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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古龙小说全集在线阅读 [打印本页]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05
标题: 古龙小说全集在线阅读
作品
问世时间
补充说明
苍穹神剑
a.1959动笔
b.1960-1961第一出版18集、40回
今本承自汉麟本,删改为10章
剑毒梅香
a.1959动笔
b.1960.06-07清华印行、国华出版4集、14回
断稿,1960.12-1961第5-15集、15-46回作者改署上官鼎,清华出版
残金缺玉
a.1960香港南洋日报开始连载
b.1961春季第一出版
疑他人代笔三千余字(第6章处)
剑气书香
1960秋季真善美出版1集
断稿,第2-8集作者改署陈非
月异星邪
a.1960香港新闻夜报开始连载
b.颜云书目称1961.02四维出版10集
c.第一出版10集、55章至1961.12完毕
左栏b四维疑第一之误,若然,则第一出版于1961.02-12
游侠录
a.动笔当早于《湘妃剑》、《孤星传》
b.1960.11-12海光出版8集、8篇(1集刊载1篇)
一篇之内有若干插题(小标题)
湘妃剑
a.1960.09.22-1961.02.24上海日报连载至第8章未完
b.1960.10-1963.07真善美出版15集、43章
一章之内有若干插题(小标题)
孤星传
1960.10-1963.01真善美出版15集、60章
龙吟曲
a.古龙、萧逸合着10集;1960冬季真善美预告,同年或次年开始出版
b.《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称1964出版
《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称古龙写单数集;萧逸则称古龙定书名并写双数集,但不到2集即交付代笔
飘香剑雨
a.1961.01-02华源印行、中庸出版6集,1961.03第7集起改署华源出版;共12集、96(95?)章
b.1961明祥出版
a.左栏a1961.04已出版至9集、71章
b.1964华源出版伪书《飘香剑雨续集》
c.汉麟本删改为14章,与完本并存
神君别传
1961.02,05华源出版3集,分楔子及11回,封面由古龙设计
接续《剑毒梅香》前14回故事
失魂引
1961.10-12明祥出版9集、36章
剑客行
a.1961.08以前动笔
b.1961.10(?)明祥开始出版,分21集、65章
a.疑第4集第10章以后由曹若冰代笔
b.1964明祥本更名《无情碧剑》
彩环曲
a.1961.10.16-1962.09.19自立晚报连载楔子及41章
b.1962.06春秋出版11集
护花铃
a.疑于香港武侠世界连载
b.1962.10春秋出版21集、44章
或称结尾由秦红代笔续完
情人箭
a.1963-1964香港武侠世界连载,1963.04-1964.09集结为武林本20集、80回
b.1963.03小说世界开始连载
c.1963.03-10泰国世界日报连载未完
d.1963.04-1964.09新加坡民报连载
e.1963.04-1964.08真善美出版26集、52章及后记
左栏a-d皆名《怒剑狂花》
大旗英雄传
a.1963.05-1964.02公论报连载至25章未完
b.1963-1965香港武侠世界连载,集结为武林本21集
c.1963.07-10泰国世界日报连载未完,署名华龙
d.1963.09-1965.10真善美出版30集、60章
a.左栏b-c皆名《大旗英烈传》
b.疑左栏c盗刊,并未获得授权
浣花洗剑录
a.1964.06-1965.07民族晚报连载至10章未完
b.1964.10-1966.05真善美出版30集、60章
c.1964-1966香港新报连载,集结为武林本19集、79回
d.1964.09-1966.03新加坡民报连载
e.1964-1966.08.08泰国世界日报连载
左栏c-e皆名《红尘白刃》
名剑风流
a.胡正群称1961夏秋之交动笔,断续书写数年
b.1965春秋开始出版,分40集、80章
最后2集(即今本第39-40章)由乔奇代笔续完
武林外史
a.1965.02-1967(?)春秋出版44集、88章
b.郭琏谦称1966春季香港华侨日报连载
c.香港武林出版时更名《风雪会中州》
绝代双骄
a.1965动笔,1966.02-1969.02香港武侠与历史连载
b.1966.02起公论报开始连载,名为《绝代双娇》,1967.01以后数据阙
c.1966.09-1969.02春秋出版64集、128章
a.连载时曾断稿而由倪匡代笔十万字,出版时已删去
b.1976-1978香港武侠春秋274-339期连载「最新修订本」;1977春秋于武艺204期控告前者侵权并开始连载「原著真本」
铁血传奇
(1)血海飘香
a.陈晓林称1966于某期刊连载
b.1967.03真善美出版33集、99章,其中1-9集、1-27章为「血海飘香」,10-21集、28-63章为「大沙漠」,22-33集、64-99章为「画眉鸟」
c.1967.05.29-1969.11.08新加坡南洋商报连载《铁血传奇》共五个故事,其中1967.05.29-11.11为「海上传奇血海飘香」1967.11.11-1968.06.29为「大沙漠」,1968.06.29-1969.03.23为「画眉鸟」
a.左栏c第四、五个故事未收入真善美《铁血传奇》,另由春秋出版《侠名留香》
b.1977华新‧桂冠本将《铁血传奇》更名《楚留香传奇》
铁血传奇
(2)大沙漠
铁血传奇
(3)画眉鸟
多情剑客无情剑
(1)多情剑客无情剑
(2)铁胆大侠魂
a.1968冬季(?)-1969.12.06香港武侠世界?-537期连载第一部,1969夏、冬季集结为武林本2集、23回
b.1969.05-1971.02春秋出版34集、90章;前25章为第一部,1969.10第26章起为第二部
c.1970.03.05-1971.02.10香港武侠春秋5-45期连载第二部,另名《铁胆大侠魂》,1971集结出版3集、66章
a.1977桂冠依春秋本出版修订本,1978香港武林本亦依春秋本出版82章新版,包括完整的两部故事
b.1993中国上海学林本误以《风云第一刀》为本名
侠名留香
(1)借尸还魂
a.1969.03.24-11.03新加坡南洋商报连载
b.1969.10-1970.06春秋出版《侠名留香》1-7集、1-13章;又疑1969春季即出版,取名《名剑留香》
c.1969.11.15-1969.12.20香港武侠世界534-539期连载时更名「鬼恋侠情」,1970集结为武林本1集、14回
a.1970武林本《鬼恋侠情》合刊伪作「黑蜘蛛」和「生死結」
b.1978.01汉麟本将《侠名留香》更名《楚留香传奇续集》,包括「蝙蝠传奇」(并「借尸还魂」)2集、35章,「桃花传奇」1集、14章;1978.04又依原名《侠名留香》出版30集、90章
侠名留香
(2)蝙蝠传奇
a.1969.11.04-11.08新加坡南洋商报连载,名为《黄衣人与铁仙姑》,未完
b.1970.06-1971.02春秋出版《侠名留香》7-22集、14-44章
c.1970.06-1971.02香港武侠春秋29-47期连载,1971集结出版2集、31章
萧十一郎
a.1970. 01.25-1970.06.12香港武侠春秋1-28期连载,1970.07集结出版3集
b.1970.07-11春秋出版14集
1969先撰写剧本并拍摄,早于小说;1971电影由邵氏出品
流星‧蝴蝶‧剑
a.1970-1971香港武侠世界601-638期连载,分「流星」、「蝴蝶」、「剑」三部;1971集结为武林本3集
b.1971.08春秋出版19集、45章
欢乐英雄
a.1971.02.17-1972.02.09香港武侠春秋46-97期连载,1970集结出版3集
b.1971.08-1972.04春秋出版26集、66章
大人物
a.1971.03.17-1971.11.26香港武侠春秋50-82期连载,1970集结出版3集
b.1971.10,1972.01春秋出版14集、42章
侠名留香
(3)桃花传奇
a.1971.05.16-1972.01.01武艺1-21期连载
b.1972.05-06春秋出版《侠名留香》23-27集
a.左栏b又名「侠名留香后传」
b.收入1978汉麟本《楚留香传奇续集》
风云第一刀
(边城浪子)
a.1972.02.16-11.24香港武侠春秋98-138期连载,1972-1973集结出版4集
b.1973.10南琪出版26集、78章,更名《边城浪子》
《多情剑客无情剑》第二代故事
七种武器
(1)长生剑
1972.06-10香港当代武坛1-6期连载《长生剑》,同年集结为武侠春秋本
1974.02起南琪本《武林七灵》合刊长生剑、孔雀翎、七杀手和碧玉刀,共20集
七种武器
(2)孔雀翎
1972.11-1973.04香港当代武坛7-13期连载《孔雀翎》,1973.04集结为武侠春秋本
七种武器
(3)碧玉刀
1973.05-11香港当代武坛14-24期连载《碧玉刀》,同年集结为武侠春秋本
七种武器
(4)多情环
1973.08香港武侠春秋出版《多情环》,1973.12-1974.02香港当代武坛25-36期连载
1974.10-1975.03南琪本《多情环》合刊多情环、霸王枪、血鹦鹉和吸血蛾,共48集
七种武器
(5)霸王鎗
a.1974.03-1975.11香港当代武坛37-57期连载《霸王鎗》,1975.04集结为武侠春秋本
b.1975香港武侠世界813-815期连载《霸王鎗》,1975春季香港武林出版
陆小凤传奇
1972.09起香港明报连载;香港武侠与历史连载
a.1973.05武侠与历史640期有「凤凰东南飞」;1973.10.25第666期有「决战前后」;1973.11第670期有「银钩赌坊」
b.1973.05-1975南琪本《大游侠》出版39集、117章
c.1973.06-1975.01香港武侠春秋出版,其中《银钩赌坊》分出《冰国奇谭》,《幽灵山庄》分出《武当一战》
d.1975武艺86-127期连载《银钩赌坊》及《幽灵山庄》
e.1978-1979春秋新版将《凤凰东南飞》更名《绣花大盗》
陆小凤
(2)凤凰东南飞
1972-1973香港明报连载;香港武侠与历史连载
陆小凤
(3)决战前后
1973香港明报连载;香港武侠与历史连载
陆小凤
(4)银钩赌坊
1973-1974.04香港明报连载;香港武侠与历史连载
陆小凤
(5)幽灵山庄
1974.04-1974.09香港明报连载;香港武侠与历史连载
陆小凤
(6)隐形的人
a.1974.09-1975.02香港明报连载未完;香港武侠与历史连载未完
b.1975香港武侠春秋出版未完
c.1978.09.19-1979.06民生报连载时更名《凤舞九天》
d.1978-1979武艺连载《凤舞九天》
e.1979.07春秋出版《凤舞九天》1集、22章
a.左栏a自〈仗义救人 竟然落圈套〉「一张由四十九个人,三十七柄刀织成的网」以降文字不见于左栏b-d
b.左栏b自1978.03.10起由薛兴国代笔,即左栏d第245页第10行以降文字
绝不低头
1972.12.01-1973香港武侠春秋139-?期连载
归类为枪拳小说、民初侠义小说
九月鹰飞
a.1973香港武侠世界698-731期连载,同年秋季集结为武林本3集
b.1973南琪出版20集、60章
《风云第一刀》二部曲
火并萧十一郎
a.1973香港武侠春秋?-186期连载,1974.01集结出版
b.1973.10南琪本出版18集、54章,更名《火并》
七杀手
a.1973香港武侠春秋?-169期连载,1973.08集结出版1集、9章
b.收入1974南琪本《武林七灵》,或称曾于1973单独出版
a.1979.02-03武侠春秋377-381期重刊时列为七种武器之七
b.1997,2008风云时代本两度修改结尾而与青龙会连结,列为七种武器之七
剑‧花‧烟雨江南
a.据陈晓林引述古龙说法,写于1960年代,早于《多情剑客无情剑》
b.1972.05南琪预告;欧阳莹之称1973发表
a.香港武侠春秋先出书,1977.09-12连载于327-333期
b.结尾由他人代笔续完,即汉麟本最后一章〈血雨门〉第166-190页
狼山
(拳头)
a.疑1974-1975香港新报连载;1975夏季集结为武林本1集、14章,书末注「第一部完」
b.1975.01.01-06.11香港武侠春秋229-245期连载时更名《拳头》,1975.04集结出版1集
c.1975合刊于南琪本《天涯‧明月‧刀》
a.《霸王枪》衍生作品
b.1978.12-1979.02武侠春秋371-376期重刊时列为七种武器之六
c.1978南琪本更名《愤怒的小马》
天涯‧明月‧刀
a.1974.04.25-06.08中国时报连载至第1部第7章未完
b.1974.06.01-1975.01.21香港武侠春秋208-231期连载,分楔子和「天涯」、「刀」、「明月」三部
a.《风云第一刀》三部曲
b. 1975-1976南琪本《天涯‧明月‧刀》合刊《狼山》和《三少爷的剑》共35集、105章,前37章为《天涯‧明月‧刀》
惊魂六记
(1)血鹦鹉
1974.12-1975.02香港武侠世界807-814期连载未完
a.武侠世界840-853期由黄鹰代笔续完;古龙本人对代笔与否说辞反复不一
b.惊魂六记(2)《吸血蛾》连载时仍由古龙挂名、黄鹰代笔
江湖人
(1)三少爷的剑
a.1975.06.21-1976.03.21香港武侠春秋246-273期连载,1976.06集结出版2集,分26章及尾声
b.1975-1976合刊于南琪本《天涯‧明月‧刀》
c.1976夏季香港武林出版2集,更名《边城浪子》,分37章及尾声
a.左栏c与南琪本《边城浪子》(即《风云第一刀》)撞名
b.1990年代风云时代将《白玉老虎》、《剑花烟雨江南》、《大地飞鹰》和《英雄无泪》编入「江湖人」系列
白玉老虎
a.1976春季香港武侠世界863期开始连载,同年冬季集结为武林本3集、11章
b.1977南琪出版25集、75章
c.1977.03华新‧桂冠出版3集、9章
a.倪匡自称曾代笔
b.左栏a结尾注「白玉老虎上部终」;1985弟子申碎梅(薛兴国)续写下部《白玉雕龙》,作者署名古龙、申碎梅
刀神
(圆月•弯刀)
a.1976.06.21-1978.05.01香港武侠春秋282-348期连载,1978.02集结出版2集,分前言、67章、尾声
b.1978.04汉麟出版2集、32章,更名《圆月•弯刀》
1976.12武侠春秋298期〈别离〉(二)起由司马紫烟代笔,即左栏b第11章第268页第7行以后
碧血洗银枪
a.1976.09.02-1977.02.17中国时报连载
b.1976.09-1977香港新报连载
c.1977香港武侠世界925-936期连载,同年集结为武林本1集,分前言、41章、尾声
大地飞鹰
a.1976.10.05-1977.11.11联合报连载83章
b.1976.11-1977香港明报连载
c.1977.06.14香港武侠世界937期开始连载,同年集结为武林本3集、83章
c.1978.01南琪出版2集、71章(含序幕、尾声)
左栏另有3集者,分序幕及45章(含尾声);5集者,疑港澳伪版本
七星龙王
a.1978.03香港武侠小说周刊创刊号开始连载,1978.11武侠图书杂志出版社集结为1集、25回
b.1978.05.25-09.18民生报连载
c.1978.12春秋出版1集、25章
1996皇佳‧皇鼎本妄增情节,标榜「古龙原著,李凉续貂」,翁文信称范瑶所为
离别钩
a.1978.06.16-09.03联合报连载2部9章
b.1978.08.01-11.11香港武侠春秋357-365期连载
c.1978.10春秋出版1集
1997风云时代编入七种武器之六
英雄无泪
a.1978.10.01-1979.04.24联合报连载序幕及18章
b.1979.01.01-07.01香港武侠春秋372-390期连载
c.1979.05汉麟出版1集
故事由《离别钩》衍生
新月传奇
a.1979.04-09时报周刊60-80期连载,每期分2-3节
b.1979香港武侠世界1040-1060期连载时更名《玉剑传奇》,同年冬季集结为武林本1集、19章
c.1980.01汉麟出版1集、13章
a.左栏a副标「楚留香新传」
b.左栏b刊载独有之佚文及伪文
飞刀,又见飞刀
a.1981.02.14-05.25联合报连载楔子、5部12章、结束
b.1981.07万盛出版1集
a.因手腕重伤,古龙口述,丁情记录
b.部分文字抄自1979古龙编剧之电影《一剑刺向太阳》
陆小凤与西门吹雪
(剑神一笑)
a.1981.11-1982.06时报周刊197-225期连载2部20章
b.1982香港玉郎漫画《如来神掌》1-36期连载
c.1982.07万盛出版1集,更名《剑神一笑》
a.陈晓林认为并无代笔,程维钧疑第2部第7章(三)以后由薛兴国代笔续完
b.左栏c书名依1981开拍之电影《陆小凤之剑神一笑》
风铃中的刀声
a.1981.10.22-1982.05.21联合报连载至7部4章未完
b.1984.03万盛出版2集,分8部31章
左栏b删除左栏a197-199期文字,并由于志宏代笔收尾(第460页第10行以后)
午夜兰花
a.1982.09.17-1983.03.26中国时报连载5部13章
b.1983.04万盛出版1集
c.1983(?)香港玉郎漫画《龙虎门》连载
a.左栏a副标「楚留香新传之一」
b.丁情自称曾代笔
短刀集
a.1985.03.01-08.08联合报连载〈赌局〉、〈狼牙〉、〈追杀〉和〈海神〉
b.1985.10香港玉郎出版《赌局、狼牙、追杀》1集
c.1985.11万盛出版《赌局》1集
与《财神与短刀》皆纳入广义的「大武侠时代」系列
大武侠时代
a.1985.04-08时报周刊374-388期连载〈猎鹰〉、〈羣狐〉和〈银雕〉
b.1985.08万盛集结前两篇出版《猎鹰》1集
c.1985.12香港玉郎出版《紫烟、羣狐》和《银雕、海神》各1集
a.〈银雕〉未完,部分文字由丁情代笔
b.左栏c紫烟即猎鹰
财神与短刀
1985.07.26-08.23大追击6-8期连载序幕及1-3部
a.疑序幕及第1部夹杂部分代笔
b.因病重、过世而断稿,大追击10-22期由风中白(萧瑟)续写4-16部

  补充说明

   一
  胡正群〈破茧之作,露业奠基──《名剑风流》创作前后〉提及,早在1961年香港的《新报》和《武侠世界》便已刊出古龙的小说;他以笔名“过来人”写的〈细数武侠小说作者〉(八)则说:“而古龙却因出道较晚,国内报刊的地盘皆为卧龙生、诸葛青云、司马翎、伴霞楼主、龙井天等人捷足先登。他只有向外发展,在国外闯出了名号,国内的身价也随之提高,终于被列为当代名家之林。”邹郎〈来似清风去似烟〉也表示:“那时候,我们都经常有几个长篇小说在报连载,海外那些中文侨报的老辈报老板们还有交情,一稿在台湾连载,至少可以获得香港、新加坡、马来亚或菲律宾四地之中的二地中文侨报转载”,是以古龙作品的海外版本,有些比台湾版本更弥足珍贵,但由于年代久远,资料不易搜集。其中报纸连载最难得;欧阳莹之〈泛论古龙的武侠小说〉所提五种期刊中,1967年以前的《武侠世界》亦难取得,而《武侠菁华》仅寻得一鳞半爪。至于台湾本地,《艺与文》是否曾刊载古龙作品?《小说世界》上有几部古龙作品?1961年明祥曾出版八大名家专刊《武侠天下》,其中古龙作品为何?皆有待详加考证。

   二
  早期佚作《剑气书香》和《神君别传》经收藏家颜云、学者林保淳等人努力而公诸于世,事见罗立群〈古龙遗失作品问世始末〉。2006年8月中国大陆《今古传奇.武侠版》重刊《剑气书香》,2009年7月风云时代出版精品集《剑毒梅香》时附《神君别传》。
  《银雕》和《财神与短刀》为古龙佚失之遗作。2008年夏季,武侠爱好者顾雪衣购得玉郎本《银雕、海神》;9月,笔者赴国图查询《时报周刊》,确认《银雕》于古龙生前连载、以古龙之名发表。388期目录有小启:“二、大武侠系列,古大侠因病休养,暂停两周。”未几即因病过世。经网友许德成询问古龙友人陈晓林,确定亲笔五万多字,丁情则在各段和结尾零星增补,陈氏持有手稿为证。2009年6月,顾雪衣购得《大追击》第十二期,其上有标榜古龙遗作、风中白续写之《财神与短刀》第六部。而笔者赴国图查询,寻得《大追击》第六、七期上有署名古龙之第一、二部;第十期有署名风中白之第四部及〈‘接龙’启事〉:“‘财神与短刀’因古龙病中不能执笔,这期起由风中白代打……”;第十一期(第五部)又有小启〈古龙武侠绝笔〉:“古龙寂寞走了……断断续续在病榻上写完了‘财神与短刀’遗作,并交由本刊继续发表。本刊为尊重死者遗意,乃情商风中白先作一番整理……”然第四至十六部文字拙劣不堪,复以古龙病重,“断断续续写完”一说并不可信。推测亲笔只到第三部,刊载于第八或第九期,而第九或第八期因病脱稿。2009年8月,笔者将资料交付陈晓林,得知风中白即是武侠作家萧瑟。

   三
   1960年12月海光出版的《游侠录》第八集末有广告:“古龙先生又一新着 不日出版 书名内容 严守秘密 敬请期待”,日后却无下文。1963年7月真善美出版《湘妃剑》第五集末有广告:“古龙新作──‘情人箭’‘大旗英雄传’‘大风英雄传’”,其中“大风英雄传”未见付梓。又1985年古龙弟子薛兴国〈古龙点滴〉宣称有遗作《死狐》和《菊花之刺》,友人陈晓林则称有一未发表、未定名之手稿于过世后失踪,皆有待文本证实。其余除早期的《天禅杖》和中期的《掌门人之死》(《武侠春秋》183至184期)因缺乏文本而难以辨识外,皆可断定为同书异名、伪作或误记。因不胜枚举,此处仅概述一二。
   (一)同书异名:
  如《铁血传奇》、《孤星传》于《武侠春秋》连载时分别更名《风流盗帅》和《历劫江湖》,《彩环曲》、《湘妃剑》于《武侠世界》连载时分别更名《傲剑狂龙》和《金剑残骨令》,《护花铃》、《武林外史》于《武艺》连载时分别更名《诸神岛》和《江湖浪侠》,皆旧作重刊。又如《苍穹神剑》之胡敏生记本、伪大美盗印本分别更名《擎天一剑》和《怒剑狂花》,《剑客行》之毅力盗印本更名《夺命青蚨镖》,《游侠录》和《失魂引》之行宇盗印本分别更名《侠义男儿》和《失魂人》。
   (二)伪作:
  如1960年代华源出版的《飘香剑雨续集》、温玉的《剑玄录》和《漂泊英雄传》;1969年《武侠世界》连载的曹若冰《生死结》;1978年以降南琪出版的黄鹰《江湖奇谭》(吸血蛾)、《无情剑客断魂剑》(无翼蝙蝠)和《江湖奇谭》(水晶人),温玉的《双流神剑》(1967年《独臂双流剑》),辛奇的《名流剑客没羽箭》;1980年万盛出版的于东楼《手枪》,丁情《怒剑狂花》、《那一剑的风情》(以上两部经古龙润饰)和《边城刀声》,申碎梅(薛兴国)的《白玉雕龙》,谎称遗作的楚烈《菊花的刺》;中国大陆珠海本的龙乘风《铁剑红颜》等。其中情况较复杂者为《剑玄录》。1960至1961年间,四维出版社多次刊出《剑玄录》的新书广告,淡江书目亦称清华于1963年左近出版。惟据华源本《剑玄录》第十一集(1965)的古龙〈更名启事〉:“‘剑玄录’这书名是我在五年前取的,当时我也曾有写这本书构思,但后来因为太忙而未曾动笔”,“过了五年,华源书局的芮发行人居然还未忘记这书名,这构思,而他的贤公子小芮先生,就执笔代我写了这本书,承蒙他们看得起,还用了我那根本不响亮的名字‘古龙’。”又古龙〈新岁献辞〉(1961.02)数点出版概况,并未提及本书。因此,四维或清华本《剑玄录》未出版或为另一伪作。
   (三)误记:
  如张文中〈卧虎藏龙.新派武侠小说.古龙──薛兴国访谈〉误记《大旗英烈传》(即港版《大旗英雄传》)为《大秦英烈传》;1986年万盛出版社将《武侠外史》分为《武侠外史》及《武林外史续集》各三集,淡江书目误记为《武侠外传》及《武林外传续集》。

   四
  古龙早年曾为他人代笔,翁文信《古龙一出,谁与争锋:古龙新派武侠的转型创新》概述如下:“诸葛青云的《江湖夜雨十年灯》中,大约自二万字起,古龙接续代笔了五、六万字,三集左右。而在卧龙生的《素手劫》里,大概从五万字开始,古龙代笔续写了十万字左右。此外,古龙也曾为司马翎代笔,但篇幅很少。至于古龙与其他武侠作家之间偶而互相代笔帮忙的还有许多,但篇幅甚少且不易考究。”又何言〈古龙轶事〉:“由于钞票太多,是以当时古龙……经常进出舞厅,一度沉迷其间,而致无法交稿,于是出版商遂找人接稿,是以坊间有许多以古龙笔名出版的武侠小说,实非古龙亲笔……古龙的行径在五十二、三年间(按:民国纪年),遭致武侠小说出版同业之抵制,终于相约不再为其出版小说,是以有段时期,他衣食难以为继,曾为卧龙生接书,以卧龙生的笔名交由出版商出版,是为‘素手劫’一书。”文中所称1963至1964年,正逢香港《明报》连载《江湖夜雨十年灯》、真善美出版《素手劫》;当时古龙只为真善美新撰了《情人箭》、《大旗英雄传》和《浣花洗剑录》,并由华源出版了伪书《飘香剑雨续集》。此外,被指称古龙代笔的还有卧龙生的《双凤旗》和《千山一剑飞》等作品,皆无法证实。

   主要参考资料:

   一,古龙文章、访谈及相关报导,友人相关文章及访谈

  (1)
  古龙〈新岁献辞〉,《飘香剑雨》第6集,1961年2月华源印行、中庸出版
  古龙〈更名启事〉,温玉《剑玄录》第11集,1965年华源印行
  古龙〈前言〉,《铁血传奇》第1集,1967年3月真善美出版
  古龙《铁胆大侠魂》前言,1970年3月5日香港《武侠春秋》第5期
  古龙〈写在“萧十一郎”之后〉,1970年6月12日香港《武侠春秋》第28期
  古龙《风云第一刀》后记,1972年11月24日香港《武侠春秋》第138期
  古龙〈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1974年6月1日香港《武侠春秋》第208期
  古龙〈楔子──写在“江湖人”之前〉,1975年6月21日香港《武侠春秋》第246期
  古龙〈从“因病断稿”说起〉,1976年1月香港《大成》第26期
  古龙〈从“绝代双骄”到“江湖人”一点感想〉,1976年4月1日香港《武侠春秋》第274期
  古龙〈后记〉,《白玉老虎》第3集,1976年冬季武林出版,原刊于香港《武侠世界》
  古龙〈作者声明〉,1977年2月12日《中国时报》第3版,附于《碧血洗银枪》文末
  古龙〈不唱悲歌--少年十五二十时〉,1978年8月香港《大成》第57期
  古龙《凤舞九天》前言,1978年9月19日《民生报》第7版
  古龙〈一个作家的成长与转变--我为何改写“铁血大旗”〉,1979年4月13日《中华日报》第11版
  古龙〈枪手.手枪──代序〉,《手枪》上册(真实作者于志宏),1984年6月万盛出版
  古龙〈一些问题,一些回答〉,丁情《那一剑的风情》第3集,1985年6月万盛出版
  古龙〈转变与成型〉,1985年7月《大追击》第5期
  古龙〈谁来与我干杯?〉增写版,丁情《边城刀声》第1部,1986年6月万盛出版
  (2)
  诸葛青云(张建新)〈谈武侠小说〉,1961年8月20日《大华晚报》第3版
  林英喆〈诸葛青云:笔耕不辍,犹见豪情〉,1990年9月30日《民生报》第31版
  (3)
  欧阳莹之〈泛论古龙的武侠小说〉,古龙《长生剑》,1978年9月汉麟出版,原刊于香港《南北极》月刊1977年8月号
  (4)
  过来人(胡正群)〈细数武侠小说作者古龙〉,1978年5月21至24日《民生报》第7版
  胡正群〈破茧之作,露业奠基──《名剑风流》创作前后〉,古龙《名剑风流》第1册,2008年6月风云时代出版
  (5)
  龚鹏程〈人在江湖──夜访古龙〉(1979),《大珠小珠落玉盘:当代名家谈艺录》,1980年暖流出版
  龚鹏程讲座:〈司马翎──武侠小说的现代化历程〉,2008年5月10日于北京师范大学
  (6)
  陈融〈古龙的武侠和感情世界〉,1982年12月《时报周刊》第250期
  (7)
  陈介平〈古龙家变三十年〉,1985年5月《美华报导》第47期
  (8)
  邹郎(邹龙承)〈来似清风去似烟──邹郎吊古龙〉,1985年9至10月《翡翠双周刊》第116期
  (9)
  薛兴国〈问“剑”古龙〉,1978年6月15日《联合报》第9版
  薛兴国〈古龙点滴〉,1985年9月23日至10月2日《联合报》第9版
  张文中〈《卧虎藏龙》.新派武侠小说.古龙──薛兴国访谈〉,2001年3月13日国际边缘.无情评论
  (10)
  古凌〈古龙的短刀〉,1985年2月28日《联合报》第12版
  (11)
  风速〈武林痛失龙泉古剑〉,1985年10月《大追击双周刊》第12期
  何言〈古龙轶事〉,1985年10月《大追击双周刊》第12期
  (12)
  丁情(蒋庆隆)〈后记──心中的话之二〉,《怒剑狂花》完结篇,1985年10月万盛出版
  丁情〈边城终于响起刀声〉,《边城刀声》第2部,1986年6月万盛出版
  丁情〈占2篇幅〉,《殇之飞刀》第1部,1995年8月万盛出版
  (13)
  林慧峰〈刘兆玄的一段武侠缘〉,1987年7月23日《中央日报》第10版
  赵莒玲〈英雄际会刘家堡〉,1990年9月14日《中国时报》第26版
  刘美明〈少年英雄刘兆玄,叱咤江湖仗笔行〉,1993年3月15日《联合晚报》第15版
  (14)〈陈晓林先生对《古龙全集》的一些回答〉,古龙国2003年6月1日转帖
  许德成〈关于《银雕》一文陈晓林教授的初步回覆〉,2008年10月30日热血古龙论坛.叹龙吟
  许德成〈20081113陈晓林教授回覆文:关于“银雕”的一些回忆〉,2008年11月13日热血古龙论坛.叹龙吟
  陈晓林的口头说法,2009年陈舜仪访谈
  陈晓林〈笔底惊涛,出手不凡──兼谈《剑毒梅香》的巧妙绾合〉,古龙《剑毒梅香》上册,2009年7月风云时代出版
  陈晓林〈古龙的游戏之作:神君别传〉,古龙《剑毒梅香》下册,2009年7月风云时代出版
  (15)
  刘诗婷〈倪匡谈武侠〉,潘耀明对谈,2007年7月6日香港《明报》OL网.今日副刊
  倪匡(倪聪)〈小忆古龙〉,2008年3月12日香港《苹果日报》副刊
  (16)
  萧逸(萧敬人)〈古龙,倪匡:当年的我们〉,2009年6月9日萧逸腾讯博客

   二,叶洪生、林保淳奠基之研究成果

  (1) 淡江通俗小说研究室书目,林保淳主持整理
  (2) 武侠小说藏家颜云书目,林保淳提供
  (3) 叶洪生、林保淳《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2005年8月远流初版二刷
  林保淳〈隐形刺客与完美谋杀──《凤舞九天》导读〉,古龙《凤舞九天》,2007.11风云时代出版
  林保淳〈上官鼎与武侠小说〉,2008年3月21日无名小站.说剑斋
  (4) 郭琏谦〈古龙武侠小说目录及创作年代商榷〉,《傲世鬼才一古龙》,2006年2月学生书局出版
  (5) 翁文信《古龙一出,谁与争锋:古龙新派武侠的转型创新》,2008年11月风云时代出版

   三,古龙武侠论坛主力研究者资料交流之成果

  (1) 让你飞(程维钧)之书刊收藏及研究,并《古籍溯源》系列等文章
  (2) 冰之火(陈舜仪)于台北国家图书馆之查询,并个人书刊收藏及研究
  (3) smsjsmsj(于鹏)于北京国家图书馆之查询,并个人书刊收藏及研究
  (4) 顾雪衣之书刊收藏及研究,并《叶绿花红看古龙》系列等文章

  四,其他

  (1) 罗立群〈古龙遗失作品问世始末〉,《今古传奇.武侠版》上半月版2006年09期
  (2) 张明慧〈武侠迷捐书,一捆捆扛进图书馆〉,2006年11月9日,《联合报》C2版
  (3) 廖展业〈古龙《苍穹神剑》版本略话〉,2008年2月4日孔夫子旧书网.旧书广场
  (4) 侠圣(顾臻)〈琴雨箫风斋武侠随笔之五:戏说“港古”〉,2008年10月3日旧雨楼清风阁.观岚亭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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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神剑》   2楼
《月异星邪》   16楼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08
第01章 星月双剑
江南春早,草长莺飞,斜阳三月,夜间仍有萧索之意,秣陵城郊,由四百横街到太平门的大路上,行人早渺,树梢摇曳,微风飕然,寂静已极。
  蛰雁惊起,远处忽然隐隐传来车辚马嘶,片刻间,走来一车一马,车马蹿行甚急,牲口的嘴角,已喷出浓浓的白沫子,一望而知,是赶过远路的,马上人穿着银白色的长衫,后背长剑,面孔瘦削,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间,宛如利剪,只是眉心紧皱,满脸俱是肃杀之气。
  此时银辉满地,已是中夜,万籁无声,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在寂静中分外刺耳,马上的银衫客把缰绳微微一紧,侧脸对着赶车的那人说:“老二,轻些,此刻已近江宁府的省城,要小心才是。”
  赶车的也是个遍体银衫的中年汉子,身材略胖,面如满月,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容,听了马上人所说的活,像是并不十分注意,车行仍急,只是笑着说:“大哥也是太过谨慎了,咱们从北京到这儿,已是几千里路咧,也没有一点儿风吹草动,我真不知道您整天担的哪门子心?”
  语音清脆,说的是一口纯粹的官话。
  马上人微摇了摇头,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向赶车的侧睨了一眼,又忍住了。
  赶车的忽地将马鞭随手一抡,在空中划了个圈子,鞭子抡得出奇的慢,但竟隐隐有风雷之声,此时,他笑容更见开朗,大声地说:“就算有个不开眼的狗腿子,来找咱们的碴,凭咱们手里两把剑,还怕对付不了他们?”
  话声方歇,只听得远处有人冷冷地说:“好大的口气。”
  语音不大,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入耳却极清晰,一字一声,锵然若鸣。
  马上人脸色顿变,手朝马鞍微按,人已如箭般直窜了出去,宽大的衣袂,随风而起,人在空中微一顿挫,将手里拿着的马鞭,向下一抡,人又向上窜了丈许高,放眼一看,只见四野寂然,哪有半条人影?
  赶车的端坐未动,回头向车里看了一眼,车里的人呼吸甚重,都已睡熟了。
  此时马上人用极快的身手在四周略一察看,银白色的衣服在月光下宛如一条白链,忽又冲天而起,飘飘地落在马上,眉心攒得更紧,说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若真是京里派下来的,只怕……”
  赶车的此时笑容已敛,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是祸不是福,反正这副千斤重担,已落在咱们肩上,咱们好歹得对地下的人有个交待,只好走着瞧吧。”
  手中缰绳一紧,车马又向前赶去。
  骑在马上的名叫戴梦尧,赶车的是他师弟陆飞白,他俩人本是表兄弟,后来家败人亡,弟兄俩随着采人参的药贩流亡到关外,经过居庸关时,偶得奇缘,被隐居在八达岭青龙桥的一位长白剑派的名宿看中,收为弟子。这位长白剑派的名宿行辈甚高,从不示人姓名,也是他弟兄有缘,在青龙桥一呆七年,二十年前他弟兄初入江湖,在紫荆关南的四陵旷地上,双剑歼七煞,听说紫荆七煞的七件外门兵器,竟未能搪过十招。紫荆七煞雄踞多年,竟被一举而灭,没有逃出一个活口,江湖闻讯大惊,都想一睹二人真面目。
  不久西河江湖黑白两道在高碑店群雄集会,谈判走镖的道儿,自是越谈越僵,此时他弟兄俩突然出现,以“苍穹十三式”镇住在场群雄,这才扬名天下,江湖上人称星月双剑,苍星银月,从此饮誉南北。
  后来这两人忽然一齐失踪,江湖上传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他们被仇家毒计陷害.已经亡命,这消息越传越广,似乎真实性也越大,于是江湖中人各个拊掌称快。
  星月双剑生性傲岸,形踪飘忽,绝少真心的朋友,而且仇家事情做得甚是干净,侠义中人虽曾倡言复仇,但事过境迁,遂渐渐淡忘了。
  他们被仇家陷害是真,人却侥幸未死。两河绿林道的总瓢把子,笑面人屠申一平,不知怎么得到苗疆秘术,远赴苗山,采集在深山中蕴育千年的桃花瘴毒,凝炼成一种极厉害的毒汁,装在一个用百炼精钢煅成的极小钢筒里,机关一开,毒汁随即喷出,只要中上一滴,不出十二个时辰,全身溃烂而死,端的是霸道已极。
  笑面人屠申一平和紫荆七煞本是生死之交,对星月双剑早就恨之切骨,却惧于他们的武功,迟迟未敢动手,此时仗着这歹毒的暗器,定下一条毒计。
  申一平五十大寿那天,在北京城郊的马驹桥大宴黑道群雄,却早就派人专程赶到峰山边去找星月双剑,等了旬日,才找到他们,说是申一平决定在五十大寿那天,金盆洗手,从此息影江湖,并且借此解散两河绿林道,所以特请星月双剑前往主持。
  星月双剑不疑有他,于是欣然前往,申一平却在上酒的时候,手中暗藏毒汁钢筒,溅在他们身上,星月双剑就在毫无所觉之下,中了他的道儿。
  寿堂上宾朋满座,烛影摇红,酒过数巡,星月双剑发觉离去的人越来越多,寿堂上剩下的,俱都是些申一平的死党。陆飞白发觉情形异样,把酒杯一举,朝着申一平笑道:“咱弟兄承总瓢把子的抬爱,能眼见总瓢把子解散两河绿林道,造福行旅的盛举,此时酒足饭饱,希望您吩咐一声,让咱们也好早点高兴。”
  只见申一平恻恻的一笑,说道:“您说的是什么话,两河绿林道的基业创办已久,哪能从我申一平手上毁去,我看陆侠客想是醉了。”
  堂上群豪哄然一笑,笑声中带着异样的轻蔑,陆飞白大怒,将手中酒杯叭地一声,打得粉碎,朗声说道:“申一平,你这算是什么意思?”
  笑面人屠哈哈狂笑,说道:“你们星月双剑称雄一时,现在也该收收手了,我申一平宽大为怀,让你们落个全尸,老实告诉你,你们身上已中了我用千年瘴毒炼成的毒汁,一个对时之内,全身将会溃烂而死。”
  说完又是一阵大笑,得意已极。
  戴梦尧听完全身一震,低头一看,膝上的衣服已烂了碗大一块,里面隐隐传出恶臭之气,知道申一平所言非虚,用手一拉陆飞白,低低地说:“老二,别动气。”
  随即朝着申一平将手一拱,朗声笑道:“笑面人屠果然名不虚传,我们栽的总算不冤枉,既然总瓢把子网开一线,我弟兄从此别过。”
  陆飞白此时也自发觉,一言不发,随着戴梦尧往外走去,申一平并不拦阻,朝着群豪大声笑道:“星月双剑果然聪明,现在就去准备后事。”
  大堂上笑声哄然,申一平笑声更厉。
  陆飞白身体蓦然往后倒纵,长剑顺势抽出,头也不回,反手刺去,长剑宛如一道银虹,带着凄厉风声直取申一平,这正是“苍穹十三式”中的绝招,“天虹倒划”。申一平笑声未落,剑已临头,只得往桌下窜了出去,陆飞白剑势一转,右腿往后虚空一蹴,“星临八角”,长剑化做点点银星,向申一平当头罩下,申一平就地一滚,冠罩全失,躲得狼狈已极。
  这种地趟救命的招数,武林中多不屑为,申一平乃绿林盟主,武功本自不弱,却因毫未料到陆飞白出手之奇,故此才身形慌乱,当着手下如许多人,用出这种身法,实是万不得已,然却丢脸已极,当下申一平不觉大怒,厉声道:“好朋友不卖面子,并肩子动家伙招呼他。”
  堂上群豪顿时大乱,抽兵刃,抛长衫,眼看就是一场血战,忽地有人厉声一喝:“都给我住手。”
  申一平仗以成名的一对奇门弧形剑正待出手,听见有人发话,不禁一顿,陆飞白却不理这碴儿,长剑一点桌面,人又借势向上拔了几尺,身形略一顿挫,剑势由第五式“落地流星”化做第十式“泛渡银河”,银光如滔滔之水,往申一平身上逼去。
  “星月双剑”以“苍穹十三式”饮誉武林,剑式自有独到之处,他不仅快,最厉害的是身形不需落地,剑势可在空中自然运用,申一平不但没遇过这种对手,甚至连这种剑法都未曾见过,又如何能够抵挡,只得大仰身,往后急窜,又是一阵忙乱,方才躲过这剑。
  戴梦尧眼见陆飞白连用绝招逼住申一平,想置之于死地,心中暗自思索:“即使将申一平杀死,自己性命也是难保,何不先设法出去,如能万一救得自己的性命,日后还怕没有报仇的机会?”
  于是他也大声喝道:“二弟住手。”音如洪钟,入耳锵然。
  陆飞白身随剑走,“云如山涌”又待向申一平发招,听见戴梦尧的喝声,硬生生将已发出的剑招收了回来,游目四顾,只见大堂上的人虽都已抽出兵刃,但却没有一个人出手。
  此时,刚刚发话的人已缓步走了出来,神态甚是从容,却是一个中年文士,他朝申一平朗声说道:“他二人已中了总瓢把子的极毒暗器,谅也活不过明晚,我看你还是高高手,把这两人交给我带回去算了。”话虽说得客气,神情却甚是倨傲。
  申一平手里拿着一对弧形剑,怔怔地站在那里,甚是狼狈,听了这人的话,非但不以为忤,仿佛这人对他倨傲,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想了一会儿,中年文士已是不耐,拂然说道:“想是总瓢把子不卖我这个面子了。”
  申一平连忙弯下腰去,说道:“但凭熊师傅的吩咐,只是以后……”
  中年文士立刻接着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你们两家的事从此已了,以后的事,全包在我的身上。”
  说完后走向星月双剑,说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星月双剑,的确不凡。”突然他把话声放得极低:“二位何必跟这班小人们动怒,‘桃花瘴毒’子不过午,两位不如跟在下同去,也许还有活路可走。”
  戴梦尧虽觉此人太是诡异,但是人在求生的欲望之下,也就管不了这许多了,只得说道:“一切遵命。”
  那人听了,展容一笑,似乎很是高兴,将手朝申一平一拱,眼光朝四周略一睥睨,笑着说:“瓢把子的高义,兄弟心领,今日就此别过了。”
  他们走出门外,星月双剑只觉一阵清凉之气扑面而来,夜寒如水,酒意全消,但脚步却愈形沉重,腿弯已然麻木。中年文士手一摆,一辆装潢华丽的套车急驰而来。
  他们上车后,那中年文士并未和他们同坐车内。车内装置华美,窗帘椅套,全是绝上品的贡缎,星月双剑不觉疑团更重,那中年文士究竟是何等身份?为何缘故仗义伸手来管这件闲事呢?
  车行甚急,没多久,两人便渐渐晕去。
  醒来时,却是躺在一张非常柔软的床上,这和他们以前所睡过的迥不相同,屋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靠壁放的是堆列齐齐的书架,一琴一几,安放得都俱恰到好处,仿佛是富贵人家的书房,窗户向外支起,从窗口看出去,只觉林木葱郁,庭院很深,渺无人迹,偶有鸟语虫鸣,从远处传来,令人有出尘之感。
  戴梦尧首先醒来,不一会儿,陆飞白也醒了,他身体一弓,刚想坐起,又扑地倒在床上,不禁叹道:“想不到这桃花瘴毒恁的厉害,我总算开了眼界了。”接着又低声问道:“这是何等所在,我们怎会到了此处?”
  戴梦尧眉头一皱,也低声说道:“二弟切莫乱动,我们此刻凶吉尚不自知,最好还是先试试能否运气行动,万一有变,也好应付。”
  陆飞白正想答话,突然门帘一掀,进来一人,正是那诡异的中年文士,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一进来就笑着说:“两位暂且好生休养,托天之幸,现在总算已脱离险境,这瘴毒恁的厉害,两位能否脱险,事前我也难以预料呢!”说完微笑着向前走了几步。
  戴梦尧挣扎着想要坐起,那中年文士连忙走上将他扶着睡好,正色说道:“我知道两位此刻必在怀疑我是何等人物,有何居心,只是两位现在尚未痊愈,不宜伤神,好在来日方长,彼此即是一家人了,什么话都好说。”
  戴梦尧道:“阁下活命之恩,小弟实不敢言谢,不知可否请教阁下高姓大名,也好让小弟们铭记在心。”
  那中年书生说:“休再提起道谢的话,日后两位痊愈时,小弟自会向两位解释清楚。”说完竟自走了。
  此后那中年文士却未再来,只不时有些穿着华丽的俊美小童,送来些参汤补品,却是一言不发,问他事情,也是一概不知,陆飞白几次忍不住要发火,都被戴梦尧止住。
  这样过了两三天,他们已能下床走动,却使不出一丝力气,陆飞白又想出去看看,戴梦尧又是劝阻,陆飞白生平所服膺的除了他们的师傅外,就只戴梦尧一人,只得罢了。
  又过了一日,那中年文士果然来了,这才将事情的始末,说了清楚。原来他们所住的地方,是当今储君胤礽的后院,那中年文士,却是胤礽的教师熊赐履。康熙末年,各贝勒争夺皇位,手段层出不穷,胤礽为了巩固自己的皇位,极力地想拉拢武林好手作自己的帮手,所以笑面人屠申一平五十大寿时,胤礽得到手下报告,特派熊赐履去,想相机物色高手,作为自己的护卫,只是绿林道上群豪,不是失之粗野,就是没有惊人武功,并无一个被熊赐履看中的,后来银月剑客陆飞白拔剑动手,熊赐履自是识货,一眼便看出他是内家高手,再加上星月双剑名满武林,他知道申一平纵然再是凶横,也不敢得罪胤礽,这才不惜得罪申一平,将他们救了回来,再用大内秘方用尽心力替他们解了毒,目的自然是想利用星月双剑的武功,来替胤礽效力。
  江湖中人本重恩怨,戴、陆二人感恩图报,就在王府留了下来,胤礽对他们也是优礼有加,极力地拉拢,特辟后院做他们练功静习之处,侯门深似海,何况王府,于是江湖上遂有了他们已死的传说。
  熊赐履本是一介书生,丝毫不懂武术,但却满腹文才,谈吐高雅,丝毫没有酸腐之气,星月双剑也颇敬重他的为人,再加上救命之恩,渐渐不觉结成莫逆。
  后来胤礽被其弟胤襈、胤褆等所收养之喇嘛邪术所乱,失却了本性,变成一个淫虐的疯子,康熙召他到塞外,在皇营中被废,熊赐履知道太子既废,太子府必然不保,胤褆等手段毒辣,必谋斩草除根之计,自己身受胤礽知遇之恩,势必得为他留一后代,但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于是才将胤礽长子尔赫及嫡女尔格沁交托给星月二人,他自己却准备法古之豫让,为知己者而死,戴陆二人本不肯让他尽愚忠而死,但是熊赐履书生固执,他二人也无法劝阻。
  星月双剑本是大汉子民,民族观念甚强,当初留在太子府里,亦是迫不得已,现在怎肯为一异族卖命?但侠义中人,受点水之恩必报涌泉,兄弟俩商量了许久终于答应了下来,后来太子府里的人,果然被杀的被杀,发放的发放,熊赐履自是不免,可是星月双剑却已带着两个在皇室的阴谋手段下将被残害的小孩远赴江南了。
  星月双剑名头太大,江湖中认识之人本多,何况各贝勒府耳目遍布,风声即刻传出,于是京中高手纷纷南下,企图截住这带着胤礽子女潜逃的星月双剑,但戴梦尧人极机智,一路上潜形隐伏,躲过不知多少次危险,但却想不到在这远离京城已数千里的地方,会让人给窥破了行迹。
  此时戴梦尧骑在马上,脑海中思朝如涌,紊乱已极,他暗自思量,自己所做的事,究竟该是不该?非但京中爪牙,对自己是千方百计,欲得之而甘心,就是江湖中白道的朋友,也不耻自己的为人。须知满清初年,武林中人俱是反清复明的倡护者,怎会同情自己为胤礽卖命,可是又有谁会知道自己的苦心呢?
  他想到自己和陆飞白将胤礽的子女带出皇城,又不惜冒着万险偷回已是“众矢之的”的太子府,将熊赐履的大儿子熊倜救了出来,然后又狠着心将胤礽的儿子抛在大红门外小红门村一间小山神庙的门口,听着一个八岁的幼儿在寒夜里啼哭却不顾而去,他仿佛觉得那孩子尖锐的哭声此刻仍然停留在他的耳边。
  他又想到为了灭口,在经过香河县时,杀了从太子府带出的尔赫的奶妈,当他拔出剑时,那年轻而妩媚的眼睛正乞怜地望着他,用各种方法来乞求一命,但他却不顾一切,将剑插入她那坚实而丰满的胸脯,杀死了一条无辜的性命,他不禁深深责备自己,为了自己的恩怨,自己所作的的确是太过分了。
  想到这里,戴梦尧不禁长叹了口气,仰首望天,只是东方渐白,已近黎明。于是他回顾正在赶着车的陆飞白,叹道:“哎!总算又是一天。”
  车进太平门,只见金陵旧都,气势果是不凡,时方清晨,街道上已是热闹非常,戴梦尧不禁心神一松,赶着车马混在杂乱的人群中,此时车内传出儿啼,陆飞白笑道:“是孩子们该吃点什么的时候了,咱们也该打个尖,歇息歇息了。”
  戴梦尧回顾左右,并未瞧见注意他们的人,也笑着点了点头,车往朝南的大街缓缓走去,停在一间并不甚大的客店门口,店里的小二赶紧过来接马招呼,满脸带着笑容,车子一停,车帘一掀,却走下来一个年轻的妇人,一走下车,就伸了个懒腰,眼睛一飞,竟是个美人,只是眉目间带着三分淫荡之色,她朝着戴梦尧娇声一笑,说道:“嗳唷,真把我累死了。”接着朝四周略一打量,又笑问:“这就是江宁府吗?怪不得这么热闹。”
  戴梦尧又是一皱眉头,并未答话,却朝着正在呆望着的店小二说:“快准备两间上房,给牲口好好的上料。”
  陆飞白跳下车来,随着戴梦尧走进店里,此时那俏妇人已带着两个小孩走进屋里,戴梦尧回头一望陆飞白,低声埋怨道:“我早叫你不要用这个女人,看她的样子,迟早总要生事。”
  陆飞白笑了笑,说道:“不用她怎么办,难道咱们还能抱着孩子?除了她有谁肯跟咱们跑这么远的路?”
  忽然外面有人在大声吆喝,接着就有人来敲房门,陆飞白开了门.只见门外站了两个皂隶,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冲着陆飞白大声说:“你们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陆飞白不禁大惊,以为他们已知自己的身份,略一迟疑,正在寻思应付之策,那店小二却贼眉鼠眼地跟了过来,赔着笑说:“爷们请多包涵,这是店里的规矩,见了生客不敢不报上去。”说完又打着阡走了。
  陆飞白这才松了口气,知道这又是些想打个秋风的公差,想到“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这话的确不假,嘴里却说:“咱们带着家眷到南边去寻亲,请两位公差多多关照。”
  哪知那公差却又大声喝道:“尔等身上带着兵刃躲躲藏藏的,分明不是好人,快跟我到衙门里去问话。”
  陆飞白不觉大怒,剑眉一竖刚想发作,忽地有人跑来,冲着他说:“呀,这不是陆二爷吗?怎么会跑到这儿来?”接着又对那两个公差说:“这俩爷们是我的熟人,我担保他们出不了错。”
  那两个公差相互对望了一眼,笑着道:“既然是孟大爷的熟人,那就怪我们多事了。”说完竟笑着走了。
  戴梦尧笑着说:“原来是北京城里,振武镖局大镖头银钩孟仲超大哥,真是幸会得很。”
  三人寒暄了一会,孟仲超突然说:“两位既然到了南京,不可不去看看宝马神鞭,我也知道二位此次南来,实有难言之隐,但宝马神鞭义重如山,也许二位见了他事情更好商量。”
  戴梦尧问道:“这宝马神鞭又是何人?听来甚是耳熟。”
  孟仲超哈哈笑道:“二位久隐京城,想不到对江南侠踪如此生疏,您难道不知道江湖人称:‘北剑南鞭,神鬼不占先’的南鞭就是宝马神鞭萨天骥了。”
  陆飞白道:“那么北剑又是指的谁呢?”
  孟仲超大笑道:“除了星月双剑,还有谁能当此誉?”
  戴梦尧微笑道:“孟兄过奖了,倒是我也听人说起,南京鸣远镖局的总镖头萨天骥不但掌中丈四长鞭另有精妙招数,而且骑术精绝,善于相马,若真是此人,确是值得一见。”
  孟仲超一拍腿道:“对了,就是此人,我看二位不如搬到镖局去住,也省了好多麻烦,何况鸣远镖局在江南声名极大,江宁府里也有照顾,二位若要前去,我先去告诉他一声,北剑南鞭这次能得一聚,真是武林中一大盛事。”
  戴梦尧望了陆飞白一眼,沉吟了许久,慨然说道:“只是麻烦孟兄了。”
  孟仲超连忙说道:“哪里的话,既是如此,我先告辞了,二位请马上就来,鸣远镖局就在城南,一问便知。”说完拱了拱手走了。
  戴梦尧等他走了,掩上房门,对陆飞白说道:“咱们这样无目的的乱走,也非良策,宝马神鞭既是名震武林,想必是个角色,咱们不如在他那里暂且呆一下,再慢慢打算打算。”
  鸣远镖局靠近水西门,离六朝金粉所聚的秦淮河也不太远,门朝北开,门前挂着一一块黑底金字的大招牌,气派果自不凡,他们到了门口,早有镖局里伙计过来接马伺候,进了大厅,酒宴早已备齐,他们都是英雄本色,也不多谦让就坐下喝起来了。
  酒是花雕,虽和北方喝惯的高粱风味迥异,但却酒力醇厚,后劲最足,星月双剑本都好酒,酒逢知己更是越喝越多,不觉都有些醉了。
  孟仲超忽然哈哈笑道:“北剑南鞭,今得一聚,我孟仲超的功劳不小,你们该怎么谢谢我?”
  戴梦尧接着说:“久闻萨兄以狂飙鞭法称霸江南,今日确是幸会。”
  孟仲超忽然一拍桌子,大声说:“对了,对了,北剑南鞭,俱都名震武林,今天你们不如把各人的武功,就在席前印证一下,让我也好开开眼界。”
  萨天骥性本粗豪,又加上七分酒意,听了立刻赞成,笑着道:“苍穹十三式兄弟听到已久,今日得能一会,我真是太高兴了。”说完竟自脱去长衫,走到厅前的空地上,准备动手了。
  陆飞白看上去虽甚和气,但个性却最傲,看了萨天骥这样,也将长衫脱去,手朝桌面一按,人从席面窜了过去。
  陆飞白尚未落地,萨天骥手朝腰间一探,随手挥出一条长鞭,长逾一丈,鞭风呼呼,宛如灵蛇,陆飞白腿一顿挫,人从鞭风上越了过去,抽出长剑,头都不回,反手一剑,又是一式“天虹倒划”。
  萨天骥听见风声往前一俯,堪堪避过这剑,乌金长鞭往回一抡,“狂风落叶”,陆飞白人在空中,招已遽出,鞭风已然卷到,躲无可躲,孟仲超在旁惊呼一声,以为此招已可分出胜负。
  哪知陆飞白长剑乱点,“漫天星斗”,剑剑都刺着萨天骥的鞭身,恰好将鞭势化了开去,孟仲超不禁又叫起好来。
  萨天骥觉得鞭身一软,长鞭往下一垂,忽地鞭梢反挑,搭住陆飞白的长剑,竟自黏住。
  原来萨天骥自幼童身,从来以内力见长,此番他又想以内力来克住陆飞白怪异的剑法,何况陆飞白人尚未落地,自是较难运力。
  哪知“苍穹十三式”剑法自成一家,天下的剑派除了天山冷家兄妹的“飞龙七式”之外,就只星月双剑的“苍穹十三式”能身不落地,在空中自由变化招术,当下陆飞白知道自己身无落脚之地,与萨天骥较量内力,自是大为吃亏,突生急智,将剑把一松,人却借着一按之力,越到萨天骥的身后,并指如剑,“落地流星”,直指萨天骥的“肩井穴”。
  萨天骥全神对付陆飞白由剑尖渗出的内力,突觉手中一松,正觉惊讶,右肩已是微微一麻。高手过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萨天骥微一失着,即已落败,心中虽是不服,但也无法,长鞭一挥,黏在鞭上的剑直飞了出去,陆飞白跟着窜出去,去势竟比剑急,将剑拿到手上,又斜飞出去数尺,才轻飘飘落到地上,身法美妙异常,宝马神鞭称霸江南,二十余年未逢敌手,如今在十招之内就此落败,心中实是难受已极。
  陆飞白仗着身法奇诡,侥幸胜了一招,对萨天骥的难受之色,并未觉察,抱拳微笑道:“承让,承让,萨兄的内功确实惊人。”
  萨天骥只得强笑了笑,没有说出话来,孟仲超察言观色,恐怕他二人结下梁子,忙跑来笑着说:“南鞭以雄厚见长,北剑以灵巧见长,正是各有千秋,让我大开了眼界,来来来,我借花献佛,敬二位一杯。”
  戴梦尧人最精明,知道萨天骥已然不快,再坐下去反会弄得满座不欢,当下站起身来,微笑说道:“我已不胜酒力,还是各自休息了吧。”
  此时突然有个镖局的伙计跑了进来,打着千说:“两位的行李及宝眷都已到了,现在正在南跨院里休息。”
  戴梦尧正好就此下台,说道:“今日欢聚,实是快慰生平,此刻酒足饭饱,可否劳驾这位,带我到南跨院去看看?”
  说着走了出来,萨天骥忽然大笑了几声,说道:“那时如果我用‘旱地拔葱’躲过此招,再用‘天风狂飚’往下横扫,陆兄岂不输了?”接着又朝戴梦尧说:“来来来我带你去。”
  戴梦尧也觉此人豪爽得可爱,笑着跟他走了出去,孟仲超朝陆飞白看了一眼,将陆飞白脱下的长衫抛过去给他,于是大家都走了出去。
  陆飞白在房内开窗外望,只见群星满天,虽无月亮,院中仍是光辉漫地,他想起历来遭际,不禁长叹了口气,盘膝坐在床上,屏息运气,做起内功来。
  那奶妈姓夏名莲贞,本是淫娃,在香河县几乎夜无虚夕,如今久旷,一路上奔驰,因为太累,倒还能忍耐,如今一得安全,再加上江南的春天,百物俱都动情,更何况她呢?
  她斜倚床侧.身上只穿着一件鲜红的肚兜,身旁的一双孩子,鼻息均匀,都入睡了,她只觉春思撩人,红生双颊,跳下床去,喝了一杯冷茶,仍是无法平息春夜之绮念。
  忽然,她听得邻房似有响动,渐渐响声不绝,她知道邻室的陆飞白定未入睡,她想到陆飞白对她和气的笑容,再也无法控制欲念,起床披上一件衣裳,悄悄地开门走了出去。
  陆飞白窗户未关,夏莲贞从窗口望进去,只见陆飞白外衣已脱,端坐在床上,体内发出一连串轻雷般的响声,知他尚在练功,却也不顾推门走了进去,轻声娇笑道:“这么晚了你还练功夫,也不休息休息。”
  夏莲贞扭着走到床边,两只充满了欲念的俏眼狠狠盯着陆飞白,陆飞白看见她深夜走了进来,自是惊诧,但仍未在意,朝她一笑,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陆飞白的一笑,是他素性如此,从来都是笑脸向人,但夏莲贞却欲火焚身,只觉这一笑有如春日之风,吹得她欲火更盛,装作无意将披着的衣服掉到地上,粉腿玉股,鸾腰丰乳,立刻呈现在陆飞白的眼前。
  陆飞白虽是铁血男儿,但他正值壮年,“饮食男女”又本是人之大欲,如何能够禁得?再加上夏莲贞颊如春花,媚目动情,他只觉心神一荡。
  夏莲贞见他未动,缓缓地走向前去,两只勾魂荡魄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突地往前一扑,一把搂住陆飞白的肩膀,娇喘微微,张口咬住陆飞白的颈子。
  陆飞白人非木石,此刻也是四肢乏力,轻轻伸手一推,却恰巧推在夏莲贞身上最柔软的地方,心神又是一荡,夏莲贞就势一推,将他压在床上,陆飞白此刻正是理智将溃,多年操守眼看毁于一旦。
  两人翻滚之间,放在床边的剑,忽地当的一声,掉在地上,陆飞白蓦地一惊,须知他毕竟不是好色之徒,受此一惊,理智立刻回复,随手一推,将夏莲贞推到地上,厉声说道:“不要胡闹,快回房去,不然……”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刚才的情况,觉得自己也非完全无错,凶狠的话再也说不出口,走下床来,直向门口走出。
  夏莲贞欲性正自不可收拾,被他一推,先还茫然不知所措,再听得他厉声说话,不禁又羞又怒,伸手一撑地上,想要站起,却正按到落在地上的长剑。人在性欲冲动之时,最无理性,任何事都可做出,夏莲贞咬一咬牙,将长剑抽出,两手握住剑把,向陆飞白连人带剑,刺了过去。
  陆飞白头脑亦是混乱异常甚是矛盾,他听得身后有人扑来,想不到夏莲贞会用剑来刺他,以为她又要前来纠缠,转身正想骂她,哪知夏莲贞正好扑上,又用尽全身力气,陆飞白毫无所备,长剑正好由他的左胸刺入,穿过胸膛,鲜血溅得夏莲贞满身,陆飞白凄厉一叫,一代人杰,却葬送在一个淫妇手上。
  戴梦尧正在熟睡,被陆飞白的惨叫声惊醒,大为惊骇,急忙跑下床来,大声叫问道:“老二,什么事?”来不及去开房门,双臂一振,穿过纸做的窗户,飞了出来。
  夏莲贞要刺陆飞白本是一时冲动,并非真的想杀他,此刻只觉又悔又怕,听见戴梦尧一叫,更是骇得魂飞魄散,连爬带滚,躲到床下去了。
  戴梦尧一进房门,只见陆飞白倒在地上,鲜血满身,身上的剑,尚未拔出,知道事情不妙,急得声泪齐下将他一把抱起,嘶声叫着:“老二,你怎么啦?”
  陆飞白此刻已命若游丝,张眼看到戴梦尧,眼中不禁流下泪来,他只觉呼吸渐难,张口却只说了一个“夏”字,双目一闭,竟自去了。
  星月双剑自幼在一起长大,四十余年,患难相依,生死与共,戴梦尧再是沉稳,也不能保持冷静,他不禁放声痛哭,捧着陆飞白的尸身,只是说:“老二,我一定为你报仇。”
  他将陆飞白的尸身,轻轻地平放到床上,将尸身上插着的剑抽出,呆呆地看着陆飞白的尸身,血泪俱出,倏地把脚一顿,双手一挥,将床上的支柱,斩断了一根,说道:“今夜我不杀萨天骥,誓不为人。”
  原来陆飞白临死前话音不清,戴梦尧误认他所说的是“萨”字,戴梦尧怎会想到夏莲贞一个毫无拳勇的女人会杀死陆飞白?须知陆飞白身怀绝艺,寻常人根本不能近身,若非高手,怎能将剑由他的胸前刺入?
  南跨院这一番乱动,早已惊动了多人,戴梦尧走出房门,刚好有一镖局里的趟子手闻声跑来,看见他手执长剑,满面杀气,不由大惊,连忙跑去告诉萨天骥,萨天骥自是莫名其妙随着那趟子手走到南跨院,只见戴梦尧赤着双足,身衫不整,看见萨天骥目眦俱裂,话都不讲,长剑连遽三刺,剑剑都是朝着萨天骥的要害动手。
  萨天骥糊里糊涂吃了三剑,左避右躲,嘴里大声喝道:“你在干什么,疯了吗?”
  戴梦尧口里答道:“跟你这种无耻小人还有什么话说?”
  手里可不闲着,长剑由上到下,带着风声直取萨天骥,剑到中途忽然化做三个圈子,分取萨天骥六阳,乳穴三个要害,这正是“苍穹十三式”里的绝招“顷刻风云”。
  萨天骥不觉大怒,骂道:“你这王八蛋,怎么疯了?”
  双脚踩着方位,“倒踩七星步”躲过此招,右掌一圈,掌风将戴梦尧的剑势压住,左手一拳,拳风呼呼,直打面门,戴梦尧也觉此人内力实是深厚,身体右旋,将拳风避去,突地剑交左手,萨天骥方才一掌一拳俱都无功,知道今日此战,实非易事,突见他剑交左手,左手亦变拳为掌,急锐地向他手腕切去。
  戴梦尧左手一缩一伸,不但化了来势,而且反取萨天骥的右乳,萨天骥长啸了一声,只见他拳势一变,忽掌忽指,在戴梦尧的剑光中递招,丝毫不见示弱,须知宝马神鞭,享名多年,实非幸致,败给陆飞白,只是一时大意,戴梦尧虽然剑气如虹,招招俱下毒手,但也一时奈何他不得。
  此时镖局里的镖师以及趟子手也全闻声而来,团团围住他们两人,但是俱都没有插手,原来萨天骥最恨群殴,讲究的是单打独斗,要有人帮他,他反会找那人拼命,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再加上两人俱是冠绝一时的高手,动得手来,分毫差错不得,别人就是要插手,也插不进来。
  这里两人正作生死之搏斗,躲在床下的夏莲贞悄悄地溜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往房里溜去,院中的人都被这百年难得一见的比斗所吸引,竟无一人注意到她。
  她走进房内,悄悄地解下了肚兜,抹净身上的血迹,将满沾着血的肚兜塞在床后,忽然她发觉正在睡觉的两个孩子却只剩下了一个,三岁大的尔格沁尚在熟睡,那比她大四岁的熊倜却不知去向了,蓦地外面又是一声惨叫,她奔至窗口一望,只见院中大乱,戴梦尧已不知去向,萨天骥怔怔地站在那里,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上前去搀扶他的人,都被他挥手赶走,夏莲贞不知在这转瞬间发生了何事,又不敢问。
  萨天骥脑中正在思索:“为何戴梦尧不分清红皂白就来找我拼命,而陆飞白却始终不见呢?照理说,戴梦尧在这里作殊死之斗,陆飞白是不可能不露面的呀,莫非……”想到这里,萨天骥将脚一顿,忽然跑到陆飞白的门口,推门一看,灯光正照在僵卧在床上的陆飞白的尸身上,白色的衣服,沾满了血渍。
  萨天骥又是一顿脚,自语道:“我真该死,陆飞白怎会死在这里?戴梦尧定是以为我杀了他,我又怎会那么急躁,没问个清楚就动上了手呢?如今这么一来,大家都会疑惑我是凶手了,反让那真的凶手逍遥法外。”他望了陆飞白的尸身一眼,暗忖道:“但又会是谁杀了他呢?他内外功俱都已臻上乘,又有谁能有这力量?难怪戴梦尧会疑心我,现在戴梦尧身受重伤,又带着一个小孩,恐怕难逃活命了,这难道是我的过失吗?”他听得吵声很大,回头看到门外已挤满了人,大喝道:“你们看什么?都给我滚开。”
  人都渐渐走了,院中又恢复了平静,萨天骥仍站在房中思索,夜已非常深,隔壁的房中,忽然有孩子的哭声,他想:“这一定是他们带来的另外一个孩子了,我该去看看他。”
  于是他走了过去,轻轻地推开房门,他看见夏莲贞正坐在床上,抱着那女孩子,夏莲贞看见他走了进来,只望了望他,没有说话,那孩子哭声仍然未住,萨天骥忽然觉得非常歉疚,心里想道:“我不该乘着戴梦尧心乱而疏忽的时候,重伤了他,如今他带着只有七八岁的孩子逃亡,若他一死,那孩子怎么办?现在还剩下的这个,我该好好地照顾她。”
  他走到床边,拍着正在啼哭着的孩子的头,亲切地说:“不要哭了,从今我要好好地照顾你。”他低着头,从夏莲贞敞开的衣襟里,看到一片雪白的皮肤,他不禁心跳了,四十余年来的童子之身,第一次心跳得这么厉害,他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好好地照顾你们。”
  原来刚才萨天骥和戴梦尧打得正是激烈的时候,院里的声音吵醒了正在熟睡的熊倜,他爬了起来,看见睡在身边的奶妈已不见了,就跑了出来,院中正围着一堆人,人堆里剑气纵横,他从小就受着太子府里武师的熏陶,知道有人在那里比斗,就悄悄地从人堆里挤了进去,一看却是他最喜欢的戴叔叔正和人打架,他就蹲在旁边看。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他戴叔叔还没有打败那人,心里很急,原来熊倜自小就胆大包天,专喜欢做些冒险的勾当,力大无穷,又从星月双剑那儿学上些拳脚上的基本功夫,现在他想到:“戴叔叔还打不赢,我去帮他忙。”就站了起来,这时萨天骥正背着他,他就跑过去想一把抱住萨天骥的腿,让戴叔叔好打得方便,此时戴梦尧势如猛狮,将‘苍穹十三式’里的微妙招数都使了出来,萨天骥正感不支,忽地他听得背后有人暗算,双肘一沉,身形一弓窜了上去,熊倜一个扑空,往前冲到戴梦尧的剑圈里,戴梦尧正是一招‘北斗移辰’,剑势由左方到右方划了半个圈子,忽从圈子里将剑刺了出来,蓦地看见熊倜冲了进来,不由大惊,剑式已出,无法收回,左手一用劲,猛打右手的手腕,长剑一松,当地掉在地上。
  萨天骥正在戴梦尧的上面,看见戴梦尧这样,心生恶念,想到:“反正今天你不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两脚一沉,往外一蹴,戴梦尧心神正乱,防避不及,这两脚正正踢在他的后心上,只觉胸口一甜,哗地吐出一口血水。
  须知萨天骥素以内功见长,这两脚更是平生功力所聚,就算是一块巨石,也会被踢得粉碎,更况血肉之躯?戴梦尧知道已是不保,想着非但陆飞白的仇已不能报,自己又将不支,惨啸了一声,抱起正在惊愕中的熊倜,一言不发,鼓起最后一丝力量,双脚一顿,飕地蹿到墙外。
  他一阵急窜,也不知跑了多久,脚步愈来愈慢,出了水西门,即是莫愁湖,此刻但见水波静伏,已无人迹,戴梦尧放下熊倜在湖边坐了下来,试着运气行功,但是真气已不能聚,他知道自己命在顷刻,他唯一不能瞑目的是熊倜,想到他一个稚龄孺子,连遭惨变,茫茫人海,何处是他的归宿?自己和陆飞白飘泊半生,落得如此收场,不禁流下泪来,熊倜看见他如此,孩子气的脸上也流出成人的悲哀,扳着戴梦尧的手,呜咽着问道:“叔叔,你怎么啦,是不是倜儿不好,害得叔叔难过?”
  戴梦尧英雄末路,看了熊倜一眼,只见他俊目垂鼻,大耳垂轮,知道他决非夭折之像,心中不禁一宽,拉住他的手,慈祥地说:“叔叔马上就要死了,从今你只有一个人了,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你怕不怕?”
  熊倜摇了摇头说:“我不怕。”想了想,忽然扑到戴梦尧的怀里,哭了起来说:“叔叔,你不要死嘛!你不要死嘛!”
  戴梦尧长叹了口气,把熊倜扶着坐好,看了很久,正色说道:“你爱不爱你爸爸?”熊倜哭着点了点头,戴梦尧又问道:“你爱不爱你的陆叔叔和戴叔叔?”熊倜也哭着点了点头,戴梦尧接着说:“你要记住,你的爸爸和戴叔叔、陆叔叔是被满洲人和一个叫宝马神鞭萨天骥的人害死的,你长大了,一定要为我们报仇。”熊倜哭得更厉害,戴梦尧忽地厉声喝道:“不许哭,给我跪下来,”熊倜惊慌地看了他一眼,抽泣着止住了哭,跪在他的面前。
  戴梦尧挣扎着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了两本册子,慎重地交给熊倜肃然说道:“你要发誓记得,这两本书是我和你陆叔叔一生武功的精华,你无论在任何困难的情况下,都要把他学会。”讲到这里,他想到熊倜只不过是个七岁大的孩子,让他到何处去求生呢?他不禁将口气转变得非常和缓,拍着熊倜说:“你懂不懂?”
  熊倜哭着说:“叔叔不要气,倜儿知道,倜儿一定会把武功学会,替叔叔和爸爸报仇。”
  戴梦尧此时呼吸已异常困难,听见了熊倜的话,脸上闪过一丝安慰的笑,说道:“这才是好孩子,你记着,是满洲人和萨天骥害得我们这样,你记得吗?”熊倜坚定地点了点头,他紧抱着那两本册子,已不再哭了,他觉得他好像已长大许多,已经大得足够去负起这份艰巨的担子。
  戴梦尧踉跄着站了起来,走到湖边,俯下身搬起了一个大石块,转身对熊倜挥了挥手,说:“你走吧,不要忘记了叔叔的话。”
  熊倜又哭了起来,但却不敢哭出声,低下了头哭着说:“我不走,我要陪叔叔。”
  戴梦尧仰首望天,但见苍穹浩浩,群星灿然,心中凄惨已极,缓缓地将那块大石系进衣襟里,狠了狠心,大声喝道:“快走,走得愈远愈好,你再不走,叔叔要生气了。”
  熊倜爬了起来,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戴梦尧一眼,戴梦尧朝他挥了挥手,看着那弱小的身影渐渐走远,水涛拍岸,如怨妇低泣,戴梦尧转身向湖,觉得已有寒意,胸中的石块,更见沉重,沉重得已将他窒息,他双臂一振,只窜了丈许,就扑地落入湖里,湖中水花四溅,又渐渐归于沉寂。
  天上的银月苍星,亘古争皓,地下的银月苍星,却永远殒落了。
  熊倜无助地往前走着,只觉前途一片黑暗,他想回头跑去,抱着戴叔叔痛哭一场,但是又不敢,他觉得无依无靠,稚弱的心里,惧怕已极。
  又走了一会儿,他仿佛看见远处竟有灯火,连忙加快往前走去,他拭干了眼泪,把戴梦尧给他的两本册子,仔细地收在怀里。他本是百世难遇的绝顶聪明之人,经过的灾难,又使他成熟了许多,他知道要想为自己的父亲和戴叔叔报仇,就要活下去,为了“生存”,他愿意做出任何事,虽然他不知道怎么生存,但是他发誓,他要生存下去。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08
第02章 勤修苦练
 秦淮河花肪笙歌,聚六朝金粉,此时已是子夜,但寻欢逐乐的公子阔少仍未散尽,熊倜走到河边,看到每只船上都挂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名字,有些船灯火仍亮,里面有喧笑声,有些船却已熄了灯火,他看见有一只船停在较远之处,不像别的船那样一只连着一只,而且灯火仍然亮着,他就走了过去。
  那只船的窗户向外支着,他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里面并无哗笑之声,停了一会儿,窗口忽然爬出一个小女孩的头,大约也有八九岁,这晚月色甚明,熊倜站在月光下,被船里的小女孩看见了,秦淮河酒肉征逐,很少有孩子们来,那小女孩看见熊倜,就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熊倜远远看到她两只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有两个很深的酒窝,也不觉向前走去,忽然脚底一滑,他惊叫了一声,跌下河去,那小女孩看了,也吓得叫了起来。
  船里的人都跑了出来,那小女孩尖声叫着姐姐,不一会儿从后舱走出一个年纪亦不太大的少女,云鬓高挽,貌美如花,身材甚是清瘦,脸上似有愁容,颦眉问道:“什么事呀?”
  那小女孩指着水面说:“有一个小孩子掉下去了,姐姐赶快叫人去救他。”
  那少女探首窗外,看见一个小孩的头离岸渐远,慌忙叫道:“你们怎么搞的快点下去救人呀!”
  船上有几个卷着裤腿的粗汉,跳下了水,所幸近岸水尚不深,不一会儿,就将熊倜救了上来。
  那些粗汉把熊倜倒着放在膝上,迫他吐出许多水,云鬓少女和那小女孩也走了出来,熊倜正自慢慢转醒,此时舱内走出一个四十几许的妇人,一走出来就朝那少女说:“那么晚了还站在这儿,也不多穿件衣服,小心着了凉。”又转头看了看熊倜,朝那些粗汉说:“这小孩是哪里来的?弄得船上都脏死了,快把他送走。”
  那少女听得微一颦眉,朝妇人说:“阿妈怎么这样,这孩子冻得浑身发抖,怎么能够送他走呢?”语言脆丽,如黄莺出谷。
  那妇人尚未答话,熊倜突然跳了起来,朝那少女及小女孩一跪哀求说:“这位阿姨和这位姐姐救救我,不要赶我走,我没有家了,情愿替你们做事,做什么事都行。”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小女孩看了,不禁拉了拉她姐姐的衣角,低声说着:“姐姐,你不要赶他走嘛,瞧他那样子怪可怜的。”
  少女看了熊倜一眼,只见他虽是从水里捞出的,衣服淋漓,非常狼狈,但却生得俊美之极,一点都没有猥琐的样子,心里也很喜欢,侧脸对那妇人说:“这小孩既是无家可归,我们就把他收下来吧,也好替我打打杂。”
  那妇人说道:“姑娘,你有丫头们服侍你还不够吗?这小孩来历不明,怎么能收下他呢?”
  那少女一甩手,生气道:“不行就不行,我求你做一点事都不行,看下次你要是求我,我也不答应你。”
  那妇人连忙赔着笑道:“行行行,姑娘的话我怎敢不听?”又大声对着正站在旁边的两个丫头说:“快把这小孩带到后面去,找件衣服替他换上,听到了没有?”
  那小女孩高兴得直笑,牵着少女的衣角,笑着说:“姐姐真好。”
  那少女听了,叹了口气,似有无限心事,轻轻说道:“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那小女孩听了,眼圈一红,扑进少女的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着,竟都流下泪来。
  原来此二人遭遇也是异常凄惨,他们的父亲原本是一个通儒,虽然才高八斗,但却气质清高,不愿应试为异族做奴才,在城郊一个名叫金家庄的小村落里,开设了一家蒙馆,靠一些微薄的束修来讨生活,妻子早死,膝下无儿,只有两个善解人意的女儿,生活自是清苦,但却也很安静
  这位老先生姓朱,字鸿儒,本是大明后裔,大女儿若兰,小女儿若馨,他因为没有儿子,从小就把两个女儿当做男子,教以诗书,等到若兰十六岁那年,朱老先生忽然得了重疾,竟告不治,临死时望着两个悲痛欲绝的女儿,自是难以瞑目。
  朱家本就贫寒如洗,朱鸿儒一死根本就无法谋生,朱若馨才七岁,每天饭都不能吃饱,饿得皮包骨头,朱若兰姐妹情深,看着难受已极,这才落入烟花,做了秦淮河边的一个歌妓。
  朱若兰丽质天生,再加上本是书香世家,诗词书画,无一不精,不到一年,即艳名大噪,成了秦淮群花里的魁首,朱若兰人若其名,幽如空谷兰花,得能稍亲芳泽的,可说少之又少,可是人性本贱,她越是这样,那些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越是趋之若骛。
  秦淮笙歌金粉,本是筵开不夜,但朱若兰却立下规例,一过子夜即不再留客,船上的老鸨把她当摇钱树,哪能不听她的?所以熊倜晚上来的时候,已是曲终人散了。
  朱若兰命薄如纸,知道熊倜也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同病相怜,对熊倜爱护备至,朱若馨年纪尚幼,一向都是做别人的妹妹的,现在有了个比她还小的熊倜,也是一天到晚忙东忙西地,照料着熊倜,熊倜劫后余生,得此容身,实不啻如登天堂。
  熊倜这半年来经过的忧患太多,人在苦难中总是易于成长,他也变得有一些七岁大的孩子所不应有的世故,而且他知道自己身世极秘,所以对于待他礼如手足的朱家姐妹,也是绝口不提,只说自己父母双亡,又是无家可归。
  朱若兰白天没事就教育若馨、熊倜两个孩子念书,熊倜生长王府,启蒙极早,文字已有根基,再加上聪明绝顶,过目成诵,往往若馨念了好几遍还不能记得的书,熊倜一念就会,若兰更是喜欢。
  有时夜深梦回,熊倜想到自己的血海深仇,就偷偷地取出戴梦尧给他的册子流泪,于是白天他更加刻苦念书,只因那册子上所载字句均甚深奥,他要有更多的知识,方能了解。
  晚上,前舱有客,度曲行令,热闹已极,熊倜虽也年幼爱闹,但他却绝不到前舱张望,他知道他所处的地位是不允许他享有欢乐的,只是一个人躲在后面念书,有时若馨也来陪着他。
  若兰从前舱陪完酒回来,自己感怀身世,总是凄然落泪,渐渐熊倜也知道了这是何等所在,不禁也在心里为若兰难受,发誓等自己长大成人,一定要把她们从火坑中救出来。
  这样过了一年,熊倜非但将《幼学琼林》等书背得滚瓜烂熟,就算是四书五经,也能朗朗上口,这才捡了一个月明之夜,偷偷溜到岸上荒凉之处,将那两本册子放在前面,恭恭敬敬拜了四拜,默祷父叔在天之灵,助他成功。
  此时月色如银,秦淮烟火,浩渺一片,熊倜极仔细地翻开那两本册子,那是用黄绫订成的封面,里面的白绢上,整齐地写着字和一些图式,熊倜翻开第一本,正是星月双剑仗以成名的“苍穹十三式”,但“苍穹十三式”内尽是些腾飞刺击的精微剑式,熊倜既无师傅指导,又无深厚的武功根基,如何能够学得?他翻阅了一会儿,不禁失望得哭了,于是他再翻开第二本册子。那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内家初步功夫,也正是星月双剑始终未能登峰造极的天雷行功。熊倜就照着指示练了起来。
  此后,每日天尚未亮,熊倜就偷偷爬了起来,独自跑到静僻的河边,迎着朝气学习吐纳之术,初学时,他自有不少困难,但他却都以绝大毅力去克服了,有时遇着难解之处,竟终日恹恹,偶得一解,却又雀跃不已。
  两年的苦练,他觉得自己的周身肌骨,已能随着呼吸自由收缩,而且气力倍增,身体像是蕴藏着千百斤力量,只是无法发泄而已,他不知道他这些日子的苦练,已到了内功中极深奥的境界,正是武林中人终生向往的“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所差只是“督”、“任”两脉尚未能打通,否则就算武林高手,也都不能伤他。
  两年多来,若馨也十余岁了,出落得自是清丽异常,熊倜本是和她们姐妹睡在一起,现在一来因为人都大了些,二来因为熊倜晚上要练功,和她姐妹睡在一起甚是不便,就搬到后舱一间角落里的小房去睡,更是尽夜不息地练着调息之术。
  一天清晨,熊倜又溜了出来,到河边去练功,他心里正在想着“天雷行功”里的精微之处,没有注意到前面的船板,一脚踏空,全身将要落水,他本能地往上一提气,哪知却出乎意外地全身似有大力吸引,向上拔高了数尺,他心中一喜,真气一散,却又噗通掉进水里,所幸秦淮乐户不到日上三竿不会起床,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但是从此他却知道自己能练习“苍穹十三式”了。
  岁月倏忽,瞬又三年,熊倜已是十四岁了,他削竹为剑,学剑已有三年,“苍穹十三式”已能自由运用,“天雷行功”却未见进步,他除了觉得自己运气时,体内雷响较前稍大之外,但每每练到紧要关头,体内真气总不能融而为一,心里懊恼已极。
  若馨也已十五了,江南春早,十五岁女孩已经长得像个大人了,渐渐地,她对熊倜形迹上变得生疏起来,可是在内心的情感上,却对他更是关怀。
  这天清晨,熊倜又到了岸边练功,当他正在运气,将体内真气通到剑尖上发出时,忽觉肩上有人一拍,他一惊之下,本能地反手一剑,剑势上挑,虽是竹剑,但在熊倜手里运用,已可斩敌伤人。
  熊倜剑方刺出,忽觉右胁一软,浑身真力俱失,手里的剑也同时失去,竟似他将剑交给别人一样,他尚未有任何动作,眼前一花,多了一条人影,冲着他冷冷地说:“你的剑法是谁教给你的?”
  熊倜大惊之下,定眼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似人似鬼的怪物,通体纯白,非但衣履是白的,就连头发,眉毛也全是白的,脸色更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刚从坟墓里跑出来的。
  熊倜强煞也只是个十四岁大的孩子,见了这种形同鬼魅的角色,吓得转身就跑,哪知他人刚纵出,浑身又是一软,又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点了一下,叭的一声,落到地上,跌得臀部隐隐作痛。
  那人根本未见走动,人却移了过来,还在冷冷地说:“你的剑法是谁教给你的?”
  那人问过之后,即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熊倜伏在地上调息了一会.猛地腰、腿、肘一齐用力,人像弹簧般弹了起来,往前一窜,就是三四丈,他满以为这次定可逃出了,哪知他脚尖刚一沾地,那怪人却又正正地站在他面前,他毫不考虑,双臂一振,人往上直拔上去,哪知那怪人也同时随他拔起,完全同样快慢,他拔到哪里,那怪人也拔到哪里,只要熊倜往前看,那怪人冷而苍白的面孔总是赫然在他眼前。
  熊倜不禁急了,连人带头,向那怪人撞去,那怪人却不躲闪,眼看即可撞上,哪知那怪人却随着他的来势向后飘了开去,熊倜力量用完,他也跟着停止,仍是保持着刚才的距离。
  熊倜东奔西窜,却始终逃不过那怪人,他想到自己苦练五年,第一次碰到的人,非但打不倒他,竟连逃都逃不出去,这样怎能谈到报仇雪恨,不禁坐到地上哭了起来。
  那怪人本是坚冰般的面孔,看见熊倜哭了起来,却开始起了变化,接着浑身扭动,像是不安已极,却极力忍耐着的样子。
  熊倜哭了一会儿,想起戴梦尧临死前对他讲的话,哭得更伤心,那怪人似乎忍耐不住,也坐到地上,跟着熊倜哭了起来,而且哭得比熊倜还要伤心。
  原来那怪人本是孤儿,出生后就被抛在居庸关外的八达岭上,却被产在深山里的一种异种猴子捡了去,喂以猴奶,那怪人长大后跟猴子一样,满山乱跑,遍体长着粗毛,吱吱喳喳地说着猴语,有一天被一个游山的剑客发现,把他带了回去,用药水把他遍体的毛皮去了干净,授以武技,而且还替他起了个名字叫做侯生。
  那剑客在八达岭一呆十年,传得侯生一身本领,侯生本就生有异禀,内外功夫学起来比别人事半功倍,出师后即常到关内游侠,不论黑白两道,只要惹他不顺眼,他就把人家弄死,而且行踪飘忽,轻功高得出奇,无人能奈得他何。
  后来他年纪大了,渐渐懒得走动,就娶了个太太在八达岭隐居起来,星月双剑的师傅那时在青龙桥隐居,两人都是武技高强性情孤癖的老头,一谈之下,竟是非常投缘。
  侯生内外功俱都已臻绝顶,几乎已是不坏之身,可是却最怕听见人哭,只要有人一哭,他也会跟着哭了起来,而且哭的时候武功俱失,和常人完全一样。只是江湖人士从未有在他面前哭过的,故也无人知道他的短处。
  可是侯生晚年娶的这位太太却最好哭,她一哭侯生也跟着哭起来,要是别人不停,他也不能停止,后来他太太发现他这个毛病,没事就拿哭来要挟他,弄得他实在不能忍耐,竟逃了出来。
  他跑到星月双剑的师父那里,住了好几个月,想到关内一游,星月双剑的师父就托他照顾徒弟,这时刚好星月双剑带着熊倜及格尔沁同逃,他就跟在后面保护,后来在南京城郊陆飞白口发狂言,他一怒之下,冷冷地说句“好大的口气”就不管走了,他却不知道星月双剑都遭了毒手。
  他一个人各处游玩了好几年,再回到江南,却听得人说星月双剑已经死了,怎么死的却人言异殊,他这才一急,觉得自己对不起星月双剑的师父。
  他也知道星月双剑是带着两个孩子同走的,现在星月双剑已死,他就想找着两个孩子,来补偿自己的歉疚,哪知找了许久,也无法找着。
  这天他清晨到莫愁湖去看雾,偶然走到秦淮河边,看见有人正用“苍穹十三式”里的功夫飞渡秦淮,“苍穹十三式”武林中会的人可说绝无仅有,他才“咦”了一声,跟了过去,他看到熊倜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心想也许就是他要找的人,这才跑过去问,他个性奇癖,喜怒无常,看见熊倜想走,就逼着熊倜,哪知熊倜却哭了起来。
  熊倜又哭了一会儿,发现侯生也在哭,而且哭的样子很滑稽,不觉噗哧笑了一声,侯生听他笑也不哭了,熊倜觉得好玩,就问道:“喂,怎么我哭你也哭,我不哭你也不哭了?”
  侯生两眼一瞪,冲熊倜说:“怎么你哭得我就哭不得呀?”
  熊倜见他白发白髯,已是个老头子,但说起话来却像小孩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侯生看到他笑,就站了起来,拍拍白衣服上的尘土,想了一会,问道:“星月双剑是你什么人?”
  熊倜笑声顿住,惊异地看了侯生一眼,没有答话,侯生看了看他,觉得他年纪虽幼,但是两眼神光饱满,肤如坚玉,内功已有根坚,遂起了怜才之念,侯生飘忽江湖,辣手毒心,人称毒心神魔,数十年来,从未对人生出如此好感。
  停了一会儿,侯生把语声放得和缓,说道:“你不怕,只管说出来,我不会害你的。”
  熊倜见他脸上已再没有冷酷之色,突然对他也起了亲切之感,这五年来除了朱家姐妹之外,别人对他都是冷眼相待,侯生虽是行踪诡异,令他害怕,但是现在他语气却在严厉中露出关切,熊倜想到他最敬爱的叔叔也是这种样子,不禁又哭了起来。
  侯生见熊倜一哭,急得只是顿脚,但他血液里有了八达岭里异种猿猴的天性,只要看见人哭,自己也不能控制地哭了起来……
  熊倜本是聪明绝顶之人,见他如此,心里明白了几分,突然福至心灵,止住了哭,说道:“这位伯伯,我不哭了,只因为我想起死去的戴叔叔,所以才忍不住哭了起来,请你不要怪我。”
  侯生道:“戴梦尧是你的师父?”
  “是的。”
  侯生道:“你把戴梦尧教你的天雷行功练一遍给我看。”
  侯生看着他练,脸上竟有喜色,此时突然跑了过去,不知怎的手一伸将熊倜倒提了起来,在他身上一阵乱拍,熊倜只觉浑身舒服,丝毫没有痛苦之感。
  他拍打了约有盏茶时候,才将熊倜放了下去,两手扳住熊倜的肩膀,叫熊倜张开嘴来,他也把嘴一张,对着熊倜吹出一股气来,只见有一条宛如实质的气体,投入熊倜的嘴中。
  那气体一入熊倜口中,熊倜只觉浑身一冷,有一股寒气在他体内运转,过了一会儿,侯生额上已经见汗,熊倜觉得那股寒气渐渐变得火热,烫得他浑身又痹又痛,可是侯生的两只手像铁箍似的扳住,使他动也动不了。
  又过了一会儿,侯生将手一松,已扑地坐到地上,累得气喘不已。
  熊倜四肢一松,浑身觉得从未有过的舒坦,看见侯生已在对面瞑目调息,便也坐了下来,试着稍一运气,真气即灌达四肢,融而为一,不禁大喜。
  此时天已大亮,阳光升起,照得秦淮河水,粼粼金光,侯生站起来,对熊倜说:“我已为你打通“督任”两脉,此后你练功已无阻碍,等到你练得体内轻雷不再响时,可到居庸关来,你也不必找我,我自会找你的。”说完身形并未见动,人已不见。
  熊倜站了起来,心里高兴得无法形容,自思道:“这人怎地如此奇怪?像是和我戴叔叔是朋友,我起先还以为他是鬼呢!”转念又想道:“呀!我连他姓名都不知道,连谢也没谢过他,真是该死,下次见到他……”他正想到这里,忽然白影一晃,侯生又站到他的面前,熊倜不禁大喜,正想跪下,侯生把手一拦,从背后撤出一把形式奇古的长剑,伸手抽了出来,只觉寒气沁人,他把剑套往熊倜手上一递。口里说着:“记着。”就虚空刺了几招剑式,像是毫无连贯,却又剑剑奇诡,熊倜都记了下来。
  侯生把剑一收,也往熊倜手上一递,说道:“此剑我已用它不着,你可拿去,只是此剑在江湖上太扎眼,不可轻易显露。”他想了一想,又说道:“此后你如找着你的妹妹,可把我刚刚教你的剑招也教给她,除此之外,你都不能教给任何人,知道吗?”
  熊倜赶紧跪了下去,低头说道:“弟子知道。”等到他再抬头,侯生已不见了。
  熊倜手里拿着那把古剑,喜爱至极,他仔细看了许久,只见剑把上用金丝缕成“奇天”两字,随手一挥,剑尾竟有寒芒,知是一把宝剑,就站在当地,将侯生教他的剑招,按着方位,练了起来。但却总是觉得招招仿佛不能连贯,运用起来缓慢至极,但他知道,侯生武功深不可测,教他的剑招,必也是武林绝学,所以牢牢记在心里。
  熊倜静悄悄地回到船上,船上人尚高卧,他回到他那间仅可容膝的小房舱,将剑收了起来,才出去漱洗,他想到今天的奇遇,心里就高兴,他想:“要是戴叔叔他们还在,看见我这样子,也一定会为我高兴的,今天那位伯伯说我还有个妹妹,我真该死,这么多年来我竟把她忘了,现在不知她怎么样了?真奇怪,为什么以前竟从未想起过她呢?呀!我还记得她那么小,整天只会哭,现在她该也长大了些吧,我真希望以后能找着她,把我全部会的武功都教给她,让她也可以跟我一起去报仇。”
  他想着想着,脸上露出了笑容,此时忽然若馨也跑了来,看见熊倜就将脚步一缓,低低地说:“你好早呀!”
  熊倜看到她来了,就转头跑开,嘴里说道:“小姐姐早。”
  若馨见他走了,也没有叫,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郁。
  转瞬又是两年,熊倜早将“天雷行功”练至无声之境界,“苍穹十三式”他更是练得熟之又熟,只是侯生教给他的怪异剑招,他尚未能完全领悟,他本早想走了,但当他看到朱家姐妹时,又仿佛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系着他,使他不能离去。
  等到熊倜十六岁那年,他长得完全像个大人了,聪明人本就多半早熟,何况他自幼练武,身材又高,脸上虽仍有童稚之气,但已无法再在秦淮河的花舫上呆下去,他想了许久,本想就此偷偷溜走,免得难受,但想到若兰七年来的恩情,实是不忍。
  终于在一天夜里,船上的人都睡了,他悄悄地跑进朱家姐妹住的那间舱房将若兰叫到船舷旁。
  夜已很深,河边寒意甚重,若兰不知有什么事,便跟着熊倜走了出来,问道:“弟弟,你有什么事呀?”
  熊倜呆呆地望着她,只见她满脸俱是关切之容,这七年来她终日忧郁,更是清瘦得可怜,而且月移人换在芸芸金粉中,她也没有以前那么红了,熊倜想到就要离开她,心里一酸,眼角流下泪来。
  若兰见熊倜哭了,就跑到熊倜面前,这时熊倜已比她高了很多,她抬头望着熊倜的面孔,轻轻伸手替熊倜擦了擦眼泪,关切地说:“弟弟,你哭什么?是不是又受了谁的委屈?”
  熊倜更是难受,回过头去,只见秦淮河水,平伏如镜,倒映着天上点点星光,微风吹来,仿佛置身广寒深处。
  若兰只觉寒意渐重,轻轻地靠近熊倜,她第一次感觉到他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熊倜低下头来,茫然说道:“姐姐,我要走了。”话尚未说完,眼泪又簌簌落下。
  若兰听了一惊,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熊倜道:“姐姐,我要离开你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很多事等着我做,但是我一定会很快回来的,我一定要将姐姐接出去。”
  若兰幽幽地说:“我早就知道你要走了,但你为什么走得那么快?反正姐姐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你难道不能再等一等吗?”说着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熊倜突然一把将若兰抱住,哭着说:“姐姐,我真不想离开你,只是我实在有难言之隐,有许多事我都要去把它做好,但是,姐姐,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一直陪着姐姐,让姐姐好好享受几年,不要再在这种地方待下去了。”
  若兰哭得已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儿,她止住了哭,推开熊倜,低低说道:“你什么时候走呀?”
  熊倜又低下头去,说:“我跟姐姐说过,马上就要走了,若馨姐姐那里,你代我说一声,我不再去跟她告辞了。”
  若兰想到七年相依为命的人,马上就要走了,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说:“你难道不能多呆几天吗?让姐姐多看你几天。”
  熊倜狠着心摇了摇头说:“不,我马上就走了,多呆几天,我心里更是难受,姐姐快回房去吧!小心着凉了。”
  若兰突地一转身,哭着跑了进去,熊倜望着她的背影消失,觉得像是失去了什么,落寞地走回房,收拾了几件常换的衣服,将宝剑仔细地用布包好,斜背在身后,留意地看着他那小舱,这平日令他难以忍受的地方,如今他却觉得无限温暖。
  他呆呆地站在床前,房门轻轻地被推开了,若馨流着泪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手绢包的小包,看见熊倜出神地站在那里,强忍着泪,走到熊倜的身旁,将手里拿着的小包放到床上,垂目说道:“这是姐姐和我的一点首饰,还有一点儿银子,你拿着吧,路上总要用的。”
  熊倜转脸感激的看着她,只见她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心里突然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张口想说些什么,不知该怎么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若馨抬眼凄婉地看了他一眼,眼光中充满了悲哀的情意,慢慢转身走了两步。
  熊倜积压在心中的情感,此时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叫道:“小姐姐!”若馨听了,脚步一停,熊倜走上一步,站在她身后,若馨突然一转身,熊倜乘势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两人顿觉天地之间,除了他俩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
  若馨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伏在胸膛上,低低地说:“你要走了也不来跟我说一声,难道你除了姐姐之外,就不再关心任何人了吗?”
  熊倜温柔地摸着她的秀发,期艾着说:“我还以为,你不……”
  若馨抢着说道:“你不要说了,我也知道你想着什么,你真傻,难道连一点也看不出我对你的情感吗?”
  她说完了,又觉得很羞涩,把头一钻,深深地埋藏在熊倜宽大的胸膛里。
  此时万籁寂然,只有水涛拍击,发出梦一般的声音,两人也不知相互偎依了多久,熊倜轻轻地推开若馨,说:“我该走了,再不走天就要亮了。”若馨眼圈一红,又流下泪来,幽怨地说:“你等天亮再走不好吗?”
  熊倜摇了摇头,说:“我要乘着黑暗走,到了白天,我就再也没有走的勇气了。”
  若馨拿起那手绢包的小包,擦了擦眼泪,紧紧地塞在熊倜的衣襟里,垂首说:“不要弄掉了,这上面有我的眼泪。”
  他一咬牙,转身拿起包袱,忽然看见若兰也站在门旁,他觉得他再不走,就永远不能走了。
  他走到若兰的跟前,说道:“姐姐我走了。”
  若兰慢慢地让开路,说道:“路上要小心呀!”
  熊倜回头又看了若馨一眼,她已哭得如带雨梨花,熊倜强忍住悲哀,朝若兰说:“我会小心的,姐姐放心好了。”
  说完他就冲出舱门,消失在黑暗里,若兰走过去拉起若馨的手,像是告诉若馨,又像是告诉自己,坚定地说:“不要哭了,他会回来的。”
  熊倜走下船的时候,大地仍然一片黑暗,此时四野无人,他本可放足狂奔,但他觉得脑海里混混糊糊,茫然若失,像是有许多事要思索,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始。
  他信步向前走着,在黑暗里,他觉得心灵较安全些,七年来,他足迹从未离开秦淮河,外面的一切事物,对他而言都是太陌生了,面对着茫茫人海,他心里有些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他想道:“我该先去莫愁湖,去看看戴叔叔和我分别的地方,然后呢……”他抚摸着包在衣服中的长剑,思索着:“我就要去找杀死戴叔叔的仇人了,宝马神鞭萨天骥,这名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直到他的血染红我的剑为止。”
  他想道:“然后呢,我就要去找我的妹妹了,记得那时她还小,总是好哭,有个奶妈总是陪着她,她叫什么名字,怎么连我都想不起来,记得陆叔叔曾经告诉过我的,那天陆叔叔在晚上把我带了出来,抱我到一辆马车上,告诉我,我爸爸已经死了,叫我跟着他走,他要教我武功,替爸爸报仇,他又指着一个小女孩,对我说是我的妹妹,而且还把她名字告诉了我,叫我记住,可是现在我却把她忘了,叫我怎么去找她呢?”
  他转念思索着:“真奇怪,怎么那时在家里的时候,我好像从不知道我有个妹妹,也从来没有见过她,也许她太小了。所以爸爸不让我跟她玩吧!”
  他一阵急驰,片刻已至莫愁湖,七年人事虽然全非,但莫愁湖还是原来的样子,他伫立湖边良久,心中反复思索,渐渐远处已有鸡啼。
  熊倜自沉思中惊起,此时天已微明,他整了整衣服,暗自想着:“江宁府如何走法,我都不知道,萨天骥在哪所镖局,我也忘了,我只得先找个行人问问路,到了江宁府之后,再设法打听萨天骥的镖局。”
  熊倜走入城内,进了茶馆,坐下后,就向堂倌问道:“喂,伙计,你知不知道江宁府有个叫宝马神鞭萨天骥的人?”
  那堂倌笑道:“南京城内鸣远镖局的总镖头,宝马神鞭萨天骥的大名,谁人不知!”
  熊倜道:“那鸣远镖局在哪里?”
  堂倌道:“你原来是要找萨天骥呀!鸣远镖局倒是好找,从这里过两条街口,朝左一转弯,你就可以看到鸣远镖局的大招牌,不过你要找萨天骥,却来晚了五年。”
  熊倜惊道:“难道他已死了?”
  堂倌道:“好多年前,鸣远镖局来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小孩,听说那两个男人也是有名的武师,后来不知怎地,萨天骥把那两个男人弄死了,大的小孩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萨天骥却和那个女人姘上了,本来大家还不知道,哪晓得过了一年,萨天骥竟和那女人结婚。镖局里的都是好汉,大家都不满意他,不过因为镖局是他开的,也没得办法,哪晓得过了不久,萨天骥把镖局的事务忽然都交给二镖头金刀无敌镇三江骆永松,自己却带着那女人和小孩走了。”
  熊倜问道:“那萨天骥现在在哪里?”
  堂倌道:“这个我却不知道了,你不如到鸣远镖局去打听打听,也许那里有人知道。”
  熊倜此时悲愤交集,哪里还吃得下东西?匆匆付了账,就往鸣远镖局走去。
  熊倜看见鸣远镖局两扇黑漆的大门尚自紧闭,他也不管,走上前去,大声敲起门来。
  过了一会,只听里面有人嘟嘟哝哝地骂道:“是哪个丧气鬼,这么早就来叫丧。”
  熊倜听了大怒,大门呀地一声,开了一条小缝,钻出一个人来,睡眼惺忪地说:“是谁呀,来干什么的?”
  熊倜正没好气,随手一推,门呀地开了,那人也随着跌跌冲冲地往后倒了去,熊倜大声对那人说:“快把你们总镖头找出来。”
  那人见熊倜年轻,以为好欺,嘴里骂道:“你他妈的也配!”反手一个巴掌,向熊倜脸上扇去。
  哪知熊倜右手一挥,左手抓着那人的衣襟,一抛一送,那人便叭地一声,远远地跌在地上。
  不一会儿,屋子里出来一大群人,一个个俱都是衣冠不整,睡眼惺忪的样子,显然是刚从被窝里出来的,其中走在前面的,是个身材特别高大的汉子,浑身皮肤黑黝黝地,远看活像生铁铸成的金刚,此人正是鸣远镖局里的台柱镖头之一,神刀霸王张义。
  他走到屋门口,突然停了下来,将两手大大的分开,拦住了后面的人,上上下下地量着熊倜,蓦地大笑起来,说道:“我听王三说有人来踢镖局子,我当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好汉,却原来是这样个小兔崽子。”
  后面跟着的人,也哄着笑了起来,像是完全没把熊倜看在眼里。
  张义转身对身后的人说:“这兔崽子长得倒是挺标致的,只可惜又小又嫩,只怕挡不住大爷我一下子。”
  后面那些高高矮矮的鲁莽汉子,听了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熊倜忽然窜上前去,也未用什么招式,朝张义扇了正反两个耳光。张义只觉眼前一花,脸上已着了两记,张口一喷,连牙带血,溅了一地。
  张义怒喝道:“好个小兔崽子,连招呼都不打就下手了。”刚说完,长臂一伸,一招“金豹露爪”向熊倜抓去。
  熊倜轻敌过甚,冷笑一声,右臂一挥,左手前探,准备照方抓药,像刚才一样,摔他个四脚朝天,哪知张义却远非刚才开门的王三可比,他素以神力著称,何况熊倜这一挥,只用了二成力,竟未能将他格开,张义将招就式,反手一招“金丝绞剪”,竞将熊倜右手刁住,长大的身躯,微往外倾,一招“魁星踢斗”,右手猛力回带,疾的一腿,朝熊倜踢去。
  熊倜骤逢险招,又是初次出手,不免有些心慌,但他毕竟功力深厚,微一用气,真气即灌达四肢,左掌弯式往下去削踢来的脚,右手微一用力,张义即觉把持不住,蓦地回手收腿,左脚跟一用力,“金鲤倒穿波”,往后猛窜,以求自保,此时熊倜只要顺势前往,再施一击,即可成功,但是他到底临敌经验太少,竞未能连环用招,须知他练功全是独自一人,连对手过招的都没有,自然初出手时,难免有此现象。
  张义身刚立定,气虽已馁,但仍不肯就此收手,正准备再往前冲,突地又回念一想:“此人年纪虽轻,武功却深不可测,不知何门何派?来此又有何事?是敌是友尚未分明,我何必这样苦撑,即使伤了性命,又有何用……”
  于是他不再出招,但他是个莽汉,不善言词,竟也未出言相询,熊倜见他怔怔地站在对面,不解何故,暗忖道:“常听若兰姐说,世道人心,最是险恶,你不伤人,人便伤你,现在他虽是呆站在此,但心里却不知在转什么坏念头,不如我先发制人,先打发了他再说,免得反吃人亏。”
  此刻他轻敌之心已泯,一出手,就是“苍穹十三式”里的绝招,身躯微一顿挫,人已如箭般离地而起,“泛渡银河”,以掌为剑,带着一股劲风,向张义当头挥下。
  张义正自盘算如何开口,熊倜人已袭到,“神力霸王”久历江湖,知道这种身在空中,即已发出的招式,你愈是伸手格拒,所受的也愈重,于是他猛力右旋,想避开此招,但“苍穹十三式”一招即出,其余的招式自会连环运用,除非对方亦有极高的武功,否则绝难逃出,熊倜右腿外伸,双手齐下,张义只觉漫天俱是熊倜的掌影,连躲都无法躲得。
  忽然一人自内奔出,大喝道:“快往下躲。”但张义已在掌风笼罩之下,已是身不由主,熊倜右手斜削“落地流星”,张义右颈一麻,人已昏了过去。
  那奔出来的人朗声笑道:“好身法,好身法,想不到昔年威震江湖的‘苍穹十三式’,又在此地重现。”说完又深深一揖说道:“小弟是此间镖局的管事的,江湖上的朋友都叫我粉面苏秦,王智逑便是在下,其实呢,这都是朋友们的抬举罢了。”说完又大声笑了起来。然后接着说:“看兄台的身法,想必是当年以‘苍穹十三式’饮誉江湖的星月双剑的后人了,想当年江湖上人,谁不对戴、陆两位前辈敬仰得五体投地,只是自从星月双剑故去后,‘苍穹十三式’竟成绝响,想不到兄弟今日有缘,能再睹奇技。”
  熊倜道:“小弟正是星月双剑的嫡传弟子,此刻到贵镖局来,便是有几件家师当年未了之事想来请教。只是贵镖局的大镖头们却恁地厉害,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拿小弟试手,小弟这才得罪了,还请总镖头多多原谅。”
  王智逑哈哈笑道:“这都怪小弟太懒,起床太晚,接待来迟。”他看了仍然倒在地上的张义一眼,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奇异的光芒,但一闪而没,回头又招了招手,叫伙计们照料张义进去,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个兄弟,就是这样鲁莽脾气,想必是他开罪了兄台,您才惩戒惩戒他,这是他咎由自取,如何能怪得别人。兄台如不介意,请里面叙茶,兄台如有事吩咐,小弟若能办到的,一定效劳。”
  于是王智逑拱手让客,熊倜也坦然人内。
  二人互道姓名,客套一番后,王智逑道:“熊兄只怕不知,这几年来江湖上人材辈出,无论黑白两道,都有几个震动武林的后起之秀,其中最使江湖侧目的,有天山冷家兄妹的传人,冷如水、冷如霜和钟天仇,十三省丐帮的新选龙头帮主,蓝大先生,四川唐门的七毒书生唐羽,江苏虎丘的东方兄妹,此外峨嵋的孤峰一剑,峨嵋双小,武当的四仪剑客,俱都是百年难见的武林俊秀,更可惊的是,据说昔年纵横天下的天阴教又在山西的太行山左进死灰复燃,教主是一男一女两个不知姓名出身的年轻男女,如传闻是实,只怕武林又难免蒙劫了。”
  他说完了又是哈哈一阵大笑,举起大拇指向熊倜一扬,说道:“不过据我看来,这些人虽都是武林之杰,但比起熊兄来,只怕都有逊色,熊兄此番出来闯荡江湖,我担保不出数月,定然名动江湖。”
  熊倜笑道:“总镖头过奖了,只是小弟此番前来,确真有几件异常重要的事,待一一了却。此间镖局,昔年是萨天骥所创,所闻人言,此人今已远走,想总镖头定必知道他的去处。”
  王智逑道:“熊兄若是打听别的人物,只要是江湖上稍有名气的,小弟不敢说了如指掌,但也略知一二,但是这萨天骥么……”
  他故意把语声拖长,偷目一望熊倜,熊倜一提到萨天骥,就显得异常忿恨,心中暗喜,知道自己所料的不差,连忙接着说:“按说南鞭萨天骥,也是极负盛名的人物,但自从他当年手创星月双剑后,想必自己心虚,埋头归隐,从此便不知去向,要找他实是困难已极。”
  熊倜听了,忍不住面色突然变得失望和悲愤,站起来道:“这姓萨的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就算是上天入地,也要找他出来,总镖头既然不知道这厮的去处,那么小弟就此别过。”
  王智逑连忙将他拉住,说道:“熊兄切莫太过急躁,想熊兄初入江湖,朋友自少,小弟虽不成材,但无论黑白两道,都还有个交情,熊兄若把小弟看成个朋友,此事自管交给小弟,小弟决定尽全力探访出萨天骥的下落,岂不比你独自探访要好得多么?”
  熊倜此刻方寸已乱,闻言一想,也是道理,扑地拜倒,含悲说道:“小弟举目无亲,凡事只有仰仗总镖头了,日后粉身碎骨,必报大恩。”
  王智逑也对面拜倒,双手搀扶熊倜,说道:“熊兄切莫这样,折煞小弟了,有话慢慢商量,我总要替熊兄想个万全之计,但却千万心急不得。”
  王智逑把熊倜扶到椅子上,熊倜仍然含悲未住,王智逑说道:“熊兄单身入江湖,想必无甚牵挂,如果不嫌此地简陋,不如就搬来住下,一来省得别处不便,二来日后有事,也好商量。”
  熊倜虽是聪明绝顶,但终究是历练不够,竟也一口答应下来。
  王智逑见他已答应,心中暗喜,忙道:“熊兄还有什么行李、衣物,可要一并取来?熊兄日后若有所需,也请只管开口,此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09
第02章 勤修苦练
 秦淮河花肪笙歌,聚六朝金粉,此时已是子夜,但寻欢逐乐的公子阔少仍未散尽,熊倜走到河边,看到每只船上都挂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名字,有些船灯火仍亮,里面有喧笑声,有些船却已熄了灯火,他看见有一只船停在较远之处,不像别的船那样一只连着一只,而且灯火仍然亮着,他就走了过去。
  那只船的窗户向外支着,他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里面并无哗笑之声,停了一会儿,窗口忽然爬出一个小女孩的头,大约也有八九岁,这晚月色甚明,熊倜站在月光下,被船里的小女孩看见了,秦淮河酒肉征逐,很少有孩子们来,那小女孩看见熊倜,就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熊倜远远看到她两只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有两个很深的酒窝,也不觉向前走去,忽然脚底一滑,他惊叫了一声,跌下河去,那小女孩看了,也吓得叫了起来。
  船里的人都跑了出来,那小女孩尖声叫着姐姐,不一会儿从后舱走出一个年纪亦不太大的少女,云鬓高挽,貌美如花,身材甚是清瘦,脸上似有愁容,颦眉问道:“什么事呀?”
  那小女孩指着水面说:“有一个小孩子掉下去了,姐姐赶快叫人去救他。”
  那少女探首窗外,看见一个小孩的头离岸渐远,慌忙叫道:“你们怎么搞的快点下去救人呀!”
  船上有几个卷着裤腿的粗汉,跳下了水,所幸近岸水尚不深,不一会儿,就将熊倜救了上来。
  那些粗汉把熊倜倒着放在膝上,迫他吐出许多水,云鬓少女和那小女孩也走了出来,熊倜正自慢慢转醒,此时舱内走出一个四十几许的妇人,一走出来就朝那少女说:“那么晚了还站在这儿,也不多穿件衣服,小心着了凉。”又转头看了看熊倜,朝那些粗汉说:“这小孩是哪里来的?弄得船上都脏死了,快把他送走。”
  那少女听得微一颦眉,朝妇人说:“阿妈怎么这样,这孩子冻得浑身发抖,怎么能够送他走呢?”语言脆丽,如黄莺出谷。
  那妇人尚未答话,熊倜突然跳了起来,朝那少女及小女孩一跪哀求说:“这位阿姨和这位姐姐救救我,不要赶我走,我没有家了,情愿替你们做事,做什么事都行。”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小女孩看了,不禁拉了拉她姐姐的衣角,低声说着:“姐姐,你不要赶他走嘛,瞧他那样子怪可怜的。”
  少女看了熊倜一眼,只见他虽是从水里捞出的,衣服淋漓,非常狼狈,但却生得俊美之极,一点都没有猥琐的样子,心里也很喜欢,侧脸对那妇人说:“这小孩既是无家可归,我们就把他收下来吧,也好替我打打杂。”
  那妇人说道:“姑娘,你有丫头们服侍你还不够吗?这小孩来历不明,怎么能收下他呢?”
  那少女一甩手,生气道:“不行就不行,我求你做一点事都不行,看下次你要是求我,我也不答应你。”
  那妇人连忙赔着笑道:“行行行,姑娘的话我怎敢不听?”又大声对着正站在旁边的两个丫头说:“快把这小孩带到后面去,找件衣服替他换上,听到了没有?”
  那小女孩高兴得直笑,牵着少女的衣角,笑着说:“姐姐真好。”
  那少女听了,叹了口气,似有无限心事,轻轻说道:“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那小女孩听了,眼圈一红,扑进少女的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着,竟都流下泪来。
  原来此二人遭遇也是异常凄惨,他们的父亲原本是一个通儒,虽然才高八斗,但却气质清高,不愿应试为异族做奴才,在城郊一个名叫金家庄的小村落里,开设了一家蒙馆,靠一些微薄的束修来讨生活,妻子早死,膝下无儿,只有两个善解人意的女儿,生活自是清苦,但却也很安静
  这位老先生姓朱,字鸿儒,本是大明后裔,大女儿若兰,小女儿若馨,他因为没有儿子,从小就把两个女儿当做男子,教以诗书,等到若兰十六岁那年,朱老先生忽然得了重疾,竟告不治,临死时望着两个悲痛欲绝的女儿,自是难以瞑目。
  朱家本就贫寒如洗,朱鸿儒一死根本就无法谋生,朱若馨才七岁,每天饭都不能吃饱,饿得皮包骨头,朱若兰姐妹情深,看着难受已极,这才落入烟花,做了秦淮河边的一个歌妓。
  朱若兰丽质天生,再加上本是书香世家,诗词书画,无一不精,不到一年,即艳名大噪,成了秦淮群花里的魁首,朱若兰人若其名,幽如空谷兰花,得能稍亲芳泽的,可说少之又少,可是人性本贱,她越是这样,那些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越是趋之若骛。
  秦淮笙歌金粉,本是筵开不夜,但朱若兰却立下规例,一过子夜即不再留客,船上的老鸨把她当摇钱树,哪能不听她的?所以熊倜晚上来的时候,已是曲终人散了。
  朱若兰命薄如纸,知道熊倜也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同病相怜,对熊倜爱护备至,朱若馨年纪尚幼,一向都是做别人的妹妹的,现在有了个比她还小的熊倜,也是一天到晚忙东忙西地,照料着熊倜,熊倜劫后余生,得此容身,实不啻如登天堂。
  熊倜这半年来经过的忧患太多,人在苦难中总是易于成长,他也变得有一些七岁大的孩子所不应有的世故,而且他知道自己身世极秘,所以对于待他礼如手足的朱家姐妹,也是绝口不提,只说自己父母双亡,又是无家可归。
  朱若兰白天没事就教育若馨、熊倜两个孩子念书,熊倜生长王府,启蒙极早,文字已有根基,再加上聪明绝顶,过目成诵,往往若馨念了好几遍还不能记得的书,熊倜一念就会,若兰更是喜欢。
  有时夜深梦回,熊倜想到自己的血海深仇,就偷偷地取出戴梦尧给他的册子流泪,于是白天他更加刻苦念书,只因那册子上所载字句均甚深奥,他要有更多的知识,方能了解。
  晚上,前舱有客,度曲行令,热闹已极,熊倜虽也年幼爱闹,但他却绝不到前舱张望,他知道他所处的地位是不允许他享有欢乐的,只是一个人躲在后面念书,有时若馨也来陪着他。
  若兰从前舱陪完酒回来,自己感怀身世,总是凄然落泪,渐渐熊倜也知道了这是何等所在,不禁也在心里为若兰难受,发誓等自己长大成人,一定要把她们从火坑中救出来。
  这样过了一年,熊倜非但将《幼学琼林》等书背得滚瓜烂熟,就算是四书五经,也能朗朗上口,这才捡了一个月明之夜,偷偷溜到岸上荒凉之处,将那两本册子放在前面,恭恭敬敬拜了四拜,默祷父叔在天之灵,助他成功。
  此时月色如银,秦淮烟火,浩渺一片,熊倜极仔细地翻开那两本册子,那是用黄绫订成的封面,里面的白绢上,整齐地写着字和一些图式,熊倜翻开第一本,正是星月双剑仗以成名的“苍穹十三式”,但“苍穹十三式”内尽是些腾飞刺击的精微剑式,熊倜既无师傅指导,又无深厚的武功根基,如何能够学得?他翻阅了一会儿,不禁失望得哭了,于是他再翻开第二本册子。那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内家初步功夫,也正是星月双剑始终未能登峰造极的天雷行功。熊倜就照着指示练了起来。
  此后,每日天尚未亮,熊倜就偷偷爬了起来,独自跑到静僻的河边,迎着朝气学习吐纳之术,初学时,他自有不少困难,但他却都以绝大毅力去克服了,有时遇着难解之处,竟终日恹恹,偶得一解,却又雀跃不已。
  两年的苦练,他觉得自己的周身肌骨,已能随着呼吸自由收缩,而且气力倍增,身体像是蕴藏着千百斤力量,只是无法发泄而已,他不知道他这些日子的苦练,已到了内功中极深奥的境界,正是武林中人终生向往的“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所差只是“督”、“任”两脉尚未能打通,否则就算武林高手,也都不能伤他。
  两年多来,若馨也十余岁了,出落得自是清丽异常,熊倜本是和她们姐妹睡在一起,现在一来因为人都大了些,二来因为熊倜晚上要练功,和她姐妹睡在一起甚是不便,就搬到后舱一间角落里的小房去睡,更是尽夜不息地练着调息之术。
  一天清晨,熊倜又溜了出来,到河边去练功,他心里正在想着“天雷行功”里的精微之处,没有注意到前面的船板,一脚踏空,全身将要落水,他本能地往上一提气,哪知却出乎意外地全身似有大力吸引,向上拔高了数尺,他心中一喜,真气一散,却又噗通掉进水里,所幸秦淮乐户不到日上三竿不会起床,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但是从此他却知道自己能练习“苍穹十三式”了。
  岁月倏忽,瞬又三年,熊倜已是十四岁了,他削竹为剑,学剑已有三年,“苍穹十三式”已能自由运用,“天雷行功”却未见进步,他除了觉得自己运气时,体内雷响较前稍大之外,但每每练到紧要关头,体内真气总不能融而为一,心里懊恼已极。
  若馨也已十五了,江南春早,十五岁女孩已经长得像个大人了,渐渐地,她对熊倜形迹上变得生疏起来,可是在内心的情感上,却对他更是关怀。
  这天清晨,熊倜又到了岸边练功,当他正在运气,将体内真气通到剑尖上发出时,忽觉肩上有人一拍,他一惊之下,本能地反手一剑,剑势上挑,虽是竹剑,但在熊倜手里运用,已可斩敌伤人。
  熊倜剑方刺出,忽觉右胁一软,浑身真力俱失,手里的剑也同时失去,竟似他将剑交给别人一样,他尚未有任何动作,眼前一花,多了一条人影,冲着他冷冷地说:“你的剑法是谁教给你的?”
  熊倜大惊之下,定眼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似人似鬼的怪物,通体纯白,非但衣履是白的,就连头发,眉毛也全是白的,脸色更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刚从坟墓里跑出来的。
  熊倜强煞也只是个十四岁大的孩子,见了这种形同鬼魅的角色,吓得转身就跑,哪知他人刚纵出,浑身又是一软,又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点了一下,叭的一声,落到地上,跌得臀部隐隐作痛。
  那人根本未见走动,人却移了过来,还在冷冷地说:“你的剑法是谁教给你的?”
  那人问过之后,即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熊倜伏在地上调息了一会.猛地腰、腿、肘一齐用力,人像弹簧般弹了起来,往前一窜,就是三四丈,他满以为这次定可逃出了,哪知他脚尖刚一沾地,那怪人却又正正地站在他面前,他毫不考虑,双臂一振,人往上直拔上去,哪知那怪人也同时随他拔起,完全同样快慢,他拔到哪里,那怪人也拔到哪里,只要熊倜往前看,那怪人冷而苍白的面孔总是赫然在他眼前。
  熊倜不禁急了,连人带头,向那怪人撞去,那怪人却不躲闪,眼看即可撞上,哪知那怪人却随着他的来势向后飘了开去,熊倜力量用完,他也跟着停止,仍是保持着刚才的距离。
  熊倜东奔西窜,却始终逃不过那怪人,他想到自己苦练五年,第一次碰到的人,非但打不倒他,竟连逃都逃不出去,这样怎能谈到报仇雪恨,不禁坐到地上哭了起来。
  那怪人本是坚冰般的面孔,看见熊倜哭了起来,却开始起了变化,接着浑身扭动,像是不安已极,却极力忍耐着的样子。
  熊倜哭了一会儿,想起戴梦尧临死前对他讲的话,哭得更伤心,那怪人似乎忍耐不住,也坐到地上,跟着熊倜哭了起来,而且哭得比熊倜还要伤心。
  原来那怪人本是孤儿,出生后就被抛在居庸关外的八达岭上,却被产在深山里的一种异种猴子捡了去,喂以猴奶,那怪人长大后跟猴子一样,满山乱跑,遍体长着粗毛,吱吱喳喳地说着猴语,有一天被一个游山的剑客发现,把他带了回去,用药水把他遍体的毛皮去了干净,授以武技,而且还替他起了个名字叫做侯生。
  那剑客在八达岭一呆十年,传得侯生一身本领,侯生本就生有异禀,内外功夫学起来比别人事半功倍,出师后即常到关内游侠,不论黑白两道,只要惹他不顺眼,他就把人家弄死,而且行踪飘忽,轻功高得出奇,无人能奈得他何。
  后来他年纪大了,渐渐懒得走动,就娶了个太太在八达岭隐居起来,星月双剑的师傅那时在青龙桥隐居,两人都是武技高强性情孤癖的老头,一谈之下,竟是非常投缘。
  侯生内外功俱都已臻绝顶,几乎已是不坏之身,可是却最怕听见人哭,只要有人一哭,他也会跟着哭了起来,而且哭的时候武功俱失,和常人完全一样。只是江湖人士从未有在他面前哭过的,故也无人知道他的短处。
  可是侯生晚年娶的这位太太却最好哭,她一哭侯生也跟着哭起来,要是别人不停,他也不能停止,后来他太太发现他这个毛病,没事就拿哭来要挟他,弄得他实在不能忍耐,竟逃了出来。
  他跑到星月双剑的师父那里,住了好几个月,想到关内一游,星月双剑的师父就托他照顾徒弟,这时刚好星月双剑带着熊倜及格尔沁同逃,他就跟在后面保护,后来在南京城郊陆飞白口发狂言,他一怒之下,冷冷地说句“好大的口气”就不管走了,他却不知道星月双剑都遭了毒手。
  他一个人各处游玩了好几年,再回到江南,却听得人说星月双剑已经死了,怎么死的却人言异殊,他这才一急,觉得自己对不起星月双剑的师父。
  他也知道星月双剑是带着两个孩子同走的,现在星月双剑已死,他就想找着两个孩子,来补偿自己的歉疚,哪知找了许久,也无法找着。
  这天他清晨到莫愁湖去看雾,偶然走到秦淮河边,看见有人正用“苍穹十三式”里的功夫飞渡秦淮,“苍穹十三式”武林中会的人可说绝无仅有,他才“咦”了一声,跟了过去,他看到熊倜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心想也许就是他要找的人,这才跑过去问,他个性奇癖,喜怒无常,看见熊倜想走,就逼着熊倜,哪知熊倜却哭了起来。
  熊倜又哭了一会儿,发现侯生也在哭,而且哭的样子很滑稽,不觉噗哧笑了一声,侯生听他笑也不哭了,熊倜觉得好玩,就问道:“喂,怎么我哭你也哭,我不哭你也不哭了?”
  侯生两眼一瞪,冲熊倜说:“怎么你哭得我就哭不得呀?”
  熊倜见他白发白髯,已是个老头子,但说起话来却像小孩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侯生看到他笑,就站了起来,拍拍白衣服上的尘土,想了一会,问道:“星月双剑是你什么人?”
  熊倜笑声顿住,惊异地看了侯生一眼,没有答话,侯生看了看他,觉得他年纪虽幼,但是两眼神光饱满,肤如坚玉,内功已有根坚,遂起了怜才之念,侯生飘忽江湖,辣手毒心,人称毒心神魔,数十年来,从未对人生出如此好感。
  停了一会儿,侯生把语声放得和缓,说道:“你不怕,只管说出来,我不会害你的。”
  熊倜见他脸上已再没有冷酷之色,突然对他也起了亲切之感,这五年来除了朱家姐妹之外,别人对他都是冷眼相待,侯生虽是行踪诡异,令他害怕,但是现在他语气却在严厉中露出关切,熊倜想到他最敬爱的叔叔也是这种样子,不禁又哭了起来。
  侯生见熊倜一哭,急得只是顿脚,但他血液里有了八达岭里异种猿猴的天性,只要看见人哭,自己也不能控制地哭了起来……
  熊倜本是聪明绝顶之人,见他如此,心里明白了几分,突然福至心灵,止住了哭,说道:“这位伯伯,我不哭了,只因为我想起死去的戴叔叔,所以才忍不住哭了起来,请你不要怪我。”
  侯生道:“戴梦尧是你的师父?”
  “是的。”
  侯生道:“你把戴梦尧教你的天雷行功练一遍给我看。”
  侯生看着他练,脸上竟有喜色,此时突然跑了过去,不知怎的手一伸将熊倜倒提了起来,在他身上一阵乱拍,熊倜只觉浑身舒服,丝毫没有痛苦之感。
  他拍打了约有盏茶时候,才将熊倜放了下去,两手扳住熊倜的肩膀,叫熊倜张开嘴来,他也把嘴一张,对着熊倜吹出一股气来,只见有一条宛如实质的气体,投入熊倜的嘴中。
  那气体一入熊倜口中,熊倜只觉浑身一冷,有一股寒气在他体内运转,过了一会儿,侯生额上已经见汗,熊倜觉得那股寒气渐渐变得火热,烫得他浑身又痹又痛,可是侯生的两只手像铁箍似的扳住,使他动也动不了。
  又过了一会儿,侯生将手一松,已扑地坐到地上,累得气喘不已。
  熊倜四肢一松,浑身觉得从未有过的舒坦,看见侯生已在对面瞑目调息,便也坐了下来,试着稍一运气,真气即灌达四肢,融而为一,不禁大喜。
  此时天已大亮,阳光升起,照得秦淮河水,粼粼金光,侯生站起来,对熊倜说:“我已为你打通“督任”两脉,此后你练功已无阻碍,等到你练得体内轻雷不再响时,可到居庸关来,你也不必找我,我自会找你的。”说完身形并未见动,人已不见。
  熊倜站了起来,心里高兴得无法形容,自思道:“这人怎地如此奇怪?像是和我戴叔叔是朋友,我起先还以为他是鬼呢!”转念又想道:“呀!我连他姓名都不知道,连谢也没谢过他,真是该死,下次见到他……”他正想到这里,忽然白影一晃,侯生又站到他的面前,熊倜不禁大喜,正想跪下,侯生把手一拦,从背后撤出一把形式奇古的长剑,伸手抽了出来,只觉寒气沁人,他把剑套往熊倜手上一递。口里说着:“记着。”就虚空刺了几招剑式,像是毫无连贯,却又剑剑奇诡,熊倜都记了下来。
  侯生把剑一收,也往熊倜手上一递,说道:“此剑我已用它不着,你可拿去,只是此剑在江湖上太扎眼,不可轻易显露。”他想了一想,又说道:“此后你如找着你的妹妹,可把我刚刚教你的剑招也教给她,除此之外,你都不能教给任何人,知道吗?”
  熊倜赶紧跪了下去,低头说道:“弟子知道。”等到他再抬头,侯生已不见了。
  熊倜手里拿着那把古剑,喜爱至极,他仔细看了许久,只见剑把上用金丝缕成“奇天”两字,随手一挥,剑尾竟有寒芒,知是一把宝剑,就站在当地,将侯生教他的剑招,按着方位,练了起来。但却总是觉得招招仿佛不能连贯,运用起来缓慢至极,但他知道,侯生武功深不可测,教他的剑招,必也是武林绝学,所以牢牢记在心里。
  熊倜静悄悄地回到船上,船上人尚高卧,他回到他那间仅可容膝的小房舱,将剑收了起来,才出去漱洗,他想到今天的奇遇,心里就高兴,他想:“要是戴叔叔他们还在,看见我这样子,也一定会为我高兴的,今天那位伯伯说我还有个妹妹,我真该死,这么多年来我竟把她忘了,现在不知她怎么样了?真奇怪,为什么以前竟从未想起过她呢?呀!我还记得她那么小,整天只会哭,现在她该也长大了些吧,我真希望以后能找着她,把我全部会的武功都教给她,让她也可以跟我一起去报仇。”
  他想着想着,脸上露出了笑容,此时忽然若馨也跑了来,看见熊倜就将脚步一缓,低低地说:“你好早呀!”
  熊倜看到她来了,就转头跑开,嘴里说道:“小姐姐早。”
  若馨见他走了,也没有叫,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郁。
  转瞬又是两年,熊倜早将“天雷行功”练至无声之境界,“苍穹十三式”他更是练得熟之又熟,只是侯生教给他的怪异剑招,他尚未能完全领悟,他本早想走了,但当他看到朱家姐妹时,又仿佛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系着他,使他不能离去。
  等到熊倜十六岁那年,他长得完全像个大人了,聪明人本就多半早熟,何况他自幼练武,身材又高,脸上虽仍有童稚之气,但已无法再在秦淮河的花舫上呆下去,他想了许久,本想就此偷偷溜走,免得难受,但想到若兰七年来的恩情,实是不忍。
  终于在一天夜里,船上的人都睡了,他悄悄地跑进朱家姐妹住的那间舱房将若兰叫到船舷旁。
  夜已很深,河边寒意甚重,若兰不知有什么事,便跟着熊倜走了出来,问道:“弟弟,你有什么事呀?”
  熊倜呆呆地望着她,只见她满脸俱是关切之容,这七年来她终日忧郁,更是清瘦得可怜,而且月移人换在芸芸金粉中,她也没有以前那么红了,熊倜想到就要离开她,心里一酸,眼角流下泪来。
  若兰见熊倜哭了,就跑到熊倜面前,这时熊倜已比她高了很多,她抬头望着熊倜的面孔,轻轻伸手替熊倜擦了擦眼泪,关切地说:“弟弟,你哭什么?是不是又受了谁的委屈?”
  熊倜更是难受,回过头去,只见秦淮河水,平伏如镜,倒映着天上点点星光,微风吹来,仿佛置身广寒深处。
  若兰只觉寒意渐重,轻轻地靠近熊倜,她第一次感觉到他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熊倜低下头来,茫然说道:“姐姐,我要走了。”话尚未说完,眼泪又簌簌落下。
  若兰听了一惊,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熊倜道:“姐姐,我要离开你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很多事等着我做,但是我一定会很快回来的,我一定要将姐姐接出去。”
  若兰幽幽地说:“我早就知道你要走了,但你为什么走得那么快?反正姐姐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你难道不能再等一等吗?”说着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熊倜突然一把将若兰抱住,哭着说:“姐姐,我真不想离开你,只是我实在有难言之隐,有许多事我都要去把它做好,但是,姐姐,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一直陪着姐姐,让姐姐好好享受几年,不要再在这种地方待下去了。”
  若兰哭得已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儿,她止住了哭,推开熊倜,低低说道:“你什么时候走呀?”
  熊倜又低下头去,说:“我跟姐姐说过,马上就要走了,若馨姐姐那里,你代我说一声,我不再去跟她告辞了。”
  若兰想到七年相依为命的人,马上就要走了,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说:“你难道不能多呆几天吗?让姐姐多看你几天。”
  熊倜狠着心摇了摇头说:“不,我马上就走了,多呆几天,我心里更是难受,姐姐快回房去吧!小心着凉了。”
  若兰突地一转身,哭着跑了进去,熊倜望着她的背影消失,觉得像是失去了什么,落寞地走回房,收拾了几件常换的衣服,将宝剑仔细地用布包好,斜背在身后,留意地看着他那小舱,这平日令他难以忍受的地方,如今他却觉得无限温暖。
  他呆呆地站在床前,房门轻轻地被推开了,若馨流着泪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手绢包的小包,看见熊倜出神地站在那里,强忍着泪,走到熊倜的身旁,将手里拿着的小包放到床上,垂目说道:“这是姐姐和我的一点首饰,还有一点儿银子,你拿着吧,路上总要用的。”
  熊倜转脸感激的看着她,只见她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心里突然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张口想说些什么,不知该怎么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若馨抬眼凄婉地看了他一眼,眼光中充满了悲哀的情意,慢慢转身走了两步。
  熊倜积压在心中的情感,此时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叫道:“小姐姐!”若馨听了,脚步一停,熊倜走上一步,站在她身后,若馨突然一转身,熊倜乘势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两人顿觉天地之间,除了他俩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
  若馨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伏在胸膛上,低低地说:“你要走了也不来跟我说一声,难道你除了姐姐之外,就不再关心任何人了吗?”
  熊倜温柔地摸着她的秀发,期艾着说:“我还以为,你不……”
  若馨抢着说道:“你不要说了,我也知道你想着什么,你真傻,难道连一点也看不出我对你的情感吗?”
  她说完了,又觉得很羞涩,把头一钻,深深地埋藏在熊倜宽大的胸膛里。
  此时万籁寂然,只有水涛拍击,发出梦一般的声音,两人也不知相互偎依了多久,熊倜轻轻地推开若馨,说:“我该走了,再不走天就要亮了。”若馨眼圈一红,又流下泪来,幽怨地说:“你等天亮再走不好吗?”
  熊倜摇了摇头,说:“我要乘着黑暗走,到了白天,我就再也没有走的勇气了。”
  若馨拿起那手绢包的小包,擦了擦眼泪,紧紧地塞在熊倜的衣襟里,垂首说:“不要弄掉了,这上面有我的眼泪。”
  他一咬牙,转身拿起包袱,忽然看见若兰也站在门旁,他觉得他再不走,就永远不能走了。
  他走到若兰的跟前,说道:“姐姐我走了。”
  若兰慢慢地让开路,说道:“路上要小心呀!”
  熊倜回头又看了若馨一眼,她已哭得如带雨梨花,熊倜强忍住悲哀,朝若兰说:“我会小心的,姐姐放心好了。”
  说完他就冲出舱门,消失在黑暗里,若兰走过去拉起若馨的手,像是告诉若馨,又像是告诉自己,坚定地说:“不要哭了,他会回来的。”
  熊倜走下船的时候,大地仍然一片黑暗,此时四野无人,他本可放足狂奔,但他觉得脑海里混混糊糊,茫然若失,像是有许多事要思索,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始。
  他信步向前走着,在黑暗里,他觉得心灵较安全些,七年来,他足迹从未离开秦淮河,外面的一切事物,对他而言都是太陌生了,面对着茫茫人海,他心里有些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他想道:“我该先去莫愁湖,去看看戴叔叔和我分别的地方,然后呢……”他抚摸着包在衣服中的长剑,思索着:“我就要去找杀死戴叔叔的仇人了,宝马神鞭萨天骥,这名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直到他的血染红我的剑为止。”
  他想道:“然后呢,我就要去找我的妹妹了,记得那时她还小,总是好哭,有个奶妈总是陪着她,她叫什么名字,怎么连我都想不起来,记得陆叔叔曾经告诉过我的,那天陆叔叔在晚上把我带了出来,抱我到一辆马车上,告诉我,我爸爸已经死了,叫我跟着他走,他要教我武功,替爸爸报仇,他又指着一个小女孩,对我说是我的妹妹,而且还把她名字告诉了我,叫我记住,可是现在我却把她忘了,叫我怎么去找她呢?”
  他转念思索着:“真奇怪,怎么那时在家里的时候,我好像从不知道我有个妹妹,也从来没有见过她,也许她太小了。所以爸爸不让我跟她玩吧!”
  他一阵急驰,片刻已至莫愁湖,七年人事虽然全非,但莫愁湖还是原来的样子,他伫立湖边良久,心中反复思索,渐渐远处已有鸡啼。
  熊倜自沉思中惊起,此时天已微明,他整了整衣服,暗自想着:“江宁府如何走法,我都不知道,萨天骥在哪所镖局,我也忘了,我只得先找个行人问问路,到了江宁府之后,再设法打听萨天骥的镖局。”
  熊倜走入城内,进了茶馆,坐下后,就向堂倌问道:“喂,伙计,你知不知道江宁府有个叫宝马神鞭萨天骥的人?”
  那堂倌笑道:“南京城内鸣远镖局的总镖头,宝马神鞭萨天骥的大名,谁人不知!”
  熊倜道:“那鸣远镖局在哪里?”
  堂倌道:“你原来是要找萨天骥呀!鸣远镖局倒是好找,从这里过两条街口,朝左一转弯,你就可以看到鸣远镖局的大招牌,不过你要找萨天骥,却来晚了五年。”
  熊倜惊道:“难道他已死了?”
  堂倌道:“好多年前,鸣远镖局来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小孩,听说那两个男人也是有名的武师,后来不知怎地,萨天骥把那两个男人弄死了,大的小孩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萨天骥却和那个女人姘上了,本来大家还不知道,哪晓得过了一年,萨天骥竟和那女人结婚。镖局里的都是好汉,大家都不满意他,不过因为镖局是他开的,也没得办法,哪晓得过了不久,萨天骥把镖局的事务忽然都交给二镖头金刀无敌镇三江骆永松,自己却带着那女人和小孩走了。”
  熊倜问道:“那萨天骥现在在哪里?”
  堂倌道:“这个我却不知道了,你不如到鸣远镖局去打听打听,也许那里有人知道。”
  熊倜此时悲愤交集,哪里还吃得下东西?匆匆付了账,就往鸣远镖局走去。
  熊倜看见鸣远镖局两扇黑漆的大门尚自紧闭,他也不管,走上前去,大声敲起门来。
  过了一会,只听里面有人嘟嘟哝哝地骂道:“是哪个丧气鬼,这么早就来叫丧。”
  熊倜听了大怒,大门呀地一声,开了一条小缝,钻出一个人来,睡眼惺忪地说:“是谁呀,来干什么的?”
  熊倜正没好气,随手一推,门呀地开了,那人也随着跌跌冲冲地往后倒了去,熊倜大声对那人说:“快把你们总镖头找出来。”
  那人见熊倜年轻,以为好欺,嘴里骂道:“你他妈的也配!”反手一个巴掌,向熊倜脸上扇去。
  哪知熊倜右手一挥,左手抓着那人的衣襟,一抛一送,那人便叭地一声,远远地跌在地上。
  不一会儿,屋子里出来一大群人,一个个俱都是衣冠不整,睡眼惺忪的样子,显然是刚从被窝里出来的,其中走在前面的,是个身材特别高大的汉子,浑身皮肤黑黝黝地,远看活像生铁铸成的金刚,此人正是鸣远镖局里的台柱镖头之一,神刀霸王张义。
  他走到屋门口,突然停了下来,将两手大大的分开,拦住了后面的人,上上下下地量着熊倜,蓦地大笑起来,说道:“我听王三说有人来踢镖局子,我当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好汉,却原来是这样个小兔崽子。”
  后面跟着的人,也哄着笑了起来,像是完全没把熊倜看在眼里。
  张义转身对身后的人说:“这兔崽子长得倒是挺标致的,只可惜又小又嫩,只怕挡不住大爷我一下子。”
  后面那些高高矮矮的鲁莽汉子,听了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熊倜忽然窜上前去,也未用什么招式,朝张义扇了正反两个耳光。张义只觉眼前一花,脸上已着了两记,张口一喷,连牙带血,溅了一地。
  张义怒喝道:“好个小兔崽子,连招呼都不打就下手了。”刚说完,长臂一伸,一招“金豹露爪”向熊倜抓去。
  熊倜轻敌过甚,冷笑一声,右臂一挥,左手前探,准备照方抓药,像刚才一样,摔他个四脚朝天,哪知张义却远非刚才开门的王三可比,他素以神力著称,何况熊倜这一挥,只用了二成力,竟未能将他格开,张义将招就式,反手一招“金丝绞剪”,竞将熊倜右手刁住,长大的身躯,微往外倾,一招“魁星踢斗”,右手猛力回带,疾的一腿,朝熊倜踢去。
  熊倜骤逢险招,又是初次出手,不免有些心慌,但他毕竟功力深厚,微一用气,真气即灌达四肢,左掌弯式往下去削踢来的脚,右手微一用力,张义即觉把持不住,蓦地回手收腿,左脚跟一用力,“金鲤倒穿波”,往后猛窜,以求自保,此时熊倜只要顺势前往,再施一击,即可成功,但是他到底临敌经验太少,竞未能连环用招,须知他练功全是独自一人,连对手过招的都没有,自然初出手时,难免有此现象。
  张义身刚立定,气虽已馁,但仍不肯就此收手,正准备再往前冲,突地又回念一想:“此人年纪虽轻,武功却深不可测,不知何门何派?来此又有何事?是敌是友尚未分明,我何必这样苦撑,即使伤了性命,又有何用……”
  于是他不再出招,但他是个莽汉,不善言词,竟也未出言相询,熊倜见他怔怔地站在对面,不解何故,暗忖道:“常听若兰姐说,世道人心,最是险恶,你不伤人,人便伤你,现在他虽是呆站在此,但心里却不知在转什么坏念头,不如我先发制人,先打发了他再说,免得反吃人亏。”
  此刻他轻敌之心已泯,一出手,就是“苍穹十三式”里的绝招,身躯微一顿挫,人已如箭般离地而起,“泛渡银河”,以掌为剑,带着一股劲风,向张义当头挥下。
  张义正自盘算如何开口,熊倜人已袭到,“神力霸王”久历江湖,知道这种身在空中,即已发出的招式,你愈是伸手格拒,所受的也愈重,于是他猛力右旋,想避开此招,但“苍穹十三式”一招即出,其余的招式自会连环运用,除非对方亦有极高的武功,否则绝难逃出,熊倜右腿外伸,双手齐下,张义只觉漫天俱是熊倜的掌影,连躲都无法躲得。
  忽然一人自内奔出,大喝道:“快往下躲。”但张义已在掌风笼罩之下,已是身不由主,熊倜右手斜削“落地流星”,张义右颈一麻,人已昏了过去。
  那奔出来的人朗声笑道:“好身法,好身法,想不到昔年威震江湖的‘苍穹十三式’,又在此地重现。”说完又深深一揖说道:“小弟是此间镖局的管事的,江湖上的朋友都叫我粉面苏秦,王智逑便是在下,其实呢,这都是朋友们的抬举罢了。”说完又大声笑了起来。然后接着说:“看兄台的身法,想必是当年以‘苍穹十三式’饮誉江湖的星月双剑的后人了,想当年江湖上人,谁不对戴、陆两位前辈敬仰得五体投地,只是自从星月双剑故去后,‘苍穹十三式’竟成绝响,想不到兄弟今日有缘,能再睹奇技。”
  熊倜道:“小弟正是星月双剑的嫡传弟子,此刻到贵镖局来,便是有几件家师当年未了之事想来请教。只是贵镖局的大镖头们却恁地厉害,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拿小弟试手,小弟这才得罪了,还请总镖头多多原谅。”
  王智逑哈哈笑道:“这都怪小弟太懒,起床太晚,接待来迟。”他看了仍然倒在地上的张义一眼,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奇异的光芒,但一闪而没,回头又招了招手,叫伙计们照料张义进去,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个兄弟,就是这样鲁莽脾气,想必是他开罪了兄台,您才惩戒惩戒他,这是他咎由自取,如何能怪得别人。兄台如不介意,请里面叙茶,兄台如有事吩咐,小弟若能办到的,一定效劳。”
  于是王智逑拱手让客,熊倜也坦然人内。
  二人互道姓名,客套一番后,王智逑道:“熊兄只怕不知,这几年来江湖上人材辈出,无论黑白两道,都有几个震动武林的后起之秀,其中最使江湖侧目的,有天山冷家兄妹的传人,冷如水、冷如霜和钟天仇,十三省丐帮的新选龙头帮主,蓝大先生,四川唐门的七毒书生唐羽,江苏虎丘的东方兄妹,此外峨嵋的孤峰一剑,峨嵋双小,武当的四仪剑客,俱都是百年难见的武林俊秀,更可惊的是,据说昔年纵横天下的天阴教又在山西的太行山左进死灰复燃,教主是一男一女两个不知姓名出身的年轻男女,如传闻是实,只怕武林又难免蒙劫了。”
  他说完了又是哈哈一阵大笑,举起大拇指向熊倜一扬,说道:“不过据我看来,这些人虽都是武林之杰,但比起熊兄来,只怕都有逊色,熊兄此番出来闯荡江湖,我担保不出数月,定然名动江湖。”
  熊倜笑道:“总镖头过奖了,只是小弟此番前来,确真有几件异常重要的事,待一一了却。此间镖局,昔年是萨天骥所创,所闻人言,此人今已远走,想总镖头定必知道他的去处。”
  王智逑道:“熊兄若是打听别的人物,只要是江湖上稍有名气的,小弟不敢说了如指掌,但也略知一二,但是这萨天骥么……”
  他故意把语声拖长,偷目一望熊倜,熊倜一提到萨天骥,就显得异常忿恨,心中暗喜,知道自己所料的不差,连忙接着说:“按说南鞭萨天骥,也是极负盛名的人物,但自从他当年手创星月双剑后,想必自己心虚,埋头归隐,从此便不知去向,要找他实是困难已极。”
  熊倜听了,忍不住面色突然变得失望和悲愤,站起来道:“这姓萨的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就算是上天入地,也要找他出来,总镖头既然不知道这厮的去处,那么小弟就此别过。”
  王智逑连忙将他拉住,说道:“熊兄切莫太过急躁,想熊兄初入江湖,朋友自少,小弟虽不成材,但无论黑白两道,都还有个交情,熊兄若把小弟看成个朋友,此事自管交给小弟,小弟决定尽全力探访出萨天骥的下落,岂不比你独自探访要好得多么?”
  熊倜此刻方寸已乱,闻言一想,也是道理,扑地拜倒,含悲说道:“小弟举目无亲,凡事只有仰仗总镖头了,日后粉身碎骨,必报大恩。”
  王智逑也对面拜倒,双手搀扶熊倜,说道:“熊兄切莫这样,折煞小弟了,有话慢慢商量,我总要替熊兄想个万全之计,但却千万心急不得。”
  王智逑把熊倜扶到椅子上,熊倜仍然含悲未住,王智逑说道:“熊兄单身入江湖,想必无甚牵挂,如果不嫌此地简陋,不如就搬来住下,一来省得别处不便,二来日后有事,也好商量。”
  熊倜虽是聪明绝顶,但终究是历练不够,竟也一口答应下来。
  王智逑见他已答应,心中暗喜,忙道:“熊兄还有什么行李、衣物,可要一并取来?熊兄日后若有所需,也请只管开口,此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10
第03章 人心难测
 原来王智逑、张义和另外一个叫吴诏云的,并称金陵三杰。吴诏云武功最高,掌中剑得自点苍派的真传,人也很正派。张义人虽粗鲁,但无心机,空自力大无穷,武功却不甚高。王智逑除了轻功尚可观外,一无所长,反居金陵三杰之首,江湖上人一提起粉面苏秦,谁都头痛三分,皆因他诡计多端,眼皮杂,手面宽,官的、私的、黑道、白道,只要碰着他,无不被他占了便宜去,但却无话可说,张义对他更是口服心服,吴诏云虽对他时有不满,但他们结义在先,也只得罢了,什么也敬他三分。
  他之所以结交熊倜,亦是别有用心的。当年萨天骥走时,并未交待任何事情,是以当时镖局群龙无首,大家都想夺取总镖头之位,这时吴诏云、张义都是初入镖局,王智逑便利用此二人,取得总镖头之位,其余的镖师一气之下,也散了大半。
  于是鸣远镖局偌大一份基业,眼看就要风消云散。哪知王智逑却另有手腕,他竟取得官府合作,这样一来,鸣远镖局的业务,才又蒸蒸日上。
  就在熊倜到镖局前不久,在浙、皖、苏交境处的荸山脚下,忽然出了一枝成形首乌,这种东西本是天地间的至宝,哪知却被一樵夫无意间得到,那樵夫终年劳苦,也不知道此物究竟是什么,只想到一定值钱,跑到药铺,卖了几十两银子。
  这药铺老板,却是个官迷,得了此物,喜不自胜,带至江宁府去,想献给皇上,希望能博到一官半职,好光耀门楣。江宁府也想借此升官。但知道江湖人士听到这种消息,沿途势必前来抢夺,他就把这难题交给鸣远镖局,让他将此物送至帝京。
  鸣远镖局的镖旗虽能卖几分交情,但这种东西却大非别物可比,消息刚传出,王智逑便知道许多人在动脑筋,甚至有些已归隐的前辈,也都来蹚这趟混水,皆因此物于练武之人大为有益,王智逑即是再多计,也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尤其此物关系太大,万一失落,真是不堪设想。
  是故他一见熊倜,非但武功深妙,而且初出道是个雏儿,容易瞒哄,就心中有了计较,想利用熊倜,将这个至宝安送至京师。
  于是他就用言语哄骗熊倜,要他一同押镖入京。
  当晚,王智逑大排筵席。金陵的鸣远镖局灯火辉煌,江宁地面成名的英雄豪杰,差不多全被请到。
  到场的豪门总有一二十位,其中较负盛名的有东山双杰、王氏兄弟,长江的水路英雄浪里神黄良骅,四通镖局的正副镖头,八手神刀客徐葆玉,飞燕子徐涛,以及江宁府省城内外,一万多个靠横胳膀混饭吃的龙头老大,小山神蒋文伟,此外还有一些,也都是些成名的江湖人。
  粉面苏秦带着熊倜将这般人物一一引见了,而且将熊倜的武功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大家看他只是年轻的小伙子,虽然知道他是星月双剑的衣钵传人,但听着王智逑如此吹嘘,心里多少有些怀疑和藐视,但看在金陵三杰的面上,对熊倜却也极力恭维。
  酒来酒往,大家喝得兴高采烈时,小山神蒋文伟忽然站了起来,高声说道:“各位兄弟,今日承蒙王总镖头的宠召,得幸识得了这等少年英雄,我知道大家一定很痛快,只是酒色相连,英雄定必要配美人,你我众家兄弟,虽不能称得上英雄,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我主张飞柬相传,把秦淮河上的那些娘儿们都叫了来,大家在一块乐乐。”
  他话刚讲完,立刻就得到一片哄然附议之声,有的竟鼓起掌来。
  于是小山神更加得意,又说道:“听说那里的若兰有个妹妹,现在也出落得像朵水葱花似的,把她叫来,和我们这位熊老弟正是一对。”
  说完又是一声大笑。
  笑声未落,熊倜叭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你说话要放尊重,怎么自称是英雄人物,却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
  小山神蒋文伟,在江宁府也算得上是一霸,怎能受得了这样的话?也是一拍桌子,粉面苏秦一看事情要僵,连忙站了起来,高声劝道:“算了,算了,算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什么话都好说。”
  哪知蒋文伟又加上一句:“朱家那两个臭娘儿们,老子有什么说不得的?”
  熊倜蓦地一跃,身子从桌面上飞纵出来,竟使出苍穹十三式中的绝技,身形顿挫之下,从人群上飞跃出去,落在大堂门口,指着蒋文伟说:“你这种不要脸的人,我也不用和你多说,赶快跟我滚出来,让我教训教训你。”
  熊倜初显身手,就震住了满堂群豪,连素以轻功著称的粉面苏秦王智逑,和飞燕子徐铸,一看熊倜的身法,都暗叹差得太远,小山神蒋文伟看了也是心惊,但他到底是个成名人物,在江宁府也是跺跺脚四城乱颠的人物,人家指名骂阵,怎能缩头不出呢?头皮一硬,他可没有这份功力飞跃出来,众目所注之下,一脚踢开桌子,骂道:“敢情那婊子是你的大妹子?”人也随着纵了出去。小山神刚纵出去,熊倜的身躯已盘旋在他头上,他慌乱之下,身躯一矮举手一格,一招“霸王卸甲”,但招式尚未用完,就觉得手已被人擒住,接着一阵痛澈心腑的痛苦,随即晕了过去。
  王智逑这才跑了出来,一看之下,小山神的一条右臂竟被熊倜生生地折断了,不禁眉头一皱,看了熊倜一眼,见熊倜仍然怒目注视着小山神,心中一动,想道:“这朱家姐妹定是和熊倜有着深切的关系,不然不会别人稍一侮辱到她们两人,他就会如此的愤恨,可是我久在金陵,朱家姐妹那里我也常去,怎会对此毫不知情呢?这倒要仔细打听打听。”
  大堂里的灯火,把院子照得宛如白昼,这么多人站在院子里,竞没有一个出声发话的,王智逑看着倒卧在地上的小山神,想日后的纠纷可多了,但他为了要将成形首乌送至京师,其他的任何事,他都不能顾及了,何况他在江宁府,官私朋友都极多,势力又非小山神能比,他自信还能把这件事压下去。
  于是他心胸一敞,开言笑道:“蒋文伟自讨没趣,吃了苦头,可是各位连带在下却都沾了他的光,得以能够看见武林中罕见的‘苍穹十三式’的绝技,各位别扫了兴,还是喝我们的酒吧。”
  他又吩咐镖伙道:“把蒋大爷用辆车送回去,告诉他的弟兄,什么账都算在我姓王的账上。”
  众人一见,事情已了,既然事不关己,而且熊倜这一施展绝技后,马上成了群豪争欲结交的对象,于是他们蜂拥着熊倜,重回到堂上,众口纷纷,谈的莫不是赞熊倜的武功,王智逑见计已得授,不禁心花怒放,把个熊倜更是捧上了天。
  席终人散后,熊倜独身躺在床上,回忆他这一天来的遭遇,早上,他仍是个默默无闻的青年,除了朱家姐妹外,他的行为,没有影响过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影响过他,可是此刻,他却成了人群中的英雄,已有两人的终生,在他的手中改变了命运,而他的命运,也被别人染上了鲜明的色彩。
  于是他独自笑了。
  挂在壁上的一盏并不十分明亮的油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纱帐照在他的脸上,经过这多彩的一天,他的面容也好像成熟多了,他翻了个身,左手掀开帐子,右手朝那油灯一挥,灯火立即熄了。
  屋里顿时暗了下来。
  熊倜伤小山神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大家都知道熊倜的名字。
  这些都是王智逑早已料到的,等到这消息已经散开了的时候,他就决定动身启程,他自然先和熊倜说好了,可是他的一切打算,和他真正的计策,则除了他自己本人之外,谁也无法知道。
  就在他们要走的头一天,江宁府来了两个江湖上极有名气的人物,是江苏虎丘飞灵堡的东方兄妹,出尘剑客东方灵,和他的妹妹粉蝶东方瑛。粉蝶东方瑛,除了剑法不弱,还凭着灵巧的心思,打造了几件奇怪的外门暗器,而且嫉恶如仇,碰到她手底下的恶徒,十有八九难逃公道,不像她哥哥,什么事都是仁义为怀,得饶人处,总是网开一线。
  以此两人之声望,居然会来拜访熊倜,这倒是出乎粉面苏秦的意料之外,他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熊倜居然惊动了如此人物,怕的是熊倜一个应付不来,他所苦心策划的一些事情,非但不能实行,而且反而弄巧成拙了。
  王智逑很慎重的去找熊倜,告诉他有两个如此的人物,就要来看他了,而且还再三叮咛,千万不可任意行事。
  黄昏,秋阳已落,晚霞绚丽,灿烂的大地多彩而辉煌,东方灵白衫白履,带着一身粉红劲装的东方瑛,轻骑简从,悄然来到鸣远镖局。
  东方灵和粉面苏秦王智逑、断魂剑吴诏云都有一面之缘,所以一见面就拱手向王智逑笑道:“有劳总镖头远迎,实是心中难安,小弟也实是冒昧,骤然就来打扰,还请总镖头海涵。”
  王智逑道:“堡主近来可安好?怎么对小弟说这等话,像堡主这样请都不能请到的,今日能光临敝局,小弟真是高兴极了。”
  说完他一看粉蝶东方瑛还远远站在那边,连忙说道:“那边站的,想必就是东方女侠了,赶快请过来,让小弟见见久仰大名的女英雄。”
  东方灵笑着谦虚,招手将东方瑛叫了过来,东方本是世家,家教极严,东方瑛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惟独对于哥哥,却是怕得要死。
  此刻她站在东方灵身后,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谁也看不出,她竟是江湖中出名难惹的人物。
  进到堂上,王智逑这才将熊倜引见给东方灵兄妹,说道:“这位就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江苏虎丘飞灵堡的东方堡主兄妹,这就是近日来传名江湖的熊倜,希望你们多亲近亲近。”
  熊倜谨慎,但毫不慌张的和他们客套了一番,仔细地打量东方兄妹,见东方灵才三十岁不到,生得俊秀已极,尤其是丰神潇洒,真是飘飘有出尘之概,不愧名为出尘剑客。
  而东方瑛却二十未到,熊倜见她身材婀娜,面孔却不敢仔细打量,只觉得她两道眼光,宛如利剑,只盯着自己,吓得他赶紧低下头去。
  东方灵将熊倜也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忽然笑道:“兄弟近日听得江湖过客传言,说江宁府出了个少年英雄,心里高兴至极,恨不得马上能得见高人,今日一会,只觉得熊兄真个是人中之龙,兄弟自问两眼未盲,像熊兄这样的人物,兄弟走遍大江南北,倒真是头一次见到。”说完,朝着东方瑛一笑。
  东方瑛却也连忙低下头去,红生双颊,竟像羞得抬不起头来。
  粉面苏秦是何等人物,两眼一转,心下当时恍然大悟,暗笑道:“好个出尘客,我当他真是英雄相惜特地来拜访熊倜的,却不知他是替妹妹来找妹丈的,你既有此心,我也不妨起起哄,落得皆大欢喜,若熊倜真成了东方堡主的好妹夫,那我的那趟镖,不必再用别的花样,就蛮保险的了。”
  他思量至此,于是也笑着附和道:“堡主的眼光果然不差,我这位贤弟不但武功没得话说,而且文才也好,真可说是文武双全。”
  东方灵哦了一声,盯了东方瑛一眼,看见她那副样子,不禁笑了,他们兄妹感情素好,他这次来寻熊倜,倒真被王智逑料中了,是想替他的这位妹妹找一个如意的郎君。
  由于东方瑛人既聪明,武功又高,再加上是出名的刁蛮性子,平常的人,她不会看在眼里,东方灵本属意天山的神龙冷如水,只是东方瑛却一万个不愿意,只要她看到冷如水,就想尽方法避开他,而冷如水,也永远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这样东方灵也是无法。
  所以他听到江宁府出了个少年英雄,端的十分了得,他马上就想起妹妹的终身大事,这才带着东方瑛直奔江宁。
  他一眼看到熊倜,就知确非凡品,可是他心里还在想:“此人年纪太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只怕不太好……”转念又想:“但两人若是相配,看我妹子的样子,又非无意,那么年龄又有何妨?”
  须知越是生性倔强的女孩子,反而会喜欢较温柔的男孩子,东方瑛久历江湖,所见到的不是雄赳赳的武夫,就是些生俱奇癖个性的人,是以她一见熊倜,在温柔中不失男儿本色,而又是个英俊的少年,就一见而倾心了,这就是人的缘分。
  可是熊倜却茫然不知道这些,他的心里,已经被若馨占去了一半,另外的那半,也俱是复仇与雪恨,扬名江湖的壮志,已不再有多余的地方,来容纳东方瑛的这一份柔情。
  他尽量避开东方兄妹对他投来的目光,心中杂乱的在想一些事,连他们所说的话,也没留心去听。
  粉面苏秦口才虽佳,却不是东方灵说话的对象,谈了一会儿,东方灵始终未能将话转入正题,这才急坏了东方瑛,她虽对熊倜有意,但一个女孩儿家,总不能先向对方开口。
  这样谈了一会儿,东方灵想道:“这种事最是性急不得,反正来日方长,日后不怕没有机会,何况粉面苏秦若果知道,也定会在暗中促成,因为这对他也是有利的事,不如暂且回去,日后再做打算!”
  于是他站起身来,向粉面苏秦说道:“打扰已久,也该告辞了,日后得空,千万请到敝处去坐坐,小弟还有事相托。”
  东方瑛一听哥哥要走,心里虽不愿意,但也无法。只得也站了起来,狠狠盯了熊倜一眼,暗想到:“你倒说说话呀,我对你的意思,你就是不知道,也该说说话呀。”
  王智逑连忙也站起来,说道:“堡主此刻怎地就要走了?小弟预备得一些水酒,千万请堡主赏光,此刻就走,未免瞧不起小弟了。”
  东方灵笑说道:“不用了,总镖头盛情,在下心领,只是小弟还有些俗事,下次定再来扰。”说完他又朝熊倜一拱手,说道:“今日得会,实是快慰生平,熊兄少年英才,若不嫌弃愚兄妹,日后我们定要交个朋友,小弟近日也想北上京都,说不定路上还会碰到呢。”说完他又看了东方瑛一眼。
  熊倜连忙站起来,目光偶然和东方瑛一触,东方瑛朝他嫣然一笑,这一笑笑得熊倜顿时手足无措,红着脸,勉强说道:“小弟年轻识浅,一切事都要堡主多指教才是,日后小弟还望能常诲教益。”
  王智逑哈哈笑道:“自古英雄惜英雄,此话果真不假,两位都是武林中千百年难见的奇才俊彦,日后真该多亲近……”他又笑着向东方瑛斜睨一眼,说道:“两位若能结成一家,那更是武林佳话了。”
  东方瑛顿时粉面飞霞,一低头,先走了出去,东方灵知道老于世故的王智逑已知他的来意,也含笑向王智逑微一颔首,跟着往外走。
  只有熊倜,他仍站在当地,细细地在玩味着王智逑的话,想了一会,他总觉得这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就摆在一边了。
  第二天早上,东方破晓,鸣远镖局内就忙碌起来,套车、上牲口,显见得是有一趟极贵重的镖要起程了,镖伙全体出动,竞没有一个闲着的。
  总镖头粉面苏秦王智逑,更像是一夜未睡,精神虽然不佳,在疲惫中,却显得有些高兴,就像是这趟镖定然会安全送到的样子。
  不一会,人多手快,诸事俱已完毕,奇怪的,镖车竟套了七辆。
  须知此趟镖所保的,只是一支成形首乌,哪用得如此多车辆,这时每个人心里都在暗暗奇怪着的,但却无人问出来便是了。
  王智逑将熊倜和吴诏云,悄悄地召至内室,熊倜入内一看,静室内放着七口同样的小红木箱子,装潢俱都甚是考究,箱子用钢条、铁片紧紧地包住,上了极大的锁,这七口箱子,唯一的分别,就是每一个箱子,都系着颜色不同的丝带。
  王智逑极小心地将门关上,指着那七口箱子对熊倜、吴诏云二人说道:“这七口箱子中,只有一个内中真放有那支成形首乌的,其余的都是空箱,只是借此以乱人耳目。”
  说着他走到那七口箱子前,用手指着箱子上的丝带,说道:“这七口箱子分别用红、黄、蓝、白、黑、褐、紫,七种颜色的丝带系着,两位贤弟可要记住,只在系上黑带的这口,才是真的,万一有人夺镖,就要特别注意这口箱子,但平时却不可显露出对这口箱子特别关心,免得泄漏风声。”
  王智逑又对吴诏云说道:“路上若是遇到朋友,或者路过镖局,千万记得托他们打听打听,宝岛神鞭萨天骥的下落,告诉他们一有消息,就飞骑来通知我,一刻也耽误不得。”
  熊倜听了心中非常感激。王智逑拉着他的膀子,极恳切地说:“此趟镖关系着鸣远镖局的前途,以及愚兄的身家性命,这些都全靠贤弟,这趟镖我就交给两位贤弟了,愚兄神思已乱,去了也是无益,再者镖局中尚有许多事……”
  熊倜道:“您不去怎么行,路上的一切,非您不可呀。”
  王智逑道:“路上的一切,自有我那二弟可以照料,他比我行,贤弟不要顾虑,反正生死由命,若真的丢了镖,也是无法,愚兄关心太过,去了实是百损无益。”
  熊倜转眼一望吴诏云,见他仍然像往常一样地沉默,丝毫没有因为王智逑的不去,露出不安或是惊异的神色,也就不再说话。
  熊倜和吴诏云并肩骑在镖车的行列之后,趟子手偶尔喊着镖,声音舒旷地散布在林野之间,他望着那蜿蜒在前的行列,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于是一夹马腹,将马远远地放到前面去。
  镖车启行的晚上,王智逑忽然穿着一身行路商贾的服色,由鸣远镖局走了出来,身上斜背着一个包袱,骑的却是匹良骏,忽然地由小西门穿出城去,没有人知道他的行意和去处。
  镖车绕过邵伯湖,而至高邮湖滨,熊倜放眼望去,只见湖水浩渺,波平如镜,一望千里,与他所曾看过的莫愁湖相比,实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不禁暗自在感叹着天地之大,万物之奇,这时趟子手又在前面高喊道:“鸣远……扬威……”声音在这寂静的湖滨,显得异常响亮,微风吹过,衣袂飘然,熊倜只觉此身又非他属。
  忽地远处尘头大起,奔来几匹健马,吴诏云将手一挥,镖车立即停住,熊倜以为是那活儿来了,急忙全神戒备着。
  霎时马已奔到,从马上跳下几个劲装大汉,远远就向吴诏云抱拳说道:“这次原来是二总镖头押的镖,我们瓢把子分水狡猊当家的,听得鸣远的镖号,特遣我们前来致意,请问二总镖头有何吩咐,让我们回复他老人家。”
  吴诏云却并未下马,只在马上抱拳道:“倪当家的盛情,在下心领,这次敝镖局借道高邮,承倪当家的高手放过,下次吴某定必登寨道谢。”
  那为首的大汉朝熊倜也是一拱,说道:“这位想必就是名动江宁的熊英雄了,我们当家再三嘱咐我们,见到熊英雄定要代他问好。”
  熊倜忙在马上抱拳为礼。
  于是那劲装大汉将手一挥,向两人微一躬身,窜上马背,转头而去。
  熊倜这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场虚惊,不觉叹了口气。吴诏云笑道:“此地本属高邮水寨的分水狡猊,鸣远镖局的镖车,到此向是通行无阻,分水狡猊与我大哥交情甚好,只是我却有些看不惯他。”停了半晌,他又说道:“我们这次所顾虑的,倒不是这些安窑立寨的瓢把子和那些专吃横梁的黑道朋友,鸣远镖局的镖,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动,所怕的只是武林中的几个扎手人物也要来蹚这趟浑水。”
  镖车沿着官道走,天还没黑就打尖住店,一到天亮,他们就全力赶路,这样走得很快,没几天,他们经南北交通要冲,淮、运两河交点之清江浦,过宿迁,由台儿庄入境山东。
  镖车进入山东,熊倜就感觉到有些地方甚是不便,尤其是语言方面,但幸好吴诏云,以及镖局的趟子手等,都熟知各省方言,熊倜这才知道,若要只身走遍天下,是如何的困难。
  鸣远镖局的镖车曾来往临城多次,吴诏云对此地甚是熟悉,他找了当地一间颇为有名的客栈住下。
  卸镖,牲口上料,吴诏云招呼着镖伙将七口箱子卸到屋里,店小二送上茶水,这些都是惯例,吴诏云一看天色尚早,料想不会出事,叫过店小二问道:“这几天临城可有些什么扎眼人物的行踪,有没有什么特别人物前来投店?”
  店小二道:“这小的倒不知道,只是这两天临城的叫化子像是特别多。”
  吴诏云嗯了一声,也未在意,挥手叫店小二退去,遂与熊倜说道:“山东的扒鸡烙饼,最是有名,现在反正无事,你我同去街上看看,随便也尝尝扒鸡烧酒的风味,你看可好?”
  熊倜当然说好,便随着吴诏云走到街上,这临城并非大城,自不能与江宁、扬州等处相比,但小城风味,每每有醉人之处,他们信步走到街上,也没有什么目的,熊倜随便买了几件山东的土产,拿在手上,他少年好奇,觉得样样东西,都极有趣。
  闲逛了一会儿,吴诏云见前面有个酒楼,规模像是还大,与熊倜随意走上了楼。
  虽然正是吃饭的时候,但这生意并不太好,只疏疏落落坐了几个客人。吴诏云目光四扫,见俱都是些寻常人客,遂与熊倜捡了个临街靠窗的位子坐下,跑堂的连忙走了过来,张罗茶水.吴诏云点了扒鸡、烙饼等物,就和熊倜闲谈起来。
  这时忽地又走上一位客人,灯火下只觉他面色苍白,最奇怪的是全身黑衫黑履,头上的辫子,梳得更是漆黑发亮,盘在顶上,相衬之下,显得面孔更是没有一丝血色,他上楼来四周略一打量,竞向熊倜等的坐处走了过来,吴诏云而色登时一变。
  哪知那人走到他们的邻桌,就坐下了,招手唤过店伙,自管呼酒叫菜,吴诏云看见如此,才像放下心来,仿佛对此人甚为顾忌。
  熊倜见了,心中觉得奇怪,但那人坐在邻桌,两桌相隔很近,他又不能问吴诏云究竟此人是何许人也,只是暗自纳闷。
  酒菜来得很快,吴诏云像是有着急事,话也不说一句,很快地就吃完了,对熊倜轻声说:“吃完快走,不然准有麻烦。”
  熊倜正自奇怪,突然邻桌那黑衣人大声笑了起来,说道:“你倒聪明,只是此刻想走,却已来不及了。”笑声听来,阴寒澈骨,直不似人类所发。
  那黑衣人说完之后,吴诏云的脸色变得更是难看,一拉熊倜,想一走了事,那人影一晃,那黑衣的怪客已显然站在眼前,冲着吴诏云冷冷一笑,说道:“你可认识我是谁?”
  吴诏云方待答话,那人又冷笑了几声,说道:“凭我的穿着打扮,只要在江湖上稍走动一两年的,就算不认识,也该听说过,何况阁下堂堂鸣远镖局的二镖头呢!”说完双目一瞪,寒光外露。
  吴诏云干笑了几声,说道:“天山三龙,武林中谁人不识,只不知钟少侠降临此间,有何吩咐?”
  熊倜一听,蓦地记起,此人必是王智逑所提及的,天山三龙之一墨龙钟天仇了,心里想道:“此人怎地如此狂傲,这样看来,那出尘剑客东方灵,倒是与众不同,无怪武林中人人敬仰了。”
  钟天仇目光一扫两人,说道:“区区这次到临城来,就是专诚恭候两位的大驾,想来此位必定是近日闹得轰轰烈烈的少年英雄熊倜了。”
  说完他又冷笑了一声,神色间像是十分不屑,熊倜不禁气往上撞,反口道:“是又怎么,不是又怎么,你管得着吗?”
  钟天仇神色一变,连声说道:“好,好,此地也非淡话之处,钟某人虽然不才,但也并非特为二位所保的东西而来,只是熊少侠嘛……”他略停了停,干笑了数声,说道:“钟某人倒要领教领教。”
  吴诏云双眉一皱,正想发话,哪知钟天仇已转身走了,临行时说道:“今夜三更,钟某人必定特来拜访,请二位稍候。”
  待他走下楼梯,吴诏云才叹了口气,说道:“贤弟有所不知,这天山三龙,最是心狠手辣,虽然他们并非是什么邪派人物,但只要犯着他们的,从没有一个逃得出去,愚兄并非怕事,只是我们现在有要务在身,又惹下了这个魔头,岂非是天大的麻烦?”
  熊倜赌气道:“这是我惹下的祸,什么事我都一人担当,你放心好了。”
  说完也下楼去了,吴诏云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也不愿解释。
  夜渐深,也更寂静,熊倜数着远处传来的更鼓,知道已近三更,他抚摸着身后的剑把,出神想着:“今天晚上,就该是决定我命运的时候了,我如能将那钟天仇击败,固是万幸,可是我万一败了,即使侥幸未死,那我所计划的一切,所幻想着的一切,也都完了,钟天仇能在江湖上享受如此大的声名,武功当然不是张义等人所能比拟的,我苦练七年,今天才是我真正的考验,我该尽我的全力,去应付它,奇怪的是,我以往的自信,今夜怎么都消失了呢?”
  更敲三响,熊倜的心神随着紧张起来,他紧握着拳头,视觉和听觉都在尽力搜索着,他开始希望钟天仇早些前来,让一切事早点作了断。
  这时,远远已有夜行人衣袂带风的声响,但是熊倜的江湖历练太差,他丝毫未曾听出,但是吴诏云的房门蓦地开了,吴诏云像箭一样地自屋中窜了出来,低声说道:“注意,钟天仇已经来了。”
  果然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钟天仇瘦削而精练的身躯已至屋顶转折现出,夜色之下,只见他像是一只苍鹰,盘旋而下。
  钟天仇飘飘落在地上,说道:“两位久等了,此地倒甚清静,在下正好讨教。”
  他话说得虽然客气,声音却是冷冰冰的,像是自坟墓中所发出来,再加上他那如坚冰般的容貌,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吴诏云道:“钟大侠与我等素无仇怨,但望能点到而止。”
  钟天仇道:“你大概弄错了,我找的可不是你,什么点到不点到,你难道不知道天山飞龙的脾气?我钟某人还算是最客气的了。”
  熊倜不禁大怒,将身一横,拦在吴诏云的前面,说道:“姓钟的,你卖的哪门子狂,有人怕你们天山三龙,在我眼里看来,你们只是些未成气候的小泥鳅罢了,神气些什么。”
  钟天仇道:“我二十招内,若不能将你伤在剑下,就算我学艺不精,立即磕头拜你为师,而且从此有你姓熊在的地方,就没有我墨龙钟天仇这号人物。”
  熊倜冷笑一声,抽出剑来,在黑夜之中,宛如电闪。长剑反撩,由下而上。一招“金乌初升”,徒然向钟天仇刺去。
  钟天仇一躬身,瘦长的身躯笔直拔了起来,避开熊倜攻来的一招,左脚往后一伸,右腿横踢,嗖、嗖、嗖,一连三剑,带起斗大三朵剑花,直袭熊倜,这正是“飞龙七式”中的绝招“云龙三现”。
  熊倜不避不闪,剑势回领,拿捏时候,竟是又快又准,反剑直削钟天仇的剑光,钟天仇知道若然被他撩上,自己的剑必定要断,平着剑身一拍,猛然一个转折,“神龙摆尾”,直刺熊倜左面的空门。
  熊倜猛一提气,往右上窜,刚好避过此剑,钟天仇剑一落空,毫无再可借力之处,双脚一沉,仍是头上脚下地落到地上,此时熊倜已反客易主,一式“顷刻风云”,刷、刷、刷,也是三剑,分取钟天仇“六阳”、“乳穴”要害,既准又狠。
  钟天仇不敢用剑来挡,低头一窜,从熊倜的剑光下窜出,剑光擦头而过,惊得一身冷汗,再也不敢轻敌,步步为营,和熊倜大战起来。
  他这一小心发招,才可看出“飞龙七式”,能称雄武林,端的非同小可,剑影如辣,剑剑狠掠,宛如一条青龙,在空中张牙舞爪。
  此两人这一番大战,确是吴诏云前所未见的,只看点点剑影,如流星飞坠,自空中流到地上,又悠然自得从地面跃到空中。
  熊倜在招式上未能占得什么便宜,皆因他临敌太少,常常失去许多千钧一发的机会,但是他聪明绝顶,知道钟天仇的长剑,不敢和自己相碰,于是每到要紧关头,拿剑不刺敌身,反找钟天仇的长剑,这样钟天仇空自吃了许多暗亏,但却无法可想。
  两人势均力敌,打了不要说二十式,连四十式也有了,吴诏云心中一动,猛然叫道:“熊贤弟快快住手,钟大侠说二十招内,便见胜负,现在二十招已过,想钟大侠言而有信,不会再打了。”
  他这一讲,熊倜虽未住手,钟天仇脸上可挂不住,此时他正用到“金龙探爪”长剑下击,闻言猛地将剑式一收,双脚一面一伸,长剑平旋,硬生生将身躯拔了上去,转身落在屋顶之上,一言不发,朝屋后的暗影里飘然而退。
  吴诏云道:“贤弟,我真的服了你,今后武林道中,全要看你的身手了。”
  这时远处已有鸡啼声响。
  镖车出了临城,断魂剑就觉得事情不对,一路上不绝地有飞骑往来,马上的也俱是些疾装劲服的精壮汉子,服色各个不同,神色之间,也是各不相干,但满脸都是风尘之色,像是都奔过远路的。
  快到滕县的时候,突地前面奔来几骑健马,约有七八个人,片刻之间,已迎着镖队飞奔而来,马上骑士,浑身黑色劲装,头戴黑色马连坡大草帽,脚上是黑色搬尖洒鞋,打着倒赶千层浪的黑色裹腿,最妙的是连马都是黑色的,而且背上俱都斜背着一口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外门兵器,黑乌乌的没有一丝光泽,非钢非铁,不知是什么打造。
  人马急驰而来,对面前的镖队恍如未见,分成两队,擦着镖队的两旁过去,吴诏云暗暗一数,不多不少,正是八人。
  此时连熊倜也觉得事情不妙,赶着马走到镖队前面,留意提防。
  不一会儿工夫,前面又急驰过来儿骑,这次连马带人,却是通体纯白,马上的骑士却各个都是女的,但也是疾装劲服,从镖队两旁擦过。
  熊倜咦了一声,掉头一望吴诏云,后面的吴诏云也觉得事情太过离奇,这两队男女,简直看不出是什么来路,吴诏云不禁心中暗自打鼓,希望这两队骑士和自己的镖车无关。
  于是他催马赶上前去,对熊倜道:“我也看这路道不对,等会到了滕县,最好早些歇息……”
  他正说着话时,泼喇喇一阵蹄声,方才过去的那两队骑士,又策马奔了回来,这次他们却十六骑一同回来,而且奔驰的时候,黑马与白马相间,一样一匹,又是从镖队两旁急驰而过。
  吴诏云暗思道:“这又不像是黑道中踩盘子的,而且附近也绝无安窑立寨的,那么这些究竟是何等人物,气派声势,又都如此之大。”
  他正自思索间,前面路上现出一片树林,树林虽然不太大,但青纱帐里,正是强梁出没的去处,断魂剑不禁眉头一皱。
  转眼之间,镖已近树林,后面忽然蹄声大作,前面的树林一阵响动,片刻转出数十骑健马,此时后面的马队也正包抄上来,于是鸣远的镖队,被百数十匹健马围在核心。
  吴诏云赶忙扬起左手,鸣远镖局的镖伙们倒是经过大阵仗的,并不慌乱,俱都紧靠在镖车旁边,静待吴诏云的吩咐。
  吴诏云略一打量这些马上的汉子,就知道俱是手下的喽罗们,正主儿尚未到呢,于是傍着熊倜并骑而立,静待变化。
  熊倜低声问吴诏云道:“怎么这些人却都不是刚才那些骑士?”
  吴诏云心中也自纳闷,果然刚才那黑白两队骑士,此刻一个也没有看见。
  不一会工夫,又有数十匹马自后赶了过来,吴诏云心中暗自发慌,绿林中人在道上夺镖,还没有听说过有出动如许多的人。
  又过了一会工夫,树林背后转过七匹马来,当先那人头如巴斗,身材高大,骑在马上好像骑在驴上一样,两条腿几乎够着地上。
  吴诏云一看认得,此人便是抱犊岗的瓢把子,托塔天王叶坤然。
  第二匹马上坐的是个戴发头陀,吴诏云也认得那是江湖上有名的独行盗日月头陀。
  第三、四人,是两个面貌完全一样的瘦削汉子,吴诏云一想,记得便是劳山双鹤,在山东半岛大大有名的郑剑平、郑剑青。
  第五人却是个文士衣履的年轻后生,容貌十分清秀,赤手空拳,只是左边挂着一个鹿皮镖囊,双手戴着一双似绿非绿,乌光闪闪的手套。
  第六人更是奇怪,全身金色甲胄,身材高大,竟像个阵上的将军。
  第七人是个枯瘦老者。
  吴诏云只认得前面四人,但鸣远镖局却和他们素无冤仇,不知此次为何联手来夺镖,皆因绿林中除非有着深仇大怨的人,从不联手夺镖的。
  七匹马来到近前,那为首的托塔天王微一抱拳,说道:“吴镖头一向可好?近来少见得很,倒教兄弟非常想念。”说完哈哈一阵狂笑。
  吴诏云也含笑点头道:“叶当家的这一向也好吗?怎的两位郑当家的和日月法师也一齐来了,难道敝镖局有什么地方礼貌不周吗?”
  那日月头陀哈哈笑道:“什么话,什么话,待贫僧先替二镖头引见几位高人。”
  他指着第五人说:“这位便是人称七毒书生的唐羽唐大侠,这位便是黑海中的总瓢把子海龙王赵佩侠,这位便是昔年威镇边陲的生死判汤孝宏汤大侠,想吴镖头必有个耳闻。”
  吴诏云一听这三人的名号,不禁倒抽了口凉气,此三人只要有一个在此,便是无法收拾之局,何况三人竟全都来了。
  于是他立即抱拳拱手道:“久仰三位的大名,今日得见,实是快慰生平。”
  那七毒书生也在马上抱拳道:“阁下想必是鸣远镖局的二镖头断魂剑吴大侠了。”他斜眼一看熊倜说:“这位却陌生得很。”
  吴诏云接着说:“这位便是昔年星月双剑的衣钵传人熊倜。”
  唐羽哦了一声,满脸堆笑道:“这几天常听江湖朋友说起,江宁府出了个了不得的英雄,想不到今日却有缘碰到了。”
  熊倜也在马上微一拱手。
  唐羽又说道:“明人不说暗话,咱们今天的来意,想两位必也知道了,本来叶当家的和两位郑当家的和贵镖局的王总镖头另有梁子,但今日王总镖头既然不在,此事也就不提算了。但是贵镖局这次所押的镖,小弟和这几位却非常有兴趣,吴镖头若能将镖留下,那我唐某人担保不损贵镖局的一草一木,如若不然,想吴镖头是个聪明人,你请看今日的情势,也用不着小弟多说了,还望吴镖头三思。”
  吴诏云此时方寸已乱,额上的汗珠,簌簌往下直流,一时竟怔在马上,不知究竟应该如何答复。
  熊倜虽然不知海龙王与生死判的名头,但七毒书生唐羽,他却听王智逑说过,再加上这百数十骑,知道今天自己这确实难讨得好去,但是受人之托,在此种情况之下,为人为己,势又不能将镖车双手奉送,想了许久,他竟挺身而出。
  他朝对面马上七人抱拳一拱,朗声说道:“小弟年轻识浅,又不懂得江湖规矩,但是想各位都是成名的英雄,今日即使以多凌少,将镖夺下,日后传将出去,于各位的颜面必甚有损,但各位势在必得,小弟受人之托,也是定要拼死保护,那么小弟倒有一愚见,不知各位可赞成否?”
  他说完即静坐马上,等待答复,众人俱未想到熊倜会挺身而出,怔了半晌,还是唐羽说道:“想不到这位熊英雄倒真是快人快语,怪不得能名动江南。不知熊英雄有何高见,请赶快说出来,若真是合情合理,小弟们一定无话可说。”
  于是熊倜招手将那七口箱子完全卸下来,放在地上,说道:“这里共有七口箱子,但真装有宅物的只有一口,而诸位又恰好是七人,现在我将这七口箱子放在地上,诸位每人可拿一口,谁人运气最好,准就得到这件至宝。”
  熊倜话一说完,阿月头陀、托塔天王等俱都齐声赞成,而唐羽及汤孝宏却不发一言。
  须知日月头陀、劳山双鹤、托塔天王的武功,比起生死判及唐羽,是万万不及的,他们这次前来截镖,是因曾经吃过粉面苏秦王智逑的大亏,故此随唐羽等前来报复,至于成形首乌,他们却不敢妄想得到,而海龙王此次仅是适逢其会,前来凑凑热闹,也没有什么想得到这至宝的野心。
  现在熊倜所提出的意见如此,他们一想自己也有一分机会得此至宝,当然赞成。
  于是熊倜又接着说:“这么鸣远镖局既将宝物双手奉送,各位当然俱无话说,也不会留难鸣远镖局的人了,可是小弟受人所托,来保护这件宝物,自也不甘白白被人拿去,诸位谁拿了那箱真的宝物,小弟却是知道的,小弟本着良心,自要从那人手中将宝物抢回,想各位俱是成名英雄,若然被小弟打败,那自然该将宝物还给小弟,各位想这办法可行得通吗?”
  唐羽等被熊倜绕着弯子说了一大堆,竟都默然,唐羽突然心一动,回头向生死判看了一眼,见他正在颔首微笑,遂立即回答道:“这办法甚是公平,就照熊英雄所说的做好了。”
  于是熊倜将七口箱子,极整齐地排在一列,放在他们面前的地上。
  此时突然树枝一声响动,从树上跃下九人,也是极整齐排成一列,跃至箱子前面,圈子里立刻一阵骚动,熊倜也立刻大惊,定目一看,这九人全是鹑衣百结的乞丐,笑声兀自未停。
  这九个乞丐落在地上后,未等别人开口,当中的那一个人已朗声笑道:“这主意确是好极了,只是我们弟兄也要算上一份。”
  熊倜尚未答话,唐羽已自马上跃出,轻飘飘地落在箱子上,答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蓝大先生到了,蓝大先生既然也有兴趣,那么也算一份,自然是应当的了,只是我虽答应,别人若不答应,小弟亦是无法。”说完一阵咯咯大笑。
  蓝大先生听了,两眼一瞪,说道:“我穷要饭的远道来此,谁好意思踢开我呀!”
  此时那海龙王赵佩侠突地大声说道:“此事小弟本觉无甚大意思,既是这样,小弟退出好了,小弟的这一份,让与蓝大先生如何?”
  熊倜上下打量着这位在江湖上势力极大的丐帮帮主,只见他乍眼望去,和普通乞丐并无二样,只是双目神光饱满,衣服虽是千创百孔,补了又补,洗得却极干净,尤其刺眼的是双手宛如白玉,右手中指上戴了个奇形戒指,式样奇古。
  蓝大先生笑着说道:“既然有人割爱,那是最好的了,此刻时光已不早。我看一人先拿一个箱子再说,看看谁的福大命大,得到这件东西。”
  唐羽说道:“敝人也有此意,早些了断最好。”说着随手捡了一个箱子。
  群豪也都下马,一人拿了一口箱子。
  唐羽所捡的那口,是紫色丝带所缚住的,蓝大先生选的是蓝的,劳山双鹤所取的是黄红两口,生死判拿的是白色的,托塔天王选的褐色的,那系着黑色丝带的一口,却被日月头陀取去。
  熊倜朝日月头陀说道:“这位当家的所取的,正是那口真正藏宝之箱,现在废话少说,你若能胜得过我,这口箱子理应归你所有,否则的话,就请当家的将箱子交回,请,请。”
  说完他就全神凝视着日月头陀。
  场中立刻又是一阵骚动,没有得到的脸上随即露出失望之色,但唐羽及生死判却神色不动,像是将得失并未放在心上。
  这突来的惊喜,使得日月头陀呆了许久,才大声狂笑道:“我和尚真是佛祖保佑,偏偏得了宝物,好,好,小弟弟,我就陪你走上几招,让你没得话说。”说完笑声不绝,得意已极。
  熊倜仍然伫立凝神,全神戒备,日月头陀将宽大的袈裟扎了扎紧,向他走了过来,说道:“洒家就空手陪你玩玩。”
  他话尚未说完,熊倜突地无招无式,斜劈一掌,出掌的位置极为刁损,这正是从侯生所教他的几个剑式变化而出的。
  日月头陀未曾看出奥妙,随便一躲,举手一格,他心中还在想:“这娃娃把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我还当他真有两下子,哪知却是这样的松货……”他念头尚未转完,只觉熊倜的右掌忽地一顿,极巧妙地从他胁里穿了过来,化掌为拳,砰地击在他右胁之上,他连躲闪的念头都未及生出,已着了一下。
  熊倜笑道:“承让了。”
  按说武林中人较技,半招之差,便得认栽,何况他还着着实实挨了一拳,但日月头陀为了这成形首乌,却也顾不得颜面了,大喝道:“小子暗中取巧,算什么好汉。”拳风虎虎,又攻了上来。
  日月头陀本是少林寺的弃徒,此刻他“伏虎罗汉拳”一经施出,倒也拳风强劲,颇见功力,但熊倜却不还招,只凭着巧妙的身形,围着他乱转,日月头陀空自着力,却连衣服都碰不到一下。
  场中诸人俱都是武学高明之辈,此种情况,一目便可了然,知道日月头陀决非敌手,蓝大先生看着不住点头,唐羽及生死判更是全心凝注,极小心地观看熊倜的身法。
  半晌过后,日月头陀已现疲倦,须知这样打法,最耗精神。熊倜突然长啸一声,身形腾空而起,双臂如铁,硬生生从日月头陀的拳影中穿将过去,用了七成力,一掌打在日月头陀的头肩上。
  幸好日月头陀一身横练,但也支持不住,全身一软,倒在地上。
  熊倜脚尖微一点地,突又窜出,将日月头陀放在马鞍上的那口系着黑色丝带的箱子擢到手中,双手微一用力,人又借力窜了回来。
  蓝大先生顿时喝好,说道:“我老叫化子今天虽然没福得到这件至宝,但总算眼福不差,眼看武林中出了这等后起之秀,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了。”说完又大笑了数声,向坐在那里的门下弟子道:“小要饭,戏已看完了,还坐在那里干吗,还不站起来走路?”
  熊倜道:“承让,承让,此事过后,小弟必到各位前辈府上,向各位请安,今天请各位放小弟们过去吧。”
  唐羽道:“慢来,慢来,这位兄台刚才所讲的,自是极有道理,但是却未说明不准别人再从你手上抢回呀,何况阁下所击败的只是日月头陀一人而已,与我们无涉,若阁下能将我等全部击败,我等自是无话说,各位看我说的可有道理?”
  熊倜一听此言竟然愕在那里。
  蓝大先生眉头一皱,正准备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哪知树顶上却传来银铃般一阵笑声,接着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口音说:“白哥,你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这么大了,还都是这么笨。”
  另外一个童音接着也笑道:“是的,为了几只空箱子,居然打得你死我活的还不肯放手,真是好笑呀。”说完两个声音一齐笑之不已。
  众人听了俱都一愕,七毒书生突地一探镖囊,拿出两颗他那囊中唯一无毒暗器“飞煌石”.反手向发声的树上打出。
  哪知石子打出后,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那轻脆声音女孩子又说道:“哎哟,这些人不识好人心,我们远巴巴地跑来告诉他们那箱子是空的,他们却拿石头打人,你说可恨不可恨?”
  那男孩子又接着说:“是呀,你们再不客客气气地请我们下去,我们索性就不管走了,让他们打破头去,也不关我们的事。”
  场中各人一听此话,俱都神色大变,知道此中必定大有文章。
  蓝大先生道:“是哪一路的豪杰,何故躲在树上相戏,有什么话请下来说明,要不然我老要饭的可要亲自树上去请了。”
  只听那女孩子又咯咯笑道:“怪不得师父说就数这老化子最难惹,要是得罪了他,被他打了师父也不管,我看我们还是下去吧。”
  语声刚完,众人眼睛一花,面前已多了一黑一白两个小孩,白衣的是女孩子,黑衣的是男孩子,都是长得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那全身黑衣的小男孩一落地后,抱拳为礼,说道:“太行山天阴教主坛司礼童子白景祥、叶清清,奉教主法旨,特带上便函一封,并向各前辈们问好。”说完罗圈作了一个大揖。
  他这一说不打紧,倒把在场的这些英雄豪杰,各各吓出一身冷汗。
  那白衣的女孩子也是一躬身,说:“教主并且说,叫我们将这里一位叫生死判汤孝宏的,立刻带往泰山,教主有事面商。”
  黑衣童子白景祥,随即自怀中掏出一信,蓝大先生忙接过去,撕开信皮。看了之后,神色大变。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11
第04章 飘然老人
太行山,南北蜿蜒于山东省之北部,为山东与河北之分界,山势磅礴,纵横千里。
  三十年前,太行山里建立了一个天阴教,教主苍虚上人夫妇,武功霸绝江湖,手下罗致的也俱是黑白道中顶尖儿的高手,主坛下分玄龙、白凤两堂,各统三个支坛,支坛下又分为十六个分堂,七十二个舵主,遍布于南七、北六十三省。
  当时的天阴教真可谓之纵横天下,武林侧目,江湖中的任何纠纷,只要有天阴教涉及,莫不迎刃而解,天阴教的徒党,更是结众横行,做出许多不法之事,但官府也莫奈他何。
  可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当时侠道中的领袖,铁剑先生展翼,连结十三省武林好手,由南至北,将天阴教的分舵逐个击败,后来并得到一位异人所助,竟将天阴教一举而灭,但十三省武林好手,几乎全伤在此役之中。
  可是天阴教的余威仍在,这么多年来,武林中人提起天阴教,仍然是谈虎色变。
  是以方才那黑白两个童子,说是天阴教下的人物,想必是天阴教又重振江湖,在场诸人,除了熊倜之外,谁不知道天阴教的威风?
  其中尤其是生死判汤孝宏,当年他亦是天阴教下的分舵舵主,但后来见大势已去,便悄然远引,此刻听叶清清说,天阴教教主要找他面谈,他深知天阴教教规之严,手段之酷,更是吓得面如土色。
  那蓝大先生看完字条后,又将字交给唐羽,唐羽接过字条,高声念道:
  “武林诸前辈大鉴:诸位业已受愚,粉面苏秦金蝉脱壳,只身带着成形首乌由水路上京,此事本属极端秘密,但愚夫妇却得以知悉,现已将此人拿下,为免诸位受其愚弄,特此奉达。
  下月月圆之时,愚夫妇候各位大驾于泰山玉皇顶,到时有要事相商,望各位准时到达勿误,专此问好,焦异行、战璧君同上。
  又及,生死判汤孝宏乃我教中叛徒,今特派教下司礼童子请之回教,届时万望各位袖手而观,盖天阴教中私事,尚不容人过问也。”
  七毒书生唐羽念完信后,场中各人心里俱是怦然打鼓,不知天阴教主在泰山绝顶相召,究有何事,熊倜心里更是难受,他忠心为友,却不知反被王智逑所玩弄,吴诏云亦是在心中盘算,怎样来应付这件事。
  熊倜又气又悔,将那箱子上的锁用力扭开,里面果然空空如也,于是他向诸豪说:“此次粉面苏秦所施之计,小弟实是不知,所以才弄成如此局面,还望各位多多见谅。”
  此时那叶清清突地一声娇喝,说道:“生死判汤孝宏可别想走,我们教教主特来相请,难道你想敬酒不吃吃罚酒?”
  原来生死判知道天阴教教主相召,定然凶多吉少,竟想趁着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悄悄一溜,此刻他听到叶清清的娇喝,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谅他们两个小孩,也不能捉到自己。
  于是他猛一躬腰,竟自施出“蜻蜓三抄水”的绝顶轻功,往外逃去。
  黑衣童子白景祥冷笑了一声,拱拳说道:“那敝教中叛徒妄想逃跑,实是自讨苦吃,晚辈们有公务在身,此刻先告辞了。”
  说着与叶清清同时一躬,也不知用的什么身法,两条身躯如箭一般直窜而出,一晃眼失了踪迹,真是个轻快绝伦。
  蓝大先生道:“此间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我们先告辞了,下月月圆玉皇顶再见。”说完带着门下弟子,径自穿林而去。
  群豪纷纷拱手散去,受伤的日月头陀,也被托塔天王手下的好汉,抬起救去。
  七只精工打做的红木箱子,零乱地散在地上,镖伙们惊魂初定,熊倜的心里难受至极,他所付出的一份友情,竟浪费在一个存心利用他的人的身上,这是他最感悲哀的。
  吴诏云心里更是难受,在难受外还加了一份惭愧,他和粉面苏秦结识多年,这次竟被出卖,惭愧的是他和王智逑到底是结义兄弟,王智逑欺骗了熊倜,他心中自也难受,再加上王智逑现已身落天阴教之手,谅必没有什么生还的希望,鸣远镖局经过这一次打击,也无法再抬起头来,前途实是不堪设想。
  他想起他初出师门,抱负甚大,满想凭着一身武艺,创出一番事业来,但现在落得如此,再者技又不如人,就连那两个幼童,自己都不能相比。还说什么闯荡江湖,创业扬名呢?
  他愈想愈是心灰,对熊倜说道:“想不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再也没有想到王智逑居然如此,反正日久见人心,彼此终有互相了解的一天,现我也无颜再去泰山与天下英雄相会,贤弟年少英发,日后必成大器,我带着镖队回转江宁后,决定远离江湖,再练武功,你我后会有期,但望贤弟能在泰山会上,出人头地,扬名天下,愚兄得知,也必替你欢喜。”
  他说着说着,心酸不已,熊倜也是非常难受,但也说不出什么劝解的话来,两人黯然相对,彼此心意相通,日后竟成了好友。
  吴诏云替熊倜留下了一匹马及许多银两,又再三叮咛了许多江湖上的忌禁和习俗,才互道珍重,带着镖车返回江宁。
  熊倜独自骑在马上,茫然向前行走,这许多天来他虽已学会了很多,知道了江湖的险恶,人心的难测,他也知道,友情在患难中得来的才最可贵,可是前途茫茫,他现在要独自去闯了。
  他路径虽然不熟,但顺着官道走,天还没黑就到了滕县,他找了个客栈胡乱住下,思潮反复,一夜未得成眠,天亮便又上道了。
  他沿途问路,知道前面就是曲阜,曲阜乃春秋旧都,孔子诞生之地,熊倜读诗书,自然知道,他此时距离泰山之会尚早,何不在曲阜多呆几天瞻仰孔夫子的圣迹。
  孔林在曲阜城外,为有名的胜地,到曲阜来的,差不多全要到孔林去瞻仰一番,林外绕以红垣,松柏参天,碑碣其多,熊倜到了此处,只觉得人世间的荣辱,都不再是他所计较的了。
  他随处观望,忽见一个青衫老者,拄杖而来,随口歌道: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脍美菰香,秋风又起。”
  此词本是南宋爱国词人陆游所作,此刻这老者歌来,但觉苍凉悲痛,豪气干云。
  熊倜见那老者白发如霜,面色却异常红润,行走在古柏苍松之中,衣袂飘然,直似图画中人,不觉看得痴了。
  那老者漫步到熊倜跟前,朝熊倜微微一笑,说道:“这位老弟驻足这里,想必是也被此间的浩然之气所醉。”他微一叹气,又说:“人生百年,晃眼即过,要落得庙祝千秋,真是谈何容易。”
  熊倜礼仪本周,对这老者又有奇怪的好感,闻言躬身称是。
  那老者朝熊倜面上看了半晌,点头道:“果然年轻英俊,聪明忠厚,兼而有之,是个可造之材。”说着又拄杖高歌漫步而去。
  熊倜站在那里愣了许久,想道:“人人都说我年轻有为,我定要奋发图强,不可辜负了自己,何况我恩怨俱如山重,如不好自为之,怎能了却,岂可为了些须事故,便意志消沉起来?”
  于是他开始面对着事实,不再惧怕一些未来的事,他相信,世上任何一件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空自发愁,又有何用?他自知武功、经验俱都还差,但事在人为,只要努力,何患无成?
  在曲阜他又耽误了几天,才动身渡泗水,直奔泰山。
  泰山为五岳之长,虽然雄伟有余,但却秀润不足,因为多石少土,半山以上树木,多借云气沾濡而生,不易繁茂,只有对松山,很多树皆生于两面峭壁之上,远望黑簇簇一排,有如马鬣,白云出没其间,实是一大胜处。熊倜在此仰望南天门,神霄绛阙,去天尺五,石磴蜿蜒一线,上接苍穹,要不是熊倜身怀奇技,有恃无恐,真不免望而却步了。
  熊倜正在出神,忽地远处又有人作歌而来,歌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熊倜定睛一看,却原来又是在孔林中所遇老人,拄杖飘然而来。
  那老者走至近前,看到熊倜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我们又在此相见。”
  熊倜也躬身问道:“老丈何处去呀?”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来处来,去处去,飘浪人间,快哉!快哉!日后若再相逢,那时你便是我的了。”
  说完又自大笑高歌而去。
  熊倜眼望他背影消失,那老者所说的话,令他觉得既奇怪又惊异,他愕了一会,游玩的心情已失,便径自返回山东旅店。
  一进旅店大门,忽见里面走出三个黑衣大汉,装束和前见的黑白八骑,完全一样,走出店门时,狠狠盯了熊倜几眼,内中一人,突地转回身来,朝熊倜说:“阁下看来眼熟,可是鸣远镖局的英雄?”
  熊倜怔了一怔,回说道:“在下熊倜,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那大汉哦了一声,答说:“原来阁下就是近来江湖传言的熊倜,好极了,好极了,想来阁下必是前来赴敝教泰山玉皇顶之约的,现在距时还有一日,后天便是正日,阁下万勿忘记。”
  说完就抱拳走了。
  熊倜这才知道这大汉原来是天阴教下的人物,怪不得这等诡异。
  熊倜回到房中,正觉无聊,唤小二送来些酒菜,胡乱吃了,正想早些就寝,房门一动,突地一人走了进来,也未等回应。
  熊倜见那人全身也都着黑色衣服,但却不是劲装,只是普通长衫,乍一看他还以为是墨龙钟天仇,连忙惊讶地站了起来。
  那人走过来却深深一揖,笑对熊倜说:“冒昧得很,前来打扰,在下江湖小卒吴钩剑龚天杰,现在天阴教,玄龙堂龙须支坛下效力,今番听说熊大侠到泰安,急忙赶来相会,还请原谅唐突之罪。”
  熊倜这才看出此人并非钟大仇,不禁暗笑自己的紧张,此人虽是天阴教下的人物,但样子却比那些黑衣大汉高了一级,却不知来此何为,遂说道:“原来是天阴教下的英雄到了,不知有何请教?”
  龚天杰不等招呼,便自笑嘻嘻地坐下,说道:“兄台这次在江南确实轰轰烈烈做了一番事出来,敝教非常敬仰,故此特地叫小弟前来拜访。”
  原来这天阴教的组织甚是严密,教主分为玄龙、白凤两堂,玄龙堂下又分龙须、龙爪、龙尾三个支坛,白凤堂也有稚凤、凤翼、凤隐三个支坛,这三个支坛各有所司,龙须坛专司为教中吸收人才,新教徒入教等事,龙爪坛专司刑责,龙尾坛掌管教中各类汁划,凤翼坛专司教中各种祭礼,凤隐坛是为教中归隐或受伤之教徒而设。
  那稚凤坛却管的是一宗极为奇怪之事,原来天阴教徒必须夫妇同教,若有新人入教,而未婚娶,那稚凤坛在一年之内,必定要为他们找到配偶,完成婚娶,故此坛中大多俱是些未婚少女。
  那吴钩剑龚天杰既是龙须下的人物,到此不问可知是想吸收熊倜入教,皆因熊倜虽入道未久,在江湖中却已略有名气。
  龚天杰又说道:“敝教这次自太行山主坛大举而出,便是想在江湖创一番大事,同时也是想找真正挟有奇技的人物入教。”
  他端起熊倜放在桌上的茶,呷了一口,滔滔不绝地将天阴教中的梗概,全说了出来,把天阴教,更说成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而且除暴安良,造福生民,是个救民救人的组织。
  熊倜虽觉不耐,但他却是对天阴教一无所知,也不知道龚天杰此话的真假,于是唯唯答应着,若他知道天阴教的真相,怕早已反目相问了,哪里会容得吴钩剑龚天杰信口雌黄?
  龚天杰歇了口气说道:“现在敝教中虽是奇人辈出,教主夫妇的武功,更是妙绝天下,深不可测,但像熊兄这样前途无量的少年英雄,正是敝教中渴求的,熊兄若能加入敝教,不但熊兄从此能借此扬名立万,称雄武林,便是敝教,也因能得着阁下这样的一位人物为幸,不知熊兄意下如何?”
  熊倜沉吟了一会,他虽对天阴教一无所知,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此教总是太过诡异,而且定要夫妇同教,听来简直有些荒唐,但他也不肯无端开罪于人,考虑了许久,遂说道:“阁下的好意,小弟自是知道,但小弟还要考虑几天,等到小弟在泰山玉皇顶见到贵派教主之后,再作答复好了。”
  龚天杰把脸一沉,忽又笑着说道:“这样也好,那么小弟就告辞了,入教之事,还望熊兄三思,此事对熊兄来说,实是有益无损。”说完又自长揖到地,笑容满面,告辞而去。
  这晚上熊倜翻覆不能成眠,暗想:“天阴教组织庞大,分布更广,我若加入了,想必与我复仇之事有利,他们教徒各省都有,寻找起萨天骥来,必定容易得多,总比我孤身一人要好……”
  他转念又想道:“只是此教看来却太似不正,教规更是离奇,若是个无恶不作的邪教,我加入了,却怎生是好?”
  他想来想去,总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晃眼过了一天,十五日凌晨,他就起身了,拾掇好一切,就往泰山赴会,心神既紧张,又兴奋,暗想道:“今日就是我决定今后的重大关键了,若天阴教真如吴钩剑所说,我不妨就加入,再有我要是见到那粉面苏秦王智逑,倒要看看他对自己有何交待。”
  他沿路毫未耽误,走得极快,过了岱宗坊,一路只见游人绝少,霎时便过了经石峪,直上十八盘,便是南天门了。
  到了南天门,熊倜远远就望见有十数个黑衣汉子伫立在那里,走到边前.一人笑着过来,却是吴钩剑龚天杰,熊倜忙抱拳为礼,龚天杰也抱拳笑道:“熊兄来得怎地如此之晚?小弟已恭候好久了,就请赶快上山,玉皇顶上,此刻已是群雄毕集了。”
  说着拉着熊倜便走,熊倜见那十数个劲装大汉仍然徘徊在南天门处,想是阻止游人再上的。
  熊倜走过那条小街,是那些卖杂物的铺子,此刻也是双门紧闭,不做生意了。
  快到玉皇顶时,有几个白衣妇人走了下来,吴钩剑忙迎了过去,低声讲了几句话,遂叫熊倜过去,说道:“这就是我的内子,玉观音汪淑仙,现在教中稚凤堂下,这位就是我说的少年英雄熊倜了。”
  那妇人笑着对熊倜福了一福,熊倜见她甚是硕白,身后那几个少女均甚娇美,那些少女见熊倜望着她们,均掩口娇笑起来。
  龚天杰哈哈大笑道:“熊兄日后若加入敝教,小弟必叫内子替熊兄物色一个国色佳人。”
  熊倜听了此话,再想起他所说的稚凤堂所司之事,不禁红生满面,玉观音见了,也笑着打趣道:“你若要找个好太太,不先拍拍我,那怎么成?”说完媚目横盼,词色更是不正。
  熊倜心中不禁大忿,想道这些天阴教下的人物,果真俱都如此不正,但他到底面嫩,此刻被那些少女一笑一睬,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惹得龚天杰更是一阵大笑,但他怕熊倜脸上挂不住,旋即拖着熊倜直上玉皇顶了。
  玉皇顶便是泰山绝顶,前面有一个登封台,熊倜到了玉皇顶一看,只看顶上到处都散铺着黑白两色的座垫,高高矮矮,胖胖瘦瘦,都是武林人物,熊倜看了一眼,都不认得,龚天杰带他上来后,也匆匆走了,不知去做什么,熊倜四周探望,见穿黑衫的人只有三五个在来回走动,心想大概天阴教主尚且未来,正想也找个座子,随便坐下,忽地听见有人在叫着他。
  他回头一看,见有一个穿着黑衫的人向他走了过来,他原以为又是龚天杰,不想那人走将过来,却是粉面苏秦王智逑。
  熊倜不禁心中觉得奇怪,这王智逑怎地做了亏心事后,还有脸前来招呼自己?但他也不愿太过给王智逑难堪,也就走了过去。
  王智逑一见到他,就紧握着他的手,说道:“这番苦了贤弟了,但愚兄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实因为丢了此镖,关系太大,愚兄也担当不起,还希望贤弟能原谅愚兄。”
  熊倜一想,也觉王智逑实有苦衷,遂也罢了,他见王智逑竟也全身黑色衣服,宛如天阴教教徒,不禁问道:“您怎地如此打扮?”
  王智逑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愚兄不知怎地走漏了消息,被天阴教教主知道我的计划,刚到山东,就被截住,愚兄怎是那天阴教主的敌手?不但宝物被夺,人也被擒了,好在教主甚是看得起愚兄,一定要愚兄入教,愚兄考虑再三,心想宝物已丢,事已不了,就也入了天阴教了。”
  说着他又问道:“我那吴诏云二弟,怎么没有和你同来呢?”
  熊倜道:“吴二哥已回镖局了,他似对江湖上事,已经厌倦,说要重访名师,再求绝技,回到镖局后,就要撒手一走了。”
  王智逑神色甚是黯然,隔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这样也好,但愿他能偿所愿,只是那辛苦多年,才培养出来的鸣远镖局,就这样毁于一旦了。”说完他又自摇头叹息不已,神色难受至极。
  此时忽然远处有金锣声响,王智逑听了,忙说道:“金锣声响,教主已快来了,愚兄还有些事,贤弟随便坐下好了。”
  说完他匆匆走了。
  熊倜靠在一堵石垣坐下,竟看到劳山双鹤、七毒书生等人俱都早已来到,散坐在前面,那蓝大先生也领着几个弟子,坐在旁边.看到熊倜也来了,远远地向熊倜笑着打了个招呼。
  熊倜抬首前望,见到黑衣童子白景祥和叶清清漫步走了上来,每个人手上掌了一个小锣,金光灿烂,像是纯金所造。
  锣声当当敲了三下,白景祥开口说道:“教主法驾已来,请各位静肃。”
  随即是八个长衫黑衣男子,和八个白衣妇女,排队走了上来,走到顶上后就两旁分开,极整齐地排列成两行,接着又走上十数个黑白衣衫的男女,熊倜也未曾看得清楚,只觉各个都是神情诡异之人,不禁对天阴教大大起了恶感。
  最后走上两个老者,一男一女,却不是着黑白色衫,那老者浑身杏黄袍服,白发白眉,两眼神光充足,显得异样威严,那女子装束更是离奇,她竟穿着全红色的宫装长裙,曳地生姿,脸上却又脂粉满脸,在日光之下,面上皱纹隐约可辨,看上去不伦不类,不知像个什么样子。
  熊倜心中暗暗好笑,只见众人对此两人俱甚恭敬,还以为此两人就是天阴教主了,哪知众人忽然全躬下身去,接着又走上一男一女,俱都只有二十岁左右,男的也全身黑色衣裳,但却闪闪生光,似丝非丝,似绢非绢,不知是什么料子,女的全身白色宫纱,亦是长裙曳地,再加上宫鬓如云,娇美如花,望之直如神仙中人,那男的亦是剑眉虎目,双颊瘦削,但看起来却令人觉得更是严峻,望而生畏。
  此两人一走上来,熊倜不禁暗中喝彩道:“好一对璧人。”众人也都眼睛一亮,天阴教众更是屏着气,连大气都不敢出,熊倜知道,这才是教主到了,他暗自奇怪,这两人一个看来像是文士,一个看来更是娇弱,有什么本事降伏得住这许多山魈鬼怪。
  此二人正是天阴教主焦异行、战璧君夫妇,他俩本是当年天阴教下的司礼童子,自幼便从苍虚上人夫妇处,学得一身绝顶武功,后来天阴教被铁剑先生等人所灭,他两人却乘隙逃出,寻得一个隐秘的所在,苦练武功,将近二十年来,他们的武功实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才重入江湖。寻得几个昔年天阴教中的魔头,及一部分尚未散失的秘笈,于是又在太行山里重振旗鼓,打算再立天阴教。
  此刻焦异行、战璧君走到顶上,战璧君哈哈娇笑道:“哟,你看,来这么多位英雄好汉,真是赏我们的光,不过实在太不敢当了。”
  焦异行也一拱手笑道:“敝夫妇这次重立天阴教,许多地方都全靠江湖朋友的帮助,这里先谢了,这次敝教在此邀请各位前来,也不过是希望各位对敝教的一切加以认识,此刻敝教先处置几个教中的叛徒,请各位稍候。”
  熊倜见天阴教主夫妇,如此客气得紧,不觉又对他们起了好感。
  谁知焦异行把脸孔一板,立时又是一番面容,厉声说道:“龙爪坛坛主黑煞魔掌尚文斌何在?”那先来的十数个黑衫人中,端步走出一人,是个形容枯瘦的老头,最奇的是不但衣履皆黑,连面孔肤色,也是黑的,双目瞳然,令人望之生畏。
  在场众人除了熊倜因对武林群魔,一无所知,只觉得此人可怕还不觉怎样之外,其余各人,听了黑煞魔掌的名头,俱都头皮发麻。
  皆因这黑煞魔掌在武林之中,称得上最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当年与毒心神魔侯生,并称武林双魔,却比侯生更是阴毒,后来也是洗手归隐,此刻却又在此现身,且是天阴教下的坛主,于是在场的每个人对天阴教的实力,更觉可畏。
  焦异行又说道:“请龙爪坛下,将汤孝宏、陈文龙、薛光祖等叛徒带上,静待裁决。”
  黑煞魔掌躬身称是,走开了去。
  焦异行遂又一挥手,那司礼童子白景祥、叶清清齐声说道:“恭请玄龙堂主、白凤堂主入坛。”那黄衣老者与红服女子齐走了出来,对焦异行夫妇只是微一拱手,便自站住。
  众人俱知玄龙、白凤两堂,在天阴教中,地位极高,仅次于教主夫妇,但对此二人群豪却无一人识得,各在腹中纳闷不已。
  片刻两个黑衣劲装大汉,带来四人,熊倜一看生死判竟在其中,但那时骄气,此刻半点也没有了,面孔看去,像是惧怕至极,另外那三人,也是垂头丧气,而且全身发抖,怕得更是厉害。
  焦异行见了这四人,面如秋霜,厉声说道:“你等四人的罪状,我也不必当着天下英雄揭露,但问你等知罪与否?”
  那四人俱都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只是连连叩首,状甚可怜。
  焦异行又说道:“你等四人既然知罪,本教主宽大为怀,必定从轻发落。”他遂又转头向那黄衣老者及红服女子说道:“两位可有意见?”
  那两人齐都说道:“但凭教主发落。”
  焦异行沉声说道:“汤孝宏、陈文龙、聂重彬三人罪状尚轻,削去左手,发在凤隐堂下效力,如日后表现良好,再行录用,薛光祖欺师叛教,罪无可恕,除剁去双足外,发送回乡。”
  熊倜见焦异行说从轻发落,心里以为只是多打个几板,或是禁闭两年,此刻一听居然削手剁足,吓得浑身冷汗直冒。
  然而更惨的还在后头,焦异行话刚说完,那黑煞魔掌已走了过来,极快地在四人身旁一转,群豪尚未看清是什么身法,那四人却已俱都晕倒,原来全都被黑煞魔掌点了极重的穴道。
  那两个黑衣大汉,随即抽出钢刀,嗖嗖几刀,片刻只见血流满地,那四人手足,已被剁了下来,呈到焦异行的面前。
  群豪哪曾见过这等场面,熊倜更是汗流浃背,暗道:“这天阴教主,看去文秀至极,哪知却这等残忍,将人的性命身体,只看做粪土一样,随意宰割,由此可见天阴教之阴狠毒辣,幸好我那时没有答应龚天杰,不然却怎么得了。”
  焦异行挥手命人抬走那四个宛如尸体的人,立又满面春风笑道:“适才的事,倒教各位见笑了,我先替各位引见两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各位也许生得较晚,但这两位先辈的名头,想必一定听到过的。”
  说完他遂一指那杏黄衣衫的老者及红服女子说道:“这两位便是三十年前天下知名的铁面黄衫客仇不可仇老前辈及九天仙子缪天雯缪老前辈,这两位前辈的奇人奇行,各位虽然没有看到,但总听到过吧。”
  诸豪一听,这一惊,比方才听到黑煞魔掌时更要厉害十倍,有的甚至惊呼出来,这二人当时在武林中的名头,可称得上是皓月当空,黑煞魔掌虽也大名鼎鼎,比起他们来,只是皓月旁边的小星罢了。
  焦异行见众人惊惧之色,溢于言表,心中更是得意,说道:“我天阴教创于太行山,远来山东,一来是为了宣扬教威,再者便是希望武林群豪,能投入我天阴教下,我之今日邀请各位前来泰山,除了丐帮诸侠是请来观礼不在此例外,也是为着这个缘故。这点想敝教龙须坛下的弟子,在各位上山之前,也俱都向各位解说了,此刻诸位已算是入我天阴教下,但各位俱都创有事业,我自也不会作那不通人情之事,硬要各位放弃,故我不惜稍改教规,各位入我教中后,只要不犯教规,不作叛徒之举外,仍可随意行事,哈、哈,我这番苦心,还不是为了爱惜各位,各位可曾明白?”
  熊倜越听越不像话,此人之强词夺理,可谓已到顶点,他强迫入教,却还说“很有人情”、“费了苦力”,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等焦异行说完,熊倜便想抗议,方待站起身来。
  谁知战璧君又咯咯笑道:“哟,你说得可好,但是人家要是不愿意?”
  焦异行哈哈笑道:“此话正是,只是上山容易,下山却难了,各位要是有人不愿入我天阴教下,也请站出来,只要有能挡得过我夫妻十招的,敝教不但恭送他下山,而且还要将一件至宝奉送,可是各位却要自问有没有这个能力,要不然白送了性命,却是大大的不值得呢。”说完他又一招手,喝道:“快把‘成形首乌’取来,放在此处,看看有哪位英雄好汉,能够取得。”说完哈哈狂笑,傲气毕呈。
  熊倜听了再也忍耐不住,他本来坐在最后,此刻却站了起来,越众走了出去,诸人俱都面现惊讶地望着,却再也没有一人站起来了。
  焦异行见有人站起来走了过来,不禁变色冷笑道:“好,好,这是哪一位英雄,有些胆量,我焦异行真是佩服得很。”
  熊倜走上前来,微微一揖,昂然说道:“小子熊倜,本是江湖末流,教主高论,我也听过了,但是人各有志,谁也不能相强,纵然我挡不过教主十招,就算葬身此间,也是情愿,若是定要强迫我作违愿之事,却是万万不行。”
  他话尚未说完,远处有人哈哈大笑道:“好,好,有志气。”声音并不大。但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群豪不禁大惊,抬头一看,只见一人盘膝坐在那“秦皇无字碑”上,笑声兀自未绝。
  在场的这许多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竟没有一个人知道此人从何而来,何时而来的。
  焦异行亦是大惊,厉声说道:“碑上的是哪路高人,请下来说话。”
  那人说道:“好,好,既然教主相召,敢不从命。”话刚说完,群豪眼睛一花,那人已到了面前,仍然是盘膝而坐,竟不知他是怎么来的。
  熊倜一见,此人竟是在孔林遇到的红面老人,心中大喜,知道救星到了。
  老人冲着焦异行夫妇颔首笑道:“教主贤夫妇还认得我老头子吧,二十年不见,贤夫妇居然出落得如此英俊,真叫我老头子欢喜。”
  焦异行、战璧君二人,一见此老人飘然而落,先是一惊,待仔细一看之后,脸上的倨傲之气,顿时消失无踪,换上了惧畏之色,但他以教主身份,虽然已知面前是何人,也绝不能露出惊惶之态。
  焦异行拱手说道:“原来是飘然老前辈,晚辈久违风范,想不到老前辈还是这等刚健。”
  那老人无人知他姓名,俱称他为飘然老人,数十年始终独来独往,也无人知他来处去处,人们数十年前看见他时是这样子,数十年后他依然不变,人们只知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昔年铁剑先生若不是得到飘然老人之助,独力击毙了天阴教教主夫妇,也不能将天阴教瓦解,他一别人间二十年,此刻又重现了。
  飘然老人听焦异行说完,哈哈笑道:“想不到你还记得我这老头子,我老头子这番前来,并非要管教主的闲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们想要他们入教,他愿意,我老头子怎能管得。”
  他哈哈又笑了一阵,说道:“只是有两件事,我却要管一管,第一件事,便是姓熊的这小孩子,我看着甚是欢喜,我老头子想带他去做徒弟,当然他就不能加入你们的教了。第二件事,我老头难得收徒弟,第一次收徒弟,总要给见面礼,想来想去,这个‘成形首乌’倒满对我的胃口,你就送给我吧。”
  焦异行面有难色,说道:“这第一件事当然没有问题,只是第二件事么……”
  飘然老人道:“怎样?”
  焦异行道:“既然老前辈开口,此物就在此处,老前辈只管取去便是。”
  熊倜走到老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老人笑道:“你我总是有缘,起来,起来,把那匣子拿来,我们就要走了。”
  那铁面黄衫客始终寒着脸站在旁边,此刻突道:“慢来,别的都无所谓,这成形首乌却动不得。”
  飘然老人斜睨了他一眼,说道:“你还没死呀,不错,不错,只是你却还不配来管我的事。”
  仇不可怒喝道:“我管定了。”身体也未作势,倏地拔了起来,虚空一掌,向飘然老人击去。
  老人袍袖一展,众人只听轰然一阵大响,仇不可已震落地上。
  熊倜已将成形首乌取到手中,老人哈哈笑道:“各位,我们告辞了。”左手牵着熊倜,右手袍袖一展,呼地一声风响,人已自众人顶上飘然而去。
  正是泰山绝顶,奇人倍出,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13
第05章 再入江湖
 四年,好像在一晃眼间就过去了。
  熊倜跟着飘然老人,隐居在泰山,已经苦练了四年的武功了。
  四年,江湖上起了很大的变化。
  江南第一的江宁府鸣远镖局瓦解了,金陵三杰中的断魂剑与神刀霸王已不知去向。
  峨嵋的孤峰一剑边浩,自峨嵋绝顶,巧得失传已久的“玄女剑法”秘笈,成了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剑客,和江苏虎丘飞灵堡的出尘剑客东方灵,被武林中人并称“双绝剑”。
  粉蝶东方瑛,多次拒绝许多年轻豪杰的婚议,不知她在等待什么。
  西河绿林道的总瓢把子,笑面人屠申一平忽然中毒而死,河北绿林道群龙无首,登时大乱,一个名叫铁胆尚未明的青年豪客,在两河绿林大会上,技压当场,取代了申一平生前的位置。
  白山黑水之间,出了个贩马大豪。他的“落日马场”占地千顷,此人别人只知称他为“虬须客”,不知来历姓名,他有个女儿.叫做“雪地飘风夏芸”,更是东三省新近崛起的成名女侠。
  北京著名的老镖头,银钩孟仲超,在走镖山西的时候,得罪了天阴教下,被天阴教新扎起的龙须坛主单掌追魂单飞,一掌击断双腿,亡命天涯,不明下落。
  最令江湖中人谈之变色的是,天阴教的势力日益庞大,天阴教徒充斥江湖,黑白两道,都有他们的势力,江湖中较有名气的好汉,如七毒书生唐羽,金陵三杰之首粉面苏秦王智逑,海上称尊的海龙王赵佩侠,山西临汾的吴钩剑龚天杰,洛阳大豪五虎断门刀彭天寿,以及劳山双鹤,洞庭四蛟,黄河一怪,和一些武林中久已归隐的魔头,都被收罗教下,不是真有绝大来头的武林人物,根本无法在江湖立足。
  秋天,当熊倜重回秦淮河边的时候,人事已然全非。
  朱若馨早就受不了烟花客的摧残,自杀而死,留下朱若兰伶仃一人,依然在忍受生活的苦楚。
  熊倜想起出尘剑客东方灵,是个仗义疏财的人,便想到把若兰救出苦海,寄托给东方灵,然后再走遍天涯,了却自己的恩仇。
  因此,他同若兰商量好,要若兰收拾些细软,雇车买马,直往苏州虎丘奔去。
  虎丘山本是苏州的名胜,林木葱茏,景色甚美,那飞灵堡就在虎丘山下,依山傍水,建着一大片院落,外面建着围墙,三五庄丁,此刻正站在堡门外,看见有车来了,便迎了上来。
  熊倜策马走上去,那庄丁躬身道:“这位可是来英雄会的?”
  熊倜翻身下了马,说道:“不是的,我特来见堡主,麻烦你入内通报,就说江宁熊倜,远道求见堡主。”
  那庄丁走了进去,片刻,一个长衫汉子飞步而出,老远便抱着拳说道:“来的可是江宁府的熊倜大侠?快清先进去,堡主就来恭迎大驾。”
  须知熊倜名震江宁,泰山一会后,更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那长衫汉子乃是飞灵堡里的管事,听得熊倜来了,连忙迎了出来。
  过不了一会儿,出尘剑客东方灵带着几个庄丁大步而出,见了熊倜大笑道:“今天是哪阵风把大驾吹来了,想得小弟好苦呀。”
  熊倜也忙拱手为礼,说道:“久违堡主风范,小弟也是想念得很,久想前来问候,却苦不得便,今番惭愧得很,却是有事要相烦堡主了。”
  东方灵握着熊倜的手道:“快不要说客气的话,这样说不免见外了,你来得倒真的凑巧,江南的豪杰,差不多已尽在我堡中了。”说完哈哈大笑。
  又看了那车子一眼,疑惑地说道:“快请进去说话,那车中的可是宝眷?”
  熊倜道:“车中是小弟家姐,小弟浪迹无定,不能照顾家姐,忽然想起堡主高义,故此不嫌冒昧,想将家姐寄居在此,家姐若能得到堡主照顾,小弟就可放心了。”
  东方灵疑惑顿解,忙说道:“原来是令姐,快请进去,令姐就等于小弟的姐姐一样,这是小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就叫庄丁将车子迎进堡去。
  熊倜与东方灵并进得堡来,只见房宇栉比,气派甚大。
  转过两排房子,是个极大极大的广场,此刻四旁俱用巨竹搭起棚子,正中是一个大台,四周围以栏杆,这时棚里高朋满座,俱是豪士。
  熊倜远远地看见了,说道:“这里看来,想必就是堡主的英雄大会,小弟在道路上已听人说过,只是小弟却不想进去,不知堡主可否先带小弟入内,安顿了家姐再说。”
  东方灵道:“那是自然,我先带熊兄到敝舍去,舍妹对熊兄,也是想念得很呢!”笑了几声,又说道:“只是这个英雄大会,熊兄却一定要参加的,江湖朋友,谁不希望能一见阁下风采呢!”
  熊倜听了,也觉得有些得意,却不好答话。
  东方灵带着他三转两转,走到一个门前,指着说:“这就是寒舍了。”
  熊倜跟着他走了进去,只见那是个极大的花园,前面是三间倒轩,被树影遮得暗阴阴的,沿墙的假山石,种着各式的花木,只是已进深秋,只有菊花,仍然在盛开着,被斜阳照得一片金黄。
  东方灵又指着那三间倒轩说:“这是小弟夏日读书的所在,正厅还在前面呢。”
  转过倒轩,忽见十亩荷池,虽然荷花全部谢了,望去仿佛仍有缕缕清香。
  荷池旁架着重叠回廊,是座极精致又宽敞的屋子,被一座大假山向西挡住,假山上梧、榆相接,替房子挡住了西晒的阳光。
  熊倜和东方灵走进房里,见东方瑛正陪着朱若兰坐在厅里说话呢。
  东方瑛红着脸对熊倜笑了一下,就拉起若兰来,对东方灵说道:“这个就是我哥哥。”
  朱若兰红着脸福了下去。
  东方灵也躯身说道:“熊……”
  他竟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说了个熊字,就接不下去了。
  熊倜忙笑着说:“此是小弟的义姐,姓朱,却是从小带着小弟长大的。”
  东方灵尴尬地笑道:“朱姑娘千万不要客气,熊兄和我不是外人,朱姑娘在此,就请像在家里一样好了。”
  熊倜说道:“堡主的高义,小弟也曾和家姐说过,家姐也敬佩得不得了,是以小弟才不嫌冒昧地跑来。”
  东方瑛娇笑着说道:“你们别堡主,小弟,熊兄的称呼着好吧,听得人怪不舒服的。”
  东方灵笑道:“正是应该如此,我们还是免了这些虚套最好。”
  此刻忽有一个小僮过来说道:“外面有个庄丁,进来说英雄会上的英雄们都等急了,问堡主怎么还不出去?”
  东方灵笑道:“我尽管和你们说话,却把外面的客人都忘了。”
  东方瑛娇笑道:“让他们等等好了。”
  熊倜说道:“你们自去无妨,我陪家姐在这里坐好了。”
  东方灵道:“贤弟却是一定也要去的,朱姑娘若是有兴,能一起去更好。”
  若兰刚想推辞,东方瑛却一把拉住她说:“一起去看看有什么关系,我陪着你就是了。”
  广场里的竹棚分四面搭起,甚为宽敞,每一个棚里摆着十余桌酒筵,只要有人坐着,便立即摆上酒菜,此刻三间敞棚,都几近坐满了。
  正中朝外的那一棚,是留做主座,和招待些较为知名之士,此刻却只疏落地坐了几个人,其中有武当的四仪剑客凌云子,丹阳子,玄机子,飘尘子,武林中称之为武当四子,此四人,行侠江湖,甚是正派,此外尚有太湖三十六舵的总舵主展翅金鹏上官予,四川峨嵋孤峰一剑边浩的两个师妹,峨嵋双小徐小兰、谷小静,但孤峰一剑、天山三龙却未见来到。
  东方灵向四周抱拳道:“小弟这次请各位来,实在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小弟想着与江南诸侠,近日甚少连络,特地请各位来聚一聚。
  “想不到的是,居然惊动了武当、峨嵋两派的剑客,和太湖的总舵主上官老英雄,小弟既是高兴,又是惶恐。
  “此外,还有一位大大有名的英雄,想不到他也凑巧适逢此会,那就是昔年泰山绝顶,群英雄大会上独抗天阴教,名传江湖的星月双剑和飘然老人的衣钵传人熊倜,小弟更是高兴得很。
  “此次盛会群豪,实是我飞灵堡建堡以来,最大的快事,各位若是有兴,不妨在正中的英雄台上试试身手,文人骚客们,击鼓行令以助酒兴,我辈武林中人只好击剑行拳了。
  “但此会只是欢叙之会,过招也是点到为止,各位之中若有什么揭不开的梁子,却不可在此煞了大家的风景。
  “小弟话已说完,请各位尽可欢饮,飞灵堡虽无长物,但水酒却还能供应得起。”
  四棚诸豪,一阵鼓掌欢呼,便痛饮起来。
  熊倜彬彬有礼和沉默寡言的性格,引起武当四子极大的好感,坚持着要熊倜日后到武当山去一游,熊倜见能得武当四子的邀请,也是高兴,何况武当派,久为中原内家剑派正宗,武当山更是武林中敬仰的所在,便一口答应了。
  峨嵋双小徐小兰、谷小静,和粉蝶东方瑛本是好友,这次她们前来飞灵堡,也是东方瑛邀来的,此刻笑语风生,席上只有她们讲话的份儿。
  过了一会儿,英雄台上居然有几个人上去打了两趟拳,练了一段剑,但俱都是些普通武功,哪能入得了这些人的眼里。
  原来出尘剑客东方灵此次柬邀英雄会,还真个是为了她的妹妹。
  他虽知道东方瑛心目中有了熊倜,但熊倜自泰山大会后,江湖中从此没有消息,而自己的妹子的年龄却一天大似一天,来求婚的人,她又多不中意,他想总不能这样耽误下去。
  他这才聚诸雄于飞灵堡,想在其中物色一个年少英俊的人物,来做自己的妹夫,此刻一看,却俱是些第三流的角色。
  但他反而高兴,原因是熊倜居然突然来了,他本是最好的人选,自然不必再去挑选别人了,只是熊倜心里如何,他却没有想到,他以为妹妹允文允武,人又美貌,熊倜岂有不肯之理。
  此刻英雄台上,有两个人正在过招,一个使的是“劈挂掌”,一个使的是“少林拳”,一招一式倒也有几分功力。
  东方瑛娇笑道:“你看看这些人,倒还真上台去打呢,谷姐姐,徐姐姐,我们也上去练上一段好不好?”
  谷小静哎哟了一声,说道:“你可别找我,我可不行,你要真有本事,不会去找别人去,怎么就会欺侮我呀。”
  说着,她眼睛却瞅着熊倜,意思是叫东方瑛去找熊倜,原来东方瑛已曾经将心事悄悄地告诉过她们了。
  东方瑛粉面绯红,伸手就要打她。
  朱若兰久历风尘,什么不懂,此刻一看,便知道这位小姐对熊倜早有意思,她也甚是喜欢东方瑛的天真,倒希望熊倜能和她结合。
  于是朱若兰说道:“我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嘴严得厉害,什么都不肯说,我跟他在一起这么久,连他会武功都不知道,今天非罚他练给我们看看不可,他要是不练,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徐小兰答道:“这样敢情好,我们东方大妹子也正手痒得紧,就让他们两个一起上去练给我们看看,你们可赞成不?”
  东方灵喜道:“好,好,我也赞成,我还出个主意,三十招之内,要是谁也不能赢了谁,就算不分胜负好了。”
  原来他知道熊倜是当代第一奇人之徒,怕妹子不是他对手,若败了面子上不好看,这才想出这个主意,他想妹子三十招总可以应付的。
  熊倜听了,实是一万个不愿意,望着武当四子,希望他们阻止,哪知武当四子也是笑嘻嘻地拊掌赞成,原来他们也想见见熊倜的武功。
  此时比武台上,动着手的两人,已分出了胜负,那使“少林拳”的,一招“黑底掏心”,被对方避开,招式用老,肩着着实实地被劈了一掌,倒在台上,幸亏他身体结实,爬了起来,含羞带愧地走下台去。
  那使“劈挂掌”的,一招得手,向四周一拱拳,算是回答了四下疏落的掌声,仍不肯走下台去,意思是还想接个两场。
  东方瑛紧了紧衣服,跃跃欲试。
  熊倜见了暗暗叫苦,他实不愿出手,尤其对方是个女子,又是东方灵之妹,胜了固是不好,败了却又算个什么。
  哪知台上又跳上个直眉愣眼的汉子,和那使劈挂掌的动起手来,熊倜松了口气,暂时总算有人替他解了围。
  他见上去这人,也是个寻常把式样,心里有些失望,暗忖:“江南偌大个地方,难道其中竟没有藏龙卧虎……”
  他一眼望去,见那使“劈挂掌”的又以一招“牵缘手”胜了一场,他目光如炬,见这汉子的这一招“牵缘手”用得甚是巧妙,而且含劲未放,似乎此人武功远不止此,只不过没有使出来罢了。
  这时比武台下,也有人轻轻“咦”了一声,虽然声音极为轻微,但熊倜耳目异于常人,在这喧闹的声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次东方瑛又要上台时,却被东方灵一把拉住,朝她做了个眼色,东方瑛心中纳闷,但又不好问出来。
  转眼又有两人被那使“劈挂掌”的人击下台来。
  最怪的是,那使“劈挂掌”的汉子,武功却似因人而异,如果对手的武功只有一成,他就使出一成半来,对手的武功若有三成,他就使出四成来,打了几场,仍然是气定神足,满不当一回事。
  各棚中的豪客,此刻已多数发现,有的竟窃窃私议了起来。
  凌云子沉不住气,低声向丹阳子说道:“此人看来有些古怪,我倒想去接他一场试试。”
  丹阳子摇了摇头,却未说话。
  坐在旁边的展翅金鹏一捋长须,低笑道:“道长别着急,依我看,好戏还在后头呢!”
  东方灵亦在低头沉吟。
  东方瑛嘟着嘴,怪哥哥怎么不让她上台一试身手,峨嵋双小见了,偷偷向她取笑着。
  晃眼,那使“劈挂掌”的又胜了两场,前后算起来,已有六个豪客败在他手底下。
  那六人虽说武功全不甚高,但此人连败六人,仍然若无其事,功力的深厚,使得大家更惊异了。
  东方灵侧首向展翅金鹏问道:“上官老英雄见多识广,可曾看出此人是什么来路吗?”
  展翅金鹏摇头答道:“不瞒堡主说,我也在揣摸此人的来路,此人使的‘劈挂掌’,本是极为普通的掌法,只是到了他手里,却像不一样了。”
  丹阳子接口说道:“依贫道之见,这‘劈挂掌’似乎不是他本门武功,若有个高手下去逼他使出本门武功来,他的来历就知道了。”
  展翅金鹏上官予捋须一笑,忖道:“这老道倒滑头得紧,一点是非也不肯惹,方才你师弟要上去,你阻止了,此刻却想别人去顶缸。”
  熊倜一声不响,却看出一宗异事来。
  原来凡是被那使“劈挂掌”的打下台去的汉子,一下台就有一个黑衣汉子接过去,走到一旁讲话。
  熊倜眉头一皱,忖道:“难道此人又与天阴教有什么关联吗?”
  展翅金鹏忽地笑道:“好,居然武胜文也上来了,这一下总可以试出他的功夫来了吧。”
  东方灵道:“怎地子母金梭武大侠来了,我都不知道,真是……”
  熊倜一望台上,上去个中年的瘦削汉子,步履沉稳,两眼神光颇足,看来内功已俱火候。
  那瘦削汉子一上台,便抱拳说道:“朋友端的好身手,我武胜文不自量力,想来领教领教朋友的高招,只是朋友能否亮个万儿,使天下好汉也知道朋友哪一路的英雄。”
  棚中的上官予低笑道:“果然还是他厉害,一上去就想抖露人家的来历。”
  哪知那使“劈挂掌”的汉子哈哈一笑,说道:“在下江湖小卒,那有什么万儿,只是子母金梭的大名,在下却久已闻得,今日有幸,能在鼎鼎大名的英雄掌下讨教,真是何幸之有。”
  丹阳子微一皱眉,说道:“此人说话的声音,中气强劲至极,看样子内功已有了十分火候,只是贫道想来想去,却想不到此人的来路。”
  东方灵也沉吟道:“此人必是内家高手,隐名来此,只是他如此又有何用意呢?”
  台上的武胜文却已动怒,喝道:“好,朋友既然不肯亮万儿,武某人只得放肆了。”
  话未说完,身形一错,“踏洪门,走中宫”一手打去,竟是少林的“伏虎拳”。
  哪知劈挂掌的汉子右肩一沉,右掌从武胜文肘下穿出,一招“拨云见日”直取左胁,却仍是“劈挂掌”的招式。
  武胜文微一坐马,双掌一交,化开了来势,右肘一弯,一个“肘拳”过来,那汉子微微一笑,脚步一错,避开了此招,武胜文身躯一扭,右手刷地直点“锁喉穴”,那汉子喝道:“好拳法。”一错掌,刷刷刷一连三掌,虽亦是“劈挂掌”里普通招式,但他掌力带风,风声呼呼,哪里还是什么“庄稼把式”!
  那“劈挂掌”在武林中极为普遍,乡下的把式场里的教武师傅,也总是拿这套掌法教人,但此刻到了他手里,却是大大不同。
  总之越是在这种普通掌法上,越是见了真功夫,那汉子一招接着一招,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展翅金鹏一看,说道:“此人的确有两下子,连武胜文的‘伏虎拳’也逼不出他的真招来,而且看样子武胜文也快不行了呢。”
  东方瑛此刻嘴也不嘟了,一边看一边说道:“这人的掌法我看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就是比人家快点就是了。”
  展翅金鹏上官予笑道:“姑娘,就这‘快’就够你瞧的,我看武胜文不出十招就要不成了。”
  他拿眼望着东方灵,意思是要东方灵去接下来,哪知东方灵不闻不见,他人最沉稳,在没有弄清人家来历之前,怎会跑去跟人家打架。
  果然不出上官予所料,子母金梭额上已见汗,气力也自不继,越打越吃力,那使“劈挂掌”的汉子一声长笑,刷地一掌,“丹风朝阳”,武胜文尽力右倾但肩上已被掌缘扫中,只觉火辣辣地生痛。
  子母金梭在江南武林,也是成名露脸的英雄,此刻一招落败,便自收手,一言不发走下台去。
  展翅金鹏上官予一声长叹,说道:“唉,想不到今天武胜文不明不白地栽在人家手上,连人家是什么来路都不知道。”
  东方灵也自摇头,回头嘱咐身后的堡丁,叫他去将武胜文接来,熊倜却又发现一个黑衣大汉,早已将武胜文引走了。
  那汉子一掌击下武胜文,棚里群豪大半知道子母金梭的名头,见他也落败,自问身手,便没有再上台的,那汉子卓立台上,突地朗声笑道:“在下闻得东方堡主此次聚会群豪,除了以武会友之外,还声言若有技压当场,并且能胜得了粉蝶东方女侠的,就是飞灵堡的东床快婿,怎的直到现在,粉蝶儿还不出来一现身手呢?”说完是一阵大笑。
  东方灵一听,双眉立刻紧紧皱到一起,他的确是有过此话。但此刻主意已改,却想不到这汉子锣对锣,鼓对鼓,当面给抖露出来。
  武林中人素重然诺,尤其以出尘剑客的名头,岂有说了不算之理,但他却又不愿让自己妹子跟此人动手。
  东方灵心中叫苦,朝熊倜连使了几个眼色,希望熊倜能打退此人,哪知熊倜正怕惹着东方瑛,此刻听了那汉子的话,更愈发不出手了。
  群豪此刻也自哄然,都想不到这汉子居然敢当面去撩拨出尘剑客,有的更想看热闹,恨不得东方兄妹立刻出手,打个热闹好看的。
  东方灵自无话可答,哪知西棚群豪,突然飞起一条人影,轻功之妙,身手之疾,显见得又是个高手。
  那人影轻飘飘地一落在台上,便哈哈笑道:“你要急着娶老婆,先接我老叫花子几手。”
  棚中诸人,也一齐大惊,上官予拍着桌子,大声道:“咦,想不到.想不到,居然连蓝大先生也出手了。”
  原来这人正是丐帮的龙头帮主,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蓝大先生。
  那使“劈挂掌”的汉子也是一惊,但随即平静下来,抱拳笑道:“原来蓝大先生也来了,难道阁下也想要个媳妇吗?”
  蓝大先生哈哈一阵狂笑,突地目中射出精光,道:“我媳妇倒不想娶,不过想来见见老朋友而已,顺便也讨教讨教高招。”
  那汉子笑道:“想不到蓝大先生居然还记得在下,真是教在下有点觉得受宠若惊了。”
  蓝大先生这一出现,正所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四棚群豪谁不暗暗称怪。
  展翅金鹏上官予捋须道:“此人居然和蓝大先生还是素识,这样看来,此人更是大有来历了。”
  哪知此刻又极快地掠起一条身影嗖地蹿到台上,却是子母金梭武胜文去而复返。
  子母金梭武胜文这一现身,群豪更是咄咄称怪,须知无论任何场合比武,哪有败了的人重又上台的道理,何况是子母金梭这样的成名人物呢!
  那使“劈挂掌”的汉子也大出意外,说道:“难道武大侠已休息够了,还要再赐教吗?”
  他这话明虽客气,骨子里却又阴又损,子母金梭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展翅金鹏上官予也思忖道:“今天武胜文怎么搞的,忽然又跑上台去了,难道还想露一露他两手‘子母金梭’吗?唉,这回就算是能够胜了人家,可是也不见得是露脸的呀。”
  哪知武胜文面不改色,冷冷地说道:“不错,我武胜文败在阁下的掌下。怎会再有颜上来跟阁下比武。”
  群豪一齐更奇,暗忖道:“你不上来比武,跑上台来又是为什么呢?”
  武胜文仰天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没有一点“笑”的味道,听起来只觉得如枭鸟夜啼凄厉至极。
  子母金梭武胜文说道:“可是我这次上来,却为的是替我的一个好朋友报削足之仇。”
  他此话一出,群豪齐都哄然,那汉子也自面上变色。
  武胜文目光一冷,指着那汉子说道:“各位知道此人是谁吗?他就是……”
  他话未说完,那汉子双掌一错,右手刷地一掌,当头拍去,左手并指,疾点胸坎的“幽门”重穴。
  他一招两式,出手如风,武胜文刷地大仰身,堪堪避过此招,但嘴里的话,却被逼了回去。
  那汉子喝道:“好朋友要动手就动手,别多废话。”手底下连环用掌,着着都是杀手。
  蓝大先生站在一旁,倒僵住了,他自不能和子母金梭武胜文一齐动手,只得走下台去,主棚群侠一齐站起身来,朝他招呼着,但他微一抱拳,却又走回西棚,并不走到主棚中去。
  展翅金鹏说道:“今日真是怪事层出,连我老头子都有点糊涂了,怎么好好的武胜文又替人报起仇来,这蓝大先生显然是认得这汉子,怎么也不走过来跟我们哥儿几个聊聊。”
  台上此刻的这番比斗,又和方才大不相同,两人全是进手招数,而且招招都向致命之处下手。
  东方灵微微苦笑,刚刚他才说过“以武会友”,“指到为止”,“不得寻仇”,但马上就有人拼起命来,此情此景,他势又不能出头劝解,是以他只有摇头作苦笑之状。
  两人瞬即拆了数十招,武胜文一派拼命的打法,那汉子见不易取胜,忽地断喝一声,掌法一变,却不再是“劈挂掌”。
  他掌法一变,丹阳子、东方灵、上官予三人齐声惊哦了一声。
  丹阳子抢着说:“原来此人竟是‘崆峒’门下,使的居然是‘崆峒’的镇山掌法‘断魂掌’。”
  原来“武当”、“崆峒”、“峨嵋”、“昆仑”、“点苍”,乃是内家的五大宗派,是以那汉子一出手,丹阳子便能认出是崆峒所传。
  展翅金鹏拍案道:“我倒想起一人,以此人的年纪,功力看来,他一定就是‘崆峒’的后起高手,天阴教的龙须坛主单掌断魂单飞了,怪不得武胜文拼命,他的师兄银钩孟仲超便是伤在此人手下。”
  出尘剑客面如凝霜,说道:“想不到天阴教居然跑到飞灵堡里来撒野了,怪不得小弟今日也要出手了。”
  原来此人正是天阴教下的龙须坛主单飞。
  天阴教在江湖上罗致人才,不遗余力,龙须坛主更是职责所在,是以单飞一听飞灵堡主以武会友,为妹择婿,便跑了来,一则是乘机网罗人才,再则却是想凭着自己的一身艺业,技压群雄,只要自己能娶得东方灵的妹妹,那么连出尘剑客都成了天阴教下的人了。
  但他知道若先说出自己的行藏,绝对不能成事,是以隐着身份,想到了已成事实的时候,再说出自己的身份。
  哪知子母金梭武胜文一听单飞手下的人拉他入教,又说出单飞的来历,他可不同于先前被他打倒的那几人,大怒之下,竟不顾一切地又上了台来。
  单掌断魂盛怒中,施展出“崆峒”绝学“断魂掌”,将子母金梭逼得没有回手之力,眼看就要命丧在他的掌下了。
  哪知道主棚上,飞掠而来一条极快的身影,曼妙在空中微一转折,头下脚上,刷地一掌,硬生生地将两人分开。
  四座群豪见了这绝顶轻功,轰然喝起彩来,单飞被他先声所夺,倏地停手一看,却原来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单掌断魂不由大怒,喝道:“这算什么意思,阁下硬架横梁,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
  那人微微一笑:“在下熊倜,原是无名小卒,怎能和阁下,名扬四海的单掌断魂坛主相比?”
  单飞一听“熊倜”两字,已然色变,再听他一语喝破自己的所藏,更是面色如土。
  熊倜一亮轻功一报万儿,四座群豪,却高声喝起彩来,先前在客栈中曾跟熊倜吹牛的那个圆脸汉子,一伸舌头,说:“好家伙,原来熊倜就是他呀,可真有两下子。”可是一听另外一个竟是天阴教下新扎起的单掌追魂,头一缩,又说不出话来了。
  熊倜朗声道:“在下原不拟来蹚这趟浑水,只不过见不得天阴教人在飞灵堡撒野,也想领教阁下的断魂掌罢了,正如阁下所说的‘要动手就动手’,我们也不必多废话,就请阁下赐招吧。”
  单飞生性本也极傲,但熊倜比他更傲,三句没说完,就要动手,单飞气往上撞,喝道:“好极了,我单某人倒要看看阁下有什么功夫。”
  两人剑拔弩张,展翅金鹏叹道:“真是英雄出少年,这位熊少侠不说别的,单就这份轻功和胆气,就叫我老头子佩服得很。”
  峨嵋双小里的徐小兰朝东方瑛一眨眼,娇笑着道:“幸好你没有和人家动手,要是真动上手,今天你的苦头就算吃定了。”
  东方瑛也反唇道:“我打不过人家就算了,不像你,打不过人家的时候,就赖着要你那位好师哥帮忙。”
  原来这徐小兰和她师兄孤峰一剑边浩,已生情愫,是以东方瑛才这样说来笑她,谷小静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徐小兰却老到得很,一点也不动声色,连脸都不红一红,原来她早被人家取笑惯了。
  子母金梭自问艺不如人,黯然走下台去,熊倜微一拱手,便要动手,突地“当、当”远处传来几下极奇异的锣声,单掌追魂单飞听了面色骤变,拱手说道:“在下今日突有要事,不能领教阁下的高招,青山不改,只好改日再奉陪了。”
  话未说完,脚尖一顿,三起三落竟使出“蜻蜓三抄水”的绝顶轻功,如飞而去。
  他这一走,群豪俱都愕然。
  熊倜也是一愕,但似随即会过意来,他怕惹出别的是非,微一作势,身形如长虹经空,掠回主棚,群豪又哄然叫起好来。
  朱若兰见熊倜如此身手,笑得嘴都合不拢来,东方灵也笑道:“想不到你轻功如此好,只怕……”
  展翅金鹏一伸拇指,接口说道:“只怕今日武林中轻功能胜过熊少侠的,没有几个人了。”
  展翅金鹏亦以轻功闻名江湖,此刻看见了熊倜之轻功,亦不禁自叹不如。
  东方灵忽似想起一事,走出棚去转了一转,回来笑道:“那位蓝大先生真是个奇人,行事如神龙见首而不见尾,飘然一现影踪,此刻已走得不知去向了,小弟在西棚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有了方才的几场比斗,四座群豪,一个也没有再出手的了,但是大家笑语共饮,多半都是以这二次出现江湖的熊倜为话题。
  那圆脸汉子此刻又比手划脚地吹起牛来。
  夜色渐满,好戏已散,酒足饭饱,这些江湖上的豪客,虽是动不动就玩命的朋友,但在飞灵堡里,却也不敢滋事,而且经过方才那一番仗,谁也没有再提“招亲”的事了。
  这一场群雄快聚,总算没有出什么太大的岔子,但是熊倜心中却生起几个问题,那蓝大先生如何匆匆一现?那单掌追魂为何一听锣声便走了?那锣声是不是代表着天阴教主夫妇已到苏州?若真是他们前来苏州,又为的何事?这些问题一时却也得不到答案。
  东方瑛笑语欢然,徐小兰、谷小静不时打着趣,熊倜垂头沉思着,抬起头来,却见棚中空荡荡地没有多少人了。
  群豪陆续散尽,东方灵亲自送到庄门,最后四仪剑客和太湖的展翅金鹏上官予也要走了,出尘剑客再三地挽留他们在飞灵堡歇个两天,但上官予急于回去,四仪剑客也另有事,都要连夜赶着回去,东方灵见挽留不住,只得罢了。
  此时虽刚刚起更,但夜色已是甚浓,东方灵站在堡前的小桥上,望着群豪身影逐渐消失,终于仍然是一片黑暗。
  他默然伫立在那里,心中生出许多感慨,一种欢聚后突生的寂寞,使他生出了莫名的惆怅,他暗自在感怀着。
  许多年来,他以他的忠诚和慷慨的个性,以及过人的武功,在江湖上建立了威名,“出尘剑客东方灵”,在武林中几乎已取代了昔年武当掌教妙一真人的地位,但仍然是寂寞的。
  跟随在他后面的,永远是一群附和他的,甚至是阿谀他的人们,使他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但这感觉是空虚的。
  他渴望着友谊,但甚至是一份最普通的人都能得到的那种纯真的友谊,在他却是那么地困难,渐渐地,他变得孤独了,人们也在说着,出尘剑客是孤傲的人,于是人们离他更远了。
  他并未十分长成的时候,他父母就都去世了,他的亲人,只有他的妹妹,他以他的全心,全力去爱她,去维护她,但这份情感,并不能填补他心灵上的空虚,他渴望着一份能爱与被爱的情感。
  小桥下的流水,细碎而缓慢的流过,发出一种悦耳的淙淙声,他想:“这多么像她说话的声音呀,那么地轻巧而缓慢……”
  他想着:“这难道就是我多年来渴望的情感吗?当她的目光,轻轻地掠过我时,我就会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充实,是多么温柔的目光呀,为什么我在别的女人身上,就感觉不到这种温柔呢?”
  人类的感情,永远是难以解释的,千百年来,有多少人试着去了解,但又有谁能解释呢!这永远是个无法知道的谜。
  东方灵多年来所见到的女性,已经很多了,在他心里,从未曾激起过一片涟漪,但今天,他见到了若兰,这经受了无数摧残和磨难的女子,那一份幽怨的温柔,却使得东方灵倾倒不已。
  他慢慢走进堡里,这一份情感使得他既喜悦也忧郁,他不知道怎样去应付它,他自思着:“我对她知道的是那么少,甚至连她是不是已嫁了人都不知道。熊倜和我道义相交,将她托付给我,我又怎能将这心意向他说出呢,他又怎能相信我对一个第一次相见的女子,会有这样的情感,若然他误会了,岂非将我当成一个乘人于危的淫徒。”
  他想着想着,已走进园里,这晚虽无月色,但星星极亮,房子里的灯光仍然通明,而且隐隐有笑语之声,他知道他们早已回来了。
  他走上台阶,东方瑛已迎了出来,娇笑着说:“你怎么在外面呆了这么久,我们都等得急死了,那些人都走了吧?”
  东方灵笑着说:“其实他们早走了,只不过我在外面想着一件事……”
  他说到这里,一望若兰,恰恰若兰此时也在看着他,那种成熟的妇人所特有的温柔目光,使得东方灵心头激然地起了一阵波浪,他纳纳地呆着了,目光再也舍不得移向他处。
  此时房里的人,每人心头都有一份心事,东方灵是恍然如在梦中。若兰被他的目光这么一看,她久历风尘,男人心中的事,如何看不出来?此刻只觉心头鹿撞,不知是喜是惊。
  熊倜本就沉默,此时他在想着日后打算,对若兰和东方灵的情景,根本没有理会,东方瑛全神望着熊倜,心里只盼望着熊倜能对她一言一笑,别的事都不在她心上。
  只是房中却另有两人,她们旁观者清,看了心中却另有滋味。
  原来峨嵋双小却未曾回去,她们虽然全是一身武功,但终究是个女子,晚上行路甚是不便,东方瑛就留她们住下了。
  徐小兰还不大怎样,那谷小静却恨不得永远在飞灵堡住下才对心思,原来她对东方灵,早已一往情深,她和东方瑛本是手帕之交,两人时相过从,东方灵也将她当妹子般看待,虽然她貌美如花,但他心中却未生过丝毫邪念,谷小静虽然有意,但她到底是个女儿家,怎能将心事告诉别人?
  她见到东方灵此刻如痴如呆的情形,心里也自有数,不禁暗暗为自己伤心,但她素性倔强,面上却不肯露出来。
  在这一瞬间,各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谁也没有出声,徐小兰看得清清楚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来,只把房中的五人,都笑得脸红了起来,东方瑛只当她在笑自己,红着脸不依道:“你笑什么,看我等会可会饶你!”
  徐小兰听了,更是笑得弯下了腰去,说道:“哎哟!你们看这个人,人家又不是笑她,她自己做贼心虚起来了。”
  东方瑛顿着脚说道:“你还讲,你不是笑我,是笑谁呀?”
  徐小兰道:“你只当这房子里就只有你一个才好笑呀。”
  东方瑛脸上更是飞红,干咳了两声,说道:“你笑什么,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徐小兰喘着气说:“好,我说给你们听,从前有一个人呀……”
  熊倜始终都在愕愕地想着,他突然想起他妹妹,(他始终认为那跟着宝马神鞭萨天骥,及奶妈夏莲贞而去的女孩子,是他妹妹),他想着:“为什么我始终没有想起过她,可怜她此刻落在那恶徒手上,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他越想越气,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这一拍桌子,把房中的人,全惊得呆住了,徐小兰口中的话,也被惊回腹里,大家都惊异地窒看熊倜,不知他为何突然生气了。
  东方瑛娇嗔道:“你这人怎么搞的,一会儿拍桌子,一会又笑了。”
  熊倜又觉失态,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徐小兰却又笑道:“人家在想着你呢。”
  东方瑛做着要打徐小兰的样子,说:“你这丫头,又在嚼舌头。”心里却高兴至极,忍不住笑了出来,眼角一瞟熊倜。
  熊倜低下头去。
  徐小兰又说:“喂,你别怕难为情呀,这有什么关系,我们这位大妹子,还不是一天到晚想着你,都快想疯了。”
  东方瑛再是脸厚,也经不住徐小兰这样的打趣,嘤咛一声,跑到后面去了。
  熊倜这一惊,却非同小可,东方瑛对他的情意,他丝毫不知,此刻知道了,却不知怎生才好,他暗自思索着:“这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早知如此,我就不会将若兰姐送到此间,我现在心情如此,怎么消受得了她这番情意,一个应付不好,岂不是麻烦?我和她相见仅仅两面,她又怎会对我如此呢?我虽然对她也没有恶感,但是经过若馨的变故,情感上的事,我已终生不想牵缠了。”
  各人坐了一会,心中各有心事,哪有心情谈话,各都安歇了。
  熊倜回到东方灵为他安排的房里,想了许久,觉得事已至此,惟有一走了之,本想留个字柬,但又苦无纸笔,只得罢了。
  他推开窗子,窗外星光仍亮,他知道这房子里所睡的,俱是身负绝艺的高人,只要稍有响动,便会被人知晓,但他自负“潜形遁影”轻功妙绝天下,全未任何作势,人已飘了出去。
  他施展起身法,极快地离开了飞灵堡,别说没有人看见,即使有人见了,也只是见得一条轻淡的影子,晃眼便无踪迹。
  此刻夜正深,四野一片静寂,他突然想起,此刻浪迹天涯,他身上的银两,还是当年若馨和吴诏云在离别时所赠的,现已所存无几,而且飘泊江湖,也定要有匹坐骑才行。
  他想再返回堡里,取出他所骑的马,但又怕惊动了人,他自思道:“反正此后我是真正地无所牵挂了,天下之大,何处没有容身之所,只要我能寻着萨天骥,再寻得我的妹妹,就是再大的苦,我也能去忍受它,我又何必为了贪图旅途上的舒适,而去招惹烦恼呢!”
  他回头望了在黑暗中显得异常静寂的飞灵堡一眼,心中却在想着此刻怕已熟睡了的若兰,他想道:“现在一别,我不知何时再能见你,出尘剑客东方灵,侠声传颂江湖,我相信他会好好照颐你的,日后若有缘,我必再来看你。”
  他仰天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觉得无比的轻松,又像是失落了什么,许多年来,情感上的纷缠,虽已了却,但却绝非他所愿意了却的。
  此刻四野无人,正是可以施展轻身之术的时候,但他并无目的之地,施然沿着大路走着,心中空荡荡的,一无所念。
  他穿着的原是儒生装束,随身的衣物,他已用布包起,走进苏州城时,天已快亮了,他将身后的长剑撇下,也用布包好了,随意在街上闲荡着。
  他溜达了一会,路上行人渐多,店铺也纷纷开门,他自服了“成形首乌”之后,饥寒两字,已不放在心上,是以他虽行走了一夜,也不觉得疲劳、饥饿。他久闻苏州乃鱼米之乡,此刻一见,果然市面繁荣,行人满嘴吴侬软语,听来别有醉人之处。
  突然路边的茶馆里,冲出来一人,一把拉住熊倜,说道:“我找得你好苦呀!”
  熊倜一惊,转脸一看,却原来是日前在客栈中所遇到的那个圆脸汉子。
  那人遇到了熊倜,仿佛甚喜,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再也想不到兄台就是熊倜熊大侠,你我一见如故,也真算是有缘了。”
  说着他就将熊倜拉进茶馆,熊倜见他自言自语,心想此人倒是天真有趣,既被他拉着,反正无事,就随他走进茶馆。
  哪知那人一进茶馆,就大声嚷着:“我给大家介绍一个惊天动地的英雄,各位看着,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名扬四海的熊倜,各位,不是我刚才吹牛,我小蜜蜂陈丰虽然不行,但交的却全都是响当当的好汉。”说完得意地大笑。
  熊侗眉头一皱,知道他必定又在茶馆中吹了牛,惹了祸,拿自己来当挡箭牌了。
  果然不出所料,有人重重地哼了一声,熊倜一望,只见邻街的桌上,坐了两个黑衣大汉,哼声的就是此二人。
  小蜜蜂陈丰见这两人一哼,像是有点害怕,忙又拉着熊倜坐到位上,叫堂倌送来许多吃食,熊倜见事已至此,也说不上什么来了。
  熊倜见那两个黑衣大汉,虽也是坐在那里喝茶,却是与众不同的喝法,他们两人喝茶的茶杯,竟是两个茶杯叠在一起,心中不禁怪道:“哪有人喝茶是这等喝法的?”
  那两人正在恶狠狠地望着熊倜。其中一人忽地站了起来,匆匆向外走去。
  小蜜蜂见了,神色大变,虽然仍和熊倜谈天说地,声音却微微发颤了。
  不一会,先前走出的黑衣大汉,又领了一人回来,那人淡金色的面孔,像是大病初愈似的,也是一身黑衣,神色倨傲至极。
  熊倜念头一转,忖道:“难道又是那人儿……”
  茶馆中喝茶的茶客,见到此人来了,俱都突然闷声不响,那人却更奇怪,叫堂倌送来五只茶杯,叠在一起,在最上面的一杯倒满了茶,旁若无人地喝起茶来,喝来啧啧有声。
  小蜜蜂陈丰慌忙地站起来,拉着熊倜说:“熊大哥,我们茶喝完,坐着也没意思,还是走了吧。”他愈来愈亲热,居然叫起大哥来了。
  他话刚讲完,那人阴恻恻地说:“别走,你过来,我问你几句话。”
  小蜜蜂陈丰吓得两腿发软,独自嘴硬道:“我不认识你,你问我什么话?”
  那人一拍桌子,厉声说道:“你过来不过来?”
  小蜜蜂求助地望了熊倜一眼,熊倜也觉此人太过横蛮,冷冷说道:“不过去又怎样?”
  那人阴恻恻地干笑了几声,说道:“好极了,好极了,想不到苏州城里,还有敢向我金面韦驮于明叫阵的人物。”
  熊倜俊目一瞪,怒道:“管你是什么玩意,小爷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
  金面韦驮于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茶馆的桌子本不结实,哗啦一声,塌了下来,于明也不管,怒喝道:“小子你倒真狂!”
  熊侗道:“狂又怎地?”
  茶馆里的茶客,一看苗头不对,一个个脚底揩油,溜之大吉。
  于明一垫步,窜出茶馆,说道:“来来,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变的。”
  熊侗见他不但全身黑衣,连鞋也全都是黑色的,更断定了自己的想法,说道:“相好的,瞧你这身打扮,一定又是天阴教下的三流角色,爷倒要看看天阴教里的人物,究竟是怎样的身手,光天化日之下,就敢随便欺负人。”
  于明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小子倒有几分眼力,大爷就是天阴教苏州舵的舵主,相好的也报个万儿吧。”
  那两个黑衣大汉在旁边说道:“舵主,这个就是叫熊倜的小子。”
  于明道:“哦!怪不得你这么狂,原来你就是熊倜,当年你虽然在我天阴教下漏网,今天可容不得你撒野了。”
  熊倜微一沉吟:“看这样子,那天阴教主却似未在苏州,不然想必不会生出此事。”
  他四周一望,街上空荡荡的,行人都绕路而行,那小蜜蜂陈丰,也乘机溜了,心中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为他平白无故地,惹了一场纠纷,他却甩手一溜了之。
  金面韦驮于明,伸手一探腰间,撤出一件极奇怪的外门兵刃,似鞭非鞭,似剑非剑,迎风一抖,伸得笔直,竟是用百练精钢打造的;原来金面韦驮于明,在武林中本也是一等一的角色,当初在江湖中,颇享盛名。自被天阴教收罗后,却郁郁不得其志,只被派到苏州分舵,做个小小的舵主。
  此人行走江湖时,为人尚还正派,与侠义道中人,也多有交往,只因生性孤癖,独断独行,结下许多极厉害的仇家,被迫得无处容身,这才托庇于天阴教下,以求避祸。
  他将手中的奇形鞭剑一晃,说:“朋友,动手吧,这儿就很空僻,我们也不必再拣地方啦。”
  熊倜俊目含嗔,朗声说道:“小爷跟你们这种下三流的角色动手,向例先让三招,你废话少说,只管招呼就是了。”
  于明亦是大怒,鞭剑一点,笔直地点向喉头胸腹两个要穴,熊倜见此人居然擅能打穴,而且一招两式,显见功力,也知不可轻敌,身形滴溜溜一转,轻悄地避开此招。
  于明一挫腕时,鞭剑倏地划起一道光芒,“长鲸吸水”避开熊倜的一招。
  熊倜微一绕步,剑光恰恰自身旁掠过,那于明久经大敌,武功亦自是不凡,掌中鞭避反迎,身躯不扭,直欺上来,又极巧妙地躲开此招。
  金面韦驮双脚用力,往后猛退,却见熊倜带着一丝冷笑,仍然站在那里,他见熊倜身法太快,心怀戒心,大喝一声,展开独门的阴阳鞭剑连环式,点、削、挑、扎、截、打、敲,卷起青光如练,招招式式,不离熊倜的要害。
  熊倜却伫立如山,毫不移动,双手或抓或格,都从意想不到的部位,去化解对方的剑式,那于明的剑光虽如千重浪涛,到了熊倜跟前,却如遇见了中流之砥柱,向两边分了开去。
  于明自是暗里吃惊,他发觉熊倜的武功,远在他意料之外,自己今日,只怕必然讨不好去,熊倜却也心头打鼓,暗思天阴教下一个小小分舵的舵主,已是如此不凡,看武功竞似在那吴诏云之上,那天阴教中的堂主、坛主,武功当更惊人了,怪不得天阴教雄视江湖,自有其道理的。
  又是十几个照面,他心中有事,只管留意于明的身手,并不进击。
  突地街的尽头,一骑奔来,骑上的人大声喝道:“是什么人这等张狂,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就动起手来,快给我住手。”
  于明闻言,正好下台,他忙停下招式,熊倜也放下了手,冷眼打量马上的骑士,只见他全身锦绣,穿着打扮,像是个贵胄公子,背上的剑,金光灿然,剑鞘竟是用黄金打造的,气势桀骜,不可一世,坐在马上用鞭梢指着于明说:“你大概又是天阴教下的人物,怪不得竟敢在飞灵堡附近的苏州地面上,随街撒野、动武,东方堡主不管,我却要替他管管。”
  他马鞭一歪,又指着熊倜说:“你又是什么人,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也这样不懂事,大街之上,岂是动手之处?”
  熊倜虽觉此人太过倨傲,但他提到东方堡主,想必是东方灵的朋友,再者他所讲的话亦非无理,是以并未如何生忿。那金面韦驮生性却也最是桀傲,哪里受得了这样教训的口吻,怒喝一声:“凭你也配管大爷的闲事,你也跟我下来吧。”手中鞭剑“阴阳乍分”,不取人身,而取马腿。
  哪知此人骑术精绝,所骑的又是千中选一良驹,手一紧缰绳,那马竟人立起来,于明一招走空,马蹄已朝他头顶踹了下来,猛一撤身,剑式上挑,直点马首,他是成心叫马上的人下来。
  那人双腿一挟,硬生生地将马向左一偏,冷笑道:“你这算是那门子的英雄,竟和畜生一般,我若不教训你,你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说着,手中的马鞭刷地掠下,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取于明。
  熊倜一见他出手,就知此人内功造诣很深,而且听他说话口气,仿佛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心中暗忖道:“这人年纪也和我差不多,武功已是如此,看来武林中确是人材辈出,只是此人太过倨傲,不然,我倒真想交交这个朋友。”
  此时那人已和于明动起手来,但却仍不下马,凭着骑术精绝和内力深厚,虽然骑在马上没有于明灵便,但于明也占不了半点好处。
  那茶馆隔壁原是一家客栈,里面本有些人在远远观望着。此时人丛里忽地发出一声冷笑,一个少年女子极快窜了出来,伸手向那锦衣骑士的马一点,那马突地人立而起,竟被制得定在那里,两腿前立,形状甚是可怖。
  马上的骑士和于明俱是未想到有这等变化,各自一惊,马上的骑士见坐骑竟如中魔,动也不动,便飘身落到地上,两眼直瞪着那少年女子,像是在惊异着这少女的身手,又像是在惊异着这少女的美貌。
  于明也被这手震住,一拱双手,说道:“这位姑娘请了,在下和姑娘素昧生平,姑娘竟插手相助,在下确是感激……”
  那少女轻啐了一口,说道:“谁在帮你呀,不过我看这个人太无理。他叫别人不要在街上动手,自己却跟人打起来了,我也来教训教训他。”
  于明沉声说道:“今日之事,看在这位姑娘面上,暂且放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我金面韦驮若能再见两位,却要得罪了。”
  他说的原是场面话,接着他又向那锦衣少年说道:“朋友好一身武术,也请亮个万儿。”
  那锦衣少年冷冷一笑,说道:“亏你还在江湖上行走,连我孤峰一剑边浩都不认得,你也不用多说废话,明的暗的,我边某人总接着你的。”
  于明一听此人竟是武林中传闻的“双绝剑”之一,面色一变,话也没说,掉头带着那两个黑衣大汉自管走了。
  孤峰一剑边浩,斜睨熊倜一眼,他的坐骑虽被那少女制住,但对那少女非但毫无恶感,而且心中油然生出一种爱慕之意,异性相吸,本是血气方刚的年轻汉子的常态,但方才熊倜和少女相对一笑,他在旁冷眼旁观,却觉甚不是滋味,他平日自视最高,把别人都不看在眼里,此刻暗自思忖道:“看这小子愣头愣脑,却不料他竟有如此佳人相伴……”
  此刻那少女之目光,又有意无意间瞟向熊倜,孤峰一剑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冷说:“怪不得阁下随便就敢在苏州街头上动武,原来有这么好的女帮手,而且还会对付畜生,哈,哈,这真教我边某人开了眼了。”
  那少女起先听得边浩竟将她和熊倜认做一路,眼角扫了熊倜一眼,却也不否认,但后来边浩话带讥讽,她却忍不住了,当时杏目圆睁,娇叱道:“姓边的,你说话可得放清楚点,姑娘不但会对付畜生,对付对付你,可也并不含糊。”
  她出语轻脆,而且是一口北方口音,虽是骂人的话,听起来,仍然是又甜又俏。但孤峰一剑自成名江湖以来,哪里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不觉大怒,厉声说道:“好,好,想不到今日竟然有向我孤峰一剑边某人叫阵的人,而且居然是个女子,我边浩行走江湖多年,真还没有和女子交过手,可是,今日么……”他目光一瞪,说道:“倒说不得要落个以男欺女的话头,向姑娘领教领教了。”
  那少女俏目一张,正想变脸,忽地目光一转,说道:“你愿意,我可不愿意在这大街上和你动手,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也这么不懂事,大街之上,怎么会是动手之地呢?”
  这话正是边浩先前对熊倜说的,现在这少女竟拿它来回敬边浩,熊倜听了,又是一笑,那少女也得意地看了熊倜一眼。
  孤峰一剑脸上倏地飞红,他到底是江湖上的知名人物,自己说出的话,岂有咽回腹中之理,他愕了许久,话也没说一句,掉头走到马边,想扳鞍上马,但是那马已然不再像一匹能骑的马了。
  那少女看了,嘴角一撇,像是想笑的样子,但是并没笑出来,走到那马旁,伸掌极快地拍了三掌,那马仰首一声长嘶,竟能活动了。
  边浩脸又一红,要知道,红脸是心中有些羞愧的意思,而素性狂傲的孤峰一剑,能心中觉得羞愧,简直有些近于不可能了,他强自做出尊严之色,说道:“这位姑娘,真是位高人,我边某人今日总算认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边某人日后能碰着二位,必有补报之处,今日就此别过了。”
  他狠狠地看了熊倜一眼,跨上马背,反手一鞭,急驰而去,熊倜见那少女三言两语,就把边浩蹩了回去,不禁又想一笑,那少女也转过头来,对熊倜微微一笑,说道:“喂!你这人还站在这儿干啥,快走呀。”
  熊倜一抱拳,想说句什么,却不知怎地说法,那少女已婷婷走了过来,俏说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呀?”
  熊倜连忙说:“小生熊倜。”说完又觉小生这两个字用得甚是不妥,脸红着低下头去。
  那少女咯咯笑了起来,说:“哟,你倒真文绉绉的,喂,我说,你怎么还不走呀?”
  熊倜抬起头来,和她的目光又一相对,蹑躇着说:“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那少女笑得如同百合初放,说道:“瞧你这人,在大街上就问起人家的名字来了,我偏不告诉你。”
  熊倜愕了一愕,他本不善言词,此刻面对着这少女。如百啭黄莺,说起话来,又俏又脆,更是无言可答,红着脸说:“那么……在下告辞了。”
  那少女说道:“别忙走,我告诉你,我呀,叫夏芸,喂,你说这名字好不好?”
  熊倜连声说:“好,好!”
  夏芸呆呆地看了熊倜许久,突然说道:“我说熊倜呀,你要到哪儿去呀?”
  熊倜本想随处飘泊,也没有什么固定去处,被她一问,竟答不出话来。
  夏芸嘴一鼓,俏嗔道:“好,我知道你不告诉我。”
  熊倜慌说道:“不是我不肯告诉姑娘你,只是我现在还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不过随处走走就是了。”
  那夏芸自幼被极溺爱地长大,她家里又是家财巨万,“落日马场”在塞外可称是首屈一指,长大后更是养尊处优,一呼百诺,心里想做什幺,马上就去做,从来不曾有人拂过她意,这次她从塞外出来,也是素仰江南风物,到各处玩玩的,此刻艇听熊倜这样说,大喜道:“那好极了,我也是到各地去走走,我一个女孩子家,好不方便呀,你削陪着我一块儿吗?”
  熊倜一惊,他万万想不到她会这佯说法,为难道:“这样……恐怕不大方便吧!”
  熊倜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抢着说:“什么方便不方便,你到底肯不肯?”
  熊倜心里未尝不愿意,只是他幼遭孤露,生性拘谨得很,心里想做的事,常常自己压制自已而不去做,此刻夏芸这样问他,“是”或“否”,这是他从未答复过的问题,他想了许久,还没有回答。
  夏芸一跺脚,气恼地说:“好,你不肯就算了,我才不稀罕呢。”眼圈一红,很快地跑到客栈里去了。
  站在街头,熊倜愕了许久,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滋味。
  然后他回转身,漫步走回茶馆,想取回他放在桌上的包袱和剑,茶馆被他们这一闹,里面早已空空的没有客人,他游目一看,自己放在桌上的包袱,竟不知去向了,急得马上泛起一身冷汗。
  茶馆里的堂倌一见他又走进来,如同见了凶神恶煞,连忙跑了过去,带着一脸勉强的笑容,说道:“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熊倜急道:“我刚才放在桌上的两个包袱,你可见到?”
  店伙慌忙摇手道:“没有,没有。”他又手指着墙上的一张字条说:“我们店里的规矩,一向是银钱物品,贵客自理,遗失了我们也不能负责,这个还请大爷莫怪。”
  他知道这种事亦无法向店中追问,空自着急了一会,茫然走出店去,此刻他除了一身衣服之外,真是身无长物,他百感交集,愁怀涌生,只是在想到夏芸时,心头不禁掠过一阵温馨。
  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遇着荒祠废庙,便胡乱歇下,有时化个几文钱,买些果饼充饥。
  一日,他走到一个渡头,看到一艘渡船,正缓缓驶近,渡船上人虽不多,但箱笼却有多件,渡头上的闲汉一拥而上,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提起人家的行李,扛下船来,伸手就要钱,这原是脚夫恶习,尤其长江一带,这种恶习最是猖獗,旅客也无法制止。
  船的末梢,是两个模样甚是老实的中年客商,守着两只大箱子,那些脚夫自是也走到那两人面前,要替他们搬那两只箱子,但那两人却死也不让脚夫们搬,只是牢牢守着箱子。
  其中一个满脸麻子的年长大汉,像是脚夫里的头子,见那两个客商如此,张口骂了一句极难听的粗话,跑到脚夫堆中,叽叽咕咕说了两句,就叉着两手站在渡船的头上。
  那两个老实客商,等船上的人将近都走完了,一人搬起一口箱子,走下船来,不料刚走到船口的时候,那满脸麻子的稍长大汉,突然一个踉跄倒在他两人身上。
  那两人搬着十分沉重的箱子,已是摆摆晃晃的,那里禁得起这大汉一撞,一声惊呼,连人带箱子,朝船外跌去。
  熊倜正蹲在江岸,极有兴趣地望着,突看见此事,猛一长身,便已蹿到船头,左手横掠那只箱子,右手挡住那客商已跌倒的身躯,他无意中竟使出“苍穹十三式”中的一记妙着,“日月双分”了。
  哪知他这一出手,却出了一宗奇事,他左右双手,本是一齐出手,而且所用的力量也完全相同,因为他认为一个快要跌倒的相当结实的躯体,和一个箱子,所需的力道必是极为相近的。
  哪知他横掠箱子的左手,所抓的箱子,竟是意外的沉重,若不是他内功已到极深的火候,潜在的内力,随着突然而来的惊奇,猛地加强,那箱子便要落入水中,兀是这样,那箱子的重量仍是他生平未遇的。
  而他的右手,竟觉得仿佛是横挡在一团飘荡的棉絮上,是那么的轻飘和柔软,他心中极快地一转,便知道这看来老实的中年客商,实是有着非常武功的商人,而且从他和这箱子中的种种迹象,可看出此人非但武功高强,而且实是诡秘得很。
  熊倜这突一出手,非但惊震了那许多围住着的脚夫,也惊震了那俩行动诡异,看似迂呆,而实是大有来头的中年客商。
  他们所料想不到的是,在这荒僻渡头,竟会有这样的内家高手,“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须知那些脚夫惊异的,不过仅是熊倜身手之速而已,而那两个中年客商,不仅如此,而且还知道熊倜此一出手,是用了武林中一种罕见的招式,而且内力深湛,因为他们深知自己箱子的重量,若非内力惊人,怎能人悬空中,便能抄住这口箱子!
  但是他们并不露出锋芒,仍然装做出老实而迟缓的样子,极为小心地站直了将要跌倒的身躯,眯着眼,掩饰着那眼中一种内家高手所特具的神光。讷讷说道:“真谢谢这位老哥了,若不是这位老哥,今天我们非跌死不可。”
  熊倜眼珠一转,他知道这类武林高手,这样地掩饰行藏,必是有着些不可告人的事,若是以前,他必将这些事探个清楚,但在他独自飘泊的这许多日子来,他已养成一种与人无争的陶然性格,哈哈一笑,说道:“不用客气,这算不了什么。”
  那客商露出感激的笑音,像是感激熊倜的出手相助,又像是感激熊倜的不揭破他们的行藏,其中一人伸手入怀,想掏些什么,忽又止住了,谨慎地抱起那两口箱子,缓慢地走下船去。
  那些脚夫,都是些眼里不揉沙子的光棍,看见熊倜的身手,他们虽不甚清楚其中的奥妙,但也知道那是一种高深的武功,遂都在旁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一个人出来向熊倜寻事。
  熊倜看着那两个人沉重的脚步走了一段,他们装作得非常好,完全不像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熊倜笑了笑,他笑自己这回倒真是“多管闲事”了,其实此两人,又何须自己出手呢!
  他站了一会,知道那群脚夫已被自己震住,便施然走下船去。
  那已渐行渐远的客商,忽地回过头来,走了几步,一齐伸手招呼熊倜过去。
  熊倜知道必定有事,便大步走到那两人的身旁,拱手道:“两位有何吩咐?”
  那两人其中一个面色赤红,略带微须的拱手说道:“兄台仗义出手,我兄弟感激得很,看兄台如此身手,必定是位高人,大家心照不宣之处,还望兄台能多包涵。”
  他说着伸手掏出一个形式甚古的制钱,用一根淡黄的丝带串住,伸手递给熊倜,说道:“这是我弟兄一件小小的信物,兄台在皖、浙、湘、赣一带,若有些什么不能解决之事,走到门面较大的店家,随便一提,就说是叶家兄弟的好友,兄台无论要什么帮助,必定有个照应,我弟兄虽知兄台身怀绝技,不屑求人,但这却是我兄弟的一番心意,兄台大名,我等虽不知道,但萍水相交,只要投缘也就罢了。”
  熊倜一见此两人虽是行踪诡异,但望上去倒也不似坏人,便笑着称谢道:“两位既然如此,小弟便就此谢过了。”
  那两人便又一拱手,说道:“日后有缘,若能再遇兄台,必当谋一快聚,今日就此别过了。”说过便转身走了,熊倜见事已了,随手将那古钱揣入怀中,也未曾在意,此渡头既经此事,他也不愿再留,潇洒向前行去。
  走着走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一天,他独自坐在雪地里,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蹄声,蹄声在他身后停住,一人下马,落地之声甚是轻微。
  一个轻俏的女子口音说道:“这么冷的天,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吗?大年初一,可别想自杀呀,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说给我听,你别看我是个女子,可也帮得了你忙,你衣服穿得这么少,小心冻死了。”
  说着那女子已走到熊倜身旁,熊倜本是低着头,只看到这女子穿着一双白皮的靴子,一身紧身的衣袄,外面罩雪白的兔皮风篷,他抬头一看,面色一变,原来这女子竟是夏芸。
  那女子见他望着她,就说:“你别看着我,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他站了起来,朝夏芸笑道:“你不认识我了,可是我却认识你呢。”
  夏芸朝他上下看了半天,再望着他的眼睛,突地呀的一声,又叫了出来,喜道:“原来是你呀,真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
  她又看着熊倜说:“怎么才两三个月不见,你就变成这个样子,差点我都不认识你了,喂!我说你大年初一的清早就跑到这里来,一个人坐着,又不怕冷,是不是想自杀呀?”
  熊倜笑道:“那么你大年初一的清早,不也跑到这里来了吗!”
  夏芸脸一红,笑道:“我是嫌店里太吵,我又是一个人,看着人家都是一家人团聚着,不禁有点想家了,再加上我也听说这里是诗仙李白的墓地,就随便来看看,想不到却碰见了你。”
  她说完了,又嫣然一笑,低下头去,熊倜不觉看得痴了。
  夏芸看到熊倜的一双鞋子,破得七零八落,白袜子也变成黑的了,抬起头来,关切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弄得这个样子。”
  熊倜微微一笑,说道:“这样子有什么不好,我倒觉得满不在乎的。”
  夏芸道:“只是……只是你穿得这么少,岂不要冻坏了。”
  熊倜道:“我一点也不冷呀。”
  两人相对站着,都觉得有一份无法形容的亲切之感,在大年初一的早上,碰到你想见到的人,还有什么更可喜的事呢!
  呆了一会儿,熊倜说:“我真的不冷,你不信摸摸我的手,还是热的呢。”
  夏芸低着头,悄悄脱下手套,熊倜伸手过去,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只觉满手温馨,再也不肯放下,反而紧紧地握住了。
  夏芸的手轻轻地挣扎了一下,也就让他握住了,她觉得一种男性的热力,透过她的手,直到她心底深处,使她也沉醉了。
  雪花仍在飘着,大地显得寒冷而寂静,但他们的心却像火一般的热。
  夏芸悄悄地偎向熊倜,柔声说道:“告诉我,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过我?”
  熊倜点了点头。
  夏芸道:“有时我真恨你,那时我叫你陪着我,你为什么不肯?”
  熊倜将握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说道:“这次你再叫我,我就不会不肯了。”
  夏芸幸福地笑了,抬头望着熊倜,忽又颦眉笑道:“只是你和我在一块,却不准还是这副样子。你看你,弄得脏死了。”
  熊倜苦笑道:“其实我也不想弄得这样,不过我的衣服东西全丢了,我又不能去偷去抢,只好变成了这副样子。”
  夏芸张口想说什么,忽又转口道:“要是我呀,我就去抢了。”
  说完噗嗤一笑,拉着熊倜走了几步,指着她的马说:“你看我这匹马好不好?”
  熊倜见那匹白马,浑身毫无杂色,站在霄地里,显得更是神骏。
  夏芸又说:“那时候我骑着这匹马,像风一样地跑来跑去,这马真快极了,在雪地里走得更快,所以人家都叫我雪地飘风呢!”
  熊倜微笑地看着她,心里想道:“我自若馨死后,本来已觉得心如死灰了,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看到了她只觉得高兴得很,只想跟她在一块儿,别的事全想不起了……”
  夏芸轻轻一扭,不依道:“喂,你在想什么呀,人家在跟你讲话呢。”
  熊倜说道:“我在想着你,我看到了你,心里就高兴得很。”
  夏芸道:“真的吗?”
  熊倜点了点头。
  夏芸偎依在熊倜胸前,柔声说道:“我也是一看到了你就觉得快乐。”
  熊倜只觉得他已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任何不如意的事他都不在乎了。
  夏芸突地拉着熊倜的手说道:“我带你到当涂去,你不知道,那里今天好玩极了,本来我一个人觉得没意思,现在有你陪我,我就要好好玩一玩了。”
  她挥开熊倜的手,骑到马上,说:“你也上来呀,我们两人骑在马上,一会儿就到了,你也可以试试我的大白的脚力。”
  熊倜拧身也上了马,伸手抱着夏芸的腰,马呼哨了一声,那马便放开蹄跑了,熊倜只觉马行愈来愈快,路旁的树木,飞快地倒退,但却是平稳至极,不禁赞道:“这马真好。”
  夏芸听他也喜欢大白,心里更高兴说:“你也喜欢它吗?”
  熊侗说:“当然喜欢。”
  夏芸说:“以后你要是能到我的马场去,我一定拣一匹最好的马送你。”
  熊倜问道:“你有马场?”
  夏芸说:“你不知道呀,我那个马场可真大,一眼望过去,连边都看不到,我爸爸妈妈最疼我,你也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熊倜幸福地说道:“只要你喜欢的,我都会喜欢。”
  夏芸开心地笑了。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13
第06章 锋镝情潮
 马一进当涂,就走得慢了,熊倜只见家家户户,都贴着大红春联,店铺虽都关起了门不做生意,但门口都站着大人小孩,放鞭炮,吃春饼,穿的是新做的衣裳。
  熊倜和夏芸骑在马上,夏芸指东指西,叽叽咕咕讲个不停,又说又笑,引得路上的人都驻足而望,奇怪这美貌的少女怎会和这像叫化子似的人同乘一骑,而又那么亲热。
  夏芸娇嗔道:“这些人坏死了,死盯着我们看,我真恨不得打他们一顿。”
  熊倜笑道:“他们看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他们要看,只管看好了。”
  夏芸说:“喂,我说你换件衣服好不好,不要老是这样嘛。”
  熊倜笑道:“好,好,你说什么就什么,只是你看,人家店都上了门,我们到哪里去买衣服?”
  夏芸道:“人家上了门,我们不会去敲他他们的门吗?”
  两人骑着马在街上转了一周,找着一家卖成衣的衣店,那门口也正有三两个年轻的伙计站在那里放着鞭炮,看见夏芸跳下了马,都被她的美貌惊住,接着又看见熊倜也跳下了马,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奇怪他们是何来路。
  夏芸走过去说道:“我们想买几件衣服,要特别好的。”
  其中一个年纪大的伙计说道:“今年大年初一,我们店里不做生意,你们过两天再来光顾吧。”
  夏芸说:“不卖也得卖,我出双倍的价钱,还不行吗?”
  那伙计眼睛一瞪,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不卖就是不卖,你出八倍的价钱,今天我们这里就是不卖定了,又怎么样?”
  夏芸大怒,一个箭步窜前,扬手就给那店伙一记耳光。
  其他店伙一拥而来,高声道:“好家伙,青天白日之下,竟敢伸手打人,你仗着什么势力,竟敢这样猖狂。”
  说着说着,有的就动起手来。动了一会儿手,那些店伙已被夏芸打得七荤八素,围劝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竟然拍手叫起来,正当此时,店中忽然走出一个肥胖的人,满脸油光光的,手里拿着两个核桃,搓得格格发响。
  那人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那店伙一听,便都住了手。
  夏芸见那些店伙突地一齐停手,惊异地朝四周略一张望,便看见那胖子站在门口,她也是玲珑心窍的人,当然猜出那胖子是个首脑人物,便走上前去,说道:“喂,你们的店伙都是些什么人物,怎么这样子对待主顾?”
  那胖子笑嘻嘻地说:“这也不怪他们,今天大年初一,小号本来就不卖东西的。”
  夏芸见这胖子也是这样说法,气往上冲,说:“今天姑娘是买定了。”
  那胖子仍然笑嘻嘻地说:“买不买是你的事,卖不卖可就是我的事了。”
  夏芸厉声道:“想不到当涂县的生意人,都像强盗一样,今天姑娘倒要教训教训你们。”
  那胖子听夏芸说他是强盗,笑容一敛,双目立刻射出凌人的光芒,突又哈哈狂笑道:“就凭你那两手,要教训我叶老三,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他的笑声那么响,使人有一种刺耳的感觉,但熊倜觉得刺耳的,倒不是他的笑声,而是他口中的“叶老三”三字,熊倜暗忖道:“这胖子莫非是长江渡头那两个诡异客商的兄弟……”
  他一念至此,便走上前去,朗声说道:“这位掌柜的,可是姓叶?”
  那叶老三突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走过来说话,他久历江湖,目光自是锐利,一眼便看出熊倜身怀武功,便也不敢怠慢,说道:“不敢当,兄弟正是姓叶,兄台有何见教?”
  熊倜自管从怀中掏出那枚古钱,向那胖子说:“掌柜的可认得此物?”
  那胖子见了此物,定睛注视了一会,哈哈笑道:“原来兄台是家兄好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连自家人都不认得了。”他又朝夏芸一拱手,笑道:“姑娘也别生气了,快请里面坐,两位既是家兄好友,别说买衣服,就是拆了这店,也没得话说。”
  那胖子绝口不提他的兄长和熊倜是何交情,知道熊倜要选衣服,便选了几套精美华丽的,还带着内衣裤一齐送给熊倜,怎么也不肯收钱,熊倜心中却更奇怪,忖道:“这叶家兄弟真是奇怪,不知究竟是何来路,日后有机会,我倒要弄个清楚。”
  坐了一会,叶胖子绝口不谈江湖之事,夏芸便拉着熊倜要走了,叶胖子再三挽留不住,便悄声对熊倜说:“家兄既然将此信物交给兄台,兄台便是我叶家兄弟的好友,日后无论什么事,只要用得着我叶老三的,只管到这儿来,千万不要见外。”
  两人走出店来,夏芸便对熊倜说道:“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熊倜只管笑,也不答复,夏芸鼓起嘴,生了半天的气,忽又噗地一笑,说道:“好,以后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我也不问你,只是有件事,你却一定要听我的话,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熊倜道:“什么事呀?”
  夏芸道:“这件事,就是赶紧回到客店去,换上衣服,把你身上的这套,扔得远远的。”说着她鼻子一皱又道:“还要洗个澡。”
  熊倜道:“确实也该洗个澡了,我算算看,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洗澡了。”
  夏芸吃吃笑出声来,一摸额角,作晕倒状说:“天呀,你身上的泥,该有十斤了。”
  熊倜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将换下的衣服卷成一包,只穿着布袜子走出来,叫过店小二道:“麻烦你,替我买双鞋子来,大小差不多就行了。”
  店小二道:“哎呀,年初一可买不到鞋子,这么着,我刚买了双新鞋,大小也合适,你就将就着先穿吧。”
  熊倜道:“这样也好。”
  熊倜以前所穿的,俱是极为朴素的衣衫,此刻换上夏芸所购的衣服,更显得英俊挺拔,飘逸出群,夏芸见了,开心地说道:“你瞧这样多好,以后我可不准你再弄得脏兮兮的了。”
  过了一会儿,店伙送来些年菜,江南旧俗,每家每户,过年时都要准备年菜,家里本来只是十个人,也要准备十一个人的菜,客栈里自然更是如此,他们也知道外面无处去吃,店伙送来时,他收下了,又给了店小二些银子。
  生长在北方的人,大多平日都会喝个两杯,御御寒气,熊倜虽然会喝,却不善饮,那夏芸的酒量却好,熊倜笑说:“想不到你还会喝酒。”
  夏芸把酒杯放下,说:“我平常也不会喝的,今天心里高兴,才陪你喝一点,你还要笑我,那我就不喝了,好不好?”
  熊倜赶紧说:“你喝嘛,我又没有笑你,只不过有点奇怪你会喝酒而已。”
  夏芸说:“我十岁的时候,就会喝酒了,那时我陪着父亲吃饭,我爹每顿饭都要喝酒,喝了酒之后就叹气、难受,我妈看了也不管。”她说着眼圈都红了,又说:“我爹常说一个人一生不能做错一件事,只要他做错了一次,他的一辈子都会痛苦的。”
  熊倜道:“这个倒不然,人非圣贤,焉能无过?只要做错事后知道不对,也就算了。”
  夏芸说:“是呀,我也不知道我爹为什么常这样说,我也像你的说法劝他,他老人家就说我年纪小,还不懂,以后就会知道.我爹说他就是以前做了些错事,弄成一辈子心里都不舒服。”
  她低下了头,像是在为那老人难受,熊倜伸过手去,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夏芸低低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什么话都告诉你了。”
  忽地她又抬起头来,展颜笑道:“我们不谈这些,还是谈谈别的高兴的事,我告诉你这么多,你也该对我说说你的了。”
  熊倜叹了口气,说:“我的身世,说起来更难受,还是以后再说吧。”
  夏芸道:“好,今天我们不说扫兴的话,我要今天成为我最快乐的一天。”
  她举起杯来,和熊倜喝了一杯,又说:“你怎么会在路上跟人打架?我听人说路上有人打架,走出来你已经站在旁边看了,那个骑马的人武功倒不错,其实我也不见得打得过他。”
  原来她久居塞外,中原的豪杰,她根本一个也不知道,是以孤峰一剑虽然享有盛名,她也没有听说过。
  夏芸又说:“看你的样子,大概连我也打不过,以后你要陪我回家去,我就叫我爹爹教你功夫,以后就不会给别人欺负了。”
  她以为熊倜那天受了别人的气,吃了亏,她也不知道熊侗的武功,连她的爹爹也不行,叽叽呱呱说了半天,熊倜微笑听着,也不道破,心想:“以后她见了我的武功,一定会更欢喜了。”
  说着说着,夏芸脸上露出春花般的笑容,眼光轻轻掠过熊倜宽大而强壮的胸膛,停留在他的脸上,轻轻地说:“不过我现在可不要回家,我要你陪着我,高高兴兴地玩一段时候。”
  她脸上现出幸福的憧憬说:“我们顺着长江水道走到哪儿,玩到哪儿,你也要买匹好马,我们可以在原野上一起奔驰,累了,我们就歇下来聊天,我真喜欢江南,这里的一切,都是这么美,无论春、夏、秋、冬,都可爱极了。”
  熊倜握着她的手,没有说话,但从他的眼光里,可以看出他也是那么的幸福,人们在幸福的时候,说话反是多余的了。
  他们在当涂,一呆就是好几天,当涂附近之采石矶,本盛产铁,熊倜的倚天剑丢了,就在当涂选了口剑,倒也甚是锋利。
  夏芸又在当涂的马市里,替熊倜选了匹马,配上鲜明的鞍子,虽非良驹,但看上去也蛮神骏的,这样一来,熊倜竟像是出来游历的富家公子了,熊倜心中暗自好笑,这几个月来,他的身份变得多快呀,像演戏一样,其实人生,不也就是演戏吗!
  他们从当涂,到芜湖,过鲁港、荻港,到铜陵,一路上,人们不再以惊奇的眼光看着他们,而是以羡慕的神色,男的宛如临风玉树,女的也是娇美如花,再加上良驹轻裘,衣履鲜明,怎不叫人羡煞。
  冬天到了,春天也就快了,他们走得极慢,到湖北的时候,已是春天了。
  湖北本为古云梦大泽旧迹,湖泊极多,这也是塞外所没有的。夏芸一路上指指点点,高兴得很。春天到了,他们的心里也染上了春的气息了。
  走过鄂城的时候,他们看到一队镖车,镖头是个中年胖子,骑在马上,顾盼自得,倒也神气得很,镖车很多,看样子保的是一趟重镖,但镖局里连镖头带伙计,一个个样子都轻松得很,像是明知不会有人来夺镖的样子。
  熊倜斜眼望着那镖头,只见他目光松散,身上的肉,也胖得发松了,心想:“此人就是有武功,也好不到哪里去,镖行里怎会要他来保这趟重镖,难道湖北武林中,没有能人吗?”
  那镖队和熊倜及夏芸,同宿在一个客栈里,晚上,镖伙们一个个放怀痛饮,又赌又闹,那镖头也不去管,熊倜更是奇怪。
  那夏芸见了镖队,却高兴得很,跟熊倜说:“你看,替人保镖也挺好玩的,还可以乘此到各地去游玩,可惜我是个女的,镖局里又没有女镖头,不然,我也要去保镖了。”
  她望了熊倜一眼,又说:“我爹爹说当年他也是保镖的呢。”
  熊倜心里正在想着心事,闻言淡淡地应了一声,也没有在意。
  吃完了饭,夏芸拖着熊倜到店门口去,看那插在门口的镖旗。
  只见那镖旗绣得甚是粗劣,质量也不好,上面有“武威”两个大字,旁边绣着九把小剑,每把的头都连在一起。
  那镖局有个伙计站在门口,看见有人在注意镖旗,再一看只是两个年轻男女,样子又文气得很,胆子立刻就大了起来,大模大样地走了过来,大声喝叫着:“喂,你们看什么?”
  夏芸说:“看看有什么关系?”
  那镖伙说:“什么东西都可以看,就是这镖旗,却随便看不得。”
  夏芸生气道:“我偏看不可!”
  那镖伙粗吆了一声,说:“看不出你这小妞儿,气倒是满壮的,我劝你趁早跟你的老公跑走,不然大爷一生气,把你们两个娃娃都打扁了。”
  夏芸气往上撞,正要变脸,熊倜一想,在闹市之中,何必为了小事,跟这等人闹气,硬拉着夏芸,往里走了。
  夏芸低声气道:“你不要拉我,我一定要教训教训那家伙。”
  熊倜劝道:“算了,算了,我们又何必跟那种人一般见识。”
  夏芸道:“那镖伙真是可恨极了,想不到镖局里的人,这样不是玩意儿。”
  这时那胖子镖头正好走出来,刚好听到了夏芸的话,他看了两人一眼,见是两个衣履华美的少年,但他毕竟久走江湖,眼光厉害,见这俩青年虽然文秀,但却带着一股英气,尤其男的更是神气内蕴,双目带采,两太阳穴高高鼓起,显见是内功已有极厚根底,若然被镖伙无心得罪了,总是不好。
  于是他笑嘻嘻地走过去,拱手说道:“两位请了,不知道敝镖行的哪个蠢才,惹了两位的气,在下一定要好好告诫告诫他们。”
  熊倜见他甚是客气,也说道:“没有什么,只是一点小事罢了。”
  夏芸却抢着说:“你们镖行的伙计怎么那么凶,人家看看镖旗都不行。”
  那胖子镖头笑呵呵地说:“这倒要怪我了,只因那镖旗是武当山上传下来的,敝镖局仗着那镖旗,行走各省都没有出过事儿,所以在下才叫镖伙们特别守着那旗子。”
  他哈哈笑了声,说:“不过我没想到那镖伙怎地不懂事,像两位这样的人物,不要说看上两跟,就是要将镖旗拿去,我史老三也只有拱手奉送的。”
  夏芸一听这人讲话倒客气得很,她不知道他话中也带刺的,反而气平了。
  熊倜一听这镖旗是武当山上的,便留了意,说道:“原来贵镖头是武当山上的,不知阁下与武当四子是怎个称呼?”
  那史胖子还是满面带笑,说道:“在下哪里高攀得上四仪剑客,只不过敝镖局的镖头九宫连环剑王锡九,是武当四子的小师弟罢了。”
  熊倜说:“原来贵镖局的总镖头乃武当四子的师弟,小弟与武当四位道长也是素识,日后还请替小弟向贵总镖头问好。”
  史胖子呵呵笑道:“这样说来大家原都是一家人了,不知兄台高姓大名,还望见告。”
  熊倜说;“在下熊倜。”
  史胖子眼睛立刻瞪得老大,说:“我史老三总算眼睛没瞎,看出阁下是个高人,可是不瞒你说,我可没看出阁下竟是近月来武林轰传的江湖三秀之一,熊倜熊大侠。”
  熊倜听了一愕,心想自己怎么成了江湖三秀了,忙说:“小弟怎么名列江湖三秀了,这个连小弟自己都未听到过。”
  史胖子笑道:“这个倒奇怪了,江湖中人,谁没有听到过:‘武林群豪,代有新人,江湖三秀,秀出群伦。武林得异才,各俱有奇,一异并双绝,三秀加四仪。’阁下在武林中,已是大大有名的人物,小弟如何不知道?”
  夏芸侧脸狠狠地瞪了熊倜一眼,问道:“这些都是些什么人?”
  史胖子如数家珍地说道:“这些人都是近年来在武林中赫赫一时的人物,‘一异’就是天阴教主焦异行夫妇,‘双绝’是峨嵋的孤峰一剑边浩和江苏虎丘的出尘剑客,飞灵堡主东方灵……”
  夏芸冷笑了一声,说道:“那个什么孤峰一剑我倒领教过,也未见得如何出色。”
  史胖子愕了一下,接着说:“三秀就是两河绿林道的总瓢把子铁胆尚未明,天阴教下的护法黑衣摩勤白衣龙女,和这位熊大侠。四仪就是我们武当山的四仪剑客了。”
  史胖子说得口沫横飞,有声有色,又说道:“这几位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年纪也轻,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
  夏芸却冷笑地说:“我看不见得,据我所知,就有许多人比他们强得多。”
  熊倜说:“比如说近年白山黑水间,出了个女侠,雪地飘风夏芸,武功就出色得很,不说比别人,比我熊倜就强得多。”
  史胖子奇道:“真的吗?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过我想这砦都是传说,不足为信的,想那雪地飘风即使有些武功,却怎比得熊大侠,飞灵堡一会,江湖群豪都说熊大侠武功盖世,阁下也不必太谦虚了。”
  夏芸哼了一声,也不理他们两人,一扭头,走进去了。
  史胖子察言观色,也猜着了,说道:“难道这位便是雪地飘风吗?”
  熊倜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小弟还有些事情,少陪了。”
  史胖子朝他做了个鬼脸,笑说道:“当然,当然,敝镖局就设在武昌,小弟这次保着一批盐款到江南,日后有缘,还望能一睹风采,敝局的王总镖头,对阁下也仰慕得很。”
  熊倜一拱手,也连忙跟着夏芸走进房去,他知道夏芸一定生气了。
  果然夏芸知道他进了房间,掉过头去,也不理他,熊倜便拼命地咳嗽。
  夏芸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说道:“你咳什么嗽,再咳我也不理你。”
  随又生气道:“像你这样大英雄,理我干什么,喂,我说熊大英雄,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呀,要不是那胖子一恭维,到今天我还蒙在鼓里呢。”说着小嘴一嘟,又掉过头去。
  熊倜过去,用手抚着夏芸的肩膀,道:“你听那胖子的瞎恭维我干什么,其实我的武功比起你来,真差得远呢。”
  夏芸肩膀摇了一摇,说:“你别骗我,下次我再也不受你的骗了。”
  熊倜笑道:“我真的不骗你,你看连孤峰一剑都怕你,我更不行啦,你也别生气,你在江南武林中又没露过脸,也难怪史胖子他们不知道你,要是他们看到你的武功,我担保他们更要佩服得不得了。”
  夏芸高兴地说:“真的吗?”
  熊倜笑着说:“当然啦。”
  夏芸又不好意思起来,说:“其实我也不是气他们,我只恨你,明明有一身好武功,还骗我,装出一副书生样子。”
  熊倜笑着说:“我又没有跟你说过我不会武功,是你自己说我不行的呀。”
  夏芸想了一想,埋头到桌子上,说:“我困死了,只想睡,你回房去吧。”
  熊倜说:“你不怪我啦?”
  夏芸哼了一声,伏在桌上,也不再说话了,熊倜当她真要睡了,也回到房里睡了。
  第二天早上,史胖子一早就气呼呼地跑到熊倜的房里来,熊倜见他这么冷的天气,额上的汗珠却一颗颗往下直掉。
  史胖子一进门,就说:“熊兄千万救我一救,敝镖局的九宫连环旗,昨夜竟被人拔了去,这事关系太大,小弟实在担当不起。”
  熊倜也惊道:“真的吗?”
  史胖子说:“熊兄别开玩笑了,熊兄若不知道,还有谁人知道?”
  熊倜一听,沉下脸来说道:“史兄这话却怎的讲法?”
  史胖子从怀里拿出张纸条来,熊倜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要找镖旗,去问熊倜。”
  字迹清秀得很,熊倜沉吟了半晌,说道:“这镖旗的事,我是实在不知道,不过我想,大约是我那朋友夏姑娘一时气愤之下,才去拿的,史兄请放心,你我一起去她房里,史兄只要稍为恭维她两句,我担保镖旗一定拿得回来。”
  史胖子伸手拭去额上的汗,连声说:“这可真吓死我了。”
  两人走到夏芸房里,只见夏芸正对着镜子在理头发,看见两人进来,理也不理,熊倜朝史胖子做个眼色,史胖子点了点头。
  他走到夏芸身旁,一揖到地,说:“昨天史某人该死,不知道姑娘是位高人,言谈中尢意得罪了,还请姑娘莫怪。”
  夏芸眼角也不瞟一下,冷着脸说:“吆,史大镖头,这可不敢当,一大清早跑到我房里来,又是作揖,又是赔罪,干什么呀!”
  史胖子说:“不知者不罪,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把那镖旗还给我们,不但我史胖子感激不尽,就是连我们王总镖头也会亲来道谢的。”
  夏芸故意噢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说:“原来你说那旗子呀,昨天我还没有看清楚,就被贵镖局的伙计训了一顿,晚上我就到你那儿去,想借来看看,哪知道你们全睡得熟得很,我只好自己拿回来了,看了半天,实在喜欢得很,真不想还给你们,不过史大镖头既然亲自来了,我也不得不卖个面子。”
  她顿了一顿,史胖子连忙道:“那真太好了,我先谢谢姑娘。”
  夏芸脸一板,说道:“只是我既然拿了来,总不能就这样地让你拿走呀,别人不知道,还当我怕你们呢。”
  史胖子一听,急得刚擦干的汗,又往下直掉,回头求助地望着熊侗。
  熊倜也走过来说道:“人家既然已经来赔话了,你就还给人家吧。”
  夏芸连理都不理他,兀自冷笑着说道:“要我把镖旗还给你们也不难,只要你们镖局里的总镖头亲自前来,我要和他比划比划,看看这位四仪剑客的师弟,究竟有什么本事,我若是败了,自然将镖旗双手奉还,我若是侥幸胜了,也将镖旗还给你们,不过要借你们的口传言江湖,武林中还有我这么一号人物。”
  她越说,熊倜越觉得不像话,史胖子听了,也气得浑身发抖,说道:“既然姑娘这么说,我史某人只有向上回禀,只是姑娘休怪,我史某人说句直话,像姑娘这样,就是武功再好,我史某人也不会佩服的。”
  他说完掉头就走,夏芸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想追出去,熊倜横身一拦,挡在她面前,说道:“你要干什么?”
  夏芸说:“你别拦着我。”
  熊倜道:“你也是的,人家……”
  夏芸没等他说完,就抢着说:“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有人欺负我,你非但不帮我,还陪着别人一起气我。”
  说着说着,她眼圈都红了。
  熊倜叹了口气,说:“你真是小孩子脾气,其实人家也没有怎样得罪我们,你又何必这样。”
  夏芸气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被人家恭维了几句就帮着他们来欺负我。”
  熊倜也气道:“不管就不管,像你这样的脾气,早晚总要吃次大亏。”
  夏芸气得流下泪来,委屈地说:“我吃亏也不关你的事,你是大英雄,大好汉,我只是不讲理的小姑娘,你别理我。”
  熊倜道:“你本来就是不讲理的姑娘,可是我还没有想到你这样不讲理。”
  夏芸流泪道:“你走,你走,我永远不要听你说话。”
  两人越说越僵,熊倜正在气头上,听她如此说,怒道:“好,好,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们谁也不要管谁。”
  说完掉头就走了。
  夏芸见他真的一怒而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从来都是被人百依百顺,受了这个气,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哭。
  对熊倜她更恨得厉害,但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情感,希望他还是跑回来,向自己道歉。
  熊倜若真的回来,要她将镖旗还给武威镖局,她立刻也会还的。
  但熊倜也是个倔强的脾气,他跑出夏芸的房里,本想一走了之,但他到底是个情种,对夏芸仍是放心不下,又怕那九宫连环剑王锡九来时,夏芸抵挡不住,一定要吃大亏。
  他闷坐往房里,想了许久,忽地房门一动,他还以为是夏芸来了,喜得赶快跑去开了门,哪知进来的却是史胖子。
  史胖子朝熊倜说道:“令友夏姑娘这样做,实在太任性了,她不知道镖旗被拔,乃是镖局的奇耻大辱,尤其是这九宫连环旗乃是当年武当掌教玄化真人未出家前的凭信,此后代代相传,武林中都恭敬得很,此番生出这样的事来,后果实是严重得很,小弟也无法处理,只得遣人飞马回报敝镖行的王总镖头去了,小弟只希望熊兄能够不要插足此事,不然日后熊兄见了武当四子,也必定不好相见。”
  熊倜沉吟了半晌,叹气道:“她既然这样,我也管不得了,只是她实是小孩脾气,还望史兄能看在小弟薄面,转告王总镖头,凡事都请高抬贵手,不要太给她难看。”
  史胖子说:“这当然,王总镖头大约日内就能赶到了,他对熊兄也是仰慕得很,你们两位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我倒希望日后能多亲近亲近,只要夏姑娘不认真,我想凡事都好商量。”
  他停了停又皱眉道:“不过万一这事被武当山的人知道了,那些道爷虽是出家人,但一个个性如烈火,对那镖旗更是恭敬得很,若是知道镖旗被盗,一定不肯善罢甘休的。”
  熊倜道:“这个只有到时候再说了。”
  这天晚上,武威镖局的总镖头还没有赶来,熊倜在房里转来转去,几次想跑到夏芸房里去,劝她拿出镖旗,然后两人言归于好,但几次都被他男子的自尊所阻止了,虽然想做,而没有做。
  夏芸也是如此,他们两人在房中各有心事,心里都被对方的影子整个盘踞了,对即将发生的后果,反而不去想了。
  时约三更,客栈里的人都睡了,客栈外忽有八骑急驰而来,每匹马都跑得口角白沫横飞,想是马主因有急事赶路,也顾不得牲口。
  马到客栈便倏地停住,其中一人说道:“便是这家了。”
  另一人说道:“客栈里灯火俱无,想必都睡了,老赵,你去敲门吧。”
  又有一个女子说道:“还敲什么门,大家一起越墙而入好了。”
  那人便道:“这样也好,反正小弟现在心急得很,也顾不得这些了,老赵,你在这里看守着牲口,我们进去吧。”
  说完话,七人几乎是同一动作,全是极快的身手,嗖地一声,从马匹上就飞身而出。
  七人在屋顶上,以极快的身法盘旋了一周,找到镖车停放的院子,飘然而下,全然没有一丝声音,显见这七人俱是武林高手。
  其中一人伸手敲了敲房门,幸好那史胖子因为前夜生了事故,正自心中焦急,不能成眠,闻声急忙披衣起床,打是房门一看,不禁大喜道:“总镖头,你居然来得那么快!”
  那人正是“武威镖局”的总镖头,九宫连环剑王锡九,闻言说道:“我听得镖旗被拔,心里急得一塌糊涂,连夜便赶了来。”
  他又说道:“我的师兄武当四子和东方堡主兄妹,恰好也在镖局,听说这镖旗乃一女子所拔,而这女子又是与熊倜同行的,也陪着我连夜赶来,现在废话少说,你赶快去将那女子唤来,我倒要看看她是什么人物,竟敢拔我们武当山的镖旗。”
  史胖子一听,居然惊动了这许多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心中也自打鼓,连忙说道:“各位先请房里坐,我马上去叫她来。”
  原来自从熊倜溜出飞灵堡后,东方瑛竟哭了好几天,峨嵋双小又在旁边敲边鼓,说熊倜实在如何如何不应该,一定要找他回来问个明白。
  东方瑛便磨着东方灵,她一定要她哥哥陪着她去寻找熊倜,东方灵心里也想找回熊倜,将自己对朱若兰的心意说明,这几日来,若兰和东方灵已情愫暗通,只不过大家都羞于启口而已。
  于是东方灵这才带着东方瑛,离开飞灵堡,四处打听熊倜的下落,但熊倜这时正在流浪之中,江湖人物如何知道?
  他们寻找了许久,也未见到熊倜的下落,东方灵忽然想起,武当四子曾坚约熊佣到武当山一游,也许熊倜是到武当山去了。
  于是他们兄妹二人又启程入鄂,他们走得自比熊倜要快,到了武当山,见了四仪剑客,都说不知道熊倜的下落,东方瑛便着急起来,怕熊倜可能遭了别人的毒手,还是武当四子极力劝慰她说熊倜一身绝技,又有谁能轻易伤得了他。
  他们在武当山歇了几天,四仪剑客说要去找王锡九,他们一想王锡九坐镇鄂中,消息必然灵通,便也跟着去了。
  无巧不巧,他们刚到武威镖局,那史胖子遣去送信的趟子手老赵便也到了,将在鄂城发生的事,如何如何一说,武当四子和王锡九都大怒,东方兄妹一听此事竟是熊倜同行之人所为,而且还是个女子,东方瑛比谁都生气,连夜便赶来了。
  这里且说史胖子,他匆忙穿好衣服,跑去熊倜和夏芸所住的跨院,又不敲夏芸的门而去敲熊倜的,刚走到门口,熊倜已推门而出。
  原来熊倜这夜也没睡,王锡九等人在房上盘旋之际,虽然绝无脚步声,但熊倜听觉异于常人,他们衣袂带风之声,已被熊倜听见,而且还听出不止一人,并还俱是武林中极佳的身手。
  熊倜心想:“这几人的轻功,都已登堂入室,想这鄂城小小的地方.怎会有这许多好手?一定是武威镖局的总镖头带人来了。”
  于是他穿上衣服,果然,史胖子沉重的脚步声便走来了,熊倜推门而出,说道:“是贵镖局的王总镖头到了吗?怎么还有别人呢?”
  史胖子心忖:“这熊倜果然厉害,竟已知道了。”便说:“除了王总镖头之外,还有武当四子,和出尘剑客东方兄妹,果然不出所料,此事闹得大了,只怕不可收拾呢!”
  熊倜听说东方灵兄妹来了,也吃了一惊,他心想:“这却难办了,我若管这事也不好,不管,又怎放心得下夏芸!”
  他们这里的说话之声,和史胖子沉重的脚步声,却也被房中的夏芸听到,她本未脱衣就寝,此时走了出来,眼角朝熊倜一瞪,冲史胖子冷冷地说:“王总镖头来得倒真快。”
  熊倜走上一步,刚想说话,夏芸又说道:“听说还有别人同来,那样更好,反正不论多少人,我总一个人接住便是了。”
  史胖子说道:“夏姑娘真是快人快语,那么就请姑娘跟着我来吧。”
  夏芸望也不望熊倜一眼,跟着史胖子便走,其实她是多么希望熊倜能跟着她,保护着她,她倒不是惧怕,只是渴望着那一份温暖的力量罢了。
  但她回头一望,熊倜并没有跟来,她强忍住眼泪,想道:“这样也好,他不来就算了,以后我永远不要见他了。”
  走到院中,王锡九及东方兄妹,武当四子已站在院中,王锡九一见史胖子带着一个女子同来,就知是正主儿到了,越前几步,朗声说道:“在下便是武威镖局的王锡九,姑娘想必是雪地飘风,只是敝镖局和姑娘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姑娘为何拔了敝镖局的镖旗,还请姑娘指教。”
  夏芸一看竟有那么多人站在院中,心里一横,说道:“什么也不为,我就是看不顺眼,想领教领教你的武当剑法。”
  院中诸人,闻言俱都大怒,心想这姑娘怎地不讲理,武当四子里,凌云子年纪最轻,才三十出头,脾气也是最躁,轻飘飘一闪身,已掠在王锡九前面,冷笑道:“原来你是想见识见识我们的武当剑法,那容易得很,只管动手便是了。”
  夏芸冷冷地说道:“你是什么人,姑娘找的可不是你,你要动手,也容易得很,不过要等我先领教了姓王的高招,再来收拾你。”
  她话越讲越不客气,连一向脾气最好的东方灵,闻言也作色,东方瑛见她年轻貌美,月光下看着,衣袂飘飘,竟如广寒仙子,心想:“怪不得熊倜跟她在一块儿,原来她这么美。”
  东方瑛心里又妒又怒,一个箭步,窜到前面去,夏芸又冷笑道:“你们还有多少人,干脆一齐上来吧,省得一个一个地费事。”
  王锡九怒喝道:“收拾你这种黄毛丫头,还用得着别人费事?”
  他盛怒之下,已不再客套了,撤出长剑,便要动手。
  忽地东方灵沉声说:“王兄且慢动手,我还有几句问她。”
  说着他缓步走到前面来,朝夏芸一拱手,朗声说道:“这位姑娘请了,在下是江苏虎丘飞灵堡的东方灵,这是舍妹东方瑛,姑娘和武当山的纠纷,我们也无权过问,更不会和姑娘动手,这请姑娘放心,只是在下却有一事请教姑娘。”
  夏芸道:“什么事?”
  东方灵说道:“听说姑娘和熊倜本是同伴,不知姑娘和熊倜是何关系,那熊倜现在何处,在下有些事,要和他说。”
  夏芸一听熊倜,又是柳眉倒竖,恨声说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我和他萍水相逢,一点关系也没有。”
  东方灵听了,微微一愕,随即说:“这就是了,我和姑娘虽是素昧平生,不过我看姑娘也不像是个为非做歹之人,今日之事,实在错在姑娘,依我愚见,姑娘最好还是将镖旗送回,我东方灵担保武当派的道兄,也不会为难你一个小姑娘。”
  东方灵在武林之中,地位极高,故此他才讲出这些话,这原是一番好意,哪知夏芸却丝毫不领情,说道:“堡主的话既然问完了,就请站过一边,我不管谁对准错,今天是定要向武当派讨教的。”
  她在熊倜那里,受了一肚子的委屈,现在却都发泄在这里,东方灵也有些生气,微一叹气,便走开了,他知道夏芸武功再高,在武当四子手里,也讨不了好去,定要吃个大亏。
  东方瑛也跟了过去,悄声说道:“那熊倜一定还在店里,你去找找嘛。”
  东方灵皱眉说道:“黑夜之中,我怎能在人店中乱闯,我想他一定还不会走,我们总找得到的,你先别着急。”
  这边九宫连环剑王锡九,已将剑撤在手中,转身对史胖子说道:“你去关照店家,叫住店的客人不要随便出来乱闯。”
  王锡九又道:“就请姑娘亮兵刃动手,我们话也不必多说了,还是手底下见个真章吧!”
  夏芸更不答话,伸手向身边挂着的袋子一摸,摸出一团银色的圆球,她随手一抖,竟是条极长的银鞭,原来她是个女孩子,人又爱美,软兵刃不便缠在腰上,便放在身旁的镖袋里。
  王锡九见她兵器已亮出,便说道:“快动手吧,看你是个姑娘,先让你三招。”
  夏芸娇喝道:“谁要你让,你若不动手,我也不动手。”
  王锡九喝一声:“那么小心了。”长剑一抖,挽起斗大个剑花,剑势忽地一偏,斜斜地刺向夏芸的左肩,这招是武当剑法里,最基本的一式,剑式本应直点前胸,但王锡九倒底是正派出身,怎能向女孩子前胸点去,故此稍稍一偏,刺向左肩。
  夏芸微一倾身,掌中的银鞭,宛若灵蛇反噬,倏地活了起来,鞭头一抛一点,一招“龙卷风飞”连削带打,带起一道银芒,直找王锡九的锁腰穴,竟是“狂飙鞭法”里的绝招。
  王锡九咦了一声,喝道:“你是宝马神鞭萨天骥的什么人?”
  夏芸道:“谁认识萨天骥!”
  王锡九口中说话,手里不闲着,剑式一吞一吐,随即使出武当山镇山剑法“九宫连环八十一式”,只见剑光如虹,招招俱是连削带打的妙招。
  夏芸手底也自不弱,长鞭风声呼呼,直是如同狂龙怒卷,声势惊人。
  两人身形都极快,晃眼便已走了二十余个照面,王锡九心里不禁急躁道:“怎地这女子如此了得,我成名江湖多年,今夜若不能胜得这无名的小姑娘,岂不要被人笑死。”
  他心神一分,便落败象,夏芸一连几下绝招,逼得王锡九步步后退,她得理不让人,轻啸一声,“海拔山摇”,“云涌如山”鞭影漫天,带着遍地耀眼的光芒,直取王锡九。
  王锡九连遇险招,逼不得已,剑式一挺,想从鞭影中欺身进去,夏芸冷笑一声,手腕一用力,长鞭回带,平扫头顶,王锡九退步仰身,饶是这样,右耳仍被鞭稍带着一点,火辣辣的生痛。
  夏芸长鞭一收,冷笑说道: “武当的剑法,我也领教了,也不过如此。”她又自身旁袋中,掏出一物,却是那“九宫连环旗”,她随手抛在地上,说:“这玩意你们拿去,我才不要呢。”
  王锡九满脸通红,羞愧地站在那儿,东方灵心中暗自吃惊,想不到这女子竟胜得了在鄂中久素盛名的王锡九。
  武当四子亦是又惊又怒,凌云子闪身出来,说道:“姑娘端的好鞭法,只是武当派的剑法,要看在谁手中使,若在贫道的手上,二十招内,我若不叫姑娘认输,我就跪下磕头。”
  原来凌云子天份极高,武当诸子里,以他的剑法最是厉害,再加上他刚才在旁边留心夏芸的鞭法,觉得雄厚有余,细腻却不足,看上去声势甚是惊人,但破绽仍多,而且夏芸内力不足,更是使用这种鞭法的大忌,所以他才说二十招里叫夏芸落败。
  夏芸听了,心里却不服气,冷笑:“打车轮战不要找借口,要上就上吧。”
  凌云子说:“我是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人外有人,不要卖狂。”
  夏芸喝道:“你少哕嗦。”长鞭原式而起,又是一招“云如山涌。”
  凌云子侧身一欺,左手伸指如戟,直点夏芸的“肩井穴”,右手反撤长剑。
  他避招、侧身、进击、撤剑,几乎是同一动作,干净利落,漂亮至极。
  东方灵在旁暗暗喝彩,心想这凌云子果然名不虚传,身法实是惊人。
  凌云子鹤衣玄冠,衣襟飘飘,长剑随意挥出,潇潇洒洒,颀长的身影围着夏芸直转,夏芸的长鞭攻远不攻近,竟使不出招来,威力大大地减弱了。
  夏芸的武功,本也是一等一的身手,但此刻被凌云子一招制先,只觉得缚手缚脚,她极快地挪动着身子,想跳出凌云子的圈子。
  忽地凌云子横着一剑,剑身平着拍来,夏芸一愕,心想哪有这样进招的,但仍然脚下变步,“倒踩七星”,往后猛退,哪知凌云子如影附随,长剑仍然横在面前,她一急,鞭身回带,左手变掌为抓,伸手想去夺剑,凌云子厉喝一声:“躺下。”忽地左手捏着剑尖,剑把当做剑尖,直点夏芸的“斑麻穴”。
  夏芸再也想不到他会施出这等怪招,避无可避,右胁一麻,长鞭“当”地掉在地上,人也倒了下去。
  这一刹那,她脑海里想起许多事,她想自己真是求荣反辱,自己以为自己武功已是少有敌手了,哪知二十招内就败在别人手里。
  熊倜的话,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像你这样的脾气,早晚要吃大亏……”
  她现在多想熊倜能在她身边,保护着她,她觉得熊倜是她唯一所能依靠的人了。
  凌云子慢慢地将剑收回剑鞘里,转眼一望东方灵,东方灵也自含笑望着他。
  东方瑛见夏芸负伤倒地,到底同是女子,物伤其类,而且她听说夏芸和熊倜中间实无瓜葛,气已消了大半,此时她走上前去,俯身问卧在地上的夏芸道:“你伤得不要紧吧?”
  夏芸凄惋地摇了摇头,此时她又悲又怜,满腔豪气,走得无影无踪。
  凌云子回头向丹阳子问道:“这位姑娘应该怎么发落?”
  丹阳子道:“这个女子冒犯了‘九宫连环旗’,照理讲该将她废了。”
  夏芸听了,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她此刻生死伤废,都握在别人手里。
  丹阳子又接着说:“不过姑念她年幼无知,现又负了极重的内伤,权将她带回武当山去,罚她在祖师神像前,当众叩头认错。”
  东方灵心中暗思道:“人言武当四子,最是难缠,此言果真不虚,人家已经受了伤,还要带人家到山上去磕头。”
  凌云子见夏芸含泪仍然半卧在地上,心中也觉甚不忍,他火气虽大,心肠却软,摇了摇头,叹气说道:“其实我也不愿伤你,只是我那招‘阳灭阴生’威力太大,对方越是闪避,越见威力,你不明其中诀要,便妄自闪避,故此受了内伤。”
  夏芸只觉胁间阵阵作痛,挣扎着想爬起来,又浑身尤力。
  凌云子又说道:“你跟我们回武当山去,内伤也可速愈,不然普天之下,能医得了这种撞穴之伤的人,恐怕少之又少。”
  夏芸眼含痛泪,呻吟道:“我就是死了,也不跟你们一起去。”
  东方瑛心里看得难受,也帮着说:“各位就饶了她吧。”
  丹阳子正色说道:“这等事关系着武当威名,贫道也做不得主,还得要回山去,请掌教师尊亲自发落,不过我保证不会难为她就是了。”
  这时已近五鼓,晓色已起,众人正想结束这件事,忽地眼前一花,一条鬼魅似的影子,轻飘飘地自眼前飞过。
  大家再一看,地上的夏芸却已不知去向了。他们俱是武林中顶尖的人物,此刻竟然当着他们面前,丢了个活人,各个心中俱是又惊又怒。
  丹阳子干咳了一声,说道:“这人身法之快,我走遍江湖,实还未曾见过,只不知道此是何人,有这样玄妙的身法,而又和武当为敌。”
  东方瑛紧系黛眉,说:“看他的身法影子,我想一定是熊倜。”
  丹阳子低低地念了两声:“熊倜,熊倜……”
  夜仍深,怀抱着受了伤的夏芸,熊倜无助地伫立在路旁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不愿和武当的四仪剑客正面为敌,是以除了必须先治好夏芸的伤势外,还要留意地躲避着他们的追踪,然而在这人地生疏之处,他该何去何从?
  借着星光,他望着怀抱中的夏芸的面孔,甚至可以看出她面上的颜色,那是一种失血的苍白色,和她以前那种娇美的嫣红,完全不同。
  微一转侧,夏芸微启星眸,像是醒了,熊倜连忙俯下头去,温柔地说道:“你难受吗?”
  夏芸张目一看,见是熊倜,脸上绽开笑容,伸手勾着熊倜的脖子,轻轻地说:“我很难受,胸口很疼。”
  熊倜安慰地抚摸着她,说:“不要紧的,等一会就好了。”
  然而心中却知道,这种被内家高手所创之伤势,决不是一会儿就会好的,他必须先寻得一个安静而隐僻的处所,来检验夏芸的伤势,然后再以自己的内力,来助她复原。
  此刻他心绪紊乱如麻,目光爱怜地看着夏芸,见她正要说话,忽地空中传来夜行高手衣袂带风之声,忙用手掩住夏芸的嘴。
  风声到了夏芸所存身之处的房檐上,忽地顿住,熊倜料定必是武当四子寻人来,忙屏息靠墙而立,他实不愿与他们面对。
  他忽然听到屋上一个女子口音极低声地埋怨道:“都是大哥,我看他朝这里走了,叫你快点追,你又不肯,现在再也找不到了。”
  熊倜识得那是东方瑛的口音,心中更是打鼓,若然被她发现,自已想走都不好意思。
  接着他又听到东方灵说道:“不要怪人了,凭你这样的轻功,就是再早追,也追不上人家,平日叫你用功,你总是不肯,现在该知道了吧,以后若要逞强,就得多下苦功。”
  东方瑛轻轻地一跺脚,她可忘了这是深夜在人家屋顶上,娇嗔道:“大哥真是的,现在人家急得要死,你还要教训人。”
  哪知她一跺脚,屋檐上的积尘,落在仰着面的夏芸脸上,她下意识地唔了一声。
  这一声把熊倜唔出一身冷汗,他知道这绝瞒不过东方兄妹的耳目。
  果然,东方瑛急速地转了个身,向东方灵说道:“好像他们还在这里。”
  东方灵何尝不听得更清楚,但却因近日情感上的训练,知道情之一字,最是不能勉强,即使追上熊倜,又何苦去破坏别人呢?
  于是他一拉东方瑛的手臂,说道:“你真是有点过分紧张了,人家此刻怕不早已走得远远的,还会呆在这里等你?”
  说完微一作势,拉着东方瑛飞身而去。
  熊倜在下面松了一口气,心里暗中感激着东方灵,他当然了解这是东方灵暗助他,不然凭东方灵的耳目,还会听不出这声音。
  夏芸却忍不住说道:“这女子是谁呀,好像对你关心得很,刚才我就看出来了。”
  熊倜笑了一笑,他暗忖道:“女子的心境真是奇怪得很,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会吃醋。”但是他自然不敢将这意思说出来。
  远处已有鸡啼,转瞬天就要亮了,熊倜不禁更是着急,他很想赶快找到隐藏的地方。
  他思前想后,突然想起一处可以容身的地方来,他心中打算:“那叶家兄弟,行踪虽是诡异,但却是个义气为先的好汉,他等有言在先,说如果有事需要帮助,可到各大城市的商铺求助,只要取出那枚古钱,便可以得到帮助。”
  他转念又忖道:“但这城中商铺如此之多,我又怎知哪一家与叶氏兄弟是有关呢?”
  于是他边走边打量着街道。
  夏芸见他久不说话,悄悄地扭动了下腰,唔了一声,说道:“喂,你在想什么,我问你的话,你也不回答。”
  熊倜道:“我是在想我们该到何处去,我又想起我们在此处人地生疏,又要躲开武当四子的追踪,想来想去,似乎只有那叶氏兄弟之处,可以得到帮忙,但此处商店如此多,我又怎么去找?”
  夏芸道:“他不是曾经给你一枚古钱为记吗?”
  熊倜道:“不错。”
  夏芸道:“那天我在当涂那家衣铺的店招上,就曾看到有一处古钱标记,你在这条街上瞧瞧,说不定也有此标记。”
  熊倜果然看到路头第四家的店上,就有一枚古钱标记,而且也是家衣铺,心知此处必定是了。
  他略一思量,觉得夜深拍门,还不如越墙而入,反正叶家兄弟也是江湖中人,想必不会责怪自己,于是他微一纵身,越过了围墙和前面屋顶,落在后院里,却发现后院中的一排房子里,仍然点着灯火,而且人影幢幢,像有许多人在里面。
  熊倜用手指甲在窗框边的窗纸上点了一个月牙小孔,探目向里望去。
  这一望,饶他再是镇定,却也惊出一身冷汗,手微一抖,怀中的夏芸险些坠下。
  这屋内共有六人,除了老三之外,他在长江渡头所遇的叶老大,叶老二也都在座,另外还有二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和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桌上及地上放着四只箱子,其中三只箱子,金光灿烂,全是金银珠宝之类。
  另一口箱子却是熊倜惊悸的原因,原来那箱子中竟满满堆着人头,而且个个发髻俱全,面目如生,像是经过药物泡制。
  屋中六人正将箱子的人头一个个取出,放在桌上,而且面色都严肃得很,熊倜虽也算得上见过不少世面,却从未见过这等奇事。
  他此来本是想获一藏身之地,但见了这宗奇事,心中顿时又没有了主意,他茫然之中,便想抽身离去,须知江湖中人最犯忌的,便是有人窥破了他们的隐秘,熊倜也知此点,是以抽身离去,想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再做打算。
  他方自在移动着脚步,窗内灯火突地灭了,熊倜一惊,知道已被人发觉,右脚一点,人便像燕子般离地而起,在空中略一转折,落在屋脊上。
  他正蹿到房上之际,飕地,屋上又多了一道人影,接着屋顶的另三面也连续蹿上三人。
  最先蹿上屋顶那人,单掌一立,沉声发话道:“好个鹰爪孙,招子倒真亮,果然缀到这儿来了,今天倒要见识见识你有多大能为。”
  话未说完,左掌一引,右掌斜削,一招“玄鸟划沙”,带着风声直劈熊倜的颈子。
  熊倜在星光下一看此人,却是那屋中的俊朗后生,心中极快地算计着:“此人轻功、掌力,俱都不俗,我怀中抱着夏芸,怎能与他们硬拼,而且事出误会,我在没有查明他们的来路之前,还是能趁早脱身为上,不必久缠。”
  他心中在算计着,手中可没闲着,转眼间,左掌连削带打,已和对方接了三掌。
  他这三掌,虽是随意挥出,但他多年来的苦练,掌上自然就有威力,而且招式之精妙,更非普通武林中人可以想见的。
  那少年乃是近日江湖中声名甚大的后起之秀,掌法自亦不俗,但他“玄鸟划沙”之后,跟着“手挥五弦”,“错骨分筋”,三招俱被熊倜看似轻易地给化解了去,再一看,熊倜手中竟还抱着一人,心中不禁激起好胜之心,双掌一错,猛一收势。
  熊倜见对方突地收势,却大出意料,那少年却冷笑道:“这位朋友果真好身手,想不到却会替满人当奴才,真教我可惜。”
  他双目一瞪,眼中威凌四现,那似乎不是一个少年所能有的威凌,接着说道:“阁下此刻身中抱着一人,动身自是不便,就请阁下先将抱着的人放在一边,我尚某人保证不损她一根毫毛,今天和朋友若不见个真章,要想活着回去是办不到的了。”
  熊倜眼力特佳,见此人目清神朗,说话光明磊落,而且口口声声将自己认做满清爪牙,想必是个反清的志士,自己更不愿和他动手,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又不愿解释。
  他主意已定,决定先闯出此地再说,更不答话,右手紧抱夏芸,左掌微扬,先天真气,随掌而出,准备硬闯出去。
  那人怒叱道:“好朋友居然不买账。”右掌一圈一发,居然硬接了熊倜一掌,随即双掌连发,“秋雨落枫”、“落英飘飞”,双掌如漫天花雨,极快地向熊侗拍出数掌。
  熊倜见他掌法特异,是他前所永见的精妙,竟似不是本土所传的掌法,但他掌招虽是凌厉,但却绝未拍向怀中的夏芸,不禁对此人更生出好感,但对攻来之掌,又不得不接,忙自凝神,施展出飘然老人苦研而成的无名掌法,和绝顶轻功,化解了这精妙的攻势,只见人影飘忽,两人已拆了十数招。
  此刻天已现曙色,晨曦渐明,熊倜做一转脸,对着身后的那人,那人突地一声高呼,道:“呀,怎地是你,尚当家的快些住手,都是自己人。”
  熊倜眼角微斜,见发话的正是那长江渡头遇到的怪贾叶老大,心知行藏已显,自己无意中窥见别人的隐秘,虽非有意但也不好意思,但事已至此,说不得只好当面解说了
  那动着手的少年听到叶老大的叫声,脚尖微点,身形例纵出去,诧异地望着熊侗。
  熊倜当然也自停手,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场面,叶老大朗声笑:“长江一别,阁下却像完全换了一人,要不是在下还记得阁下的风姿,此刻真从不出来了。”他朗声又是一笑,突又正容说道:“阁下夜深来访,想必有事,先请下去说话。”
  熊倜别无他法,便抱着夏芸纵下房去,他低头一看夏芸,哪知他刚才这一番打斗,夏芸竟又昏迷过去了,他心中更是着急。
  此时,叶老大和那少年以及另外二人,也俱都下了房,叶老大右手微举,请客入屋,熊侗缓步走了进去,见屋中已空无一物,那四口箱子都不知收到何处去了,叶老二和叶老二却端坐在屋中,一见是熊倜进来,俱都将手拱了拱,含笑招呼。
  但熊倜总觉得他们的笑容里有些敌意,心知人家也摸不清自己的来路,当然会怀疑自己的来意,那少年最后进门,并且随手将门掩上。
  屋中众人,都眼怔怔地看着熊倜,和他怀中的夏芸。
  叶老大走到桌旁,倒了一杯茶,送到熊倜面前,笑道:“寒夜客来茶作酒,兄台长夜奔波,想必甚是劳累,权饮一杯,再说来意吧。”
  熊侗考虑了很久,才说道:“深夜打扰,实非得已,皆因敝友在无意中得罪了武当四子,受了重伤,小弟又因故不能和武当四子照面,是以必须寻一妥当之处,为敝友疗伤,小弟在此人地生疏,突然想起贵兄弟义薄云天,故此不嫌冒昧就闯来了”
  叶老大哦了一声,便低着头沉思起来,像是也在想着应付之策,
  那姓尚的少年却剑眉一扬,说道:“阁下既是有因来访,何以却鬼鬼祟祟地站在窗下探听别人的隐秘,这点还请阁下解释明白。”
  熊倜委实答不出话来。
  叶老大却又笑道:“这位兄台或许是无意的,只是兄台到底贵姓大名,贵友又怎会和名传江湖的四仪剑客结下梁子?”
  熊倜坦然道:“在下熊佣,敝友夏芸因为年轻气盛,为了点小事竟和武当派结下梁子,说来说去,还要请叶当家的多帮忙。”
  叶老大一听,哈哈笑道:“我早就知道阁下必非常人,果然我老眼不花,阁下竟是与‘双绝’、‘四仪’齐名的熊倜,近来阁下的种种传说,在下听得多了,说老实话,我再也没有想到长江渡头的少年丐者,竟会是‘三秀并四仪’的三秀,哈,哈。”说着,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
  叶老二、叶老三也面露喜色,叶老二突然问道:“贵友夏芸,可就是传说中近年扬名白山黑水间的女侠,落日马场场主的爱女,雪地飘风夏女侠吗?若果真是她,那我弟兄这小小的地方,一夜之中,竟来了三位高人,真是我弟兄的一大快事了。”
  叶老大微一拍,笑道:“我自顾高兴,竟忘了替你们引见了。”
  他用手指着那两位也是商贾模样的中年人说道:“这两位是我的生死之交,马麟、马骥兄弟,不怕熊兄见笑,我兄弟几人都不过是江湖的无名小卒罢了。”他又用手指着那少年说道:“喏,这位却也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人物,武林中提起铁胆尚未明来,也说得上人人皆知了,你们两位少年英杰,倒真要多亲近亲近。”他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容,令人不期而生一种亲切之感,这也许就是他能创立大业的地方吧。
  铁胆尚未明笑道:“叶老大又往我脸上贴金了,倒是熊倜兄真是我素所仰慕的人物,小弟适才多有得罪,还要请熊兄恕罪。”
  熊倜一听,恍然想起常听人说近年两河绿林道出了个大大的豪杰,初出江湖,便成为两河绿林道中的总瓢把子,却也是个如此英俊的少年英雄,不由生出惺惺相惜之意,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道:“尚兄千万不要客气,方才都是小弟的不是,小弟正要请尚兄恕罪,你我一见如故,以后还请不要见外才好。”
  他这一上去握着尚未明的手,兴奋之下,却忘记怀中尚抱着夏芸,是以夏芸便刚好阻在两人中间,一眼望去,好像两人都在抱着夏芸似的。
  叶老二便笑道:“熊兄不要客套了。还是先将贵友安置好,你我弟兄再谈也不迟。”
  熊倜朗然笑道:“小弟骤然之间,交到许多好朋友,未免喜极忘形了。”他低头看着夏芸脸色愈发坏了,不禁又双眉皱了起来,说道:“敝友的伤势非轻,他是被武当四子中的凌云子内力所伤,恐怕一时还很难复原,还请叶当家的找间静室,以后恐怕要麻烦叶当家的一段时候了。”
  叶老大忙说道:“你我今后就是自己弟兄了,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我这里虽然是位于闹市,但后院却清静得很,此间绝不会有人进来的,夏女侠要养伤,再好也没有了。”
  他侧脸向叶老二说:“你把朝南的那间书房拾收一下,夏女侠就暂时住在那里好了,书房的那间房间,就暂时委屈熊兄一下,正好照应夏女侠,”叶老二应声去了。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14
第07章 英雄之会
 片刻,叶老二就回来了,带着熊倜走到里面,穿过走廊,便到了那间书房。
  叶老二到了书房后说道:“你我自己弟兄,也不要再客气了,需要什么,等会儿我叫一个小童站在门口,你就对他说好了,熊兄此刻看看夏女侠的伤势,然后再到前面来谈谈。”
  熊倜检查了夏芸的伤势,用内力把她伤势止住,然后走出房外。
  他走到前房,看见叶家兄弟以及马氏兄弟、尚未明等人,正围坐在一张八仙桌子四周,他走过去一看,又是一惊,那张很大的八仙桌子上,竟密密满满地放了一桌子人头。
  叶老大看见熊倜的神色,哈哈大笑道:“今日你我弟兄欢聚,实应痛饮三杯。”他一举右手,手中竟拿着满满的一巨杯酒,又道:“来来来,这些乱臣贼子的头颅,不正是你我的大好下酒之物,老三快替熊兄弟也斟满一杯。”
  熊倜抢步过去,接过叶老三递来的巨觥,仰头一饮而尽,朗声笑道:“古人赞名花而饮醇酒,哪及得上我们赞头颅而饮烈酒,来来,叶兄再给我一杯,小弟酒量虽浅,今日也要喝个痛快。”
  尚未明鼓掌笑道:“熊兄果然是个真正的英豪之士,我尚未明得友如此,夫复何憾,今日你我同饮此酒,他日必定生死共之。”
  叶老大猛地将手中酒杯砰然朝桌上一放,说道:“你们两位俱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少年英雄,难得是又都意志相投,依我之意,何不就此拜为兄弟,那我们今日之会就更是大大的快事了。”
  熊倜首先同意,尚未明自也赞成,两人一叙年龄,熊倜比尚未明大了一岁,两人也没有什么香烛,即席就结成兄弟了。
  叶老大突然问熊倜道:“熊兄弟,你我虽然相知不深,你甚至连我弟兄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但你我一见投缘,我叶某虽然不才,却看得出兄弟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不瞒你说,我弟兄哪里是什么商人,其实这点不用我说,你也早知道了,我弟兄眼看着满奴一天比一天更甚地欺凌着我们炎黄子孙,但反清复明的英侠,却一天少似一天,就连当日名倾朝野的江南八侠,现在都已风消云散了,除了听说江南大侠甘风池,和吕四娘等少数人尚在人间外,其余的怕都已遭了毒手。”
  他一拍桌子,豪气干云地道:“我弟兄虽然不成材,但见不得异族的猖獗,虽然表面上是生意人,不过是掩护我们身份幌子罢了,我弟兄处思积虑,十数年,在大江南北,两河两岸,也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好汉,当然我也知道,凭我等三五万人,要想推翻满清偌大的基业,是万不可能,但我总不让那些奴才过得称心就是了。”
  他一指桌上的人头,说道:“这些人头,不是剥削良民的满奴,便是全无气节的汉奸,这些人虽然杀之不完,但我们能杀一个,就杀一个,这些金钱,是他们取之于民的,我们就要用之于民,熊兄弟,你如此一身绝艺,总不能就此湮没吧,不做些顶天立地的事,岂不是枉没一生。”
  他站起来向熊倜深深一揖,说道:“你若有志于此,你我兄弟不妨一齐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我叶老大感激不尽。”
  这番话将熊倜说得血脉贲张,雄志豪飞,连忙一把拉住叶老大的臂膀,说道:“大哥,从今日起,我熊倜就是大哥手下的弟兄,大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熊倜万死不辞。”
  正是“酒逢知已千杯少”,他们愈谈愈欢,叶老大收起人头,换上酒菜,诸人豪气逸飞,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熊倜第一次结交到真正意志相投的朋友,多日郁积在心中的心事,都一一发泄了出来,谈及自己的身世,众人都唏嘘不已。
  尚未明连干了几杯酒,叹道:“说起来,我的身世比大哥更惨。”
  叶老大道:“尚老弟的身世,到今日在武林中还是个谜,今天我们初逢知己,尚老弟又结了个异姓骨肉,总该将身世说给我们听听吧。”
  尚未明咕地又干了一杯酒,道:“其实连我自已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只知道在我极幼的时候,就被人从家中带了出来,不知怎的,却又把我抛在一个荒林里,后来我才听先师说那地方叫小红门村,是北平城郊的一个荒林。先师本是西域的一个游方僧人,那天凑巧在小红门林的红门寺挂单,听到有小孩的哭声,见我孤身一人,就将我收留了。先师将他一身绝艺,都传给了我,却始终不许落发为他的弟子,先师总说我身世不凡,但是究竟如何,却又不肯告诉我,只叫我好好练功夫,将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说至此时,他双目中黯然竟有泪光,一举杯,又干了一杯酒。
  座中众人俱都凝神听他继续说道:“可是没等到那一天,先师就死了。临死的时候告诉我,要我终生为反清效命。于是我就用先师替我起的名字,闯荡江湖,哪知机缘凑巧,初出道便做了两河绿林的总瓢把子,我虽不愿置身绿林,但心中却记着先师的遗命,想将两河的豪杰聚成一股反清的力量。可是到现在为止,我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他这番话,直说得满座俱都黯然,尤其是身世相同的熊倜,听了更是难受。
  叶老大猛地击缶高歌道:“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歌声歇处,叶老大举杯高声说道:“好男儿胸怀大志,熊兄弟,尚兄弟,你们怎么也效起女儿态来了,该罚一杯。”
  熊倜、尚未明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叶老大朗声笑道:“这才对了,今时有酒且醉,好男儿该拿着满奴的头颅当洒器,以后再也不许空自感怀身世。”
  这一顿酒直由清晨,吃到傍晚,尚未明早已玉山颓倒,熊倜也是昏然欲睡了。
  他晃走回书房,夏芸正嘟着嘴在等他,一看见他便娇嗔道:“你看你,喝成这个样子,把我丢在这儿也不管。”
  熊倜此刻脑中已是不清,只管笑着。
  夏芸又嗔道:“快去睡吧,你瞧你这样子,我看着都生气。”
  熊倜连声说道:“好,好。”走到自己房中,带上房门,便睡去了。
  他这一觉,睡得极沉,睡梦中忽地有人啪、啪打了自己几个耳光,睁开眼来,迷糊中看到一条人影站在床前。
  熊倜顿觉得浑身的根根汗毛,都竖起来,惊得腹中之酒都化做了冷汗。
  那人见熊倜醒来,冷冷地哼了一声,回转身去,说道:“混蛋,还不跟我来。”
  说着身形一闪,便由窗中飘了出去。
  熊倜本是连衣卧倒,此刻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双肘一支床板,腿、腰一齐用力,自床上飞身而出,但他空自施出“潜形遁影”的绝顶轻功,却始终无法追上那人。
  一晃眼之间,到了城郊的田野上,此时万籁俱寂,微风起处,吹动着那人纯白的衣衫,望之直如鬼魅。
  熊倜猛地想起一人,他再见那人浑白色的长衫,随风而动,满头银白色的头发,直垂到肩上,更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熊倜先前满腔的惊悸和愤怒,此刻顿然化为乌有,那人停下身形之后,仍然背向着他,没有转回身来望一眼。
  熊倜呆了一会,整了整衣裳,再也不敢施展身法,恭恭敬敬地绕到那人身前,悄悄一望,见那人白须、白眉,脸色如霜,果然是一别多年的毒心神魔侯生,连忙跪了下去,叩了一个头,惶恐地道:“师父这一向可好,弟子这里拜见师父。”
  毒心神魔鼻里冷哼了一声,怒道:“畜生,谁是你的师父。”
  他神色冷峻至极,声音更是冰冷,熊倜头也不敢抬,仍然跪在地上。
  毒心神魔冷然又道:“你可别跪在地上,我可担当不起,我可受不了名传江湖的三秀,天下第一奇人飘然叟高足这样的大礼。”
  熊倜知道侯生已然动怒,更不敢答腔,仍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
  毒心神魔面庞虽然仍无表情,但目光中已不似方才的严峻,说道:“起来,起来,这些年来,你已经成了有名的好汉,把我的话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吧,既不到关外来找我,把我送你的剑,也丢到不知哪里去了,想必是你的武功已经高出我甚多,再也用不着我教你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可是我天生的怪脾气,倒要看看你在天下第一奇人那里学了些什么超凡入圣的本事,来,来,快站起来,把你那些本事掏出来,和我比画比画。”
  熊倜道:“弟子不敢。”
  毒心神魔道:“什么敢不敢的,你连我的话都敢不听吗?”
  熊倜心中实是难受至极,他也在责怪着自己,委实对不住这第一个对他有恩的人,当然他更不敢和毒心神魔比画,但是他却知道毒心神魔向来行事奇怪,说出来的话更不许别人更改的。
  他为难地抬起头来,偷偷地望了侯生一眼,见侯生眼中流露的目光,并不是他所想像的愤怒,而几乎是当年在为他打通“督”、“任”两脉时那样的慈爱,熊倜心中一动,暗忖道:“师父一向对我极好,莫不是他在借比武考验我什么?”
  毒心神魔见熊倜仍跪在那里不动,怒叱道:“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熊倜恭敬地说:“弟子听见了!只是……”
  侯生道:“没有什么只是不只是的,快站起来和我动手。”
  熊倜无他法,只得缓缓站了起来,口中说道:“弟子听从师父的吩咐。”
  他还没有完全站直身躯,侯生已一掌拍来,快到身上的时候,忽又改拍为挥,手掌一反,以手背斜斜拍下,那左掌却后发先至,急速地挥向熊倜面门,这一招“扭转阴阳”看似轻易,威力却非同小呵,熊倜焉有不识厉害之理。
  熊倜不敢直接去避此招,他脚下急遽踏着五行方位,侧身避开此招后,又巧妙地晃动自己的身躯,以期扰乱对方的目光。
  毒心神魔一掌落空,双掌挥处,随即发出三招,“追魂索命”、“名登鬼录”、“十殿游弋”,他出手如风,熊倜只觉得像是有十余只手掌一齐向他拍来.但熊倜眼光动处,却发觉一宗奇事。
  原来毒心神魔的掌影,虽如漫天花雨,但在掌影与掌影之间,却有一条空隙,高手出招,念动即发,熊倜随手一掌,向空隙拍去,而且部位妙到毫巅,正攻到毒心神魔必救之处。
  熊倜一掌拍出,才恍然发现此招正是毒心神麾数年前所授自己的十数式奇怪的剑式之一,他这才了解了毒心神魔逼他动手之意。
  毒心神魔见他这掌发出,无论时间、部位、劲力,都恰到好处,嘴角竟隐隐泛出笑意,但这笑意仅宛若漫天冰雪中一丝火花而已,若是不留心的话,是绝对难以发觉的。
  毒心神魔突地口中发出一丝丝尖锐而刺耳的啸声,掌影如山,施展出江湖少见的“催魂阴掌”,那是一种极繁复的掌式和极阴柔的掌力,每一招都密切地连贯着,像是有许多手掌一齐用招。
  但是他招与招之间,却永远留出一条空隙,熊倜眼明心灵。当然了解他的用意,于是毫不犹疑地连环使出那十余招奇异的剑式。
  渐渐,熊倜心领神会,已能将那十余式怪招密切的契合了。
  他这才发觉这十余招式,非但内中的变化不可思议,而且还有一种专破阴柔掌力的威力妙用,那是任何掌法所不能企及的。
  毒心神魔将“催魂阴掌”反复施展了好几遍,熊倜也将那十余式怪招用得得心应手了,他心中的喜悦是不可言喻的。
  毒心神魔猛一收招,飘飘地将身挪开了丈余.冷冷地望着熊倜。
  熊倜又扑地跪在地上,他是在感激着毒心神魔的悉心教导。
  毒心神魔的面容仍如幽山里的冰岩,只有雪白的须眉在夜色中显得有少许温柔,他说道:“亏你还记得这几招。”
  熊倜道:“弟子怎会忘记,就是师父的每一句话,弟子都是记在心里的。”
  毒心神魔哼了一声,说道:“我的话你忘了没有,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只是你将我那柄倚天剑丢了,却真是该死。”
  熊倜听了,从背脊心冒出一丝寒意,他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他的疏忽。
  侯生望着熊倜惶恐的面色,他知道绝不是可以伪冒的,心里不禁软了许多,说道:“我偶游太行,却无意中听得天阴教主焦异行,从手下处得到柄名剑,剑名“倚天”,我还以为你可能遭了天阴教的毒手,逼着天阴教里的一个小头目一问,才知道那柄剑是江苏分舵里的一人在茶馆中拾得的,我听了不觉大怒,你要知道那柄剑除了本身的价值之外,里面还关系着一件极大的秘密,数十年前,武林就盛传此事,我仔细地研究了数十年,也没有发现,这才将它交给了你。这也因为我看你心思灵敏,而且日后福缘甚多,希望你能无意发现,却不料你看来聪明,其实却是个呆蛋,竟然将剑给丢了。”
  毒心神魔随又说道:“我一气之下,一掌就将那家伙劈了,到处找你,也找不到,于是我跑到武当山去,我想那儿的老道也许知道你的下落,却想不到你竟跟着女娃娃又闯下大祸。后来你自店中救出那个姓夏的女娃娃,我看着那武当老道以大欺小,而且一脸傲气,心里有气,随手给他吃了个苦头,就跑来跟着你,你却心里只挂着那个女娃娃,连有人在后面跟着都不知道,哼,像你这样,以后遇到强敌怎么办!”
  毒心神魔语气渐缓,说道:“幸好你还有点男子气概,又交了几个好朋友,但是以后喝酒却是不能过量,知道吗?”
  毒心神麾又说道:“只是你自己丢的剑,一定要你自己去拿回来,我给你一年的限期,一年之内你若不能到太行山去把剑拿回来,哼!一年之后,我再来找你。”
  毒心神魔活刚说完,人就飘然离去。
  熊倜站起身来,拍拍膝上的泥土,看看天色,却在不知不觉间又是清晨了。
  他看了看脚下,鞋子既没有穿,一双白袜子,虽然他轻功佳妙,脚不沾地,但在跑着时,也沾了不少尘土。
  他苦笑了一下,但也并未十分在意。便大步向城内走去。
  他在路上转了几个弯,却又迷了路,找不着叶姓兄弟那店的方向。
  正当他走到街的尽头,一只黑毛茸茸的粗手,突地在他肩上一拍。
  在大街上,他势不能闪展腾挪,来避开此一拍,只得让他拍了一下,侧脸一看,见是两个穿着短打的粗汉。
  熊倜一愕,不知道这俩粗汉为什么突然拍他一下,其中一个散着衣襟的粗汉,沙哑着喉咙道:“我们当家的请你去一趟。”
  熊倜更是奇怪,他在此地一人不识,怎会有人来请他,便问道:“什么事?”
  那个沙哑喉咙的粗汉好像很不耐烦地说道:“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熊倜想了想,他相信以他的武功,走到哪里也不会吃亏,坦然地跟着那粗汉走。
  叶家兄弟的店铺是向左转,那两个粗汉却带他往右转,那两人脚步亦甚矫健,像是也有武功底子,走了一会,到了一个很大的宅院,黑漆的大门,铜做的把手擦得雪亮,门是开着的。
  门口本来聚着一堆闲汉,其中一个走来笑道:“喝!到底是老赵有本事,居然找到了,这一回可少不了十两银子的酒钱了。”
  那沙哑喉咙的粗汉,咧开一嘴黄牙笑道:“好说,好说,当家的若真的赏下银子,你我兄弟今天晚上又可以到小杨花那里乐一乐了。”
  熊倜听了这些粗汉所讲的话,更是莫名其妙,但他仍然忍受着,希望知道请他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的当家的又是何许人也。
  那叫做老赵的带着熊倜昂头走进门去,熊倜见院子里也聚着十数个壮汉,看见老赵也说着同样无聊的话。
  老赵找了一个青头小厮咕咕嘟嘟说了半天,那小厮跑了进去。
  一会儿,里面走出一个白里白净,但却妖形怪状的年轻后生,见了老赵说:“喝,老赵真有你的,头子直在里面夸奖你呢。等会到账房去领五两银子喝酒去,这个人交给我吧。”
  老赵哈哈打了个揖,说道:“李二爷,您好,当家的那里还请多照应。”
  那个李二爷笑着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么找到他的呀?”
  老赵巴结地笑着说道:“我见这人没穿鞋子,走路又慌慌张张的,就知道准是他,果然这小子做贼心虚,就跟着来了。”
  熊倜越听越奇怪,心想:“这莫非又是误会,唉,这些日子来我怎么老碰见这些不明不白的麻烦,真是倒霉得很!”
  那个“李二爷”却笑了笑拉着熊倜的膀子,怪里怪气地道:“兄弟,跟我来吧。等会头子真要怎么样对你,都有我呢,只要以后兄弟你不要忘了哥哥的好处就行了。”
  熊倜见此人说话妖里妖气的像个女人,心里讨厌得很,也不愿多说话,暗想见了这个什么“头子”再说吧,遂跟着他走进大厅。
  那李二爷走进大厅后,并不停留,带着熊倜七转八转,走到一排极精致的平轩,隔着门轻轻叫了声:“来了。”
  熊倜就听得里面一个中气甚足的声音说道:“带他进来。”
  熊倜一听此人说话的声音,就知道此人有些武功根基。跟着“李二爷”走进那平轩,只见一个身材甚是高大的汉子正负着手在轩里来回走着。
  那汉子见熊倜走了进来,眼里突现煞气,从头到脚打量了熊倜几眼,又狠狠地盯了几眼熊倜那双没有穿鞋的脚。
  突然,他说道:“小李,将那双鞋子拿过来。”
  小李应声拿来一双甚是讲究的鞋子,最妙的是那鞋子的颜色竟也和熊倜的衣服相配。
  那汉子指着那双鞋子,对熊倜说道:“穿上。”熊倜愈来愈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却好奇之心大起,想看看这些人到底在弄什么名堂,遂一言不发地穿上那双鞋子,又极为合脚。
  那汉子似乎非常生气,脸上的青筋,都根根显露了出来,怒极冷笑道:“朋友真是个角色,竟敢在我面前弄鬼。”
  熊倜笑了一下,轻松地说道:“我和当家的索昧平生,弄过什么鬼呢?”
  那汉子闻言更是气得满脸通红,说道:“大丈夫敢做敢为,朋友既然有胆子爬上我老婆的床,怎么现在又没有胆子承认?”
  熊倜听了,倒真是吃了一个大惊,心想:“这玩笑倒真开得太大了,若不解释清楚,看样子这汉子一定不会和我善罢甘休的。”
  他暗里在转着心事,一时竟没有答那汉子的话,那汉子却以为他默认了,说道:“看你文质彬彬的样子,而且一表人材,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虽然咎非在你一人,但我已将那娼妇杀死,你正好到鬼门关去陪陪她。”
  他浓眉一竖,又叫道:“小李,去把我的那柄剑拿来,人家既然痛痛快快地来了,我们也该痛痛快快地送他回去。”
  熊倜已知此事愈搞愈糟,似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明白的,忙正容说道:“当家的想必是误会了,有话慢慢地说,我……”
  他正说至此处,忽地一眼睹见那“李二爷”拿来的剑,心中一跳。
  原来他看见那“李二爷”所取来的剑,剑身特长,形式奇古,竟是自己所遗失的那柄“倚天剑”。大惊之下,将所要说的话竟咽回腹中了。
  那汉子拿过“李二爷”取来的剑,满脸煞气说道:“你还有什么后事,快点说出来,我看你文质彬彬,卖你这个冤魂一条交情,只要你说出来的话,我总替你做到就是了。”
  熊倜暗中正在思索着:他这两天听到全是奇事,而最奇怪的事,就是自己所遗失的“倚天剑”,明明是说落在天阴教中,怎地又会在这小城里一个看似土豪般的角色手里发现。
  他脑中所想的,尽是有关“倚天剑”的事,却把眼前的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况,全然没有放在心里,这自是他对“倚天剑”关心太过,而自恃身手,相信会将这误会化解的。
  那汉子见他如此,怒喝一声,随手拔出剑,竟向熊倜当头劈下。
  熊倜这才一惊,但那汉子虽然武功不弱,但怎会劈得着熊倜?
  他稍为一侧自己的身躯,便轻易地避开了这看似凌厉的一剑。
  那汉子一剑走空,喝道:“好,朋友居然也是个练家子。”长剑往回一带剑尾竟也有寒芒暴起,横起一剑,向熊倜横腰斩去。
  熊倜一见此剑尾带寒芒,更认定是自己所遗失之物,再见这汉子不分青红皂白,在家中就敢随便杀人,想必平日是个横行乡里的土豪,大怒之下,往前猛一迈步,那剑便即刺空。
  熊倜并指如钩,在那汉子剑势已到尾声的时候,突地用食中两指,夹着剑身,只觉得人手如冰,确是一把宝剑。
  那汉子却大吃一惊,高大的身躯,往下一坐马,想从熊倜手中夺回此剑。
  熊倜冷笑一声,左掌斜斜地削出,那汉子忙缩头藏尾,想避开此招,熊倜怎让他称心,忽地改掌为指,急点在他鼻边“沉香”要穴上。
  那李二爷见人家一出手,就将头子制住,脚底揩油,便想溜出去讨救兵,熊倜身起如风,横越过去,用剑在他头上平着一拍,那李二爷竟咚的一声,晕倒在地上。
  熊倜随即将这平轩的房门带起,他忽觉得手中的剑,似乎要比他自己原先那柄轻了一些,于是他将剑拿起仔细一看。
  他这一看,才知道这剑虽然和自己那柄“倚天剑”形式、大小、甚至锋利全都完全一样,但却并不是自己所失的那柄“倚天剑”。
  那剑柄上,用金线缕成两字,却是“贯日”两字。
  他走到那汉子身侧,轻轻用手拍开那汉子的穴道,说道:“喂,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怎的用剑就要杀我?”
  那汉子一动手,就被人家制住,心知自己武功比人家差得太远,但胸中之气,却是难平,咬牙道:“我小丧门技不如人,什么话都没得说,朋友是好的,就请留下个万儿,我话说在前头,今日你若不杀我,他日我却要杀你的。”
  熊倜奇道:“那么我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怨,你非要杀我不可?”
  那小丧门闻言气得发抖说道:“朋友,你这样就不是好汉了,我老婆虽不好,但你堂堂男子汉,怎地也如此,我小丧门的老婆与你私通,难道我就做瞪眼乌龟吗?”
  熊倜道:“你又凭什么知道我和你老婆私通呢?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那汉子道:“昨晚上你乘我出外,和我老婆苟合,被我撞见,没穿鞋子就从窗子跑了。今晨被我手下弟兄捉住,你还来气我,我虽技不如你,但此仇我是非报不可的。”
  熊倜更是哭笑不得,他知道这汉子虽然看来是个角色,其实却是个任事不懂的莽汉,忍着气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怎能凭着我没穿鞋子就认定我是和你老婆私通之人,难道世上凡是不穿鞋的人,都是你那老婆的姘头?”
  那汉子叫小丧门,是当地的一霸,手底下也来得两下子,为人却不折不扣的是个莽汉,倒也无甚劣迹,闻言竟怔怔地答不上话来。
  熊倜低头见那鞋子甚是华丽,不是人人都能穿着的,脱下一看,见鞋底上写着“安徽老介福鞋店特制”几个字。
  于是他又问小丧门道:“这老介福鞋店可是在当涂城里?”
  小丧门点了点头。
  熊倜用鞋底一拍小丧门的肩头,说道:“那不就好办了吗,你拿着这双鞋到老介福去一问,这种鞋穿的人不会多,而且这鞋有九成新,一定是刚买的,你看是谁买的,再去找那人算账好了。”
  小丧门两条浓眉几乎皱到一起,想了半天,才会过意来,喜道:“这倒是个好办法。”抬头望着熊倜,又惭愧地低下头去。
  熊倜知道这种莽汉直肠直肚,什么都不会拐弯,便笑道:“我老实告诉你,我姓熊,叫熊倜,你听过这名字吧,你看我会做这种事吗?”
  那小丧门本也是江湖中人,而且家中来往的,多是行走江湖的好汉,熊倜近年来名传江湖,小丧门焉有没有听到过之理。
  他一听这人竟是熊倜,连忙站了起来,说道:“我实在没有想到是熊大侠,实在该死。”又骂道:“老赵那王八蛋,做事不长眼睛,以后我非教训教训他,免得总出事。”
  熊倜心中暗笑忖道:“其实老兄也不见得比老赵高明多少。”嘴中却说道:“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你害我险些挨了一剑,却该对我补偿一番才是,你说该不该呢?”
  小丧门忙答道:“该,该,熊大侠怎么说怎么办好了。”
  熊倜抚弄着手中的剑,沉吟不语,他想此剑虽非“倚天剑”,但必和“倚天剑”有着甚大的关系,甚至和毒心神魔所说的那件秘密,有着关联也未可知,是以他想获得此剑。
  但他究竟不是强取之徒,他想这种利器神兵,定也是人家心爱之物,就算自己持强取来,也不是侠义道应做的事。
  因之他沉吟再三,那想问人家要剑的话,却说不出口。
  哪知小丧门此刻却突然聪明了起来,抢着说道:“熊大侠想是喜欢这柄剑吧?宝剑理应赠给英雄,像我这样的,还真不配这把剑。”
  熊倜大喜道:“这倒真谢谢了。”转念又问道:“这把剑是怎么得来的?若是你的传家之物,那我倒不好意思夺人所好了。”
  小丧门却摇手道:“这哪里是我的传家之物,那天我手下的兄弟到铜山去买一批旧兵器,这柄宝剑就是在那些兵器里被一齐买来了,我看着还锋利可用,自己就留下来用了。”
  他笑了一笑又说道:“其实我也是摆在那里做样子,倒真没怎么用过。”
  熊倜喜道:“既是这样,我就收下了。”他将那宝剑收到鞘里,又说道:“这里既然没事,我就告辞了。”
  那熊倜走到街上,得到这柄宝剑,心中甚是高兴,连脚步都显得轻快了些,他暗笑道:“这真叫做因祸得福了。”
  此次他倒认清了方向,沿着大街不一会,就到了叶家兄弟的店里。
  此时店伙见熊倜昂然直入,又不知他来路,但店中江湖人来往本多,心想这没有穿鞋子的人,也许是店主之友,遂也不敢问,熊倜见了那些店伙面上的表情,肚里觉得好笑,他也不管,直往后院走去。
  那尚未明像是宿酒未醒,这时正在院中迎着朝气吐纳,一见熊倜这个样子从店外跑了回来,也觉奇怪,问道:“大哥到哪里去了,怎么鞋子也没有穿,手里还拿着柄剑?”
  熊倜笑着将方才所遇的事,向尚未明简单说了一下,尚未明也觉有趣,笑道:“像这样的误会,我倒也愿意遇上几次。”
  两人正谈笑间,那叶老大也走了出来,神态甚是慌张,但见了熊倜,却笑道:“原来你已经跑到院子里来了,昨天可喝醉了吧?”
  熊倜笑着说:“下次我再也不喝那么多酒了,现在还有点酒气呢。”
  叶老大又笑说道:“我说你也是,今天早上小丫头送东西到你们房中去,看见你们俩全不在,我还以为你们失踪了。”
  熊倜以为他所说的“你们俩”,是指他和尚未明两人,便说:“他虽没有失踪,我可真失踪了老半天,差点儿回不来呢。”
  叶老大说道:“我真佩服你了,你到底弄些什么玄虚,昨天你刚说夏姑娘伤势很重,今天一大早你就把人家带到哪里去了?”
  熊倜听了,这一惊却非同小可,忙问道:“怎么,她不在屋里?”
  叶老大也奇道:“怎么,她没有和你在一起?屋里没人呀!”
  熊倜话也不说,立刻便往夏芸所住的房中冲去。
  夏芸的床褥仍然凌乱着,但是床上已无人迹。
  尚未明与叶老大也赶进房来,叶老大也着急地说:“怎么,夏姑娘真的失踪了?”
  尚未明眼神四扫,忽然瞥见屋顶正梁上,飘动着一张杏黄色纸条。忙道:“大哥,你看那是什么,会不会是夏姑娘留下的纸条?”
  熊倜明知道绝不可能,夏芸身受重伤,怎能蹿到梁上去贴这张条子,而且更无此必要。
  于是他摇了摇头,他原想说这可能是屋中早有的,但是叶老大突然说:“这条子我看倒来得非常蹊跷,屋中先前并没有的。”
  尚未明一听,更不答话,微一纵身,向那纸条处蹿去,哪知他人在空中,却发现熊倜正也像电光火石般向那纸条蹿去。
  于是他人在空中猛然停顿,一换真气,人便飘然向下而落,他身形虽不如熊倜般那么安详而巧妙,但却轻灵无比,身体每一部分都被极周密地运用着,像是一只灵雀。
  他落在地上后,抬头一看,却见熊倜仍然停留在梁上,他一只手搭在梁上,身体便平稳地垂直在空中,另一只手却正拿着那杏黄色的纸笺在细细地看着,面色显得甚是忧虑,但却不惊惶了。
  片时,熊倜像一团飞落的柳絮,落到地上,眼中满是思虑之色,无言地将字条递给叶老大,尚未明忙也凑了上去。
  尚未明一见那字条上的字竟是用朱笔写上的,心中便明白了几分,他只见上面写着:
  “兹有女子姓夏名芸者,擅自窃取我武当掌教历代所传之‘九宫连环旗’,似有意对我武当不敬,今已将该女子擒获,得江南女侠东方瑛之助,解上武当,听候掌教真人发落,特此字谕。”下面的具名是写着“武当山,掌教真人座前四大护法。”
  尚未明眉心一皱,正想发话,那叶老大却一挑双眉怒道:“这武当四子也未免欺人太甚,就算官府拿人,也没有听说半夜里将一个受了伤的女子从床上架走的,他武当派算是什么东西?”
  尚未明与叶老大相识以来,尚未见过他如此说话,知他也动了真怒。
  那叶老大双手一分,将那字条撕得粉碎,说道:“什么字谕不字谕,武当四子凭着什么就敢如此骄狂,我叶老大倒要见识见识。”
  那熊倜一直没有说话,此刻突然道:“其实芸妹被解到武当山,我倒放心些了,先前我还怕她遭了什么不测,想那武当派,到底是武林正宗,谅也不会对一女子如何的,唉,事情多么凑巧,我若不是那时出去了,也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尚未明脸一红,道:“小弟也惭愧得很,就在这栋房子里,发生了此事,小弟竟睡得像死人似的,一点也不知道。”
  熊倜忙道:“贤弟也不用说这样的话,现在唯一需做的事,就是该想办法怎么解决此事,唉,说良心话,芸妹当日也确有不是之处,但他们武当派也未免太狠了,既然将人击伤,还要来这么一套,说不得到时候只有和他们翻脸了。”
  叶老大道:“那纸上所写的江南女侠东方瑛,是不就是那飞灵堡主东方灵的妹妹,怎么她也来蹚上这一趟浑水。”
  熊倜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这里面必然又夹缠着一些儿女私情,但他想东方灵一向世故,怎的让他妹妹做出此事。
  他哪里知道东方灵却根本不知此事。
  原来当晚东方灵兄妹在屋顶上的时候,夏芸嗯了一声,东方灵息事宁人,强着将妹妹拉走。
  但那东方瑛却也是七窍玲珑之人,心知屋下必有古怪,两人回到店房时,那武当四子正在大怒,声言必要找着熊倜、夏芸两人。
  原来熊倜救走夏芸后,东方兄妹随即追去,武当四子却觉得人家既已受了重伤,此事也算可以扯过了,遂仍留在院中。
  凌云子性情本傲,人又好胜,此刻回身对丹阳子道:“师兄,你看我的剑法可又进步了些,这一招用得还不错吧?”
  他话刚说完,忽觉身后似有暗器破空之声,但手法却甚拙劣。
  凌云子武功高强,对暗器也是大大的行家,此刻听那风声,来势甚缓,而且无甚劲力,手法普通得很,怎会放在心上,随手袍袖一拂,便将那些暗器拂开,转身正想发话。
  哪知他刚一转身,却又有一粒石子向他面门打来,那石子非但无声无音,来势之快,更是惊人,是被人用一种内家的绝顶阴柔之力所发出的,而且部位甚刁,好像早就知道凌云子会转脸到这里来,这粒石子就在那地方等着似的。
  凌云子大意之下,发暗器之人手法又超凡入圣,在此情况,凌云子焉能再躲,叭的一声,鼻梁上被那石子打个正着。
  屋顶上冷冷一笑,一个极为轻蔑的声音说道:“少说大话。”
  这院中俱是身怀绝技之人,反应本快,身形动处,全上了屋顶,但见星月在天,四野茫然,连条人影都没有看见。
  武当四子在江湖中地位极尊,武当派又是中原剑派之首,他们哪里吃过这种大亏,尤其是凌云子,素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如今不明不白吃了苦头,连人家影子都没有看到。
  他们自是不知这是毒心神魔侯生所为,丹阳子更武断地说道:“此地一夜之间,绝不会来如许多高人,想此人身手之速,内力之妙,我看除了熊倜之外,绝非他人。”
  凌云子怒道:“起先我见那熊倜年轻正派,武功又得自真传,对他甚是爱惜,却想不到他竟如此卑鄙,对我施下了这样的暗算,这样一来,我若不将他整惨,他也不知道我武当四子的厉害。”
  这武当四子虽是出家人,但身在武林,哪里还有出家人的风度,东方灵兄妹回来时,他们正在怒骂着熊倜和夏芸。
  东方瑛对熊倜一往情深,但熊倜却处处躲着她,而且她看着熊倜和夏芸同行,又冒着极大的危险将夏芸救了出去,女孩子心眼本窄,爱极生恨,恨不得武当四子连熊倜也一块儿对付了,夏芸更是被她恨得牙痒痒的,因爱生妒,原是常理。
  此时她便悄悄地又溜了出来,再往适才听见“唔”了一声的地方去查看。
  这时候正是熊倜和夏芸在找着店招之际,东方瑛远远看到熊倜紧紧抱着夏芸,夏芸的一只手还勾着熊倜的脖子,更是气得要死。
  但她却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怕惊动了熊倜。
  接着她看到熊倜纵身进了一家店铺,就未再出,此时天色已亮,她远远望清了那店的招牌,才回到客栈去。
  自然,东方灵少不得要问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东方瑛心灵嘴巧,说了一个谎,东方灵也没想到会生什么事故,便也罢了。
  当天下午,东方灵急着回去看若兰,便要东方瑛一起回去,东方瑛却说要去找峨嵋双小玩玩,叫东方灵一人回去。
  东方灵拿他这位妹妹一向无甚办法,而且东方瑛的武功防身绝无问题,再加上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面子,于是他就放心一人走了。
  东方灵一走,东方瑛就将夏芸、熊倜藏身的地方,告诉了武当四子。
  晚上,东方瑛带着武当四子到熊倜和夏芸的存身之处,在路上,他们突然看见两条人影,以无比的速度走向城外,丹阳子暗叹道:“看来武林之中,真是大有奇人,就在这小小的地方,居然又发现了此等人物,身手却又比我等高出几许了。”
  无巧不巧,那两条人影却正是毒心神魔和熊倜两人,是以他们到时,熊倜已不在店中了。
  他们在叶氏兄弟的店中,极小心地探察了一遍,尚未明及叶氏兄弟、马氏双杰,正因酒醉而熟睡,并未发觉这几人的行动。
  甚至当凌云子故意弄出声音的时候,屋里也没有任何反应,凌云子奇怪道:“熊倜武功极高,怎的耳目却这样迟钝?”
  此时偌大一栋房屋里,除了丫头小厮外,唯一清醒的只有夏芸一人,她听到外面的人声,却以为是熊倜。
  于是她挑亮了灯,正想出去看看,但胸腹之间仍在隐隐发痛。
  她看见窗子仍然开着未关,又想去关窗子,哪知风声飕然,凌云子和东方瑛已由窗口蹿了进来,她大吃一惊,身受重伤,动弹不得。
  此刻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张口呼唤,哪知她声音还没有发出,东方瑛娇躯一闪,电也似地出手点了她耳旁“灵飞”穴。
  凌云子随即闪入另一间屋子里,那正是熊倜所睡的,凌云子见床下放着双鞋,床上的人却不知去向了,他暗忖此屋必是熊倜所睡,但他人呢?
  东方瑛连被一卷,将夏芸娇怯怯的身子横放在肩上,说道:“我们走吧。”
  凌云子道:“还有熊倜。”
  东方瑛道:“只要捉了夏芸,熊倜还怕不来找她吗?”
  凌云子心想:“这粉蝶果然心思灵敏。”遂取出信纸朱笔写下了这张条子,也正因为是他写的,所以语气才会那么狂妄。
  熊倜等人看了他们留下的纸条,叶老大一问东方瑛,熊倜就想到其中又可能牵涉到自己和东方瑛之间的情感,一时没有答话。
  尚未明见了,便道:“我这个大哥,英俊倜傥,真是人如其名,看这个情形,东方瑛横加一脚,说不定是在吃夏芸的醋。”
  熊倜被他这一笑,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但他瞬即想到此事的严重,就说道:“看来不管会惹出什么后果,我都要到武当山一行的了。”
  尚未明道:“这个当然,我也不必要赶回两河,正好陪大哥一起去。”
  叶老大道:“这件事在我兄弟处发生,我兄弟也要算上一个。”
  熊倜道:“这倒不用了,有我和尚贤弟一起去,已经足够应付了,何况你的事情又多,怎可为这小事,而耽误了正事。”
  叶老大道:“这样也好,只是你二人万一有什么应付不周的事,可千万要马上通知我,凡是有古钱为记之处,都可留话。”
  熊倜心急如焚,简单地包了几件衣服和一些银两,因为武当山就在湖北境内,路途不远,是以也未骑马,就和尚未明匆匆走了。
  赶到渡头,却发现连一条空船也没有。
  尚未明见熊倜焦急得很,安慰地说:“大哥何必着急呢,反正我们也不差这一时,我们不如到前面去看看,也许那里倒有船。”
  熊倜道:“不是我要争这一时半刻,实不瞒贤弟说,此刻我真是心中无主。”
  尚未明笑道:“那自然了,要是我心爱的人被人掳了,我会更着急呢。”
  走了一会儿,已是渡头之外了,岸边也没有什么人迹,熊侧不禁埋怨尚未明道:“这种荒僻的地方,更找不到渡船,我想还是回头吧。”
  尚未明道:“反正那边也没有船,而且那些船上的女子,见了我们像是怪人似的,一直看着,讨厌得很,倒是这种地方,只要有船,必定肯搭我们过江的,最多给船资就是了。”
  熊倜无可无不可地跟着尚未明往前去,心中却在想着心事,他盘算着到了武当山,最好能够不动于戈,就将夏芸带回。
  尚未明突然笑道:“怎么样,我说有船吧!”
  熊倜往前一望,果然有艘小船泊在前面。
  于是他们快步走上前去,见那船的后梢蹲坐个船夫,便喊道:“喂,船家,帮帮忙,快点渡我们过江,船钱不会少给你的。”
  那船家沉着脸说:“对不起,这艘船已经为前面的相公包了,不能搭别的客。”
  尚未明道:“可不可以找那位相公商量一下,船钱我们出好了。”
  哪知舱中突有一人不耐烦地说:“什么人这样哕嗦,这船我一个已包了,任你是谁都不能再上来,你听见了吗?”
  尚未明一听此人说话这么蛮横,不禁有气,说道:“喂,朋友,你客气点好不好?”
  船舱那人好像气更大,叱道:“我不客气又怎么样?”
  人也跟着走了出来,是个衣着非常华丽的少年公子,熊倜见了一愕,认得是孤峰一剑边浩,便知道这又是一场麻烦。
  边浩一走出舱,横身一望两人,突然看见熊倜,冷凄凄一声长笑道:“好极了,好极了,今天又碰到了阁下。”
  他又横眼一望尚未明,说道:“怎么阁下那位女保镖呢,现在却换了个男的?”
  尚未明倒真的愕住了,他以为两人本是素识,但听此人话中却带着讥诮。
  熊倜虽觉边浩狂傲太甚,但他想边浩既能与东方灵齐名,被并称为“南北双绝”,而且与东方灵又是朋友,想必此人除了狂傲之外,绝无恶迹,便也不想和他结仇,是以并未反唇相讥。
  边浩却以为熊倜怕了他,而且他早对熊倜不满,又不知道熊倜的姓名来历,是以狂态更作,说道:“我当是谁敢硬要搭人的船,却原来是阁下,只是阁下的那位女帮手没来,我看阁下还是省省事吧。”
  尚未明见他越讲越不像话,便向熊倜说:“大哥,你认识他?”
  边浩一阵狂笑,说道:“认得又怎样,不认得又怎样,难道你想架个横梁子?”
  熊佣此刻也沉不住气了,叱道:“姓边的,你最好少说废话,我不过看你是我东方兄之友,才让你三分,你却别以为我熊倜怕了你。”
  边浩一听“熊倜”两字,真是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微微一愕,随即笑道:“原来阁下就是熊倜,看来今日我的剑倒真的可以过瘾了。”说罢又是一阵狂笑。
  尚未明等他笑过,突地哈哈也笑了起来,而且笑的声音更大。
  边浩愕然道:“阁下何人?为何发笑?”
  尚未明冷冷道:“我笑你的剑今日只怕真要过瘾了。”
  边浩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向我叫阵?”
  尚未明道:“我正要问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向我大哥叫阵?”
  他朝边浩轻捷地招了招手,又道:“像你这样的东西,只配和我这样的东西较量,来来,我保险让你过瘾就是了。”
  熊倜忙道:“贤弟不要包揽,这人是我的,不管你的事。”
  边浩见他两人抢来抢去,竟将自己看成消遣似的,再也摆不出名家的架子,怒道:“你们两个一齐来好了,让边大爷教训教训你们。”
  尚未明道:“只怕今日是谁教训谁还不一定呢!”
  边浩叱道:“我先教训教训你。”
  他一掌齐出,便向尚未明击下,孤峰一剑得以享名江湖,名列“双绝”,武功实是不凡,他这一施展掌力,只觉风声呼呼,满地飞砂,声势的确惊人得很。
  铁胆尚未明也知道此掌非同小可,但他自幼遇师,苦练多年,招式也许没有熊倜以及边浩两人因各有名师奇缘而施出的巧妙,但掌力确绝不逊色,是以他曾和熊倜对了一掌,也是扯个平手。
  此刻他做一挫腹,双掌蓦翻,吐气开声,又硬生生接了边浩一掌。
  这一掌两人俱是全力而施,比起熊倜和他的一掌,又自不同,只听一声大震之后,尚未明固是连退数步,边浩在空中一翻身,险些跌在地上。
  熊倜突地一步站在他两人当中,说道:“你两人都不能动手。”
  尚未明道:“为什么?”
  熊倜指着边浩问尚未明道:“你认得此人吗?”
  尚未明摇摇头。
  熊倜又指着尚未明向边浩问道:“你又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边浩自也摇头。
  熊倜笑道:“就好了,你两人既然互不相识,怎能随便动手?”
  他这一番歪理,倒将两人都问住了。
  于是熊倜又对边浩说道:“可是你我两人又不同了,你自然认得我,我也知道你就是鼎鼎大名的边浩,我们动手,就合理得很了。”
  边浩被问得啼笑皆非,正不知如何答话才好,尚未明却又横身一掠,抢到熊倜前面,对边浩说道:“原来阁下就是孤峰一剑?”
  边浩道:“你也知道?”
  尚未明道:“当然,当然。”他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就是铁胆尚未明,你知道吗?铁就是钢铁的铁,胆就是月字旁加个旦字。”
  此番轮到边浩和熊倜两人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了,边浩自然也听到过尚未明的名字,说:“这样看来,今日之会,真的更有意思了,原来阁下就是两河绿林道的总瓢把子。”
  尚未明道:“岂敢,岂敢,正是区区在下。”
  他又回头对熊倜道:“现在他认得了我,我也认得了他。我和他动手,也很合理了吧?”
  熊倜点头。
  尚未明再向边浩说道:“好了,好了,你过瘾的时候到了,快动手吧。”
  他话方说完,身形一晃,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左手曲弦而侧,右掌一抖,竟像化成三个圈子,这本是剑法中的“梅花三弄”,但他却用之于掌上,威力仍见异常奇妙。
  边浩见他话到人到,而且一出手就是绝招,丝毫也不敢疏忽。边浩等到掌已临头,不退不闪,身形却突地一斜,脚跟牢牢钉在地上,人却在左侧斜成坡,右手乘势挥去,天女散花,亦是峨嵋心法。
  尚未明见边浩闪避和出击,确实和一般人大不相同,哼了一声,双掌一错,连环拍出数掌,顿时但见掌影如缤纷之落英,漫天飞舞。
  他所施的正是西域异僧的奇门掌式“塞外飞花三千式”,名为三千式,其掌法的繁复变化,可想而知,边浩却静如山岳,展出峨嵋心法,以不变应万变,来应付尚未明的掌式。
  晃眼,两人已拆了数十余招,边浩虽是守多攻少,但却每一出手,必是要穴。
  两人瞬息又拆了十余式,边浩突地一声长啸,掌式一变,竟自施出峨嵋旁支的一套,亦是招式变幻甚多的“回风舞柳”掌法。
  这一下两人的掌式俱是以快制快,身形变幻不息,招式亦是缤纷多彩,只见掌影漫天飞舞,和方才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熊倜知道边浩这一变换掌式,片刻便要分出胜负,不禁更为留意观看着,希望能够在最紧要的关头,加以化解。
  此时正是阳光最烈的时候,但在此荒僻的江岸,可说是绝不会另有人来。
  哪知此时滚滚江水中,却突然冒出两个人来,而且俱是年纪甚大的老者。
  尚未明与边浩两人正在凝神动手,并未曾留意。但熊倜和船夫却看见此两人。那船夫更是惊得一声怪叫,连滚带爬,跌回船里。
  船夫这一声怪叫,倒使正在酣斗着的孤峰一剑和铁胆尚未明两人一惊,两人不约而同地击出一掌之后,便斜斜分开,不知发生何事。
  那两个老者,俱都须发皆白,少说些也在六十以上,慢慢自江水中走上岸来,像是对任何人都不会注意一眼,即使是那样轻轻的一眼。
  最怪的是两人穿着的竟都是长衫,但自水中爬起后,却仍然是干干的,没有一粒水珠,连头发、胡子都是干的。
  熊倜、尚未明、边浩都是聪明绝顶之人,一眼便看出了此两个老者的异处,若不是光天化日,他们真要将此两人视为鬼怪。
  那两个老者一高一矮,但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此二人慢慢走到岸上,往地上一坐,才将眼光向三人看了一眼。
  那较矮的老者侧脸对另一老者说道:“这几个小娃娃在这里又吵又闹地,把我们两位老人家的午觉都吵醒了,你说该打不该打?”
  那身材较高的老者,脸上像是僵硬至极,眼光也是空洞洞地,听了那矮老者的话,低头想了半天,才说道:“该打,该打。”
  那矮老者随即笑了起来,说道:“确实该打。”
  这边三人被这两个老者的奇异的出现深深惊异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那矮老头指着三人说道:“喂,你们三个小子,在老人家睡午觉的时候,都不肯安静一点,在这里又叫又闹的,赶紧脱下裤子,趴在我老人家面前,每人打五十下屁股。”
  熊倜等人一听这矮老者所说的话,不禁啼笑皆非,孤峰一剑脸上,已露出难看的神色来,虽然他并不敢说出难听的话。
  那矮老头似乎已看出他的不满,笑指着他说道:“你这个娃娃像是不大买我老人家的账嘛。喂,”他又侧脸对另一老者说道:“有一个娃娃居然不买我老人家的账,你说该怎么办?”
  另一老者,全身都似乎是麻痹的,喜、怒、哀、乐、痛、痒、酸,这等人类的感觉,似乎都完全不能影响他。
  他听了那矮老者的话,又低下头去,深深地思索着,像是这一句极简单的话,他都要深思很久,才能了解。
  他想了许久,说道:“先打他的屁股。”
  说完,那矮老头身体下面,好像被什么东西打着似的,仍然坐着,就平平飞落到边浩的身前,说道:“快脱裤子,我老人家要先打你的屁股。”
  熊倜和铁胆尚未明见了这老头子的这一手,又惊又乐,惊的是这老者的轻功,竟似已练到传说中“驭气而行”的境界。乐的却是这老者竟找边浩的麻烦,不知边浩怎么脱身。
  边浩见那老者的这一手,心中更是惊骇,他想:“万一这老头子真扒下我的裤子,那我以后还能做人吗?”他越想越怕。
  他看着那老者仍端坐在地上,两跟微闭着,心想:“这老头子的功夫,我若非亲见,别人告诉我,我却不会相信,这种人物我怎能对付,三十六招,走为上招,还是乘他不注意,溜了吧。”
  于是他再不敢迟疑,全身猛力一拔,竟蹿起三四丈高,双臂一抖,“飞燕投林”向外又是一蹿,又是四五丈远近。
  那矮老者又笑道:“哟,这娃娃会飞,哎呀,糟糕,让他跑了,我老人家也追不着。”
  熊倜和铁胆尚未明看这老者滑稽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矮老者朝他两人说道:“他跑了,你们笑什么,是不是想坐他的船?可是你们别忘了,他跑了,我老人家就要打你们两人的屁股了。”
  停了一停,他又说:“你们两个会不会飞,要是也会飞,那我老人家一人的屁股也打不着了。”
  熊倜和铁胆尚未明两人,自是知道这两个老者定是世外高人,遂一齐走上前去,恭敬地弯身施礼。
  那矮老头却叫道:“哎哟,千万别来这一手,这一手比会飞还历害,我老人家不打你们的屁股了,你们也别来这一手。”
  熊倜、尚未明只觉跟前一花,那矮老头子不知怎地又坐回另一老者身侧。
  他两人知道,这类奇人,多半也有奇癖,尤其熊倜,更联想到毒心神魔怕哭的毛病。
  于是他两人走到那两个老者面前,熊倜说道:“老前帮既是不喜多礼,晚辈就从命了。”
  那矮老头子上上下下朝两人注目了半晌,又转身向另一老者说道:“你看这两个娃娃如何?”
  那瘦高老者淡淡地一抬目光,望着他们两人,熊惆也看了那老者一眼。
  他只觉得那高瘦老者的面孔虽僵硬,看来却十分亲切,他暗忖道:“这倒怪了,我以前并未见过这两位奇人呀,怎么看来却如此亲切?”
  于是他更恭敬地问道:“晚辈不敢,请问两位老前辈的尊号?”
  那矮老者哈哈笑道:“你这娃娃真有意思,我老人家还没有问你的名字,你倒先问起我们两位老人家的名字来了。”
  熊倜道:“晚辈熊倜,这一个是晚辈的盟弟尚未明。”
  那矮老头子笑道:“尚未明,这个名字倒真有意思。”
  他又向身旁的老者说道:“喂,你说尚未明这名字有没有意思?”
  那瘦长老人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低着头轻声念道:“熊倜、熊倜……”
  熊倜和铁胆尚未明恭敬地站在这两个奇人面前,那矮老者笑道:“你们两个娃娃,都有点意思,我老人家高兴得很,想送点东西给你们两个娃娃,喂,你们说,送什么好?”
  那矮老者又笑道:“我问你们两个也是白问,其实我老人家身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几张花花绿绿骗小孩子的纸,你们要不要?”
  熊倜、尚未明忙一齐答道:“多谢老前辈。”
  矮老头子哈哈一笑,从怀中取出两张揉得皱皱的纸,上面稀奇占怪地画着些花纹,说道:“一人一张,谁也不许将自己的那张给别人看,知道吗?”
  那矮老头子仰天打了一个哈欠,说道:“你们两个小娃娃可以走了,我老人家要睡觉了。”
  熊倜、尚未明不敢再呆,就回身走了。
  临走的时候,熊倜见那瘦长老者仍在低头念着,心里更觉奇怪。
  他们两人走到边浩的船上,那船夫又吓得面无人色,看见两人上船,连话都不敢再问,赶紧解缆走了。
  江水急流,风帆满引,片刻那船已走出老远。
  一直在低头沉思着的瘦长老头,忽然抬起头来,空洞的目光中,满聚光彩,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但四顾无人,熊倜和尚未明早已走了。
  江水东流,呜咽低语,似乎在诉说着人的聚散无常,悲欢离合,都太短促了。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17
第08章 万相真人
  鄂省一地,湖泊独多,本为古云梦大泽旧迹,他两人遇着湖泊,便不免要绕远些路途,何况他两人湖北境的北部,俱未到过,沿途问向,也不免耽误了时候,尚未明知道熊倜心急,便提议昼伏夜行,以便夜间可以施展轻功,熊倜自大喜称是。
  过汉水,两人连夜赶前,夜色苍茫中,熊倜远远望见前面山势横亘,他两人轻功超绝,艺高胆大,也不顾忌什么,黑夜中便闯上山岭。
  忽然两峰夹峙,中间只留出一个两尺来宽的过道。熊倜“嗖”的一声,已经闯了进去。
  尚未明为人仔细.江湖历练亦丰,不敢贸然闯进,停住身形四下一打量,见通道旁立着一块石碑,连忙走了过去,伸手要掏火折子,想照着看一看这碑上刻着的是些什么字。
  哪知火折子却根本没有带着,他灵机一动,伸出右手去摸那石碑上的字,一摸之下,掌心不觉微微沁出冷汗,一阵冷气,直冒到头顶上。
  原来那碑上只刻着四个字:
  “入谷者杀。”
  这时谷里突地传出一声怒喝,尚未明一听之下,就知道定是熊倜的声音。
  他一个“龙形一式”身形宛如游鱼,从夹缝中穿了出去。
  他目光一动,见到熊倜正站在谷口不远之地,忙飞掠了过去,哪知眼前突地宛如打了个电闪,一道剑光齐眉、挑目、削鼻,分三处刺了过来,剑光之厉,剑招之快,无与伦比。
  他大惊之下,及时后沉,大仰身,朝后急窜,但觉面目一凉,剑光自他头上寸许处削了过去,他惊魂初定,吓出一身冷汗。
  他方才避开此招,却见一条人影又以无比的速度窜了过来,他回肘沉腕,全神戒备,哪知那人影在他面前猛地停住,激得空气旋起一个气涡,那人影低喝道:“原来是你呀。”
  尚未明仔细地一看,那人影竟是熊倜,此刻正静静峙立自己面前,就像方才是在缓步中停住身形似的。
  若然尚未明也有熊倜目力,他此刻必可看出熊倜脸上的惊骇。
  熊倜右手拿着那柄巧中得来的“剑”,右手一把拉着尚未明的手腕,低声说道:“这谷中好像不大对。”
  尚未明忙问:“怎么?”
  熊倜道:“方才我慌忙中蹿进这山谷……”
  尚未明截住了他的话,道:“大哥,你有没有看到谷口的石碑?”
  熊倜诧道:“谷口还有个石碑?”
  尚未明道:“快朝来路退。”
  拖着熊倜,猛一长身,熊倜也觉事情有异,不及多问,身形宛如两只连袂飞起的燕子,掠至夹缝的出口。
  就在这霎眼之间,谷口突然多了一人,冷冷一笑。
  熊倜拉着尚未明猛地顿住身形。
  那人又冷冷道:“两个娃娃跑到我这甜甜谷来,还想出去吗?”
  熊倜将手中的剑一紧,剑式斜挑,寓攻于守,尚未明借着剑光一看,沿口站着的那人,行容之奇诡连画都画不出来。
  熊倜自也在打量着那人,见他全身都是赤裸裸的,什么都没有穿,头上的头发,长得吓人,拖在身上,围着身子打了几个结,身体臃肿得像只肥猪,但身形却又灵巧得宛如飞燕。
  再一看他脸上,圆饼似的脸,连鼻子都看不出来,全身上下,唯一稍具人形的,就是那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放着光。
  深山幽谷,陡然见了这样似人非人的怪物,熊倜、尚未明两人也不禁魂飞魄散,往后退了一步,齐声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突然吃吃笑了起来,笑声又娇又嫩,跟他的外形,简直是两个极端,若有人一听得这笑声,一定会以为面前站着的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熊倜等两人听了这笑声,吓得腿都有点发软了。
  他两人的身形不觉有些颤抖,脸上的表情也带着些惊骇的样子,被剑上的青绿色的光芒一照,显得甚是难看。
  那人见了,眼中流露出得意神色,嘿嘿笑道:“你们两人还是快些自裁吧。”他不但笑声娇嫩,连说话都是软软的,但是熊倜和尚未明却丝毫没有发觉他声音的好听。
  尤其当他说出叫熊倜和尚未明自裁的时候。
  熊倜暗忖:“这厮怎地这样奇诡,我虽然在江湖上走动的时候不多,但是王智逑、吴诏云和我的恩师都曾经详细地将武林中的厉害角色告诉过我,可是我都从未听说过世上还有个这样的人物。”
  尚未明忖道:“这家伙的轻功功夫真有点玄,他怎么来到这里的,我连看都没有看到。”
  “这厮虽然不是鬼怪,可也差不多了,我们犯不上和他多纠缠,走为上策。”他两人心中不禁同样地有此想法,对望了一眼,脚一顿,身形猛地突高,微一转折,向后急窜。
  那人却末见追赶。
  熊倜和尚未明身形如飞,隐隐约约听见那柔软的声音说道:“你们到了甜甜谷里,还想逃走,简直是做梦。”
  他两人头也不回,熊倜用力抓着尚未明的手腕,两条人影如电闪而去。
  可是当他们身形起落了数次的时候,就不禁停了下来,这倒不是他们不愿意再逃,而是他们发觉这山谷竟是个绝地,四面都是千仞高山,抬头望去,根本连峰头在哪里都看不到。
  而且这些山锋直上直落,简直连一点斜坡都没有,仔细一看,他两人更不禁叫苦。
  两人沿着山脚查看了一遍,这山谷果然是个绝地,熊倜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再向那谷口闯一闯,那家伙只要是人,我就不信以我们两人的功力,还对付不了他一个人。”
  两人又来到那夹隙.但却见隙口空荡荡地,居然没有人影,那怪人已不在了。
  尚未明大喜道:“快走。”
  他见那夹隙,狭只两尺,两人无法并肩而出,便道:“大哥先走。”熊倜嗯了一声,便窜入隙中,他知道尚未明的谦让绝不会因自己的话而改变的,为了节省时间,就先进了去。
  尚未明也不敢迟疑,刚窜入谷口,突然听见夹缝中“叮叮当当”,一连串声响,脚步微一迟疑,熊倜已暴退了出来,一把拉住了他,低声喝道:“快走。”又窜入谷里。
  尚未明知道又生出新的变化,赶紧问道:“大哥,又出了什么事?”
  熊倜一声不响,两眼紧紧盯着谷口,脸上竟露出恐怖的神色来。
  原来熊倜窜入夹缝之中,便听到风声嗖然,又是一大片暗器飞来,他双掌护身,哪知道那些暗器并不是朝他身上打来的,却分两边向山壁飞去,熊倜微微一愕,哪知“叮叮”一片声响,那些暗器突地自壁上反击而出,熊倜大骇,猛往后退,躲过这一阵像雨一样的暗器,刚一抹汗,脚底又有风声嗖然,他再往上拔,原来那些暗器自壁上落到地下之后,又从地上反激而上,跟着向熊倜射去,竟似长着眼睛似的。
  两人四只眼睛,齐都瞪住夹缝,突地夹缝中缓缓踱出一人,全身尽白,长衫飘飘,潇洒已极,哪里是前见那人的丑态。
  两人更是一惊,熊倜朝那人的脸上一望,见那人剑眉星目,丰神俊朗,是个极英俊的男子,尤其是他唇边已有了些短须,使他看起来更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只是他眉心微皱,神情显得十分忧郁。
  那英年男子进入谷里后,朝熊倜、尚未明两人微一打量。
  此时已近黎明,东方已露出微白,借着这些许微光,练武人的目力已不难看出对方的面目。
  是以尚未明能看出他的面貌,他也能看出熊倜和尚未明两人的面貌,一见之下,也不觉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便说道:“两位敢情是黑夜之中,迷失了路途吗?”语气之中并无恶意。
  熊倜忙说道:“正是,在下熊倜和盟弟尚未明,深山失向,误闯贵谷,还望阁下能恕在下等误入之罪。”
  那人眉头皱得更紧,道:“这个……”
  突地人影一晃,那诡异的丑人已站在他旁边,接口道:“不行。”
  这两人俊的极俊,丑的极丑,相形之下,更显得那怪人丑得骇人,熊倜只觉见了此人后,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像是要吐。
  可是那英俊男子见了他,脸上却流露出一种温柔之色,低声道:“敏敏,你等一会儿再说好不好。”
  “敏敏”气道:“我知道你又来了,你……你是不是想我的这副样子给别人看了……”口音仍然又娇又嫩,而且竟然带着些凄楚的味道,可是他的脸却仍然是平平板板,冷得入骨的样子。
  那英俊男子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两位此刻必定疑团重重,而且我看两位俱都身怀绝技,可是许多年来,只要入此谷中的人,从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两位自也不例外……”
  那“敏敏”冷笑一声,抬头向那英俊男子道:“你再不动手,我……我就死给你看。”
  那英俊男子怜惜地望了他一眼,又长叹了一声,转脸向熊倜说道:“两位都是少年英雄,这样死去确实可惜,我虽多年来未曾走动江湖,可是却也看得出两位必定是高人子弟,两位可曾听人说过,十年之前,有位叫做常漫天的人?”
  熊倜脑海中极快地搜索着记忆,方自想起一人,尚未明已惊道:“难道阁下竟是十七岁便已接掌西南第一剑派点苍门户,江湖人称玉面神剑的常大侠吗?”他换了一口气又说道:“常大侠九年前突然失踪,却原来是隐居至此了。”
  常漫天微微点头,面上的忧郁之色更浓,道:“两位既是知道我的名字,那再好也没有,我今日权且做主,只要两位留下两样东西来,便可走出此谷……”熊倜接口道:“什么东西?”
  “便是两位的眼睛和舌头。”
  熊倜及尚未明都以为这玉面神剑甚为通达情理,再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愕之下不禁气往上撞,冷笑齐声道:“不然呢?”
  “敏敏”冷笑道:“不然,你们就得把命留下。”
  熊倜朗声答道:“我两人虽然是武林后辈,但自出世以来,可还没有见到像阁下这样的人物,来,来,我两人的眼睛和舌头都在此,阁下只管来取就是了。”他又朗声长笑,一扬剑,道:“只是光凭三两句话,却也不行呢。”
  常漫天一怔道:“你要动手?”
  他十七岁便名满天下,此刻虽仅三十余岁,但辈分极高,十年前江湖中人,只要听到他的名头,莫不头皮发麻。
  他成名在星月双剑之后,却又在熊倜艺成之前,是以他并不知道这两个少年,竟是江湖中声名赫赫的人物,听到他们居然没有被自己的名头所吓,不禁惊异,熊倜却已接口道:“正是。”
  “敏敏”道:“大哥,快动手嘛,还跟他罗嗦什么。”
  常漫天转脸向他说道:“你先让我一个人试试。”
  “敏敏”笑道:“我知道这几年你憋得慌,手在发痒是不是?”笑得仍是那么动听。
  常漫天回过头去,悄悄闭起了眼睛,似乎将“敏敏”的笑声看作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然后,他眼帘上仿佛挂了一颗泪珠,他伸手抹去,反腕撤出背后的长剑,剑气森然,也是口利器,他朗声说道:“两位请动手吧。”
  熊倜傲然一笑,也向尚未明道:“二弟,你也让我先试试,我不成你再上。”
  玉面神剑常漫天当剑平胸,一弹剑身,“呛”地发出一声龙吟的声音,道:“两位还是一齐上吧,这是性命相搏,可不是比武,两位也用不着客气。”语气之中,显然自负已极。
  熊倜紧闭着唇,手持剑,左手微捏剑诀,一招“金鸟初升”,剑尖下垂,慢慢右手平伸,突地向上斜削,正是“苍穹十三式”里的起手之式,他这一招神完气足,意在剑先,劲式,功力,无一不是恰到好处,比在临城初遇强敌天山三龙钟天仇时,功力又增进了不少。
  他此招看来平平无奇,但其中却包含着无穷变化,玉面神剑自是识货,脱口赞道:“好剑法。”
  熊倜微微一笑,剑尖带起一溜青光,直取常漫天的面门。
  玉面神剑身形走,平剑横削,刹那间但见剑影漫天。尚未明一旁点头忖道:“点苍剑法,端的名不虚传。”
  熊倜二次出师,满腔壮志,此时斗逢强敌,当下抖擞精神全力应付,“苍穹十三式”里加上“飘然老人”亲传的剑法,身形纵横起落,剑光如花雨缤纷,两人拆了三数十招,居然未分胜负。
  常漫天暗暗心惊:“武林中怎地出了个这样的好手?”
  尚未明在旁边看得眉飞色舞,却又不免提心吊胆,生怕熊倜动手时间一长,便抵敌不住这个名满武林的点苍名剑手。
  “敏敏”的一双眼神,也随着这两人的身形转动,但是他的脸上,却仍然没有一丝表情。
  当年玉面神剑接掌点苍门户时,天下武林都认为他年纪太轻,而有轻视的意思。 
  须知那点苍派乃五大剑派之一,好手自是极多,大家却是由这一年仅十七岁的少年来任掌门,心中不服。
  常漫天当时少年性傲,曾邀武林各派剑手,集会点苍山,当众声言只要有人能胜得他一招,此人若是点苍门徒,他便将掌门之位相让,此人若非点苍门人,他便立刻拜此人为师,退出点苍派,由点苍门人重选掌门。
  点苍山集会三天,武林中稍有名气的剑手,都不远千里来到云南,参与此盛会。
  玉面神剑在这三天里,连败十一个名家剑手,武林中这才大为震惊,玉面神剑之名,遂也传遍了武林。
  他此刻和熊倜动手数十招,却并未分胜负,暗忖道:“这少年剑法怪异,竞似不在当年我闯荡江湖时之下。”
  他激起好胜之心,身法突的一变,但见人影闪动,剑光或左或右,四面八方地掠了过来。
  两人转瞬斗了数十招,熊倜丝毫没有败象。
  “敏敏”忽然轻轻一笑,慢慢说道:“大哥,你刚刚说这不是比武,所以用不着客气是不是?”
  “敏敏”缓缓又说:“那么,我就出手了。”
  话声才落,突探手入囊,抓着一把精光耀目的极小的弹丸,双手一挥,那些弹丸便倏地飞出,穿入看似点水难入的剑影中,专向熊倜身上招呼,有的打在地上的,突地跳了起来,袭向熊倜。尚未明大惊之下,不假思索,也撤剑进身,身随剑走,刚刚一剑刺向常漫天,突地风声嗖然,已有三五粒丸上下左右向自己袭来,他不得不撤剑自保,但这时常漫天已一剑刺来。
  熊倜及尚未明不禁手忙脚乱,这种暗器和剑式互相配合的打法,他两人连听都没有听过,何况是亲自对敌,只有将剑先在自己身前排起一片剑影,暂求自保。
  常漫天“刷刷”两剑,上挑眉心,中刺玄关。
  熊倜一剑斜削,从他剑光的空隙中穿了过去,身形左侧,避过来招,本来连削带打的妙着,哪知突地几粒弹丸,袭在自己和常漫天的剑上,嗖地,又反激而出,分袭熊倜右腮、咽喉、前胸、胁下、下阴等六处要害,风声嗖然,显见得劲力惊人。
  常漫天也乘势两剑,刺向熊倜臂弯的“曲池”、太阳穴上的“神封”两处大穴。
  熊倜但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对方的攻击之中,竟似有八个武林好手,同时持刃向自己袭来,尚未明眼角微动,也自发觉,但此刻满天弹雨,他自保尚且不暇,也无法出手援救。
  多年来武功的锻练,多少次动手的经验以及他本身那一份过人的聪颖,都告诉熊倜他无论左避右闪,仰或是上拔,都无法躲开这八处攻击,除了……除了下避。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他决定了应该做的方法。
  他身形急遽地下倒,手中的剑,乘势上挑,格住了常漫天的一剑,削开了袭向额角,右腮的两粒弹丸。
  其余的四粒钢丸,以及常漫天后发的一剑,都在他身形倒下的那一刻打空,然而却已都快触着熊倜的衣服,若他稍微踌躇或身形稍慢,都绝不可能避开这八处的攻击。
  他暴喝一声,左手扬起一股劲风,向常漫天劈去,右肘以及脚跟,猛一点地,向后急蹿。
  然后,他左臂向右一划,身形翻转,倏地变了个方向,向上蹿了丈许,腿肘微一曲伸,又一转拆,剑光前引,正是“苍穹十三式”里的第五式的“落地流星”,带起一缕锐风,直取站在旁边的丑人敏敏。
  “苍穹十三式”的绝妙招式,再加上“潜形遁影”的无上轻功,就在瞬息间,他变幻了两个方向,全力一击,剑尾的寸许寒芒,在微弱的晨曦里,仿佛是一道电闪,前后十二年的苦练,已使熊倜成了空前的剑手,超迈了数十年来许多在武林中享有盛名的人物。
  从山谷的夹隙里射出的一道旭日的金光,照着熊倜的剑光一闪,“敏敏”的眼光里,突然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也作了个重大的决定,望着剑光的来势,非但不避,反有迎上去的意思。
  熊倜“嗖”地一剑,已刺中敏敏的肩下与前胸之间,却“噗”一声,发出一种极奇怪的声音。
  这种声音,绝不是当一柄利剑,被持在一个内家高手里,而刺中人体的声音。
  而这时熊倜的感觉,也是奇异的。
  那就好像他所刺中的一块极厚的,却毫无知觉的东西,他本能地手上猛注真力,但是手上的剑,却只在“敏敏”身上缓缓地划下寸许。
  他大骇之下,猛地拔出长剑,远远落在地上,瞠目看着这怪异的敏敏,只见他面上仍是毫无表情,身上的创口,也绝无一丝血水渗出,只有一对大眼睛,仍在一闪一闪地望着熊倜。
  玉面神剑也不理尚未明,掠了过来,看着“敏敏”的伤口,满面喜色地说道:“刺进去了?”
  “刺进去了。”这一无表情的“敏敏”,声音里也满含喜悦。
  熊倜及尚未明,看着这一对怪人的奇怪表情也瞠目结舌,不知所以。
  玉面神剑却走到熊倜面前,深深一揖,道:“这位兄台可是姓熊?”
  熊倜怔然道:“不敢,小弟正是熊倜。”
  玉面神剑敞声大笑,仿佛心情甚是开朗,面上的积郁也一扫而空,道:“好好,不知兄台可否移至寒舍一坐,小弟有些许事,还要请兄台指教。”
  熊倜道:“兄台宠召,不敢不从命。”
  玉面神剑常漫天又连声大笑,欢然道:“兄台的确是个豪迈英雄,那么就请兄台到寒舍一叙吧。”
  熊倜微一点头。
  常漫天与敏敏已连袂掠起,熊倜也随即展动身形,走到尚未明身前时,微微一顿,低声说道:“我们也去看个究竟。”
  此谷内方圆不过数亩,一眼望去,尽收眼下,熊倜暗忖道:“这两个怪异角色,不知住在哪里?”
  他这个念头方即兴起,四人身形便已到了峰脚。
  玉面神剑回头微笑道:“到了。”
  熊倜及尚未明见前面只是寸草不生的危岩峭壁,哪有半间房间,方自一怔,常漫天却已伸手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左右推动了两下,那块岩石竟然带起一大片山石,缓缓向后溜去。
  敏敏钻了进去,玉面神剑常漫天伸手肃客,熊倜及尚未明微一迟疑,也大步踏入洞里。
  山洞里突然火光一闪,火光后有一张非常英俊的面孔正带着微笑在看着他们。
  常漫天已点上火折子,在前面领路。
  渐渐,那火折子的火焰像是突然小了。常漫天笑了笑,噗地一口将火折子吹灭,哪知道火折子吹灭后,洞里的光线反更明亮,亮得竟像是在白天,尚未明大奇,熊倜也回过头来望,原来洞里的山壁上,嵌着一颗一颗滚圆的珍珠。
  玉面神剑道:“这里便是寒舍了。”说着话,手又在山壁上推了两推。
  熊倜及尚未明不禁都直着眼看着,忽地眼前照来一道猛烈的光线,一道强光斜斜照在地上。
  走出山壁,是个极大的洞穴,四壁挂满了各种珍宝,几乎将山壁铺满,看不到一片灰色的石头,珍宝上发出的光芒,照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常漫天笑道:“两位稍候,我去去就来。”他满脸喜色,似乎有什么非常令他高兴的事情发生了一样。
  接着,他走到一个用龙眼般大的珍珠织成的帘幕前,走了进去,将满怀错愕、惊异的熊倜及尚未明留在这山洞里。
  这山穴非但四壁满挂珍宝,连桌几都像是玉石所制,散乱地放在地上,最怪的是在这山峰里,竟似有空气在流通着。
  再一望顶上,也满挂着珠宝等物,有一处挂的是一片火红色的玛瑙,似乎在微微动着,原来那里有一道很深的裂隙,空气便由此入。
  尚未明走到一个角落里,看了许久,忽然叫道:“大哥,你快来看。”熊倜走了过去,只见那边壁上并排着十余柄剑,长短不一,剑鞘的式样和质地,也各有不同。
  尚未明抽出一柄来看,“呛”然一声龙吟,居然也是口宝剑。他方自把玩,常漫天也走了出来,朗声笑道:“看过熊兄的‘倚天剑’,这些剑简直都像废铁了。”
  常漫天又笑道:“我知道两位此刻必定疑团甚多,小弟但望两位忘却方才的事,两位有所不知,小弟实有难言的苦衷。”
  说到此处,他脸上又沉露出先前那种忧郁的神色,但瞬即回复道:“只是现在好了,只要两位举手之劳,小弟多年来的痛苦,不难迎刃而解,小弟只希望两位念在同是武林一脉,能仗义相助。”
  常漫天又道:“两位可曾听到过三十年前,武林中有个极厉害的人物,连当年霸绝江湖的天阴教教主苍虚上人夫妇,武林中侠义道的领袖铁剑先生展翼,对此人都让个三分,只因他不但武功高强,轻功暗器更是妙绝人寰。”他微一停顿,更加强了些语气,道:“尤其厉害的是他易容之术,天下无双,随时可以改换自己的容貌,甚至连身材都能改变。”
  熊倜突地接口道:“阁下所说之人,是否就是昔年号称万相真人的田苍?”
  常漫天道:“正是万相真人田苍。方才两位见到的那位,便是万相真人唯一的爱女,散花仙子田敏敏,也是小弟的妻子,小弟多年足迹未现江瑚,也是为了她。”
  接着,常漫天说出一宗很惊人的怪事来。
  原来玉面神剑虽然凭着自身的艺业,镇住了天下武林的异言,也镇住本派中人的不满,然而点苍里有不少比他长了一辈的剑客,对他仍是屡有闲言,说他无论威望和武功,都不足以做这武林五大宗派之一的掌门,这些闲言,自然有不少会流入他的耳中。
  这样过了几年,闲言仍是不歇,他索性淡泊,年纪又长了几岁,渐渐觉得江湖上的争名好胜,极为无聊,考虑了许久,索性将派中的事,都交给他平日相处甚好的一位师叔来掌管,自己却孤身一剑,飘游四海,寄情于山水之中。
  他本无目的地四处行走,无巧不巧,也让他闯入这大洪山里的幽谷来。
  在谷口,他就发觉那块“入谷者杀”的石碑,他自负武功,非但不惧,反而想一探这谷中的秘密。
  原来这“甜甜谷”本是数百年前的一个盗窟藏宝之地,内中珍宝堆积无数,不知怎地,百十年来大约那些盗党都相继物化,却被“万相真人”发觉了这个所在,他见了这些财物,也不自觉目眩神驰,竟然带了自己的女儿田敏敏,住在这绝谷里了。
  万相真人脾性本极孤癖,爱妻死后,出家做了道士,但是“贪、嗔”之念,仍极浓厚,得了这些财宝后,变得更是古怪,见了任何人都以为是要来抢他的财物的。
  玉面神剑不知究竟,闯入谷去,遇到了万相真人,三言两语之下,便动起手来,他武功虽高,却远远不是万相真人的对手,被万相真人点住穴道,关在山谷里想活生生饿死他。
  散花仙子田敏敏,此时亦有十九岁了,出落得艳丽非凡,但却被父亲关在这幽谷里。
  她情窦初开,平日本就常常感怀,见了英俊潇洒的常漫天,一颗炽热的心,竟无法抑制,居然瞒了父亲,将常漫天偷偷放走。
  不但如此,她自己也跟着常漫天逃出谷了。
  正是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人一见倾心,一路上情不自禁,在一个月明之夜,情感奔发便成了好事。良夜沉沉,长空如洗,月色满窗,虫声刮耳,常漫天一觉醒来,发觉怀中的不再是千娇百媚的心上人,而是个丑怪绝伦的怪物。
  他大惊之下,一跃而起,眼前光华灿烂,自己却又回到“甜甜谷”的幽穴了。
  那丑怪的怪物想是也醒了,望着常漫天低语道: “常哥哥,你起来啦!”常漫天一听这声音,全身立刻冰冷。
  他惶急叫道:“敏妹,你怎么……”
  此刻珠帘后缓缓走出一人,阴笑道:“我索性成全了你们,让你们在一起,可是也别想走出这‘甜甜谷’一步。”
  那丑人大喜跃起,叫道:“爹爹,你真好……”
  话尚未完,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上,却已完全变了个样子。
  原来万相真人发觉自己的女儿背叛了自己,忿怒得几乎失去了理性,便不顾一切地追踪出门,被他在一个极小的村落里,发现了常漫天和田敏敏的踪迹,于是当晚,他便下了毒手。
  他素性奇癖,盛怒之下,做事更是不择手段,对自己的女儿,竟用了一种极厉害的迷-药,把她和常漫天带回谷去。
  然后他不惜将他花了多年心血,得来的千年犀角,再溶以钻粉、珍末,以及一些他的奇方秘药,掺合成一种奇怪的溶剂。
  就用这溶剂,他使自己美丽的女儿,变成了极丑的怪物。
  玉面神剑见了这情形,心下便也恍然,他又急又怒,掠了过去又要与万相真人拼命。
  万相真人却冷笑道:“天下之大,哪有女婿要找岳父拼命的。”
  又道:“何况我老人家已诺了你们的婚事,难道你爱的只是我女儿的面貌,如今见她丑了,便做出这等张致来。”
  须知田苍自幼混迹绿林,说出话来,也完全是强盗口气,但却又言词锋利,玉面神剑竟怔住了。
  田敏敏呜咽道:“爹爹,女儿从此一定听你老人家的话,爹爹你……”
  万相真人冷凄凄一笑,道:“我知道你是嫌你的样子不好看,但天下之大,能使你恢复本色的人,再也没有了,便是我老人家自己,哈,也办不到,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田敏敏一向自负容貌,一个美貌的少女,突然变成个其丑无比的怪物,心里的难受,不难想见。
  何况她看到心上人望着自己的那副样子,心知就是以后勉强生活下去,也是陡然增加彼此的痛苦,她柔肠百转,心一横,决定以死殉之,让爹爹见到他自己的女儿死在他面前。
  “那么,他也总该落几滴眼泪吧。”她凄然一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掠到角落里,极快地从万相真人多年搜集的宝剑和这盗窟里原有的名剑里,抽了一柄,横刀向颈上抹去。
  玉面神剑大惊失色,但阻截已是不及。
  万相真人却漠不关心地望着,像是根本无动于衷。
  田敏敏引颈自决,哪知那柄裂石断铁的利刃,削到自己颈子上,就像一柄钝刀削一块极坚硬的牛皮,丝毫没有反应。
  万相真人冷笑道:“若是有能削得过我这本事的剑,那你也不必自杀啦,我看你还是听爹爹的话,老老实实地陪着你的小丈夫过日子吧。”他生性奇癖,简直将父女之间的天性全磨灭了。
  自此常漫天在甜甜谷一呆八年。
  这八年来,世事的变化真大,他们这小小的甜甜谷里,也是历经变迁。
  身具上乘内功的万相真人,因为心性太癖,练功时走火入魔,竟丧了性命,如此一个奇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田敏敏这八年来,性情亦是大变,在她心底深处,有一种浓厚的自卑感,使得她不时地想要折磨常漫天。
  常漫天引咎自责,认为都是自己才使这个美貌的少女变成今日这种地步,是以处处容忍,决定终身厮守着她,有时他出山去买些粮食用具,也是马上就回来,不敢在山外停留一刻。
  八年来有误入甜甜谷的人,无论是谁,没有一个能逃出性命的,有时常漫天见着不忍,田敏敏却气道:“我知道你好看,喜欢人家看你,但是我丑,看过我的人,我都要杀死他。”
  常漫天为情所累,终日郁郁,只有在听着她的声音的时候,才能得到一丝安慰,但有时田敏敏却终日一言不发。
  两人山居八载,无聊中,却练成一种任何人都没有这份心思练成的暗器与剑式配合的阵法。
  这种阵法,天下除了他两人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田敏敏平日无所事事,就苦练武功自遣,轻功、暗器,早已炉火纯青,不在其父万相真人之下,若她能出江湖,怕不多久就能大大扬名。
  熊倜及尚未明听他娓娓道来,不禁感叹着万相真人的冷酷,田敏敏的可怜,对这位玉面神剑的情深一往,更是称贺不已。
  常漫天触动往事,又不禁黯然神伤。
  良久,他方说道:“刚刚熊兄弟那一剑,却能将拙荆的皮肤划开一道口子,是以小弟猜想,以熊兄这柄剑的形状看来,莫不是江湖传说的‘倚天剑’吗?如今苍天相佑,有了这剑,拙荆的多年痛苦,也许能够从此解脱也未可知,所以小弟这才不嫌冒昧,但望熊兄能将此剑借与小弟一用。”
  熊倜慨然答应了,反手将剑鞘也解了下来,一并交给了常漫天,道:“阁下只管拿去用便是。”
  常漫天大喜之下,接过了剑,手却像因过度的兴奋,而有些微微颤抖了。
  熊倜及尚未明也不禁相对唏嘘,他们本是多情之人,熊倜听了这一对久经患难,受尽折磨的儿女英雄事迹,不禁想起夏芸来,长长叹了口气,忖道:“我这真是欲速,反而不达了。”
  尚未明也知道他的心境,遂道:“大哥不要着急,我想夏姑娘绝对不会出什么事的。”
  熊倜点头道:“但愿如此。”
  过了一会,里面仿佛有女子呻吟之声。
  又听到常漫天像是在低声安慰着,接着,常漫天飞步而出,喜色满面,道:“好了,好了,真是苍天有眼。”
  熊倜、尚未明一齐站了起来,道:“恭喜常兄。”
  常漫天又匆匆跑了进去,他欢喜过度,竟失了常态,似乎回到了幼童,得到了糖果时的那一份欢喜。
  片时,常漫天又跑了出来,道:“拙荆定要面谢各位,她这就出来了。”
  话未说完,珠帘一掀,熊倜及尚未明眼前俱都一亮,一个绝代佳人,映着满室珠光,俏生生地走了出来,美艳不可方物。
  常漫天得意地笑着,此刻,他为他的妻子深深的骄傲着,眼睛也亮了。
  田敏敏朝熊倜及尚未明深深一福,脸居然红了,说不出话来。
  他们见了她的娇羞之态,想起方才那臃肿丑陋、凶恶的怪物,心中暗暗好笑,对万相真人奇妙的易形之术,又不免惊异。
  玉面神剑捧着那柄他以为是的“倚天剑”,交还熊倜,笑道:“英雄宝剑,相得益彰,两位俱是少年英侠,前途自是不可限量。”他朗声一笑,道:“日后两位若有用得着我夫妇处,只管吩咐便是。”
  熊倜及尚未明忙不迭地称谢着。
  熊倜暗忖:“我虽然因此耽误了些时候,又险些送命,但能交着这等人物,也算不虚此行了。”
  常漫天和田敏敏四目相对,往事如烟,噩梦已逝,两人欢喜得睫毛上都挂着泪珠,像是有着万千心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尚未明不禁感叹:“情之一字,颠倒众生,真不可思议,任你是再大的英雄好汉,也难逃此关。”望了熊倜一眼,见他正在怔怔地想着心事,暗笑道:“看来大哥也在想着夏姑娘呢。”
  于是他笑道:“大哥,我们该走了吧。”
  常漫天慌道:“两位千万要在此盘桓些时日,怎地现在就要走呢?”
  于是尚未明才将夏芸被掳,熊倜焦急,现在此间事了,一定要连夜赶去,这些话说了出来。
  常漫天一听,说道:“既有这等事,小弟也不敢再多留两位。”
  他微一皱眉,又道:“那武当四子与小弟也有数面之缘,却想不到他们是这样不通情理的老道,两位此去武当山,却千万要小心了,别人尤在其次,武当的掌门大侠妙一真人,端的非同小可,不但剑术通玄,内功也已到了飞花伤人的地步。”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18
第09章 武当之行
两人略为将息,便辞别了常漫天夫妇,赶往武当山上去。
  武当山本是楚北最有名的一处山峦,山属巴山支脉,周围八百多里,有三十六悬岩,二十七高峰。最高之处,名天柱峰,那就是真武修炼之地。此外还有南岩、五龙峰、紫霄峰、展旗峰等,都是道家清修之处。
  高峰白云深处,三两苍鹰在低低盘旋着,地上的野兔,急剧地在野草丛中飞奔,清风扑鼻,晨露迎面,端的是个好去处。
  熊倜及尚未明不觉心神为之一爽,只见遍山弥道,都是些苍松碧竹,十分的幽静,连个樵夫都看不到。
  越过一道并不太高的山岭,忽见对面一座高岩,高岩上流下一股瀑布,像是一条极长的白练,摇曳天际,澎湃溅玉,击在山石上,溅起无数水珠,又轻轻缓缓地弯曲着流了下去。
  下面是一条很宽很深的山涧,涧水也在奔腾着,他两人举颈一看,就见高岩上刻着三个大字“解剑泉”,笔力雄浑,不知是何人手笔。
  尚未明道:“这里就是解剑泉了,想来玄观、真武庙也就在前面了,怎地却还不见人影?”
  熊倜手一指道:“那不是吗?”
  前面缓缓行来两个身穿深蓝色道袍的年轻道人,熊倜及尚未明迎了上去。
  两个道人中身材较矮的道:“两位施主可是到玄真观去替真武爷爷上香的?施主身上若有佩剑,就请在此处解下。”
  熊倜道:“在下等是专诚来拜访武当的四仪剑客的,就请两位道兄代为转禀一声。”
  那道人道:“原来两位施主是来找护法的四位师叔的。不过……”
  熊倜自会意,道:“在下身上的剑,本应立刻解下,只是此剑不是凡品,不知两位道兄可否通融一下,等在下见了四仪剑客再说?”
  那道人微一沉吟,道:“这个贫道倒不敢做主。”
  另一个道人道:“最好请两位就在此稍候一下,等我禀过师叔再说。”又道:“七师弟,你就在这里陪他们一下。”
  过了一会,远远来了三个蓝袍道人。除了方才那年轻道人外,另外两个都留着长髯,其中一人道:“两位施主可是来找丹阳、玄机、飘尘、凌云四位师弟的?”
  熊倜道:“正是。”
  那道人的神色极为傲慢,冷冷地说道:“他们四人已经云游去了,施主有什么事,跟贫道说也是一样。”
  熊倜道:“四仪剑客难道全出去了吗?”
  那道人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先前的道人说:“若是十分重要的事,跟贫道说也一样。”
  熊倜道:“四仪剑客既不在,就请道长们带在下去参拜妙一真人,在下……”
  那两个长髯道人一齐仰天长笑,打断了熊倜的话。
  头一个道人冷笑道:“施主未免将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吧,掌教真人,岂是你们随便见得的?”
  尚未明怒道:“要怎样才能见得?”
  那道人又长长一声冷笑,道:“这位施主倒横得紧,可是将我们武当派不看在眼里?”
  尚未明领袖两河绿林道,在武林中可算一等一的人物,此刻听了这道人傲慢而无理的话,不禁大怒道:“看在眼里如何,不看在眼里又如何?”
  那道人怒道:“两百年来,还没有人敢在武当山发横的,我看你恐怕活得不太耐烦了吧?”
  尚未明哈哈笑道:“好一个出家人,一开口说话,却像强盗一样。”
  熊倜也觉这两个人太过无理,正想发话,眼角一斜,却见方才那年轻道人又奔向山上去,心忖:“难道他又去叫人?”
  再一想:“那四仪剑客出山不知是真是假,芸妹妹不知被这些道人怎样了,看来今日我们不闯上山去,不会得到结果。”
  他心一横,喝道:“二弟,这两位道长既然有意指教我们,我们也不必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说着话,他进步右削一掌,砍下去却劈向那道人的左颈,喝道:“我就先陪道长走几招。”
  他一出手便是杀着,意思是想快些解决这两个道人,闯上山去。
  那道人连声冷笑中,避开此招,身手亦自不弱,熊倜制敌机先,连环运掌,将他逼得缓不过气来。
  尚未明一看熊倜动手,他岂肯闲着,寻着另一个道人打了起来。
  那年轻道人在旁看着,却不动,竟像是有点事不关己的样子。
  那两个长髯道人,本是玄真观藏经阁的高手,只因他两人脾气太暴,在外面犯了杀戒,是以武当掌教便令他两人在藏经阁里闭门思过,哪知今日又犯了老毛病,三言两语,便和人家动起手来。
  但这其中亦有缘故。
  原来夏芸被四仪剑客和东方瑛送到武当山后,心中又气又急,又在怪熊倜:“你难道在隔壁那间房里却不知道我被人劫走?”又不禁有点后悔:“我真不该惹来这些麻烦。”
  东方瑛还没上山,便走了,她也有些后悔:“其实我真不该做这件事,被哥哥知道了,一定要骂死我了,唉,我还不是为了他,可是他知道了,恐怕会更不喜欢我了吧。”
  四仪剑客却是扬扬得意,认为已替武当派找回面子来了。
  他们回到玄真观时,掌教真人正在坐关,他们就将夏芸软禁在藏经阁里,请那两位长髯道人,也就是四仪剑客的师兄,苍玄、苍荆两人看守着,苍玄、苍荆虽是四仪剑客的师兄,但是在派中的地位,却不及四仪剑客,武功也比四仪剑客差些,他两人见四仪剑客要他们看守一个女子,虽是不愿,但也无法推托,但暗中却不免要埋怨几句,道:“这样一个小丫头,也要我们来守着,真是何苦。”
  夏芸聪明绝顶,听了这话,更做出娇怯怯的样子来。
  于是苍玄、苍荆两个道人更加疏忽,越发不将夏芸看在眼里,只随便将她关在一个阁楼里,连守都不守着。
  夏芸心里高兴,当天晚上,便偷偷溜走了,须知她武功亦非弱手,再加上心思灵敏,竟从高手如云的武当山逃了出去。
  第二天四仪剑客知道此事,气得跺脚,直埋怨苍玄、苍荆两人,凌云子气道:“师兄们也是太不小心了,让这样个小姑娘将武当山看做无人之境,日后传出江湖,岂不是个笑话!”
  苍玄、苍荆也是气得变色,受了师弟的埋怨,却又说不出话来。
  当天四仪剑客又匆匆下山,声言非将夏芸找回来不可,临走时又如此这般将事情的始末一说,他们知道熊倜日内便会寻来,丹阳子道:“他若寻得来时,师兄们就将这事告诉他,并且还告诉他,夏芸虽然跑了,但我们却—定要将她抓回来,熊倜若再要来管这事,便是我们武当派的仇敌。”
  凌云子却道:“这事若要告诉熊倜,他岂非要笑我武当派无用?”
  丹阳子考虑了半晌,说道:“其实若不告诉他也是一样,你还怕日后江湖上没有人知道?”
  凌云子看了苍玄、苍荆一眼,一言不发,便走了出去。
  苍玄、苍荆又气又惭,等四仪剑客下山后,便一心想寻着熊倜来出气,这日他们走到观门口时,听到有两个年轻人到武当山来找四仪剑客,便知一定是熊倜来了,所以就匆匆赶了去,动起手来。
  哪知道他们一向自恃的武功,却不是这两个年轻人的敌手,身形全被封得缓不开手来。
  他们在观里一向人缘不好,后一辈的弟子,更全都对他们不好,是以那年轻道人在旁看着,根本不管,神色里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熊倜及尚未明立意先将这两个傲慢的道人伤在掌下,掌影翻飞,眼看便要得手,却不料山上又跑下一人,熊倜应付苍玄,本是绰绰有余,一看来了人,暗忖:“这武当派倒的确是不好斗,马上便来了帮手。”
  哪知那道人半路上便高叫着:“苍玄、苍荆两位师兄快住手,掌教真人请这二位施主到观中一见,说是有话要说呢。”
  苍玄、苍荆一听掌教真人的吩咐,哪里敢有一丝违抗的意思。
  熊倜及尚未明二人,也立刻住了手。
  后来那道人来到他二人面前,单手打了个问讯,说道:“敝派掌教真人请二位到玄真观里一叙。”
  那道人又道:“数百年来,敝派都谨守着真武爷爷的教训,没有人带着剑上山去。这不是敝派狂傲自大,还希望施主也能体谅我们的苦衷,将剑留在这里。”
  这道人说得极为客气而圆滑,熊倜无法推托,只得将剑解了下来。
  熊倜双手将剑送到那道人面前。
  那道人接过剑来,笑道:“施主请放心,这柄剑想必是神物利器,贫道一定命人在此好好看守。”他面上微露一丝狂傲的光芒,接着说:“我想还没有人有这胆子到武当山来抢剑的。”
  熊倜知道这武当派的确在武林中享有盛名,是以并不怪那道人的狂傲。
  那道人又对苍玄、苍荆两道人说道:“师兄们也请回观去,等一会掌教真人也有话吩咐哩。”
  苍玄、苍荆答应着,面上难看已极,那道人却不理会,将剑交给那两个年轻道人,道:“你们好好在此看守着。”
  熊倜见这道人白面无须,看起来只有三十左右,但神态庄重中却又带着些威严,不禁起了好感,问道:“道长法号弟子尚未得知。”
  那道人微微一笑,道:“贫道飞鹤子,虽然不曾在江湖中走动,却也曾闻得熊大侠的英名。”
  熊倜暗道:“他倒晓得我的姓名了。”
  飞鹤道人又用眼睛看着尚未明道:“这位施主神采照人,想必也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
  尚未明见这飞鹤子平易近人,便笑道:“弟子尚未明,只是江湖小卒罢了,哪里说得上是成名的英雄。”
  他以为飞鹤子必也知道他的名头,哪知道这飞鹤子是武当掌门的徒弟,一直随在妙一真人的身侧,的确未在江湖中走动过,尚未明成名于两河,他也不知道,只说了声“久仰”。
  飞鹤子领着他们缓缓向山上走去,此时旭日已升,但山道上仍是阴凉得很,一路上飞鹤子和熊倜及尚未明随意谈笑着,丝毫没有敌意。
  他步履安详,脚下尘土不兴,两眼的神光,也是敛而不露,熊倜暗忖:“看来这武当派,倒的确有几个高人。”
  蜿蜒地向上走了半刻,前面一大片松林中,隐隐露出一排红墙,飞鹤子脚下加快,到了观门前,熊倜抬头一望,见观门的横额上,写着的三个斗大的金字:“玄真观”。
  观门开了半扇,松林里鸟语啁啾,松涛鸣然,看去真是个仙境,令人俗虑为之一清。
  熊倜及尚未明随着飞鹤道人走进观门,院中打扫得一尘不染,干净已极,有几个道人在大殿上烧着香,诵着经。
  飞鹤子引着他们两人走进东配殿,苍玄、苍荆却转到后面去了。
  东配殿上供的神像,正是张三丰真人,手里拿着拂尘,凝目远望,栩栩如生,想来塑造这神像的必也是个名匠。
  熊倜及尚未明看到这内家武术的宗祖,不禁油然而生敬意,走到跪垫前,肃然跪了下去。
  转出东配殿,又是一重院子,再转出这院子,是一个并不太大的园子。
  园子里种着的都是松梧柳柏和翠竹之类的树木,没有花的点缀,使这个园子看起来更幽雅得很。
  走进这园子后,飞鹤子的态度更恭肃了。
  他轻声对熊倜等道:“贫僧去回禀家师一声,两位在此稍候。”
  片刻,飞鹤道人又走了出来,笑道:“家师请两位进去。”
  穿出一大片竹林,进前是几间极精致的房子,门窗都挂着青色的竹帘子。
  飞鹤道人轻轻地走到门口,似乎没有一点声音,门里却有一个清朗的口音说道:“进来。”
  熊倜及尚未明走上两步,飞鹤道人掀起竹帘子,道:“请进。”
  房中散发出一股袅袅清香,熊倜及尚未明恭谨走了进去,见朝门放着的榻前,含笑站立着一个羽衣星冠的道人。
  他们知道这就是武林的最大宗派的掌门妙一真人了,只见他清癯的脸上,带着的是温和的笑容,并没有一点傲慢或是冷峻的样子,这和他们的想法大不相同,但是他却另有一种力量,使这两个身怀绝技的侠士,在他面前,不觉感到自身的谦卑。
  妙一真人的目光,闪电般在他们脸上一转,熊倜及尚未明低下头,便要下拜,却被他轻轻拦住了,只受了半礼。
  妙一真人微笑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两位果然都是练武人中千百年难见的奇才,怪不得年纪轻轻,就名动江湖了。”
  熊倜极谨慎而小心地将他们的来意说出,并且说道:“夏芸太年轻,不懂世故,还望前辈能念她无知,饶恕她这一次。”
  “原来你还不知道。”妙一真人微笑着道:“那位夏姑娘贫道根本没有见过她,飞鹤,你过来,将这事说给两位听。”
  飞鹤道人这才将夏芸如何逃出,四仪剑客如何大怒追去,说给熊倜听。
  妙一真人脸上,仿佛永远是微笑着的说道:“其实这点小事,贫道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几个小徒在那里闹罢了。”
  他面容一整,目中露出威严的光芒,又道:“他们几个近年在江湖里也闹得太厉害了,些许小事,便含怨必报,哪里还有出家人的样子,尤其是苍玄、苍荆那两位孽障。”
  熊倜听见夏芸逃去,又惊又喜,喜的是她居然没有吃到任何苦头,惊的却是怕她又被四仪剑客追到手,但是他表面上仍在矜持着,极力地使自己的情感,不露出一分到表面上来。
  妙一真人对这两个年轻高手仿佛甚加青睐,殷殷垂嘱,问及两人的师承,他又道:“飘然老前辈我在二十几岁,云游四海时,见过他老人家一面,一别数十年,不知他老人家怎样了?”
  熊倜泣然道:“家师已仙去了。”
  妙一真人叹息道:“令师人上之人,淹留人间百数十年,终于仙去了,想来世人营营名利,又是为着何来呢!”
  熊倜及尚未明两人,在精舍里逗留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告辞出来。
  妙一真人送到门口,笑道:“两位小友,他日有暇,不妨再来一晤,贫道和两位虽然匆匆一面,但却可看出两位必非池中之物。”
  他们又谦谢着,随着飞鹤道人走出园子,偌大的玄真观,静悄悄的没有丝毫人声,熊倜暗自感叹:“世事的确每难预料,你预料中的凶险,往往却是安详,而你所没有预料得到的,往往却又是极大的凶险,人算又怎敌得过天算?”
  飞鹤道人一路相随,走出玄真观,熊倜脑海中混混沌沌,都是夏芸的影子:“她此刻在哪里呢?”他内心不断想着。
  隆隆的水声传来,他们又快到解剑泉了,飞鹤道人笑道:“解剑泉一到,便是贫道和两位分手的时刻了,但望二位前途珍重。”
  转过一道山弯,解剑泉便已在望,飞鹤道人突然惊呼了一声,双脚顿处,身形掠起三丈余高,嗖地朝解剑池旁的巨石奔去。
  熊倜也是一惊,他看到先前守着自己那柄剑的二个年轻道人,都卧倒在地上,来不及招呼尚未明,也掠了过去。
  果然,那二个年轻道人像是被人点了穴道,晕迷着倒在地上。
  飞鹤道人略一查看,便知道他二人此刻所被点的,一是背心的“阳关”穴,一是脑后的“玉枕”穴,遂伸手一拍一捏。
  哪知道那年轻道人动也不动,飞鹤大惊:“怎地连我这解穴手法都不能解开此人所点的穴道,但是武林各门各派中,我尚未听说有我不能解的穴道,此人敢到武当山上撒野,又是谁?”
  熊倜掠到身后,看到自己的宝剑连影子都没有了,再试着去解那两个道人所点的穴道,才知道这点穴之人所用的手法,竟不是天下武林中任何一个宗派所有。
  空山寂寂,水声淙淙,除了这两个年轻的道人之外,谁也无法说出这事的真相,但是这两个年轻道人穴道被点,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已经形如废人,又怎能自他们口中问得真相。
  飞鹤子见到自己曾经夸下口替人家保存的剑,现在无影无踪,自己的两个师侄,也被制住。
  最难堪的是点住这两个师侄的点穴手法,竟不是自己能解得开的。
  熊倜此刻的心境,更是懊恼万分,他大意之下,失去了倚天剑,那是完全咎在自己。现在贯日剑的失去,却是他自己没有半点责任的。
  飞鹤子向熊倜抱拳说道:“贫道实在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在武当山上发生,看来江湖上未将武当派看在眼里的,大有人在,贫道除了对阁下深致歉意外,别无话说。”
  熊倜暗哼一声,忖道:“你深致歉意,又有何用。”冷冷地望着他,也不说话。
  飞鹤子目光四转,熊倜心中的不满,他已经觉察到了。
  这种无言的不满,甚至其中还带着些轻蔑,飞鹤子不禁也微微作色,道:“等到我这两个不成材的师侄血脉活转的时候,贫道只要一知道夺剑人的来历去路,无论如何,也会将阁下的剑取回。”他语声也变得有些不客气了,“三个月之内,贫道若不能夺回此剑,那么……”
  他话声尚未说完,突地传来几声极清朗的锣声,在深山之中,声音传出老远。
  这锣声对熊倜来说,并不是生疏的,他心中一动,暗忖: “难道这‘贯日剑’也落到他的手上?”转念又忖道:“他迢迢千里,跑到武当山来,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真要吞并各派,独尊武林吗?”
  飞鹤子虽然被这锣声打断了正在说的话,可是他并不知道这锣声的来历,望到熊倜脸上惊疑之色,暗忖:“这锣声又有什么古怪?”遂也不禁转过头去,望着这锣声传来的方向。
  尚未明虽然以前并没有亲耳听见过这奇异的锣声,但是他江湖阅历较丰,眼皮又杂,仿佛忆起这锣声的来历。
  于是他转脸向熊倜悄悄地说道:“大哥,这是不是就是天阴教?”
  熊倜一摆手,点了点头,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那条向山下蜿蜒而上的山路。“锣声响过,他也该出现了吧!”他在警戒着。
  飞鹤子却接着尚未明的话问道:“天阴教?”
  但是他也察觉到事情的蹊跷,探手入怀,取出一粒石子,一扬手,向池边的一株树上打出。
  石子击中树叶或树枝,应该发出“吧”的一声。
  哪知石子飞到树上后,竟然“当”地发出一声巨响,声音清越而悠长,比锣声传得更远。
  熊倜及尚未明,惊异地朝那棵树上望去,随即了然。
  原来那株树的桠枝之间,挂着一个铜钟,石子击在钟上,自然会发出那种清越而悠长的声音。
  “想来这就是武当山的传警之法了。”
  就在这一声钟响之后,山路上又传来三声锣响,声音比起上一次更显得清朗,想是发声之处已较上次近了些。
  熊倜皱眉道:“果然来了。恐怕夺剑之人,就是此人。”
  飞鹤子道:“谁?”
  熊倜剑眉一轩,朝山道上一指,飞鹤子凝神望去,山道上缓缓走出人来。
  那是四个穿着黑色长衫的中年汉子,步履矫健,目光如鹰,显见武功都已有很深的根基。
  再朝后望去,是四个白罗衣裙的中年美妇。
  这八个人俱都笑颜从容,像是游山玩景而来,飞鹤子心中大疑:“这些人是何来路?”
  熊倜一眼望去,见前面那四个黑衣汉子内,竟有吴钩剑龚天杰在,方自一皱眉,眼光动处,看到一人向自己点头微笑。
  于是他定睛一看,脸上的颜色变得更厉害了。
  原来那向他点头微笑的人,竟是粉面苏秦王智逑。
  于是他也远远一抱拳。
  飞鹤子疑云更重:“原来他们竟是认得的,但是他为何又说夺剑的就是这些人?”
  此中的真相,他丝毫不明了,就是铁胆尚未明,又何尝不在奇怪。
  这男女八个人一走出来,就像是漫不经心地,分散在四周。
  接着,山路上大踏步走来一个黑衫老人,尚未明骇然忖道:“此人的功力好深。”
  原来那老者每一举步,山路上竟然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
  熊倜微一思忆,也自想起此人就是那日在泰山绝顶上,以极快的手法,点中生死判汤孝宏等人穴道的黑煞魔掌尚文斌。
  他心里也不免有些怔然不定,方自转着该怎样应付的念头。
  突地眼前仿佛一亮,山路上转出一双绝美的少年男女,他依稀觉得很面熟,再一细想,目射奇光,恍然悟道:“原来是他两人。”
  飞鹤子及尚未明,也被这一双少年男女吸引住了目光,方自暗里称赞着这一双少年男女的风采,山路上又转出两顶山轿来。
  这两顶山轿,形状和普通的爬山虎差不多,但是抬轿子的人,却和普通的人大不相同,原来这抬轿的轿夫,竟是两男两女。
  再往轿上一看,熊倜不禁更是变色。
  尚未明一拉熊倜的衣襟,低声道:“果然就是这个小子夺的剑。”
  流水依然,群山仍旧,山水并未因这些人的到来而有丝毫改变,依然是静寂的。
  但是熊倜、尚未明,以及飞鹤子此刻的心境,却在极强烈地激荡着。
  虽然每个人心中所想的并不相同。
  “这两个男女是谁,看来气派这么大,这男的手里拿着的剑,光芒灿然,像是柄宝剑,不知道是否就是熊倜那柄,此人竟敢在武当山解剑池边夺剑,而又从容地走回来,武功必定不弱,江湖中又有谁敢这么藐视我武当派呢?”
  飞鹤子虽然未听到过天阴教的名头,但是他仍然并未在意,他久居深山,对武林中的事知道的并不多,是以就算是见了这一阵仗,也没有想到这山轿上坐着的一双男女,就是使武林中人闻而色变,山东太行山天阴教的教主,战璧君焦异行夫妇。
  “这山轿上坐着的,想必就是天阴教主夫妇了,若非我亲见,我真难相信天阴教主竟是个这么年轻的书生。”
  尚未明虽然已经猜到这就是天阴教主夫妇,可是心中仍然有一份怀疑。
  这怀疑是合理的,若是你发觉一个令武林中那么多在刀口舐饭吃的朋友一听了就头皮发胀的角色,竟是一个这么样的人物的时候,你也会有和他一样的感觉,认为这几乎有些不可能。
  只有熊倜的想法是肯定的:“这天阴教主夫妇,几年来非但没有显得老,还好像年轻了些,看来他们的内功造诣的确很深。”他看到焦异行手中抚着的长剑,脸色阴沉如铁。
  战璧君面如银丹,明眸善睐,依旧貌美如花,也依旧是未语先笑,带着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道:“喂,你看人家武当山风景多好,不像咱们山上,不是光秃秃地没有树,就是生些难看死了的小树。”
  焦异行轻轻地摸着手中的剑,像是对这柄剑喜爱已极,听了战璧君的话,朗然一声长笑。
  这笑声超越了松涛声、虫鸣声、流水声,在四野飘荡着。
  山轿停下,他跨下轿子来,行动和任何一个普通人毫无二致。
  他伸手一搀,战璧君抚着他的手,袅袅婷婷走了下来。
  熊倜望着他们气态之从容,而公然将自己的剑拿在手上,一时倒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怎么启口。
  焦异行谨慎地将剑插入鞘里,他的目光一横,恰巧和熊倜的目光相对。
  但是他并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来,微微招了招手,那两绝美的少年男女便走了过去。
  他嘴皮动了动,声音低得只有对面的人才听得见,然后他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烫金名帖,交给那一双绝美的少年男女。
  熊倜见了他一番做作,倒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暗暗寻思:“他巴巴地跑到武当来,难道只是为了投帖拜访吗?”
  这时那一双绝美的少年男女已走了过来,在经过熊倜身前的时候,那俊美的少年竟然朝熊倜微微一笑,低声说了句:“别来无恙。”熊倜一愕,那少年已自擦过身侧,走向后面的飞鹤子。
  那俊美的少年望着那少女相视一笑,朗声说道:“山西天阴教司礼坛护法黑衣摩勒白景祥,白衣龙女叶清清,奉教主之命,投帖拜山。”说着他将那烫金名帖高举过顶,交向飞鹤子。
  黑衣摩勒又道:“就烦道长通报贵派掌教,就说天阴教主有事求见。”那白衣龙女接口笑道:“还望贵派掌教真人,拨冗一见。”
  飞鹤子整容道:“贵客远来,请在此稍候,贫道这就去通报掌教师尊。”
  尚未明冷然道:“这位敢情就是名传四海的天阴教焦教主了。”
  焦异行道:“不敢。”
  “兄弟久闻焦教主的大名,真可以说得上如雷贯耳。”尚未明哼了一声,说道:“今日一见,哈,哈,却也不过如此。”
  他此话一出,在场众人莫不大吃一惊,须知天阴教在今日武林中,真可以说得上是声威赫赫,从来没有人敢一捋虎须,此时见一个年轻人竟然敢当着教主的面说出这样轻蔑的话,焉有不惊奇之理。
  焦异行自是大怒,但他摆着一派宗主的身份,故意做出不屑的样子,敞声一笑,道:“这位朋友嘴上还是留些神的好。”
  尚未明何尝不知道自己已经身在危境,他全神戒备着,眼角微斜,看见那功力深厚的黑衫老者,正满脸煞气地朝自己走了过来,两道眼光,像刀一样地盯在自己身上,走得虽然不快,但声势煞是惊人。
  其余的天阴教众,也正以一种幸灾乐祸的眼光看着自己,仿佛自己的一切,都已悬在那黑衫老者的掌下似的。
  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尚未明却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
  他胆气实有过人之处,否则当年怎敢孤身一人,闯入两河绿林道的群雄之会。
  他眼角甚至再也不向那黑衫老者飘一眼,眼光中带着些冷笑,朝焦异行道:“兄弟虽然只是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但是却也不敢忘却江湖中的道义,更不敢做出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焦异行面孔一板,凛然说道:“朋友说话可要放清楚些。”
  尚未明的目光毫不退缩地仍瞪在他脸上,道:“兄弟倒想说清楚些,只怕说清楚了,阁下……”他冷笑连连,自己顿住了话。
  那黑衫老者此时已走到他身侧,阴笑道:“只怕阁下以后再也无法说话了。”语声方落双掌齐出,风声虎虎,直击尚未明的胁下。
  尚未明虽然做出漫不在意的样子,可是他心中哪里有半点松懈。
  黑衫老者的双掌堪堪击到他的胁下,他猛一错步,身形向后滑开了尺许,在黑衫老者的双掌方自遽空的那一刹那,右手五指环扣,疾地去锁那黑衫老者的脉门,左掌向外反削,突又变了个方向,拇指外伸,竟然以拇指点向黑衫老者腰下的“笑腰穴”。
  他非但避招避得恰到好处,这扣脉、反削、点穴,一招三式,不但出手如风,招式更是诡异已极。
  那黑衫老者正是天阴教里,掌龙爪坛的坛主,江湖上早已闻名的黑煞魔掌尚文斌。
  尚未明这一招的运用,实在远出那黑煞魔掌的意料之外。
  但他究竟是不同凡响的人物,左掌猛地划了个半圈,竟以“金丝剪”的手法去反剪尚未明的手腕。 
  右肘一沉,撞向铁胆尚未明左臂臂弯的“曲池穴”。
  两人这一交手,在快如电光火石的一刻里,便已各各发出数招,尚未明闷哼一声,双臂向内圈了回来,猛地吐气开声,脚下又一换步,双掌齐发,击向尚文斌的前胸。
  他这一招完全是以硬搏硬,丝毫没有将对方那种惊人的内力放在心上。
  黑煞魔掌一冷笑,双掌也自推出。
  就在这一刻里,每个人心里都泛起一个念头:“这小子竟然敢和以黑煞掌力称雄武林的黑煞魔掌较量掌力,真是找死。”
  只有熊倜仍然安详地站着,他和尚未明对过两掌,知道尚未明的掌力,并不在自己之下,黑煞魔掌虽然威名赫赫,内力惊人,但是自己自忖功力,也不惧他,那么以此类推,尚未明当然也不会吃亏。
  但是他对尚未明的这一番举动,并不十分赞成。
  因为他心中所盘算着的是:将这次“贯日剑”被夺的责任,全放在武当派身上。
  这并非他怕事,而是有好几种的理由,使他有这种想法。
  第一,他认为这件事的发生,武当派本应负起全责,自己又何苦多费力气,何况他在将自己和对方的实力估计过之后,知道若然动手,吃亏的必是自己这方,他临事一多,自然将事情的利害分析得较为清楚。
  其次,他也想到自己在武当山总算是客,就是照江湖道的规矩,也不应该在武当山上和人动手。
  他虽然不免将对方的实力估得高了些,但这是他多次的经验造成的谨慎,须知他第二次出师之后,真正动手的一次,就是在甜甜谷里和玉面神剑常漫天、散花仙子田敏敏所交手的一次。
  而那一次,他没有占到半分便宜。
  是以他对自己的实力,又不免估计得低了些,他哪里知道,玉面神剑的剑术,在十年前已可称得上是绝顶高手,而玉面神剑,散花仙子那种暗器和剑术配合的阵法,更是独步天下。
  他心中的念头,一瞬即过。
  那铁胆尚未明,也造成了一件令天阴教里的每一个人都大为吃惊的事实。
  原来他和黑煞魔掌四掌相交,两个都退后了几步,虽然是不分胜负.但是已使那些对黑煞魔掌的掌力抱着信心的人,惊异得叫出声来。
  焦异行夫妇也不例外,战壁君身形一动,挡在尚未明和黑煞魔掌之间,咯咯娇笑道:“哎哟,这位小老弟,功夫倒真不错,喂,我说你贵姓呀?”战璧君天性奇特,永远带着甜笑向人说话。
  即使那话中含有致人于死的含义。
  她这种娇媚的语气,倒真使尚未明一愕,但是他立即恢复平静,将体内的真气,极快地运行了一周,证实了自己的确未因方才那一掌,受到伤害,才朗声道:“兄弟的姓名,并没有说出的价值。”他冷冷一笑:“尤其是在名震天下的天阴教主面前。”他目光一凛:“可是兄弟若是不说,别人还当兄弟怕了两位。”他说到此处,脸上已换了三种表情。
  战璧君咯咯娇笑道:“那么你倒是快说呀。”
  “兄弟便是河北的尚未明。”
  战璧君又“哟”了一声,目光甜甜地围着尚未明的身子打转。
  熊倜暗笑忖道:“这位天阴教主看起人来,可真让人吃不消。”
  铁胆尚未明报出名号后,每个人心里各有不同的想法。
  焦异行忖道:“此人若能拉入我教,倒是个得力帮手,看他武功,竟不在我教的几位坛主之下。”转念又道:“只是他和那姓熊的在一起,若想拉他入教,定然困难得很。”
  黑煞魔掌尚文斌和尚未明换了一掌,心中又惊又怒,此刻听到他也是江湖中成名的人物,心里反而好受些。
  黑衣摩勒和白衣龙女,对尚未明不禁更加的注意,心里想着:“原来他也是和我们并列‘三秀的人物’。”再一望熊倜,暗忖:“这么一来,‘武林三秀’居然全聚在武当山了。”
  焦异行也跨上一步,朝尚未明道:“原来阁下就是尚当家的,久仰得很,我天阴教虽然和尚当家的甚少连络,但总算同处两河。”他微微一笑,目光在熊倜身上转了两眼,又道:“今日尚当家的仿佛对敝教甚为不满,这个倒要请教了。”
  战璧君接口笑道:“是呀,尚老弟,咱们可没对不住你呀,你干嘛对咱们那样?”
  焦异行自持身份,话说得总留几分余地,战璧君却喋喋呱呱,俏语甜笑。让你猜不透她心中到底在想着什么。
  尚未明冷笑道:“兄弟无名小卒,哪里高攀得上两位,更不敢对两位有什么不满。”
  他目光紧紧瞪着焦异行,说道:“教主说得好,兄弟和贵教总算同处两河,教主若能赏兄弟一个面子……”
  战璧君接口笑道:“哎哟,什么给不给面子嘛,尚老弟有吩咐,只管说出来好了。”
  尚未明一皱眉,他对这巧笑善言的战璧君,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不觉将厌恶天阴教的心理,减去了大半,但是他极端不愿意有任何人知道他心中的感觉,是以借着皱眉来掩饰面上可能发生的变化。
  他抬头一望,战璧君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仍带着甜笑在望着他。
  他心中更乱,不禁暗自责备着自己,正强自收摄住心神,想要答话。
  忽地听到身后风声嗖然,他本能地错掌换步,向后一转。
  来的却是飞鹤子。
  飞鹤子身形好快,飞掠而来,擦过熊倜,猛地停顿在尚未明身侧,一发一停,丝毫没有勉强做作的神态。
  飞鹤子身形停在尚未明的身侧,也就是焦异行的对面。
  此时他脸如秋霜,已不是方才的和蔼,冷冷向焦异行道:“贵教远来,敝派掌教真人感激得很,只因掌教真人已经坐关,实在不能够接待各位,贫道持命前来深致歉意。”
  焦异行剑眉一竖,已然有些变色。
  飞鹤子眼光随着他的眉毛一扬,接着道:“只是教主想要的东西,家师没有,就是有的话,也万万不能交给阁下。”
  焦异行神色大变,厉声道:“就叫阁下转告令师,一个时辰之内,就是令师不愿接见我等,我等也说不得要硬闯一闯了。”
  飞鹤子冷笑道:“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话声方落,深处传来几声钟声,入耳嗡然,余音袅袅,久久不散。
  山道上忽然一道走来四个道人,一色蓝布道袍,手中横捧着剑。
  这四个道人身后,又是一排四个道人,又是穿着蓝布道袍,捧着长剑。山道上至少走来四五十个蓝袍道人。
  焦异行连连冷笑,道:“就凭着这些人,就想能拦得住我吗?”
  飞鹤子也冷笑道:“试试看。”
  焦异行仍未放下手中的剑,此时他弹着剑鞘道:“这个倒真要试一试,看看武当派的四仪剑阵到底有什么玄妙。”
  粉面苏秦王智逑忽然急步走了过来,附着焦异行的耳朵说了两句话,焦异行不住地点头,仿佛对王智逑的话赞成得很。
  焦异行突然朗声笑道:“武当派果然是名门大派,不同凡响,既然不准敝教上山拜谒,那敝教就告辞了。”
  黑煞魔掌面带怒容,叫道:“教主──”
  黑衣摩勒白景祥应了一声,一伸手自怀中掏出一面金光灿然的小锣,右手并指,方要敲下。
  熊倜忽然厉喝:“且慢。”
  战璧君咯咯娇笑着向焦异行道:“喂,你看人家才几年不见,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焦异行点头道:“不错,不错,果然出落得一表人材。”
  他一转脸,向粉面苏秦王智逑一招手,道:“王舵主,你陪这位老弟聊聊,我们要先走了。”
  焦异行说完了话,用袖拂了拂衣裳,左手仍拿着剑,缓缓地走向山轿。
  哪知眼前突然一花,胁下风声飕然。
  他武功诡异,不避反迎,左手剑鞘倒转,右手动也不动。
  熊倜一反腕,攻击的右手圈回来抓焦异行手中的剑,单手前削,闷“嗯”了一声,猛运真气击向焦异行右胸的空门。
  焦异行微一大意,觉出袭向右胸掌风的强劲,远出乎他预料之外,而且出手之快,拿捏时间之准,都骇人听闻。
  他此时左手手中的剑鞘,已被熊倜抓着,如果他想避开击向右胸的那一招,势必非要撤剑不可,但他一派宗主,名慑天下,实在不愿失此一招,不过除此以外,又实在别无他法解救。
  战璧君夫妇连心,身形微动,玉指斜飞,口中娇笑着道:“喝,小兄弟真动手呀。”
  尚未明心中一冷,暗忖:“原来她在对敌动手时都会笑的。”
  但此时熊倜已在险境,他也无暇再去寻思这些私情,剑眉一扬,也窜了过去。
  那时他眼前黑影一动,黑煞魔掌又拦在他身前,尚未明冷笑喝道:“好。”错步团掌,双掌又尽力而出,向黑煞魔掌前胸猛击。
  那边焦异行无可奈何,在性命名誉的权衡之下,究竟是前者更重要得多,心急一决,左手撤剑,身形向后飘了开去。
  熊倜一招得手,方暗喜侥幸。一双凝玉般的春葱,已随着娇笑而来,疾指自己右臂的“曲池”,肩下的“肩真”两处大穴,出手之“狠”,“准”,“迅”,令人悚然而惊。
  熊倜一惊之下,退步变肘,曲腰错掌,方才避开此招。
  焦异行后退的身形,又像行云流行,掠上前来,左手箕张,右掌斜击,上击面门,下打胸腹,一招两式,端的非同小可。
  天阴教主夫妇两人合力联掌,威力岂是等闲,熊倜只觉得左右上下,全身都在对方掌力之内。
  尚未明与黑煞魔掌再次对掌,这一下两人全力而施,情况更是惊人。
  掌风方自相接,两人身形都已站立不稳,斜斜向后倒下。
  熊倜身随急动,右手剑鞘横扫,左手立掌如刀,身形却向左后方滑了出去,但饶是这样,仍然慢了一步。
  他并没有受到任何伤损,但是右手所持的剑,却又被焦异行夺回去了。
  这时第一批自山上下来的四道人,突然齐一顿足,四条身躯完全一个动作,连袂而起,道袍飘飘,剑光闪闪,目光下宛如飞仙。
  这四个道人不但掠起时完全在同一时间之内,落地时亦分毫不差,显见得是经过长时期的锻炼,才能够达到这种完美的默契。
  那四个道人右臂一伸,将手中的剑平伸而出,手一抖,挽起四个斗大的剑花,然后巧妙地将四柄剑搭在一起。
  那些由山上走下的数十个道士,也俱都平伸着剑。
  剑光闪烁,被日光一映,更显得青芒紫电,光彩夺目。
  焦异行目光四转,他虽然见多识广,却猜不出这些道士们的用意。
  战璧君咯咯一笑,但笑声中已隐隐透出不自然的味道来。
  她媚目横飞,在先前那四个蓝袍道人的脸上扫过,说道:“哟,道爷们,这是干什么呀?”
  她话声一落,却没有任何声音来回答她的话,深山流水,除了水声之外,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发出声音来。
  山深处忽然传来一连串清朗的钟声。
  那些四人一组的蓝袍道人,掌中本是接连在一处的剑,此时突然展了开来,在强烈的阳光下,划出一道耀人眼目的剑光。
  飞鹤子单掌朝四周打了个问讯,朗声说道:“敝派午课的时间已到,请施主们就此下山吧。”
  焦异行哈哈笑道:“正是,正是,大家都该下山了。”
  尚未明道:“且慢。”
  持剑的武当道人,几十双眼睛,都凛然瞪在尚未明脸上,尚未明却像满不在乎,朗声道:“道长们若要做功课,就请先上山去,在下等有些事尚未了,还要在此盘桓一下。”
  飞鹤子冷冷说道:“阁下未免太狂了些,难道这武当山竟是任人来去的地方?”
  战璧君娇笑道:“是呀,这武当山岂是任人来去的地方。”
  “武当山当然不是任人来去的地方。”尚未明冷笑着道:“可是却让在武当山上抢东西的人任意来去,倒真令在下有些不懂了。”
  飞鹤子变色相询道:“阁下此话何意?”
  战璧君笑道:“唷,又有谁在武当山上抢了东西呀?”
  尚未明一抬头,目光接触到她那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睛,心中突然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他从来未曾有的感觉。
  他努力地将这感觉压制了下去,冷冷说道:“就是阁下。”
  焦异行厉声道:“朋友说话可要放清楚些。” 
  尚未明道:“堂堂天阴教主,做事又何必推三诿四?”
  他转脸向飞鹤子道:“飞鹤道兄,请看看这位天阴教主手上的剑,是否就是方才失去的?”话声一顿,又冷笑道:“制住那两位道长的点穴手法,只怕也是天阴教的独门传授。”
  飞鹤子道:“教主居然在武当山伤人夺剑,未免太看不起我武当派了。”
  焦异行道:“道长何以见得我在贵处伤人夺剑,难道有人看到了?”
  尚未明道:“原来阁下不但武功高强,强词夺理的功夫也是高人一等可是阁下手中的这柄‘贯日剑’,却是最好的证据,已不容阁下巧辩。”
  战璧君笑道:“贯日剑?”
  焦异行仰天长笑道:“贯日剑,哈,哈,原来这柄是贯日剑。”
  焦异行朝飞鹤子走近了两步,将剑柄递到飞鹤子眼前,道:“道长请看看这柄是不是贯日剑。”
  飞鹤子道:“阁下这柄剑叫什么名字?”
  焦异行道:“这是江湖上传闻多年的‘倚天剑’。”
  飞鹤子“噢”了一声,忽然身形一动,将剑交给了熊倜。
  焦异行厉声道:“你干什么?”
  飞鹤子道:“这柄剑的剑柄上明明写的是‘贯日’两字,当然不是阁下的剑了。”
  焦异行怒道:“你……”居然说不出话来,身形如流水,便向熊倜急扑去,一边喝道:“将剑还我。”
  熊倜真气猛聚,施展出“潜形遁影”的手法。
  焦异行如影附形,跟了上去,突然眼前剑光耀目,原来那四个始终屹立着没有任何动作的蓝袍道人,在他的身上排列一阵剑影。
  他一提气,身形自剑光上飘了过去,却见熊倜已站在一块巨石之上,掌中光华眩目,已将剑撤到手上了。
  他方才已量度出熊倜武功的深浅,此时倒也不敢轻易扑上去,顿住身形,脸上的神色,大失常态,再也没有一派宗主的样子。
  惴忖情况,武当派的道人已和熊倜及尚未明站在一边,粉面苏秦王智逑眉心一皱,朗声说道:“教主,请等一下。”
  粉面苏秦满面笑容,越前了几步,向飞鹤子道:“这柄剑果然是‘贯日剑’吗?”
  飞鹤子正色道:“出家人焉能谎语。”
  焦异行心中百思不解:“难道世上真有一柄和‘倚天剑’同样的剑,那么倚天剑又落人谁手呢?”原来他得而又失,也将“倚天剑”丢了。
  熊倜大意地将“倚天剑”遗留在茶馆里,哪知天阴教眼线密布,将熊倜的包袱和“倚天剑”全拿走了。
  于是这柄“倚天剑”就由苏州分舵,又落入当年适在江南的焦异行手里,练武之人哪个不爱名剑,焦异行得剑之后,喜之不尽。
  年余前焦异行为了扩充天阴教的势力,南下江南,准备将武林中的好手,一网打尽,是以才有单掌断魂单飞乔装隐姓,在飞灵堡群雄会上的那一番事迹,但是后来单飞行踪败露,这消息被潜入飞灵堡的天阴教徒转告给焦异行。
  焦异行知道飞灵堡的能手甚多,而大多数都是对天阴教没有好感的,于是他在堡外鸣锣示警单飞才匆匆走了。
  焦异行夫妇漫游江南,倒也收罗了不少江湖豪士,又得了一柄久鸣江湖的名剑,收获不谓不丰,倦游思归,本欲回山。
  哪知道这时候他听说武当派的妙一真人得了一部对修习内功最有补益的奇书。
  当年苍虚上人武功玄妙,但是所习的内功,却非玄功正宗,歧路甚多,是以大大阻碍了他武功的进展,焦异行夫妇武功传自苍虚上人,自然和苍虚上人一样,因着内功而阻碍了武功的进展,此时听到有此奇书,贪心大起,遂欲得之而甘心。
  他这才想入武当,哪知走在路上,他那柄“倚天剑”竟无声无息的失去了,而且饶是天阴教眼线那么多,却也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焦异行自是疑惧交加,他实在想不出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又谁有这么好的武功,须知敢自天阴教主处偷去那柄剑的人,不但武功一定深湛,胆子也的确大得惊人呢。
  哪知道黑衣摩勒和白衣龙女一入武当山,就看到有两个年轻人捧着剑站在解剑池边,他两人本未在意,谁知那两个年轻人却将剑抽了出来,摸抚观赏,自是赞不绝口。
  他两人这一抽出剑来,黑衣摩勒和白衣龙女相顾大惊。
  不约而同地忖道:“怎地师傅遗失的剑,竟落在武当派手里?”他们自然也没有想到世上竟然还有一柄和“倚天剑”完全相同的剑。
  是以他们突施煞手,以天阴教一脉相传的独门点穴手法,点住了那两个惊愕的道人。
  谁知事情的发展,完全不依寻常的轨迹,不禁使得焦异行大感意外。
  站在巨石上的熊倜,将掌中的剑略一舞动,带起一溜灿银光华,吸引了每一个人的注意力。
  然后他大声地说道:“就算我手上的这柄剑是‘倚天剑’,那也本是属我的东西。”
  他哼了一声,又道:“好个自命不凡的天阴教主,悄悄地偷了人家的东西,还硬说是自己的。”战璧君媚目一转,咯咯笑道:“唷,干嘛这么生气呀,这剑是你的,还给你就是嘛,何必大惊小怪呢。”
  粉面苏秦王智逑道:“教主既然如此说,这柄剑当然是物归原主了。”又向飞鹤子抱拳道:“在贵山打扰了这么久,又耽误了道长们功课的时间,真是抱歉得很。”
  他打了个哈哈,又道:“只是此事原本出于误会,现在误会既然已经解释清楚,我们便要告辞了,道长们自去清修吧。”
  飞鹤子道:“施主们自去无妨,只是敝教这两个……”
  他用手指着仍僵卧在解剑池边的两个道人。
  白衣龙女叶清清,黑衣摩勒白景祥走了过去,出掌如风,极快地在那两个道人身上拍了数掌,那两个道人一阵急喘,“咳”地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四肢已能活动。
  焦异行微一击掌,道:“此间事既已了……”
  尚未明道:“只怕此间事还未了。”
  战璧君道:“小兄弟,还有什么事?”
  尚未明朗声道:“我大哥还有柄‘倚天剑’,也在贵教主手中,此时也该物归原主了。”
  “噢,原来‘倚天剑’也是阁下的。”焦异行心中暗暗叫苦,口上却不愿失去自己的威风,冷笑着道:“但是阁下有什么证据,不然,任何人都可以说剑是他的了。”
  尚未明望着他,心中突然泛起了厌恶的感觉,那感觉中甚至带着些嫉妒的意味,但是他自己是不会觉察到的。
  就因着这一份厌恶,使得尚未明变得分外暴躁,冷笑道:“证据就是有,也不能给你看。”他哼了一声,又道:“天下虽大,我还没有听到过失主要给小偷看证据的道理。”
  焦异行道:“我焦某人出道以来,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这样张狂的,来,来,朋友既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必定是仗着手底下的功夫,我焦某人不才,倒要领教领教。”
  尚未明冷笑道:“在下也正有此意。”
  飞鹤子忽然一声长啸,身躯飘然而起,站在尚未明与焦异行中间。
  那数十个持剑的蓝袍道人,也整整齐齐在自己和天阴教众的外面围了一个圈子,每个人掌中的剑,剑尖朝上,向外斜伸。
  这时候只有站在巨石上的熊倜,是在这圈子外面,他居上临下,看到这些道人四人一组,共有三十二人,竟是按着八卦方位而站,再加上飞鹤子,正是九宫八卦阵式的方位。
  这样一来,情势又变,竟像天阴教和尚未明联手,而武当派却是另一边了。
  飞鹤子目光闪动,像是再想说话,又不知该怎么措词的样子。
  却有一个蓝袍道人,已朗声道:“施主们私下若有恩怨,就请到了山外再较量。”飞鹤子接口道:“施主们私下的事,既然与敝派无关,敝派也不愿参与,请各位就此下山吧。”
  尚未明与焦异行一声怒叱,双掌一翻,错过飞鹤子,就想动手。
  以他两人这种身手,若然发动,还有谁能阻止得开,尚未明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极为潇洒地展开“塞外飞花三千式”,他满腹怒气,一出手便自不同,掌影缤纷,连环拍出数掌。
  焦异行领袖天阴教,武功自是超绝,双圈化了个半圈,根本不理会尚未明那种繁复的虚招,右肘一沉,左掌疾起,两人瞬即拆了三掌。
  飞鹤子眉心一皱,一声长啸,三十二个蓝袍道人掌中的长剑,一齐发动。
  霎时间光华漫天,远远站着的八个抬着山轿的天阴教徒,只觉得仿佛是一个极大的光幢,被日光一映,更是彩色缤纷,好看至极。
  光幢内除了飞鹤子以及正在动着手的尚未明之外,还有尚文斌、龚天杰、王智逑、汪淑仙,以及数十个天阴教下的舵主,武当道人的剑阵一发动,竟然不分青红皂白的剑点乱撒,不论是谁,都朝他身上招呼,王智逑心中一急,暗忖:“真糟。”剑光一掠,已有一柄剑朝他身上刺来。
  于是天阴教下的每一个人,也只有抽出兵刃,展开混战,但是这些武当道人的剑阵,像是平日训练有素,剑招与剑招间,配合得异常佳妙,进退也是按着八卦方位,这三十二个蓝袍道人武功虽不甚高,但如此一来,威力何止增加了一倍。
  战璧君娇笑连连,像穿花的蝴蝶,在剑阵中飘飘飞舞。
  黑煞魔掌尚文斌屹立如山,掌风虎虎,剑光到了他身侧,都被轻易地化了开去。
  黑衣摩勒,白衣龙女,竟手携着手,像是两只连袂飞翔的燕子,极为轻易地化解着剑招,姿势身法曼妙无比。
  但是飞鹤子居中策应,身形四下流走,这些高手们非但无法破去这剑阵,而且片刻之间,天阴教下的两个较弱的分舵舵主,已被剑伤,一个肩头血流如注,一个胁下中剑,已经躺在地上了。
  王智逑心中忽然一动,忖道:“我们若围成一个圈子,大家面部向外,对付这剑阵岂不太妙?”眼角动处,望见飞鹤子左击一掌,右点一指,身形飘忽,暗中不禁叫苦:“这样也是不行,他们剑圈里,还有一个武功最强的人。”
  熊倜站在巨石上,望着这一场别开生面的混战,最妙的是有时明明有一剑刺向尚未明,不知怎的,焦异行却替他解了这招,尚未明的一掌拍焦异行时,也会中途转变方向,劈向一个武当道人,乍一见此,真看不到其中有何玄妙。
  但是熊倜对这些,非但不能抱着欣赏的态度,心里反而着急万分,暗暗担心着尚未明的安全,但想来想去,也毫无他法解救,他暗忖:“我若此刻在外面击破这些武当道人的剑阵,原也可能,只是这么一来,反成了我替天阴教徒解围,又势必要和武当派结下深仇,但是我若置身事外,二弟此刻的情势,却是危险至极,这真叫我为难得很。”
  飞鹤子又是一声长啸,那剑阵突然转动了起来。
  这么一来,光幢里的人情形更是危急,尤其是焦异行、尚未明两人,除了彼此得互相留意着对方的招式外,还得应付那三十二个武当蓝袍道人手中三十二柄剑连绵不断的招式。
  四十几个照面下来,尚未明已渐感不支,方才他和黑煞魔掌尚文斌对了两掌,真气已微受损,何况他功力本就不及焦异行。
  于是他额角、鼻侧开始沁出了些汗珠,但是一种异于寻常的勇气仍支持着他,一时半刻之间,也不致落败。
  焦异行是何等角色,对他这种外厉内荏的情况,哪会看不出来,掌上再发挥了十二分的功力,立即将这个心高气傲的对手,败在掌下。
  熊倜目光随着尚未明的身形打转,见他渐已心余力拙,心中的焦急,甚至还在尚未明自己之上。
  日已西斜,熊倜一低头,阳光自剑脊反射到他的剑上。
  他一咬牙,暗忖:“说不得只有如此了。”真气猛提,瘦削的身躯,冲天而上,微一转折,剑光如虹,向武当道士所布的剑阵降下。
  他极为小心地选择了一个最适当的位置,一剑刺下,“踉跄”一声,一个蓝袍道人掌中的剑,已经被他削断了。
  借着双剑相交时的那一份力量,他朝向左上方又拔起了寸许,长剑再一下掠,又是一柄剑断,他又借着这一击之力,升起尺许。
  武当道人的剑阵本是由左而右地在转动着,阵法的运转,快得惊人。
  熊倜却是由右而左,朝相反的方向迎了上去,以极巧妙的剑招,瞬息之间,便有十数个蓝袍道人掌中的剑,已被削断。
  剑阵因此而显出零乱,而终于停住了,不再继续转动。
  每一个见了熊倜这人惊世骇俗的武功,都惊异得甚至脱口赞起好来,就连天阴教里的豪士,也都被这种神奇的武功所目眩了。
  熊倜再次一飞冲天,双脚互扣,巧妙地右身躯微微下沉,换了一口气,右臂猛张,身形再一转折掠下,“漫天星斗”,剑光如点银星,滚向剑圈里的天阴教下的道士。
  他竟不考虑地运用着他所知道的最毒辣的招式,耳中听到二声惨呼,他望都没有再望一眼,“云如山涌”,剑身微变方向,呛然一声长鸣,龚天杰掌中百炼精钢打就的吴钩剑,已被削断。
  接着,他觉得眼前剑光流动,根本无法知道熊倜的剑,究竟是朝哪一个方向刺来。
  猛地朝地上一滚,吴钩剑龚天杰再也不顾身份,但纵然他这么努力地企望能够避开此招,右腿上仍然被划了长长一道口子,倒在地下,失口而呼。玉观音夫妇连心,忙飞掠过来,探查伤势。
  熊倜第一次使用这么毒辣的方法,这一击之后,毫不停留,剑光一敛,看见剑下那张带着惊惧的面孔,却是粉面苏秦王智逑的,想起从前的那一丝“情分”,剑尖一软,自他脸旁滑开。
  熊倜再一纵身,看到黑煞魔掌面寒如水,正向他掠来。
  他本不愿在此缠战,身随剑走,剑动如风,斜斜一剑,“北斗移辰”,削向连掌迅速的焦异行。
  等到焦异行撤掌回身,错步自保的时候,他疾伸左手,一把拉住尚未明,低喝道:“快走。”身随声动,施展开“潜形遁影”的身法,左手用力拉着尚未明,晃眼而没。
  在极短的一刹那间,熊倜以无比的速度和身法,用出“苍穹十三式里最精妙的招式,极快地自许多高手中,拉出尚未明。
  在焦异行忆起他该追赶以前,熊倜和尚未明已消失在群山里。
  群山依旧,流水如故,除了地上,平添了几摊血迹之外,一切都毫无变化。
  夏芸以过人的机智,骗过了骄狂自大的苍玄、苍荆,逃出武当山。
  她内伤尚未痊愈,胸腹之间一阵阵地觉得无比的疼痛。
  四野虫声啾然,松涛被山风吹得簌然发出一种呜咽般的声音,一阵风吹来,夏芸机伶伶地打了个寒噤,心里觉得有些害怕。
  好容易,逃到山下,经过这一番勉强的奔驰,胸口疼得更是难受,夜露沾到衣上,她觉得有些冷,腹中空空,又觉得有些饿。
  但是此地荒野寂然,哪里找得到任何一种她所需要的东西?她只得又勉强地挣扎着朝前面走,希望能找到一个山脚下住的好心人家。
  头也开始一阵阵地晕起来,她几乎再也支持不住。
  猛一抬头,忽然看到前面居然有灯光,这一丝新生的希望,立刻使她增加不少力气,居然施展开轻功,朝前面掠去。
  远远地就听到那间有灯光的小屋里,发出一阵阵推动石磨的声音,原来那是间山路边的豆浆店,专门做清晨上山的香客的生意的。
  又饥又寒又渴的夏芸,想到滚热的豆浆被喝进嘴里的那种舒适的感觉,精神更是大振,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磨豆浆的是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头子,白发蟠然,身体虽然还很硬朗,但是再也掩饰不住岁月的消失所带给他的苍老了。
  还有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老太婆,正脚步蹒跚地在帮忙。
  为着生活,这一对本应休养的老年人,仍辛苦地在做着工,忍受着深夜的寒露和清晨的晓风,所求的只是一日的温饱而已,生命中许多美好的事,在他们仅仅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夏芸心中恻然,悄悄地走了上去,那老头子抬头看到一个头发蓬松、衣履不整的妙龄少女,深夜突然在他面前出现,吓得惊呼了出来。
  夏芸连忙说:“老爷子不要怕,我只是来讨碗豆浆喝的。”
  她温柔的声调语气平静了那老头子的惊惧,他惊疑地望着夏芸。
  老太婆也蹒跚地走了过来,灯光下看到夏芸气喘吁吁,脸色也苍白得可怕,忙道:“姑娘,你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
  老年人永远有一份慈善的心肠,也许他是在为自己将要逝去的生命,做一首美丽的挽歌吧。
  夏芸编了个并不十分动听的谎言,在这两个好心的老年人家里住了五天,身上所受的伤,经过熊倜真气的治疗,又休养了这么多天,渐渐已完全痊愈了,精神也大为轻松。
  武当山上发生的事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熊倜和尚未明两人从这小屋前走过,谁也没有朝里看一眼。
  这就是造化的捉弄人。
  五天之后,夏芸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两个好心的老年人,在囊空如洗,无以为报的情况之下,她解下了颈子上的金链子。
  于是她开始感到一种空前的恐惧,在人们囊空如洗时所发生的那种恐惧的感觉,有时几乎和“死”一样强烈。
  夏芸一面走,一面盘算她该走的方向。
  忽然,远处有蹄声传来,她远远看到过来的两匹马。
  那两匹马走得很慢.又走近了一点,夏芸看到马上坐的是一男一女,身上穿得花团锦绣。
  马上那女的一路指点着向那男的说笑,不时还伸出手去搭那男的肩头,显得甚是亲热。
  夏芸见了不禁一阵心酸,想起自己和熊倜马上邀游,并肩驰骋的情况,历历如在眼前,但是此刻自己却是孤伶伶的。
  她在路中央踽踽独行,马上的一男一女,都用奇怪的目光望着她。
  她低着头,等到那两匹马慢慢走到自己身侧,突地双手疾伸,在那两匹马身上点了两下。
  那两匹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动也不动。
  可是马上的两人,仍然端坐在马鞍上,像是钉在上面,神色虽然微微露出惊愕的表情,但仍是从容的,仿佛夏芸这种中原武林罕见的制马手法,并未引起他们太大的惊异。
  若然夏芸稍为更具有一些江湖上的历练,她立刻便可以知道此两人必非常人,须知以孤峰一剑那样的声名地位,尚且对她的制马手法大表惊异,那么这两人岂非又比孤峰一剑高了一筹。
  马上的男女微一错愕之后,相视一笑,似乎觉得很有趣。
  那女的笑得又俏又娇,夏芸暗忖:“这女的好美。”自顾自己褴褛的外表,不禁有些自卑的感觉,她向来自许美貌,这种感觉在她心中,尚是第一次发生,当然,她衣衫的不整,也是使她生出这种对她而言是新奇的感觉的主要原因。
  她微一迟疑,猛想起她拦住他们的目的,是想抢劫他们,脸不觉有些红,想说出自己的目的,想来想去,却不知道该如何搭词。
  马上的男女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她,这眼光中包括着的大多是嘲弄的意味,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这种意味已很明显地表露了出来。
  于是素性骄傲的夏芸,开始生气,而生气又使她忘记了自己对人家的存心是极端不正的,竟然毫不考虑地说出了自己的企图。
  “你们──”她瞬即想起了另两个更适于此时情况的字句,立刻改口道:“朋友──”但是下面的话她依然不知该怎么说。
  心一横,她索性开门见山,道:“把身上的银子分一半出来,姑娘要用。”
  马上的男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男的目中嘲弄的意味,变得更浓了些,忍住笑道:“大王──”
  “大王”这两个字一出口,旁边那女子笑得如百合初放。
  这种笑声和这种称呼,使得夏芸的脸更红得好像熟透了的苹果。
  “大王敢情是要银子,我身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银子,怎么办呢?”
  那男的极力忍住嘲笑,一本正经地说道。
  夏芸暗忖:“他们大概不知道我身怀武功,是以才会有这种表情。”
  “你们不要笑,要知道姑娘不是跟你们开玩笑的,你们不拿出来,我──”
  夏芸自以为非常得体地说了这几句话以后,身形突然蹿了起来。
  她武功不弱,这一蹿少说也有一丈五六,在武林中已可算是难见的身手,然后身形飘飘落了下来,依然站在原地。
  她以为她所露出的这一手上乘轻功,一定可以震住这两个男女。
  哪知道那男的突然仰天长笑,笑声清朗高亢,震得耳鼓嗡嗡作响。
  夏芸虽然对江湖门槛一无所知,但听了这男的笑声,心中也大吃一惊,知道这男子的内功,必定在自己之上。
  她不禁连连叫苦,暗忖:“我真倒霉,一出手便碰到这种人。”
  但是事已至此,她骑虎难下,站在那里,脸上已有窘急的神色,本来已经红着的脸,现在红得更厉害了。
  长笑顿住,那男的突然面孔一板,道:“你真的想拦路劫财?”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就凭你身上的那点武功,和这点从关外马贼那里学来的偷马手法,就想拦路劫财,只怕还差得远哩!”
  夏芸道:“你试试看。”
  那男的又长笑道:“好,好,我知道你一定不服气,这样好了,你从一数到三,我们还不能让你躺下,就将身上的银子全部送给你。”随手将挂在马鞍上的包袱解下,打开来,突见光华耀目,包袱里竟然全是价值不菲的珍宝。
  那男的非但衣着华贵,人也潇洒英俊得很,随手将那包袱朝地上一丢。真像将这些珠宝,看成一文不值似的。
  夏芸虽然也是出身豪富,但见了这人的态度,也有些吃惊。
  却听那华服男子道:“你开始数吧。”
  夏芸嘴一嘟,暗忖:“你是什么东西,我就不相信数到三时,你就能怎么样对我。”’
  “一。”夏芸开口叫道,身形一掠,双掌抢出,向马上的男子攻去。
  那男子又是一声长笑,手中马鞭“制”地飞出,像一条飞舞着的灵蛇似的,鞭梢微抖点,点向夏芸“肩井”、“肩贞”、“玄关”、“太白”四处大穴。
  夏芸一惊,口中喊出“二”。
  双腿一登,身躯一扭,努力地避开了这凌厉的一招。
  她口中才想喊出“三”,哪知鞭梢如附骨之蛆,又跟了上来。
  她再向左一扭,哪知胁下突然一麻,一件暗器无声无息地击在胁下的“将台”穴,像是早就在那里等着,而她自己却像将身子送上被击似的,口中的“三”尚未及喊出,身子已经倒下了。
  那女子似乎心肠很软,柔声向那华服男子道:“你去将这姑娘的穴道解开吧,我方才出手重了些,不要伤着了人家。”
  男的道:“你的脾气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以前不是动不动就要杀人吗?”
  “死鬼。”那女的娇笑着骂着,心情像是高兴至极。
  华服男子也未见如何作势,身形飘然自马鞍上飞起,衣袂微荡,笑声未绝,落在夏芸身旁,极快地在她身上拍了一掌。
  夏芸甚至还没有感觉到他这一掌的拍下,但是她体内真气又猛然恢复了正常的运行,手一动,穴道已经被人家解开来了。
  她双肘一支地,跳了起来,站直身子,却见那男的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她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受那么多委屈,而且人家双双对对,自己却是形单影孤,感怀身世,不禁悲从中来,竟放声哭了起来。
  她本是不懂世事,倔强任性的女孩子,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就哭,丝毫不会做作,也一点不避忌任何事。
  那男的见她突然哭了起来,倒真的觉得有些意外和惊奇了。
  他暗忖:“这个小姑娘到底怎么回事?”想到自己的太太,也是这种说笑就笑,说哭就哭的性子,心中不觉对夏芸起了好感。
  马上的少女见夏芸哭了起来,心中也泛起同情的感觉,忘却了夏芸方才想拦路劫财的行为。
  原来这马上的少女最近解开了心上的死结,对世事看得都是那么乐观和可爱,对世上的人们也起了很大的同情心。
  于是她也飘身下了马,眼前微花,她已站在夏芸的身侧,身法的曼妙,速度的惊人,更是令人不期然而觉得神妙。
  “小姑娘,你有什么难受的事,只管对我讲好了。”她抚着夏芸的肩,柔声说道:“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帮忙。”
  她不仅语意善良,说话的声音,更是那么甜蜜、俏娇。
  但是夏芸却是倔强而好胜的,人家越是对她表示怜悯,她越是觉得难受,肩头一摇,摇开了那女子的手,恨声道:“不要你管。”
  她这种毫不领情的口吻,不但没有激怒那女子,反而引起那女子的同情。
  “这个小女子一定有很大的委屈,但是她一定也是个倔强的女子,心中有痛苦,却不愿意告诉人家知道。”马上的女子叹气着忖道:“唉,她这种脾气,倒真是和我有些相像。”
  原来这少女也是这种个性,是以她对夏芸除了同情之外,还有一层深深的了解。
  “小姑娘,你听我说。”那女子以更温柔的语声道:“无论有什么事,你都告诉我好了,我替你做主出气。”
  她说得那么武断,仿佛真的将天下人都没有放在心里。
  但是夏芸仍然抱着头哭着,没有回答这女子好心的询问。
  路的那一头,突然蹄声杂乱。
  晃眼,飞快地奔过来几匹健马,马蹄翻飞,带起一片尘土。
  马上的是四个衣穿蓝袍的道人,看到路上有两女一男站着,其中有一个少女像是在哭,不禁都觉得诧异得很。
  夏芸听到马蹄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其中有一个道人正好回过头来,和夏芸的目光碰个正着。
  他心中一动,突然高喝道:“停下来。”
  其余的三匹马便一齐勒住马缰,飞奔着的马骤然停下,前蹄扬起,嘶然长鸣,但是马上的道人各个身手了得,双腿紧紧地扶着马鞍,一点也没有慌张失措的样子。
  其中一人“咦”了一声,两眼盯在那两匹被夏芸制住的马上。
  但是那一个看来气度最从容,丰神最冲,“咦”的道人,眼光却是瞪在夏芸脸上。
  那华服女子冷冷哼了一声,暗忖:“这个道士两只眼睛看起人来贼兮兮的,一定不是好人,我真想教训教训他……”
  念头尚未转过,却见那道人翻身跳下马来,身手的矫健,迥异凡俗。
  那华服男子见了这四道人的装束,和他们背上斜挂着的带着杏黄色穗子的长剑,眉头一皱,暗忖:“武当派的。”
  那道人果然就是武当派的第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武当掌教关山门的弟子,初下武当步入江湖的飞鹤道人。
  飞鹤子看到夏芸,心中一动,暗忖:“这女子不就是那自藏经阁逃出的少女吗?”马缰一勒,道:“叫她转告熊倜最好。”
  原来熊倜、尚未明乘隙遁去,天阴教主也随即下山。
  临行时,他们还再三道歉,飞鹤子想着:“这些天阴教徒,倒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坏。”
  哪知当天晚上,一向静寂安洋的武当山,突然发现了数十条夜行人的影子。
  这是数十年来,被武林中尊为圣地的武当山,听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那数十条的人影,身法都迅速得很,都像是武林中的能手。
  武当派数十年来,被武林视为泰山北斗,当然不会想到此番有人敢来武当山侵犯,更没有想到会聚集了这么多武林高手。
  但是武当道人毕竟各个都是训练有素,有些武功虽不甚高,但对道家的“九宫八卦剑阵”,都配合得非常纯熟。
  这种严密配合的剑阵,此时发挥了最大的威力,来犯武当山的数十高手,一时也不能将这种道家无上的剑阵破去。
  飞鹤子剑影翻飞,突然瞥见这些夜行人其中数人的面容,心中大怒:“原来这些都是天阴教徒。”刷刷数剑,手底更不容情。
  武当掌教妙一真人,武功深湛,甚至还在江湖中的传说之上。
  此时他动了真怒,持剑却敌。
  一场大战,天阴教徒虽然伤之不少,但武当派的弟子亦是大有亏损。
  这还是天阴教中最棘手的两个人物──铁面黄衫客仇不可和九天玄女缪天雯留守太行山总坛,没有随同前来,不然武当山就更危险了。
  焦异行想得到那本内功秘笈的心是那么深切,是以不惜倾师而出,更不惜树此强敌,不择手段的,居然夜入武当,想以强力取得此书。
  他原以为武当道人猝不及防,怎能抵敌得住自己和教下如许多高手。
  哪知道武当派潜在的实力,竟出乎他想像之外,他久战不下,妙一真人掌中青萍剑,出神入化,施展开武当镇山剑法──九官连环剑,剑扣连环,如抽茧剥丝,层层不绝。
  他当机立断,立刻发现如果这样相持下去,必定是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须知此次夜入武当山的,几乎是天阴教下大半的高手,全部出动,虽然焦异行渴切的希望能占有那部奇书,但是若然为此而伤折自己天阴教的主力,他还是不会愿意的。
  于是他一声长啸。
  黑衣摩勒一蹿冲天,掏出金锣来敲了几下,清朗的锣声,传出很远。
  天阴教下的数十高手,来如潮水之涨,去也如潮水之退。
  片刻之间,连未受伤的带受伤的,都走得干干净净了。
  明月像往前一样,照得这海内名山的外表,泛起迷蒙的银色。
  真观大殿前后的院子里,倒卧着十数具尸体,其中有武当派的弟子,也有天阴教的。
  为着一个人的野心,这么多无辜的生命牺牲了。
  妙一真人这才震怒,确定以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遍撒英雄帖,想动员所有江湖中的精锐,再次消灭天阴教的势力。
  于是飞鹤子衔命下山,负起通知武林各门各派豪士的任务。
  他在路上看到夏芸,想到熊倜和尚未明的武功,也想到他们必定乐于参加这一个行动,于是他勒住马,想将这消息告诉夏芸,让她转告熊倜。
  夏芸望见他,惊惶地想起他是谁:“哎呀,武当派的道士追下来了。”她以为飞鹤子和另外三个武当派的第二代弟子,来捉她回山的。
  哪知飞鹤子的态度,绝不是她所想像的凶恶,客气地说出了来意。
  那两个华服的男女,听到熊倜的名字时,双目一张,紧紧盯在夏芸脸上,暗忖:“原来这个姑娘就是熊老弟的爱侣。”
  不问可知,这两个华服男女,就是避居“甜甜谷”里的点苍大侠,玉面神剑常漫天,和他幸得回复原貌的娇妻散花仙子田敏敏。
  他俩以静极思动,略为收拾了一下,仗着山壁的机关巧妙,也不怕有人会发现那稀世的宝窟,便连袂出山了。
  他们首先关心到的就是熊倜,田敏敏对熊倜更是感激,因为他使她重得了她最珍惜的东西。
  于是他们第一个目的地,便是想到武当山去看看熊倜的结果。
  哪知无意之中,却遇见了夏芸。
  飞鹤子侃侃而说,常漫天不禁诧异:“怎地天阴教又死灰复燃了?”他隐在深山有几十载,天阴教的重起,他根本一点也不知道。
  但是他并没有将心中的怀疑问出来,他根本一言未发,因为他此时还不想将自己的身份说出来。
  飞鹤子再三嘱咐着夏芸,见到夏芸点首后,便上马走了。
  他也曾向常漫天夫妇微一领首,但是他却绝未想到这个儒雅英俊的华服文士,就是当年名震天下的点苍掌门玉面神剑常漫天。
  四匹健马,又带起尘土绝尘而去。
  站在上午温熙阳光下,夏芸愕了许久。
  田敏敏一连串娇俏的笑声,使得她自迷惘的忆念中回到现实里来。
  她所忆念的,自然只有熊倜,方才她听了飞鹤子的话,知道熊倜果然冒着万难,赶到武当山去援救她,心中的悲痛,霎时之间,就被甜蜜的温馨所替代,熊倜的一言一笑,冉冉自心底升起。
  田敏敏察微知著,见她嘴角泛起的甜意,笑道:“姑娘在想着我们那位熊老弟吧?”
  夏芸一惊,起先她惊的是被人说中了心事,后来她却是奇怪这个武功高绝的美貌女子,何以会称呼熊倜为“老弟”?
  她暗忖:“难道她也认得熊倜?”心里微微泛起一阵甜意,眼光射到田敏敏身上,却见田敏敏的手,被握在常漫天的手里,心中立刻坦然,反而有点好笑:“我怎么这么多疑?”
  女孩子的心理,永远是最难猜测的,对于她们所喜爱的东西,她们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不允许任何人分享一点。
  阳光从东面照过来,照在夏芸左面的脸颊上,夏芸脸红红的,显得那么美丽而可爱。
  田敏敏温柔地反握住常漫天的手掌,笑道:“难怪熊老弟这么想你,就是我见了,心里也喜欢得不得了,何况他呢?”
  夏芸脸更红,心中却又那么舒服,低首含羞说道:“你也认得倜……”她终究不好意思说出“哥哥”两字,顿住了话。
  田敏敏朝她一夹眼,娇笑着道:“是呀,我也认得你的倜哥哥。”
  常漫天微笑地望着娇妻和这个天真美貌的少女打趣,心里觉得那么幸福。
  因为已经得到了爱的人,也总是希望别人也得到幸福。
  夏芸不安地忸怩着,害着羞,然而她对这一双本是她打劫的对象,却泛起了亲切之感,尤其是在她几乎已是山穷水尽的时候,这种亲切的感觉更是强烈而浓厚,因为她觉得只要是熊倜的朋友,不也就等于自己的朋友一样吗?
  她低着头,留心地倾听着不忍见她太窘的常漫天说着他们和熊倜相识的经过。
  那些事是那么的新奇而有趣,她抬头望了田敏敏一眼,心里在想着:“难道这么漂亮的人以前真会那么丑吗?如此说来,那种神秘的易容术又是多么奇妙呀。”田敏敏像永远都能看透她少女纯洁而多变的心,笑道:“我以前真的那么丑,你相不相信呀?”
  夏芸低头一笑,暗忖:“怎么我的心事老是被她说中呢!”
  “姑娘是不是想找熊老弟?”常漫天问道。
  夏芸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于是常漫天慨然道:“我们也想找熊老弟,姑娘不如就和我们一起走吧。”
  这当然是夏芸求之不得的。
  田敏敏娇笑着指着那两匹马说:“不过你可得先将这两匹马弄好。”
  想起方才她对人家的举动和对人家所说的话,夏芸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又红了起来,讪讪地走了过去,伸手在马腹背上拍了两下。
  那两匹马被制了那么久,但是立刻便又神骏异常,夏芸暗忖:“果然是两匹好马。”又想到自己的那匹“大白”,现在不知下落,心中又不禁恻然。
  须知爱马的人,往往将自己的坐骑看得异常珍贵,何况那匹“大白”的确是匹名驹,夏芸“雪地飘风”的外号,也是因此而来呢!
  “姑娘可是关外长大的?”常漫天见她这种纯熟的制马手法,也微觉奇怪,于是试探着问道。
  夏芸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家在关外有个马场……”她话中含义,自是告诉常漫天她不是马贼,常漫天一笑了然。
  他再次探询,在哪里最可能找到熊倜,夏芸毫不考虑地说:“鄂城。”
  因为在夏芸的心目中,鄂城那间有古钱为记的估衣铺,是唯一能够知道熊倜下落的地方。
  于是他们又渡南河,经襄阳、鄂城,沿着汉水南下。
  然而,他们在鄂城并没有找到熊倜。
  他们只有继续策马而行。
  田敏敏和常漫天缓缓并行,两个人并肩低语,夏芸触景伤情,索性跑在前面。
  走着,走着,田敏敏忽然发现到夏芸的踪影不见了,不禁着急:“她人呢?”
  话方说完,突然听到前面有叱咤的声音,她心急之下,将马加紧打了几鞭,赶到前边,见路旁有个树林子,叱咤的声音,就是从这个树林子里发出来的,遂勒转马头,转了进去。
  可是就在她勒转马头的那一刹那……
  树林里突然完全寂静下来,她更急,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无声远比有声更可怕。
  于是她平平地从马鞍上掠了起来,身形一晃,便进了树林。
  常漫天也施开身法,从马上飞身而起,到了树林子一看,风声寂然,哪里有半条人影?
  田敏敏着急地将目光在四周搜索着,忽然看到地上有些发亮的东西。
  她拾起一看,不由惊地叫出声来,脚尖一动,闪电似的穿出树林的另一端,常漫天跟出去一看,四野茫茫,田里的稻子,被阳光映成一片金黄,却也没有任伺人的影子。
  田敏敏急得面目变色,连连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你看。”田敏敏摊开手掌,常漫天见了她掌上的东西,也自变色。
  突地,树林中又隐隐似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玉面神剑、散花仙子,不约而同地施展出绝顶轻功,掠向树林。
  哪知树林中也有两条人影电射而出,田敏敏毫不考虑,低喝:“躺下。”随手一扣掌中发出一片银星,风强力劲,再加上这双方都是绝快的身法,那些银星眼看就要击在那两人的身上。
  哪知其中一人“咦”了一声,拉着旁边的人向左猛退,就像鱼在水中一样,身躯由急进变为左退时那种得意的运转,几是匪夷所思的。
  田敏敏再也想不到暗器居然会落空,见了这人这种玄之又玄的轻功,心中一动。
  她猛动身形,也是那么曼妙地顿住了前冲的力道。
  常漫天突然飘飘而起,乘势抽出长剑,剑气如虹,身形如燕。
  那自林中掠出的两条人影,突然叫了起来:“常大哥。”
  常漫天一愕,田敏敏已高兴地叫着:“呀,果然是你。”
  那两人一掠而前,四人面面相对,竟都高兴得说不出话。
  原来两人,一个就是常氏夫妇苦苦寻访,夏芸梦魂难忘的熊倜。
  另一人自是尚未明了。
  四人惊喜交集,一时竟齐都愕住。
  田敏敏心里突然一阵难受,暗忖:“这怎么办,倜哥哥来了,芸妹妹却又不见了,唉,这教我怎么对熊倜说呢?”
  熊倜也自发现常漫天夫妇面色的难看,不知怎地,心里突然紧张了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着急地问道:“常大哥,难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人类的心理,有时的确奇妙得很,常常会有一种突来的感觉,预兆着一些自己心里最关怀的事,这是任何人都无法解释的。
  常漫天嗫嚅着,终于说了出来:“老弟,你来晚了一步。”
  熊倜一听,心情更像是拉紧了的弓弦,忙道:“常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芸妹妹不知被什么人掳去了。”田敏敏无法再忍住心里的话,一五一十地将他俩如何碰到夏芸,如何一齐找熊倜,如何在路上夏芸一人先走,如何听到叱咤之声,等到自家赶来时,已失去了夏芸的踪迹,都告诉了熊倜。
  “本来我也不能确定芸妹妹是不是给人掳走了,”田敏敏紧颦着眉,说道:“后来我看到我送给芸妹妹小钢丸,零落地掉在地上,这种小钢丸还是先父制作的,形式、功用却不和普通钢丸一样,江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有这种钢丸,所以我才能确定这点。”
  熊倜一面听,额上的汗珠一面往下簌簌而落,他焦急的神色,使得常漫天夫妇更不安。
  四人之中,尚未明此刻的头脑可算是最冷静的了,他静听着,沉思了半晌,然后说道:“大哥,我看这事好办得很。”
  田敏敏道:“你有什么办法?”
  尚未明道:“除了武当四子之外,谁也不会将她掳走,我们只要再去一趟武当山,不就一定可以知道她的下落了。”
  他的话立刻得到了熊倜等三人的同意。
  常漫天忽然想起那天在路上碰到武当道人飞鹤子的事,遂也对熊倜说了。
  熊倜此刻全心全意都放在夏芸身上,对其他的任何事都不在意了。
  这时熊倜等四人,心目中都几乎已确定了一个观念,那就是:夏芸毫无疑问地一定是被武当四子劫走。
  这就是人类思想的弱点,在彷徨无计的时候,只要有一个想法最接近事实,那么无论这想法是否正确,他都会固执地确信不疑。
  这就如同一个不会水的人落入水中,挣扎之际只要抓着任何一片东西,他就不管那东西是否能救得他的生命,他也会紧抓不放的。
  熊倜等人此刻也正是这种心理。
  何况实际上,若以情理来论,夏芸的失踪也只有这一种推测最合理了。
  哪知道事实却大谬不然……
  在常漫天夫妇恩爱地打情骂俏的时候,夏芸心情的落寞,是可想而知的,她除了有些难受之外,甚至还开始有了想家的念头,只是她的思亲之情,还不如思念熊倜来得强烈而已。
  于是她孤零零地策着马,远远地走在前面。
  渐渐,她将常漫天夫妇抛得很远,她也并未在意,因为路是笔直,而且只有一条,没有歧路。
  那么常漫天夫妇除了沿着这条路走之外,别无其他的选择。
  她自幼骑马,对马性的熟悉,宛如她熟悉自己的腿一样。
  是以她骑在马上的姿势,看起来那么安详而舒适。
  马鞭挥起,又落下,其实并没有落在马的身上,只是她在发泄心中堆积的忧郁而已。
  这条路虽然是鄂城通往武汉的要津,但奇怪的是,此刻路上竟然没有什么行人。
  她孤寂地走着,哼起一段她童年所熟悉的小调,打发这难忍的岑寂。
  蓦地,远远传来一阵急遽的蹄声。
  接着,路头尘土飞扬,宛如一条灰龙,蜿蜒而来。
  “这马走得好快!”她心里思忖着,对于马,她可以说是了解得太清楚了,是以对于好马,无论那马是谁的,她都会有一份爱护的情感,这正如爱才的人爱护有才气的人一样。
  她留意地望着那匹马的来势……
  那马晃眼便来到近前,晃眼便电闪而过……
  她仿佛觉得马上的骑士面容熟悉至极,但是她却记不得是在哪里见过的了。
  她正在下意识地思索那匹马上的骑士,是在何处见面的时候。
  哪知那匹马奔跑了不远,打了个圈子,绕了回来。
  她觉得奇怪,更令她奇怪的是那匹马奔到她面前时,竟倏地停住。
  她矜持地将头侧到另一方,暗骂这人好生无理,她若不是此刻愁思百结,怕不早就回过头去给这无理的骑士一个教训了。
  马上的骑士像是骄狂至极,竟侧过了头注意端详夏芸的侧面。
  夏芸柳眉一竖,忍不住地想要发作。
  哪知那马上的骑士突然高声笑了起来,朗声说道:“这真教人生何处不相逢,小可实在想不到今日竟能在此处遇到姑娘。”
  夏芸一惊,暗忖:“这人竟认得我?”好奇心大起,怒火倒消失了不少,掉回了头,看到那马上骑士的面貌,“哦”地一声,叫出声来。
  “原来是你。”她发现这马上的骑士就是曾经被她制住过坐骑的华服佩剑的骄狂少年。
  原来马上的骑士,就是孤峰一剑边浩。
  他在江边与尚未明一番剧战之后,又遇到那两位奇诡而武功高深的老年人。
  他聪明绝顶,知道自己的武功,绝不是这两位老年人的敌手。
  经过一番权衡之后,他落荒而逃,谁知那老年人并没有追赶他,他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而他来到江南之后,不出数月,几次遇到了强劲的对手,狂傲之气,不免为之稍稍削减,但是他与生而来的性格,却并未因此而有大的改变,只不过遇人遇事,变得更为诡诈了而已。
  对于熊倜,他恨入切骨,这怀恨的原因,绝大部分是因为嫉妒。
  须知任何一个狂傲的人,他的嫉妒之心,绝对比常人强烈,永远不能忍受任何一个人,有任何地方强过于自己。
  但是他对于熊倜是无可奈何的……
  偶然地,他经过这条自武汉通往鄂城的道路,驰马奔腾中,他看到对面踽踽策马独行的少女,竟是那天在苏州街头制住他的坐骑和熊倜同行的少女,于是他又策转马头,绕了回来。
  他看到夏芸居然还记得他,心中不禁有些高兴,因为他自第一眼望见夏芸的时候,就对夏芸起了非常大的好感。
  “熊倜熊大侠怎地没有和姑娘一路?”他聪明地打开了话题。
  果然夏芸一听到熊侗的名字,浑然忘却了一切,忘形地说:“怎么,你看到倜哥哥了?”焦急和忆念的情感,溢于言表。
  孤峰一剑边浩心里,立时起了一阵酸溜溜的感觉。
  但是他极力地忍耐着,试探着说:“姑娘难道要找他?”
  于是夏芸完全撤消了提防的意念,说道:“是呀,我们都在找他。”
  边浩眼珠一转,说道:“姑娘不是一个人吗?”
  夏芸道:“还有人在后面。”
  边浩道:“姑娘要找熊兄弟,碰到我是再好没有了……”
  夏芸高兴地问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边浩朝四周看了看,看到路的旁边就是个小小的树林子,故作神秘地说:“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姑娘如果方便的话,最好到那边的树林里说话。”
  夏芸入世太浅,虽然吃过不少亏,但是她仍然对世事是疏忽地,嘴里说道:“他到底在哪里?”手中马缰向左一带,却跟着孤峰一剑边浩,走进了树林。
  那树林并不太密,阳光自枝叶中,仍可以疏疏地照进来,树林中却渺无人踪,偶闻鸟语啁啾,显得甚是寂寞。
  边浩道:“姑娘许久不见,却越来越漂亮了。”
  夏芸道:“喂,倜哥哥到底在哪里,你倒是快说呀。”
  边浩道:“姑娘倒真性急得紧。”
  夏芸抬头一望,阳光从树林的上面射了进来。
  阳光照得她面孔一片嫣红,孤峰一剑边浩心头怦然大动,他本非好色之徒,但此时心中却不知怎地升起一种邪淫的欲望。
  夏芸再一抬头,望见这华服少年──孤峰一剑边浩的两只眼睛还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她天真未泯,竟未能分辨出他眼中的淫邪。
  两人目光相对,孤峰一剑边浩更是紧紧地挈住了她的目光,再也舍不得放松一时半刻。
  夏芸一侧脸,也微微有些发觉了他目光中的异样,急忙避开了,娇嗔道:“喂,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孤峰一剑微微有些发窘,支吾地说道:“熊──熊大哥此刻──此刻他只怕已──”
  夏芸抢着说道:“你说什么,难道倜哥哥他──他已经遭了谁的毒手了吗?”
  边浩故作为难地点了点头。
  夏芸耳边顿觉嗡然一声,像是突然失去了重心,几乎再也稳不住坐在马背上的身躯了。
  边浩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高兴:“她真的相信了。”却又不免难过:“熊倜那小子真有福气,唉!若是她能对我有如此关心,那么我就是真的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良久,夏芸方自从迷惘中醒了过来。
  她芳心大乱,不知怎生是好,一抬头,望见边浩脸上那种奇异的神色,突地心中一动。
  原来马上的骑士,就是孤峰一剑边浩。
  他在江边与尚未明一番剧战之后,又遇到那两位奇诡而武功高深的老年人。
  他聪明绝顶,知道自己的武功,绝不是这两位老年人的敌手。
  经过一番权衡之后,他落荒而逃,谁知那老年人并没有追赶他,他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而他来到江南之后,不出数月,几次遇到了强劲的对手,狂傲之气,不免为之稍稍削减,但是他与生而来的性格,却并未因此而有大的改变,只不过遇人遇事,变得更为诡诈了而已。
  对于熊倜,他恨入切骨,这怀恨的原因,绝大部分是因为嫉妒。
  须知任何一个狂傲的人,他的嫉妒之心,绝对比常人强烈,永远不能忍受任何一个人,有任何地方强过于自己。
  但是他对于熊倜是无可奈何的……
  偶然地,他经过这条自武汉通往鄂城的道路,驰马奔腾中,他看到对面踽踽策马独行的少女,竟是那天在苏州街头制住他的坐骑和熊倜同行的少女,于是他又策转马头,绕了回来。
  他看到夏芸居然还记得他,心中不禁有些高兴,因为他自第一眼望见夏芸的时候,就对夏芸起了非常大的好感。
  “熊倜熊大侠怎地没有和姑娘一路?”他聪明地打开了话题。
  果然夏芸一听到熊侗的名字,浑然忘却了一切,忘形地说:“怎么,你看到倜哥哥了?”焦急和忆念的情感,溢于言表。
  孤峰一剑边浩心里,立时起了一阵酸溜溜的感觉。
  但是他极力地忍耐着,试探着说:“姑娘难道要找他?”
  于是夏芸完全撤消了提防的意念,说道:“是呀,我们都在找他。”
  边浩眼珠一转,说道:“姑娘不是一个人吗?”
  夏芸道:“还有人在后面。”
  边浩道:“姑娘要找熊兄弟,碰到我是再好没有了……”
  夏芸高兴地问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边浩朝四周看了看,看到路的旁边就是个小小的树林子,故作神秘地说:“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姑娘如果方便的话,最好到那边的树林里说话。”
  夏芸入世太浅,虽然吃过不少亏,但是她仍然对世事是疏忽地,嘴里说道:“他到底在哪里?”手中马缰向左一带,却跟着孤峰一剑边浩,走进了树林。
  那树林并不太密,阳光自枝叶中,仍可以疏疏地照进来,树林中却渺无人踪,偶闻鸟语啁啾,显得甚是寂寞。
  边浩道:“姑娘许久不见,却越来越漂亮了。”
  夏芸道:“喂,倜哥哥到底在哪里,你倒是快说呀。”
  边浩道:“姑娘倒真性急得紧。”
  夏芸抬头一望,阳光从树林的上面射了进来。
  阳光照得她面孔一片嫣红,孤峰一剑边浩心头怦然大动,他本非好色之徒,但此时心中却不知怎地升起一种邪淫的欲望。
  夏芸再一抬头,望见这华服少年──孤峰一剑边浩的两只眼睛还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她天真未泯,竟未能分辨出他眼中的淫邪。
  两人目光相对,孤峰一剑边浩更是紧紧地挈住了她的目光,再也舍不得放松一时半刻。
  夏芸一侧脸,也微微有些发觉了他目光中的异样,急忙避开了,娇嗔道:“喂,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孤峰一剑微微有些发窘,支吾地说道:“熊──熊大哥此刻──此刻他只怕已──”
  夏芸抢着说道:“你说什么,难道倜哥哥他──他已经遭了谁的毒手了吗?”
  边浩故作为难地点了点头。
  夏芸耳边顿觉嗡然一声,像是突然失去了重心,几乎再也稳不住坐在马背上的身躯了。
  边浩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高兴:“她真的相信了。”却又不免难过:“熊倜那小子真有福气,唉!若是她能对我有如此关心,那么我就是真的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良久,夏芸方自从迷惘中醒了过来。
  她芳心大乱,不知怎生是好,一抬头,望见边浩脸上那种奇异的神色,突地心中一动。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20
第10章 倚天贯日
 三粒耀眼的钢珠,脱手飞出,手法虽不及田敏敏那么奇妙莫测,但是近在咫尺,跳丸飞星,而角度又那么奇巧,像有力量操纵着,迂回折射。
  边浩一领马缰,拍马窜出丈余,身体也猛然一俯,平贴马背,躲过攻击的钢珠,并且故意地拍马驰去。他心中有个算计,这一带疏林就在官道旁,多少有碍他的举动,万一更不巧熊倜在此时出现,那可更使他受窘了。夏芸并没有觉察危机,一味拍马直追。
  双骑一前一后,渐渐离开了绵延半里多的树林,以他们的骑术之精,不过极短的时间。所以后来熊倜、尚未明与常漫天田敏敏相遇,未能在附近找着夏芸,又这样轻易地失之交臂了。
  前面是一片荒凉,梁子湖边一片芦苇地带,湖水白茫茫一望无际,几片帆影点缀在碧波上面。
  最近处渔村茅舍,也在一二里外,这地方对于边浩是非常理想的。
  他拨转马头,抱剑提防着这位姑娘,微风吹拂着夏芸的秀发,在马上花枝颤摇,益增妩媚。
  边浩这时几乎纯是戏弄的态度,向她说:“姑娘,我们再谈谈,小可孤峰一剑边浩,只还未请教过你的尊姓芳名!以姑娘的控马之术,想必是塞外一颗明珠了!”
  夏芸冷笑道:“你报出姓名来,难道我就不敢斗你这南北双绝剑么?”边浩离镫下马,笑着说:“那小可就奉陪姑娘玩玩!听说姑娘怒拔武当派九宫连环旗,使我钦佩莫名呢。”
  夏芸星眸一凛,喝道:“少说废话!”
  夏芸从马背旋落地上,手中皮鞭一抛一打,使出“狂飙鞭法”,宛如半截乌龙,风声虎虎,直取边浩。
  边浩剑影缤纷,使出生平绝技玄女剑法。
  夏芸鞭影丝丝,漫天风雨,一连串“云如山涌”、“雨洒蓬莱”,几招猛攻,使边浩也为之咋舌,摸不清她的门路。
  边浩剑落如同风雨骤至,排空荡气,剑影初时蒙蒙洒洒,瑞雪纷飘,继而如同疾雷奔电光气肃森,夏芸竟被他裹在一团剑影里。
  边浩剑法独得秘传,声势不逊于四仪剑客之首的凌云子,不过他没存心伤她,下手让着许多,夏芸方能勉强支持。自然这种局势是不会永久维持下去的,边浩面对着她,见她娇躯宛转,柳腰款款,更可以饱餐秀色。
  边浩终于找到了机会,乘她挥鞭猛点他腰腹之际,撤剑环臂,欺身斜进,一招“春雨绵绵”剑光溜向夏芸玉腕,一团耀眼云花,疾掣而下。
  夏芸拼了几十招,心里暗说:“号称南北双绝剑的,也不过如此罢了!让你知道我雪地飘风也非弱者!”
  但人家这次剑花逼来,如不撒手丢鞭,就无法闪让,夏芸过分倔强,娇躯往左方飘旋,虽是闪过边浩这一绝招,却恰好把左边身子凑近了他,边浩猿臂轻伸,铁腕已蓦地握住了她的左臂。
  夏芸懊悔没用田姐姐所授暗器对付他,这时已落入边浩掌握之中,急得一声尖叫,想摔臂挣脱,更怕他进一步来什么花样,猛一回鞭横抽边浩那只讨厌的手。
  边浩剑影又起,铮的一声把那短短的马鞭,又削去半截,剑花在夏芸脸上划了个圈儿,夏芸只有闭目等人宰割了,可是他又很快的把宝剑擎回。
  边浩嘻嘻笑了,笑得非常得意,渔翁钓上了大鱼,鱼儿已经上钩,只看他愿意如何处治捞获到手的猎物。
  边浩态度更使她难堪,已紧握夏芸玉臂,用力一带,夏芸几乎要扑跌入这讨厌男子怀中,如何不又羞又急,边浩反而柔声细气地说:“姑娘累了吧!像姑娘这一套奇妙的鞭法,小可还是初次碰上呢。姑娘可别生气,败在孤峰一剑手中,也是很光荣的呀!”
  夏芸自入关以来,这已是第三次吃人的亏,而最使她难堪的就是边浩那副贪婪的眼光,和那种存心玩弄的态度。
  这时近侧芦苇察察响起,苍老的笑声大作,教训小孩似的口吻,喝道:“你这个刁钻娃娃!怎么在此欺侮女娃儿?我老头子上次江边要打你的屁股,被你娃娃飞了!这次可更不能轻饶了!照打!”
  两人正在厮扭之际,突然毛毵毵的飞来一团黄彩,拍的一声,恰好打中了孤峰一剑边浩抓住夏芸的一只手,边浩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件东西忽啦散落地上,却是一把枯干的苇叶,纷飘四散。
  可是边浩这只手竟如挨上一记极沉重的大铁锤,痛入骨髓,皮肉欲裂,他手臂很自然地一松一缩,夏芸乘机往旁边闪出丈余。
  不知何时面前已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枯瘦如柴的老头儿,而那矮老头,盘膝坐在沙上,正扬起右手向边浩招呼道:“你这娃娃,快过来领打,不折不扣连上次的一百下屁股,以后你要记住,不许欺侮女娃儿!”
  边浩急忙跳上马背,挥鞭疾走,仍向那片树林穿林而没。
  坐着的老头向那高个子老头说道:“这女娃生得模样怪可怜的,你说该怎么处治她?不过不能打屁股,另外还有什么办法?”
  身材高些老头也发愁说:“我也想不出好办法,姑且饶了她这一次,她是无心冲犯我们!光问问话,别让她也跑掉!”
  夏芸被他俩一问一答,弄得啼笑皆非。心说:“谁冲犯了你?再无理取闹,抽你这两个老家伙一顿鞭子!谁耐烦理你!”
  矮老头双手一挥,仍是坐着的姿势,已飘若飞絮,拦住了她。夏芸撮口轻嘘,把她这匹称心的马招来身边,却猛见矮老头施展上乘“流星移位”轻功飞来,心头一震,慌忙向马背纵上,准备一溜了之。
  矮老头又随手一拉,相隔七八尺远,一股无形潜力,裹住她的娇躯,不由往下一沉,通的又跌落地上。
  夏芸可不敢十分倔强,眼里泛出泪光,恨恨说:“老怪物!你使什么坏?为什么不让我走?我要赶快找我的熊倜哥哥!”
  老头偏着头思索了一阵,笑道:“熊倜?这人老头子似曾相识,正有句话让你带个口信给他,可是女娃娃,你认识的小伙子倒不少呢?”
  这话一说出,夏芸怎么受得住,一直红到耳根,心里暗骂:“缺德的老鬼!赏你几粒钢丸,让你再敢贪嘴胡嚼!”
  夏芸一提起熊倜,那可爱的俊影,立时使她心头一甜。甜美的回忆,竟使她不胜怅惘,忘记了对付这可厌的老头。夏芸又如何肯虚心下气和他扪答话。
  高些的老头皱皱眉笑说:“让她走吧!上次已经把重要路线图当画交给熊倜那娃娃,不过贯日剑也是昆仑旧物,应该与倚天剑同归玄清洞府,姑念天阴教大患未除,应该暂时交他保存使用一段时间。话得说明白,毒心神魔虽知道倚天剑关系着武林劫运,他还未明了双剑的来历呢!”
  矮些的老头也皱眉发愁说:“那娃娃人极聪明,可是没有适当的伴侣,配上他一块儿练剑,绝难发挥这两仪和合的妙用,又怎能担当这一份重任,这事还得费我们无限心机。”
  高老头对夏芸道:“女娃娃!记住见了熊倜,就说江干二老吩咐,赶快去峨嵋取回倚天剑来。然后携带双剑,到昆仑访晤银杖婆婆学习和合剑,女娃儿你也跟着去一趟,看看你有缘还是无缘。”
  二老说完,扭头向白茫茫的湖中走去。
  夏芸在斜阳古道上,拍马来回奔驰寻找田敏敏,却未能遇上。一赌气,放马一直沿大道驰去。
  当晚投宿山镇上一家小客店,低矮的瓦房,肮脏的床被,使她心里更添一层懊恼。
  突然店门外马蹄声如潮涌至,店里伙计迎进来三位黑色劲装的汉子,笑语喧天,旁若无人,一直走入三大间上房里。
  伙计如同接下财神,忙不迭穿梭一般伺应。
  这三位豪气干云,说话声音很高,夏芸疲倦地躺在铺上,却被他们一番话惊醒起来。
  只听得其中一人狂笑说:“单大哥,三湘豪杰,我洞庭四蛟号召一下,哪一个敢不投诚响应?何必单单要收罗拉拢这个姓熊的小子?”
  另一人沉吟说:“教主这么分派下来,必有他的用意!吴大哥知会本教各处的人,注意一下熊倜的行踪。”
  先那人又哈哈大笑说:“小弟若碰上他,倒要先会会他这位武林三秀!”又问说:“玄龙堂主仇老前辈现在坐镇洞庭,据说还准备一次大规模的举动,单大哥是自总堂来的吗?其详可得见示一二吗?”
  答话那人笑说:“倚天剑得而复失,若不把这口剑找回来,本教的声威从此扫地!这次夜袭武当,又不能得手,所以龙凤各堂堂主坛主,齐集此间,重作一番部署,事关机密,尚未作最后决定。”
  夏芸一听别人提起熊倜,不由竖起双耳,留心谛听,底下的话,却使她颇为失望,显然这些人也不知熊倜的行踪。夏芸生长关外,对北方天阴教的崛起,颇有所闻,她父亲虬须客却是闭门谢客,绝不与江湖豪杰往来。
  夏芸既听出这三位是天阴教下爪牙,天阴教势力弥漫南北各地,虬须客力戒她入关以后,不可和他们冲突。
  夏芸又泛起了一个错觉,她以为天阴教下这三个汉子既然是访寻熊倜,他们眼线又多,不比自己孤伶伶一个人误走误撞,来得容易吗?跟着他们走,不是倜哥哥很容易的可以找着?
  次晨,梳妆就道,她尾随在那三个黑衣人马后。而这三位又是向北奔驰,依然又把她引回昨天那条路上来。黑衣人中一位年纪略大些的,虬筋栗肉的汉子,有意无意地不时回头望她一眼。
  梁子湖白茫茫的水色,又在远处浮现,而那片树林,也在柔风吹拂中。
  夏芸随着三人,行行复行行,秋阳皓皓,照射着官道上风尘扑面的行旅。
  这种无意义的追逐,也可说是盲无目的的奔波,突然被后面驰来的一片铁骑声,震颤了她的心弦。
  夏芸无意中扭头望去,一连串匹匹骏马扬尘而来,立时使她大为震惊。来的竟是飞灵堡出尘剑客东方灵和他妹妹东方瑛,另外两位玄冠羽衣,黄穗子宝剑在身的道士,尤其使她魂不附体,正是四仪剑客凌云子和丹阳子。
  夏芸是惊弓之鸟,急忙施展她精湛的骑术,短鞭一扬,纤足一夹马腹,她深悉马性,纵辔飞驰,想脱离后面这四位扎手敌人的追袭。
  而这出尘剑客兄妹却并不是专门来找她为难的。凌云子和丹阳子二马在前,远远早看清了是他们二次下山游弋的猎物。
  可恶的前面三位黑衣人,却把坐骑一排儿横列,并辔而驰,几乎占完了全部道路,使后来的她无法飞越而前。夏芸把马头一带。
  她若不是精于驭马,早和三个黑衣人撞在一起了。
  后面的骑声越来越近,丹阳子已远远喝道:“夏姑娘慢走,贫道还要屈尊芳驾回山一趟呢!你不想见见熊倜么?他正在武当恭候你呢!”
  夏芸气得花容惨变,眼前又被天阴教三位拦住去路,吃过一次亏,自然学一次乖,以逃走为最上的妙策。
  她对于凌云子的剑法,仍然心中不服,只是自己单身一人,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怎么迎敌这四仪剑客中两位扎手敌人?
  她摸摸袋中田姐姐的钢丸奇妙暗器,她不相信自己凭这小小珠丸,可以制敌。
  急得她向前面三人嚷道:“请你们让开点,后面有仇人追拿我!”
  丹阳子一马当先冲来,前面三位天阴教下龙须坛主单掌断魂单飞,洞庭四蛟神眼蛟袁宙,铁翅蛟尤化宇,一齐泼刺刺拨转了马头。他们听见身后娇滴滴女孩子叫唤,都掉转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尤化宇和袁宙被她这秀美无伦的风姿照眼生花,愕然一怔,单掌断魂单飞也骤然惊艳,艳绝尘寰的夏芸,使他也感到意外。
  丹阳子催马急驶,转眼就快到眼前,夏芸喘吁不止,急得一扬手,先飞出四粒巧妙的钢丸,精骑射目,嗡嗡嗡向丹阳子飞去。
  丹阳子没防这姑娘突下辣手,四颗晶光射眼的钢丸,分上下两路,吕字形飞袭过来,忙在马鞍龙形一式,俯身躲避,上面两刃擦背而过,其间不容一发。
  下面射来两颗钢丸,却突然互相一撞,妙在一撞之后,各划个半圆弧形,分自左右两方折射而下。
  丹阳子没料到夏芸竟有这一手绝技,他陡然地勒抽住马,两枚钢丸向他斜掣而下,呼呼带起两缕寒风,要翻身躲避怎能来得及呢!
  所幸第二匹马上的凌云子,也已冲到附近,他就在马上一个穿云纵身形离鞍,斜斜跃起,手中马鞭一挥,铮铮两声响,把两颗钢丸一齐磕飞,可是丹阳子已吓得冒出一身冷汗,反手拔剑以防她再次飞丸袭击。
  凌云子跳落马背,厉声喝道:“姑娘休使暗器伤人,贫道今天再让你领教几手本派镇山剑法,快亮你的兵刃吧!”
  出尘剑客兄妹也催马来前,东方瑛看出正是她心目中的一个讨厌的情敌,她懊恨武当四子过于疏忽,让她自武当逃走下山,没给她一点苦头吃。
  但眼前又有三位黑衣男子,并排儿列马在夏芸身前,其中单掌断魂单飞,又是在飞灵堡大显过一番身手的天阴教高手,难道夏芸已投身天阴教下了吗?
  出尘剑客东方灵马上一抱掌说:“单当家的,上次辱临飞灵堡,在下尚不知崆峒名手,竟列身天阴教下。这位雪地飘风夏姑娘,是敝友熊倜之友,缘何与当家的走在一路?夏姑娘和四仪剑客另有梁子,在下特先表明!”
  他又向夏芸施礼说:“听说熊倜老弟为你大闹武当派法地,姑娘何故反与天阴教人为伍?凌云道长请你再去一趟武当,不过把上次的事大家开诚一谈,请勿误会!”
  东方灵并没代妹妹消除情敌之意,他内心真是爱怜这位小姑娘,怕她误入了歧途。出尘剑客用情之专,这些日子中,对朱若兰已情丝自缚,更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既和熊倜结为莫逆,就推爱到夏芸身上。
  东方瑛心里却正幸灾乐祸,若夏芸和天阴教人结为一党,无疑将使熊倜心情激变,把爱慕夏芸之心变为厌憎,而她自己就居于绝对有利地位了。
  东方瑛年事稍长,但一想到熊倜,也是芳心寸绕,惟恐这秀美无伦的夏芸,永久占据了熊倜的一颗心。熊倜参加飞灵堡英雄会,席上露出那一手轻功“潜形循影”,震惊了在座的名家能手,只恨哥哥不了解她的心事,轻易把熊倜放走,而又无缘无故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让雪地飘风拔出头筹,先她而取得熊倜的欢心!
  东方瑛又怎不该懊悔自己,不善于猎取男子呢?这是东方瑛比较温柔庄重不苟言笑的美德风范,但也种下了她失败情场的因子。
  男女间的关系,灵犀一点无由相通,往往会埋恨终身,而对方又何尝明了你那一份儿情意?自然人与人间总还有些遭际机缘的凑合,那时的熊倜正还悼亡为他殉情的若馨!纵有第三人在侧,也难安慰他的心灵空虚!
  单掌断魂单飞乃天阴教玄龙堂龙须坛舵主,为人机智多谋,负责网罗各方好手,听出尘剑客一说,方知站在他们这边的秀美姑娘,竟是落日马场名满东北的女侠雪地飘风,心里更加了兴奋。
  尤其是出尘剑客道出夏芸和熊倜不平凡的友谊,这位崆峒名手,立时明了了他应该采取的步骤。
  若能把雪地飘风拉入天阴教,不怕熊倜自己不送上门?眼前夏芸又受四仪剑客的威逼,正好代她接下这个梁子,还怕她不感恩图报,乖乖就范?
  单飞这个念头,如电一闪,人已催马抢着拦在夏芸前面,也一抱双拳向出尘剑客为礼说:“夏姑娘人品武功,誉满一方,本教正在欢迎她呢!飞灵堡匆匆一别,未及向堡主多多讨教,至今内心歉疚。”
  他又向粉蝶东方瑛施了一礼,装出很谦和的态度,而他这种举动,也正是想把东方灵兄妹一齐拉入教下,倘若能得这位女剑客垂青,又是何等的幸运呢!
  单飞遭受到的只是粉蝶东方瑛冷冷的一瞥,东方瑛不屑和他施礼,秀目微转,正在思忖夏芸和天阴教有些什么关系,单飞怎会为她挺身出来承担一切?
  那单飞又向凌云子拱手说:“武当四仪护法,在下久仰盛名,昆仑、崆峒、武当武林五大正宗门派,雪地飘风夏芸姑娘,究竟与贵派有何过节?道长不可欺凌她一个弱女子,我单飞愿替她向道长领情!”
  洞庭四蛟袁宙、尤化宇,乃是两个勇夫,奇怪单飞竟为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出面承担一切。其实天阴教和武当这一次决斗,已结下了永久不可解的梁子,单飞现既可拉拢雪地飘风,也可打击武当派的声望,何乐而不为?
  洞庭四蛟性烈如火,早就各拔兵刃,虎视眈眈,准备杀个痛快,江湖上这种好汉,成年是和人凶杀恶斗,只要单飞做了主,他们是勇往直前奋不顾身的。
  局势一变,变成了天阴教和武当派的恶斗,出尘剑客能置身事外?而这事正为着雪地飘风而起。
  天阴教势力遍布大江南北,武当派人还没邀请到各派名宿、新崛起的高手,不能立即发难,而天阴教人党羽愈集愈多,几乎构成包围武当的形势。
  凌云子不把什么洞庭四蛟放在眼里,但是崆峒派下单掌断魂,背后还有许多崆峒能手做背景,飞灵堡战败了武胜文,露出崆峒镇山掌法“断魂掌”功力也自不弱,最奇怪的是夏芸发放暗器的奇妙手法,如果出尘剑客今儿不蹚这一趟混水,他和丹阳子能否稳操胜算,可也很难说。
  但天阴教既公然与武当派为敌,遇上了还有什么话说,凌云子拿话挤兑东方灵说:“东方堡主,今儿狭路相逢,天阴教这位单当家的无端袒护雪地飘风,这局势显然要累及堡主兄妹了!殊令贫道于心不安。”
  他这一番话,是想把东方灵逼住,使他兄妹不得不出手相助。他又向单飞冷笑喝道:“雪地飘风侮辱本派九宫连环旗,与你天阴教有何相干?她也不是你们教下的人。如果单兄找我四仪剑客,贫道另定期在敝山候教就是!”
  凌云子无非想把这回事化开,也要表示出武当派的威望,并非临敌畏缩,同时也可使夏芸陷于孤立无援。
  单飞却不肯放过这个好机会,反而冷笑嘿嘿道:“夏姑娘和熊倜,都是本教欢迎携手的武林英才,为了熊倜,我们更不能使夏姑娘受窘!”
  又向夏芸施礼道:“姑娘乃关外成名女侠,在下崆峒单掌断魂单飞,钦佩已久,姑娘和武当这个梁子,在下愿拔刀相助,以尽江湖武林道义!”
  转过身又向东方灵道:“堡主也是在下和本教素日钦佩的大侠,素无恩怨,今日应为雪地飘风,一同扶弱抑强!”
  单飞不愧为龙须坛主,说得面面周到,占住了理。
  夏芸不明了天阴教什么内幕,眼前总不能谢绝人家帮助的好意,不过她还是嘴硬,毅然拨马而前说:“我自己的事,我一个人接着他们就是了。”
  东方灵老于世故,既不愿开罪熊倜,又不愿使武当四子失望,而且这次也应武当之邀,前往共商澄清武林危机的大计,又怎能置身事外?
  东方瑛则另是一种想法,夏芸的确是太美了,美到使她无法与夏芸在情场上一较身手,只有促使夏芸受天阴教骗诱,可以毁了雪地飘风的一生幸福。
  丹阳子首先被单飞这几套挑拨离间的话,闹得气愤填膺,一按剑鞘,呛啷拔出长剑,跃下马来,剑尖一指单飞说:“单当家的,你既出头揽事,少不得先打发了你!用不着花言巧语,骗诱雪地飘风!”
  那边双蛟──神眼蛟袁宙亮出一柄钩镰刀,铁翅蛟尤化宇也从腰间解下链子双锤,两人这种短软外门兵器,乃是为在水中使用时方便,而两人也确各有一套奇特招法。尤化宇的链子锤上下翩飞,先自向丹阳子猛攻。
  丹阳子心想洞庭四蛟,武功会高到哪里去?信手挥剑一挑,想兜住链子,挑飞双锤,岂知尤化宇重手硬功夫分量不轻,反几乎把他的宝剑绞住。
  出尘剑客决定了主意,先横剑而前,向单飞招呼道:“久仰崆峒高技,上次辱临敝堡,未能领教!现在正可乘机切磋一下武技!”说着,长剑一出,虎啸龙吟,寒气森森,向单飞当头罩下。
  东方灵的心理,让凌云子空开手,可以单独制服夏芸,而夏芸那种骄横不可一世的气焰,东方灵也有些看不顺眼。
  东方灵既已出手,单掌断魂自不能示怯,他仗着断魂掌和深厚内功,一生平只是以肉掌与人相斗,出尘剑客剑法何等凌厉,而功力也非常纯厚,一柄剑舞起来,风起云涌,剑虹闪闪,如影随形。
  任你单掌断魂步法如何美法,终逃不出剑影圈内。
  东方瑛则含笑盈盈,看她哥哥使出平生绝技,一面更可亲眼再看见夏芸栽了下去,说不定武当四仪护法,这次更会给夏芸一个难堪。
  东方瑛养尊处优,她哥哥除非不得已是不肯让她出手的。凌云子则抱剑缓步走向夏芸,戟指说:“夏姑娘,上次二十招内已输与贫道,何须再试!请随贫道前往武当走一趟吧!”夏芸被他说得冒火,上次受辱的情形,直使她愤不欲生,可是确有些寒心。但是又怎能向这道士低头受辱呢!
  她轻轻地挥动手中马鞭,只觉这件寻常马鞭颇不趁手,咬一咬银牙,仍然想侥幸取胜,她正迎上前去,恰好神眼蛟袁宙同时钩镰刀递了上来,一鞭一刀,双双同时扑向凌云子,夏芸短鞭一抛一点,改换了一套流星笔法,专找凌云子的重要穴道,这是她能舍短取长的地方。
  但短鞭如何能发挥狂飚鞭法的威力!
  凌云子剑法精妙,在他手中的镇山剑法九宫连环八十一式,招招如天马行空,变化莫测,对付她和袁宙两人的短鞭和钩镰刀,确是应付裕如,好整以暇。但凌云子多少受到神眼蛟钩镰刀的牵制,不能短促时间制服了她。
  夏芸也是经过乃父虬须客多年调教,轻蹬巧踪,飘忽如风,手上劲力也自不弱,这第二次交手,又加倍小心,恐防着了人家道儿,她滑溜得像一条美人鱼,步法美妙至极,真不愧为雪地飘风。
  凌云子虽然恨这女孩顽强,却只存窘辱她的心,不愿着实伤她太重,这是看在熊倜的面上。对于神眼蛟袁宙,可就手上不留余地,着着狠辣,逼得袁宙险象环生,几次都险遭毒手。
  若没有夏芸从旁递招,蹈暇抵隙,乘虚而攻,神眼蛟又怎能支持得了三十余招。夏芸若有银鞭在手,那可比袁宙要高明多多。
  单掌断魂单飞,一路使着他阴森森可怖的崆峒镇山断魂掌法,手掌过处,寒风刺骨,吃亏是肉掌总不能和宝剑硬碰,而出尘剑客这一套秋水出尘剑法,傲视江湖,深奥莫测,处处占着上风,但断魂掌风所过,他不能不测是否伤及身体,故略有些顾忌,否则单飞是不能支持下去的。
  尤化宇链子锤,拿来和剑法精奥的四仪丹阳子对敌,无异以卵击石,心里一发慌,冷汗涔涔在身上直冒,而身段步法越来越沉重,每躲避丹阳子一招,就得付出很大的力量,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夏芸不愿自己败,也就不愿天阴教的人败下去,三人都是自告奋勇,挺身帮助她的。她已看出尤化宇处境最劣,呼吸间就临危急,猛然想起袋中钢丸,冷不妨摸出几粒,用极快的手法向丹阳子打出。
  钢丸虽仅数粒,而射出的方向位置却极为奇妙,其中两枚是向链子锤上一碰,反射而出,另外两枚则是飞向丹阳子头顶,自空中交弹而下,还有一枚是朝着丹阳子心口直射。这种手法,武林中确是空前未有。
  丹阳子正全神贯注,运剑如虹,突然眼前星飞丸射,寒光骤起,方挥剑上下扫击,而头上的钢丸已翩飞而下,嗤嗤两声响,穿衣裂肉,使他双肩一阵剧痛,长剑几乎把握不牢,身躯摇晃了一下,向后便退。
  夏芸这时心里泛起得意的微笑,自觉田姐姐传授的是神技,充满了却敌的自信。可是她这一分心,她的帮手神眼蛟袁宙竟一个失着,被凌云子剑尖自左颊上划过,一颗左眼珠,血淋淋地挑出眶外。
  神眼蛟竟成了空眼蛟了。
  袁宙惨嚎如嗥,一手掩目,却仍舞动钩镰刀死拼,但是立刻气散神亏,再鼓不起以前的勇气了。
  凌云子一剑“推窗送月”,把袁宙手中钩镰刀也给挑飞一丈以外,袁宙痛入骨髓再也忍不住了,只有拔步飞逃。
  凌云子不去追杀这只空眼神蛟,却运剑如虹向夏芸逼来。夏芸失去了帮手,大大吃惊,她心想:“还是赶快逃走吧!天阴教的朋友,也支持不住!”
  夏芸不再和凌云子硬拼,这是她历经艰苦学来的乖。
  她先发出三粒钢丸,阻住凌云子的攻势。坐马就在一旁,一纵身就跳上马背,以她骑术的精妙,那马虽非神驹,仍然指挥如意,四蹄扬尘,狂奔而去。
  至于天阴教的人,落个什么结果,这又与她何干呢?
  夏芸也顾不及这些,她策马驰出百步以外,耳里听见那片战场上又有清脆娇嫩少年人声的喝叱,身后听不见追骑之声,但她仍不敢片刻迟延,急急拍马狂奔。
  夏芸驰骋在斜阳古道上,奔过了一段里程,心里安定下来,脸上已粉汗涔涔,而这匹寻常的马,已尽了它最大力量,涎沫喷飞周身出水,已不能再奔跑下去了。所幸前面就是一片黑压压的大镇。
  夏芸不得不先喂饱这匹马,否则是无法赶路的。这毫无目的的奔驰,仅仅是能自武当四子手下逃出而已,现在又向何方找寻久别苦思的倜哥哥?
  夏芸一有了空闲,心里就浮起了熊倜的影子,若有熊倜偎依身侧,那该是多么美妙的安慰!而这就是支持她勇气的唯一来源,否则天涯游子,早应该倦游思亲,她在江南游踪年余,凭一身武功,所收获的又是什么?
  她下马踏入一家客栈,把马匹交与伙计去喂料。
  疲乏至极的身躯,暂时找到了憩息之处。躺在床上,仰望着屋梁,思潮起伏,她不会自怨自艾,而只是懊恼熊倜怎不及时追寻她。
  她岂知熊倜也为她奔波往返,尽了极大力量,两次上武当,引起了天阴教与武当间的不解深仇,第二次几乎和武当反目,更挑起五大正派间的纠纷争执!
  这自然是她始料所不及的。
  熊倜、尚未明与玉面神剑常漫天、散花仙子田敏敏相遇之后,因夏芸走失,而作了一番猜测,得了个错误结论。
  四人竟齐向武当驰去。
  数日后又来至谷城城内,找了间干净客店投宿。
  尚未明把上次在武当情形,细说与常漫天夫妇听,但他和熊倜却不知道天阴教和武当派还有过一次激烈惨斗。
  天阴教很大方地还给熊倜贯日剑,又偃旗息鼓退出武当山,使熊倜等捉摸不定他们究竟存着什么企图。
  田敏敏对于武当那种声势吓人的剑阵,非常感兴趣,饭后在室中聚谈,她劝熊倜不必自行讨人,由她夫妇夜间先去一探。
  熊倜在武当山颇受妙一真人礼遇,而且飞鹤子令夏芸传话,请他去山上共商讨伐天阴教大计,显然很看重他,自不便骤然翻脸,可是又不能令夏芸受到委屈。散花仙子想法是先把夏芸救出来,正合熊倜心意。
  但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熊倜也不能免。
  他决定不了应该采取什么步骤,明知散花仙子夫妇一去,事态依然扩大,他救尚未明于剑阵之中,也曾伤了武当门下几个道士,人家竟毫不记怨,依熊倜所想还是光明正大拜谒妙一真人比较妥当些。
  田敏敏却已看出熊倜外弛内紧,焦急在心里不露出来而已。常漫天再次重现江湖,更不把一般人看在眼里。
  常漫天见熊倜有所顾忌,沉吟不决。正待说出一切由他夫妇担承的话。突然室外爽朗的笑声隔窗叫道:“熊老弟,何期在此相会,真是巧极了!”
  熊倜听出是熟朋友口气,忙开门相迎。
  正是飞灵堡出尘剑中东方灵兄妹,还有凌云子、丹阳子两位武当四仪剑客。
  东方灵是旧友相逢,一脸渴慕之色,而凌云子、丹阳子则面色冷酷,非复飞灵堡座中态度,而东方瑛则于愉快心情之外,微露揶揄的眼光。
  常漫天夫妇、尚未明三人,虽料出两个蓝衣玄冠道士,必是武当门中,对于出尘剑客兄妹一样都不认识。
  东方灵为人笃厚,不喜揭人阴私,而且他认为情发乎中,各寻所好,不能一丝勉强,他并不为他妹妹打算,而反同情熊倜和夏芸一双情侣。
  他很热诚地握住熊倜的手说:“老弟自离敝堡,令我思念至今!”又一瞥眼前这三位不平凡的人物笑问:“这三位都器宇不凡,快替我介绍一下你的新交!”
  东方瑛敛衽为礼,若有情若无情地斜睨了熊倜一眼。她没有夏芸那么天真而赤诚的流露,就是有些流露出来的,也是在有意无意之间。
  粉蝶默默无言,奇怪的是粉颊竟微微生晕,这是由于内心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自然而然使她心里有些跳动。
  武当二子则勉强各施一礼,冷冷的目光,仍注视着熊倜,似要从他身上找出什么来。
  凌云子擒服夏芸之后,当场不但夏芸被熊倜救走,反而吃了一次暗亏,他至今还以为是熊倜的恶作剧。
  飞鹤子等延揽熊倜,以及武当山上所起的变故,凌云子固曾与飞鹤子邂逅谈及,而出尘剑客兄妹也就是他约来武当的。无论如何,他还是恼恨着熊倜。夏芸竟与天阴教人为伍,并肩作战,尤其使他不满熊倜。
  不满尽管不满,却总不能违抗妙一掌门师谕,他一见面本就想揭发夏芸的事,但熊倜正热心替双方介绍相见。
  凌云子听说是当年的点苍掌门玉面神剑常漫天,和散花仙子田敏敏时,不由为这两人的绝世风采而心折。
  铁胆尚未明在北几省的声名,大得惊人,这三位的名头,使东方灵兄妹如获异宝,凌云子也亟愿武当派能罗致到这样三位了不起的人物。因此凌云子、丹阳子态度上都略略变了些,很谦虚地客套一番。
  烛影摇红,八位武林豪士,聚首一堂,应该是水乳交融肝胆相照了,而粉蝶东方瑛则计划着如何替自己安排一下,熊倜的心理,也正渴欲一询夏芸的着落究竟。
  散花仙子田敏敏已急不可耐,她以冷寒语声,近乎发气的语调发问:“凌云道长,熊老弟他的女友雪地飘风夏姑娘,想必已被你们安置在武当山上了!雪地飘风只是个任性的女孩子,你们做事未免过分点!”
  凌云子颜色一变,没想到田敏敏会骤兴问难。
  他白了散花仙子一眼,反向着熊倜说:“夏姑娘的事,贫道猜想台端还会不知晓?天阴教单掌断魂单飞,洞庭四蛟都是她的护卫,不折不扣她已是天阴教下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熊大侠自然表面上自命清高,和天阴教也是有些默契呢!”
  这句话语惊四座,不但熊倜丈二金刚摸不着头恼,而这种形同挖苦的话,使熊倜怎能不无名火高起千丈。
  散花仙子则更不相信夏芸会投入天阴教下,夏芸和她是无话不谈,倾囊倒箧,田敏敏气得一拍桌子大声喝道:“简直是胡说!芸妹妹宛如一头活泼的百灵鸟,从不与江湖邪门人往来,你侮辱她是什么意思?”
  凌云子反唇相讥说:“正因为年幼无知,才分辨不出天阴教的善恶!现在有事实为证,贫道正苦于无法救她于陷溺之中,点苍派高手请先弄清楚是非,再责怪贫道,贫道敢不领罪!”
  这一席话,使融洽不久的空气,快要爆炸起来。
  熊倜目射神光,注视着武当二子,他虽未立即发难责斥,但显然夏芸这次是没有吃他们的亏了。
  夏芸是不是个带有神秘性的女孩子?
  东方灵老成持重,先把双方劝住,他很快地把当日官道上情形略述一遍,道:“夏姑娘纵未求助于单掌断魂,而这三人为她拼命苦斗,确是事实。后来天阴教两个司礼童子,黑衣摩勒白景祥,白衣龙女叶清清也出面交手,否则夏姑娘岂能从容逃走?单飞等又怎能不血溅尘土呢?”
  熊倜长长嘘了一口气,他心里纷乱如麻,夏芸真的与天阴教有什么关系?她又逃往何处?天阴教人何故拼性命来保护她?
  一连串的疑问,使他陷入迷惘。
  散花仙子冷笑一声道:“可见凌云子道长是信口诬蔑了!天阴教人袒护她,或许别有用意,但是道长们以多欺寡,持强凌弱,我散花仙子当时在场,也不能容你们这样胡闹!老实说我看待她无异亲妹妹!你们再说这种无稽诬蔑的话,我可不能放过!”
  东方灵为了顾全大局,设若这四位武功顶尖儿的人,与武当反目成仇,那反使天阴教得以从中渔利,武林局面更无法收拾了。他急得满头大汗,向双方一再劝说,从此彼此都再不许干涉夏芸。
  他说:“武林正派正应同心合力,对付天阴教!不可因小小误会,使亲者痛而仇者称快。点苍田姑娘技拟天人,贤伉俪誉满武林,熊老弟后起之秀,睥睨群雄,尚大侠领袖两河绿林豪杰,不会以我的话为无理吧?”
  凌云子豪气凌云,本不肯相下,但也有些顾忌,武当派遍撒英雄帖,聘请各派名宿为的什么?像这四位高手,请还请不到,真是一股雄厚的生力军,足够举足轻重,影响到未来武林的大局!
  凌云子在气头上不肯低头认错,这也是人之常情。
  丹阳子和他一样被东方灵一篇话,说得默默无言。
  室中的空气异常沉重,若就这样不欢而散,熊倜这四位顶尖高手也绝不会再上武当,和武当一派合作了。
  东方灵又再三劝解,把这回事算为一场小小的误会。
  铁胆尚未明本是火烈性子,又屡屡怒眉横目,准备来个惊人动作,他看见熊倜陷于沉思状态,又有散花仙子不客气的发作出来,觉得非常淋漓痛快,在东方灵竭力周旋之下,武当二子不再倔强,倒也未便发作了。
  田敏敏是何等心高气傲,冷笑向熊倜说:“熊老弟,既然是这么一回怪事,我们明天再去鄂城一带仔细寻一下芸妹妹,找着时带了芸妹一同再向武当四仪剑客,见见真章分晓,凭什么屡次欺侮我的芸妹妹?”
  这话一说,急坏了东方灵。
  同时粉蝶东方瑛心灵上蒙了一层阴影,熊倜多少因凌云子的话,怀疑着夏芸,然而他低头筹思,显然不能忘情于她,而且并非因此深恶痛绝了她。
  四人如照散花仙子主张一走了之,那后果殊难预料,如何不使东方灵心急。他忙说:“田姑娘,请勿推波助浪,武当四仪剑客绝不为己甚,姑娘何苦扩大这件事呢?况且千里迢迢来此,怎可不与妙一真人前辈一晤?”
  凌云子权衡利害,也恐回山受掌门斥责,勉强附和着说:“往事一笔勾销,田姑娘只知怪贫道,不说夏芸侮辱本派九宫连环旗,使本派体面何存?贫道若知夏芸是熊侠士的爱侣,早就放开手了。”
  其实这是他一种遁辞,他并非不知夏芸是和熊倜在一起的。这句话多少送给熊倜点面子,确是四仪剑客委屈求全的事。
  东方灵乘机又笑道:“熊老弟绝不能走!我还要向四位多多讨教,来吧!凌云道兄已经认了错,彼此握握手把以前嫌隙一齐抛开吧!”他硬把凌云子推向熊倜面前,使这一片乌云,化为晴空,让他俩极不自然地握了握手。
  熊倜虽然急于寻找夏芸,却被这种场面拘住,真要撒手一走,武当派面子上又怎么下得去呢?
  尚未明却冷笑说道:“妙一真人如有热诚款客,应该把那些不许带剑上山之类的臭规矩暂时取消,上次在解剑池边,几乎把熊大哥贯日剑便宜了天阴教主,若还是庞然自大,惟我独尊,尚某可无颜再上武当。”
  这个难题,几乎激怒了凌云、丹阳二子,但东方灵很巧妙地调停说:“武当派既然聘邀各方豪杰,必自有变通办法!况且尚当家的前次也曾被邀至玄真观,以礼相待。岂可因小小误会,永记在心?”
  田敏敏笑得花枝乱颤说:“我还不晓得有这种规矩呢,我是剑不离身惯了的,那只有不得其门而入了。”
  东方灵恐使二子难堪,赶快另寻话题岔过去。
  一夕清谈,总算化干戈为玉帛,而不愉快的气氛,始终不能一扫而空。东方瑛多少得了些机会,她和田敏敏挽臂长谈,十分投合。粉蝶儿抓住了这个机会,也可说是一条路线,因之能得亲近熊倜一步。
  次日,东方瑛和田敏敏已无话不谈,东方瑛另具一种温柔娴静的美,散花仙子冷眼看来,已看出粉蝶的心事重重,粉蝶聪明之处,是不再诋毁夏芸,反而同情她,担心她受天阴教的诱骗。
  东方瑛庄重而娴静的美,使田敏敏也十分器重她。
  东方灵恐凌云子、丹阳子再和他们引起不愉快的争论,唆令他俩先行离去,返山谒见妙一真人,另派同门来迎接这四位。岂知凌云子、丹阳子一回到山上,竟受到妙一真人一番责斥,不许他们再下山滋事。
  另由武当派下苍穹子、苍松子两位道士,下山来迎接熊倜四人和东方堡主兄妹登山。东方灵上世师承与武当渊源颇深,否则不会专替武当设想的。
  苍穹、苍松武功与四子相差不多,老成持重,是观里负责招待各方豪杰的人,都已鬓发苍苍,年逾五十了。
  苍穹、苍松以礼来邀,态度也与凌云子等不同,使散花仙子及尚未明无法借题发挥。
  熊倜默默随着众人,一同上了武当山。
  快走近解剑池边,又有四个蓝袍道士,手提云拂迎上前来。苍穹、苍松,向四道士一使眼色,领路当先,不自解剑泉前走过,却另寻一条小路,转落崖下。石磴参差,松影迷离,渡溪越壑,另向一座碧峰走去。
  原来武当掌门,另选择展旗峰下玉真下院,招待各方高手,既可保持玄真观清净面目,也使各方高手,少了许多误会,这是武当山中较为幽僻之处。
  熊倜等一路随苍穹、苍松二道行来,清溪幽长,奇石玲珑,既不经解剑泉,散花仙子也就无从借题发挥了。
  绕过一座峰腰,前面对崖上绿树如云,微露出一片道观兽脊,苍穹回身笑说:“前面是玉真下院,敬请大侠们欢聚数日,昆仑峨嵋两派都已有人降临,给敝山增光不少!招待简慢之处,尚请海涵!”
  散花仙子本想在武当山上闹他个痛快,四仪剑客欺侮到夏芸头上,她总是恨在心头,常漫天就不同了,他知道夏芸那种轻狂自负,武当派人的行动也未可厚非。现在抓不着一点题目,使田敏敏也无从发泄。
  熊倜则心里惦念着夏芸,面上仍笑着与东方灵谈笑,粉蝶东方瑛则有意地跟随在哥哥身边,不时发出银铃般的娇笑,与田敏敏挨肩交臂,笑语如珠。
  若说熊倜对这个端庄靓丽的女子,毫不动心,那是矫情的话,何况东方瑛的秀目,不时暗暗偷瞟着他!
  田敏敏则一味逗着粉蝶,竟含着无限深意的说:“怨不得你外号叫粉蝶,倩影翩翩,使人眼花缭乱呢!你悄悄告诉姐姐,心上人儿是哪一个?”
  东方瑛羞生双颊,啐了一口道:“胡说,我不跟你好了!”
  田敏敏又笑指熊倜道:“我熊老弟如何?可以配得上你粉蝶吧!”东方瑛更娇羞无语,但早在四年前金陵初会,她已经芳心默许这位潇洒英俊的少年,此时年纪越大,越发窘得不能抬头。
  铁胆尚未明,则深深羡慕熊倜,竟能博得许多美人垂青,他落拓江湖,还从未遇见过一位可意的英雌。
  越过涧溪,香风吹送,微闻松林里有小女子呢喃笑语,倩影双双,闪出一对儿俏生生的少女。
  却是峨嵋双小,徐小兰和谷小静。
  她俩随着师傅流云师太,应邀来此。年前飞灵堡一会,徐小兰俩留了半个月,谷小静心仪出尘剑客,偏偏岔出来个朱若兰,把东方灵的一颗心占据了,使她白白担了一份心事,东方灵很客气地和她周旋,使她落个空虚无可捞摸的境地,一年来秋风易逝,更增无限愁怅。
  小兰嘻笑着把她拖出树林子来,悄声说:“东方堡主兄妹都来了,那不是你的他么?”小静似喜似嗔,和小兰一阵厮闹。而熊倜等一行人已翩翩而至。
  出尘剑客玉仪清姿,恍如玉山琼树涌现眼前,这使小静骤然眼中一亮,心头小鹿撞了几下,略有些儿怅惘。
  她俩和粉蝶自幼手帕订交,熟惯得一齐跳过来和东方瑛凑至一处,群雌粥粥,燕语莺声,喧笑成一片绮色。
  这时林中又转出来一位黑癯老尼,手扶锡杖,尼袍素履,从她炯炯照人的目光里,任何行家也可看出她内功不凡。老尼早在暗处注视了半晌。
  她不待苍穹、苍松替她向这几位年轻的豪杰介绍,一个箭步向熊倜身边纵来。苍劲的声调大喝道:“好小子,本派镇山神剑,竟被你盗去!”
  老尼这句话,不但使熊倜摸不着头脑,散花仙子夫妇也愣住了。只铁胆尚未明知道熊倜这口剑的来源。
  老尼上乘身法,轻如一缕飞絮,闪闪而来,左手向熊倜背上古剑抓去,手法之快,使人目眩神移。
  同时她又叱道:“老身先收回神剑,再从轻处治你这胆大包天的小子!”
  事出意外,熊倜万想不到她会飞来夺剑,而且口口声声认定是偷了她的镇山神剑,这真使他啼笑皆非。
  熊倜来不及辩驳她,忙施展“潜形遁影”轻功,晃身飞出一丈多远,他双足尚未沾地,老尼又旋跃扑来。
  出尘剑客认得她是峨嵋双小之师流云师太,急急地叫道:“流云师太,请暂且息怒,不要认错了宝剑!”
  东方瑛则替熊倜捏了一把汗,流云师太以流云飞袖功威震西南各省,数十年苦行修炼出来的内功,稍一不慎,熊倜岂不吃亏?她也急得尖叫说:“流云师太!事情还没弄清楚,自己人不可冲突!”
  铁胆尚未明则冷冷一笑,厉声道:“老秃婆!你也有一口破铜废铁么?你仔细看看,是不是你那件破家伙!”
  熊倜已被老尼逼得闪纵了三次,老尼不由咦了一声道:“小子,果然有两手,否则你也不能自峨嵋断云崖偷到这口神剑!小子你再不将宝剑双手献上,老身可要开三十年未动的杀戒了!”
  她这么一说话的空儿,东方瑛已奋不顾身,飞跃过去拦住了她,而众人也都一齐围拢,苍穹、苍松忙不迭从中调解。
  熊侧昂然而立,神态悠闲,用不使她太难堪的语气说:“老尼姑不要瞎说!在下熊倜,从未履足峨嵋!此剑乃武昌一位朋友所赠。另有家师所赐倚天剑,至今还被人盗去,没察访回来!”
  熊倜心事中,最重要而棘手的,还是毒心神魔给他一年限期,没法找回来的倚天剑这一桩事。
  熊倜语气中,多半带些气愤,奇怪的是这位流云师太,竟恼羞成怒,推开围绕在她身边的二徒小兰、小静和东方瑛,一挥长袖,一股内家潜力,破空呼啸,向熊倜卷去。她怒喝道:“胡说!姓熊的小子,你是天阴教下的角色么?”
  熊倜天雷行功,已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又得了飘然老人的神髓,内功火候也极深,忙运内功护体,也挥手相抗。
  两人相距约七八尺远,轰然一声疾风震响,熊倜初次使出本身内功潜力,和她相抗,只觉如同撞上铜墙铁壁,震弹之力,使他一直身体摇摇晃晃收桩不住,身体自然倒退了几步。
  而这位流云师太呢?也受到了同样的震力,踉跄倒退。这使流云师太瞠目结舌不已,对于熊倜感觉无限惊奇。
  苍穹、苍松做主人的,只怕这冲突扩大得不可收拾,慌忙上前拦劝双方住手。
  众人见流云师太流云内袖神功,竟不能伤及熊倜一毫一发,都十分惊奇熊倜内功造诣的程度,已臻上乘。
  散花仙子夫妇,则不为这个场面感到出奇,他俩是试过熊倜本领的,只不解何以老尼要硬诬熊倜偷她的剑?
  老尼又逼问熊倜是否天阴教下,田敏敏和尚未明都觉得这是几近侮辱的话,尚未明冷笑道:“苍穹道兄,让她把话说清楚点,她峨嵋派有什么镇山神剑,叫什么名字?无理取闹,还要栽诬熊大哥是天阴教人!这真是从何说起!话不说明白,今儿她这一番狂妄的举动,尚某是看不下去的!”
  散花仙子也忿忿道:“老秃婆倚老卖老,就算你有一口剑,人家就不许有同个式样的宝剑么?”
  流云师太因为熊倜背上的剑,确实是太相似,拿在手里也未必能立刻分辨出来,而她天生躁烈的性子,是不能忍耐一刻的,所以才闹出这个场面。经众人劝解,又在二人讥讽斥责之下,才似感自己过于性急。
  流云师太忿怒道:“本派掌门残云尊者,新近自天阴教中夺来一口神剑,乃三十年前武林驰名的倚天剑!”
  她话还没说完,已足使熊倜惊喜万分了!这一来毒心神魔留给他的难题,总算有了着落,精神为之一振。
  尚未明曾听说过熊倜失了倚天剑,心想:“原来是峨嵋派人从天阴教偷去此剑,你还向人家索剑,只怕说明以后,你这贼赃也保不住呢!”
  流云师太又指着说:“这位朋友背上的剑,确实太相像了……”她正在自圆其说,众人多半不明原委。
  突然间苍劲笑声大作,自碧崖上方的林中,闪飞出来两位五十左右的奇逸人来。左边黄衣黄冠的笑说:“本派神物,这可一齐有了着落了!原来流云秃婆同门人,也不过是鸡鸣狗盗之流!真该按律问罪呢!”
  左边阔袖蓝衫的也笑说:“贯日剑怎会落在这姓熊的手中?而且倚天剑和他还有着什么关系,真是令人费解!”
  这两位乃是昆仑派铁剑先生门徒,塞外愚夫尧权与师弟笑天叟方觉。铁剑先生当年与师弟铜剑书生合用倚天、贯日双剑,扫荡天阴教,手诛苍虚上人。而他自己也重伤在太行山下,铜剑书生则远游江南,人剑俱不知下落。
  毒心神魔在那时也站在正派这一面,他去得较晚,太行山下天阴教巢穴中,尸横遍地,他却发现了这口倚天剑。名剑岂能无主,而当时武林,以昆仑派力量最为雄厚,经过太行一役,名手死伤累累,却极少出现了。
  尧权和方觉当年幸免于难,隐居东昆仑,潜修本门内功,因闻天阴教再度兴起,才出现中原,无意中与飞鹤子相遇,遂敦请这两位昆仑仅存的硕果,前来共商大计。峨嵋流云师太师徒,也是武当派礼聘来的。
  五大正派之外的江湖豪杰有头有脸的,武当派无不派人送帖子邀来助威,但是各方豪杰,已大多数被天阴教人威逼利诱,收罗在教下,少数正派的人,只有埋头不出,洁身自爱,四年来武林形影为之大变。
  师门旧物,塞外愚夫俩怎不认识,倚天、贯日双剑,正是他俩久想访寻收回之物。流云师太冲口说出倚天剑下落,竟因此在武林正派间酿成了莫大的纠纷。
  昆仑这两位高手现身出来,流云师太是认识的,他们俩都已来玉真观三日,彼此各怀仰慕之心。
  塞外愚夫这时威仪棣棣,眼神一扫由山下下新来的几位,昆仑双杰最惊讶的是常漫天夫妇重现江湖。
  二十年前点苍派的玉面神剑,确实震慑了本派群英,也使各派为之侧目。新自山下来的六位中,他俩只认识常漫天夫妇二人,其余都很陌生。熊倜的姓名,是自老尼和他问答时才听出来的,对熊倜也素不相识。
  同样玉面神剑夫妇,也因这昆仑派两个过去的奇杰,出现在武当山中,而感到了非常惊异。
  四位本来相识的人,反而各各交换了四道诧异的目光,并未立即寒暄客套。
  流云老尼却为昆仑双杰一搭一唱那几句话,感到了异常的不安。她是明白倚天剑原来的主人是谁的。
  流云老尼以为峨嵋老辈身份,刚才错认熊倜拿走峨嵋派人得白天阴教的宇内名剑,师出无名,反而熊倜竟是倚天剑的后来所有人,更不幸的是塞外愚夫和笑天叟,才是倚天、贯日双剑的真正主人。很显然的原物应归原主,虽不会便宜了熊倜,但是终必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纠纷,看来反而多此一举了。
  苍穹、苍松,则以主人的身份,向双方逐一介绍说:“这位是点苍掌门玉面神剑常漫天,散花仙子田姑娘,名满江南飘然老人的高徒熊倜,两河总瓢把子铁胆尚未明,南北双绝剑出尘剑客东方灵,东方姑娘兄妹……”二道士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自然不多不少,却使流云师太受到些震惊。
  怪不得这四位少年,态度狂傲,倒也算是新近崛起武林,名字响当当的人物呀!昆仑双杰,也微有所闻。
  塞外愚夫不耐烦由苍穹道士代他们介绍,先自接口说:“在下昆仑尧权,与愚师弟笑天叟方觉。”
  紧接着向熊倜背上贯日剑注视了几眼,叹息道:“熊小侠这口名剑,得自何人?”
  熊倜冷静的态度,明知这两位必与倚天贯日双剑,极有关连,却仍神色坦然,说明了受人赠剑的经过,更爽快地把毒心神魔数年前赐剑,苏州府无心失剑种种都说明了。总之他是和盘托出,直言无隐。
  最后熊倜又补充了一句话:“尧老先生有何赐教?我确不知毒心神魔重视倚天剑重于生命的理由何在?”
  笑天叟头脸仰天,纵声大笑,声出丹田,响震林樾,使散花仙子和尚未明,都觉得他笑得十分地突兀。
  笑天叟这种奇异狂笑的姿势,是他一生怪癖之一。
  笑声方罢,他又以很沉重的语调说:“那么侯生老家伙的使命,我弟兄们可替你找回这口倚天剑,让你有话向他交待!熊小侠缘分不浅,竟作了本派先师遗物倚天、贯日双剑的一度主人!”
  这话里含义,自不用说,他二位要收回倚天剑、贯日剑呢,虽语意还不十分明朗,但也足使熊倜为之色变了。
  流云老尼面对着这种尴尬局势,激怒了她,也似冲犯了峨嵋一派的尊严,她忍不住先挺身出来,冷笑一声道:“昆仑双杰!倚天剑出于何人铸造,辗转经过何人之手,这都是过去一段陈迹,只怪自己不肖。把东西丢掉,不能把合法的得主,应享的权利抹煞,改朝换帝,山河依旧,谁又能去追溯过去的产业呢!”
  她这一番话,拒绝了塞外愚夫等要出口的要求,也很轻松的排斥了熊倜的念头,究竟双方占了多少理?是否强词夺理?只能属于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吧!因为倚天剑终不是铁剑先生自己愿意放弃的东西。
  塞外愚夫以极冷酷的口吻,坚决地说:“流云大师竟能说出这种不近情理的话来,使尧权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武林各派名宿,只怕无人不为你齿冷!况且你峨嵋派并非正当手段获得此剑,偷来之物,算得了数么?尧某夙承先师遗命,终必亲上峨嵋断云崖评一评理!”
  流云师太涨红了半边脸,叫起来道:“来吧!我峨嵋同门随时恭候大驾,倚天剑就记挂在光明洞石壁之上,等候你昆仑双杰前来收取。”
  三人已剑拔弩张,继舌剑唇枪之后,当然是免不了一场恶斗。但知趣的主人,苍穹、苍松双道,惟恐因此把聘请来的群英,搅得稀乱,完成不了对付天阴教的计划,慌忙分向双方劝解。苍穹道土说:“倚天剑的事,由贵两派另行解决!目前天阴教横行不法,难得各方名宿高手,一齐降临荒山,家师定于明日午时,与各位会谈此事。万望暂忍小忿,共御强敌,为武林大局着想。贫道不能事先消除误会,确实抱歉至极!”
  熊倜坚决的神态,迈前一步,抱拳当胸说道:“昆仑双杰!倚天剑失自在下手中,熊倜也要算上一份,待把名剑交还毒心神魔之后.在下方能心安。名剑谁属,小子不敢过问,并且也无心久战!”
  塞外愚夫炯炯出神的目光,扫视着他笑说:“台端倒很有些抱负和自信!双剑关系着武林盛衰,小侠可知道双剑作用所在么?”
  熊倜被人冷冷地问住,自然他答不上话来。
  笑天叟又仰天哈哈大笑说:“侯生老魔,与你什么关系?最好你去请示一下毒心神魔,看他拿什么话吩咐你!”
  熊倜不肯忘本,遂抗声说:“熊倜幼时,得星月双剑陆飞白、戴梦尧两位秘授天雷行功苍穹十三式,经毒心恩师加以深造,复在泰山受业飘然老人门下三载。”他又斩钉截铁地说:“倚天剑我熊倜必亲手收回!以谢侯恩师。”
  塞外愚夫和笑天叟被这少年慷慨陈词一怔,突然互相交换了一下神秘的眼光,同时呵呵大笑说:“原来是他的安排!熊小侠缘份不浅!”
  塞外愚夫又正色道:“熊小侠,你可知道陆叔叔、戴叔叔的师承是什么人?”这自然又是熊倜无法回答的话。
  昆仑双杰的问话,使熊倜有些怀疑,难道昆仑双杰,和自己的戴叔叔们还有什么关系?但是塞外愚夫二人,对熊侗的态度,显然和初见面时大为不同,由视如路人转变成十分亲切之色。
  笑天叟说:“熊小侠,你再向侯老魔请问一下,这柄贯日剑,暂时寄存在你身上,千万小心,不可使它再为宵小所乘!峨嵋一行,势所不免,你也不妨去会会异派的名宿高手!至于……”
  他没说下去,笑笑道:“以后再谈吧!”
  昆仑双杰不向熊倜索回贯日剑,使在场的人,感到他俩必与熊倜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但何以还要熊倜去峨嵋呢?就是熊倜本人,也茫然不解。
  熊倜怔怔地说:“在下还要立即寻访一位朋友,峨嵋之行,早晚还不能定准日期,最好各行其事,尚请原谅!”
  笑天叟和塞外愚夫相视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流云老尼把两个徒弟一招手,竟自飞步下山,她已忍了一肚子恶气,以离开这个使她难堪的场合为妙。
  但苍穹、苍松两位道士,却笑容可掬,赶过去拦住了她,无论如何,请她明天开完了会再走。
  流云老尼虽然性情爆烈,但眼前点苍双侠、昆仑双杰,无一不是硬对头,对方人多势众,不能吃眼前亏,回到峨嵋以后,有诸同门共起御侮,不怕熊倜和昆仑双杰不吃上个大亏。所以她没有立时再发作出来。
  经过苍穹、苍松两位道士苦口劝解,总算把这位峨嵋怪杰勉强留下。众人在彼此极不融洽的气氛中,重又向玉真下院走去。
  昆仑双杰,则和熊倜叨叙起来,细问他学艺的经过,出身来历等等。熊倜对于自身来历,依然懵懂无知,只晓得还有个妹妹,不知下落。而仇家宝马神鞭萨天骥的名字,数年来,深深印嵌在他脑海里。
  点苍双侠散花仙子夫妇,也和塞外愚夫等互相交谈,因之使流云老尼自觉形势非常孤立,幸亏出尘剑客兄妹,和她是熟识的,谈及天阴教目前猖獗的形势,崆峒派人,已有归于天阴教旗帜下的趋势。
  众人谈虎色变,对于天阴教,大家是同仇敌忾,一致深恶痛绝的。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20
第11章 蓝大先生
玉真下院在一片松杉林中,境界幽雅,碧崖环抱,修篁蔽日,而观宇却不很大,只有五间三清殿,两面都是幽雅出尘的静院。
  各方高手,先后云集,正殿已打扫得非常洁净,布置了一个各正派聚会的场所,而各方高手,分住在两侧静院内,苍穹、苍松引这几位少年英雄,自月洞门进入左侧道院。两排很整洁的丹房,花木扶疏。
  另有照应的小道士,伺候茶水素斋。
  熊倜等被迎入极洁的丹房,六位分住了三大间房子,同在一排,中间是个鹤轩敞厅,众人暂集厅上款茶。
  流云师太则携了二徒,闷闷回到右侧院中。
  谷小静厮缠着东方瑛,她又悄悄溜来,其目的不待说是想和出尘剑客多亲近些,看看东方灵究竟有情还是无情?
  敞厅上昆仑双杰,熊倜、尚未明,散花仙子夫妇六人加上东方灵,由苍穹道士陪坐闲谈,但谈的还是离不了天阴教的问题。
  东方瑛则与谷小静在丹房中密语,同是小姑娘无防,无疑地要品评一下熊倜和尚未明的人品武技。
  熊倜心里的重担,减轻了一半,倚天剑不至于茫无头绪了,但是芸妹妹呢?伊人如有什么闪失,更是使熊倜心碎,何况她极有被天阴教人诱骗的可能!这使熊倜心里,沉重得像坠着一大块东西。
  熊倜仍和昆仑双杰等笑语,他不能缺了礼数。
  突然自月洞门拥进来三位气概不凡的人,其中一位年满三十的汉子巨吼如雷,远远就向熊倜喝道:“熊倜!天山三龙与你有缘相会!今儿我钟天仇再来会会你!”
  众人都为这三位拥进静院来的人物起了纷扰。
  昆仑双杰久处西北,认得这秉性残酷的天山三龙父子,最称毒辣的是老侠钟问天,不知自何处得来一套秘笈,先后花了十四年的面壁苦功,练成了一种威力强大的阴煞手,是否和天阴教秘笈有什么关系,无人得知。
  但这种阴煞手,还从未向武林中表露过。
  大侠钟天宇,小侠钟天仇,父子三人仅年龄上略有差异,而一色黑衫黑履,使人看见有些刺目。
  三人一样是苍白凄惨的脸色,只有钟问天多了几绺苍须。
  四年前熊倜和鸣远镖局二镖头吴诏云,护送何首乌在临城道上与少侠钟天仇,曾作过一次意气相争的搏斗,而钟天仇以飞龙七式剑法,没有讨到一丝便宜,怀恨熊倜在心,直到他埋首苦练,自以为足可报复熊倜了,才翩然重入江湖,同时也是老侠钟问天想要称雄武林,显露阴煞手的时机。父子三人遂游踪遍及江南。
  他三人怀有莫大的野心,想先在武林第一大宗派的圣地武当山,树立威名,正好与飞鹤子相遇,遂把他父子邀上山来,谒诚款待,也可以说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了。
  天山三龙的野心,不在天阴教焦异行夫妇之下,而他们迟迟未向武当派人示以颜色,是想借武当派邀齐了各方各派高手,然后施展绝技,一惊震群英,达到他父子称雄一世的目的。
  钟天仇却发现了熊倜,昔年那一段过节,在他引为奇耻大辱,竟未能把熊倜打败,仿佛失了很大的体面。又听说点苍派的名手同来,恳求父兄,代他找回以前的面子,而熊倜自然是他父子借以发挥的好题目。
  熊倜的名望,列入三秀,确实更使天山三龙气愤。
  厅上众人都愕然惊起,熊倜则以更安详的神色,向钟天仇微笑拱手道:“钟少侠,临城比剑,受益匪浅!少侠如还不能忘怀那夜的事,熊倜敬候赐教就是!”
  苍穹、苍松仍以主人的身份,舌干唇焦,出面周旋。
  玉面神剑也久闻天山三龙凶暴的名气,但他在点苍比剑时,三龙却还隐居天山,课授天宇、天仇的武技,未曾与会。
  常漫天和散花仙子相视一笑,两人似都以武当派延聘这种似邪非邪说正不正的人物,殊为遗憾。
  武当飞鹤子是有深意的,正派方面增加一股力量,就可多操一份胜算,让天山三龙被天阴教拉过去那就太不合算,宁肯委屈将就他们些。
  铁胆尚未明,二次来武当山。昆仑双杰、峨嵋流云师太等都似对他露出一丝轻视之意,再说他是绿林总瓢把子,江湖上把式,怎能与五大名门正派相提并论?尚未明目无余子,早就想自我表现一番。
  尚未明轻轻一闪,已跃在熊倜前面,他双手抱拳说:“我两河铁胆尚未明久仰天山三龙英名,无缘领教,今日却正遂了平生之愿。但三龙有三位,熊大哥也无法分身奉陪,我尚某倒愿跟三龙中一两位玩玩!”
  尚未明这几句话,轻松,狂傲,兼而有之,使天山三龙几乎气炸胸膛。天山三龙真没想到一个绿林豪杰,竟敢在他父子面前,如此放肆。
  大侠钟天宇苍白的脸上,青筋微微牵动,毫无表情只透煞气的目光一转,以极不屑的态度,目光上掠,只微微颔了一下首,道:“难得难得!你尚当家的还有这份儿胆量!天山三龙,要破例教诲一下江湖后辈了!”
  他说出的话,更狂傲入云。
  钟问天则把熊倜、尚未明,以及散花仙子夫妇,用鄙夷不屑的眼光扫视一遍,他自然是不肯和这些年轻人动手的。
  散花仙子田敏敏娇笑着,笑得如同花朵儿摇头。
  她向玉面神剑说:“那边还有个老头子呢,该我俩去打发他了!”昆仑双杰、塞外愚夫见快闹得不可收拾,他顺着主人的意思向双方拦劝,说:“我们不能亏负了主人,中间私下结的梁子,应该另找机会去解决,最好在明天主人主持的大会之后,老夫想熊小侠不会一走了之,畏首畏尾的!问天兄以为我这句话可以采纳么?”
  钟问天多少对于昆仑双杰,有些畏忌,但是狂妄故态,依然轻轻答道:“早晚总是一样,小儿与熊倜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但是互印证一次武学,也不辜负主人盛意,老夫可吩咐小儿天宇、天仇,点到为止,略略告诫一下这些不识进退的后生小子,老夫袖手旁观就是了。”
  他把话说过了火,似乎他两个儿子,保能有胜无败。而昆仑双杰也觉得这些大话,太过刺耳,至于尚未明和熊倜,更是无法忍受了。
  散花仙子却纤手一指钟问天说道:“钟老头儿,你也脱不了手,凭你那两头恶犬,是不值人家一击的,听说你练了些什么鬼把戏阴煞手,我田敏敏倒想见识见识!”
  天山老龙钟问天,多少为散花仙子刁钻倨傲的话,感到无限惊奇,吹弹得破的花样美人,竟敢来捋虎须?
  武当两位道士,生恐事态愈加扩大,明天这个会也就裂痕百出,昆仑派已与峨嵋派弄得极不愉快,那这一次延聘各方高手,反而促成了自相火并,徒劳无功。但是任他俩舌上生莲,又怎能打动天山三龙呢?
  天山三龙固然狂态逼人,尚未明等又何尝不是气焰冲天,这种局面之下,谁也不能先服弱引退。
  钟天仇则以四年来功夫已进步不少,自持独门绝技,不信熊倜还能在他剑下讨巧,他急爆的性子奇快的身法已亮剑飞步而出,不料却是铁胆尚未明接住了他。
  钟天仇待喝他闪开,绕扑熊倜,而尚未明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挥动一双肉掌,掌影如雨,迎面扑至。
  天仇以为自己多了一口锋利宝剑,胜之不武,忙先蹿至侧面,收剑入鞘,也以双掌相敌。
  钟天宇却暂时收住架势,他并非怯敌,只是想先估一估这些少年们的分量,究竟有些什么本领!
  天仇和尚未明两人的身法,都妙到毫端,快无伦比,武当派苍穹、苍松两位道士想出手拦阻却再也来不及了,只有分劝其余未动手的人,暂且息怒。
  尚未明一上手,就展开塞外飞花三千式,招式奇幻莫测,使昆仑双杰不由哦了一声道:“原来这少年果然有些来历呢!”同样,天山老龙钟问天也不禁神情一肃,他颇为爱子担心,因为钟天仇还没练成阴煞手功。
  尚未明这套绝学,一式里千变万化掌影缤纷,上下四方形成千条幻影,饶是钟天仇本身功夫不低,但他那飞龙七式拳招,却一点使不出来。因此尚未明竟已占了先着,钟天仇却处处受制于人,落得只有挨打的份儿。
  打到后来三十招以后,钟天仇费尽吃奶气力,一味躲闪,汗出如雨,苍白的脸色反而涨出些紫色。
  老龙钟问天心疼儿子受窘,再也顾不得什么道义,也暗施辣手,伸出乌黑发亮的右掌,黑筋暴起,把十年来心血练成的阴煞手,突然自侧面斜劈向尚未明,猛如山崩雷震,破空震响,打出一记劈空掌。
  尚未明距他发掌之处,不过一丈来远,武林中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发掌伤人,正是所谓隔山打牛的上乘功力,确实没有几人。熊倜天雷行功已至无声无息阶段,但是平素还没练过这种手法。
  他无意迎拒天山老龙,对拍一掌,自己也不懂得其中奥妙。但昆仑双杰却是此中老手,不禁大惊,以为尚未明必遭毒手。
  单凭天山老龙发掌时手上黑光迸现,发出那一种奇异的啸音,这阴煞手必然恶毒无比,但是昆仑双杰也来不及趋前抢救。反而是玉面神剑常漫天,也懂得这手法的阴毒,不由嚷道:“敏妹快些出手!”又大喝道:“尚侠士快快躲避,钟老头阴煞手不可轻敌!”而散花仙子眼明手快,一大把精妙奇诡的钢丸,已漫天花雨,向钟问天掷去。
  星飞月跳,银影翩翩,而且四面八方,以不同的角度,齐向钟问天那只右手上面射去,天山老龙不得不抽了一口冷气,心中一震,向后倒纵丈余。因之他发出来的掌力,自然是向后一缩,不能达到尚未明身边了。
  散花仙子这种奇妙的手法,天山老龙蹿退丈余,钢丸还从地下跃射过去,几乎使他无法应付。
  而同时钟天仇,也因侧面银影纷驰,着实有些惊慌,被尚未明五指掠过肩头,一阵剧痛,他强咬牙忍受,也不由败退下去。尚未明收住招式,兀立如山,怒喝道:“天山三龙,暗下毒手,未免太不光明磊落!”
  又道:“任你哪位,我尚某再奉陪一场!”
  天山三龙,二龙钟天宇自问也未必能胜过尚未明,只有望着父亲出手了。钟问天则因刚才散花仙子这种散花手绝技,使他不寒而栗,一时疼惜爱子,暗中伤人,偏又找了个没趣,对方人才济济,还不知别人是什么门路。
  钟问天空有一腔抱负,不料却在武当山上徒自取辱。天山三龙,父子同一倔强性格,赢不了人便立即归山苦练,所谓有仇必报,终生忘不掉一颗芝麻大小的过节,常人惹恼了三龙,非死即伤,无一幸免。
  至于究竟有什么恶性,却也难说。
  钟问天自信以他的阴煞手,打败尚未明还不成问题,何况尚未明还在那里叫阵,他恼羞成怒,霍地耸身而前,向尚未明喝道:“姓尚的小子!接老夫几招,你这小子未免太狂妄了!”他已忍不住一腔忿怒。
  但是武当两位道士,怎肯让双方再打下去,因再打下去可就要变成了拼命了。苍松、苍穹双双死拖活拉,拦住了钟问天,比山下熊倜对流云师太,昆仑派与峨嵋派舌剑唇枪那幕,还要恶劣数倍。
  昆仑双杰称赞了尚未明两句,也立刻把熊倜、尚未明劝回厅上,不让再打下去。钟问天戟指怒叱道:“姓尚的小子,还有熊倜,躲了今天,躲不了明朝!明天会罢,就在玉真院外,作个最后了断!”
  熊倜点点头说:“很好,不干尚贤弟的事,我熊倜一人接着你!想不到天山三龙,竟是蛮不讲理的人!”
  苍穹、苍松再三苦劝,方把这场风波暂时结束。
  于是这几位侠士又增加了一项话题,就是天山三龙的为人行事,以及他们所练的阴煞掌性能威力等等。
  熊倜因倚天剑有了着落,心情稍为开朗,他们又谈及赴峨嵋之约,散花仙子娇笑说:“老秃婆口气不小,我倒要去看看他们峨嵋派巢穴,算得上什么龙潭虎穴?”玉面神剑较为持重,他点点头说:“我们自然要陪熊老弟去一趟,赏玩一下峨嵋胜景,但凭昆仑双杰和熊老弟的身手,倒用不着别人帮助,但不知熊老弟定于何时前往?”
  这可把熊倜给问住了,他不能拿准何时能找着夏芸,熊倜略一沉吟,常漫天呵呵大笑道:“我竟把老弟找芸妹妹的事忘了!不妨把时间拖远一点,愚兄回甜甜谷一行,然后束装西上,只要天阴教不再蠢动,愚兄看似无需逼得他们铤而走险。”昆仑双杰和他意见相差,认为以从速剿灭为安。
  熊倜正在考虑这许多问题,突然院门中走进来玄冠羽衣的飞鹤子,还有一老一少两位衲衣和尚,并肩而入。
  熊倜看那年约四十的褐衣僧人,面目十分熟悉,只一时想不起是谁,而那位老僧,道貌岸然,目射奇光,显然是一位内功很醇厚的人物。
  熊倜再一细看,脑海中浮现了四年前的往事,那不是鸣远镖局托他北上保护何首乌,同行的吴诏云镖头么?
  飞鹤子已邀了二僧,上得厅来。
  飞鹤子先作了一番客套,并因点苍双侠、昆仑双杰、熊倜、尚未明,出尘剑客兄妹的补临,引为莫大荣幸。
  武当派对于客人,是彬彬有礼的。
  飞鹤子介绍二僧,说是:“关外帽儿山大雄法师,和他的高徒诏云和尚。”自然可以定准是吴诏云了。
  诏云和尚趋前与熊倜互相握手,欢然道故,熊倜惊讶他为什么要披剃出家,吴诏云却有他的一番苦衷。
  镖货轻易地落入天阴教人之手,最可耻的是由于粉面苏秦王智逑的卖身投靠,镖局名誉扫地了,吴诏云是无法再吃这一行饭,又在临城一带,遇见无数武林高手,自己越发感到渺小微不足道。
  他本想从此隐姓埋名,一生再不提武技二字,却无意中遇见了关外隐世高手大雄法师,练武功的人是得了机会决不放松的,大雄法师一生绝技未得传人,看上了吴诏云,于是为他披剃,作为衣钵传人。
  四年之后,吴诏云的武功,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而大雄法师闻知天阴教兴起,他嫉恶如仇,当年剿灭天阴教,他也是最出力的人,岂能容他们再度涂炭生灵?遂携徒南下,访查二次重兴的天阴教的劣迹。
  他师徒自徐州南下,这时北道上英雄、七毒书生唐羽、海龙王赵佩侠、五虎断门刀彭天寿、劳山双鹤,黄河一怪都已被天阴教网罗勾结,尚未明崛兴两河绿林道上,他所能领导的已只是一些二三流角色了。
  大雄法师在扬州与飞鹤子相遇,武当派人是分批四出撒帖子的,而飞鹤子遍历苏杭江浙各地,遂与大雄法师师徒结伴而返。
  吴诏云和熊倜殷殷话旧,他瞟了在坐诸侠一眼,叹息一声说:“我不想王智逑变节出卖镖局,投身天阴教下,再碰面就是仇敌势如水火了!”
  他又使个眼色,低声道:“我俩找个僻静地方一谈吧!”
  吴诏云一脸重要而机密的神气,使熊倜大为吃惊。
  两人遂暂时告退,携手至角落一间丹房里。
  熊倜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能够报告芸妹妹的行踪。而结果却是另一件使他惊喜的事。
  熊倜由金陵城闯入鸣远镖局,访问仇人宝马神鞭萨天骥,粉面苏秦王智逑是唯一萨天骥的心腹,只是王智逑不肯泄漏出来神鞭大侠的行藏,反而乘机利用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替他经历江湖上极险恶的风波。
  吴诏云是个血性汉子,也很同情熊倜。
  两人进入房内,吴诏云慨然说道:“我这几年在关外学艺,风闻落日马场的主人虬须客,是一位隐名的怪杰,终于有一次得到机缘,窥破了他的庐山真面目,你知道这位在关外闻名赫赫的怪杰是什么人吗?”
  熊倜摇摇头,但他却知道虬须客就是所爱的芸妹妹的父亲。吴诏云义愤填膺地说:“十三年前的事了,萨天骥对不住武林朋友,杀害了日月双剑,使镖局里朋友,人人皆侧目寒心!”
  又厉声道:“谁知他竟做了落日马场的关外枭雄!”
  这一句石破天惊飞来喜讯,使熊倜震骇得答不上话来。他这时热泪盈眶,脑海里返回到金陵城外戴叔叔临死那一幕,数年来他一直没敢忘怀的大事,终于到了眼前,正是他替戴叔叔伸报血仇的良机!
  可是熊倜内心确实起了错综复杂的变化,这不是局外人所能把它描绘出来的。
  眼前放着三桩须他立即去办的大事:找寻夏芸,峨嵋赴约夺回倚天剑,与找那宝马神鞭报血海深仇。
  熊倜不是为这三件事孰先孰后,无法决定而焦虑,却是千万料想不到夏芸竟是大仇人的女儿,将来是多么刺伤芸妹妹的芳心!况且再想和她结合,是否可能?恩恩怨怨,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熊倜毕竟不能太忘情啊!
  又加上夏芸目前行踪飘忽,很可能投入天阴教中,一朵白莲花无上高贵的气质,让它陷入污秽而不能自拔,又是何等残酷而痛心的事。
  熊倜尽管内心彷徨、煎熬、焦虑,种种酸甜辛辣的滋味,使他陷入一种无法摆脱的苦网里,但是他仍苦笑着同吴诏云道谢。谢他关怀和盛情,以坚决如山的口气说:“熊倜如不在最短期内,完成复仇心愿,何以对星月双剑在天之灵!吴大哥,我绝不把你今日说的话,泄漏出去,使大哥有失对于萨天骥的情谊!”
  吴诏云道:“老弟这话是多余的,萨天骥负心不义,我吴诏云也非常痛恨他!还有老弟须多加考虑的,落日马场上已出现天阴教人踪迹,很可能萨天骥已和天阴教人搭上了线,报仇的事不免须多费周折了!”
  熊倜慨然说:“只要我晓得他在哪里,就是火坑我也要跳进去!和他一拼!”他俩又互谈别后的情形,匆匆返回厅上,与众人欢聚。
  大雄法师的性格,竟非常暴烈,他把二三十年前的天阴教人,视为毒蛇猛兽,而且今在焦异行夫妇领导之下的天阴教,他认为是死灰复燃不堪一击的。但是经过飞鹤子叙述天阴教人偷袭武当实力极为雄厚时,众人方知道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很可能天阴教还结合了不少厉害的魔头!
  这一个下午,他们都消磨在讨论这件大事上面。
  东方灵对于熊倜,本想表明他爱慕朱若兰的心事,但是却又说不出口,熊倜最近又没见过若兰,更不知道两人间都已发生了情愫,在东方灵提起若兰在飞灵堡安居无恙时,他热诚地连连致谢。
  粉蝶东方瑛也夹在中间,很大方地说笑,可厌的峨嵋谷小静也随伴在她身旁,所以这四人虽然避开了众人,于斜阳一抹时,在清泉碧树之间,流连边步,而终都没有一个较好的机会,说一两句话。
  自然熊倜是愁肠九回,挣扎着陪东方灵兄妹说话,内心似乎轻松,而实际上是沉重得喘不出一口气来。
  他与东方瑛间,是没有什么拘忌的,因为熊倜并没有什么心事,态度自然非常大方,而粉蝶则比他大一两岁,芳心牢牢系在熊倜身上,已经四年多了。若非有谷小静在旁,她可要控制不住快奔放的感情了。
  男女间的事是极端微妙的,久别重逢之下,那一腔想吐出来的话,往往变为无话可说,于是灵犀一点就完全显现在一双眸子之中,不单粉蝶是含情脉脉,只要碰上了熊倜的眼光,就露出无限光辉,神秘的意味是非个中人不能领会的,而谷小静更比她表现得露骨一点。
  东方灵是故意用话题缠住熊倜,自然他甚至有些过分,那冷淡的程度加于谷小静投来的眼波,几乎使谷小静伤透了芳心,但是她还是不忍离去,粉蝶嫌她不自知趣,为何不走开,而尽在中间夹缠呢?
  同样谷小静也巴不得熊倜自己识相,退出这个场合。
  谁也不愿提议早些回去,直至半轮明月斜挂在两峰缺口,依然娓娓忘返,可是熊倜只是信口酬酢,竟不知他自己说了些什么。最后终被散花仙子夫妇出来一搅,大家才意兴阑珊,倦意促使他们提步回去。
  熊倜突然看见黯淡的月光下,涧水对面松林之中,似有一黑一白两道瘦小婀娜的身影,在眼前一晃,但立即瞥然失去。他不相信那是一时眼花,他猛然提身纵去大喝道:“什么人?何方同道,请出来一谈!”
  众人因他这种动作,而立时纷扰起来。但是武当派人自山口起到处都设有伏桩,熊倜相信必是天阴教人,因为那种衣服颜色是太可疑了。他以极快的身法,在林中搜寻一遍,却没找见什么踪影。
  散花仙子,东方灵等,也在各处搜索,终于又会合在一处。常漫天认为天阴教人,绝没这么巧,恰在此时来偷探虚实。东方灵则同意熊倜的看法,认为天阴教中不乏好手,武当派大张旗鼓邀聘各方豪杰怎能不泄漏风声?
  接着又看见武当派巡查的人,四个道士一起儿在岩峰幽涧中出没,确实武当派的人也布置得非常周密。
  熊倜不愿把这事告诉飞鹤子,因为怕是莫须有的事,庸人自扰,反而添了一件笑柄,他们遂各回丹房就寝。
  第二天依然清谈了半日。
  会场匆急布置,耽误到申正时分,方才由飞鹤子苍穹苍松等分别导引他们入席。妙一真人已星冠羽服,含笑在正殿阶前迎候。
  以武当派掌门之尊,亲自迎接,这是很少有的事。
  殿内布置得异常洁净精致,多半是两人一席,面前一张条桌,本山的雀牙香茗,每人面前放了一个盖钟儿。
  另有四仪剑客和苍穹、苍松等一流弟子,侍立殿外廊上,照应四周,小道士们肃然往来伺应,与会的黑压压坐满了这座正殿,足有四十余位各方名宿高手。
  席次的上下,是含有崇敬的意思,自然峨嵋、昆仑、点苍三大正派,要占着重要的位置,熊倜和尚未明也被排列在较靠上席仅次于散花仙子夫妇的位置,而东方灵兄妹又在他俩的下手,足见武当派如何器重他们四位。
  峨嵋派流云师太师徒三人外,又多了个孤峰一剑边浩,孤峰一剑竟和徐小兰并肩而坐,他有些愧对熊倜,但是为了争夺倚天剑,更恼怒这位少年,所以他一直以最愤怒的目光,瞪视着熊倜和尚未明。
  点苍派也另有两位成名的剑客列席,此外受尊重的就是大雄法师师徒,丐帮龙头蓝大先生以及他的伙伴六人,天山三龙席次,排在峨嵋派侧面,也算很占要位,其他人中,熊倜只认得子母金梭武胜文,展翅金鹏上官予数人。
  江南一带著名的老少武师,请来的不在少数。
  妙一真人缓缓起立,以很沉重的语调,说明此次集会的意义,主张一致对付天阴教。他慷慨陈辞,在场的人无不感动。而天阴教势力弥漫江河南北,已逼得武林正派的人,几乎无法立足。
  这是每个人本身生死存亡的问题,不仅是武当、昆仑、峨嵋、点苍四大正派的祸福攸关,人人势所难免,不联合起来,确不容易扑灭这漫天妖气。
  各人对于妙一真人的话,无不欢然首肯,目前只是缺少个领袖的人,在坐各位都一致默认武当为武林最大宗派,实力充足,妙一真人德高望重,自然是最理想的人选,不待推戴,这已成定局。
  其次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步骤,先把各地天阴教人消灭?抑或是聚而歼之犁庭扫穴?受天阴教勾结煽惑的人,是否可以设法离间分化,以减弱天阴教的实力,这一连串的问题,没有一个人指挥若定,步伐就不易一致呢。
  蓝大先生见景生情,立刻站起来首先提出,由武当妙一真人作主,主持这次对付天阴教的大计。
  众人轰然赞同,妙一真人略作谦逊,由于大家热诚拥护,妙一真人只有义不容辞的首肯。
  都是武林名宿高手,也用不着歃血定盟。蓝大先生把丐帮探听得来天阴教的消息,详细地陈述了一番,各人都侦知天阴教一二动静,于是经过一番互相研讨,认为天阴教势力羽翼已成,再不设法消灭,武林正派人士,就不免受他们恶势力支配控制了。
  综合大家所得的消息,天阴教人已倾巢而出,而以长江中下游皖苏湘鄂诸省,作为根据地,争雄中原,而网罗的丑类也越来越多了。
  武林五大正宗派,惟独崆峒一派无人出场,这无异暗示着崆峒派人已和天阴教有了默契,自然这是极不幸的事。
  大雄法师提议大家捐弃已往的嫌隙,先以大局为重,在消灭了天阴教之后,再各了结私下的公案。
  这话可就有些人默默不语,尤以天山三龙、峨嵋流云师太、孤峰一剑面露悻悻不平之色,妙一真人慨然叹息了一声道:“承各派各方高手,辱临荒山,良机一纵即失,先发制人方为上策,如何就此开始我们的行动!”
  自然妙一真人是怕夜长梦多,萍踪四散,再召集就不容易了了。众人各有恩怨,虽在正义旗帜下不容推诿,但还有许多人未能立即首肯。恰在这时,飞鹤子自外面飞舞而入,神色显得非常紧张。
  众人立刻神情随之不安,飞鹤子躬身禀告:“天阴教人已派司礼童子黑衣摩勒白景祥,白衣龙女叶清清送来一函。”又看了熊倜一眼说:“还有一信,是给熊小侠的,是转来雪地飘风的信!”
  熊倜神色为之一变,那些不明了熊倜来历的人,都纷纷起了怀疑,而天山三龙,流云师太,更是对熊倜表示着鄙夷不肖之色。无疑地大半人都怀疑到熊倜,是否与天阴教有着特殊关系!
  夏芸的信,由天阴教人转来,不是证明夏芸已经失足了么?无论出于自愿与否,这是多么不祥的事啊!
  散花仙子衷心替夏芸惋惜着。
  熊侗以极悲痛的心情,仍能撑持着冷静的态度,伸手接过飞鹤子交来的一封信,夏芸绢秀纤弱的字迹,这不是别人可以作假的。
  散花仙子激动着,压不住急促的呼吸,不知夏芸究竟写着什么刺激熊倜的话,她秀目一直注视熊倜发抖的手。
  而与会的众人,也以激动的心情,期待妙一真人宣布天阴教的来书。天阴教无孔不入,居然把武当派召集群雄的时期拿得很准,恰好在此时递来帖子,足见他们耳目爪牙,遍布在这一带了。
  妙一真人且不拆信,冷似严霜的脸色问道:“天阴教来人还没走么?”飞鹤子低声说:“他们还要一声回话!而且……”他又看了熊倜一眼,说:“还请熊小侠出山外一谈呢!”这话说出之后,熊倜不啻成为众矢之的了。
  昆仑双杰也以极冷酷的眼光,注意观察熊倜的表情。人言曾参杀人,曾母尚且疑子,所见虽圣贤也不能免于众口铄金,使人生疑。何况一大半人对于熊倜是不了解呢!
  天山三龙已怒目发出极难听的枭笑之声。
  蓝大先生却劝众人暂时保持冷静。尚未明手握剑把。他血性暴烈,倘若有人诬蔑熊倜,那他是立刻就要拔剑而起,只有武当派明了熊倜与天阴教的不睦,上次解剑泉边,为贯日剑一场搏斗,可为佐证。
  妙一真人把天阴教焦异行夫妇示名的一封信,朗声读了一遍,大意是讥讽武当派遍撒英雄帖,字里行间充满些轻蔑的话,表示天阴教暂时决不退出长江一带,进一步以洞庭君山为大本营,竭力与自命正派的人周旋到底。
  信末还表示着双方冰炭不能相容,不妨在明春草长莺飞之际,来一次大规模的较量,这简直是挑战了!
  妙一真人肃然变色,众人也都非常地紧张不安,武当派不能向恶势力低头,只有与天阴教硬拼之一途。
  自然这种重要的决定,妙一真人要征询一下大家的意见,结果是一致同意,明春如约和天阴教人决一雌雄,只这决斗地点,还未能决定,而且也须通知天阴教,这就是天阴教来人等候答复的问题。
  熊倜则把那厚厚的封套拆开,而信里并没有写着一个字,仅仅是一枚古钱。这是夏芸得自熊倜,叶老大兄弟送给熊倜的东西。这究竟表示什么意义呢?使熊倜如坠入五里雾中,尚未明也不知他和夏芸有什么默契!
  但那枚古钱尚未明是认识的。
  众人也只看见夏芸信中,仅仅是一枚古钱,流云师太自作聪明,嘻嘻笑道:“原来是这点儿玄虚,这一定是天阴教人的暗记了!”这句话气恼了铁胆尚未明,霍地跃起厉声喝道:“这是在下朋友叶氏三英的标记!秃婆不要信口雌黄!”
  妙一真人也觉事情非常蹊跷,忙劝两人暂时罢手。
  妙一真人严肃的神态道:“除恶务尽,我们就去天阴教江南总堂洞庭君山会会他们,各位以为如何呢?”
  昆仑双杰等都无异议,时间就决定了明春清明节。
  妙一真人说:“飞鹤子你去备一张简帖,用四派及武林各位名义,写明日期赴君山候教,交付来人就是了。”
  飞鹤子应了诺,立即备了拜帖文具.在场的人各个义形于色都签了名字,于是这一桩武林空前的洗劫,终于在这次会议中造成!飞鹤子封好了泥金简帖,迟迟未去,却向熊倜道:“熊小侠要不要一同去见见天阴教人?”
  熊倜心急夏芸的安危,匆匆起身而出,说:“正要问问他们,为何劫掳一个弱女子!”尚未明也随着出了正殿。
  天山老龙钟问天冷笑入云,霍地起立说道:“待老夫出去看一看是怎样两个魔崽子!”又以极难堪的语气说:“老夫到要看看他们卖些什么关子!别让吃里扒外的人,把大家出卖了!”这话未免太过分点,幸而熊倜等已走出下院,未及留心听到,否则尚未明的火烈性子,是不会容忍下去的。这次会中的决定,是非常沉重的。
  还有些人在嘀咕着,低声议论熊倜和尚未明。
  天山三龙父子,一哄而出,妙一真人恐再生是非,立即摆手令苍穹、苍松,也随同去一趟,武当派人备了极丰盛的酒筵,务请这五位再回来欢筵。
  熊倜却早已心飞在夏芸身边了。会已开过,他只想问出夏芸所在,立即兼程就道。尚未明也急于弄明白这回事,急性的人,什么事说做就做,没有考虑的余地。尚未明何以也如此关心夏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熊倜、尚未明,与飞鹤子驰抵解剑泉边。
  只见武当八位蓝袍道士,伏剑而立,对面却是一双俊美少年男女,若无其事地在山径上徘徊观赏风景。
  他们都认识是天阴教下两位司礼护法──黑衣摩勒白景祥和白衣龙女叶清清。这两位身手是不凡的,上次偷袭武当就表现出来他俩的惊人绝艺,而这次深入虎穴,投下战书,也显然是有超人的胆量。
  熊倜一看这两位少年,就联想起来昨天月下的两条身影,不是他们还有谁呢!
  天阴教果然厉害,爪牙已满布武当四周,武当派人一举一动,他们都已不是探听得很明白么?
  白景祥和叶清清,都面色十分和善,微笑施礼说:“熊大侠久违了!敝教教主一直在敬等着阁下,可巧夏姑娘又到了我们那边,为了夏姑娘幸福着想,教主渴盼阁下前往一谈呢。”这些话是何等的动听,充满了诱惑的气味,而且还挟持着熊倜的爱侣!
  熊倜也略还一礼,正色道:“夏姑娘现在何处?请速明说。其他不必多费唇舌!夏姑娘如系被你们劫掳,我熊倜可不能放松任何一个坏蛋!”
  叶清清娇笑一声,笑得那么甜,又柔声道:“熊大侠太言重了,敝教何至难为一个女子?夏姊姊人生得美丽绝顶,我俩很谈得来呢!她正是我的朋友,如同阁下一样是敝教愿意结识的朋友呀!武当派人才是一而再地要掳劫她,不是我和白哥哥及时赶到,夏姑娘到真的危如垒卵呢!如蒙阁下不弃,我们就一同驰往荆州府,阁下会见了夏姑娘,一切自然明了。”
  熊倜冷冷笑道:“熊某正要去见她,任你龙潭虎穴,有何畏惧!用不着烦劳二位带路,请把地址留下,我熊倜自会前往。”
  任是熊倜一再恶声相向,两个少年却毫不动怒,依然是极和气的神态,连尚未明的火脾气,也发作不起来。
  可是在后面窃听的天山三龙,已抓住了把柄,三条身影猛然窜出当地,钟问天怒不可遏戟指叱道:“熊倜,还有姓尚的,分明都是骑墙派,两面倒的武林败类!昨天的事还没有了,老夫岂能让你等从容逃去!”
  熊倜冷笑说:“天山三龙,信口胡嚼,我有要事在身,岂是故意畏避你父子!你把话说明白点!熊倜在泰山顶上,独抗天阴教,有目共睹,你别想借端滋扰,我一切遵命,绝不含糊,在哪儿了断,任凭你划出道儿!”
  尚未明更是气得变了脸色,长剑一挥,塞外飞花三千式,极奇诡变幻的招式,已跃过去直扑钟问天。
  尚未明剑花乱颤,闪成无数寒星,裹住了钟问天的身形。钟问天赤手空拳,身形飘忽如风,就以一双肉掌来迎敌尚未明,天山老龙功力醇厚,而身手异常奇诡,旋绕在尚未明四周,剑影竟沾不上他的衣角。
  老龙二子苍龙钟天宇、墨龙钟天仇,本想拔剑围攻熊倜,身后苍穹、苍松道士赶至,竭力阻拦,而飞鹤子把回帖递与天阴教两个少年男女以后,也回身苦劝。尚未明和钟问天已缠在一起,无法把他俩分开。
  熊倜不愿尚未明为他受累,本待施展潜形遁影之法,上前把两人分开,但飞鹤子已临身边挽住他的胳膊说:“熊小侠千万不要动手,不可使自己人误会加深!”
  熊倜又向白景祥、叶清清叱道:“你俩不要妄想借端要挟,熊某绝不受骗!有胆量就把夏姑娘地址说出,否则我熊倜就面见你们教主夫妇,当面索人!”
  但是天阴教这两个少年,却和钟天宇兄弟俩互相交换了一下神秘的眼光,黑衣摩勒白景祥竟向钟问天喝道:“天山钟前辈,怎么这样莽撞找熊倜和尚当家交手?你们这不是同气相连,反自相残杀吗?”又向熊倜说:“雪地飘风原是贵相知,敝教岂敢怠慢错待了她!荆州府地面不大,敝教随时有人专诚接待,熊大侠何必再问地址,我俩在前途专候大驾就是了!”
  白景祥说的话,语意双关,只有个中人才能体会得出所含意味。钟天宇和钟天仇嘌了这两个少年一眼,虽仍然挣扎着要摆脱二道拦阻,上前嘶斗,但却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而同时又很注意熊倜的态度,.
  白景祥和叶清清使命已达,为何还不离去,是否等候武当派下令逐客?熊倜的神色又那么决绝,那么他俩又眷恋着什么?显然他俩是以极关切的神态,注视尚未明和钟问天的拼斗了。
  叶清清娇笑得非常甜蜜,秀目递过去一种含义不明的眼色,她是朝着天山老龙而发,咯咯笑道:“你们俩这么无意义地打斗,打到几时才完!你们俩都是自己人!这不是让敝教同人看着有趣么?”又道:“可笑武当派请来的客,竟不知道怎样招待别人!劝一劝别打破了头,从此谁也不肯再光顾你们武当名山了!”
  她这些话,含有讽刺意味,却又似语义双关,并且有些不伦不类,天阴教与武当派势同水火,正应该幸灾乐祸,何必又假惺惺猫哭耗子呢?叶清清把这些话说完,才扭转娇躯,拉了白景祥一同向山下走去。
  但是他俩临去时,仍然彬彬有礼的向熊倜拱手告别。对于武当派的道士,则连正眼也没有看。
  钟问天游身移步和尚未明拳剑相争,却态度略略变了一些,他竟舍弃了他最擅长的阴煞掌,没有下一招毒手。
  飞鹤子见他俩打得渐渐出招缓慢了些,有机可乘,把天山老龙伸手拉过一边,回身拦住尚未明的剑锋,口中连嚷:“尚当家的快请收招!”
  熊倜心思极细,他感觉出天阴教那两个少年刚才出语颇有神秘意味,正在凝视思考,但也随着飞鹤子走过去劝住了尚未明。钟问天则仍是傲岸自负的神色,向熊倜、尚未明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两个小子!为顾全大局,权且把梁子记下来,待明春君山大举之后,再行结算!老夫这还是看在武当派主人面上呢!”
  奇怪的是,天山老龙竟然又率领他两个儿子,翩然重返玉真道院,也不需要武当派道士们劝解了。
  飞鹤子等安慰了尚未明一番,力加解释双方不可误会,并邀熊倜俩回玉真道院赴宴,言词极为诚恳。
  熊倜却心里说不出的彷徨、焦虑,恨不得立时去见着夏芸,把一切应该谈的向伊人表白一下,可以说他已心乱如麻。
  他激动地握着尚未明的手说:“我自己的事,不必再麻烦尚大哥了,请回去和各位前辈,各派高手欢聚,熊某尚有要事,烦代我向妙一前辈告罪!明春……”熊倜似乎不能决定日期,叹息了一声,向飞鹤子道:“无论如何,明春我一定赶回武当,听候妙一前辈驱使,共赴君山之会!恕我不再向各位道长一一告辞了。”
  熊倜把时间拖得这么长,那么他要去很远的地方么?又去做些什么?使尚未明大为吃惊。他和熊倜相识以来,肝胆相照,无异骨肉,怎忍一刻分离?又恐熊倜为了夏芸,独闯天阴教罗网,吃了大亏,不由说道:“熊倜大哥不让我同去,使我心实不安!尚某浪迹江湖,难得知己,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不愿在这儿耽延,我回去告诉常大哥、田姐姐一声,我们一同帮你些忙,总比你一人可多凑些意见办法,你在谷城客店中等候吧!”
  熊倜说:“这不是大哥们所能帮忙的事,此时无暇详说,约定日期虽远在明春,但天阴教有什么信义可言,随时可能蠢动,大哥们与武当派同心协力,澄清妖氛,方为上策!”又叹息道:“我不是抽身避事!而是另有本身一宗私仇未了,并且与夏姑娘有关,大哥们能参加在里面么?大哥盛意,我是非常感激的。最迟明春重在武当相会,大哥又何必依依惜别呢!”
  尚未明心里早打定了主意,向熊倜交换了一下眼光,恳切地握着熊倜的手,说:“前途再见!”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22
第12章 星殒月落
 熊倜心理上纷乱的情形,正如一团乱麻。
  熊倜草草与飞鹤子等道别过,独自驰下山去,最使他惊异的山下竟不时遇见黑衣劲装的汉子,分明都是天阴教的爪牙。使熊倜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出武当山实是处于极不利的地位。
  熊倜惴惴不安的回至谷城客栈。
  夜色沉沉地垂下了一层黑影,熊倜的心快要燃烧起来,本想连夜赶往江陵,而怪异的事又发生了。
  熊倜要些菜饭狼吞虎咽,甚至他不知自己吃下些什么,何况菜的滋味呢?店伙计则探身进来说:“熊客官,你家还有两位熟朋友吗?”
  熊倜怔了一怔,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朋友,伙计自作聪明的挤挤眼睛,神秘地笑笑道:“你家这两位朋友,比你还年轻,她俩暂借你家和尚客官的坐马一用,明天一早就送回来的。”又低声说:“好漂亮的两个小妞儿,你家,你家……”
  伙计不知还想说些什么,熊倜大出意外,自然他会联想到夏芸身上,难道她已经来至谷城!
  但是另一位女子又是什么人呢?熊倜百思仍不得其解,他忙追问伙计,这两个女子的容貌衣着姓名等。
  伙计也愕了道:“既是你家的朋友,你家还不晓得吗?”
  这一说又把熊倜僵得无话可说。
  这个伙计顶爱瞎三话四,而得意地滔滔不绝讲了下去:“两个小妞儿,都穿的一身雪白衣服,小的可不敢仔细盯住人家瞧,我是顶老实的人呀!一个头上包着青色绢帕,这位姑娘是个冷面孔,不大爱理人的。”
  伙计又道:“另一位姑娘,嘴角老是带着甜甜的微笑,头上用红绢包扎,都像官宦人家小姐,尊贵无比。”
  这使熊倜更加陷入迷阵,听去都不像是夏芸,但这又是什么来历的人物?明明素不相识,却要自称是他和尚未明的朋友,熊倜疑心重重,好在明早人家会把马匹送回来,到时自可看看是什么来路。
  熊倜问道:“她俩既然知道我们的姓名,她们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她俩的姓氏可曾告诉你?请你详细说一下,让我想想是哪儿来的朋友!”
  熊倜说得非常轻松,店伙计笑道:“岂但知道两位的姓名,而且还说过,等你家自武当山回来,再转达一声,临时借用坐马,不及当面致谢呢。可是两位姑娘却不曾自己表明姓名,这小的也不敢多问,你家久走江湖,谅来交结的朋友很多,一时记不起来。”
  熊倜托他明晨送回马匹时,务必把两个白衣女子,留住见见面。伙计满口地应诺,又神秘地一笑,说:“美极了,画也画不出来,和你家同来的那俩堂客,一样的美,而且还年轻得多。”伙计见熊倜态度庄重,似乎把许多溜到口边的话,都咽了回去。最后仍然补上一句:“不过她们都像是老走江湖的人呢。”
  熊倜由夏芸身上想起,想及生平所遇见过的少女,只有东方瑛、散花仙子数人,使他又重新加入了一种疑虑。
  次晨日上三竿,熊倜方才起身漱洗,他惟恐误了那两位还马女子来临的机会。但是他终于失望了。
  因为并没如他意料,两个白衣少女的倩影,始终未在客栈前再现。店伙计捏着一把汗,惟恐是遇上了骗子,而多少他须担承这个担子,要赔客人被骗的马呀!
  熊倜等候了半天,代替还马女子而来的却是尚未明。
  尚未明昨夜返回玉真道院,武当派人以极精美丰盛的宴席和特酿的药酒,招待各方豪杰欢呼畅饮。
  天阴教人出没无常,使妙一真人为之谈虎色变,众人也都凛凛自危,大多数江南武师都恐单独行动遭受袭击,武当派更巴不得众人都留在山上,于是重新作了一种部署,决定先肃清襄阳府附近的妖氛。
  尚未明和散花仙子密谈之后,常漫天以为熊倜必有隐情,无须干预他的隐私,是故他夫妇除了准备一现身手之外,仍拟暂时回甜甜谷一行,因为却不过武当派人的殷勤款待之情,决定暂留一日。
  尚未明遂向飞鹤子等告别,来追随熊倜。
  失马的事,也大出尚未明意外,他很机警地判断出来是天阴教人所设下的陷阱,不过猜不出用意所在。
  熊倜无法抑制焦急的心,遂与尚未明就在当地另选购了两匹块头高大的马,即日启程南下。
  尚未明乃两河总瓢把子,随身携带珠宝,都价值连城,失去两匹马原只付诸一笑,但这事毕竟来得太突兀了,遂成为他俩研究的一项问题。
  当日抵达襄阳,次晨沿汉水向宜城进发。
  秋高气爽,沿途仍然林木葱茏,野花纷列。两人策马驰出四十余里,眼前出现了自西而来的一条叉道,枫杉交布,翠色迎人,这条路他俩已往返了两趟,无心去赏玩景色,却自叉路上鸾铃响处,并列驰来双骑。
  马上一双十七八岁娇柔明媚的白衣劲装少女,正如那店伙计所述,美艳绝伦,而头包青绢的面罩秋霜,神色极为冷肃,红绢帕包头的则浅笑盈盈,秀目盼睐,似露出无限动人的风致。
  奇怪的是两个少女竟策马直向他俩冲来。青绢包头的少女只向他俩用秀目不在意地轻轻一掠,而那一位少女,却满面春色,先掠了熊倜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尚未明,而她的秋波,一直闪闪放光,盯着尚未明。
  熊倜和尚未明血气方刚,自然眼前一亮之下,触目竟有些心旌摇摇,她俩那两匹马又箭一般直冲过来,若不收勒坐马,四人四骑会撞在一堆了。
  妙在两个少女骑术比他俩还来得高明,恰好冲至他们身边,相距不及三尺,把马头勒住。
  红帕少女娇笑着嘘了一口气,她笑得那么甜,而秀目一直和尚未明在相对凝视,她笑得如同花枝摇颤,嗔道:“你们两个人毫没道理,不是我勒住马,早撞在一起了!真把人吓一大跳!”青绢帕少女则略后数尺,她似看不惯她同伴的妖娆举动,向她背上狠狠盯了一眼,竟自拍马横越官道,正好挡在熊倜、尚未明马前。
  他俩想走也走不成了。而尚未明正为那红帕少女的风姿愕住了,距离太近,使他得以饱餐秀色。
  红帕少女又笑道:“啊呀!原来是熊大侠和尚当家的,恕我眼拙还没看清呢!两位不要尊骑了么?我和眉妹正是送还二位大侠的宝马,若是错过了那更麻烦,别让尚当家的疑心我姊妹是马骗子!”
  熊倜和尚未明同时一惊,方看出两个少女正骑着他们的马,显然这其中大有文章了!熊倜毫不在意地拱手说:“两位姑娘,熊某素昧平生,区区两匹劣马,何必认真起来交还呢?”
  红帕少女敛衽一福道:“不瞒两位侠士,我乃天阴教白风堂下稚凤坛主朱欢,她是我的助手,崆峒女杰柳眉,外号云中青凤。熊大侠和尚当家的,难道还不明白我们的来意吗?”说完,向着尚未明嫣然一笑。
  尚未明说道:“姑娘们专诚来还马,其实这是多余的,两匹马所值几何,只是姑娘们身列天阴教教下,倒使尚某不胜惋惜!”
  红帕少女道:“尚当家的独霸两河道上,自然看不起这两匹马。但是我们借了可不能不还,天阴教为武林同道谋取福利,凡是归入教下的,前途事业上都受到一重极大的保障和协助。”
  她又神秘地眨眨眼说:“两位大侠,请勿多疑,我们不会向您说教的。尚当家的替我们惋惜什么?尚当家的是两河总瓢把子,劝你回去看看,两河道上只怕早已壁垒一新,旌旗易色了呢!”
  朱欢又咯咯笑道:“尚当家的句句不离还马,其实我姊妹也不是不晓得尚当家的威名震服两河绿林豪杰,还在乎这区区之物。尚当家的再猜上一猜我们的来意呢?”
  尚未明心中突然生了一丝警觉,本能地右手抚摸了一下剑柄,俊眉一扬朗声道:“难道天阴教让你两位姑娘,来对付我们不成?狭路相逢,用不着多说,就请动手吧!”
  红帕少女斜睨了他一眼,巧笑盈盈道:“尚当家的太言重了!敝教敬仰两位大侠,请还请不来呢!哪有把客人错待之理,我们是奉白凤堂主缪老前辈之命,特来迎接两位少侠大驾的!”
  熊倜拨转马头,抢着说:“素不相识白凤堂主,何劳远道派人迎接。只敝友夏芸姑娘,现在何处,姑娘若肯告知,熊某不胜感激!”
  红帕少女眼光还不肯自尚未明身上移开,略偏过头来淡淡向熊倜一笑,娇声道:“还是熊大侠说话爽快,其实我们除了奉缪老前辈指示,一多半还是受夏姑娘之托来敦请熊大侠呢。不必耽误时间,一同上道吧!”
  红帕少女又露出极顽皮的样子,笑说:“夏姊姊天天巴望您,若不是她……”
  熊倜惊问:“她怎么了?”
  朱欢故作神秘,一拦嘴道:“看你急成什么样子!我包给你一个活泼娇纵的芸姊姊不成么?”
  红帕少女看出熊倜面上神色恍然,不由娇笑说:“熊大侠谅是不满意我的答复,该不是怕我姊妹存有歹念!”
  熊倜傲气如云,扭头瞪视了她一眼,冷笑道:“熊某在泰山力抗贵教群雄,此心坚如铁石,更何怕什么龙潭虎穴!只是夏姑娘……”红帕少女抿嘴笑道:“芸姊姊好好的,等着你呢!你请放心吧!”
  熊倜冷冷道:“若是有人难为她,熊某可不能善罢甘休!”
  红帕少女和他俩并马而行,她悠悠地叹息了一声道:“芸姊姊首先和叶清清交成好友,又得九天仙子爱顾,谁敢来难为她,又是你熊大侠的……”她想了半天继续道:“总之,你熊大侠放一百个宽心就是了!两天后你就见上了她,何苦说这些狠话。”
  到了荆州府,天阴教龙须坛主单掌断魂单飞,已率领四名黑衣人迎候道旁。熊倜在飞灵堡看过单掌断魂的功夫,当时他一闻锣声,飘然离去,致未能一较身手,但这人既是崆峒派下,陷身天阴教不是很可惜么?
  单飞含笑为礼说:“熊侠士久违了!这次驾临荆州,盼能多盘桓儿日,若熊侠士不吝赐教,单某决心奉陪,但现在情势和飞灵堡大不相同了!”
  他这些话,表示他颇自负,而且有与熊倜一较短长之意,熊倜虽不为忤,却仍报不屑的神色道:“朱姑娘和柳姑娘远道相迎,难道就是阁下要和熊某一较身手么?”
  单飞败于凌云子剑下,平日傲气稍为减煞些,但却换口气道:“熊侠士误会了,我正以上次飞灵堡中未能领教绝技为憾呢。此次出于缪老前辈之命,正是为台驾和夏姑娘双双幸福着想,请面谒缪堂主,便知其详。”
  红帕少女向单飞白了一眼道:“单坛主,这次是例外,缪堂主要亲自接待,稚凤坛恕不能让你伴陪他二位,用不着坛主费神了!”
  说完话,就引领他们驰向宅第。
  青帕少女忽然用极快而极低的声调对尚未明道:“尚侠士,前途小心,茶酒切勿入口!”
  她一说完,玉颊微赧,娇躯挺起来,一领马缰,达达达驰出好远。尚未明接受了柳眉这一番盛意,自然不免心神大震,忙附耳把原话转告了熊倜。
  熊倜昂然策马至花照壁后面,和尚未明一同下马,八字缩入的大门,竟冷清清地掩闭着,而附近也极少住家,红帕少女招呼说:“马匹自有我们照料,两位大侠不必管了。”
  她上前轻叩门上铜环,应门的是两个垂髫白衣幼女,逸然显得清雅绝尘,但却与这么高大的宅第不相称。
  熊倜和尚未明,被邀走前去,不知何时青帕少女已是无影无踪。另有两位十八九岁白衣少女,像是朱欢的姊妹,她们一见面就莺嗔燕咤,喧闹成一片。
  宅内厅堂相望,楼阁连云,不知有多少层院落。
  他俩随着穿堂过院,门户重重,奇怪的每一处都鸦雀无声,偶然有一二白衣少女走动,寂静得像一座尼庵。
  他俩被引至一面华烛高张的大厅前,廊上静肃地站着四对儿白衣飘飘的垂髫少女,春兰秋菊,各极其美,燕瘦环肥,脂光粉腻。他俩如入众香国里,目不暇接,奇怪的始终没有看见一个男子。
  廊柱上一列红纱宫灯,盆兰雏菊,装饰得宛如王侯巨府,而厅中的陈设更是光怪陆离,金迷纸醉。
  红帕少女向珠帘内嘤宁躬身禀告:“缪堂主,熊大侠和尚当家的驾到。”
  帘内妇人应声说道:“快请进来!”
  立刻珠帘高卷,眼前珠翠缤纷。早有一位擦胭脂抹粉,满头簪花的红衣老妇,含笑出迎。熊倜在泰山时曾见过这九天仙子缪天雯一面,眼前还是这个不可思议的老怪物,四周有七八位白衣美女簇绕。
  尚未明几曾见过这种怪场面,但是他头一眼留心看到的,是那青帕少女柳眉,竟也罗袂飘扬,侍立老妇身旁。
  只是少女柳眉颦蹙,似望着他和熊倜另含深意。
  红衣老妇粉面上堆出笑容,一伸手说:“名满江南的熊小弟弟,威震两河的尚小弟弟,惠然来临敝堂,快请里面畅谈一下,老身这些小妹妹们招待不周,两位都是自己人多包涵了。”
  红帕女子把他俩安置在八扇水晶屏风前座位上,九天仙子对坐相陪,群女则围绕四周,奇怪的只有红帕少女一人头上裹着红帕,柳眉头上的青帕,却不知何时业已解去,露出一头钗簪高堆的云鬟。
  绢帕代表着什么意义,只有天阴教人自己明白,尚未明似乎又窥破青帕少女微含幽怨之色,自然他又和柳眉四目相接触过一次了。
  九天仙子白发苍苍,而丰神冶荡,很客气地嘘寒送暖,似把他俩当为亲戚子弟,而她心中却很得意着,正如猎人捕获了猎物一般。
  九天仙子缪天雯内功之深,不难自她的眼神中观察出来,但是天阴教对付他们,却另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手段!
  九天仙子笑语婆娑道:“熊小弟弟,我说夏小妹妹是几生修来的,你一定茶思饭想一刻忘不了她,有情人都成眷属,这是敝教唯一的愿望,和乐于促成的事。否则你熊小弟弟一个人也不合本教入门的规矩呀!”
  她这一说,像是熊倜已乐意入教,而且还要感激她玉成好事呢!熊倜自然心头泛起一丝憎厌,朗朗回答道:“夏姑娘现在哪里,请带我去先和她会会面。至于贵教宗旨我还不深悉,人各有志,熊某泰山一会已决定此志终身不变。若贵教真能造福武林,不以征服各大宗派各方豪杰为目的,彼此各行其是,我是乐于调停贵教和别人之间争端的。至于夏姑娘我也不能勉强她做违心的事!”
  九天仙子道:“我早知道熊小弟弟和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小弟弟自然千里奔驰急于一见,但老身不能不先尽点东道之谊,难道一杯茶一口饭都吝于招待么?况且熊小弟弟与夏妹妹从此俪影成双,不能不替你们祝贺一下呀!”
  她向左右女子略一挥手,立刻有两个白衣少女趋出捧茶相敬。九天仙子又呵呵笑道:“尚小弟,我也替你选择一位最逗人怜爱的小妹妹,做你终身的伴侣,我想你一定猜得出来是哪一个,就是远道迎接你的人儿!”
  尚未明驰骋江湖,宰了不少贪官污吏,目前却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九天仙子竟当面替他做起媒来,难道天阴教人是想用美人来笼络他的心?尚未明立刻感到极为尴尬。
  但是他极盼望九天仙子能把青帕少女替他撮合。
  尚未明脸上火辣辣的,又不好立即应允。他急于明了这天阴教属意于他的人儿,却不好启齿去问。
  尚未明陷于瑟瑟不安的地步,虽明知道这是个温柔陷阱,却始终没有勇气,坚决拒绝九天仙子的话。
  尚未明对于青帕的少女,确实一见倾心,尤其在最后一段行程中,青帕少女倾身密语,不是含无限深情么?
  狡猾的九天仙子,似已看出尚未明的心事,却故意玩弄这个少年英雄,又笑着说:“尚小弟弟请相信我,我绝不会使你失望。”
  秀丽淡装的少女,分送给他俩各一杯碧色湛湛的香茗,熊倜略一欠身接住,他已看出尚未明神志恍惚,忙向尚未明递过一道眼色,意思说:“这茶可不能吃!”
  同时,已去了青帕的少女柳眉,也向尚未明丢了个眼色,使尚未明陡然心情一震,方算把小鹿乱撞的心暂时收摄住。
  那红帕少女,却娇笑得更加妩媚,她心畅神快,露出无限得意之色,和那柳眉幽怨之色,恰成个相反的对照。
  熊倜揭开盖盅,嗅着那茶香之中,另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芳馨,略熏人鼻孔,就使人浑身虚飘飘的舒适无比,他虚虚张口啜弄出声响,却暗暗把茶汁吐在地上。
  又用手帕拭抹一下唇吻,连口赞美主人所赐的香茗。
  九天仙子一声吩咐,众少女立即抬上席面,水陆杂陈,而且都是极精美的杯盘器皿,菜肴更是活色生香。
  九天仙子立请他们入座,并且笑盈盈说:“让我这几个小妹妹,各敬两位一杯,然后就送熊小弟弟和夏妹妹……”
  突然九天仙子一收笑容,正色向熊倜说:“夏妹妹的令尊──虬须客,你还没会过面吧?”
  熊倜神色一肃,冲口问道:“虬须客,什么,他在这里?”
  九天仙子道:“熊小弟弟不要性急,早晚可以见面!但是谅你还不知道他就是当年北剑南鞭宝马神鞭萨天骥吧!”
  熊倜道:“夏姑娘只身放浪江湖,虬须客自然不会放心她的。”
  九天仙子说道:“我们还没有请他来江南,关外本教的事务,都托他办理,夏妹妹性情倒是倔强得很,她还不相信她令尊加入了本教,我说熊小弟弟你要好好规劝她,怎能够不孝顺父母,和父亲背道而驰呢!”
  宝马神鞭萨天骥加入天阴教,熊倜并不十分重视,天阴教本就是正派人士所要消灭的对象,而夏芸竟能不受天阴教人的威胁利诱,确使熊倜引为无上光荣,假若夏芸投入天阴教,那该是多么麻烦的事。
  熊倜眉飞色舞,为夏芸与他有相等的不屈不挠骨气,而神情分外兴奋。但是眼前莺飞蝶绕,这一群白衣仙子执壶相敬,颇使熊倜和尚未明十分为难。天阴教下的女孩子,并没有丝毫放荡越礼的地方,反而予人的是淡素洁雅的高尚之感。
  熊倜又嗅出杯中的酒香,和茶杯里是同样一种异馨,尚未明也不敢放怀畅饮,因为柳眉的幽怨的眼光,不时偷偷窥视过来,但是多少应个景儿,不能不略沾濡了唇舌。他可没有熊倜的机变,善于应付。
  奇怪的酒香入肚,并不觉出什么异样滋味,反而身体之内,异常舒适,头脑里也没有昏晕的现象。
  可是青帕少女,则幽悠一声轻叹,深深垂下头去。
  酒过了三巡,九天仙子似已觉胜利在握,她才滔滔不绝诉说天阴教的宗旨,无非说他们教义旨在联络武林同道,主张把武林各派的绝技,综合起来公诸同道,大家一同研究,于是就把一切过错安在武当派头上。
  武当派有一种内功秘书,关起门来自己练习,这是不够大方的。上次就为索取此书,起了个不大不小的冲突。
  九天仙子这种强词夺理的话,熊倜等听去颇觉刺耳。
  九天仙子也狡狯地看出两个少年,不满意她的话,好在她计划就绪,猎物已入网罗,便催促他俩用饭,说:“这是本堂第一次破例的事,承两位小弟弟远道而来,不能赶客人走,权且请在本堂留宿一宵。熊小弟弟与夏妹妹可以畅述离情了,明早盼能给老身一个恳切的答复!就是不能入教,这事我们也不勉强,但总可以携手合作吧!”
  熊倜胸中一亮,明了他们的步骤是非常缜密的,只要一步走错,下面就会使你按照他们的步伐,一步步堕落下去!他为了夏芸,暂时不能翻脸,而且九天仙子殷勤款待,情理上也不能这样做。
  而尚未明呢,他却陷入了情网,唯一希望的,是能和伊人多通款曲,至于入教的事,他认为那是笑话,天阴教人再说得天花乱坠,还能改变了他的初衷么?
  尚未明和熊倜,遂在这种不同心理之下,接受了天阴教人为他们安排的事。
  尚未明由两个垂髫少女,打着一对儿红纱宫灯,引导他去向侧边一座极幽雅的偏院里,妥为安置。
  熊倜则由红帕少女和另外两名提灯少女,送入与尚未明去向相反的对面偏院里,烛影摇红,花径曲折,导至五间极精巧的花厅之前。红帕少女笑说:“熊大侠自己进去吧!莫使夏姑娘望穿秋水!我不打扰你们了!夏姑娘小性儿我惹不起,祝福你们花好月圆!”
  她说完,嫣然一笑,依然是路上那种放荡不拘的神态,而且她还有更大的幸福,在等待着她去享受呢。
  提灯少女也转移莲步,随着她折回去。
  熊倜这时却心里头绪纷纭,料想夏芸必在期待着她,而他呢,他竟要手刃爱侣之父的胸腔,以快积恨!
  熊倜心弦震荡,几乎无法自制。
  熊倜一咬牙,拉开门冲入室中。
  熊倜一跳进去,熟悉的少女惊呼声已震入耳鼓,眼前已飞跃过来是他的芸妹。
  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会晤迷惘而愣住了。
  夏芸果然风姿一如往日,而且被安置在这样一面珠环翠绕的香闺里,熊倜一眼掠过之下,被这过于豪华的陈设愣住,夏芸受到这样隆重招待,使他格外安慰。
  夏芸的第一句话是:“倜哥,你怎不早些来看我?”
  她幽怨而含着恨恨的眼光,几乎闪出许多泪花,这是久别重逢时极珍贵的情谊流露,反使熊倜起了误会。
  他不自觉地双手握住夏芸的柔荑,惊问道:“你怎么了?天阴教人难道使你受了委屈?我两次上武当,往返奔波,都是为了你!”
  夏芸骄傲的性子一撇嘴道:“你以为武当派人能再度制服我吗?凌云子不过是用巧招胜我一次,我根本看不起他们什么九宫连环剑法呢!”
  她又道:“天阴教人,并不如人们想像中那么邪恶、可怕,他们没敢对我失礼,据说是为了钦佩你的本领。他们愿意和你结交,我也正拿不定主意,我父亲已经投身教下,只待你来决定,决定你和我应否和他们合作。”
  夏芸一提起她的父亲虬须客,也就是宝马神鞭萨天骥,使熊倜如同良心受到了毒虫钻噬,他睁大了眼。
  熊倜抑压不住心中感情的起伏变化。
  熊倜又作了个错误的决定,他决定暂时享受着夏芸继续增加的少女的热情,陶醉在两种不相容的爱与恨漩涡里,于是他俩热烈地依偎在一起。
  他俩并肩坐在最美丽的床头,款款互诉别后的情形。
  熊倜听夏芸说她文理不深,所以那封信只封了那枚古钱,只表示她在等候熊倜相见而已,而且千言万语也写不尽无限相思!至于夏芸提出来关于天阴教的问题,熊倜暂时还不答复,因为他明白夏芸天真无邪,对她好的,她不免要认为是好人了。
  夏芸首先叙述与常漫天夫妇相识的经过,她没有隐藏什么,她认为田姐姐的本领确实值得钦佩,这是熊倜哑然失笑的事,这小妮子居然也有她敬佩的人了!熊倜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夏芸感觉一种无比的热流,浸遍全身,使她心灵之扉,敞开着接受这少年所带来的温暖。
  夏芸又说了遇见凌云子东方灵兄妹搏斗的事,眉飞色舞描绘她怎样把凌云子用钢丸吓退,表示她已不是以前的她可比了。其次她是在那客店里染上了一场不轻不重的病,心情的郁结,也是致病的主因。
  病中,天阴教单掌断魂飞,和司礼童子白景祥、叶清清竟自动找来照料她,尤其叶清清也是个活泼少女,对她照应得无微不至,以后就邀她移住荆州府天阴教白凤总堂,九天仙子缪天雯更十分怜爱她,就像妈妈一般。
  夏芸又认识了不少的天阴教美丽的姊妹,都把她当亲人看待,夏芸的病魔也开始撤退,当她要离去找熊倜时,九天仙子向她宣布了一项惊人的消息,已派人去迎接熊倜来此,而她更不敢也不愿再去武当自取其辱了。
  夏芸从稚凤堂两坛姊妹口中,得悉天阴教下许多规矩,凡是在九天仙子教导下的女孩子,除了各授以高等武技,就是等待着择人而事了。而这选择对象的权利,却由天阴教人代为行使,女孩子是没有拒绝余地的。
  凡是头上包帕的女孩子,也就是表明落花有主只等着结婚了。天阴教人从来没放弃对夏芸说教的机会,但是遇上了这个倔强无比的女孩子,也没有好办法来对付,最后才以虬须客已列身教下作为理由。
  九天仙子更揣摸透夏芸的心理,天阴教人早已侦出武当派以及各正派人士的举动,因之想把熊倜、尚未明诱来荆州府白凤总堂,饵以美女,收罗在天阴教下。对付其他各派的人,他们也都有离间分化的毒计阴谋。
  九天仙子既安置下夏芸,以为熊倜不会不入谷中,不料夏芸竟同样地非常倔强,但是夏芸多少对天阴教人发生好感,是无可讳言的。这对进行拉拢熊倜是格外有利,熊倜早已在武当山夺剑时,便是焦异行夫妇急于争取的人物了!尚未明领导两河绿林之士,更是不容忽视的人物。
  熊倜听完伊人吐气如兰一遍细诉,心里颇为夏芸欣慰,于是夏芸问他:“你呢?你和武当派人又怎样揽在一起?”
  熊倜知道她恨透了武当四仪剑客,与其多费唇舌解释,不如顺着她的性儿好些,日后散花仙子会以大义晓喻她,而且夏芸会听她田姐姐的话的。
  熊倜先述及初上武当情形,夹着甜甜谷的一幕惊险场面,夏芸听说他和尚未明几乎伤在散花仙女钢丸之下,不由一撇嘴得意地笑道:“啊呀,我的熊大侠,你也碰上硬点子了!田姐姐那种手法,我已经学会了!”她自然要表示她身手更加不凡。
  熊倜乐于恭维田敏敏一番,间接也就是恭维夏芸,使夏芸心头非常得意。但是散花仙子经熊倜一剑划破皮肤,而药性顿失恢复的花容玉貌,这是多么一种使人惊奇的事呀,夏芸对此提出许多问题,熊倜自却又怎能答复呢?
  第二次武当大会正派人士的事,熊倜略而不谈,只说尚未明,常漫天夫妇,去质问武当四仪剑客的。
  夏芸听见他们都为她奔波,心里非常快慰,她问说:“尚未明这人奇怪,怎么姓名的含义,是自己尚不明白呀?”她争强好胜之念,使她追问这尚未明本领如何。
  熊倜笑说:“尚大哥是两河绿林总瓢把子,和我一见莫逆,极富豪侠肝胆,上次你就在人家铺号里养伤的。”
  熊倜没有称赞尚未明的武功,是怕这小妞儿任性不服气,夏芸听说尚未明也来至白凤总堂,欢然说道:“我想他本领错不了,否则怎能跟你熊大侠结为好友呀!”
  熊倜笑说:“你还是嘴上不饶人,诚心挖苦我是不是?”
  夏芸娇嗔道:“算了!难道大家不称你是武林三秀?”
  夏芸一颗芳心何尝不以熊倜武功超人,引为她的光荣呢!
  突然窗前人影一闪,尚未明的口音,轻声一嘘,道:“熊大哥仔细!有她们人伏在暗处偷听你们的话!”
  熊倜恐夏芸不愿在她房里接见尚未明,正露出为难之色,夏芸已娇呼道:“尚大哥,请进屋里一谈!”
  熊倜这才欣然开门相迎,但他奇怪尚未明怎会半夜来找他们?比及尚未明说明他的遭遇,熊倜不胜快慰,而天阴教人一切的计划,也归之泡影了。
  尚未明多少吃了几杯酒,席散之后,被二女导入了北面侧院中一座精致花厅里,这厅中的陈设,对他太不适宜了,简直是大家小姐闺阁,鸳衾绣被,锦帐流苏,而梳妆台上高烧着一对儿臂粗细的龙凤花烛。
  壁上的字画,如太真出浴,洛神戏水之类,每件东西都带有一种色情刺激,这使尚未明大为惶惑不安。
  一盏热茶入肚之后,尚未明酒量是极大的,这几杯酒平时只能润润喉咙,这时却薰薰陶陶,周身渐渐起了火辣辣之感,而头脑也似有一股力量促使他向肉欲方面冲动着,尚未明神志虽清楚,却抑制不住这种冲动。
  人类天赋的本能,加进去一种药物的力量,使尚未明独守这触目刺激的空闺,几乎快达一种疯狂的程度。
  尚未明想起了青帕少女,娟娟倩影,如在目前,尚未明双臂一抱,空飘飘的他又能搂抱住他的幻觉么?
  尚未明觉得心里非常烦躁,唇舌枯焦使他不得不吃点茶水,而这恰如饮鸩止渴,越吃下得多,越发周身发起燥热,血管里的血液奔驰加速,又无疑地增加了身体上某部分的冲动。窗外本就有天阴教人潜伏。
  而尚未明却一点也不察觉,突然嗤的一声娇笑,发自窗前,单是这女孩子娇嫩的笑声,已足够使他神驰魂销了。
  尚未明如同制服不了的脱缰野马,竟一个箭步穿帘而出,向那发声之处扑去。这时纵令是个嫫母无盐,尚未明也会饥不择食,向她发泄一下的。
  尚未明却扑了个空,带有寒意的夜色,拂面生凉,使他头脑清醒了一二分,他茫茫注视着院中花影随风摇动,是不是玉人姗姗而来呢?
  尚未明终于失望步回室中,一阵阵筋肉愤张,而举目都是些刺激他的裸女图画,又使他一颗心熊熊燃烧起来。
  一刹那间,窗外那红帕少女娇笑之声震耳,轻柔娇婉的声音道:“尚当家的还没就寝?一路鞍马劳顿,该早早安歇了!”
  尚未明再也耐不往,猛掀帘跃出,口里央求说道:“好妹妹,请进屋里来谈谈,我一个人烦闷得要死!”
  但是却又听得噗嗤一笑,倩影晃动,哪里还有那红帕少女的影子?
  尚未明望着天空银河如锦痴痴站着,而娇声又起自室中,道:“尚当家的,你请我进来,你怎么在外面呢!”
  尚未明心花俱放,跃入室内,那红帕少女朱欢,果然端庄得像一尊神像,端坐椅上,秀目盈盈注视着他。
  她像怕这一头野兽,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她随时准备着逃走。尚未明眼睛枯涩,也注视着她狂笑不已。
  尚未明大胆地说:“缪堂主已招你许给在下了,何必还假惺惺躲避我?”
  红帕少女啐了一口说道:“胡说!缪堂主随便说句使你开心的话,你就当真了!你又没有参加天阴教,这是不可能的事!”
  尚未明猛然警醒了些,显然这是一种欲擒故纵的陷阱,但是尚未明已蒙昧了一半心窍,他浑身颤动着,似乎像一头饿狮,恨不得扑上去擒获这可爱的少女,理智使他缩退了半步,喃喃央求道:“这有什么关系,缪前辈不会见怪朱姑娘的。”
  红帕少女故意矜持着,和她一路上那种放荡不拘的态度,迥然不同,以低沉而坚决的声音说:“不行!不许你乱来!除非你立刻去香堂立誓入教,否则你今后永远不能再来白凤总堂!傻子,你呆想什么?”
  尚未明被这种冷水浇头的话,惊呆在那里。
  尚未明色念勃起,但是要他立刻宣誓投入天阴教,仍然是他不肯做的事。他喘吁着,身体上热力涌注,使他会立即做出一件终身遗憾事。真的他这样疯狂做去,那后果是不难想像的。
  而红帕少女,决心要驯服他这一头猛狮,丝毫不假以颜色,以急快的身法,飘出了室外,冷冷地说道:“我给你一段时间自己考虑吧!回头我再来听取你的答复,早些决定,早一刻入教,就早使我安慰呢!”
  尚未明不再能抑制自己了,他猛一旋身,跟着冲出室外,以极快的手法,扑上去想把朱欢一把搂在怀里。
  红帕少女早有防备,而且武功也是天阴教一二流好手,娇躯一晃,已纵出两丈多远。她毫不踌躇地驰出这偏院门外。
  尚未明两个起落,仍没把玉人追上,更加地意马心猿,难以禁受。人们在饥渴难当之际,看着摆在面前的食物,而不能到手,怎能不垂涎三尺?尚未明焦躁着,又不能冲入正院去,正像猴子一般抓耳挠腮。
  却听空中悠悠传来一声女子叹息之声。
  静夜寂寂,这种凄凉哀怨之音,使人毛发耸然。
  尚未明略一镇定心神,拔步又跃入房中,他以为又是红帕少女捉弄他,却不料室内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只空气中遗留下一股兰麝之馨。
  尚未明将要燃起了愤怒之火,他将不顾一切,只要有个美貌少女此时出现,他会做他要做的事。
  窗外又是一声幽怨的微叹,使他肯定了必是红帕少女,他正以极愤怒的心情,向室外冲去。
  突然眼前白晃晃一团东西,朝着他面上飞来。尚未明接暗器的手法也是极有研究的,他忙一缩步,伸手接住了飞来的东西,只觉入手软刺刺的,似是一个纸团。
  尚未明心头一甜,以为是红帕少女抛来之物。赶快凑近红烛,把纸团打开,已折绉了的纸上,赫然现出几个字:“速服解药,幸勿自误!”而纸团内正好包着三粒淡绿色的药丸,晴天雳霹,震醒了他一场绮梦。
  尚未明方才警觉自己涉身极可怕的陷阱边缘。
  他把三粒绿丸嚼碎用唾沫咽下,用桌上玉石镇纸,冷冰冰地熨贴额上,一转眼间,凉意入脑,人已清醒许多,而药力也逐渐生效,一腔邪念欲火,顿时降落下去。他不胜感激这送药的人,但是这人又是谁呢?
  尚未明木然立在室内,回忆刚才经过的情事,冷汗自周身直冒。几乎一失足成终身大恨,多么可怕的事!
  突然身后香风微动,似有女子来至身后,尚未明以为是那个红帕少女,他心里清醒之后,对她憎厌到了十二分,比及他扭身看时,不由眼前一亮,喜出望外,竟是他一路上得不着青睐的青帕少女。
  青帕少女面色十分沉重,皱皱眉问道:“你服下那三粒解药了吧!尚大侠,我警告你,快些离开此地!”
  尚未明方知是她送药解救,美人这份儿浓情厚意,使他异常感激,忙躬身长揖到地,说:“谢谢崆峒柳侠女!”
  青帕少女一福还礼,仍然冷冷催他说:“尚大侠勿烦言谢,此地千万不可久留,从速知会熊大侠一同走吧!”
  尚未明料知事态必甚严重,但是他以为天阴教不会立即翻脸,而青帕少女芳踪降临,正是他渴望不到的事。
  尚未明敬重青帕少女,不敢稍露些轻佻之态,故意说道:“尚某等蒙缪堂主竭诚款留,岂可不辞而去?”
  青帕少女微微叹息说:“就是现在你们想走,也未必走得掉!天阴教白凤总堂是什么地方,你明白么?”
  尚未明茫茫然点首连连应是,但他自恃一身绝技,院中不过一群荏弱少女,心中未免不大相信,遂俊眉一挑说:“走还不容易,熊大哥在泰山绝顶也曾受逼,武当山前,贵教教主率领着那么多高手,我尚未明还不是从容来去!”
  青帕少女蛾眉加蹙,冷冷说道:“那是教主以前诚心延揽你们,也可以说是网开一面!不然会好端端把贯日剑还给熊倜?这次是他们最后一着手段,因为你俩确有一身本领,堪为本教羽翼,若还不受牢笼,那岂能放你俩走掉?”
  尚未明心里自然不会信服,少年英杰壮志凌云,绝不为威武所屈,况且他具有一副不平凡的身手,如何能使他口中认服?但青帕少女这一番好意,总不能说些得罪她的话,尚未明满不以为是的神态,柔声道:“既是柳姑娘指示,我就去通知熊大哥一声,至于天阴教……”
  他没说下去,换了口气道:“熊大哥现在何处,请姑娘示知!还有天阴教既不是什么正派组织,柳姑娘以崆峒高弟,何故在他们教下厮混?尚某不胜替姑娘惋惜呢!”
  青帕少女青靥微泛红晕,但似有难言之隐,皱眉摇摇头叹息说:“这你不明白,不过今夜你和熊大侠一走,我也只有一走了之!”
  尚未明心里非常欣慰,但不便问她走向哪里。
  青帕少女闪身向室外退出,又一直在倾耳谛听外面的动静,似乎发觉了什么声音,很快地低声说了几句话,指明熊倜和夏芸的住所,立即瞥然逝去。
  尚未明等待青帕少女一去,芳踪飘渺,不胜怅惘,他心头仍然漾动着一片微漪,青帕少女虽然丰神冷艳,却得显然的是属意于他,而且要为了他脱离天阴教。但是人海茫茫,少女芳踪何处,这足使尚未明魂梦相思了。
  尚未明方待携剑离去,那位红帕少女朱欢,又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尚未明看见她那种柔媚入骨的姿态,不由浑身不寒而凛,心中厌煞她到了极点,恨不得一剑结果了朱欢,但是对方终是个女孩子,他不能这样做。
  尚未明意识到红帕少女这二次前来,必要纠缠他投身天阴教,稍一应付不善,天阴教人将会不利于他。
  因之不能把刚才药迷后的态度骤然改变,反而促使她起疑,但是目前通知熊倜为要,尚未明原是磊落光明的汉子,更不肯再和她胡缠,想来想去,只有把她制服住,以免妨碍自己的行动。
  点穴手法,他虽然跟那番僧练过,却并不十分高明,按着气血流行的时辰,应该点着她的气门商曲穴,较为和平,也不至于伤她,同时下手时也较为便利。尚未明这么一筹思,红帕少女已浅笑盈盈立于灯下。
  红帕少女抿嘴一笑道:“尚当家的还没决定主意么?”
  尚未明故意也斜着眼,缓缓迎着她走近。
  他身体故意摇摆着,而红帕少女依然故态,总是向一边闪避。尚未明极不自然地笑着,道:“这有什么难于决定,只待告诉同伴熊倜一下,我们总不能不一致行动呀!再说经过朱姑娘热心启示,尚某岂敢执拗!”他口里喃喃地类似梦呓,而那红帕少女神色突然一变,变得眉飞色舞,显然是惊喜她自己将获得了这英俊的檀郎。
  红帕少女原先是欲擒故纵,使尚未明心痒难搔,在药性催动之下,俯首就范,这时尚未明已经低首称臣,拜倒石榴裙下了,她减少了许多顾忌。要知天阴教下男子虽多,年貌相当而有大好身手的那就少之又少了。
  怎不使她一颗芳心,快要跳出口腔以外呢?
  因之红帕少女不愿也不忍使尚未明过于落寞失望,得不着一点安慰,尚未明身躯渐渐移近,她也不忍再逃避了。
  事出意外,尚未明的手接近了她腰侧,却不是搂抱她的腰肢,而是重重地点下,红帕少妇嗯哼了一声,穴道立刻闭过去,她想叫唤也叫唤不出来了。
  红帕少女不知尚未明是何居心,立即羞满梨涡,以为他必要对她施行一种狂风暴雨般的摧残,她心想:“我早已属于你的了,何必用这种手段对付我呢?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对你的情意?”
  红帕少女渴望着尚未明,给她一种温存,只不要太轻狂了,只见她秋水盈盈,一直望着尚未明,而他竟以极迅快的身法,抛弃了她,消失在黑暗之中。红帕少女这才鸳梦成空,警悟这少年必已了解了她们的阴谋。
  尚未明是这样在温柔乡中,打了几个滚儿,来找熊倜的。他被熊倜迎入室内,自然要瞻仰一下熊倜的腻友了。
  尚未明望见夏芸的容貌轮廓,心中讶然一声,怎么这样熟稔,他想不起来何时见过她,而且最奇怪的是眼前这位玉人,竟和自己十分相像,所差的只是男女之别,的确容貌是太相似了。
  夏芸第一眼见尚未明,也是一种同样的离奇感觉,使她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两人都努力在回忆着过去。
  可惜儿时的印象不够清晰,但是他们俩极自然地各油然而生一种亲切之感,是为了容貌太相像么?还是为了别的,他俩自然的感应是无法理解的。
  熊倜正为尚未明和夏芸互相介绍,而他俩却反而怔住了。尚未明离开王府时,年已八岁,不能说一点记不起来,所以他自诩是龙凤阁生长大的人,不过不明身世,儿时有个可爱的妹妹,一同被人携出王府,多少在他心里有点影子,以后呢他就沦落了。他不敢想像夏芸就是他的妹妹。
  尚未明尚且记忆不清,夏芸那时更小就更别说了。但是两人却始终都觉得对方非常可亲。熊倜问尚未明:“尚大哥半夜来找我,有要事么?”
  这一问才把尚未明从刚才那个场面中唤醒过来,尚未明匆急地叙说了之前的经过,熊倜为之勃然变色。
  夏芸却笑道:“别听那姓柳的姑娘胡扯,天阴教人对我是挺好的,难道他们把倜哥和尚大哥骗来,要暗害你俩?”
  熊倜知道事态极严重,现在何必费许多话向夏芸解释,他以祈求的口吻,向夏芸说:“芸!让我们先离开白凤总堂,有话慢慢再说。”
  夏芸冷笑说:“看你何必怕成这个样子,我们说走就走,谁能拦得住我们!”
  夏芸匆匆打叠起来,把银鞭绰在手里,熊倜和尚未明更一无长物,各自焦急地等待她收拾好!立即采取行动。
  夏芸望着熊倜背上的宝剑,想起了遇见了江干二老的事,她向熊侗身边凑近些,目注他背上宝剑问说:“倜哥,这是你的贯日剑,还是倚天剑?”
  熊倜不胜诧异,夏芸怎会晓得这两口剑的名字?
  夏芸把江干二老的话,说了一遍,她想起那两个语无伦次的老头子,觉得滑稽可笑,而熊倜却大大吃惊。
  尚未明也曾见过那两个老头,于是他们为此又耽延了半盏茶时。此及他三人准备出室时,院中突然灯火齐明。
  院中九天仙子缪天雯半老徐娘的口声,发出一阵狞笑之声,笑声刺耳难听,接着听见她朗声道:“熊小弟弟和夏妹妹都要走吗?深更半夜匆匆来去,何不明日成行呢?难道是怪老身不会招待客人么?”
  三人立即亮出宝剑长鞭,熊倜一脚踢开了门,先后鱼贯纵出室外。只见院中一簇白衣少女,或执火把或提宫灯,把院中照耀得如同白昼。
  奇怪的这些女孩子,竟没一人手中持着兵刃。
  九天仙子也还是笑容可掬,由七八个白衣少女簇拥着,红帕少女也在其中以极愤怒的目光,远远瞪视着尚未明。
  青帕少女则几乎浑身颤抖,极为幽怨的目光投在尚未明身上,意思似怨他为什么还没走掉,神情极度不安。
  而九天仙子则宛然是接待他们时的神情,只笑声里似含有一股震人心弦的意味,她望望他们道:“怎么,芸妹妹也要走了!你父亲来时,叫老身拿什么话交代呢?熊小弟弟仔细考虑过没有?真个老身招待之谊,不似一顾么?还有尚小弟弟,竟对于朱妹妹不能谅解,这是多么遗憾的事呀!”
  熊倜道:“夏姑娘意欲回关外省亲,不便久扰贵堂,熊某和尚当家的也要去峨嵋访友,至于今晚或明晨出发,那是没有什么差异的。缪堂主盛情相邀,我们衷心永记着这一份儿情谊的。”
  九天仙子笑得格外动听,她依然不露丝毫恼怒之色道:“既是两位小弟弟都经过一番仔细考虑,那老身的话等于白费了,三位决心就走,老身亲自送你们上路!”
  她最后这两个字,似乎刺耳得很,但是她又很快地摆摆手吩咐众少女:“快些开门送客!”
  立即有十余个白衣少女,手执火把鱼贯而出。
  九天仙子又伸出左手,说:“那么三位请吧!”
  他三人也就不再客套,向大门外走去,尚未明还恐天阴教人埋伏着人暗算他们,但是各处庭院仍是静悄悄的,两对儿提灯少女,在前引导,平平无事走出八字大门之外,但是却不见他俩来时的马匹。
  照壁墙外火把高张,似有很多的人高举着火把。
  尚未明诧异说:“怎不见我们的马匹?”
  但是九天仙子只送到门边,咯咯狂笑不已说:“那么就请走你们的路,这是最后给你们选择的一个机会!本教对于各方同道,从来不忍不教而诛,三位快快回头猛醒!”
  九天仙子又一挥手,那红帕少女已经抄起一面小金锣,当当当敲了三响。砰的一声,合住了两扇大门。
  夏芸笑说:“送客送客送客,为什么敲锣呢?”
  尚未明也发觉情形不妙,他说了一声:“快走。”人已先自照壁墙左侧纵出。熊倜紧紧伴着夏芸,自右侧纵去。
  三人都被眼前这片广场上的情形怔住了。
  手执火把的黑衣大汉,密密布了个圆圈形的阵势,中间的人宛如挺立着十余尊石像,兵器在火光中闪闪生辉。
  他三人很快地扫视一匝,自然天阴教的高手,熊倜认识的较为多些,最中间一位领袖人物,白发白眉,威武无伦,身穿杏黄色长衫的乃是铁面黄衫客仇不可。司礼双童白景祥、叶清清紧挨他持剑而立。
  另有一位身材魁梧的人,顶上白发苍苍,面上却遮了一张面具,望不清他的庐山真面目。
  使熊倜惊讶的是四年前山东道上所遇的包犊岗瓢把子托塔天王叶坤然,独行盗日月头陀,瘦削而精悍的劳山双鹤郑剑平、郑剑青兄弟也在场,而且都穿了一色黑衣,显然都已投身天阴教下了。
  此外如单掌断魂单飞,洞庭四蛟,这都是夏芸所遇见过的。总之,没有一个不是武林中久已成名的好手。
  黄衫客仇不可发声如同洪钟震耳,脸上罩着凛凛肃杀之气,厉声叱道:“熊倜、尚未明,两个小子撞入本教白凤总堂,非立时宣誓入教,便须立毙当场,不能放一个活口走掉!从速自己斟酌厉害,生死两条路自行选择吧!”
  仇不可说完,凝如山巅,静候着这三个少年答复,天阴教这十余位高手,都面上严肃得不露一丝纹缝。
  熊倜向尚未明丢了个眼色说:“不必费话,冲出去就是了!我可要照顾芸妹,大哥不可轻敌。”
  话音未歇,黄衫客狞笑一声,大袖一挥,早有黑衣摩勒白景祥,白衣龙女叶清清,单掌追魂单飞等五人身形飘飞在那边将尚未明团团围住。
  白景祥和叶清清,四臂纷挥,轻功快速,而招法十分老辣,单是这两个少年,尚未明也不容易占上优势,何况单飞等其余三位,也都非弱者,尚未明想从这五位高手合围之中脱身而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天阴教这种群打群殴的手法,的确毫无武林信义可言,但是他们决定了采取这种毒辣手段,合乎他们各个消灭的阴谋,可见天阴教人是不顾一切的。
  熊倜和夏芸,也同时被九位天阴教武功卓绝的人,四面围困住。劳山双鹤的双剑,日月头陀的一双雪花镔铁戒刀,一齐拥向夏芸身边,黄衫客仇不可和那面罩面具的,却各以一双肉掌,向熊倜进招。
  其余的几位,都在路远处,舞起各种不同的兵刃,冷不防袭击他们的背部和侧面。总之他们配合得非常巧妙。虽没有固定的阵法,却彼此呼应,使熊倜利夏芸四面受敌,彼此不能相顾。
  因为黄衫客仇不可,发招十分缓慢,但招法诡异无伦,而且手上带出呼啸的嘶嘶风声,可以表示出他内力十分雄厚。仇不可用的是天阴教五阴寒骨掌法,一连三招“扭转阴阳”、“追魔索命”、“魂断阴山”。
  仇不可这种奇妙掌法,是天阴教苍虚上人独擅之技,近些年来武林中人久已不睹其妙,而且出手如风,闪晃出十余只手掌,使熊倜为之眼花缭乱。原来天阴教这套绝技,在武当山交手时,还未轻易露过呢。
  可是熊倜经过毒心神魔用此种悟招逼他交手,也同时指示了他应操什么步骤破这些招式,他这里更加恍然大悟,毒心神魔教给他的十数式奇怪剑招,可以同样用在手掌上,也正是天阴教五阴寒骨掌法的克星。
  因之熊倜,每一掌迎着拍出,恰好能抓住了仇不可的空隙,攻其必救,于是仇不可这种绝技,无形中被他淡写轻描地化解了,而且还几乎吃了亏。这使铁面黄衫客震骇极了!他不测这少年怎能破他们五阴寒骨掌法。
  但是熊倜如只对敌仇一人,那他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了,可是戴着面具的那人,手心里黑气进现,掌风刮过之处,冷风刺骨,而且力道威猛无伦,熊倜用尽了天雷内功所在的潜力,仅仅只能把他抵抗住,而无法获胜。
  戴面具的人最初使的不过是些少林罗汉拳、劈卦掌、崆峒少阳掌,招式非常驳杂,偶尔间杂着一两式特殊的招式,熊倜猛然发觉这是天山三龙的飞龙七式中的招式,不由大为惊异,这人又是谁呢?
  熊倜在这两人合攻之下,虽然倚仗侯生所传的奇招,足以应付,但也付出了所有的力量,而仅仅能免于落败而已。外加上洞庭四蛟袁宙等这些不相干的招式,固然可随时把他们击退,但又不免多费许多手脚。
  眼前的局势,显然对他们三人很不利了,因为尚未明那一套塞外飞花三千式掌法,没有发挥威力的余地,司礼双童施出五阴寒骨掌法之后,他已手忙脚乱,左支右绌,几乎难于自保,若非他轻功卓越,闪纵灵巧,早已被白景祥、叶清清所乘了。
  再加上单飞崆峒镇山断魂掌法,也是奇妙无比,纵横开阖,招招不离他身上重要穴道,沾上一根指头,也就必然被人家制住,尚未明拔出宝剑,想在兵刃上找些便宜,可是依然施展不开,白景祥、叶清清两口剑,比他更为轻妙。
  尚未明四面迎战,五十多招以后,周身冒出汗珠儿,左肩头也被单飞掠中一掌,再不设法逃走,那就等于束手就擒。
  尚未明拼起周身之力,作这垂败以前的困兽之斗。
  夏芸的几个对手,也都非弱者,当年熊倜也仅险胜过日月头陀一招,现在与劳山双鹤联手合攻,夏芸一条银鞭,银龙盘飞卷舞,施展开狂飙鞭法,还是处处受逼,劳山双鹤多年成名的好手,竟把她这套鞭法拿捏得很准。
  夏芸一只左手也没法空闲,因为敌方是三件兵刃,招式又各个凌厉老辣,一根银鞭是无法应付得开的,她几次想发出钢丸,都腾不出功夫去袋中摸取。
  在尚未明堪堪危殆之际,突然自院中飞落下来那个红帕少女,她虽然加入作战,却娇声呼请司礼双童黑衣摩勒、白衣龙女等,不要重伤了尚未明,因之众人招法一缓,尚未明得着喘息的机会。
  红帕少女横刀媚视着尚未明,她娇声喝道:“尚当家的,你真个自趋死路,还不觉悟么?快些放下武器,投天阴教下,我们也不会亏待你的!”
  尚未明这是已成了强弩之末,宝剑劈出去都减弱了一半力量,心里愤怒至极,加上他火烈的性子,他知道若是被天阴教捉住,将会落个什么结果。求生的本能,使他不得不作冒险突围之举。
  尚未明猛然想起这红帕少女,痴情未断,而且也是四周最弱的一环,若要逃走,只有从她身上想办法了。
  尚未明如同一头疯狂了的野兽,猛向红帕少女,刷刷刷一连猛劈了三剑,果然他这主意收了效果,红帕少女是不忍还他以毒招的。因之红帕少女闪身避让,眼前露出了一道缝隙,正是他冲出的良机。
  尚未明把握住这大好机会,猛然自这面空隙跃出,他自顾不得和熊倜等打什么招呼,急急向南边奔驰。
  后面六个敌人,也立起直追,转眼都没了影子。
  广场上这一角暂告静寂。
  洞庭四蛟和另一个北道上绿林好手,却已被熊倜伤在剑下。熊倜无法战败强敌,只有拔出贯日剑,作最后一拼,他是不大愿意承认不敌就此逃走的,何况夏芸能否救出,还是大成问题呢。
  熊倜施展苍穹十三式剑法,果然使那黄衫客仇不可大为震惊,他震惊的是当年天阴教就毁在这种剑法之下,不过单凭这十三式是不能发挥威力的,而熊倜又恰好用的是当年铁剑先生的贯日剑呢。
  仇不可足以前硕果仅存天阴教遗老之一,他多年来准备好一件能抵挡倚天、贯日双剑的武器,是用金线蛟筋以及最坚韧的树汁合铸而成的软鞭,双剑再锋利,也没法削断这种富有胶着性的物件。
  仇不可也立即自腰间解下他这件独门乌龙索,以独特的招法,迎卷绞缠熊倜的长剑。须知苍穹十三式,大半是在空中发招,尤其变化神速莫测,辅以熊倜潜形遁影的绝顶轻功,其威力确乎不同凡响。
  但是仇不可是吃过这种剑法的亏的,因之他多年精心揣摩,悟解了一部分解化剑招的索式,熊倜连攻了数招:“落地流星”、“天虹倒划”、“泛渡银河”、“太白经天”,快是快到了极点却仍不能伤着铁面黄衫客。
  戴面具的人,却始终没拿出兵刃,因之熊倜对他更多发挥较大的威力,但是戴面具的人,功力却分外雄厚,他甚至以掌上的劲力,在一二尺远处,就把熊倜的长剑震了开去,所以熊倜仍不能占绝对的优势。
  但是洞庭四蛟之类的绿林英雄,却就不免吃些苦头,因为他们从没见过这种剑法,熊倜连人带剑,似乎在他们头上盘旋,无法猜测熊倜这一剑劈向何处。若不是黄衫客和戴面具的人及时援救,他们会多伤几个的。
  熊倜是为了解除夏芸所受的压力,不得不下毒手。
  劳山双鹤、日月头陀这三位,已使夏芸手忙脚乱了,何况洞庭四蛟尤化宇等还抽冷子来一两下毒招,怎能不使熊倜为之焦急,所以他不得已猛然撇开仇不可等,身形飘闪过去,赏这些人一剑。
  但是黄衫客和戴面具的人,岂肯放松,在熊倜剑伤尤化宇等之后,他俩更是如影随形,紧紧地把熊倜缠住。
  熊倜不时飞临夏芸身旁助战,使夏芸更增加了勇气,在熊倜剑伤三个天阴教人之后,她也摸出几粒钢丸,以极轻巧的手法发出。
  于是日月头陀也中了钢丸倒了下去。
  这一来熊倜和夏芸会合在一起了,贯日长虹闪绕,佐以夏芸的银鞭,并肩作战,声势大为改观。
  对方又少了四个能手,形不成包围的阵势,看来熊倜和夏芸已脱险境,可是熊倜又顾虑到尚未明,再一看尚未明和黑衣摩勒等一批敌人,均已离开现场,使熊倜大为吃惊,但苦于未及注意尚未明逃走的方向。
  黄衫客仇不可见形势逆转,久战无功,他撮口一声长啸,把劳山双鹤等一齐招呼略为后退,他们五位站成一线,把对面一双少年男女的身体部位亮出来,在他又一挥手之下,左右后三方立刻嘶嘶之声不绝。
  天阴教人早安置下四周数十条莽汉,各开弩匣,三寸余长喂有奇毒的连珠轻弩箭,雨点一般射来。
  熊倜却没防备他们还有这种恶毒手段,一时把贯日剑舞了个风雨不透,而夏芸也鞭影盘旋匝绕,银龙闪出无边霞光,铮铮之声不绝,他俩身旁,落了一地的弩箭。
  而黄衫客仇不可和戴面具的人,也乘隙发招,使他俩处势极为危殆。但熊倜人极睿智,他想只有和敌人缠斗在一起,冷箭自生顾忌。他立刻施展潜形遁影之法,穿花蝴蝶一般,反扑入敌人行列里。
  果然四周冷箭不敢发射了。夏芸也看出熊倜的用意,她施展一种流星步法,围绕着劳山双鹤,长鞭旋舞,假若天阴教人再放弩箭,说不定是谁碰上呢。因此,铁面黄衫客不得不发啸制止。
  熊倜虽然以巧计,使他们毒弩无功,但是一时还是不能对付掉仇不可等这几位武功极高的人物。
  夏芸却在久战之下,身体渐渐不支,突然长啸音发,噗、噗、噗又自远处飞纵来天阴教三位高手。
  正是单掌断魂单飞、黑衣摩勒白景祥和白衣龙女叶清清。这三人胜利归来,单掌断魂冷笑着喝道:“熊倜,你俩还不放下兵刃延颈受戮,你那同伴早被我们生擒活捉了!”
  熊倜可吃了大惊,他更以极巧妙的苍穹十三式,分扑单飞三人,他恐怕尚未明已遭毒手,他眼里都快冒出了血丝,他要为尚未明复仇。他又他出“星临八角”、“云如山碧”两下绝招,希望把单飞等先收拾掉。
  熊倜身法神速得使人目眩,果然单掌断魂单飞,躲避也躲避不过,他想回手夺剑,而熊倜剑虹飞舞起来,宛如一条青龙,矢矫莫测,嗤的一声,已自他手臂拂过,划了一道血槽,使他踉踉跄跄的跌撞过一边去。
  白景祥和叶清清功力可比单飞还高明些,两人联剑交逼,而熊倜身后仇不可和戴面具的人,又双双掌力交至,熊侗显然又入了重围。
  这座大第宅,并非极荒凉的地带,可是夜静更深,人们都已安详地入了睡乡,更有谁来欣赏这一幕血肉交织的恶斗呢!
  熊倜力敌四位高手,若不是侯生传授他的奇怪剑法,飘然老人传他的潜形遁影,恐怕早已受伤被擒了。
  熊倜和仇不可等过了两百多招,消耗真力不少,再加上两名劲敌,确实使他穷于应付。熊倜自出世以来,这算是他第一次把全身气力都快用尽了,而敌人攻势越来越紧,他念及尚未明好友遇难,更是愤不欲生。
  夏芸此时更显得疲乏不堪,喘气吁吁。
  熊倜明知恋战下去,他和夏芸难免作同命鸯鸳,但是目前形势,逃走却也不易。只要他俩往外面一纵,四周的弩弓手,必会给他们俩一个箭如雨下,何况仇不可等四人,没有放过一丝机会,总是恶狠狠地向他身上招呼。
  熊倜考虑了一阵,总是找不着机会突围。
  奇迹又发生了,站在远处四周的莽汉,突然阵形大乱,啊呀啊呀的怪嚎声,夹着扑通扑通身躯倒地之声。
  竟有一排儿莽汉,纷纷倒地,而且由于自己所持的火把,引着了衣服,更烧得狼嚎鬼叫,存地上翻来滚去。
  从这一排人的缺口里,已闪闪飞纵进来两位绮年玉貌,神度不凡的人来。正是甜甜谷的点苍双侠常漫天夫妇。
  天阴教这数十名毒弩手,正是被散花仙子田敏敏的散花于法,打得纷纷受伤倒地,这些人哪里能躲得开她的奇妙钢丸呢!
  夏芸远远望见了散花仙子,喜极而呼:“田姐姐!快来帮助我们,天阴教人真是蛮不讲理的!”
  夏芸高兴极了,可是心神不免为之一懈,本来她已筋疲力尽,不过是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支持着她的身体。
  人在惊喜之下,精神也会轻松地涣散下来。
  而更可恶的,那个戴面具的人,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偷偷向夏芸背上拍下一掌。这是他认清了夏芸的本领不高,容易下手,而只要劫夺了夏芸,仍可要挟熊倜。所以这人的用心是非常阴险了。
  散花仙子以极快的身法,向夏芸身边驰援,并且以笑声回答夏芸说:“不要慌,姐姐来帮你了!”
  散花仙子如同彩霞缤纷,自空中翩翩而降,她身在高处,早已发现戴面具的人猛下毒手,只是隔得远些,无法抢上去援救,她一望高呼:“芸妹妹快躲!背后有人暗算你!”同时她那奇妙无比的钢丸,又大把飞射而下。
  夏芸正在欣喜忘形之际,身后的突袭原不曾留心察觉,但是田敏敏的那么大声提醒,她才本能地将娇躯向前前闪躲。
  可是已经迟了,她幸好算是躲开了那人的手掌,但是掌上寒风,依旧使她砭骨生凉,嘭的一声,背上痛得皮肉欲裂,而且浑身起栗,不自主地颤抖起来,身体再也支持不住,向前趴跌下去。
  散花仙子的钢丸,则已如漫天花雨,同时打中了劳山双鹤和那戴面具的人。三人都齐声惨呼,向一旁闪避。
  散花仙子飘飘而降,一把抱起夏芸。
  但是夏芸已昏迷得不省人事,而满口牙齿还吱吱打着寒颤。
  玉面神剑也同时落地,熊倜已一剑逼退叶清清,他慌得跳至三人身旁,只叫了一声:“常大哥,田姐姐。”
  他就俯下头去,察看夏芸的伤势。
  铁面黄衫客仇不可,一看见是点苍派玉面神剑夫妇来到,他面上神色一变,对方又来了这么两位骇人听闻的高手,今夜是很难讨着便宜了。
  仇不可和黑衣摩勒等站在一处,他又撮口长啸,大袖挥动处,三面毒弩,如同漫天的花雨,嗖嗖而至。
  熊倜忙和常漫天相背而立,把剑光舞起“八方风雨”的妙招,把散花仙子、夏芸二人一齐掩护住。
  散花仙子气得变了颜色,她可也顾不得多伤人,又施展散花仙子撒出无数钢丸,向四周那些毒弩手纷纷打去。
  一刹那间,星光飞泻,夹杂着黑衣人的呻吟之声,那些天阴教的毒弩手,也不是不怕死的,一阵纷扰之后,没有受伤的所余无几,也都撒腿跑得远远的。
  仇不可见他们的人负伤累累,这一仗不能再打下去了,连劳山双鹤、日月头陀、洞庭双蛟以及戴面具的人都受了伤,真是天阴教人空前未有的惨败。仇不可以极沉痛的语调,向熊倜、常漫天拱拱手说:“点苍双杰、熊小侠,你们请吧,常漫天夫妇竟来架起这个梁子,老夫决报禀本教主教,改日惩罚你们这些肆无忌惮的恶徒!明春清明节,把以往所有的过节,都在君山作个最后了断!老夫决心那时奉陪你们三百招!”
  散花仙子田敏敏娇笑说道:“黄衫客,你话说得很硬,那又何不目前就较量一下呢?”常漫天立阻她,向仇不可拱手还礼说:“贵教这么多的弓弩,恕常某夫妇不能不多伤几个人了!仇不可你既划出道儿,常某焉能失约!只是熊老弟还有个朋友铁胆尚未明,请贵教以礼送回,免得再伤和气!”
  仇不可神态仍然傲岸如故,狂笑一声道:“点苍双侠伤了我们这么多兄弟,和武林朋友,仇某又向何人要回公道?尚当家的也是绿林有名瓢把子,只要他肯真心投入本教,绝不伤他一毫一发,否则本教还有纵虎归山,自贻伊戚之理!”
  他又道了一声:“再会”,就和司礼双童,去救治那些受伤的人去了。
  熊倜和常漫天夫妇,由散花仙子背着夏芸,一同消失在黑暗里。这片广场上,一切又归于寂静,只许多人呻吟哀呼声,与秋虫唧唧之声,遥相呼应。熊倜这才第二次亲身经历了天阴教的恶毒阴险。
  他三人以极快的身法,奔回荆州城内,天光已快大亮,遂找了个客店歇了下来,为夏芸医治所受的伤。
  熊倜的心情,为着夏芸一刻不能平静,他焦急之色溢于眉宇,其实田敏敏也非常着急呢。
  夏芸伤在背上,有巴掌大一团紫黑色肿块,常漫天久历江湖,他呀了一声说:“这是恶毒的阴煞掌伤啊!”
  熊倜惊问:“怎么?这种掌伤该怎么医治呢?会不会伤及内腑?常大哥身旁带有医伤的药么?”
  常漫天恐熊倜心碎,勉强笑了笑,令田敏敏在伤势四周缓缓捋按穴道,皱皱眉说:“这自然不是普通伤药所能疗治的了。受了这种毒掌袭击,寒阴之气侵入骨髓,若没有上好的益气活血之药……”
  熊倜道:“需要什么珍贵的药?”
  常漫天道:“我视察过她的脉势,她受伤并不重,只要一个月内找到千年首乌、成形老参、天山雪莲等其中一样,就可使她完好如初。”
  熊倜道:“那……”
  常漫天道:“我看你最好把她送回落日马场休养。”
  熊倜道:“尚大哥怎么办?”
  常漫天道:“我去打探一下,看他被关在哪里,再设法救他。”
  熊倜道:“我也去。”
  常漫天说道:“不,你留在这里,先以真气压制住她的伤势,我一个先去探听一下,回来再研究对策。”
  熊倜看看夏芸苍白的脸色,只得点头,和散花仙子留下照料夏芸。
  常漫天再到白凤总堂的大宅第时,发现主人已换,天阴教人早已走得无影无踪。
  于是,常漫天便要熊倜送夏芸回落日马场,自己则和散花仙子追查天阴教踪迹,伺机救回尚未明。
  四人黯然惜别,约定九月下旬在武当山相会。
  马蹄轻扬,车轮辘辘,落日马场已经逐渐接近。
  愈接近落日马场,夏芸的心情愈显愉快。
  但是,熊倜却快乐不起来,他并不是不快乐,只是,他心中忽然兴起有一股莫名的预感,觉得愈近落日马场,悲剧也愈来愈接近发生的边缘。
  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的心情,完全跟天色一样,阴暗异常。
  夏芸并没有察觉熊倜的心情,她只是愉快地指指点点,述说道路两旁她熟悉的景物。
  远处已出现成群的骏马。天色更阴暗,暴雨仿佛随时都会落下。
  一阵强劲的风忽然卷起,沙尘飞扬,马嘶不已。
  忽然,一匹全身雪白的马向着熊倜的马车急驰而来。
  “爹!”夏芸一看到那马,就高兴得大叫起来。
  熊倜看到白马上的人时,脸色忽然大变。
  “他是你爹?”
  “是呀!”
  “你为什么不姓萨?”
  “你怎么知道我爹姓萨?”夏芸诧异地问。
  “你说,你为什么姓夏,不姓萨?”熊倜的声音非常焦急。
  “萨跟夏声音很近,所以我一入江湖就改名叫夏芸。”
  熊倜脸色大变,心中思潮起伏。因为,骑在白马上的人,就是他的仇人,宝马神鞭萨天骥,而夏芸偏偏就是他的女儿。
  “你怎么了?”夏芸惊问。
  这个时候,宝马神鞭的马已经立在马车前面了。
  萨天骥看到女儿,脸上的兴奋神色还没有维持多久,忽然看到熊倜恶狠狠地盯着他看,脸色马上大变。
  狂风刮得更急,沙石纷飞。
  轰隆隆,天上忽然响起了雷声,一道闪电在乌云中划过,仿佛上天忽然张开眼睛似的大亮了一下。然后,豆大的雨就倾盆而下。
  “你们──”夏芸看到他们的神色,心中忽然兴起一阵恐惧。
  熊倜忽然抽出贯日剑,一翻身,人在空中,猛然向萨天骥刺去。
  “倜哥哥──”夏芸以极高昂极可怕的声音大叫。
  但熊倜的剑什么也刺不到,因为萨天骥已经翻身下马了。
  “苍穹神剑!”萨天骥站在地上,惊魂稍定地问。
  熊倜什么话也没有说,一挥手中剑,又向萨天骥刺去。熊倜不说话的原因,是怕一说了话,夏芸一定会劝他解释,那时,在爱与恨中,他的抉择是太难太难了。他正不敢望向夏芸,他怕夏芸眼中的爱意会使他丧失复仇的决心。
  他只有猛攻。
  他只能让心中的恨,化成点点剑花,射向不共戴天的仇人萨天骥。
  萨天骥抽他的神鞭。可是,没有两三下,贯日剑就已把神鞭削成数段。
  雨更急更大。风更狂更暴。
  熊倜的怒火更炽。
  夏芸吓得呆住了。
  忽然,夏芸看到熊倜正猛力一剑刺向萨天骥的胸口。
  萨天骥噔噔噔退后数步,才避过杀着。这时,萨天骥的后背,已经贴在马车边沿上。
  熊倜举起剑──
  “倜哥哥──”夏芸凄厉地高喊。
  萨天骥闭起双眼。
  熊倜的剑火速刺去。
  夏芸忽然一个翻身,抱住萨天骥。
  但是,一切已经太迟了。
  熊倜的剑已经刺穿了夏芸的胸口,直入萨天骥的心脏。
  “芸妹──”熊倜愣住。手松开,剑依旧插在二人身上。
  轰隆隆,又是雷响,一道闪电又划破了黑暗。
  萨天骥的口角有鲜血渗出,凄然地露出一个悲惨的笑容,向着熊倜说道:“她……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熊倜的心中响起无数个霹雳,他惊骇得全身发抖。
  “芸妹!”
  无论多凄厉的叫声,也叫不醒夏芸那一缕芳魂了。
  当雨点逐渐细小下来时,熊倜已经挖好两座新坟。
  他将夏芸的尸体放入右边的坟坑内,注视着她的容颜,良久,才用手把泥土慢慢盖上。
  然后,他砍下一段粗大的树干,用剑削成一块木板,在上面慢慢地刻上字。
  他把刻好的木板,放在两个坟坑的中间。
  他开始想:
  大仇已经报了,还有什么未了的事?
  倚天剑和贯日剑的秘密,他根本就无意去知道。
  尚大哥的生死下落呢?
  常漫天夫妇一定可以救出尚大哥的。
  天阴教呢?
  以常漫天夫妇的功力,加上重入江湖的号召,迟早总会消灭天阴教的。毕竟,邪恶绝对战胜不了正义。
  还有什么事?
  江湖上的恩怨,对他来说,已经了无意义。
  夏芸已经死了,江湖还有何欢乐?
  他凄然一笑,抬头望天,天色忽然转晴,露出一抹蓝色。
  大地又复苏了,然而,对他来说,并不代表任何意义。
  于是──
  他纵身一跳,跳入夏芸左边的坟坑内。
  他拿起贯日剑,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在雨后新霁湛蓝天空下,两个新坟默默堆在大地上,新坟中间,刻着两行字:
  亡妻芸 
  之墓 
  愚夫倜

  ──《苍穹神剑》全书完──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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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异星邪》
第01章 人奇兽异

 月华清美,碧空澄霁。
  皖南黄山,始信峰下的山崖巨石,被月色所洗,远远望去,直如青玉。草色如花,花色如琼,正是造物者灵秀的胜境。
  秋意虽已侵人,但晚风中仍无凛冽的寒气。山坡下陡然踱上一条人影,羽衣星冠,丰神冲夷,目光四周一转,忽地回首笑道:“孩子们,江南水秀山青,现在你们可知道了吧?若不是为师带你们离开捆柱一样的家,恐怕你们一辈子也无法领略这些仙境。”
  话声虽清朗,但细细听来,其中却有一种令人悚栗的寒意。
  他话声一落,后面立刻有几声低低的回应之声,接着又走上三个稚龄的童子,梳着冲天辫子,一眼望去,俱是满脸伶俐之色,六只眼睛,在夜色中一眨一眨的,宛如星光。
  其中一个穿着黄衣的童子,目光朝那掩映在月色云海里的山峰一望,两只明亮的大眼睛转了两转,也自开口笑道:“师父,你老人家是不是就住在上面的山顶?为什么不带徒儿们快些上去?这里的风景虽然好看,可是等我们学好本领,再看也不迟。”
  那道人哈哈一笑,笑声方住,忽地面容骤变,微撩道袍,左手一揽那黄衣童子,右手微抄,将另两个童子也抄在怀里,脚尖顿处嗖的一声,颀长的身躯,倏然向山路左侧的一处山崖掠去,宽大的道袍凌空而舞,却不带丝毫风声。
  夜色本深,万籁俱寂。
  这深山里此刻似乎没有任何声音,但闻山风簌簌,秋虫低语。
  但你若耳力倍于常人,你就可以听出已有笑语之声随风而来,而且来得极快,霎眼间,已有三条人影掠上山坡。
  当先一人,也是一个垂髫童子,却穿着一袭长衫,像是一个廪庠中的童生,但身手却甚快,竟似武功已颇有根基。
  后面两人,一男一女,虽是飞身急行,但步履之间,望上去却是那样安闲从容。男的身材不高,年纪已过中旬,但神采飞扬,眉目之间,正气逼人,却是令人不禁为之心折的男子汉。
  女的方只三十许人,体态婀娜,眉目如画,左手轻轻挽住那男子的右臂,纤腰微扭,便已倏然掠过三四丈远近。
  这三人一掠上山坡,危崖上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那羽衣星冠的道人面上,立刻泛起一丝冷诮的笑容,竟似隐含杀机。
  那中年汉子一掠上山坡,也自放眼一望,左手轻轻扣住那美妇的纤手,微微一笑,将那只春葱般的柔荑往自己臂弯处一按,曼声笑道:“黄山阴岭秀,月华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还未寒。”
  音节锵然,入耳若鸣,那美妇听了,却噗哧一笑,道:“你这人总是这样子,上次和昆仑掌教对掌时,把人家的镇山掌法少阳八十一式稍微变化了一下,就用来对付人家,气得那三灵老道发下闭关十年的重誓,说不定从此呜呼哀哉,现在呢──”
  她梨涡又浅浅一现,接着又道:“却把人家唐朝大诗人吟咏终南余雪的诗句,改了改拿来吟咏这黄山秋色,夜咏阴灵若有知,怕不打你两个嘴巴才怪。”
  两人方自笑语,先行的那垂髫童子忽地转过身来,一张清秀挺逸的小脸上,竟似略显惊慌之色。那美妇见了,微颦黛眉,问道:“长卿,什么事?”
  那叫长卿的童子,伸手朝危崖后面一指,像是有些惊惶地说道:“妈,你听那面怎么忽然传来这些声音,是不是有些奇怪呀!”
  这一对宛如临风玉树的璧人眉头各自微皱,果然听到危崖后面远远竟传来各种野兽的啸声,甚是凄凉,却又极为繁杂,其中还像是杂有虎豹豺狼之类猛兽的吼声,奔涌而来。
  那中年汉子笑容便倏然收敛,凝神听了半晌,不禁诧道:“黄山虽绵延甚广,但这类猛兽,却并不太多,就是有出来觅食的,也是在日落前后,而且还是在丛莽偏僻之处出没。现在已是夜深,万籁早应全寂,怎会突然如此吼叫?”
  此时这三人都已走到那危崖之下,就都停下脚步。危崖上的那个道人,以目示意,叫那三个童子都屏住声息,自己却不免也为这种凄凉离乱的兽吼之声大感惊异,面色也自异常凝重。
  虽有秋风,但并不甚大。哪知瞬息之间,崖下忽地山风大作,呼呼作响,风声极为猛恶。但是山坡附近,这些人的来路一带,却仍然是风轻而柔,连树枝草木都没有什么吹动的迹象。
  这一对夫妇,乃武林中的一代大侠,声名漫布宇内。这中年汉子卓浩然,自夜闯少林十八罗汉堂,笑挫昆仑掌教三灵道人,以腰中一柄灵蛇软剑,怒扫黑道中声名赫赫的阴山三十二舵之后,在武林中久已被尊为第一高手。
  他年纪虽不甚大,但侠踪所及,关内关外,白山黑水,斜阳古道,小桥农舍,岱宗西秀,都早已畅游一遍,自是久惯山行。此时虎目四转,望见隔坡那面尘土飞扬,滚滚高起,上空天色,却仍然月华澄碧,群星闪烁,知道情形有异。
  于是他目光一凛,沉声道:“此刻情形太不寻常,山中必已生出巨变,我们万万前行不得,还是先找个地方,观望一下,再决定行止好了。”
  山崖上的那道人心中不禁陡然一惊,暗忖道:“莫要这姓卓的也掠向这里来──”
  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却见这中原大侠卓浩然,一手携着他的爱子,身形一动,倏然拔起四丈,右手一抡,竟在空中将他爱子用力送上了自己对面一处,比自己处身的这山崖还要高些的坡头上去。
  这中原大侠卓浩然,以内力雄厚称誉武林,哪知轻功却也高绝,右手一抡之后,身形藉着这一抡之势,竟又上升三丈。
  然后他一声长吟,脚尖找着坡侧生出的一株树枝轻轻一点,便跃至坡顶。这一手妙绝人寰的凌空上天梯,不但使得对面山崖上巨石后的那三个孩子为之失色,险些脱口唤出“好”来。就是那个羽衣星冠的道人,自负轻、软之功天下无双,但此刻见了,面上也不禁动容,越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来。
  这卓浩然一跃上坡头,立刻从腰间的一个革囊里取出一条软索来,迎风一抖,十余丈长的一条软索竟伸得笔直,然后便朝坡下落去。那美妇娇躯微折,拔起三丈,刚好抓住这软索的头端。
  卓浩然健腕一挫,双手交替着往上抽了两、三次,那美妇便也如惊鸿般掠上山坡。两人之间,配合得严密、曼妙,已臻绝顶。
  这种惊世骇俗的武功,看得对面山崖上的道人不禁为之暗叹,忖道:“看来不但这个姓卓的武功高强,就连这飞凤凰杜一娘也名不虚传。一别多年,想不到这对夫妇两人的功夫又增进如许,我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难道又是全部白费了吗?”
  双眉又越发紧皱,但看了他身侧的两个孩子一眼,却似隐隐泛出喜色。
  但这时兽啸之声,愈吼愈厉,他不禁也暂停思索,侧首向崖下望去,只见前面是一片颇为宽阔的盆地,蜿蜒横着一条去始信峰的山径,再过去就是一片山岭,斜斜地伸向远方,不但绵亘不断,而且其中危峰峭壁,山势高陡,雄险异常。
  那边的卓浩然夫妇,除了这些,却还看到这片山崖,也就是那羽衣星冠的道人存身之处,和那山岭成平行之势,循石伸出,对坡之处,就是尘雾的起处。一阵阵的旋风,卷起十多丈高的尘雾,由山崖这边,朝对面怒涛似的驶过。
  最怪的是,这风尘竟一阵接着一阵,奔涌不已。卓浩然的爱子长卿,今年方只十岁左右,此刻见状不禁有些吃惊,问道:“爹爹,这山风怎的这么奇怪?”
  卓浩然浓眉一皱,却转身向他的爱妻道:“一娘,你看清了没有?想不到师父昔年对我说过的话,今天真给我见着了。现在虽然我还拿不准,但总也八九不离十了。”
  飞风凰杜一娘本还没十分注意,此刻定睛望去,果然看到那风尘之中,竟然有野兽在内。先前所过的,没有看到,此刻却是鹿兔山羊之类,百十为群,箭也似的朝前面窜去。
  杜一娘也是久走江湖的侠女,此刻见状,不禁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面山林起火?可是却怎的没有看到火头呢?”
  卓浩然摇了摇头,却没有答话。卓长卿看到他爹爹面色如此凝重,也就不敢再问。
  放眼望去,却见那边十几阵尘头过去之后,还未停得瞬息,后面风沙又起,尘雾却比先前高些。
  他再定睛一看,却不免为之惊唤出声。
  原来这阵风沙里,竟是千百条大小蛇蟒,一条条以无比的速度,匹练似的往前窜去,有的五色斑斓,有的银光闪闪,而且越到后面,蛇身也就越长,竟有长达十丈的。
  这些蛇蟒激起的风沙,竞比先前野兽行过之时还盛,所过之处,激得地上尘雾浮空,竟像是一条横亘半山的灰色长虹。
  卓长卿的年纪虽轻,但自生下之后,被其父耳提面命,这一代大侠的爱子,武功自也不凡;不但如此,而且深具乃父的侠义之风。
  此刻见了这种情形,忍不住道:“爹爹,山林虽然没有失火,孩儿看这一定是这些凶残的大蛇,去追杀那些驯兽,所以才有这种情况发生。而且爹爹常说这黄山是个名山,山中的寺观一定很多,那么一定就有一些僧人和樵夫。这些大蛇盘踞在这里,岂非大害?爹爹你既然路过看到了,不如就想法子把它们除去吧!”
  这天资绝顶,而又生具侠心的童子,侃侃而言,两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在他爹爹脸上,观望他爹爹的面色。
  哪知卓浩然面色铁青,听了却没有任何表示。沉吟了半晌,忽然道:“我们再到前面看看。不过可要小心些,那些蛇蟒,一定俱都有毒,甚至还有毒气喷出,嗅着一点,便不得了。”
  说着,他自怀中取出一个碧绿色的瓶子,倒出几粒碧绿色的丸药,又道:“你们将这避毒丹,在鼻孔里各塞上一粒,然后再在口里含一粒,等会到了前面,也要留心些,站得远一些才好。”
  杜一娘皱着眉,轻声道:“那么就叫卿儿留在这里不要去吧,免得等会儿出意外。”
  慈母关切爱子之情,溢于言表。卓浩然望了望那孩子一眼,却见他满脸都是渴望的神情,严峻的脸上,不禁泛起笑容,道:“卿儿这两年来内功进境不慢,轻功也蛮好,别的不说,要逃命总还可以,我看就让他去吧,免得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不妥当。”
  卿儿听了,自然雀跃三丈。杜一娘抿嘴一笑,佯嗔着:“你看你把他惯成这副样儿,长大了,怕不又是一个魔星。”
  卓浩然又自朗声一笑。这山坡虽然甚陡,但还是略有坡度,他当先跃了下去,那母子两人,竟也能相继纵下。
  这三人略一停留,便相继朝那尘雾掠过之处飞纵了过去。
  这时,那山崖上的三个幼童才透出一口气。又是那穿黄衫的童子道:“师父,那父子三个人是谁?武功怎么那样高,好像和师父差不多嘛!那边又是出了什么事,怎么那么多的野兽奔过去?”
  这黄衣童子聪明伶俐之色溢于言表。那道人皱眉暗思,却好像没有听到他讲的话。过了半晌,他忽然一拍大腿,低语道:“这姓卓的自命侠义,去招惹那些东西,大概是他活得不耐烦了。”
  嘴角挂起一丝冷酷的笑意,像是对那中原大侠积怨颇深。
  然后,他又转过头去,对那三个童子道:“你们在这里呆一下,不要动,为师过去一下,马上就回来。无论遇着什么事,都不要离开,知道了吗?”
  那黄衣童子“嗯”了一声之后,却又问道:“师父,你是不是要去除掉那些毒虫?你老人家放心好了,无论遇着什么事,我们都不会离开的,一定等着你老人家回来。”
  道人冷笑了一声,本来颇为清逸的脸上,突然露出一股邪恶之气,冷诮地说道:“孩子,你们懂得什么?这些蛇蟒虽然凶毒,前面可还有比它们凶毒十倍的东西。这些蛇蟒猛兽跑得那么快,却多半是往前面送死的,而且越是长大凶狠的,也许死得越快。”
  话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一下。那黄衣童子眨着大眼睛,又问道:“真的吗?”
  那道人本来已自飞身欲去,望了这孩子一眼,似乎觉得颇为喜爱,于是顿住身形,道:“为师久居黄山,早已看出那面一个绝谷里,生有奇毒之物,虽然没有去看是什么东西,大概是上古盘蜃星蜍一类的东西,这种东西其毒冠绝天下,每逢腹饥思食的时候,只要几声怪叫,或是放出它特有的毒气,附近数百里之内的毒蛇猛兽,就会乖乖地跑过去,俯首送死。”
  那三个童子听到这里,不禁都睁大眼睛,露出惊异之色。
  那道人冷笑一声,又道:“每当一个地方毒虫蛇蟒繁殖太多的时候,就会有这么一个怪物出来,给它一扫而光,吃完了就大睡特睡。等它收了毒气,被它吃剩下的蛇兽才敢逃走。所以这种怪物虽然奇毒奇凶,却有一件好处,就是可以用它来消灭别的毒物。”
  那黄衣童子本是书香之后,被这道人看中后,才带到这里来。此刻听了这样像是山海经上的神话一样的言语,不禁更睁大了眼睛,而且露出极为钦服的神色,叹息一声,道:“师父,你老人家知道得真多。”
  那道人微微一笑,目光睥睨一扫,道:“孩子们,告诉你们,为师不是自夸,不但轻、柔武功,可称一绝,医卜星相,无一不通,尤其是普天之下的毒物,更是没有一样能逃出我的手里的。”
  他极为自负地一笑,那黄衣童子又接口问道:“那么师父你老人家又为什么不趁那怪物死睡的时候将它除去呢?那样不是也可以为人间除去一个大害吗?”
  这道人又冷笑一声,道:“这些东西以毒攻毒,自相残杀,又关我什么事?我又何必冒着万难去除掉它们?这些事自然有那些自命不凡的蠢才去做。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只要有人生事得罪到为师头上,那么他就算三头六臂,也逃不出为师的手里。”
  那黄衣童子“嗯”一声。他年岁尚幼,当然分不清邪正,只觉得他师父的话虽然和自己幼时所读的圣贤之书大相径庭,但听来却痛快得很,脸上更是露出不胜钦服的神色来。
  这道人目光扫过,颇为满意地一笑,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这黄衣童子的颈项,又嘱咐了一句,道袍飘处,人也在崖上朝那边掠去。
  他身形动处,竟宛如一道轻烟,轻身之术,果然已可谓之登峰造极。几个起落之后,他忽然顿住身形,也从怀中掏出几粒丹药放在嘴里,然后目光四扫,忽又身形斜掠,退到崖边的一处突出的山石之后,露出半边面孔朝前面窥视。
  原来卓浩然夫妻父子三人,掠到前面后,也窜到这片山崖上。
  卓浩然之师,正是百十年来,江湖上素有第一奇人之誉,相传已成不死之身的地仙古鲲。
  此人不但功参造化,而且学究天人。卓浩然虽因天性所限,除了武功之外,古鲲老人别的绝学,他并没有学得什么,但是多年来耳濡目染,他见识自也超人一等。此时他见了这种情况,也已测出一个大概来,却也正和那道人所见相同。
  此刻,蛇群已过,他方将这些和他妻、子说了。忽然听到远远又起了一阵窸窣爬沙之声,接着群响骚然,飘飘之声,倏然而起。
  他们三人的立处,就在道旁的山崖之上。下面的杂草,本甚繁茂,但因经过了方才那一阵蛇兽的践踏,已压成一条驰路,而且有些地方,草已枯黑,自然是因为被一些毒蛇的毒涎所染而致。
  此刻异声再起,他们循声一看,竟有许多蜈蚣,划行如飞,百十成群而来。其中最大的,几达两三尺,昂首张钳,目射金碧之光,身上被月光所映,更闪着极为丑恶而难以形容的色彩,竟像是一片锦云,贴着地面倏地飞来。
  杜一娘只觉一股寒意,自背脊直透前胸,不禁紧紧依偎在她丈夫胸前,柔荑也被卓浩然紧紧握在他那宽大的手掌里。
  卓浩然只觉得他爱妻掌心满是冷汗,不禁安慰地一笑,道:“一娘,别怕。”
  又紧紧握了握手掌,目光动处,却见卓长卿脸上竟没有半丝惧容,不禁带着些安慰,又带着些赞许的微笑望了他一下。
  蜈蚣过后,后面跟着来的竟是一群蝎子,多半是灰色的,前面摇着铁叉般的长钳,尾后毒钩上翘,也是成群朝前飞掠。
  蝎子过后,竟还有守宫、壁虎之类的毒物,也是如飞般地掠过。
  蛇群过后,本来尘雾就未消,再经这些蜈蚣、蝎子等奇毒的恶虫掠过,漫天雾影中,又添上丝丝缕缕的绿烟彩气,冉冉而升。
  远远望去,但觉漫天瑞气氤氲,却不知这些都是要命的毒气呢。
  卓浩然夫妻父子三人的立处,虽然很高,而且距离那些蛇虫的雾阵,还有十余丈远近,但此刻已不时闻到毒腥之气扑鼻而来,头脑竟然已觉得有点发闷和想呕吐的感觉。
  他知道雾气奇毒,远处已是如此,如果他们不是早已含有极灵妙的避毒丹丸,身在这毒雾之中,想必定然是凶多吉少。
  卓浩然低头思忖了半晌,等那各类奇毒的蛇虫全都过尽,漫天氤氲的毒雾,也消沉了十之七八,才侧目沉声道:“一娘,这些毒虫虽然完全难逃劫数,但剩下的,必定还存甚多,也难免为祸人类,而且踞伏在前面谷中的毒物,又不知是什么。但愿它大嚼过后,像师父所说,能长眠不醒,那么我就可以相机除去,也为世间除一大害。”
  他语声一顿,含蕴神光的双目,在他爱妻爱子的面上一扫。
  然后他便又说道:“但是无论如何,此行总是极为凶险,我势又不能坐视不理。你和卿儿最好留在这里,我循着这些毒蛇所经之路前去看看。”
  杜一娘将她丈夫的手抓得更紧,带着惶急的声音说道:“大哥,你一个人去恐怕不行吧!我──我又有些害怕。前面那毒物你既然说得那么厉害,你去了,万一有什么──”
  她话未说完,卓浩然已微微一笑,截住了她的话,柔声说道:“一娘,你说这些话就错了。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
  他又一笑,笑声中微微带着些自信的傲意,接着又道:“而且自从我练成十二都天神功之后,就始终没有机会试过威力,这次正好拿这毒物试试手。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怎样的。”
  杜一娘心里虽然一百二十万个不愿意,但自结婚以来,她知道他只要自己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一句说出后不算的。她当然为她丈夫的安危着急,但心里却也暗暗为自己有这样的丈夫而欢喜。
  于是她紧握了握她丈夫的手,叹息着浅浅一笑,点头道:“大哥,我知道你要做的事总是对的。不过你一定要小心些。你虽然功力已入化境,可是对付那些毒物,却没有什么经验。这里,你不用烦心,我和卿儿绝对不会出什么事的。”
  卓浩然心胸之间,但觉温馨无比,也紧紧一握爱妻的手,笑道:“我娶你为妻,再加上卿儿又乖,可说一生无憾。一切事我自会小心,你也不必挂念。不用多久,我就会回来的。”
  说罢,他又走过去抚了抚他爱子的头,回顾一笑,脚尖顿处,身形乍展,矫健的身躯,便像一只巧燕似的沿着蛇虫的去路掠去。
  杜一娘望着她丈夫曼妙而轻灵的身形,幸福地微喟一声,拍着她爱子的手道:“卿儿,你要好好地做人,长大了跟你爹爹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被天下武林同道所尊敬,知道吗?”
  卓长卿只觉自己热血奔腾,恨不得自己马上就长大成人,步着他父亲的后尘,在武林中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出来。
  他坚毅地点了点头,说道:“妈,你放心好了,将来我长大了,绝不会丢爹爹妈妈的脸。”
  杜一娘又轻轻一笑,暗自忖道:“我有这么样的丈夫,这么乖的孩子,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她们母子两人,紧握着手,站在这山崖的边上,正满怀幸福,却不知在他们身后,正满面狞笑地站着一个要毁去她们幸福的人。
  而这人,也是飞风凰杜一娘的旧友,武林中的魔头,万妙真人尹凡,也就是那看来丰神冲夷、羽衣星冠的道人。
  卓浩然施展开身法,快如流星般地沿着地上的残草痕迹,冒着空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毒尘飞沙,朝那边绵亘不绝的山岭掠去。
  他身形如燕,微一起落,便是四五丈远近,不消片刻,便已走到一处峡谷的谷口。远远望去,从谷口树隙之中,就可以看到一缕缕的彩烟,袅娜摇曳空际。月华漫地,星光闪烁,映得这些彩烟,幻成一种无法描摹的异色,好看已极。
  卓浩然虽然含有极妙的避毒灵药,但此刻却仍然不敢有丝毫大意,身形一展,掠上了谷口两旁的山崖,沿着山崖的顶端,飞掠了数里,才发现这条峡谷竟有七八里深,当中有一片盆地,尽头之处,却是一个前无通路的死谷。
  死谷近底之处,两边的山崖,突然向里束紧,形成一条像是直拱的死谷,两边崖顶,齐平相向,却渐渐向前高起,直到谷底横壁,竟有些像是一条大船两边的船舷,那谷底之处便是船头了。
  卓浩然心中一动,忖道:“莫非这里就是黄山绝险之一的铁船头吗?”
  目光再往前望,谷底崖深之处,竟有一大黑洞,黑洞旁边的山石,狼藉飞列。
  他心中又一动,忖道:“难道这怪物就是从里面裂山穿穴,强自破山穿出来的吗?”
  心念至此,不禁顿住身形。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地竟连一丝声音都没有,这偌大的一处山谷,竟像是一座坟墓一样。
  他方自顿住身形,奇怪着这四周死寂的时候,忽然──
  谷底那盆地左右,传来一声有些像是儿啼般的厉啸,啸声悠长凄厉,连卓浩然这种人物听了,都不禁为之悚栗。
  他稍一迟疑,便又一掠而前,才两个起落,目光触处,便看到一件他这名满武林、侠踪遍及宇内的大侠平生未见的奇事。
  原来此时,谷底那山石狼藉的崖洞前一片广大的盆地上,竟满布着蛇虫猛兽,乍见只觉烟尘浮动,像是非常紊乱。
  但仔细一看,这些蛇虫猛兽,却是各依其类,有的做一堆一盘,有的踞伏地上。
  蛇、虫、兽的行列,极其分明。
  这些蛇虫猛兽,都是头向着谷底那面。最前面是蛇虫和蜈蚣之类的极毒之物,后面依次而下,那些猛兽都远远缩在后面。
  这些虫兽为数之多,直不可数计。奇怪的是,这些蛇虫猛兽之中,却有一条道路。
  更奇怪的是,这么成千成万,平日只要单独相遇,就立刻会起恶斗凶杀的蛇虫猛兽,此时同集一处竟然都互不相扰,静悄悄的,像是泥塑木雕的一样,呆呆的排列如死去一般。
  卓浩然全身不禁也起了一阵悚栗,仔细再一望,再看到最前面的那些长达十丈的巨蟒,已死了好几条,满地血腥狼藉,蛇身虽然还都完整,但是蛇头上,却都已破碎血污了。
  污血滩中,竟盘着一条怪蛇,虽不十分长大,但形状极怪,蛇腹奇大,越到上面越细,只是一个蛇头,却又大如芭斗,头上竟还有一个高昂着的肉冠,两腮怒鼓,也凸出甚多。
  这条怪物一经入目,卓浩然便心中有数,知道这是先前混在蛇群里,来寻找谷中怪物恶斗的毒物,心中不禁暗喜。
  “看来今日我能成功也未可知。这两个怪物恶斗之下,必有一死,不死的那个,也必然元气大伤,我岂非可以坐收渔利。”
  他正自暗中思忖,却见那怪物忽又一声极为凄厉的长啸。
  啸声方住──
  危崖之下,石土乱杂的暗洞之中,蓦地飞窜出一个怪物,远看竟似一条海中的星鱼,行动如风,身上竟带着几处惨绿的黝光,而且互相随机闪变,奇形怪状,真非言语所能形容。
  卓浩然以武林中一代奇才,此时却也不敢行得太近。远远望去,只见这怪物竟作五角星形,只前面突出一个扁圆的怪头,嘴大如盆,上面竟生着一排怪眼,和一个凸出如坟,上生三孔的怪鼻。
  这怪物满身无一不怪。身上五个星角,分向五方突出,边上还生着五根钩爪,当中还有个星形之眼,发着一丝惨惨的光芒。
  它全身并无腿足,行动时便用这五根钩爪着地,五个星角依次着地,此起彼落,在地上翻滚而出,看去竟灵活已极。
  卓浩然远远望去,只见晶光闪闪,一大团墨绿色的影子,电驰星飞,笔直地往蛇前卷去。
  就在这快如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那条怪物,早就蓄势待发,此刻全身竟似一条长鞭,斜着向上,往前面暴伸了过去。
  这两下势子都急,霎眼便纠缠在一团,翻滚搏斗,去势之猛,端的惊人已极。四下的毒蛇毒虫,被这两个怪物的身子压过,立刻便成肉泥,有的残肢断骨还被带了起来,凌空飞舞。
  但是蛇虫之中,就有这么奇怪的克性。这么一大片蛇虫,此时竟连一个敢逃的都没有,俱是战战兢兢在那里等死。
  卓浩然游侠四海,足迹所至,名山大泽,靡不登临,但这种凄厉惨淡,像地狱般的光景,也还是第一次见到。
  片刻之间,那些奇凶恶毒的蛇蝎,竟已被这两个怪物残杀了大半。卓浩然惊悸之余,暗暗叹气,只希望这两个怪物在害及那些羊鹿驯兽之前就分出结果来,不然自己又怎能坐视。
  又过了半晌,这个怪物的势力果然越来越缓。在这种情况之下,卓浩然竟然想起他的妻儿来,一瞬间,心中竟不能自主。
  这就是人性值得悲哀,但也是值得赞美的地方。人们无论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对于他所爱着的人们,永远是无法忘怀的。
  他心中思潮翻涌,忽然,又听得一声极凄厉的怪啸之声。
  他这才强自收摄住自己对妻儿的关怀思念,定睛朝前面望去。只见此刻那条毒蛇的蛇头,已被那星形怪物的两只肉角夹住,后面三角,凌空飞舞,一面把那蛇身长鞭似的朝地上乱打。
  这一来,满地的虫蛇,更是遭了惨劫,连虎豹之类的猛兽,被这长鞭似的蛇身一击,也就立刻成肉泥,连惨吼都未及发出。
  卓浩然知道这两个怪物已经分出胜负,目光四下一扫,身形又掠前数丈,右掌一扬,轰然一声,竟将山崖边一块方圆几达丈许的巨石,击成海碗大小的石块。奇妙的是,这山石被击碎之后,并不四下飞溅,而只是在地上散作一堆。
  卓浩然暗中满意地一笑,知道自己自幼苦练的无上神功十二都天神功,已有了成就。这种神功,也就是道家所谓的罡风,佛家所谓的般若掌力,练的方法虽不同,但殊途同归,不但得到的境界一样,发出的功能也大同小异,正是无坚不摧,至刚至猛先天之真气。
  他以无比坚苦的心志、毅力,浸淫此道近三十年,此刻知道自己已略有成就,心里欢喜的感觉,自然是无可比拟的。
  哪知就在此刻,他鼻端突然吸进一丝其腥无比的气息。
  他身随意动,随手抓起两块石块,身形便倏然凌空而起,斜斜向后掠去,腰身在空中微一转折,目光闪处,不禁又为之色变。
  原来此刻那星形的怪物,已挥动着那条死蛇的蛇身飞腾而来,想是被方才他震碎巨石时那一声巨响所惊,此时距离他身侧已近十丈,但它口中所喷的那种惨绿的毒气,却已几近卓浩然身侧。
  卓浩然一眼睹见这种情况,身形转折之间,口中暴喝一声,双手连扬,他掌中所持的那两块山石,立刻脱手飞去。
  他发石所用的手法,虽也平常,但是这种被内家先天真气所发的力道,却是端的惊人。这两块山石竟带着无比凌厉的风声,穿过那星形怪物喷出的毒雾,倏然击向那扁圆的怪物身上。
  那怪物似也知道厉害,竟猛然将身子停住,五角星形肉角一展,那条死蛇的蛇身便又长鞭般被它挥舞而起,竟将这两块山石挥落了,远远听到山岩上,发出两声巨响。
  这时卓浩然便也因着这怪物的稍一停顿,得以喘息一下,猛吸一口真气,右手倏然自腰中抽出一柄软剑,迎风一抖,便自笔直。
  这柄软剑一出鞘,便带起一溜冷森的青光,宛如青虹一抹,正是中原大侠威震武林的灵蛇软剑。
  此时卓浩然全身真气满布,已逾精钢。双脚钉在地上,仿佛是两条石桩似的,生像是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将他移动分毫。
  那星形怪物稍微停顿,便又翻滚而来。卓浩然只觉得那种刺鼻呕心的腥气愈来愈浓,便猛然舌绽春雷,暴喝一声,虎腰一挫,一只铁掌硬生生地插入山崖,竟将崖石抓起了一大片。
  他张口一咬,将那柄软剑的剑柄咬在嘴里,双手扬处,但见满天石雨纷飞,被他那开山裂石的真力所推,各自“嗖嗖”击向那怪物。
  只听那怪物尖细而极为刺耳地厉啸了一声,忽然如风向后退去。原来它那星角上的点点绿光,已被这雹雨似的石块打中一处。然而其余的石块击在它身上,却立即被它身上那密布的坚鳞所反击回来。
  卓浩然再次大喝一声,身形倏然而起,竟随着那怪物的退势掠了过去,掌中长剑一挥,但见一道像是经天而过的长虹,迎着那怪物向前舞动的星角和蛇身击去,便又是一声厉啸。
  但此刻他身形已至崖边,下面即是漫地虫蛇残尸和腥风污血。卓浩然如流星飞掠的身形,到了这危崖之边,倏然钉住。这种身法的运用,又确实是足以惊世而骇俗的。
  他身形一顿,目光再向前掠,却见那星形的怪物,带着那种尖锐而刺耳的厉啸之声,像是一团碧绿的光黝,翻滚腾起着,又掠回它出来时那黝黑宽大、山石嶙峋的岩洞里去。
  啸声越来越远,像是又已窜回山腹。卓浩然暗暗叹息,知道这怪物和那怪物剧斗力乏之下,虽被自己一剑而巨创,但却仍未判其死命,这一下窜回山腹,惊悸之余,必定又有多年不敢出来。
  加以这山洞黝黑无比,其中又可能曲折奥妙,深不见底,纵是武功再强之人,也绝难窜进这山腹去和这星形的奇毒之物搏斗。
  他心中动念,忽觉头脑一阵昏暗,口腹之间,也极为烦渴,试一运气竟也驱之不散,不由大惊,知道自己方才稍一不慎,便已中了那星形怪物的巨毒,立即盘膝运功逼去。
  哪知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彻入骨的笑声,一个森冷的声音道:“多年不见,故人无恙,真教我尹某人喜不自胜,哈哈,喜不自胜。”
  话声一入卓浩然之耳,他身躯立即旋风般的一转,脚跟牢牢钉在地上,双掌微错,目光凝注,竟是全神待敌之势。
  能使得名扬天下,号称武林第一高手之称的卓浩然如此戒备的人,自也不同凡响。
  此人羽衣星冠,却正是万妙真人尹凡。此刻他见卓浩然骤然回身,脚下立刻也一错脚步,目光却在卓浩然面上一转,忽然又仰天长笑了起来,笑声高彻入云,直可穿金裂石。
  然后,他笑声倏然而住,目光仍然盯在卓浩然脸上,冷冷道:“想不到你多年不见,乍一相遇,我却又说错了话,‘故人无恙’这四字,似乎该改为故人有恙才对哩──”
  他“哩”之一字,拖得极长,然后便又转变成一种森冷的笑声。
  卓浩然厉叱一声,喝道:“姓尹的,七年以前,你自誓今生再也不在我面前出现,否则就任凭我处理,这话难道你已忘记了吗?”
  尹凡笑声未住,连连点头道:“小弟虽然不才,但说过的话,却再也不会忘记。此刻小弟就站在这里,卓大侠就请过来随意处置区区在下吧!”
  笑声中的那种讥讽而又有恃无恐的意味,使得卓浩然心中不禁一凛。半晌说不出话来,竟似已愕住了。
  万妙真人尹凡冷哼了一声,道:“卓大侠怎不来处置区区在下呀!哦──哦,我知道了,原来卓大侠仗义除害,却中那怪物的巨毒,此刻──哼,只怕区区在下要来处置名满天下的第一高人卓大侠了。”
  卓浩然心中又急又气,却强自按捺着,暗中调息真气,希冀自己能驱去体内的巨毒。
  须知卓浩然此刻虽已中毒,但功力并未完全失去,普通武林高手,也不会在他眼下,只是这尹凡,自称万妙,也确有些真才实学,尤其身法之灵快.更是久称一绝。
  以中原大侠卓浩然,平时自可胜得了他,但卓浩然此刻身中奇毒,功力一打折扣,如果对敌之下,便是凶多吉少了。
  那尹凡是何等人物,一睹卓浩然之面,便知他身已中毒,是以言语讥讽,像是根本没有将这中原大侠放在眼里。
  此刻他略为一顿,又自冷笑道:“卓大侠多年前就曾痛责过区区在下阴险狡诈。一别多年,在下这种心性还是未改。方才因为不知道卓大侠身子欠安,唯恐卓大侠除毒之后,将在下也随便除去,是以就将尊夫人和令公子屈驾一地,哪知在下此举,却是多余了。”
  言下之意,就是此刻我根本就可以对付你,不须要拿你妻儿作人质了。
  卓浩然纵是涵养功深,在这种情况下,仍能按捺得住自己的心性,但一闻爱妻爱子俱已落入自己这最大的对头之手,情急关心之下,自身的安危,早已置之度外,暴喝一声,脚步微错,身形已如行云流水般掠了上来,一面厉声道:“姓尹的,你若动了一娘母子一根毫毛,我卓浩然拼着化骨扬灰,也要将你剁尸万段!”
  随着喝声,左掌已倏然伸出,五指微张,其疾如风,但直到掌已递出,却仍未带一丝风声。
  随着左掌这一挥之势,尤自持在右掌的长剑,已带着一溜青蓝的光彩斜斜划出,剑势华华,径划尹凡前胸。
  这一招两式,快若奔雷。他虽已功力受损,但此刻情急之下,全力一击,声势之盛,却仍有超凡绝俗的内力含蕴着。
  尹凡冷笑了一声,身形微侧,肩不动,腿不曲,身形便已横掠七尺,冷笑一声,也越发森冷惨厉,竟如枭鸟夜啼。
  卓浩然一击落空,才知道自己真力受损已巨,闷哼一声,脚步一错,长剑一圈一抖,霎眼间只觉剑点如雪,漫天般朝尹凡罩下。
  尹凡仍然却而不攻,带着凄厉的笑声,身形又滑开数尺,一面喝道:“好,好,你既然如此,就怪不得我姓尹的心狠手辣,要趁着你中毒的时候刺你。”
  他笑声越发高昂,身形如风中柳絮,左折右回,倏然在那缤纷如雨的剑影中闪掠,接着恨声道:“你我仇深似海,今天也不必多说了,你就把命搁下吧!”
  掌影翻飞,瞬息之间又抢攻数招,但是看出这中原大侠卓浩然已身受巨毒,纵然功力再深,也决不是自己的敌手了。
  这两人正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身手之快,的确无法形容,但十数个照面一过,中原大侠卓浩然手底下可就透出不支来了。
  他也知道这尹凡此言不虚,自己只怕已毒入骨髓,少时毒性一发作,自己便得栽在这江湖上素称毒手的万妙真人手上。
  最令他担心的,自然还是他的爱妻爱子,落入这魔头手中,实是可虑。
  此刻这中原大侠正是心中思潮紊乱,心神一分,手底下真气也就越发不继,再加上万妙真人轻功妙绝天下,身形一游走开来,但觉四面八方都是他那宽大羽衣的飘飘影子。
  卓浩然暗叹一声,知道自己今日已难免遭这魔头的毒手。自己走南闯北,出师以来,侠名便已震动天下,想不到今日却栽在这荒山之中,栽在一个昔日曾在自己手下逃生的贼子手上。
  原来这万妙真人和卓浩然的爱妻杜一娘,相识还在卓浩然之前。尹凡仗着自己外貌俊逸,昔日在江湖上颇有璧人之誉,只是他内心却远比外貌丑恶,也不知有多少个玉洁冰清的少女毁在他的手上。
  自从他相识飞凤凰之后,杜一娘先前也几乎为他所动,但无论任何一个人,他总是无法将自己的丑行隐藏得住的,套句俗语,这也正如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日子一久,尹凡昭彰的恶迹自然便显露出来,杜一娘自然也不会再对他假以半点词色。
  但尹凡也正如大多数贪淫好色的男人一样,得不到手的,永远最是诱人,他竟想遍了千百种方法,盯在一娘后面,以期能获得美人芳心。
  杜一娘心底虽厌恶,但是自己武功却不如人,摆脱又无法摆脱得掉,正在这被自己的美丽招来一身烦恼的少女,为这种卑下的纠缠而烦恼的时候,她遇着了中原大侠卓浩然。
  很快的,她就被卓浩然的英风侠骨所动,两人在芜湖大豪云谦的撮合下,结成连理。当时江湖中人都为这对姻缘欣喜──当然,要除去那恶习昭彰、满怀邪念的尹凡了。
  这尹凡见到自己的苦心积虑全都成空,羞恼之下,竟在卓浩然和杜一娘的花烛夜,潜入新宅,想以卑贱无耻的下三门伎俩──五鼓鸡鸣返魂香,迷倒这一对新人。
  但中原大侠那时年纪虽尚轻,阅历却已不凡,怎会让他得手?尹凡的仙鹤嘴尚未熄动──那种江湖上最著恶名的下三门暗器“五鼓鸡鸣返魂香”,通常都是装在一个铜制的仙鹤里面,一点上火,两翅一扇动,迷香就被送出──他被卓浩然盛怒之下的连环三掌,击伤了右臂,还幸好卓浩然在喜期之内不愿伤人,又顾着杜一娘的面子,才容他逃生。
  自此以后,尹凡知道自己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不是这中原大侠的敌手,羞怒妒恨之下,他竟远入苗荒,苦求秘技。再入江湖的时候,这武林中的浪子竟然换了一身道装,武功也更为不凡,行事也更为歹毒,可是他却仍然不是卓浩然的对手。
  他对卓浩然夫妇纠缠多年,卓浩然总是体谅着他和自己的爱妻是相识,为着免得落下一个气量狭小的口实,他总是留给尹凡一条生路。尹凡自己忖量,近年来也就知趣一些了。
  哪知道此刻卓浩然竟在力除巨害,自己也中了深毒的时候,和这积怨多年的宿仇狭路相逢,更糟的是这一代大侠的爱妻、爱子竟全落入了这魔头的手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卓浩然剑势如虹,剑花错乱,但他自己可也知道这种在武林中已可扫荡群魔的剑法,此刻已因体内的巨毒而使功力大大的打了个折扣,已拿这种轻功妙绝的魔头万妙真人无可奈何了。
  他双目火赤,蓦然大喝一声,剑尾寒芒暴长,脚下方位微错之间,长剑唰、唰,接连抢攻数剑,宛如阵阵电闪。
  在这种情形下,这一代大侠的蓄力数剑,势挟余威,仍然不同凡响。尹凡暗暗心惊之中,长袖连挥,身形倏然滑开一丈。
  他方自仗着绝顶的轻功避开这数剑,却见卓浩然剑势猛烈地一收,剑尖微微下垂,瞪着火赤的双目,向他厉声喝道:“姓尹的,今日我卓浩然命该丧此,只怪我姓卓的昔年心慈手软,怪不了别人。只要你姓尹的若还有点人性,我卓浩然就葬送在你手里,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可是你──”
  尹凡敞声一阵尖笑,长袖微拂,倏然顿住笑声,阴恻恻地接口笑道:“好说,好说,卓大侠死在区区在下手上,可真有点冤枉。”
  他胜算在握,知道时间每过一刻,那卓浩然身受的巨毒也就发作得更厉害,因此他也远远地站着,阴阴地冷笑,并不出手,却只说些讥嘲的言语,来激发这侠心磊落的卓浩然的怒气。
  卓浩然浑身颤抖,双眉一根根倒立着,但是仍强自按捺,厉声道:“我卓浩然和你纵然仇深似海,好朋友只管把账算在我一个人身上,你姓尹的只要说一句话,让我卓浩然怎么死都可以,只是──”
  尹凡再次一阵长笑,打断了他的话,目光邪恶地一转,道:“卓大侠,你放心,我尹某人虽然在你一代大侠眼中仅只是个跳梁小丑,可是还不至于对付一个小孩子。卓大侠的令郎,此刻正安安稳稳地和小徒们睡在一起。如果卓大侠撒手西去,他也会活得好好的,一点也出不了错。至于──”
  他故意稍稍一顿,看到这已成浅水之龙的一代大侠脸上,果然闪过了一丝宽慰的表情。
  尹凡嘴角狞笑一下,又接着道:“至于卓大侠的夫人,那小可更可以担保她在卓大侠归西之后,活得会更加舒服。我姓尹的一定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的,你放心──”
  他话声未落,卓浩然又已厉吼一声,扑了上来,掌中翻飞扑打,全是近身拼搏不要命的招式,显然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尹凡却仍是连连阴笑,身形如行云流水般地闪避着,偶尔长袖一挥,发出奸猾而阴毒的一招,但不到招式用老,便又立刻撤身而退。这魔头此刻竟想将卓浩然缠得巨毒全发,不支倒地,再慢慢地施出辣手,让这中原大侠受尽了凌辱再死。
  此时山风低啸,但却曙光已露。
  东方射下的光线,照得这万妙真人嘴角的笑容越发狞恶。
  山崖下方经惨劫的百兽,正都由那条山路退出,一个个垂着头,夹着尾巴,似乎对方才的那一场惨劫,此时犹有余悸。
  就连虎豹豺狼这一类的恶兽,此刻也是无精打采的,威风尽煞,却像是一只只丧了家的狗一样,甚至犹有过之。
  突然──
  远处掠来一大一小两条人影,远远看去,只见这两人仿佛是御风而行,连脚尖都没有朝地面上点一下,快得难以描述。
  走近了才看出这两人其中高的一人,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衣服紧紧地包在她那犹如一段枯竹般的身躯上。
  头上云鬓高挽,梳的却是有唐一代闺中少妇最为盛行的坠马髻,环佩叮当,在山风中发着极为悦耳的声音。
  这装束本已不伦不类已极,再一看她脸上,却更是丑得吓人,一张几乎裂到两腮的大嘴上,却又偏偏涂满了胭脂,看上去更犹如血盆似的,深夜之中见了,怕不把她认做夜魅才怪。
  只是这又丑又怪的女人,武功却似好到极处,身形展动处,不但肩不动,腰不曲,就连两条腿都生像没有弯曲一下似的。
  此刻她右手搀着一个年纪也约莫只有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贴地掠来,这女孩子却恰恰和她成了一个极强烈的对比,明眸樱唇,梨涡隐现,竟美丽得有如西天王母瑶池边的玉女。
  这红裳丑妇掠至此地后,对正在激斗中的两人眼角都没有望上一眼,生像是这惊天动地的巨斗,并未曾放在她眼下似的。
  她掠到山崖边,目光向下面一扫,此时那一片盆地上,只剩下了不知多少条毒虫蛇兽血污狼藉的尸身,和那个山壁上的巨洞。
  她目光一扫之下,眉头似乎轻轻一皱,然后转过身去,朝那激斗中的两人望了一眼,两条扫把似的眉毛,却又轻轻一皱。
  然后她侧身朝那正眨动着两只大眼睛的美丽女孩子说道:“瑾儿,你怕不怕?”
  声音虽也难听得吓人,但语调却是温柔的,就像是慈母在对爱女说话似的。
  那女孩子的两只明眸一转一转的,一会儿转到山崖下的那一片惨烈景象上,一会儿又转到那正在山崖上剧斗的两人身上。
  她目光中,显然有些害怕的神色,但听了那红衣丑女问她的话,却将她那美丽的头摇了几下,抬头望了那丑女一眼,轻声说道:“娘娘,我不怕。”
  那红衣丑女笑了一笑,这一下嘴角真的咧到两腮了,然后才道:“那么你就站在这里别动,我过去问那两个臭男人一句话。”
  女孩子点了点头,红衣丑女身形一动,便已掠到卓浩然和尹凡的身旁,双掌虚空朝两人中间一推,却带去一股无形的劲气。
  此刻那卓浩然体内的毒性已更见发作,此刻只不过是在挣命罢了,他对这红衣妇女的前来,起先根本没有注意到。
  但是这丑女双掌一发,他和尹凡可全都感觉出那股惊人的力道了,双方都以为对方来了帮手,心中一惊之下,各各身形滑开数尺,目光不期然的落在那丑女身上,自然也全都住了手。
  万妙真人目光一接触到这红衣丑女,立刻展颜一笑,道:“原来是温姑娘来了,想不到,想不到。温姑娘不在苗疆纳福,却到了这里来。小可自从多年前和温姑娘见过一面,一直深铭在心,更想不到这么多年来温姑娘还是朱颜未改,真是一如仙子哩。”
  那被称为温姑娘的丑女两只眼睛瞪在他身上,尹凡说话的时候,她始终声色未动,不喜不怒,直到他话说完了,才冷哼一声道:“小子,你少拍我温如玉的马屁,我温如玉可不吃这一套!”
  这丑女居然叫如玉。但是尹凡脸上却没有一丝玩笑的神色,毕恭毕敬地道:“温姑娘,你来这里,有何见教吗?”
  那温如玉又哼了一声,冷冷道:“你们打你们的,我可不管。我只问你,刚刚那山洞里是不是有一个像五角星一样的怪物跑出来?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尹凡“哦”了一声,眼珠四下一转,才带着一脸笑容道:“这个小可也不太清楚,温姑娘最好还是问问这位吧──”
  他手指一指卓浩然,又道:“这位就是名震中原的一代大侠卓浩然,温姑娘可曾见过?”
  自从这红衣丑女出现之后,卓浩然就闭起眼睛,暗暗调息真气。他游侠天下,也知道这红衣丑女就是久居苗疆,武林中最怪的怪人之一,自称为丑女的红衣娘娘温如玉。
  这温如玉虽然自称丑女,生平最犯忌的,却就是别人说她丑。无论是谁,一犯她这忌讳的,她若知道,想尽办法也要将那人置之于死地。
  除此之外,她什么事都不管。只要不得罪她,就是有人在她面前杀了她爸爸,她连眼角都不会瞟一眼。可是她自己却也从来不去行恶。
  武林中人,差不多全都知道她这毛病,因此谁也不愿意去惹这脾气怪到极处,武功却也高到极处的怪人。无论人前背后,也都是称她为红衣娘娘,甚至是红衣仙子。
  因此卓浩然知道她绝不会伸手帮哪一方,是以他立刻运气调息,再求一拼。因为他知道今日生既不能,死也死不得,除了尽力一拼,以期能和这魔头尹凡同归于尽之外,根本别无他法。
  此刻那温如玉听了尹凡的话,嘴角不屑地撇了一撇,目光就转到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朝他打量了几眼,才冷冷地说道:“喂,刚才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卓浩然双目一睁,愕了一愕。他委实没有注意这女怪人方才说的是什么话,勉强将双手拱了拱,方想说两句话,免得招惹此人。须知他此时此刻,是再也不能多结强敌的了。
  哪知尹凡却突然冷笑一声,抢着说道:“温姑娘,卓大侠威名赫赫,别人的话,卓大侠是懒得去听的!”
  那温如玉果然又“哼”了一声,目光又上上下下朝卓浩然扫视着,又冷冷地重复了一句:“刚才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中原大侠名震天下,几时受过这样的气?几时被人家逼到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的境况过?
  此刻他只觉得心胸之间,仿佛堵塞了一块极大的石块,悲愤、怨恨、气忿,使得这平生舍己为人、仗义行侠的卓浩然若不是顾及自己的爱妻爱子,真要当场横剑自刎在这黄山始信峰下。
  但是他这时只能强自按捺着,道:“温大侠,小可身受巨毒,一时疏忽,以致没有留意阁下的话。还……”
  他一生磊落,这样委屈的话,从未说过,叫他再说“请恕罪”一类的话,他如何说得出来?因此他只得顿住了。
  那尹凡冷哼一声,方想再说几句挑拨的话,让这素称难惹的红衣娘娘先出手来对付这已是强弩之末的卓浩然,那么根本不用自己出手,这一代大侠便认了帐,自己非但毋须背上杀死中原大侠的恶名,甚至还可以在别人面前卖卖好,再者自己以后也不必担心会有人来替卓浩然复仇。
  哪知他如意算盘正在打得叮当作响的时候,却听温如玉已在说道:“我问你方才穿山而出的那只千年星蜍,此刻跑到哪里去了?”
  卓浩然心里暗叹一声,忖道:“这温如玉果然是一代异人,她根本刚来,却已知道那穿山而出的怪兽的名字。看来这武林畏惧的女魔头,真的名不虚传哩。”
  他一面在心中思忖,一面道:“那星蜍被小可奋力击伤两处,又从它出来之处穿入山腹了。”
  温如玉目光一转,却又“哼”了一声,满怀不信任地说道:“真的吗?”
  卓浩然勉强忍住气,将方才如何有另一怪蛇与那星蜍恶斗,如何两败俱伤,自己又如何以掌中剑力创星蜍的事,源源本本说了出来。
  这温如玉一面凝视倾听,一面脸上就露出仿佛甚为喜悦的光采。但中原大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气力却更不支了。
  温如玉一转身,头上的环佩响了一下,却又回过头来,问道:“那条怪物可是还在下面?”
  卓浩然点了点头,温如玉身形动处,立刻掠到崖边,朝那美貌如花的少女低低嘱咐了几句,竟然纵身朝崖下跃去。
  这边尹凡等温如玉转身离去,眼珠一亮,仿佛也突然想起一事,望了卓浩然一眼,冷笑了几声,竞也朝山崖下掠了过去。
  这一来,却令卓浩然一愕。但他随即想到,那怪蛇尸身中,必定有着什么极为难得的奇珍异宝,以致引起了这男女魔头两人的贪心,令得尹凡竟暂时放下了自己,前去夺宝。
  他心念一转之下,立刻发狂了似的朝先前杜一娘母子存身之处奔去。此刻他已知道自己身中奇毒,活命已然无望。
  他仅仅希望在自己临死之前,能把自己的爱妻爱子送到安全之处,能够逃出魔头尹凡的毒手,将来也好为自己复仇。
  因之他拼尽最后一丝余力,发狂而奔。这一段路以他这种轻功的人说来,并不算长,但他此刻却犹如千万里般遥远。
  但终究他还是到了。他只觉得心胸之中,一阵一阵的腥气翻涌,目光四扫之处,自己的爱妻爱子却已失去了踪迹。
  他心中一急,那种恶臭的腥气就发作得更厉害,真气也更不继。
  但是父子、夫妻之间的深厚的情感,却像一种无比神奇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他稍微喘了两口气,便立刻身形再起,朝前面奔去。
  他仿佛是一只中了箭的苍鹰似的,在这片山崖的上下,四下搜寻着。这时他喘气的声音,已渐渐变得更为粗大了。
  突然──
  他听到一阵人语的声音。须知他修为多年,在这种情况下,神智仍未昏乱,于是他立刻循着那声音的来路飞快地掠去。
  在一块巨石的后面,他看到有三个垂髫童子正在低声说着话,看到他来了,便都一齐住口,六只眼睛惊吓地望着他。
  他目光一转,心头不禁猛然一阵巨跳,飕地,身形窜了上去。
  原来他看到在这三个垂髫童子的身侧,扭曲地卧着两人,显然被人点中了穴道,这两人,却正是卓浩然的爱妻和爱子。
  他狂吼,扑到杜一娘身上,浑身骨节却像是已经松散了似的,脑中也一阵晕眩,哇的一声,张口吐出一股带着鲜血的酸水出来,却正吐在那猝不及防之下,被尹凡点中穴道的杜一娘身上。
  杜一娘感到自己的丈夫来到,芳心方自一阵惊喜,悄然睁开眼来,却看见自己的丈夫竞像是受了重伤,竟然吐出血来。
  她心中不禁大骇,但是自己此刻穴道被点,除了眼睛尚能动之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将眼光温柔而悲哀地投在卓浩然身上。
  卓浩然知道这已是生死一线的关头了,自己若不能在极快的时间之内自救,那么自己不但要命丧此处,最惨的还是连爱妻也会受辱。
  于是他勉强挣扎着,想先替妻子解开穴道。但是浑身的骨节像是被咀嚼似的痛苦,生像是有虫蚁在里面攒行着似的。
  他终究挣扎着,目光投在爱妻身上一扫,知道她所被点中了的,正是气海俞穴,知道她当时未及转身,就已被点中穴道。
  他心中暗骂一声,方自伸手替他的爱妻解开穴道──
  哪知身后突然风声飕然,自己两臂同时被人抓住,就像是突然加了两道铁匝似的,其痛彻骨。
  随即,身后有两个人的声音同时问道:“那条蛇哪里去了?”
  卓浩然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两个声音一个发自尹凡,一个却是发自那红衣娘娘温如玉。
  而就在这同一刹那,飞凤凰已支起了身子,杏眼圆睁,指着尹凡骂道:“你这该碎尸万段的贼子,你──你简直猪狗不如……你……”
  这飞凤凰杜一娘虽是江湖女子,但是生性如莲,清香雅净,骂人的话,说不出口,气愤之中,骂了两句,却骂不下去了。
  那温如玉眼角一横尹凡,冷冷道:“把你的手放开。”
  原来方才他两人在崖下搜寻一遍,根本没有那怪蛇的影子,两人急怒之中,又立刻赶来,竟然一人一手,抓住功力已失的卓浩然的双臂。
  尹凡心中一转,干笑一声,放下了抓着卓浩然的手,那黄衣童子已扑到他身上,他就用那只手在这童子头上拍了一拍。
  那温如玉却将卓浩然转了个面,目光森冷如刀,厉声问道:“我问你的话你听到没有?”
  哪知卓浩然却仍然垂着头,没有回答。温如玉那本已丑怪至极的脸上,此刻更犹如山精鬼怪般,因愤怒而变得通红了。
  她手腕一抖,阴毒的内力,便传到卓浩然身上去,一面道:“我先让你尝尝这九阴搜骨手的味道,你要是再不说,可别怪姑娘再给你好受的。”
  哪知卓浩然垂着头,连声息都没有了。温如玉低头一看,原来这名震天下的一代大侠,身中奇毒之后,又妄用真力,再加上心中的急恼,怎禁得起这两人的一抓,此刻心脉已断。这舍己为人,磊落英雄的奇男子,竟丧生在这黄山里。
  那飞凤凰惨叫一声,和身扑了上来,血泪交流,一面惨厉地喝叫道:“你这个丑女人,我丈夫与你何仇何恨,你……你这样对他!”
  她气血方通,就扑上去,却还不知道她丈夫已经死了。
  她这一骂,却正触了丑女温如玉的巨怒,方才她遍寻那身有奇宝的怪蛇不得,已是满含怒火,此刻更是火冒三丈。
  这威慑武林的女魔头此刻冷哼一声,右掌一扬,将卓浩然的尸身远远抛开,手掌一翻,就朝飞身扑来的杜一娘劈去。
  飞凤凰杜一娘亦是女中豪杰,武功本也不弱,怎奈她此刻遇着的却是这种异人,又加上她气血方通,心神紊乱,武功更不及本来。
  她眼见温如玉这一掌劈来,不避不闪,竟想硬接这一掌。
  万妙真人在旁边看得神魂俱失,大喝一声:“温姑娘且慢。”
  随即身形一动,已赶过去,想将他那始终痴心妄想着的美丽妇人救出苗疆异人红衣娘娘丑人温如玉的掌下。
  但是,他还是迟了一步。
  飞凤凰手掌甫出,就被温如玉那种惊人的掌力,震得直飞了出去,砰然一声,远远落到地上。
  万妙真人尹凡一跺脚,长叹一声,腰身一拧,掠了过去。
  他朝杜一娘的身旁蹲了下去,目光一扫,就知道这飞凤凰杜一娘虽不能和她丈夫同生,竟然和她丈夫同时死了。
  万妙真人痴心妄想了十多年,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不惜以奸计、狡谋,以各种方法来谋求,但是,到头来他仍然是一场空。
  此刻他缓缓站了起来,目光缓缓地转到那铁青丑脸的温如玉身上。
  温如玉的目光,却也正森冷地注视着他,一面缓缓道:“小子,怎么样?”
  两人目光相对,久久不分,在旁看着的那男女四个孩子,心里却希望他们的师父现在就打上一场,把对方打死。
  这些年龄才十一二岁的童子,见了这种场合,心里竟然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虽然那美丽的女孩子在她师父将杜一娘劈出去的时候,她那两只大眼睛,曾经闭起过一下。
  但是,等她眼睛睁开的时候,仍是清澈晶莹,只是有一丝怜惜罢了。
  最惨的是,那被点中穴道,躺在地上的中原大侠的独子卓长卿。
  这可怜的孩子虽然穴道被点,但知觉未失,他父母所遭遇的一切.他全都看在眼里,只是他手脚不能动弹,也不能为他父母拼命罢了。
  但是,在他那幼小的心灵中,却已因这种仇恨而痛苦得滴血了。这种痛苦和仇恨,便像刀刻也似的深铭在他心里。
  直到许多年后,这种痛苦和仇恨,便变为一股巨大的报复力量,使得武林中许多人,因着这痛苦和仇恨而丧失其性命。
  这时天已大亮,但是日光未升,山风劲急,是个阴黯的天气。
  尹凡恶毒地望着温如玉,但是心念数转之下,不禁暗忖道:“此刻一娘人也死了,我又何苦为这事结下这种强敌呢?”
  一念至此,竟强笑一声,望着温如玉想说话,哪知──
  突然响起一阵长笑,笑声穿金裂石,震得温如玉头上的环佩都为之叮当作响,那三个男孩竟都用双手将耳朵堵了起来。
  尹凡和温如玉一齐被这笑声所惊。须知这种笑声一经入耳,像他们这种大行家,便立刻知道发出这笑声的人,功力之深,竟然无与伦比。
  他们方自大惊,目光到处,只见一人随着这笑声倏然而来。以万妙真人和红衣娘娘这种身份武功,竟不知此人从何而来。
  只见此人身上穿着的,竟是一袭不知名的细草编成的蓑衣,脚上一双多耳麻鞋,身量奇高,却是驼背,面上虬须满布,双目之中,精光暴射,犹如利剪。
  而此人右手之中,却倒提着一条怪蛇的尸身,血迹淋污,正是方才那曾和怪物星蜍恶斗的怪蛇。
  此人一落地,笑声犹自未歇,而尹凡和温如玉却已面目变色。
  因为普天之下,除了一人之外,再无别人有这种装束,也再无一人,有此气概。温如玉目光一转之后,身形倏然而动,倒退一丈,拉起那女童的手臂,一言不发地如飞逸去。
  万妙真人愕了半晌,朝这突来的奇人躬身施了一礼,倒退三步,朝那三个男孩微一招手。
  那三个男孩立刻跑到他面前,这万妙真人竟挟起三个男孩,也一声不响地朝山崖下掠去,两三个起落,便无踪影。
  这虬须驼背老人像是一尊巨大的天神之像似的,站在那里,身上的蓑衣,在山风中飒然作响。
  此刻他笑声一住,目光放在那两个一见他面就默然逸去的魔头背影上一转,两道浓眉微微一皱,然后拂然微喟一声,目光扫过地上的那两具尸身之上,不禁微喟着摇了摇头。
  终于他看到了那可怜而无助地躺在地上的中原大侠之子卓长卿。
  于是他走了过去,宽大的左掌虚空在卓长卿身上挥了两下,卓长卿只觉一股奇异的暖风拂过,喉间一咳,便已能动转了。
  他爬了起来,满眶的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落到他的身上。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了解到悲哀的滋味,只是这种悲哀对一个年方十一岁的童子说来,是太过深邃和强烈些了。
  这可怜的孩子那满含泪珠的双目在那虬须奇人身上一转,强自忍耐着,不让自己放声哭出来,因为他知道,他自己的父亲是个铁血男儿,是以,他也要学他父亲的榜样,在这陌生的人面前做个大丈夫。
  他踉跄前行了一步,扑地跪到地上,朝那虬须的奇人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哽咽着道:“多谢伯伯的救命之恩。”
  当一个孩子忍着泪说话的时候,那种情景是最值得人们怜惜的。这髫龄的童子此刻说话的样子,铁石人见了都难免为之下泪。
  那虬须驼背的威猛老人双眉一轩,正待说话,哪知这童子在叩谢了救命之恩以后,立刻爬起来,扑到他母亲身上,哀哀痛哭起来。
  虬须老人闪电般的目光中露出了和蔼而怜惜的神色,他眼看这孩子一面痛哭着,一面抱起他母亲的尸身,放到他父亲的尸身旁。
  然后这孩子站在他父母的尸身前,可怜而无助地又痛哭起来。
  风声微弱了些,大地似乎也被这种悲哀的哭声,感染得有些悲哀起来,秋风卷起了山崖旁的一些落叶,在空中飘舞着。
  虬须老人目光中和蔼的神色也越发浓厚,他朝前面随意一跨步,便已到了卓长卿身旁,然后他又伸出巨掌,温柔地抚了抚这孩子的头。
  卓长卿回过头来,却见这高大威猛,有如天神般的老人,正望着自己.并且用一种近乎慈父般的亲切语调说:“孩子,不要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哭也没有什么用。你要知道,你父亲虽然死了,但是他上不愧对天地,下不愧对苍生,虽然死了,却比那些活着的人更伟大,更值得你敬佩,你也该学学你父亲的榜样,在世上做个正正当当的大丈夫。”
  卓长卿点了点头,但眼泪仍忍不住往下落,凄楚的样子,使得这老人也不禁为之长叹一声,像是自语般喃喃地说道:“天命,天命。我要是先设法堵住那洞穴,这事也就不会发生,唉!我三十年来,未再伤生,今日却险些忍不住要动杀戒……”
  他说话的声音,逐渐微弱,然后他猛一定睛,望着这孩子,沉声道:“孩子,别哭了,挺起胸膛,做个男子汉。老夫先和你将你父母的尸身安葬起来,然后──”
  这虬须老人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一抬头,断然说道:“只要你有决心、毅力,你就跟着我回去,我会让你学成一身本领,将来,你就可以替你的父母报仇,也可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这虬须老人话未说完,卓长卿就又扑的跪到地上。
  这孩子天资绝顶,何尝不知道这老人是个绝世的奇人,又何尝不愿意拜在这绝世奇人的门下,学一身惊天动地的本事,为父母寻仇。
  但是,他记得他父亲曾经对他说过:一个男子汉不应该向任何一个人要求什么,除非你有足够的力量去报答人家。
  因此,纵然他心里再渴望,口中却绝对不流露出来。这孩子年纪虽轻,却已有了他父亲那种刚直、耿介而倔强的性格。
  然而此刻这虬须驼背的奇人自己说了出来,这个孩子再也忍不住了,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道:“伯伯,我无论吃什么苦,也要学成本事,将那些恶人杀死,报此深仇。伯伯,无论什么地方,我都愿意跟着你去!”
  虬须老人点了点头,望着这倔强、孝义而又聪颖的孩子,只见他泪痕虽仍未干,但小脸上已满脸露出坚强的神色。
  于是他拉起这孩子。他知道十年之后,武林中又将出现一个恩怨分明、义节彰然的侠士,于是他那严峻的脸上,又微笑了一下。
  这微笑在他脸上逐渐扩散,终于,他大笑了起来,道:“好,好,想不到我司空尧日已近残年,却又收了个好徒弟!”
  笑声高昂,在这无人的山谷里飞扬着。
  阴霾渐逸,东方有金光射出,照着这一老一少两个身躯,使人们看起来,生像是两尊闪耀着金光的神像。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30
第02章 芜湖大豪
 江南巨埠,芜湖城北,一条巷口朝南的横巷中,却有一座巨宅。
  这座巨宅几乎占了这条长约数十丈的横巷一大半的地方,黑漆的大门,乌黑光亮,因为刚过完年,此刻门上还贴着大红的春联。
  大门旁蹲踞着两座高竟达丈的石狮子,这种石狮子在京城达官贵人的府邸门口,倒还常见,只是在这种江南住家的房子前,就显得有些特别,明眼人一望而知,这幢巨宅里住的不是寻常人物。
  这天黄昏,初春的斜阳将门口那两座石狮子的影子,长长地拖到东边去。这座巨宅门口,此刻竟是车水马龙,热闹已极。那两扇漆黑大门,此时也是向外大敞着,门口川流不息地进出着人,虽然有些是普通商贾,但大多数却是细腰宽肩的剽悍人物。一望而知,这些人全都是武林中的豪士。
  原来这座巨宅里住着的,就是江南名武师,芜湖大豪,多臂神剑云谦。
  今天,就是这云老武师的七旬大寿,不但芜湖县境里有头有面的人物,全都到齐,天下各地的武林豪士,也都赶着来替云老武师祝寿。
  多臂神剑不但声名显赫,他的长子云中程更是此刻武林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统领着江南十八地的二十六家镖局,已隐然为江南侠义道的领袖人物,因此这云老爷子的七旬大寿,热闹可想而知。
  从这条横巷的巷口开始,就站满了接待客人的彪形大汉。这些人虽然都穿着长衫,可是一个个目光凝练,神完气足,显见得都是手底下有两下子的练家子。原来这些人竟都是江南各镖局的镖师。
  这云宅的院子共分五进,寿堂就设在第一进的大厅上。这种武林大豪家中的房子式样就盖得特别古怪。云宅的这间前厅,前后左右竟长达二三十丈,富富裕裕的可以放下几十张圆桌面。
  原来多臂神剑天性好客,尤其喜欢成人之美。云老爷子无论在武林中黑白两道,人缘都是极好,端的是福寿双全的老英雄。
  此刻这大厅里亮如白昼,当中烧着两枝巨大的红烛,一个寿桃做得竟有一张八仙桌子那样大,却是全用糯米做的。
  坐在这张供寿桃的桌子旁一张太师椅子上的白发老者,自然就是那名满武林的多臂神剑云谦了。这七旬老人虽然须发皆白,可是样子却没有半点老态,端坐在椅上,哈哈地笑着,应酬着来拜寿的武林后辈,不但话声有如洪钟,笑声也清彻已极。
  他的长子仁义剑客云中程恭谨地站在身旁,穿着酱紫色的缎子长衫,颔下留着微须。若不是事先说明,谁也看不出这斯斯文文,像个在学的秀才似的中年人,竟会是跺跺脚江南乱颤的武林健者。
  来拜寿的人,有云老爷子认识的,可也有云老爷子不认识的,无论认不认识,云老爷子全都客客气气地招呼着,有的要行大礼的,他老人家就尽量拦着,可是除了和他老人家同辈的有数几个老英雄外,天下各地的武林豪士,在这位老英雄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不敢有半点马虎。
  寿堂上的群豪虽已济济一堂,但后面进来的人仍然川流不息。可是就在酒筵将开的时候,门外走进一个满身黄衫的颀长少年,走到这老寿星面前,却仅仅轻轻一揖,连叩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云老英雄天性温和,一点儿都没有放在心上,可是站在他后面的仁义剑客云中程心里却有些不满意了,不禁闪目一打量这黄衫少年。
  只见这少年长身玉立,猿背蜂腰,背脊挺得笔直,两目神光充足,但却毫不外泄,只是嘴角眼梢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傲气。
  云中程心中一动,暗暗忖道:“这少年内功已颇有火候,虽还看不出深浅来,但功力颇高,却无疑问。只是这少年面孔很生,孤身而来,既无名帖,也没有报出师长的名号,神色偏又这么傲慢,却又是谁呢?”
  仁义剑客心中思疑,但嘴里自然不会说出来,再加上贺客盈门,事情又多,过了半晌,这以谨慎素称的云中程也将此事忘了。
  过了一会,这大厅上酒筵大张,竟摆出三十六桌酒,在座的这三百多位武林豪士,十分之九在武林都有个不小的万儿。
  和云老英雄同坐在当中那张桌子上的,更都是当今武林中的一流人物,一个个须发俱已苍白,全都已过了知命之年了。
  这些,都是昔年和多臂神剑把臂创业的朋友,如今都已名成业就,金盆洗手,在家中乐享余年了,所以可说,这张桌子坐着的七个人,全都是福寿双全的人物,只除了一个鹰鼻鹞目的老者之外。
  说这人是老者,也许还太早了些,因为这人方只四十左右,此刻他竟坐在寿者云谦和长江水路上的巨子横江金索楚占龙中间,可见这人年纪虽不大,但武林中的身份可很高。
  满厅豪士,十中有九都知道这人,不知道的听别人一说,也都肃然动容,原来此人竟是江南黑米帮的总舵主,无翅神鹰管一柴。
  这管一柴今日竟然来给云谦拜寿,群豪可都有点奇怪,有些人在窃窃议论。
  “管神鹰怎么也来了?这主儿平日眼高于顶,天下人都没有放在他眼里,我看他可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今天怕又别有所图吧!”
  有的人就辩道:“管神鹰虽然又狂又傲,可是云老爷子是什么人物,这当然另当别论。我看你还是少说两句,多照顾照顾鸡腿吧!”
  还有的人就因此而发出感慨:“武林里太平日子恐怕都过不长了,您看看,光是这三年里,江南江北,大河两岸,新创立了多少宗派、帮会,又全都是带着三分邪气的。您看看吧,武林之中,就要大乱了!”
  他的朋友就赶紧拉他的袖子,阻止着:“朋友,你少说几句吧。你能担保这附近的桌子上就没有这些角色?你这话要是被人家听了去,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跑啦!”
  这些草莽豪士在私底下议论纷纷,坐在当中的老寿星多臂神剑云谦自然不会听见。这高大、矍铄的老人端起酒杯,站起来,朝四座群豪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声若洪钟地说道:“各位远道前来,庆贺云谦的贱辰,云谦实在高兴得很。只是云谦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客套的话,各位多吃点,多喝点,就是看得起我云谦。我云谦一高兴,还得再活十年。”
  这白发老人说完了话就仰天长笑,意气豪飞,不亚于少年。
  堂下群豪也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掌声中又夹杂着笑声,笑声中又掺合了云谦那高亢的笑声,混合成一片吉祥富泰的声音。
  然后,这心满意足的老寿星就坐了下来。站在他旁边的一个长衫壮汉又替他斟满了酒,他再端起酒杯,朝这张桌上的豪士道:“你我老弟兄们也干一杯吧!”
  长眉一横坐在他身旁的无翅神鹰,又笑道:“管舵主远道而来,老夫更应敬上一杯。”
  那管一柴鹰目闪动,也端起杯来,却似笑非笑地说道:“云老英雄名满天下,我管一柴早该来拜访了,怎当得起云老英雄的敬酒,哈哈哈。”
  他干笑了几声,仰首干了那杯酒,一面又道:“我管一柴先干为敬了。”
  这无翅神鹰嘴里说着话,身子可一直没有站起来。云谦哈哈一笑,心里却多多少少有些不满意,也仰首干了杯中的酒,突然一皱双眉,叭的一声,将酒杯重重放到桌上,长叹道:“今日满堂朋杰,俱是英才,可是──唉,这其中竟少了一人。唉,虽然仅仅少了一人,老夫却觉得有些──唉。”
  这多臂神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竟连连叹起气来,两道苍白的寿眉,也紧紧皱到一起,巨大的手掌紧紧捏着酒杯,叭的一声,这只江西细瓷做成的酒杯,竟被他捏破了。
  座上群豪,不禁为之愕了一下,其中有个身躯矮胖的老者,哈哈一笑,道:“老哥哥,你的心事让小弟猜上一猜,保准是八九不会离十。”
  云谦望了这老者一眼,暂敛愁容,笑道:“好,好,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只老狐狸猜不猜得中老夫的心事。你要是猜不中的话,我看你那灵狐的外号,从今天起就得改掉。”
  原来这矮胖老者,正是侠义道中有名的智囊──灵狐智书。
  这灵狐智书又哈哈一笑,伸起大拇指,上下晃了晃,笑道:“老哥哥心里想的,是不是就是那一去黄山,从此不回的卓浩然呀?”
  云谦猛然一拍桌子,连连道:“好你个狐狸,真的又被你猜着了!只是──唉,浩然老弟这一去十年,竟连一点音讯都没有了,若说像他那样的人会无声无息地死了,可真教我有些不相信;若说他没有死,唉──”
  这胸怀磊落的老人竟又长叹一声,再干了一杯酒,接着道:“他又怎会一些消息都没有,难道他竟把我这个老哥哥忘了?”
  原来昔年黄山始信峰下,那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并没有传入江湖,是以武林中人,根本全不知道中原大侠卓浩然早已死了。
  此刻横江金索楚占龙笑着接口道:“云大哥,你尽管放心,想那中原卓大侠,是何等的武功,天下又有什么人能制死他?云大哥,今天是你的寿辰,大家不许说扫兴的话。来,来,来,小弟再敬大哥一杯。”
  这老兄弟两人正自举杯,坐在中间的管一柴却突然冷笑一声,缓缓道:“想那卓浩然武功虽高,若说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制得他的死命,只怕也未必见得。如若不然,那卓浩然这十年来,又是跑到哪里去了?连影子都不见,难道他上天入地了吗?”
  云谦两道白眉,倏然倒立起来,突又仰天一阵长笑,朗声道:“可憾呀,可憾,黑米帮崛起江湖,才只是这两年的事,管舵主的大名,也只是近几年来才传动江湖。如若管舵主早出道个四、五年,想那卓浩然天下第一高手的声誉,亦必要转让给管舵主了。”
  管一柴鹰目一睁,冷冷道:“这也是极为可能的事。”
  多臂神剑怒极而笑,猛然一拍桌子,高大的身躯,站了起来,沉声道:“管舵主,今日你替老夫上寿,老夫多谢了。此刻寿已祝过,老夫也不敢多留管舵主的大驾,请请请!”
  转头又喝道:“中程,你替老夫送客!”
  这多臂神剑,此刻竟下起逐客令来了。
  这无翅神鹰管一柴,出道本早,本无藉藉之名,后来不知怎的,却被他学来一身神出鬼没的本事,在河东建起黑米帮。
  黑米帮在江南武林中,很做了几件大事,这无翅神鹰管一柴,名声也立刻震动江湖,可说是当今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之一。
  此刻这黑米帮主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也放声大笑了起来,指着云谦高声喝道:“姓云的,你可估量估量,今天你敢对我管一柴这么卖狂,你这糟老头子想是活得不耐烦了,我管大爷今天可要当着天下群豪教训教训你!”
  说着,一挽袖子,就站了起来。
  云谦虎目怒睁,双手一推,竟将一张桌子都险些推翻了,杯盘等件,狼藉一地,幸好在座的俱是艺业高强之士,早就及时躲开。
  这一来满厅群豪俱都站了起来,悚然动容。云中程气得面目变色,厉喝道:“管朋友,你这是干什么?你这简直是要我云某人的好看──”
  管一柴冷笑着,接口道:“要你好看又怎样?别人畏惧你云氏父子三分。我管一柴可不买这个账。姓云的小子,从今天起,你们那几个镖局子要是还做得了买卖的,我管一柴这个管姓,从此就倒过来写!”
  这管一柴艺高心狂,在这种地方,竟敢说出如此狂话来,云氏父子俱都气得面色铁青。那灵狐智书却摆着手,连连道:“管舵主,你看我智书的面子,少说一句!”
  又道:“老哥哥,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又何苦!”
  一面四下乱摆手:“来,来,大家坐下来,敬我们寿星一杯。”
  这灵狐智书一看事情如此糟,生怕好好一个寿宴,弄得不成章法,就连连劝阻着,可是此时四下早已乱成一片了。
  那多臂神剑气吼吼地说:“有人指着我云某人的鼻子骂我都行。可是要是有人编排我浩然老弟,我云某人就是拼掉这身老骨头,也得估量他是什么变的。”
  仁义剑客云中程一面劝着自己老父,一面向管一柴喝骂。
  管一柴却只是冷笑着,卓然而立。这黑米帮主果然有些一代枭雄的气派,在这种阵仗下,倒没有一丝心慌的样子露出来。
  仁义剑客虽然气性温和,此刻也忍无可忍,指着管一柴喝道:“姓管的,你今天这么捣乱,想必是仗着手底下有两下子。来,来,我云中程今天就伸量伸量你,我们出去动手去。”
  说着话,这江南侠义道中的第一人就将长衫一撩,一跺脚,飕的,就平地拔了起来,双腿一蹬,身形就窜到了院子里。
  仁义剑客露了这手轻功,在座群豪就哄然喝起好来,暗道:“还是云老父子的功夫俊,你看,就冲云少侠的这一手,就够瞧好半天的了,无怪人家能统率那么多镖局子,人家是真行。”
  大家暗中正自夸奖着,哪知无翅神鹰冷笑一声,身形像是动都没有动,就这么样窜了起来,在空中一拧腰,就像是一枝箭似的,射到院子的上空,然后微一转折,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这无翅神鹰一施展出如此的身手,群豪又俱都色变。云谦一捋长须,跟了出去,满座群豪饭也不吃了,都挤到院子里去。
  但是,在这大厅角上的一张桌子上,却仍然还有一人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着,脸上丝毫无动于衷,生像是方才的事,他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似的,根本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这人一袭黄衫,面目英俊,竟然就是那个陌生而狂傲的少年。
  此刻,他像是吃完了,站了起来,抹了抹嘴,目光往盘中放着的那只剩下一半的酥炸子鸡上一扫,微叹了口气,像是意犹未尽似的,又撕下一块,放到嘴里咀嚼着。
  然后,他慢吞吞地走到厅口,慢吞吞地分开拥在门口的群豪,慢吞吞地走了出去。此刻偌大的一座院子里,竟然静悄悄的──
  原来那江南侠义道的领袖,和河东黑米帮的总瓢把子已经动上手了。
  黄衫少年缓缓踱出大厅,只见院子里悄然无声,数百只眼睛都注视着正在动手的仁义剑客云中程和无翅神鹰管一柴身上。
  这两人都是武林道中万儿极响的人物。在这种生死搏斗的情况下,这两人竟然未脱下长衫,仅将长衫的下摆,掖在腰间的丝带上,脚下也仍然穿着粉底朱面的官履。
  但是这种装束却像是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身形的灵巧。就在这四周都站满了武林群豪,当中方圆不到三丈的院子里,但见这仁义剑客云中程身形流转,衫袖飘飘,姿态潇洒已极,竟和他平日为人拘谨的样子,截然而异。
  但是这无翅神鹰管一柴,身法的轻灵、快捷,却尤似在他之上。四下群豪只觉眼花错落,满目俱是这两人的身影。
  长江水路大豪横江金索楚占龙,紧紧地站在寿翁云谦身侧。这两个须发都已几近全白的武林健者,此刻却也都是面露紧张之色。因为正在搏斗的两人,无论是谁胜谁负,却都是不了之局,势必要在江湖惹出极大的风波来。
  四下肃然站着的武林群豪,虽然都是和云氏父子的关系较深,但却也没有一个人敢出头干预此事,只是在私心下暗暗希望云中程得胜罢了。
  但这两人的身手,在武林中又可算得上都是一流高手,胜负却不是一时半刻之间能够分判得出的。
  此刻夜已颇深,院中四侧的高墙上,早已经陆续添上数十枝松枝扎成的火把,火把上尺许高的火焰,顺着东南吹来的春风,斜斜地向西北倒了下去。
  松枝燃烧时,发出的噼啪之声,在这四下的院子里面,和这两人动手时发出的虎虎掌声,形成了一种极不协调的声响。
  瞬息之间,这两人已拆了数百招以上,但从他们掌上挥出的掌风,却像是比刚刚动手时更为凌厉。无翅神鹰管一柴流动着的身形,倏然一顿,蜂腰一挫,身形拧转开,双掌虎的一声,满聚真力,向那正以一招如封似闭护着前胸的云中程击出。
  他久战无功,此刻已觉不耐,是以竟舍弃招式的变化,而想以真力的强弱来分判胜负了。
  围观着的人,大多都是练家子,当然知道管一柴出这一招的用意,也知道只要这仁义剑客伸手去接这一掌,那么这一战分判胜负的时候便到了。四下众豪的数百只眼睛,不禁都一齐望到那仁义剑客云中程的一双手掌上。
  多臂神剑右手捋着长须,左手托着右肘。这闯荡江湖已有数十年的武林健者,此刻虽像是仍然忍得住心中激动,其实他腰腿却都已满聚真力,只要云中程一个落败,他便立刻飞身援救。
  无翅神鹰管一柴这一双手掌刚刚吐出,哪知云中程哼一声,脚下连踩七星步,身形滴溜溜一转,竟转到管一柴身后去了。
  这无翅神鹰掌上的真力,却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听呼的一声,院中光影分花,墙上的火把上,竟被他这远隔着三四丈的掌风,击得火焰一黯,险些熄灭。
  这光影微黯,群豪紧扣着的心弦松了口气,但见无翅神鹰管一柴一掌击空后,身形决不停顿,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里,他脚下竟还能硬生生一转,甩腕拧腰,天王卸甲,在间不容发之下,逼开了仁义剑客由身后击来的一招。
  寿翁云谦的右手顺着长须一滑,落到腰间的丝带上,心中虽也松了口气,却又不禁暗暗心悸。这江南黑米帮的瓢把子,在武功上的造诣,确乎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无怪在这并不太长的一段日子里,声誉能霍然而起,享有大名。
  自己的爱子云中程,武功虽已尽得自己的真传,虽以剑客而名,掌上功夫,也决不弱,但此刻用来对付这无翅神鹰管一柴,无论身法上、功力上,都未能胜着人家半筹。
  多臂神剑云谦昔年闯荡江湖时,和人家过招动手,不知已有多少了,此刻对眼下的情势,哪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他心里不禁懊丧,自己好好一个寿宴,竟生生被这管一柴扰乱了。
  院中又复肃然,每个人的每一双眼睛,俱眨也不眨地随着这无翅神鹰管一柴和仁义剑客云中程的身形打转。
  有的武功较差,眼神较弱的,根本就看不清楚这两人的招式来路,但却越发屏着声息,对这两人的武功,在暗中赞美着。
  有的能看得清他们的招式的,更是不肯放弃观摩这种高手较技的机会.更有心智较高的,甚至还从其中偷学到一招半招。
  众豪凝目之中,哪知在那大厅门口,却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这冷笑的声音,极为高亮刺耳,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缓缓说道:“这种打法,又有什么意思?区区在下真难为你们这一身武功是从哪里学来的,明明两人的身法都是空门百露,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出来。”
  这话声一出,群豪不禁都相顾失色,一齐转头望去。只见大厅门口的石阶上,负手伫立着一个神情倨傲的黄衫少年。
  这少年长身玉立,站在那里比身侧的人都高着半个头,蜂腰窄背,眉梢眼角,傲气凌人,嘴角仍然挂着一丝冷笑。
  这语惊众豪的,竟是一个在武林中藉藉无名的陌生少年。
  众豪的数百道眼光,都像利刃似的瞪到他的脸上,但是这神情倨傲的少年,却仍然若无其事,嘴角的冷笑痕迹,又复显露了出来。
  他的话声字字清朗,正在动着手的无翅神鹰管一柴和仁义剑客云中程,虽然心无别骛,却也一字不漏的听到了。
  以这两人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不管这话是谁说的,都是件不能忍受的事。这两人撤回招式,身形后纵,竟一齐住下了手。
  满院中的豪士,此刻没有一人不是愕然失色的,有的心中猜测这黄衫少年的来路,有的却在心中暗骂,以为说出这话的人,一定是个疯子。就凭管一柴、云中程的武功,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说出这种话来?这少年不是疯子是什么?
  无翅神鹰管一柴,和那位仁义剑客云中程此刻的脸色,自然更是难看,四道目光,自然充满着森冷之意瞪着他。
  只有寿翁云谦心中却是另一种想法。这少年纵然非病即狂,但他这几句狂语,却使得自己的心事,放下一半。
  因为他此刻看出,自己的爱子身手之间,已不如先前的矫健,只要一个失手,许多年挣扎得来的声名,岂非要毁之一旦。
  在这一刹那间,院中竟然又复肃然,须知这黄衫少年说的话,的确太过惊人,群豪相顾失色之下,竟都愣住了。
  管一柴、云中程两人,心中却是大怒,但以他们之身份,自也不会破口漫骂。
  肃然之中,但见这黄衫少年一挥衣袖,缓步走下阶来。
  无翅神鹰管一柴突然嘿嘿冷笑一声,沉声说道:“方才的高论,想必就是这位朋友说出来的了。我管一柴确实钦佩得很。我管一柴技艺不精,自知武功太差,今日能遇见朋友,实是高兴极了,还望朋友不吝赐教,将在下招式的空门一一赐告在下,让在下也好学学高招。”
  那黄衫少年朗声大笑了起来,连连道:“好,好,阁下的确虚心得很。不过你那趟掌法,虽然看似花妙,却实在空门太多,叫我一时之间,又怎能说得完呢?”
  他转头又向云中程笑道:“你的掌法,和他的也是半斤八两,要不好好去练练,只怕将来遇着高手,连人家的三招都挡不了,那岂非难看?”
  这黄衫少年,竟老气横秋地说出这种话来,管一柴、云中程,俱都面目变色,双眉倒立。
  云中程剑眉竖处,冷笑一声,方待说话,哪知却听他父亲突然干咳一声,像是阻止自己,便又将口中的话忍下去了。
  但是这江南黑米帮的魁首,骄横跋扈,却万万忍不下这口气。
  他冷笑一声,叱道:“好,听朋友说的话,想必朋友也算是高人了,那么就请朋友给天下武林英雄看看,我管一柴的武功如何不济事,连人家三招都挡不过。”
  他把手一翻,将右手的袖子又挽了挽,这无翅神鹰显然已动了真怒,立刻就要出手了。
  围观着的群豪,虽然都对这黄衫少年的说话不满,但此刻却又不禁在暗暗为他担心。这无翅神鹰一出手,只怕这少年便得丧命,因为此刻这管神鹰的出手,是绝不会留情的了。
  但是这黄衫少年,却又自朗声大笑了起来,一面朗声说道:“区区在下虽算不得高人,但若要对付阁下这种身手,只怕有个三、五招也足以够了。阁下若不相信,不妨试试看。只是以区区之意,阁下最好还是算了吧!当着这么多人面前现眼,却又是何苦呢?”
  说罢,又自扬声大笑了起来。
  这些群豪虽然惊诧,但有些经验老到的老江湖,像横江金索楚占龙、灵狐智书、多臂神剑云谦等人,却都已看出这黄衫少年虽然狂骄无比,但他既敢如此,就绝非没有来历的。
  是以云谦方才暗暗阻止住自己的爱子的盛怒。反正他知道管一柴是绝不会放过这少年的,只要这少年和管一柴一动上了手,那么以自己的眼光、经验,这少年的来历,自己是绝不会看不出来的。
  果然,这管神鹰盛怒之下,已自叱道:“承朋友的好意,但我姓管的天生的是这种脾气,不到黄河心不死。朋友,你若不让我见识见识你的身手是怎么个高法,就在这里胡吹乱吠,那我姓管的可要对朋友你不客气了。”
  这黄衫少年哈哈笑道:“不到黄河心不死……好,好,阁下既然执意如此──”
  他话声缓缓一顿,笑声倏然而住,目光变得森冷而寒厉,冷冷又道:“那却怪不得在下了!”
  他寒冷的目光四转:“哪位朋友出来做个见证,区区在下若不能在三招中,让这位朋友落败,那么在下就从这院子里,一直爬将出去;但若是──”
  他语声一顿,目光又复落在管神鹰身上,森冷地接着又道:“但若是朋友在三招之内──”
  管神鹰瞠目大喝一声,截断了这黄衫少年的话,厉叱道:“那我就随便你处置好了。”
  略整上身,拗步进身:“朋友,你就接招吧!”
  身形倏然一转,转到这黄衫少年的左侧,右掌横切这少年的肩头,左掌却从右肘下穿出,以食、中两指,猛点他肋下的血海穴,掌心内陷,却又满蓄小天星的掌力。
  这无翅神鹰虽是骄狂跋扈,但一动上手,却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半点轻敌之态,用的也决不是那种踏洪门、走中宫一类以强击弱的身法,他竟避重就轻,先绕到这少年的身左,出招之间,虽攻实守,早就先把自己的退路留好了。
  这管神鹰此刻出招之间,竟显出来比先前和云中程动手时更小心。
  他这一招两式,快如电火,那黄衫少年长笑声中,身形略展。
  管神鹰掌方递出,忽然觉得眼前空空,就在这一刹那,这黄衫少年竟然形如鬼魅,身形展动间,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大惊之下,已听到自己身后暴喝一声:“第一招。”
  管一柴心魄皆失,顾不得转身回顾,猛然向前一栽,就地连翻几个斤斗。这江南大豪,黑米帮首,此刻竟使出“懒驴打滚”这种见不得人的招式来,简直是无赖们的身法了。
  群豪不禁大哗。这些闯荡武林多年的豪士,所遇之事,却从未有一件更奇于此事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在一招之下,使得武林侧目的黑米帮总瓢把子管神鹰,虽未落败,却已丢了大脸了。
  群豪哗然声中,管神鹰站起身形,只见那黄衫少年,正站在自己身前,带着满脸不屑的微笑,望着自己,冷冷说道:“还有两招。”
  此刻这无翅神鹰心中,正是羞愧两念,如潮翻涌。行家一伸手不用多看,就可以分辨出身手的强弱来。
  这管神鹰并非不是明眼人,人家这种身手,自己不但见所未见,就连听说都没听说过。自己一向颇为自傲于自己的身手,但此刻一招之下,连人家的身法都没有看清楚,就落了败相。
  那多臂神剑此刻亦是面色大变,因为他已从这黄衫少年的身上,想起一个人来。他确信自己老眼无花,自己看出的事,是绝对错不了的。
  那黄衫少年缓缓昂起头来,目光从那管一柴身上,转望苍穹,嘴角的笑容,扩散得越发开朗了。然后,他低下头,朗声又道:“还有两招!”
  这四个字,像箭也似的,射进那江南黑米帮魁首管神鹰的心,他感觉得到,满院群豪,似乎也都带着一种冷削的目光在望着自己。他若像二十年前那么年轻,他一定会势若疯虎般扑上去。
  只是,他此时的年龄已经够大了,人生的体验,也使他变得足够世故。他正是所谓一点就透的老江湖,深知自己那一身仗以称雄武林的武功,在这少年的诡异身法面前,有如皓月当空下的萤火之光,自己纵然还能再出手.也是落得自取其辱。
  于是他长叹一声,目光呆滞地望着这黄衫少年,沉声道:“我管一柴有眼无珠,看不出朋友是位高人。但我管一柴还不是瞎子,此刻已低头认栽。朋友的下余两招,也不必施展出来了。”
  群豪又哗然发出一阵响动。多臂神剑云谦的两道浓眉,皱得更紧,突然附耳向横江金索楚占龙低低说了两句话,那水路大豪的两道目光,立刻也在这黄衫少年上下一扫。
  只见黄衫少年两眼上翻,只微微“哦”了一声,对这无翅神鹰管一柴的这种认栽的话,没有丝毫反应。
  管神鹰干咳了一声,道:“我管一柴自知学艺不精,可也不是个庸才。像朋友这种身手,在下敢说的确是出类拔萃。不知道阁下能不能将大名见赐,让天下武林宾朋,也好知道当今武林中,又出现了一颗异星。”
  这管一柴能成为一帮之主,果然除了稍微骄狂跋扈些外,城府却是极深。此刻他心念转处,突然对这黄衫少年恭维起来。
  他如此一说,群豪也不禁都竖起耳朵,想听听这武功诡异高绝的少年的大名。这些草莽豪客,都是直肠汉子,先前虽然不满于这少年的狂傲,但此刻为其武功所慑,却不禁对他有些倾倒了。
  这黄衫少年忽然朗声大笑了起来,长笑声中,朗声说道:“管朋友不以胜负为念,的确是胸怀磊落的好汉,在下方才多有得罪了!”
  管一柴目光一转,已知道这黄衫少年,虽然武功绝高,却是初出茅芦,是个喜欢人捧的角色。他知道自己这一着棋,无疑是下对了。
  却听他语声微微一顿之后,明亮的目光扫视群豪,接着又道:“在下岑粲,初出江湖,来日还要请管朋友多多照顾。‘异星’这两字,却是在下万万担当不起的。”
  说罢又是大笑,然而在这大笑之中,目光却又扫视群豪,像是在留意别人对自己的表情。
  满院火光闪动中,只见院中群豪都凝目注视着他。
  于是他的笑声更加开朗了。哪知就在这种笑声中,门外突然飞步抢进一个人来,连连喊道:“乔某来晚了,该死,该死──”
  又喊着:“云老爷子,小的来给您老人家拜寿来了。”
  众豪瞠目之中,已见门口抢进一个满身锦衣的瘦小汉子,一手捧着一个檀木匣子,另一只手却挟着三轴画卷,飞也似的奔了过来。
  群豪又立刻一阵哗笑,因为只要在江湖呆过的,大多俱都识得此人。那长笑中的黄衫少年一双剑眉却皱了皱,笑声倏然顿住了。
  这满身锦衣的瘦小汉子一奔进来,就在云谦身前翻身拜倒,一面笑道:“小侄乔迁,谨祝云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那寿星云谦一面哈哈大笑着,一面弯身去扶,道:“好说,好说,贤侄快起来。”一面又道:“中程,还不快把你乔三哥扶起来!”
  云中程抢过几步,亦笑道:“三哥,快请起来。看你手里拿着东西,又给我们老爷子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了?”
  那满身锦衣的瘦小汉子,正是武林中人缘最好的鬼影儿乔迁,除了以轻功跳纵术驰誉江湖外,更是江湖中的神偷。
  只是这鬼影儿乔迁,出身世家,本来就是百万巨富的公子,虽然善偷,却不偷人,而且慷慨尚义,虽然形容猥琐,却是条没遮拦的汉子。
  这乔迁此刻膝头一用力,人已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四顾,哈哈笑道:“你们看看,我们云老爷子是不是德高望重,我乔迁是不是该死,这么多武林朋友全都来了,我乔迁却来得最晚──”
  他目光一转,转到那卓立在院中,面上满带不愉之色的黄衫少年身上,话声不自觉地一顿,然后又瞟了管神鹰一眼,眼珠一转,像是已猜知这是怎么回事了,连忙又大笑着接道:“先前小弟还在奇怪,朋友们怎么不在厅里喝酒,却站到院子里来了。原来是有人在这里比武替老爷子上寿。请,请,请,管大爷,你只管开始,小弟站到一边去。”
  云中程低咳一声,暗忖这乔迁年纪有了一把,却还是小孩子脾气,怎的事情没有弄清楚,就先嚷了出来,连忙强笑打岔道:“乔三哥,你弄错了──”
  话犹未了,那管神鹰却突然大笑起来,朗声道:“云中程,你别替我圆脸,我管一柴可不领你这个情。乔老三,我老实告诉你,我先前已和这位岑少英雄动过手了。”
  鬼影儿乔迁眼珠又转了几转,心下方自有些诧异,却听管一柴又道:“可是,乔老三,我告诉你,动手才一招,我就吃了败仗。乔老三今天是你走运,来,来,让我替你引见这位惊天动地的少年英雄,这位就是上岑下粲,岑少英雄。”
  鬼影儿乔迁不禁也睁大了眼睛,无翅神鹰管一柴,一招之下,就栽在这黄衫少年手上,这简直令人有些不信。
  黄衫少年岑粲被这鬼影儿跑来这么一扰,使得群豪的注意力都从自己身上转了开去,心下方自有些不愉,但这管神鹰如此一说,傲然的微笑,又复泛起,心下不禁又对管神鹰增加了几分好感。
  他幼年之际,就被一位武林异人,自家中带走,十余年来,学得一身绝艺,此刻甫出江湖,却已染得其师那种迥异常人的脾气,行事但凭自己的好恶,至于那件事对不对,他全然不管。
  乔迁愕了半晌,却见这管神鹰四下作了个罗圈揖,朗声道:“各位,管某告辞了。”
  走到那黄衫少年岑粲身侧,低低说了两句话,岑粲微微一笑,乔迁心中又自奇怪,这管神鹰平日那种脾气,此刻栽在人家手上,却怎么还对人家这样?
  他正自思忖中,却见管一柴将掖在腰中的长衫下摆放了下来,望也未望云氏父子一眼,就自转身,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仁义剑客面色又复大变,目光盯在这管一柴的后影上,突然往前一跨步,哪知臂膀被人一拉,却被他父亲多臂神剑拉住了。
  鬼影儿乔迁眼珠又一转,冷冷笑道:“各位,你们站在这里作啥?还不进去喝酒。我除了带来一样东西给云老上寿之外,还有一样新鲜事,要告诉各位呢!”
  云中程定了定神,勉强将神色恢复过来,也自招呼着群豪入座。那多臂神剑云谦和横江金索楚占龙对视了一眼,缓缓走到岑粲身侧,微微一揖,朗声笑着说道:“兄台好俊的身手,真是英雄出在少年,教老夫仰慕得很。”
  黄衫少年岑粲也拱了拱手,笑道:“云老前辈对小可方才的举动,是否有些不满呢?”
  云谦目中光华闪动,但瞬即又回复安然,哈哈大笑道:“岑少侠说这样的话就是见外了。你看,大家都已进厅去了,岑少侠何不也进去再喝两杯?老夫还有一事,要请教岑少侠哩。”
  岑粲朗声笑道:“这个自然。”
  昂首走入大厅,即笔直走到首席,在管神鹰方才坐的那个空位上昂然坐了下来,目光扫视间,群豪已又在对他侧目了。
  寿星云谦微一捋须,走到首座上,方自端起酒杯,却看见本和仁义剑客云中程、灵狐智书站在一起的鬼影儿乔迁手里捧着个木匣,又复走上前来,将那三轴画卷挟到腋下,双手捧起木匣,一面笑着说道:“小侄乔迁,谨以一双蟠桃给您老人家上寿。”
  云谦大笑着,双手接了过来。群豪的目光,不禁又转到这一木匣上去,想着这位巨富神偷,这次送来的是什么东西。
  只见云谦一打开匣子,就听到“嗒”的一声轻响,突然从匣中站起两个高未达尺的玩偶来,俱都塑造得有如粉装玉琢,一男一女,手里捧着一对碧玉蟠桃,正是为王母上寿的金童玉女。
  群豪不禁俱都大乐。寿星云谦笑声更朗,转身将这精巧的寿礼,放到供桌上。却听那鬼影儿已自朗声说道:“按理说,今天是云老爷子的华诞,别人来晚,犹有可说,我乔迁怎么会来得这么晚呢?哈,这是有个原因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又道:“因为区区在下,突然听到了一件消息,这消息,我敢说是天下武林朋友都乐于听到的,可是在当时,我却有些不信,所以特别跑到天目山上去一看,这才知道,这消息竟是真的。”
  他滔滔说到这里,群豪已渐动容。那黄衫少年面上,不禁露出注意的样子。只是这鬼影儿缩回手,微微一笑,又道:“各位,古语说得好:‘学得惊人艺,售于识货家。’各位,你们只要自问手底下还有两下子的,赶紧收拾包袱,到天目山去,我乔迁包准你们绝对不会冤枉跑这一趟。”
  他顿住话,眼珠四下乱转,群豪果然俱都耸然动容。
  寿翁云谦一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道:“贤侄,你有什么话,就痛快点全说出来吧!何必叫人家着急。”
  乔迁嘻的一咧嘴,笑道:“只不过我这消息一说出来,各位总得送我一点什么东西才好。各位,我这天目山来回奔了这么一趟,可也不能白跑呀!”
  群豪哗然大笑,有的和这乔迁较熟的,就在笑声中叫道:“乔三爷,我们是想送你东西,可是我们送的东西,你能看得上眼吗?”
  有的又叫道:“乔爷,你老平日爱说笑,我看这八成儿又是笑话。我在江湖上跑了这么多年,可也不知道天目山上会突然掉下月亮来。”
  此刻满厅笑声,显然已将方才的不愉快之事给忘却了。云谦方在暗中转念,以为这乔迁真的是在说笑,藉以使大家高兴些。
  哪知却见这位巨富神偷突然一本正经地将桌上的杯盏挪到一边,空出一块地方来,将腋下挟着的三幅画卷,小小心心地放在桌上,一面道:“各位,你们认为我这是说笑,那可就错了。各位,老实告诉你们,天目山上,此刻正在搭着擂台,各位只要能在这擂台上技压当场,称雄露脸,那,那,这些就是你的。”
  说着,他从桌上拿起一幅画,卷上金光灿然,竟画着不计其数的金锭。
  黄衫少年岑粲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首喝了一口,伸出筷子挟了一块海参放在嘴里咀嚼,对这幅即使是用真金贴上去的画卷,再也不望一眼。
  群豪之中,坐在后面的,已有人站了起来,引颈而望。
  这鬼影儿乔迁一面小心地卷起画,一面又道:“这还不算稀奇,各位再看这个。”
  随着,又拿起一卷画,打了开来,群豪又却哗然一声,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那黄衫少年岑粲,目光微斜,也不禁瞟了这幅画一眼。
  只见这上面,精光耀目,竟不知用什么在上面画了许多柄长剑。
  须知好武之人,往往将一些利器神兵看得尤重于财物珍宝,鬼影儿乔迁打开的这第二幅画,显然比第一幅更令人耸动。
  乔迁用左手拿着这画幅的上端,伸起右手的食指,指着画上的剑,缓缓笑道:“金蛇、腾蛇、飞凤、虬龙,各位你们总该听过这几柄剑的名字吧?可是你们又有谁见过呢?”
  他故意拖着长尾音,哈哈一笑,又道:“可是各位若上了天目山,能在人家设下的几样玩意里露一手,哈,那这几口剑,其中就有一口是你的了。”
  一个粗大的声音,在人丛中吼道:“乔三爷,你这不是骗我的吧?”
  乔迁闪目一望,只见发话的这人,正是江南三才剑的名家郭拓平,不禁哈哈笑道:“郭大爷,我乔三几时骗过你来?你要是得了那口飞凤剑,那你使起剑来,可就更没有人能抵挡得住了……”
  话犹未了,那郭拓平已跃身而起,走了出来,朝这画狠狠盯了两眼,又朝寿翁云谦当头一揖,竟自粗着声音说道:“云老爷子,小侄先走一步了。”
  朝四座拱了拱手,竟不等云谦挽留,就大步走了出去。这郭拓平原来是个火烧眉毛的急脾气。
  但是那黄衫少年,却仍然自顾吃喝着,这些武林中人人垂涎的利器神兵,竟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像是他根本不需要这些似的。
  云老爷子轻轻皱了皱眉,向乔迁道:“贤侄,你这可不是故作惊人吧?否则玩笑可就真开得太大了吧!”
  乔迁又收起这幅画,拿起第三幅来,一面笑道:“云老爷子,您老人家放心,若小侄这是开玩笑,您就叫中程把我脑袋切下来好了。”
  说着他又缓缓展开第三幅画,这一次,竟连那素来不动声色的黄衫少年岑粲都不禁面色大动,推杯而起,群豪的哗然之声,响得也自更厉害了。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31
第03章 绝色丽人
 河朔巨富,武林神偷,鬼影儿乔迁这一展开第三幅画来,满厅群豪,更是耸然动容,就连那一向无动于衷的黄衫少年岑粲,那一双炯炯发着光采的朗目,也不禁眨也不眨地瞪在这幅画上。
  只见这幅淡黄的素绢上,画的竟是一位绝色的丽人,云鬓高挽,粉面桃腮,眉如春山,鼻如悬胆,一双如月明眸,幽幽地望着自己的一双春葱,半点樱桃,微微露出唇中的半行玉贝,一袭轻红罗衫,更衬得发如青丝,肤若莹玉。满厅群豪,虽然久历江湖,北地胭脂,南国佳丽,都也曾见过不少,但拿来和画中的这绝色丽人一比,立即便全都黯然失色。
  这时偌大的一座厅堂,几乎静得有如荒郊,但闻群豪的呼吸之声,此起彼落。
  灵狐智书轻叹一声,缓缓道:“乔三爷,你这可教老夫开了眼啦。老夫走南闯北,可还真没有见过这等绝色的玉人。”
  鬼影儿乔迁左手仍提着画幅,右手朝自己颔下的短髭轻轻一抹,哈哈笑道:“不瞒各位,我乔老三要不是真见过画中之人,可也真不相信尘寰中会有这种佳丽,而且,这幅画虽是传神,可是世间再高的丹青妙手,却也画不出这画中之人的绝色来。”
  静寂了许久的人语声又复大作,黄衫少年岑粲目光中带着深思之色,缓缓又坐回椅上。这画中丽人的绝色,固然令他神驰目眩,但更令他惊异的,却是这画中丽人的面孔,像是似曾相识,只是他搜遍记忆,却也想不出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而已。
  乔三爷又是哈哈一笑,左手一扬,将那幅画更提高了些,笑道:“各位,您要是不但能在天目山中设下的几样绝技中,出人头地,还能技压当场,大魁群雄,那么──”
  他右手朝画幅一指,接道:“不但明珠千斛,黄金万两,都将归您所有,画中的这位丽人,也就变成你的金屋中人。不过,只是一样──”
  他故意一顿话声,缓缓地卷起这幅画来,双目闪动处,只见满厅群豪,大多已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静听自己的下文。
  多臂神剑微微一笑,道:“乔贤侄,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出来吧,别叫大家着急。”
  鬼影儿乔迁哈哈笑道:“不过想要做这位绝代佳人的乘龙快婿,一定要得年纪不大,还未娶过家室的。像我这号人物,别说武功还差得太远,就算武功真成,也只有干瞪眼,那只是因为区区在下已经成了家,连儿子都生出来了。我要是早知道有这种事,那就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可也不会那么早就娶亲的。”
  群豪哗笑声中,突有一个响亮的声音道:“是不是除了结过亲的之外,任什么人都有资格呢?”
  鬼影儿乔迁目光动处,只见发话的这人身高体壮,满面红光,头上扎着一方“卐”字武生巾,正是江北地方成名的武师秃鹰殷老五,不禁哈哈又一笑,又道:“对了,一点也不错。别说像殷五爷你这样的一表人材,就算是大麻子、独眼龙,甚至缺条腿,断只手的,只要是手底下有两下子,一样也能得到这位美人的青睐。”
  秃鹰殷老五一拍脑门,本已满是油光的脸上,更冒出红亮亮的一层光来,一面答道:“有这种事!那我殷老五说不得也要上天目山去走走了。”
  扑地坐了下来,拿起一大杯酒,咕嘟喝了下去,右手随手一抹,就将头上的“卐”字武生巾抹了下来,裸露出里面的一颗秃头。
  群豪又都哄然就座。鬼影儿乔迁将这三幅画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肘边,才坐了下来,却见多臂神剑云老爷子正色说道:“乔贤侄,现在你说也说出去了,我可要问问你,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天目山里面弄出这么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来的,到底是谁?不瞒乔贤侄你说,这件事老夫看来,确实有点透着奇怪,天下哪有把金元宝硬往人身上送的人呢?”
  鬼影儿乔迁扬起杯来,大大的啜了口酒,方自笑道:“云老爷子,不瞒您老人家说,天目山里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小侄现在可也不能说出来。不过这件事倒的确千真万确的,到天目山上去的人,就算武功不成,空手而返,可也绝不会吃亏。”
  多臂神剑两条浓眉微皱,突然笑道:“既然是如此,老夫说不定也要去看看了。大约不出两个月,天目山上,冠盖云集,武林中成名露脸的人物,恐怕都要在那里露一露了。”
  话声方了,席上突然响起一阵朗笑之声,只见那黄衫少年岑粲朗笑道:“其实自问武功不成的,倒是不去更好,不然反而贴上路费,偷鸡不着,反而倒蚀把米,那才叫冤枉!”
  始终立在云谦身后的仁义剑客云中程,此刻轩眉说道:“如此说来,岂非只要阁下一人去就足够了吗?”
  云老爷子浓眉又一皱,回首含嗔望了那云中程一眼,似乎在责怪他不应招惹这黄衫少年,因为这老江湖已从这少年方才施出的身法,看出他的来历。
  哪知黄衫少年岑粲却又冷笑道:“正是,正是,就像阁下这种身手,还真不如不去也罢。”
  云中程剑眉一轩,席上的这班俱是武林中一流人物的老者,也俱都为之色变。但那黄衫少年,却仍然若无其事,生像是根本就没有将这些武林高手放在眼里似的。
  他目光一转,转到鬼影儿乔迁肘边的三幅画上,微微笑道:“阁下的这三幅画,也不必带在身上到处传说了──”
  说话声中,缓缓伸出左手来,就朝那三幅画上抓去。
  鬼影儿乔迁此刻也不禁面色大变,冷叱道:“这个还不劳阁下费心。”
  扬着酒杯的右手,突然一沉,便压在这三幅画卷上。
  黄衫少年岑粲冷笑一声,左手也已搭上画卷。乔迁只觉压在画卷上的右手,突然一热,杯中的酒,像喷泉般涌了出来,溅了他一身。
  席上群豪,不禁又为之悚然。黄衫少年岑粲冷笑声中,已将三幅画卷拿在手里,一面冷笑道:“这还是交给在下好些。”
  鬼影儿乔迁一生闯荡,交遍了天下武林中黑、白两道的朋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和人动手,此刻却也不禁面目变色,坐在椅上,微一拧腰,双手疾伸,嗖的击向这少年岑粲的肋下。
  口中一面厉叱道:“朋友,你未免也太狂了吧!”
  黄衫少年岑粲目光一凛,冷叱道:“你想动手?”
  左手抓住画卷,横地一划,便倏然划向这鬼影儿乔迁一双手掌的脉门,应变之迅,可说是有如闪电一般。
  乔迁沉时扬腕,掌缘变式切向这少年的肩头。这在武林中素有神偷之誉的鬼影儿,此刻一出手,变招果然快极。
  这两人俱都仍端坐在椅上,但瞬息之间,却已拆了数招。这种贴身近搏的招式,看来虽不惊人,但却俱都是立可判出胜负的妙着。
  坐在这黄衫少年身侧的,正是长江水路大豪,横江金索楚占龙,此刻浓眉一轩,冷叱道:“朋友,这里可不是你动手的地方。”
  左手手肘一沉,一个肘拳,撞向那黄衫少年的右肋。
  黄衫少年岑粲左手抓着画卷,向外一封,封住了乔迁的一双手掌,右掌突然向内一回,并指如剑,指向楚占龙肘间的曲池穴。
  这黄衫少年左右双手,竟然分向击出,而且俱是以攻制攻,制敌机先的妙着,身手之惊人,也无怪他这么狂妄了。
  哪知就在这同一刹那里,他眼前突然银光一闪,两道寒风,劈面而来。
  这一下他三面受敌,而且都是快如迅雷,席上的武林健者,眼看这狂妄的少年已将丧在这三面夹攻之下──
  哪知群豪只觉眼前一花,黄衫少年便已失去踪迹。横江金索楚占龙和鬼影儿乔迁的拳掌,竟齐都落空,那劈面向他打来的两点银光,去势犹劲,竟带着风声,飞向邻桌,不偏不倚的竟恰巧击向那秃鹰殷老五的秃头。
  秃鹰殷老五面色一变,长身而起,铁掌挥处,将这两道银星挥出了厅外,满厅哗然声中,只觉多臂神剑变色低呼一声:“迷踪七变。”
  方才盛怒之下,将桌上的一双银筷当暗器发出,击向那黄衫少年面门的仁义剑客云中程,此刻目光动处,看见那黄衫少年岑粲,竟连人带椅端坐在那张上面供着寿桃的八仙桌子前面,嘴角兀自带着一丝冷笑。
  此刻厅上又是一阵大乱,横江金索楚占龙、鬼影儿乔迁已自推杯而起.那黄衫少年虽仍端坐不动,正在缓缓展看画卷,但是面上剑眉怒分,目光凛然,已露出杀机来。
  握着菜碗,正待上菜的长衫健汉,此刻不禁也停住脚步。他们手里捧着的,虽然是非得趁热吃的鲍鱼大翅,但此时却也只能让这菜凉着,因为此刻大厅中剑拔弩张,已是一触即发的局面。
  哪知此刻厅外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娇柔的口音笑道:“这么好一双筷子,丢了有多么可惜呀!”
  群豪立刻诧然回顾,只见大厅之外,袅娜走进两个红裳丽人来,满头青丝,高高挽起,娇声婉转,体态如柳,一人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玉手。手里拿着的,却是方才被秃鹰挥出厅外的银筷。
  鬼影儿乔迁的目光,此刻不禁也从那黄衫少年身上转了过来,他目光一触这两个红衫少女之面,突然一愕,竟抢步迎了上去。
  这两个红裳少女,右手各拿着银筷,秋波四下一转,瞥见乔迁,便一齐伸出左手,掩口一笑,娇声道:“原来乔三爷也在这里呀!”
  轻红罗衫的宽大衣袖,微微落下半截,露出里面一双白如莹玉的手腕,笑容之美,不可方扬。
  满厅群豪见这两个红裳少女的轻轻一笑,只觉意眩神驰,数百只眼睛,不禁都眨也不眨地目注在这两个少女身上。
  鬼影儿乔迁抢步到这两个少女的身侧,竟然躬身施了一礼,道:“两位姑娘怎么也来了?”
  这两个红裳少女一齐伸出右手,将手中的银筷递在这乔三爷手上,左手轻轻向上一提,理了理鬓边的乱发,齐声娇笑道:“我们是来拜寿来了。乔三爷,您给我们引见引见,做寿的云老爷子是哪一位呀?”
  满厅灯光通明,方才插在院墙里的火把,也未撤下,此刻这大厅里里外外,俱都亮如白昼。厅上群豪愕然目注之中,发觉这两个红裳丽人,不但体态、笑貌,俱都一样的娇美动人,这两人的面貌,竟也完全一样,生像是上苍造物,已造出这么一位丽人来,却仍觉得意犹未尽,竟又照着这副样子,一模一样的又造了一个,只苦了满厅群豪的眼睛,竟不知究竟看在谁身上才好。
  寿翁云谦此刻已缓步走了出来。他方才见到这两个红裳少女的装束打扮,心中转处便已猜出,这有如天外飞来,突然出现的两个少女,必定是和那画中的丽人有着关系。
  他即步出筵间,那两个红裳少女波回转处,也已迎前一步,一齐伸出玉手,在腰间一搭,深深地福了下去,一面娇笑着说道:“这位想必就是云老爷子吧?我们姐妹俩人拜寿来得迟了,还请您老人家恕罪。”
  寿翁云谦掀须一笑.笑道:“好说,好说。老夫的贱辰,怎敢劳动两位姑娘的大驾。”
  这位多臂神剑,在自己生辰之中,已遇到这么多横生的变故,但这名满江湖的老人,此刻却仍然笑语从容,的确是性情豁达之人。
  这两个红裳少女一齐婷婷站了起来,掩口笑道:“云老爷子要这么说,可教我们姐妹俩人折煞了。我们家小姐常跟我们说,当今武林中,只有云老爷子是了不起的老前辈。这次我们小姐差我们姐妹来给云老爷子拜寿,我们姐妹都高兴得不得了,因为我们总算见着云老爷子了。您老人家要是不嫌弃我们姐妹,就千万别这么客气。”
  这两个红裳少女巧笑倩然,语若黄莺,嘀嘀咕咕说了这么一大篇,满厅群豪却都不禁暗吃一惊,心中同时升起一个想法:“原来这两个少女仅是丫鬟而已,那么她们的小姐,又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于是群豪心中,不约而同地就联想到那画中的丽人身上,对天目山之行,更加了几分信念。
  寿翁云谦哈哈一笑,方自待言,哪知这两个少女又娇声一笑,道:“我们只顾自己说话,却把正经事给忘了。”
  一齐俏然转身,轻移莲步,走到厅口,伸出四只玉掌来,清脆地拍了几下。
  一面却又回首娇笑道:“我们小姐还叫我们带来几样薄礼,给云老爷子您老人家上寿,叫我们禀告您老人家,说她不能亲来,让您老人家恕罪。”
  云谦长笑谦谢,却见那两扇一直敞开的大门中,已袅娜走进两个亦是一身红罗裳的垂髫少女来,手中各捧一只金光闪闪的拜盒,不论里面是什么东西,就单单是这两只拜盒,已是价值不菲了。
  群豪方自暗中瞥赞,哪知这两个垂髫少女方自走到院中,门外却又转入一对红裳垂髫少女,手里也捧着一对纯金拜盒。
  寿翁云谦一捋长须,走到厅口,连声道:“两位姑娘!这……老夫怎担当得起!”
  语犹未了,门外已陆陆续续袅娜地走进八对捧着纯金拜盒的红裳垂髫少女来,一个个莲步姗姗,一齐走到厅口,一手举着拜盒,一手搭在腰上,朝寿翁云谦,深深地一福。
  满厅群豪,不禁俱都相顾动容,只有那黄衫少年,却仍端坐在椅上,手里已展开那幅绢画,眼睛盯在画中那绝色丽人身上,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那两个红裳少女一齐转过身来,一面娇笑道:“这么几样薄礼,算不了什么,云老爷子您千万别客气。我们姐妹来给您老人家拜寿,根本没带什么.只有再敬您老人家一杯寿酒了。”袅娜走到筵前,已有一个长衫健汉,递来两只酒杯,寿翁云谦亦大步赶来,大笑道:“好,好,两位姑娘既然如此说,老夫就生受了。”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两个红裳少女在杯中浅浅啜了一口,又自娇笑道:“今天云老爷子做寿,天下武林好汉,知道的想必都赶来了,我姐妹两人借花献佛,也敬各位一杯。”
  群豪此刻大半已被她们神采所夺,自然全都举起杯来。
  这两个红裳少女浅浅一笑,秋波一转,突然笑容顿敛,四只明如秋水的明眸,却一齐盯在那端坐未动,手里拿着画卷的黄衫少年岑粲身上。
  鬼影儿乔迁抢上三步,附在这两个红裳少女身侧,轻轻说了几句话,只见这两个少女柳眉突然一轩,瞬又娇笑道:“想不到我们姐妹来得这么巧,还赶得上看到这么一位少年英雄。这么说来,我们姐妹更要敬一杯了。”
  立在右角的少女。突然右手一扬,“铮”的一声,将手中的青瓷杯弹了出去。
  群豪但见这只酒杯,像是陀螺似的,旋转不息地直飞到那黄衫少年的面前,突然划了个平弧,绕过展在他面前的画卷,忽然击向他面颊上,势道虽急,杯中的酒,却未溅出半点。
  群豪不禁失声喝起采来,哪知那黄衫少年却仍然动也不动,生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似的。
  只见那带着风声的酒杯,已堪堪击在他面颊上,他竟微一侧面,张口一吹一吸,那青瓷酒杯竟像箭也似的直飞了回来。
  而那杯中的酒,却如一条银线般,投入了他张开的嘴里。
  这种匪夷所思的功力,当然使得群豪再次脱口喝起采来。
  那两个红裳少女,也已玉容骤变,右面的那少女纤手一招,将酒杯接在手里,却见那黄衫少年已长笑而起,朗声笑道:“好酒,好酒。”
  一面又笑道:“戋戋一画,阁下既然不肯割爱,小可只有原物奉回了。”
  长笑声中,双手微扬,竟将手中的这幅绢画,挥向这两个红裳少女。
  这薄薄一张绢画,此刻却像势挟千钧,那两个红裳少女,远远即已觉出风声凛然,她俩人武功虽不弱,却不敢伸手去接。
  此刻笔下写虽慢,当时却是快如闪电,霎眼之间,这幅被那以绝顶内家真力挥出的绢画,便已挟着风声飞到红裳少女的眼前。
  横江金索楚占龙须发皆张,大喝了一声,正待挥掌,哪知那两个红裳少女突然咯咯一声轻笑,柳腰一拧,竟像是两只彩凤,比翼飞到这幅绢画上。
  这幅画去势仍急,笔直地飞向厅外,那两个少女红裳飘飘,竟也随着这幅画飞向厅外。
  黄衫少年拊掌大笑道:“敬我一杯酒,还君一片云,云送仙子去,风吹仙子裙。”
  朗吟声中,身形暴长,已自掠出厅外。
  满厅群豪眼见这种奇景,耳闻这种朗吟,目光转向厅外,却见那一片“彩云”去势虽然缓了下来,却未下落,微微转了方向,真的生像是一片彩云似的,在院中盘旋而舞。
  院中婷立着十六个红裳垂髫少女,此刻竟都娇笑一声,一齐放下手中的拜盒,轻拧柳腰,随着这片“彩云”飘飘而舞,玉手招扬处,手掌中各各挥出一股劲风,托得这片“彩云”高高飞起。
  群豪但见满院红袖飞扬中,一片彩云,拥着两个仙子,冉冉凌空而舞,早已俱都拥到厅口,伸长脖子望着这幅奇景,一个个只觉目眩神驰,不能自主,就连喝采都全然忘记了。
  那黄衫少年目光回扫,朗声笑道:“好一个彩云仙子!”
  脚尖微点,竟也扑上这片“彩云”。红裳少女咯咯娇笑一声,突然挥出四只玉掌,击向这黄衫少年岑粲的肩、胸。
  这片“彩云”长不过四尺,宽不过两尺,此刻上面站了三人,已是间不容隙,这两个红裳少女微一挥掌,便已堪堪击在这少年岑粲身上。
  岑粲但觉漫天红袖影中,四只白生生的手掌,快如飘风般地击了过来,胸腹忙自一吸,掌影虽已落空,自己脚下藉以着力的一片彩云,却又已冉冉飞了开去,自己轻功再高,却也无法凌空而立,势必要落到地面上去。
  那两个红裳少女脚跟旋处,乘着其挥掌之势,将“彩云”带开,飘飘落向地上,此刻却一齐伸出玉掌,又清脆地拍了两下,收起已落在地上的绢画,立列墙角,突然曼声低唱起来── 
  那十六个红裳垂髫少女,就在黄衫少年身形落下的那一刹那,各个轻拍着玉手,身形动处,红袖飘飘,衣裙飞扬,随着这两个绝色少女的歌声,袅娜起舞。霎眼之间,只见满院中的红影,如璇光流转,当中却裹着一个淡黄人影,宛如璇光中的一根支柱。
  歌声曼妙,舞影翩翩,天上月明星稀,院中却亮如白昼,群豪但觉目眩神驰,几不知人世之间,何来此清歌妙舞。
  但在这一片轻红舞影中的黄衫少年,此刻却是屹立如山,面色凝重,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些垂髫少女,舞姿虽然曼妙,但在她们红罗衣袖中的一双双玉手,却是每一扬动处,就是往自己身上致命的地方招呼。
  璇光每一旋转,就有数十只纤纤玉手,以无比曼妙的舞姿,其中却夹着无比凌厉的招式,电也似的袭向这黄衫少年岑粲的身上。
  但是他脚下踩着细碎的步子,身形微微扭转处,这数十只纤纤玉手,竟连他宽大的袍角都沾不到半点。
  立在墙上的巨大火把之火焰,不停地摇舞着,光影倏忽中,只见那多臂神剑云谦,捋着长须,站在厅堂前的石阶上,本是赤红的面膛,此刻却仿佛变了颜色,一双虎目,眨也不眨地望在这一片舞影上,突然长叹一声,沉声道:“想不到这竟真的是绝迹武林已有多年的霓裳仙舞──”
  他话声未落,站在他旁边的灵狐智书、横江金索楚占龙已然一齐伸过头来,脱口惊呼道:“霓裳仙舞?”
  多臂神剑微一颔首,叹道:“方才我看这狂傲少年的身法,已看出他竟是昔日万妙真人独步江湖的迷踪七变,哪知道此刻这几个少女,却是苗疆那个女魔头的传人,看来江湖之中,平静已久,却又将生出变乱了。”
  楚占龙、灵狐智书,不禁也俱都为之面目变色。横江金索干咳了一声,低低道:“不会吧,这两个魔头,一向都未听说有过传人──唉,不过这十年之中的变化,又是谁能预测的呢?”
  他长叹声中,也自承认了云谦的看法,两道浓眉,深深皱到一处,但冗自说道:“不过──这几个少女的身法,虽然像是传自苗疆,但这黄衫少年,却未必是万妙真人的弟子──”
  哪知院中突然响起一阵长笑,打断了他这带着几分自我安慰的话。长笑声中,只见院中的淡红璇光中的那条黄衫人影,已是冲天而起。
  笑声未住,这黄衫少年的身形,竟凌空一转,倏然头下脚上,箭也似的掠了下来,铁掌伸处,电也似的劈向两个垂髫少女的肩头。
  但这两个少女脚下并未停步,依然绕步而舞。哪知这黄衫少年岑粲的身形,在空中竟能随意转移,微一拧腰,两只铁掌,已分向抓人这两个垂髫少女飞扬着的袖里。
  但听一声娇呼,岑粲长笑之声,再次大作,双腿向后疾伸,藉着手上的这一抓之力,身形又腾空而起,唰、唰两掌,带着凌厉的掌风,挥向另两个垂髫红裳少女。
  这种惊人的轻功,立刻唤得群豪的纷纷惊呼。十六个垂髫少女的舞步,也立刻为之大乱。
  那两个红裳少女的歌声,也自愈唱愈急,本是满院旋转着的舞影,此刻却只剩下了那岑粲的淡黄衣影,漫天飞舞。
  多臂神剑浓眉皱处,转脸向横江金索楚占龙低语道:“普天之下,除了天山一脉传下的七禽身法、飞龙五式,和昔年星月双剑独步武林的‘苍穹十三式’外,能够凌空击敌,而能藉势腾越的,只有万妙真人藉以扬名天下的迷踪七变中的苍鹰变了。楚兄,现在你该也看出这少年是否那魔头的传人了吧?”
  楚占龙长叹一声,方待答语,却见那两个曼歌着的红裳少女,突然玉掌轻拍,歌声戛然而住。
  垂髫少女们的舞步本已七零八落,歌声一住,这些垂髫少女们的身形,便立刻四下散开,其中有几人轻颦黛眉,暗咬朱唇,捧着玉腕,显见手腕已经受了伤,只是黄衫少年似乎甚为怜香惜玉,下手并不重,是以她们伤得并不厉害罢了。
  黄衫少年岑粲目光傲然四扫,轻轻一拂衣袂,又复朗笑道:“江南春夜,仙子散花,再加上这两位绝代佳人的清歌曼唱,真是高歌妙舞,双绝人间。不想区区今日,却也躬临此盛,开了这等眼界。”
  那两个红裳少女,也自娇笑一声,伸出玉手,轻轻掩住带笑的嘴角,袅娜地走了过来,口中娇声笑道:“哎哟,您怎么这样客气,我们姐妹这副粗喉咙、破嗓子唱出来的东西,还说是清歌曼唱哩,这可真教我们不好意思。”
  娇笑声中,掩着嘴角的玉手,突然闪电似的往外一伸,十只春葱般的玉指,此刻竟有如利刃,疾然点向这黄衫少年面上的闻香、四白、地苍、下关和左肩的肩井、肩贞六处大穴,认穴之准,无与伦比。
  这一下不但突兀其来,而且来势如风,眼看这十只纤纤玉指,已是触到这黄衫少年的穴道上。满院群豪惊喟一声,不禁都在心中暗忖:“这两个少女好快的身手,好狠的心肠,竟在谈笑之中,都能制人死命。”
  哪知这黄衫少年看似猝不及防,其实却是成竹在胸,又倏然笑道:“我非维摩仙,难当散花手,两位姑娘的盛情,在下不敢当得很。”
  长笑中,身形已自滑开五尺,这两个红裳少女的两只玉手,便又落空。
  伫立阶前的多臂神剑云谦始终皱着双眉,此刻长叹一声又道:“此十年之中,看来那万妙魔头,功力不知又加深了几许,竟连他的这个弟子,武功已不在当年乃师之下,竟连霓裳仙舞阵都难不倒他了。唉──十年岁月,本非等闲,只是我那浩然老弟呢?怎么一去无踪?你是否也练成了几样绝技呀?”
  这胸怀磊落的老人,不禁油然怆怀,目光一抬,只见院中掌影翻飞,掌风虎虎,那两个红裳少女,在这瞬息之间,竟已连攻了数十招,只是岑粲身形闪动,动如飘风,虽然并未使出全力,但却应付得从容已极。
  这两个红裳少女心中不禁暗骇,对手武功之强,远远出乎了她们的意料,尤其更令她们着急的是,对方应敌虽似潇洒,但出手却狠辣已极,自己姐妹两人多年苦练的连击之势,竟被这少年举手投足间破去,他一片淡黄的身影,竟生像是停留在自己姐妹两人之间,但自己一掌击去,却又总是击空。
  这两个红裳少女虽然手挥五指,目送飞鸿,身法之曼妙,令得满院群豪心中既惊且佩,但是她们此刻却已心中有数,知道自己绝非这黄衫少年的敌手。
  黄衫少年朗笑一声,身形转移处,避开了左面少女的一招,左掌“呼”的一击,身形却转到右面少女身侧,含笑低语道:“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累坏了身子,叫在下也看着难受。”
  右面这少女梨涡微现,娇声一笑,也自俏声道:“谢谢您哪。”
  纤腰转扭,巧笑宜人,吐气如兰,但就在这巧笑俏语中,一双玉手,却已抢出如风,随着纤腰的一扭,一只玉足,也自踢出,霎眼之间,竟攻出三招。
  岑粲哈哈大笑,身形如行云流水般又自滑开,口中笑着道:“好狠的丫头。”
  袍袖连展,那两个红裳少女,只觉强劲的掌风,排山倒海般向自己压了下来,两人眼珠一转,对望了一眼,突然娇躯同时一转,咯咯一笑,左掌携住左掌,右掌齐往外一推,身形却藉着这一推之势,惊鸿般退到墙角。
  群豪方自一愕,哪知这两个红裳少女竟又掩口一笑,娇声道:“我们累了,不打了,你要打就一个人打吧!”
  墙上的火把,已烧近尾端,火焰却似较前更强,闪动着的光影,照在这双红裳少女的面上,只见她们嘴角带着浅笑,眼波四下流动,就像是垂髫的顽童,和男伴骑青竹马跑累了,把竹竿一丢,就不来了似的。
  又像是玩抓米袋玩输了,就将米袋一丢,撒娇撒赖的样子,却哪里像是武林高手比斗后的神情?满院群豪目定口呆,心中却在暗笑,望着那黄衫少年,看他究竟如何对付这娇憨天真,却又刁蛮狠辣的少女。
  此刻又有十数个穿着长衫的大汉,靠着墙脚俯首急行,换下已将燃尽的火把。那两个红裳少女,却在墙脚下,理着云鬓,整着罗裳,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就只剩下那黄衫少年一人站在中央,目光四下转动,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两位刁蛮少女。
  十六个闪着金光的拜盒,仍一排排摆在阶前,只见那两个红裳少女,突然轻轻一笑,袅娜行至拜盒之前,娇声道:“我们姐妹两个特来给云老爷子拜寿,没想到却给云老爷子带来这么多麻烦。我们本来还想在这儿多呆一会儿,只是又怕小姐等得急了──”
  说着,又深深一福,娇笑道:“我们姐妹就此告退了。”
  柳腰一折,也不等云谦答话,就转首走了出去。
  黄衫少年岑粲剑眉一轩,横跨一步,却见这两个少女竟又笑道:“您武功既高,长得又英俊,千万别忘了在八月中秋之前,到天目山去一趟,说不定──”掩口一笑:“您将来就是我们家小姐的新姑爷哩。”
  这两个少女巧笑宜人,娇语如珠,黄衫少年岑粲眼珠转了几转,突又放声长笑道:“好,好,在下一定遵命赴约。不过若是你家小姐也像两个姑娘这么狠心,在下却先就有点胆寒了。”
  长笑声中,目光在满院群豪面上一扫,突然飞起身形,如燕掠起。鬼影儿乔迁一直站在厅前阶上,此刻看到红裳少女们要走了,微撩衣角,走了下来,哪知眼前突然一花,“啪”的一声,面颊上竟被人清脆地打了一掌。他惊叱一声,却见一条黄影,已带着长笑似的掠出墙去,霎眼之间,便消失踪迹。
  乔迁虽以轻功驰誉江湖,但等到他发觉这条人影时,人家却早已逸去无踪了,一时之间,他愕愕地站在院中,脸上由青转红,终于长叹一声,一跺足,也自掠了出去。
  仁义剑客云中程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口中急喊道:“乔三哥,乔三哥……”
  但乔迁羞怒之下,连头都未回,脚尖在院墙上一点,身形便也消失在苍苍夜色里。
  鬼影儿乔迁一生行走江湖,人缘之好,武林中无出其右者,此刻受了这种屈辱,满院群豪,俱都为之叹息不已。
  那两个红裳少女对望了一眼,轻移莲步,缓缓走出门外,那十六个捧金盒的垂髫女童,一排跟在身后。多臂神剑长叹一声,大踏步走到门口,却见她们已自跨上了四辆漆着红漆的华丽马车,马车的车门,都已关上了。
  车声一起,这四辆马车便驰出巷外。多臂神剑望着车轮在地上扬起的灰尘,干咳一声,心中懊恼不已。
  他负手走入院中,只见满院群豪,正自三三两两,聚首低语。灵狐智书和横江金索并肩行来,似乎想说几句慰解这寿翁的话,但却也不知该怎么说好。无论任何人,在自己寿诞之期,遇着这种不顺心的事,就算他心怀豁达,却也难免懊恼。
  仁义剑客云中程望见他爹爹面上的神色,哈哈强笑道:“酒菜虽冷,仍可重温,各位不妨再请进厅来,畅饮几杯。此刻已近天明,我们这真是夜饮达旦了。”
  群豪哄然一声,又复聚入了大厅。云谦目光四转,微喟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唉──智兄、楚兄,你我真的是老了,不中用了,看看方才那几个少年的身手,今日江湖,恐怕就将是他们的天下了。”言下不胜唏嘘。
  灵狐智书缓缓步上台阶,却笑道:“云老哥,不是小弟自夸,你我年纪虽老,筋骨还未老哩。真遇着事,仍可与这般儿辈一较身手。云老哥,你又何必长他们的志气呢?”
  横江金索浓眉深皱,亦自微喟道:“智兄之话虽不错,但那黄衫姓岑少年的武功,老夫行走江湖多年,倒还真未见过。就算昔年中原大侠卓大爷的全盛之时,身手也不过和他在伯仲之间,其余的人,更不足论了。”
  多臂神剑长眉虎目一轩,哪知厅前屋檐下,突然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朗声说道:“方才那狂傲少年武功虽高,但若说他就是当今武林第一,小侄却认为还差得远哩。”
  云谦、楚占龙、智书俱都一惊,闪目望去,只见这人穿着一袭淡蓝长衫,身躯臃肿,腹大腿短,乍眼望去,就像个芒果似的。
  多臂神剑微微一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苏贤侄。”
  楚占龙、智书心中却不悦地暗哼一声,原来他们也认得此人,只不过是江南七省中一间最小的镖局中的一个镖头而已,在武林虽也小有名望,但当着自己说出这种话来,却总有些不妥。
  这矮而臃肿的胖子,哈哈一笑,又道:“云老爷子,你老人家可知道,江南地面上,最近又出了个奇人,若拿方才那姓岑的和人家一比,连给人家脱靴都还差得远哩。”
  楚占龙微哼一声,冷冷道:“苏世平,难道你又见过此人了吗?怎么老夫却未曾听过?”
  苏世平咧嘴一笑,道:“小可若未亲眼见过,又怎敢在老前辈们面前说出来!”
  他语声一顿,肥脸上的小眼睛在楚占龙脸上一转,含笑又道:“说来也确令人难以相信,但小侄眼见的这人,别的武功不说,就单只轻功一样,凌空一跃,竟然能够横飞五丈。云老爷子,你老人家说说看,人家这份轻功,是不是有些骇人听闻?”
  云谦双眉微皱,心中一动,连忙问道:“你看清此人的容貌没有?他有多大年纪?是不是个身材不高,颔上留着些短须,国字口脸,大约有五十余岁的中年人?”
  苏世平伸出一双肥手来,连摇了几摇,道:“不对,不对,那人年纪并不大,最多也是只有二十来岁,长得漂漂亮亮的,而且──而且他穿的也是一件黄颜色的袍子,就和方才那姓岑的一样,只不过身材较短,也较为胖些。”
  云谦闻言长叹一声,一脚跨进门槛,低语道:“如此说来,此人又不是我那浩然老弟了。”
  灵狐智书却双眉一皱,问道:“你看到的人,也是穿着黄色长衫吗?”
  苏世平连连点头,楚占龙冷哼又道:“你既然见过此人,你可知他姓什么?叫什么?你可认不认识他?”
  苏世平一咧嘴,又自笑道:“这个小侄却不清楚了。老实说,小侄只见过此人一面而已,也不认识他,只是那天小侄保了趟镖,经过雁荡山,突然──”
  楚占龙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冷冷道:“你不认识他,就不必多说了。”
  大步走入厅中,苏世平暗中一撇嘴,心里骂着:“你这老家伙,有什么了不起!”
  也自走入厅中,寻了个空位坐下,大吃大喝起来。
  曙光渐露,院中的火把也撤了下去,列在阶前的一排金色拜盒,被送入了内宅,换得了内宅女眷的无数声惊赞,暗中猜测着,是谁有这么豪阔的出手,送来了如此重的寿礼。
  拜寿群豪,虽然有些是芜湖当地的豪士,但却大半是来自其他各地,此刻正寿日期一过,也就大多带着七分酒意,踏着晓色,离开了云宅。但这些武林豪客的心中,却几乎不约而同地有着一种念头,那就是在八月以前,赶到天目山去。纵然自己武功不济,但这分热闹总是要看的。
  云宅大厅中,此刻除了一些打扫收拾的家仆外,就别无一人。但在云宅后院的一间雅室里,却另外摆了一桌精致的酒筵。
  虽然彻夜未眠,但此刻坐在这酒筵旁的几个老人,却都丝毫没有倦容。仁义剑客云中程恭谨地坐在末座,为他爹爹的这些过命知交不时地添着觥中的酒,而这些都是早就名满天下的老英雄们,口中所谈论的,也全都是有关天目山中,这一次神秘的行动,和主持这件事的神秘人物。
  他们虽都已知道,这件事必定是有关昔年武林中的怪人温如玉的,但这件事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用意,却不是他们所能猜测得到的了。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41
第04章 风云际会
 不出一月,大江南北,两河东西,只要是稍微涉足武林的人,就没有一个不知道天目山中,有着一个绝世的美人,还有着巨万金珠,数口神兵。普天之下,武林豪士的话题,也几乎都以此事为主。
  江南道上,马蹄纷纷,侠踪骤现,来自各地的武林高手,草莽豪客,骑着健马,佩着长剑,由皖入苏,由鲁入苏,由赣入苏,由闽入苏,四面八方的赶到江苏来。
  沉寂已久的武林,便因为此事,而突然掀起了一阵空前的热潮。这其中有的自然是自恃身手,想在这天目山上,扬名立万的;有的自也还存着一分贪心,希望自己能名利俱收;也有的却只是想来赶这场武林中百年难见的热闹。
  此刻正是盛夏,距离八月中秋,也只还有一个多月了。天目山邻近的州县,客栈全都住得满满的,不时有劲服佩刃的精悍汉子,昂首阔步在闹市之中。本来只是闻名,而未见面的武林豪客们,也都藉着这个机会,能够握手言欢,互道仰慕。
  但也有些积怨多年的仇家,此刻窄地相逢,自然就得立刻血溅当地,拼个你死我活。
  这些人各有来历,各怀绝技,但都是坐镇一方的豪客,此刻聚在一处,自然难免生出好些事端,弄得当地的三班捕头,食不安筵,寝不安席,生怕在自己的辖区中,生出什么大案。
  但这些人都有一点共同之处,那就是每个人都在等着这一场盛会的来临,希望自己能够在这场聚集天下群豪的盛会里,出人头地,扬眉吐气。
  七月将过,江南道上更是马蹄匆忙。天目山右,临安城里,夜市方升,临街的一家酒食兼茶馆里,高朋满座,座上的却都是鸢肩扎腰的练家子,但闻人言纷纷,谈着的俱是武林间事。
  高大的秃头大汉,迎门坐在一张八仙桌上,正自端着酒杯,大声道:“不是我殷老五在灭自己的威风,可是那天那个一身黄衫的少年朋友,手底下可真有两下子,连管神鹰那种角色,不出三招,就认栽服输。杨老弟,你的一手峨嵋剑法,虽然使得漂亮,但比起人家来──嘿,还差着好大一截哩。”
  坐在他身侧的一个瘦削汉子,深目广颡,面上丝毫不动声色,端起酒杯来,浅浅喝一口,微微笑着道:“殷五哥既然这么说,想必不会差的了。但是,殷五哥,你可知道,别的地方不说,就在这临安城里,扎手的角色,少说也有十个,雁荡红巾会、太行快刀会的总瓢把子,这次竟也都亲自来了。你说的这个姓岑的少年朋友,虽然手把子硬,但这次想压倒群雄,独占鳌头,只怕也不可能吧?”
  秃鹰殷老五嘿嘿大笑了一声,道:“这可也说不定。杨老弟,你是没有赶上那场热闹。要是那天你也在场的话,你就会知道,我殷老五说的话不是乱打高空了。”
  他这一大声嚷嚷,茶馆中的人,不禁俱都为之侧目。
  但秃鹰殷老五,却一点儿也不在乎,方自大口喝了口酒,突然目光一转,看到两人并肩走入店来,“哧”的一声,喉中的酒,都从鼻子里呛了出去。
  这两人一走进这间茶铺,座上的人,十个之中,倒有九个全站了起来,脸上堆着笑,打着招呼,都往自己的位置上让。
  那秃鹰殷老五伸出青筋暴露的巨掌,一抹脸上的涕泪,就抢先嚷道:“云老爷子,你老人家也来了呀。”
  赶紧站了起来,连连让座。
  进来的这两个人,正是多臂神剑云谦、仁义剑客云中程父子。此刻两人目光四扫,含笑向四座打着招呼,却在殷老五的桌上,坐了下来。却见在这张桌上,竟有一人,端坐未动,云中程面色不禁微变,目光向殷老五一扫,冷冷道:“这位兄弟是谁?小弟倒面生得很。”
  秃鹰殷老五一面吆喝着店小二添杯加菜,一面哈哈笑道:“云大哥,今天让小弟给你引见一位成名露脸的朋友。”
  又道:“杨老弟,你可知道,坐在你对面的,就是名满天下的多臂神剑云老爷子,和仁义剑客云大哥。”
  笑着又道:“这位杨老弟,就是峨嵋派的掌门弟子,扬名蜀中的杨一剑杨振。哈哈,想不到你们二位居然没有会过面,更想不到今天我殷老五能够引见你们二位。”
  得意之色,显于言表。
  多臂神剑微微一笑,道:“老夫早就听得峨嵋静波上人有个出类拔萃的弟子,今日一见,气宇果自不凡。故人绝技得传,真叫老夫高兴得很。”
  杨振手里仍端着酒杯,微微欠了欠身子,微笑道:“老前辈过奖了。”
  云中程心中不悦地暗哼一声,却也没有发作出来,回过头去,望着门外,连寒暄都没有寒暄半句。
  云氏父子一人临安,不到一个时辰,临安城里的武林豪客,就都知道已经归隐多年,在家纳福的多臂神剑,这次竟也出山了。
  于是就有人私下猜测,这次天目山之会,究竟能引出多少个武林耆袖来。有的和云氏父子交情较深的,就纷纷赶到龙门居那间茶馆去,和云氏父子叙别,那继承峨嵋一派未来的掌门希望最浓的川中剑客杨一剑,却拂袖走出了龙门居。
  云中程冷冷一笑,道:“殷五爷哪里交来这么好的朋友!”
  秃鹰殷老五虽然也是在江南地面上成名露脸的人物,但此刻却只有陪着笑,敬着酒。在云氏父子面前,他虽然桀骜,却也不得不驯下来。
  多臂神剑却微皱长眉,轻叱道:“中程,你的涵养到哪里去了?”
  他人情宏达,知道这临安一地,此刻已是藏龙卧虎,风云际会,言语稍一不慎,便是无穷风波。哪知他虽是如此谨慎,仁义剑客的多年盛名,还是险些栽在这小小的一个临安城里。
  仁义剑客俯首无语,云老爷子干咳一声,端起酒杯,又自和慕名而来的一些武林后辈,微笑寒暄。龙门居中,但闻笑语纷纷,哪知──
  突然外面号声大作,四面八方,忽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号角之声。秃鹰殷老五面色立变,倏然推杯而起,脱口说道:“红巾号。”
  云中程也自为之皱眉道:“雁荡红巾会,怎会在这临安城里开起坛来?难道红巾三豪,此刻全都到了临安城吗?”
  语犹未了,这奇异的号角声中,突然又响起了一连串惨厉的叫声。奇怪的是这惨叫声竟也是从四面传来,而且此起彼落,一声连着一声,由远而近,由近又远。龙门居中的笑语,立即全都寂然。
  门外夜市本繁,走在路上的行人,此刻也大半驻足而听──
  突然,马蹄之声,纷沓而来。这条繁盛至极的街上,行人本多,不禁都煞然四下走避。一群健马,飞也似的从街上奔驰而过,灰尘飞扬之中,依稀可以见到马上的骑士,都扎着红巾,但却竟都不是笔直地坐在马上。
  仁义剑客变色而起,挤出门口一看,面色更是大变。原来此刻笔直的一条街上,竟然多了一条鲜红的血迹,被两旁店铺门口排出的风灯的灯光一闪,更是令人为之悚然。
  他回首沉声道:“爹爹,您老人家在此稍微歇一歇,我出去看看。”
  微撩袍角,沿着街上的血迹,大步走了过去,只见血迹越来越稀。
  此刻临安城里,人心惶惶。那种奇异的号角声,虽已不复再响,但是惨呼之声,仍然时有所闻。
  仁义剑客云中程心中疑云如涌,急步走出这条直街,目光扫处,但觉自己提着袍角的手,都有些发麻了──
  这十字路口,前后左右四条大街,街面上竟然满沾着血迹。三个黑衣劲装,头扎红巾的大汉,满身浴血,正匍伏在地面上挣扎着。两匹有鞍无人的健马,立在街心,昂首低嘶。街上的行人此刻都怔在街角,面色俱都有如死灰,一眼望去,但觉凄惨之状,不忍目睹。
  仁义剑客闯荡江湖,手上自然也难免染有血腥,但此刻他却仍禁不住心头犯恶,一个箭步窜到了街心,蹲下身去,扶起一个黑衣大汉,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样受的伤?”
  这黑衣大汉,面上血迹斑斑,无力地睁开眼来,呻吟着道:“好狠的心……好狠的心……我……”
  话未说完,双腿一伸,双睛一突,竟然咽气了,但却仍瞪着一双厉目,嘴角汩汩流出鲜血来。
  云中程一咬钢牙,长身而起,探到另两个黑衣大汉的身侧,却见这两人竟早已咽气了。
  他长叹一声,望着满街的血迹,心中但觉热血翻涌,不能自主。
  雁荡红巾会横行浙东,虽是多行不义,但此刻落得这种地步,却也未免太惨了些。
  人群,渐渐围聚了过来,却还是站得远远的,不敢踩着街上的血迹。云中程立在街心,愕了半晌,耳旁突然响起一声马嘶。
  他心中一动,一个箭步,窜到马侧,飞身上了马,反掌一拍马股,人群立刻又四散走避。他拽着马缰,但凭这匹马,任意飞奔。
  马行甚急,片刻之间,便驰过数条街道,只见街上的血迹,时浓时稀,但却一路不曾断过。
  蓦地,惨呼之声,又复大作,但这次却非由四面传来,而是聚在一处。
  灯光映射之下,但见街上行人,一个个都面色死白,惶惶然如大祸将临,却又不知道这惨呼由来的究竟。
  云中程微一勒马,辨了辨这惨呼声传来的方向,又复打马驰去。
  他虽然明知前行必是绝险之地,但是他耳中听得这种凄惨的呼声,目中见到这些鲜红的血迹,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侠心,纵然前面是龙潭虎穴,他也要去闯一闯。
  他所奇怪的只是,雁荡红巾会威霸一方,除了红巾三杰外,会中的坛主、香主,也都俱是硬手,此刻一败如此,那么他们的敌手,岂非可怕得不可思议了吗?这些人却又是谁呢?
  马行如箭,霎眼便穿过闹市,愈行愈见荒僻,而且渐渐已将出城了。
  云中程抓着马缰的手,此刻竟微微有些颤抖。他闯荡江湖半生,出入生死间,不知有多少次,但却从未有过此时的紧张心情。
  街的转角处,突然掠出一条人影。云中程胯下的马,唏律一声长嘶,昂首人立而起。云中程双腿加劲,夹在马鞍上。
  天上星光闪烁,云中程伏在马上,闪目而望,只见马首前卓然站着一人,头上发髻散乱,身上衣裳凌落,倒提着一口精光耀目的长剑。星光之下,虽看不清他的面色,但一眼望去,只觉此人面色灰白,神情惊骇,像是刚刚受了一种巨大的惊恐,此刻尚未平复似的。
  云中程胯下所乘的马,显然经过长期的训练,方才虽因这条突来的人影,而惊嘶一声,但此刻却立马如桩,已又回复镇静。
  云中程端坐马上,凝目良久,方才看出了这面带惊惶的夜行人,竟然就是方才那狂傲骄倨的峨嵋弟子,杨一剑杨振。
  两人目光相对,杨一剑手腕一翻,伸出左手食、中、拇三指捏住剑尖,反手一插,将长剑插入背后的剑鞘里,冷冷道:“云大侠驰马狂奔,是否也是为着惨呼之声?”
  云中程心中一动,口中却沉声道:“正是。”
  但见到这杨一剑的神情,知道他必然来自自己要去的地方,本来也想探问一下,但自己却和此人落落难合,极不投缘,是以又将口边将要说出的话,忍了回去。
  却见这杨一剑炯炯的目光中,突然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彩,但瞬即恢复平常,冷冷一笑,又道:“云大侠要去,那好极了。”
  双臂一张,身形乍展,又投入街边的阴影中。
  云中程暗叹一声,忖道:“此人虽然狂傲,但身手的确不弱,无怪能在蜀中享有盛名。但方才见他的神色,却又满露惊惶,那么前行之处,又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惊恐的事呢?”
  他心中思潮反复,任凭胯下的马在街心立了许久,突然铁掌反挥,击在马股上。
  那匹马便又箭也似的朝前面窜去,瞬息之间,便驰出城外。云中程右手一带缰绳,目光四下一扫,但见东北不远之处,火花突然冲天而起,染得周围一片鲜血般的红色。
  他微一打马,再往前驰,奔出一箭多地,突然勒住马,矫健的身形,倏然从马鞍掠起,嗖、嗖几个起落,便往起火处奔去。
  火光之中,但见黑影幢幢,惨呼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忽然三条人影自火光中冲天而起,轻功之惊人,竟是无与伦比,凌空三丈,在空中齐一转折,便闪电般的消失了。
  云中程右手唰的一扯,将身上的长衫扯开来,抓起长衫的下摆,在腰边打了个结,左手探手入怀,但听“呛啷”一声,他掌中已多了一口长约三尺,精光夺目的利剑。
  这正是昔年多臂神剑仗以扬名天下的利刃,龙纹软剑,也是芜湖云门代代相传的利器。
  云中程一剑在手,豪气逸飞,微一塌腰,身形暴长,燕子三抄水,嗖,嗖,嗖,三个起落,又前拧十丈。
  只见一片郊野之侧,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楼阁,却全已被火燃起。一个满身带着火焰的大汉,惨叫着由烈火中窜了出来,双手掩着面目,在地上连滚了几滚,但却仍未将衣裳燃起的火焰压灭。
  仁义剑客一个箭步,窜到这人身上,只见这人在地上滚动的势子越来越弱,终于伏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火势越来越旺,火光中却再也没有惨呼的声音传出。满天火影中,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一些尸身,有的虽然还有呻吟之声发出,但是就连这种呻吟声,都已微弱得几乎听不甚清了。
  轰的一声,一根梁木落下,接着哗然一声巨震,那栋燃烧着的楼阁,便已倒塌一半。
  但是站在这一片尸身中的云中程,却生像是没有听见这声巨震似的。他一生闯荡江湖,但这种凄惨的景象,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火势熊熊,使得周围数十丈地方变得难以忍受地酷热,但这仁义剑客却只觉手足冰冷,阵阵寒意直透背脊。
  他缓缓移动着脚步,走到另一个仍有呻吟之声发出的大汉旁边,左手倒提着剑,右手轻轻抄起这人的肩头。只见这条本来精悍无比的汉子,此刻身上的衣衫,都已被烧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焦黑的肤肉来,前胸一处伤痕,仍不住地往外流着鲜血,身子方被云中程扶起,就又一声惨呼,睁开那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在云中程身上转了两转,微弱地张开口,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无力说出来。
  云中程目光在这人身上凝注了半晌,不禁又从心中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此刻自己伸手所扶持的这垂死的汉子,竟就是昔日名震江湖的红巾三杰中的丁大爷。不久以前,自己还亲眼见到此人手扬丝鞭,快马驰骋于江南道上,而此刻……
  “世事的变幻,是多么巨大呀!”
  这红巾三杰在江湖中虽是凶横的角色,但终究他也是人呀。云中程见了他这等死状,也不禁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默然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丁兄,你可还认识小弟?方才……这桩事,究竟是谁干出来的?”
  这红巾三杰之首眼睛又转动了两下,微微动了动嘴巴,但谁也无法了解他嘴唇这几个轻微的动作,所表示的意思。
  云中程沉声又道:“是不是快刀会?”
  丁红巾虚弱地将头摇动了两下。
  云中程俯首沉思一下,又道:“是不是黑米帮?……哦……难道是太湖三十六寨吗?”
  他一拍前额:“两河那边的天阴教,和丁兄也结有梁子吧?”
  但是,他所得到的答案,只是千篇一律的摇头。他心里的疑惑,不禁也越来越重:“这又会是哪些人下的辣手呢?”
  只见这丁红巾眼中掠过一抹黯淡的光采,像是悲哀自己至死还不能将自己的仇家说出来,终于两腿微伸,亦自气绝了。
  云中程又长声一叹,轻轻放下尸身,却见这也曾在江湖叱咤一时的红巾会总瓢把子,虽已气绝,但一双满布血丝的厉眼,却仍没有闭上,而且凝注一处,像是他临终之际,又发现了什么,只是他却早已无力说出来罢了。
  云中程目中一动,拧转身躯,目光闪电般地一转,只见微风吹动处,一粒细小的珠粒,在地面上缓缓滚动着,在漫天火焰映照下,发出夺目的血红色。
  他立刻脚尖一顿,身形朝这粒红珠掠去,哪知眼前突然又有人影一闪,来势之急,竟比自己还快着半步。
  这突现的人影,使得他心中一惊,真气猛沉,硬生生将前进的势道顿了下来。目光动处,只见日前在芜湖拜寿,那两个神秘而美艳的红裳少女,此刻竟又赫然站在自己的面前,带着一脸温柔而甜蜜的笑容,左侧少女的一只纤纤玉手里,此刻兰花似的伸出两只春葱玉指,夹着那粒鲜明的红珠。
  这两个红裳少女秋波流转,掩口一笑,躬下腰去,朝云中程一福,娇声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云少侠。您怎么也来了?您看,这颗小珠子多好玩,是您的吗?送给我们姐妹两个好不好?”
  云中程心中虽然惊疑不定,但这仁义剑客,毕竟不是等闲的角色,面色微变之后,瞬即恢复镇静,亦自抱拳笑了笑道:“多日未见,两位姑娘越发娇艳了。这种鲜血淋漓的地方,两位怎么也有兴趣前来呢?”
  这两个红裳少女咯咯一笑,左侧那个纤手一缩,将手中的红珠收入怀里。云中程双眉暗皱,却见她已娇笑道:“云少侠,您不说这珠子是不是您的,我们可就要收下了。”
  右侧那少女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嫣红的面颊上划了划,笑道:“云少侠,您看这个丫头脸皮厚不厚,随便在地上捡起一样东西,居然就算是自己的了。”
  左侧的少女一撇嘴,道:“你呢!你刚才不是也和我在抢,现在没有抢到,就眼红了是不是?云少侠,我告诉你,普天之下,就数她的脸皮最厚了。”
  云中程干咳了一声,缓缓道:“这粒珠子,虽非在下所有之物,但却──”
  他心中忽然一动,将自己已经说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是自然应该归两位所有了。”
  左侧那少女秋波流动,娇笑道:“谢谢您啦──”
  语犹未了,突然面色大变,目光直勾勾瞪在一处。
  另一个少女眼睛随着她一转,嫣红的面颊,又立刻泛出一阵惊恐之色。
  仁义剑客拧腰转身,目光一瞥,却也不禁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那栋仍在燃烧着楼阁的熊熊火焰之中,此刻竟缓缓走出一个人来,长身玉立,目如朗星,身上穿着的一件隐带光泽的玄色长衫和那顶玄角方巾,竟连半点火星子都没有。
  只见他缓缓走出火窟,极为潇洒从容地举步而来,炯然生光的一双俊目,在那两个红裳少女身上一转,随即盯到云中程手中所持的那口远较寻常宝剑为短的龙纹软剑上。
  两个红裳少女对望了一眼,面上便又回复她们仅有的那种温柔甜笑,朝云中程笑道:“云少侠,我们走了,过两天我们再下山来拜谒云老爷子,请您回去代我们向他老人家问好。”
  四道秋波,电也似的向那玄衫少年身上一扫,脸上又一扫,柳腰轻摆,一齐如飞掠去。
  那玄衫少年微微一笑,目光中微微有些赞赏的意味,像是在赞赏这两个红裳少女的轻功之高,又像是在赞赏着她们的聪明。
  然后,他转回身,朝云中程当头一揖,朗声笑着说道:“小可冒昧,阁下想必就是仁义剑客云中程云大侠吧?”
  云中程微微一愣。方才他眼看这少年安步自火中行出,此刻又见此人一见自己之面,就能直呼出自己的名字来,心中不禁既惊且怪,呆呆地愣了半晌,竟没有说出话来。
  这玄衫少年微微一笑,又道:“小弟初入江湖,对武林侠踪,虽然生疏得很,但云大侠手中的这柄比寻常剑短了六寸,却比寻常剑锋利百倍的龙纹软剑,小弟却早就从先父和家师口中听到过,是以小弟一见此剑,便猜出阁下定必就是仁义剑客了。”
  云中程心中暗忖:“原来他是认得这口剑。”
  目光上上下下在这位玄衫少年身上一转,只见他潇洒挺立,有如临风玉树,言笑谦谦,却带着三分儒雅之气,不禁大起好感,又自忖道:“这少年的武功,虽然还不知深浅,可就从他方才从火中安步而走的神态看来,这少年显然怀有一身绝技,却偏偏又没有半点狂态。唉,近年江湖中,后起高手,固是极多,可是这少年气度之高,却不是任何人能及的。”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转,目光抬处,只见这位玄衫少年仍含笑望着自己,忙也笑道:“小可正是云中程,不知兄台高姓,令师是哪一位?”
  左手微抬,右手的食、中二指,挟着剑尖一弯,将掌中剑围在腰里。
  那少年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云大哥,你难道不记得,十余年前,那缠在你身边求你传授两招云门剑法的长卿了吗?”
  云中程心头噗的一跳,退了两步,突又一掠而前,紧紧握住这少年的双手,连声道:“原来你就是长卿弟!十年不见,可想死哥哥我了。长卿弟,你怎么也来到这里了?这十年来,你都到哪里去了?老伯他可好吗?唉──岁月如梭,长卿弟,你已出落得一表人材,又有一身绝技,可是──哥哥我却已老了。”
  他语声急切,显见得心中极为兴奋,因为他此刻已知道站在他面前,这气度谦谦的玄衫少年,就是自己父亲生平最最钦佩的人物──中原大侠卓浩然的爱子卓长卿。
  他大喜之下,心情无比激动,目光喜悦地凝注在卓长卿脸上,哪知却看到他面上此刻竟流露出一种极为悲哀怆痛的神色来,而被自己握在手中的一双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着。
  一阵不祥的感觉,使得云中程的心又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急切地又问道:“长卿弟,你怎么了,难道……难道老伯……”
  卓长卿一双俊目之中,泪珠盈盈,微微点了点头,晶莹的泪珠,终于沾着他俊逸的面颊,滑落下来。
  云中程大喝一声:“真的?”
  卓长卿任凭冰清的泪珠,在自己面颊上滑动着。十年前黄山始信峰下,那一段惨绝人寰的往事,又复像怒潮一样地在他心里澎湃了起来,于是,他的眼泪流得更快了。
  这十年来,无比艰苦的锻炼,使得他由“常人”而变为“非常人”。他自信自己的情感,已经足够坚强得能够忍受任何打击,但此刻,他面对着故人,心怀着往事,一种深邃而强烈的仇恨和哀痛,便使得他自己已无法控制自己了。
  他无声地流着泪,断续地说道:“大哥,我爹爹和……我妈妈,在十年以前,就……在黄山……始信峰下,遭……遭了别人……的毒手了。”
  这虽是寥寥数十个字,可是他却像是花尽了气力,才将它说出来。
  而听了这数十字的云中程呢,他更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霹雳,当头轰了一下,使得他的神智,在这一瞬间,竟全都凝结住了。
  他仍然不相信这是事实,但残酷的是,他却无法不相信。
  两人无言相对,良久良久,卓长卿只觉得一种无比温暖的感情,从站在自己对面这磊落的男子握在自己手上的一双铁掌中传了过来,而这种情感,是世间所有的言语都无法表达的。
  终于,卓长卿忍住了眼泪,轻轻说道:“大哥,你带我去见见老伯吧。”
  云中程缓缓转回身,往来路行去。在这一刻间,他竟似已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事,都忘去了,因为他的整个情感,都已为悲哀和惊痛充满,再也没有空隙来容纳别的了。满天的火光,将他们并肩而去的身影,拖得老长──
  两人默默前行,各自都觉得对方被自己握着的手是冰凉的,冰凉得就像是寒冰一样。
  云中程突然停下脚步,道:“长卿弟,等一会。你见了爹爹,千万不要将老伯的噩耗对他老人家说出来。他老人家……年龄大了,恐怕……恐怕受不了……”
  卓长卿了解地一点头。他昔年年纪虽幼,却也知道多臂神剑对自己父亲的情感,这种情感虽是大部分武林人士对自己的父亲都抱有的,但都远远不及多臂神剑来得强烈而深厚。
  从那天在黄山始信峰下,一直到现在,他对他爹爹的死,除了无比的悲痛之外,还有着一分隐含在悲痛里的骄傲。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值得自己骄傲的,而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任何一个父亲传给儿女的东西,都远远不及自己的爹爹留给自己的珍贵,因为,他已从父亲手中获得了光荣。
  “只是这分光荣的代价,为什么要如此巨大呢?又为什么如此残酷呢?”
  他暗问自己,暗恨着苍天。苍天对于世人,不就有些不公平吗?
  两人越走越快,到后来便各自展动身形,施出轻功来。云中程心中暗道:“不知我这长卿弟轻功怎样?”
  脚下加劲,飕然三个起落,掠出八丈远近,正是武林罕睹的轻功绝技蜻蜓三抄水。
  但侧目一望,卓长卿却不即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半肩之处,漫无声息地移动着身形。云中程心中暗叹一声,和他并肩入了临安城。
  繁华的夜市,已全然冷落了下来,街旁的店家,都早就关上店门,以求避祸。穿着皂衣,戴着缨帽的官差仵作,焦急而慌乱地在街道上冲洗着血迹,检验着尸身。他们终日忧郁着的事,现在终于让他们遇上了,甚至还远较他们忧心着的严重。
  云中程和卓长卿,自然早已放缓了脚步,但仍不时有官差锐利的目光,怀疑地望在他们身上。云中程轻咳一声,拉着卓长卿走到街边的屋檐下,像一个慌乱的路人似的,急急行走着。
  他虽不熟悉临安城里的道路,但凭着由无数磨练和经验得来的观察和辨别的能力,使得他很快地就找到了那间叫“龙门居”的酒食茶铺。只见门外高高挑起的两个大油纸灯笼,虽仍发着亮,这间铺子的大门,却也关上了。
  云中程目光一转,看到大门的空隙中,仍有灯光露出,也隐隐可以听到轻微的人语声,从紧闭的大门中传出来。
  他又一拉卓长卿,穿过那条血迹已被冲洗干净,此刻仍是潮湿的街道,伸手轻轻一拍店门,里面随即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是中程吗?”
  话声方落,门已开了一线。明亮的灯光,照到他的脸上,使得他几乎看不清开门的是谁,但是抓在他臂上的手,却是他所熟悉的。他从这双手上,就可以体会出一个慈父关怀爱子的心情。
  龙门居里轻微的人语声,随着他们进来而变得嘈杂。
  多臂神剑的一双手,仍然抓在他爱子的臂上,连连问道:“中程,你可看到什么吗?怎么去了这么久?”
  一瞬间,云中程仿佛又回到那充满金黄色的梦时童年。这种慈父的关切,他已久久没有享受到了,而此刻他知道了原因,那并非父亲已不再对他关切,只是没有值得关切的原因──儿子在父亲眼中,永远是没有长成的,纵然他已是能够统率群豪的武林健者。
  卓长卿微微垂下头,俊逸的面庞上,露出黯然之色。有什么其他的事能比这种父子的亲情,更易令一个无父的孩子感动的呢?
  但是他却不知道,此刻店中群豪的眼睛,已大多都凝视在他身上。一个卓尔不群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云中程面上,勉强地绽开了一丝笑容,指着卓长卿道:“爹爹,你老人家猜猜看,这位少年英雄是谁?”
  多臂神剑目光一转,但见站在自己爱子身侧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身上穿着一袭似丝非帛,似绢非绢,说不出是什么质料制成的玄色长衫,目如朗星,鼻似悬胆,这面貌似乎是自己熟悉的,尤其是那满含坚毅和倔强的嘴,更使他和自己终日惦记的一人相似,但是………
  这老人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注在这张脸上,终于,他捕捉到了自己的记忆,一个虎步窜过去,狂喜着道:“长卿,你是不是长卿?”
  此刻,从这老人身上传出的情感,卓长卿也感觉到了。这种几乎近于父子之情的情感,使得这自以为情感已足够坚强的少年,眼眶再一次湿润起来──没有一个情感丰富的人,能长期控制自己的情感的,纵然他已经过磨练。
  “噗”的一声,这少年跪了下去,勉强忍住了自己喉头的哽咽,道:“老伯,小侄正是长卿,十年来……老伯精神越发瞿铄。”
  云谦一把拉起他,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
  这老人的声音,已因情感的激动,而变得有些颤抖了。他紧紧抓住这少年的臂膀,像抓着自己的爱子一样,目光上下打量着,又含笑道:“想不到,想不到,你也长得这么高大了。你爹爹呢?怎么也不来看看我这老头子,难道他已把我给忘了吗?”
  卓长卿强忍着泪,目光一转,见到云中程,正焦切地望着自己。
  于是他哽咽着道:“家父他老人家……这些年……都没有出来,特地叫小侄问候您老人家好。”
  让一个诚实的人说谎,本就是件非常痛苦的事,而此刻的卓长卿,自然痛苦得更为厉害,但是,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多臂神剑大喝一声,厉声道:“好,好,这么多年都没有出来,老朋友是什么东西,只要他卓大爷住得舒服就成了──”
  他突又长叹一声,眼中威光尽敛,慈祥地落到卓长卿身上,长叹又道:“孩子,不要吃惊,我……我只是想你爹爹,想得太厉害了。”
  友情,这一瞬间,卓长卿突然了解到友情的价值,也了解到云中程为什么不让自己将那噩耗告诉这老人的原因。
  他暗中长叹,心头涌过了千万句想说的话,却只说了句:“老伯,你老人家是家父的知己,唉──家父实是有难言的苦衷,你老人家不会见怪吧?”
  多臂神剑一手抓着他的左臂,又自长叹了一声,将他拖到自己坐的桌旁坐下,一面道:“长卿,我和你爹爹数十年过命的交情,还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
  他话声一顿,浓眉微轩,目光中突然露出喜色,接着道:“来,告诉我,你是怎么也来到这里的,又是怎么遇着中程的?这些年来,想必你已从你爹爹那里学得了一身功夫,此刻倒是你一展身手的机会了。”
  卓长卿目光一转,却见云中程已被人拉到一边,七嘴八舌地问着他方才的经历,但见云中程每说一句话,四座就传出一阵惊喟之声,而且面上个个带着惊恐之色。这间喧乱的茶馆,此刻虽仍高朋满座,烛火通明,但不知怎的,却有着一股令人不禁为之悸悚的凄清之意,和另外的一切都决不相称。
  睁得滚圆眼睛的店伙,怔怔地望着正在说话的云中程,为卓长卿端来一杯茶,砰的一声,敢在桌上,显见这与武林丝毫无关的市井之人,此刻亦被云中程的说话所吸引,全神都放在那面去了。
  但多臂神剑云谦的一双虎目,却始终凝注在卓长卿身上。
  卓长卿缓缓为自己斟了杯茶,淡淡啜了一口。自从那天黄山始信峰下,他亲手埋葬了他的双亲之后,他的心情,就从未有如此刻这么激动过。甚至当他知道将他带到横岭关侧中条山右的王屋山上,那威猛高大的老人,竟是百年来名传天下的武林奇人之一,被天下武林同道贺号天仙的司空尧日之时,他的心情,也仅是高兴和感激而已。
  但此刻,他面对着这亡父的知交,面对着这和他以往的时日唯一有着关连的老人,他的心情除了兴奋和感激之外,却还混杂着许多别的情感,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将这些情感一一分析。
  他的思潮,又不自禁地回到很久以前──
  那时他还是个天真而不解事的孩子,那时他曾有过一段欢乐的时光,但是,这一切,此刻却都已随着他双亲的尸骨,埋葬在始信峰下了。
  此后,在王屋山岭,那十年的岁月,这本应享受青春的少年,却几乎和那“欢乐”二字,完全绝了缘。
  他不停地鞭策着自己,没有一时一刻的松懈。
  十年的岁月,就在这似乎永无休止的锻炼中下,很快地过去了。
  十年空山的岁月,虽然使得他表面变得异常冷漠,像是已将任何事都不再放在心上,但是他内心的思潮,却随着年龄之增长,而日益紊乱。
  但是,真正到了下山的时候,他却又对那王屋山巅的一切,留恋不已。
  青石的床几、青石的桌椅、青石的墙壁──
  那些在他眼中,原本是单调而呆板的东西,在他将要离去的日子里,却都成了他最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而司空老人严峻的面容,也变得那么亲切,只是,他也知道,自己还有着太多的没有做而应该做的事,于是在一日残冬既去,春日却还未来临的清晨,他踏着满径的寒霜,下了王屋山。
  像任何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一样,面对着嚣扰的红尘,他有着一分不知所从的感觉。当然,他也像任何一个心切亲仇的少年一样,心中铭记最深的,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多臂神剑云谦只见坐在他对面的少年,手里端着茶杯,久久都未放下,面上的神色亦自倏忽不定,不知心里正想着些什么,不禁干咳一声,悦声道:“长卿,你心中若有忧郁之事,不妨说给我听听。此刻你既然已离开了你的爹爹,不妨──就将我看做你的爹爹一样……”
  卓长卿茫然抬起头来,只见云谦眼中满是关切之情,心中一阵情感激动,泪珠突然夺眶而出……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急声道:“长卿,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老夫拼却性命,也得为你做主。”
  卓长卿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恨不得将心中所有的事,都在这位慈祥的老人面前倾诉出来,伸手一抹面颊的泪眼,不禁脱口说道:“老伯,小侄……”
  目光一转,只见云中程正凝目望着自己,心中长叹一声,改口道:“小侄离开了爹爹以后──”
  但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心胸之间,生像是被塞着一块千斤巨石,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云谦目光凛然,眨也不眨地凝注在他面上,追问道:“长卿,究竟是怎么回事──”
  语声未了,却见云中程已大步走了过来,一面含笑说道:“长卿弟想必是离家口久,心里有了些难受。不过,长卿弟,此刻你既然已来到这里,我却要多留你一些日子了。”
  他话声微顿,目光一转,向卓长卿使了个眼色,接着又道:“此刻这临安城里,不但风云际会,群豪毕至,而且怪异之事,层出不穷,贤弟若没有来,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哩。”
  他语声方住,却又紧接着将自己所遇说了出来,又自叹道:“雁荡红巾会,崛起江湖的时日虽短,但会中人手却极整齐,势力并非等闲,哪知今日却在这临安城里一败涂地。此事不仅奇怪,而且简直有些不可思议。试想能将这红巾会一举而灭的人,又该是如何人物呢?”
  他滔滔一席话,果然将方才之事轻轻带过。多臂神剑皱眉叹道:“自从那天老夫眼见万妙真君和红衣娘娘的传人一齐出现,老夫就知道,芸芸武林,必定又将多事。长卿──”
  他目光一转,却见那卓长卿面上显出一片愤恨之色,双手紧紧握着拳头,目光中亦满是肃杀之意。
  多臂神剑心中又是一动,暗自奇怪这少年怎会如此。他却不知道心切父仇的卓长卿,就是因为听得江湖传言,天目山上,设下如此战会,而此会主人,却是那丑人温如玉的弟子,才专程赶到临安的。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48
第05章 快刀如林
  卓长卿在黄山始信峰下,眼看自己双亲被那丑人温如玉击毙,艺成下山后,自然第一个要找的,就是这名满天下的女魔头。
  只是这红衣仙子,近年来却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中根本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卓长卿孑然一身,随意飘泊,到了江南,知道了此事,自然就毫不犹疑地赶来。方自到了临安,亦是为那满城异声所惊,追去查寻,却不想遇着了仁义剑客云中程。
  云中程关怀老父,生怕卓长卿若是说出中原大侠的噩耗来,自己的父亲会经不起这种巨大的悲痛,此刻见了卓长卿的神色,连忙道:“长卿弟,你比愚兄先到那里,你可曾发现,究竟是谁将那红巾会残杀至此的呢?”
  卓长卿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悲愤之气,缓缓说道:“小弟本已就寝,听到惨呼之声,才追踪到那里,只看见一个劲装少年,手持长剑,从那栋火宅中窜出来,小弟便去查问究竟,哪知那少年不分皂白,就和小弟动上了手──”
  云中程“哦”了一声,接口道:“此人想必就是那蜀中杨一剑了。我也曾看见他一副狼狈之态,想必是被贤弟教训了一顿。”
  卓长卿摇首道:“这倒不是。此人从火宅中窜出时,形态就已狼狈不堪。小弟虽觉此人大有可疑,但见他出手,却是正宗的峨嵋剑法,身手亦自不弱,是以也没有怎么难为他──他匆匆发了几招,也就走了。”
  多臂神剑暗中一叹,知道那杨一剑定必败在这卓长卿的手下,只是卓长卿口下留德,没有说出来而已,心中暗自赞叹之余,不禁对这故人之子,又加了几许好感。
  桌上红烛将尽,壁间灯油亦将枯,虽无更鼓之声,此刻夜定必已很深了。
  几个彪形大汉长身站了起来,向多臂神剑云氏父子当头一揖,开了大门,方走到门外,却又一齐退了进来,面上都已变了颜色。
  云中程心中一动,抢步走到门口,探首外望,只见外面笔直的一条街上,不知何时,竟然站满了劲装包巾的大汉,手中个个横持长刀,被月光一映,更觉刀光森然,寒气侵人。
  这些劲装大汉并肩而立,为数竟在百人以上,分别站成两排,一排面向街左,一排面向街右。这么多人站在一起,竟连半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云中程剑眉微皱,回首沉声道:“太行快刀会,一向从不牵动官府,此刻怎么在这闹市街上,就摆出这等阵仗来……”
  他语声一顿,目光又向外望,只见满街大汉一个个目光炯然,四下搜索着,身躯却有如泥塑木雕,丝毫没有动弹一下。
  方才在街上来回查看的官差,此刻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但听得沉重的呼吸之声,此起彼落,显然这些快刀帮众,人人心中都自具有十分的戒备,只是不知道他们戒备的是什么而已。
  仁义剑客心中疑窦丛生。他和这快刀会虽然素无交往,但近年来,他已隐然成为江南侠林中的领袖人物,对这些事,自然不能视若无睹。心中思忖了半晌,又自回首道:“爹爹,我再出去看看,您老人家──还是回店去休息吧!”
  多臂神剑一捋长须,霍然站了起来,微“哼”了一声,道:“你爹爹虽然老了,可是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
  大步走出门外,目光四扫。这多臂神剑正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虽然久已不在江湖走动,但此夜却又犯了昔日的豪气,竟不理会他爱子的好意,笔直向街头走去。
  云中程轻叹了一声,和卓长卿互视一眼,快步跟了过去,只见满街的劲装大汉,目光齐都转到自己三人身上,却仍然俱都肃立不动,也没有一个人走出来向自己问话。
  多臂神剑腰杆挺得笔直,大步走在前面,晚风吹得他颔下银须丝丝飘舞。
  天上月明星稀,地上刀光如雪,这年已古稀的武林健者,只觉豪气顿生,仿佛又回到少年时跃马横刀,笑傲江湖的光景,回头朗声一笑,道:“中程,你要是累了,就快回店去休息吧,叫长卿陪着我也是一样、”
  又自一笑:“我老了,活的日子也不长了,总舍不得将大好光阴浪费在睡觉上。你们年轻人,倒是要多睡一会儿。”
  云中程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爹爹身后。卓长卿眼看这父子俩的相互关怀之情,心中感慨丛生,不知是什么滋味。俯首而望,地上人影如林,自己和云中程的身影,却长长地映在街侧的门板上。原来此刻月已西沉,夜色将尽,又是快要破晓的时候了。
  这三人走得俱都极快,晃眼已走到街的转角处,一齐伫足而望,却见左右两条街上,竟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青石板铺成的街面上,血迹已除,水痕亦干,两旁的店铺,门板紧闩,静得似乎连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出来。
  云谦浓眉一皱,手捋长须,回首向街的另一头走去。方自走到一半,那边却已迎了几个人来,手中亦自各持兵刃,远远就呼喝道:“朋友是哪条线上的合字,亮个万儿出来,免得兄弟们照子不亮,伤了和气。”
  云中程身形一动,一个箭步,窜到他爹爹前面,双手一张,朗声道:“在下云中程,和你们丁当家的是朋友──”
  话犹未了,那边飞步而来的一个颀长汉子,已自朗声道:“太行山里三把刀──”
  满街的劲装大汉,轰然一声,齐口道:“神鬼见了都弯腰。”
  云中程哈哈一笑,接口道:“快刀神刀夹飞刀。”
  那颀长汉子一个箭步窜上来,大声笑道:“果然是云大侠。”
  目光一转,又道:“这位想必是云老爷子。”
  恭身一揖:“小可龚奇,不想今日能见贤父子,实乃敝会之幸。”
  云中程亦自躬身答礼,含笑道:“原来兄台就是龚三爷,小可久闻大名,今日方得识荆,实在高兴得很。”
  多臂神剑亦捋须笑道:“老夫常听武林中人传告,太行快刀会里有位神刀奢遮的汉子,今日一见,果是名下无虚。”
  卓长卿远远站在一边,此刻暗忖:“云氏父子之武功如何,姑且不说,就凭人家这种处世对人的热忱和谦虚,就不是普通武林中人能望其项背。芜湖云门,名闻天下,实非侥幸哩。”
  赞叹之余,却见那神刀龚奇含笑又道:“云老爷子这么说,实在叫小可汗颜得很。”
  云中程目光一转,沉声道:“丁七爷可在此地?兄台如果不嫌小可冒昧,小可倒想请教,贵会在这临安城里,莫非又结上什么梁子──”
  多臂神剑云谦接口大声说道:“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老夫父子俩稍尽绵薄的,龚三爷只管说出来好了。”
  “神刀”龚奇叹一声,面上笑容尽敛,沉声道:“不瞒云老爷子说,敝会今夜,实已大难临头,说不定这份惨淡经营的基业,今夜亦要和雁荡红巾会一样,葬送在这临安城里。”
  他目光凛然四扫,又道:“云老爷子如能仗义援手,则非但是小可之幸,亦是快刀会上下千百弟兄之幸,只是──此地恐非谈话之处,不知你老人家可否随小可前行几步,敝会的丁七哥也在那里,他亦是久仰你老人家的英名,总恨无缘拜见。看到云老爷子去了,不知要如何高兴哩。”
  这神刀龚奇,身材颀长,面目坚毅,颔下已有微髭,一眼望去,英挺得很。此刻他虽是神情不安,但说起话来,却仍然是极为得体,显见得是个精干角色。
  多臂神剑一捋长须,大步走在前面,说道:“龚三爷,快带老夫去见丁总瓢把子。我倒要斗斗看,那是什么厉害角色,竟敢将天下武林同道都不看在眼里。”
  神刀龚奇面上又复泛开了笑容,和云谦并肩而行,走到一家门板像是已被烟火薰得黯黑了的店铺前面,伸手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传出一个沉重的声音,问道:“是谁?”
  龚奇干咳一声,道:“三把刀。”
  大门随即开了一线,多臂神剑当先走了进去,神刀龚奇微一驻足,向后面和云中程同来的卓长卿上下打量了两下,含笑道:“这位兄台面生得很,云大哥可否为小可引见引见?”
  云中程笑道:“龚三爷,你可曾听到昔年有位名震──”
  卓长卿突然轻咳一声,云中程目光一转,哈哈一笑,立刻改口道:“这位卓长卿卓老弟,是在下的至亲,你们二位以后倒要多亲近亲近。”
  神刀龚奇久闯江湖,是何等精干的角色,此刻目光一转,已知道这英俊的少年必定大有来头,当头一揖,含笑揖客。
  卓长卿目光一转,只见这间铺子里,灯光莹莹,拥挤不堪,一进门就有种混合着烟熏的灼热之气,直冲鼻端,再一打量,才知道此地竟是间铁器店。
  多臂神剑一手捋着长须,卓立在一个高大的铁砧旁边。一个掀着衣襟的魁伟大汉,正在为他引见四下的武林朋友,那些名字卓长卿虽不熟悉,但想必是武林中成名立万的角色。
  一阵必有的寒暄过后,话才开始转入正题。那披襟的大汉,正是统领太行快刀会的领袖人物,快刀丁七。
  此刻,他浓眉深皱,目光深沉,卓立在群豪之间,沉声而道:“快刀会创业至今,虽然说开了只是一些穷朋友凑在一块儿混饭吃的,但兄弟自问,却没有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这次天目山的盛会,兄弟们也只是想来凑凑热闹,并没有什么人财两得的野心,哪知──”
  这快刀丁七,身材魁伟,声若洪钟,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仰天长长叹了口气,心胸之间,仿佛积郁颇重。
  卓长卿冷眼而观,心里不禁奇怪:“从这快刀丁七神情看来,显然此人性情爽直,是个标准的草泽英雄,此刻又有什么会令得他如此长吁短叹呢?”
  却听他接着说道:“前天晚上,我和檀老二睡在一起,半夜里懵懵憧憧的,只觉有个人在动我的头发。当时我心里一惊,大叫一声,睁开眼来,只见窗子是开着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却有一条人影,像电也似的从窗子里掠了出去。我丁七不是长人家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可是我长得这么大了,闯荡江湖,也有半生,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身手,有如此之快的。”
  他又自长叹一声,又道:“当时我心里真是惊恐交集,赤着脚就想从床上跳下来,哪知头顶突然一痛,像是被什么人将头发拉住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恐的神色,像是当时的情景犹在眼前,微叹又道:“我大惊之下,一个虎扑朝床头扑了过去,才发现哪里有什么人拉住我的头发,只是那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的头发,和檀老二的结在一起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脸上满是沮丧的神色,又道:“那时我和檀老二的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试想我们在江湖上也算有着点万儿了,此刻被人家在自己头上做了如此的手脚,我们却连人家的影子都没有碰到,人家真要是把我的脑袋割下来,我们还不是照样不知道?本来,我还在奇怪,这人会是谁呢?恁地捉弄我!我弟兄们在武林中虽也结下过不少梁子,可绝不会有如此武功的人呀!心里既惊又怪,可是等到我和檀老二去解头发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一张浅黄的纸柬来,双手交与云谦,只见上面写道:“两日之内,速离临安,不遵我命,鸡犬难安。”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却见那快刀丁七又自说道:“这张字柬,就是结在我和檀老二头发中间的。下面既没有署名,也没有画上花押。我们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这字柬究竟是谁写的。”
  多臂神剑手捋长须,厉声道:“这算是什么东西!临安城是人皆可来得,这厮又凭着什么,能教你们走。”
  他冷哼一声,左掌握拳,“砰”的一声在身旁的铁砧上猛击一下,又道:“我老头子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道行,能在这里恁地卖狂。”
  云中程侧眼望去,只见他爹爹目中威光尽露,两道已近乎全白的浓眉,也自斜斜扬起,心中暗叹一声,知道他爹爹已动了真怒。
  快刀丁七长叹一声,道:“原先我也是如此想法,就凭我们‘快刀会’里的千百个弟兄,难道还会怕了谁?是以我们弟兄一商议,都决定不理会这纸条所示,静观待变。哪知,到了昨天晚上,却出件怪事。”
  他眼前又复闪过方才那种惊恐的神情──伸手一摸头顶,接着说道:“昨天晚上我们三兄弟可都没有睡,喝了点酒,守在房里,听着外面的更鼓,一更、二更的敲了过去。三更以后,我们兄弟都想,今天晚上大概不会出什么事了。檀老二笑着站了起来,走到外面去解手。”
  “哪知他这一去,竟去了半个时辰。我和龚老三本来还在笑他,到后来司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了,跑出去一看,只见檀老二倒在天井里,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前连叫都没有叫出声来。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还在望着我们,叫我们替他报仇。”
  云中程一紧手掌,只觉掌心湿湿的,不知何时,已沁出了一手冷汗。侧目望去,云谦手捋长须,浓眉紧皱。满屋群豪,一个个都伸出手掌,不住地拭抹着额上的汗珠。那神刀龚奇瞪着一双大眼睛,眼内满布血丝。只有站在一旁的卓长卿,神色仿佛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凝神而听,有时用他那细长的手指轻敲自己的手背,不知在想着什么。
  夜色更深,距离破晓也更近了。快刀丁七长叹又道:“我和龚老三当时都愕在院子里,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意,从背脊直往上冒。抱起檀老二的尸身,走回房里,却见屋里那张八仙桌上,又多了一张淡黄的字柬,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十六个字:‘明夜以前,速离临安,不离临安,无疾归天。”
  一阵风从门隙中吹进来,吹得悬在屋顶的油灯,来回晃了两晃。快刀丁七掩上敞开的衣襟,接着又道:“我丁老七闯肠江湖二十多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有人在我身上扎个三刀,我丁老七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可是现在不瞒各位说,我可真有点胆寒,恨不得马上离开临安。再好的热闹,我也不想看了。”
  他长长透了口气,将衣襟上的扣子,一颗颗扣好,一面又道:“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告诉弟兄们,乘早收拾好行李,回到太行山去。我甚至想从此洗手不干了。瓦罐不离井边破,干我们这一行的,有几个能有好收场?何况我们太行三把刀从此只剩两把,别说报仇,连仇人是谁我们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脸再在江湖上跟人家争强斗胜──”
  多臂神剑干咳一声,接口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厮如此行为,也算不得什么好汉。”
  快刀丁七长叹道:“云老爷子,话虽是这么说,可是──唉,檀老二在我们弟兄三个里面,手把子可是最硬的一个,能够无声无息地就把他制死的人,这份身手,叫人家想起来,可真有点胆寒。当时我是心灰得很,眼看着弟兄们一个个收拾好行李,哪知门外突然走进两个穿着鲜红衣裳的小姑娘,满脸都是笑容,一走进来,就朝我一弯腰,问我为什么不上天目山就要走了。你想想,我堂堂一个男子汉,又怎能在个三把梳头,两截穿衣的小姑娘面前,说出丢人的话来?就含含糊糊敷衍了她两句。哪知这两个小姑娘却对我说,我们千万不能走,不上天目山就走,就算是看不起她们的主人。”
  云谦父子对望一眼,知道这快刀丁七口中的两个红裳少女,必定就是寿诞之日来祝寿的两个少女了。
  云中程想到自己方才在火宅边看见这两个少女的情形,心中突然一动,却听那丁七已接着道:“我心里正有气,哪里有空和这两个小姑娘罗嗦,就沉着脸道:‘非走不可。’这两个小姑娘却娇滴滴的一笑,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突然一伸手,不知怎么,我就被她们弄了个大跟斗。”
  卓长卿暗中一笑,忖道:这快刀丁七果然是条性情爽直的汉子,把自己丢人的事,都毫不保留地说出去,就凭这分勇气,就无怪他能统率群雄,创立出快刀会来。
  一念至此,不禁对他多看了两眼,只见他摊开一双铁掌,一面比着手式,一面又道:“我那时既惊又怒,翻起身来,却见龚老三已和她们动上了手,也是不出三个照面,就被她们其中一人打了个跟斗。
  “当时我们都在万安老客西跨院的一间客厅里,客厅里一共有十多个快刀会的弟兄,而且都是好手,可是我们这十多个男子汉,却被那两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打了个不亦乐乎,到后来,我们竟都被她们点了穴道,躺在地上,连动都动不了一下。唉,当时我真恨不得死了算了。我丁老七出入刀山剑海也不知多少次了,可还没有栽过这种跟斗。”
  他双掌“啪”的互击一下,又道:“只听这两个小姑娘,笑嘻嘻对我们说道:‘来到临安的人,要是不上天目山去见见我们的主人,谁也不能走。谁要是想走,除非是咽了气,才能出得了临安城。’说着,她们身子一动,我只觉眼前一花,穴道被解开了。抬眼一望,只见她们的背影,已缓缓走出了西跨院的门。”
  多臂神剑长叹一声。他亲眼见过那两个红裳少女的武功,此刻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卓长卿目光炯然,像是想问什么话,却又忍住了。
  快刀丁七手掌一摊,长叹道:“云老爷子,您说,我该怎么办?走又不行,不走又不行,前有狼后有虎,我和龚老三一想,只有拼了。但是──”
  他目光又复变得十分黯淡,接着道:“刚才雁荡红巾会那档子事,云老爷子想必也知道。我们和他们虽然从不往来,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遭的殃,但我和龚老三心里一琢磨,就猜出他们大概也和我们一样。
  “本来我和龚老三想,最多我们两个死了算了,现在一看,才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那家伙可真是赶尽杀绝!我于老七死虽不足惜,可是要我累及这么多弟兄也一齐遭殃,那我丁老七可不能就这么束手就缚,好歹也得拼上一下。”
  卓长卿暗中点头,只见这个草莽豪士胸膛一挺,神情中仿佛又恢复了他那惯有的剽悍之气,目光一转,接着又道:“是以我就将弟兄们都召集起来,聚在街上,看看那些人到底有什么法子,能教我们快刀会这两百多个弟兄,一齐死去。”
  他脸上勉强泛出一丝笑容,伸出铁掌,四下一指,接着又道:“何况,我丁老七还有这么多朋友,现在又承蒙你云老爷子和云大侠拔刀相助,这更给了我丁老七不少勇气。”
  多臂神剑沉重地叹息一声,望了望门隙外的天色,缓缓道:“此刻天已快亮了,大概──”
  语犹未了,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惨呼,屋内群豪面容俱变。
  快刀丁七一个箭步窜到门口,双掌猛然往外一挥,“砰”的一声,竟硬生生将那两片木板大门击得直飞了出去。
  他一掠而出门外,目光四下一扫,只觉门外的一排快刀大汉,身形仍然站得笔直,朦胧夜色之下,却见他们面上已个个露出惊惧之色。
  街的那头,队形已凌乱,刀光此起彼落,但笔直的一条街上,除了他自己快刀会的弟兄外,却看不到别的人影。
  他身形一折,飞也似的朝那头窜了过去,耳边但觉惨呼之声不绝于耳,手持长刀的大汉,一个个的倒了下去。
  但四下仍然不见人影。邻居的大门本来开了一线,此时又砰的关上了,显见得门里的人但求自保,谁也不想蹚这浑水。
  神刀龚奇目光一扫,一拧身,“嗖”的窜上了屋面。云氏父子身形如飞,掠到快刀丁七身侧,一面四下查看,一面检查着已经倒在地上的快刀会众人的伤势。
  只见这些大汉的胸前,都有个钱眼大的伤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显见都是中了暗器。但这些暗器是什么?从哪里发出来的?却没有一个人看到。云中程手腕一反,将腰间的龙纹软剑,掣到手上,身形掩在他爹爹身旁,目光闪电般四扫,只见这些大汉仍然不住地一个个倒下去,但发暗器的人在哪里,他纵然用尽目力,却连一个方向都辨不出。
  他不由自主地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气。快刀丁七已双目尽赤,手中刀光连闪,疯了似的四下飞掠着,而手中的刀光有如一团瑞雪,护在身形四侧,只是自己的弟兄背对背地挥舞着手中长刀,但那些似乎无影而来的暗器,好像是长了眼睛,竟能从刀光中穿过去,无声无息地打在人身上。
  满街刀光胜雪,惨呼连连,但那些快刀大汉,仍然背背相抵,立在街心,竟没有一个四散奔逃的。卓长卿暗中赞佩这快刀会纪律的精严,突地飞身一掠,急如电闪,掠在一个快刀大汉的身前,倏然伸手一抄,目光如电,四下一扫,又倏然退回街首,摊开手掌一看,只见一个小若蚊蚁的黑色铁丸,突然从掌心弹了开来,四侧弹出八根芒刺。
  他虽是初入江湖,但十年的苦练,却使他成了天下各门各派武功的大行家,是以那川中杨一剑稍一出手,他便知道那是峨嵋门下。
  但此刻他却不禁暗中一皱剑眉。纵然他搜遍记忆,可也想不出此刻在他掌心这暗器的来路,而这暗器的制作之精巧,威力之霸道,却又不禁令他心中生出一丝寒意。
  此刻月光已沉,天却仍未破晓,大地正是最最黝黑的时候。这种细小的暗器,通体黝黑,夜色中目力自难分辨,再加上小而浑圆,破风之声,可说轻微到极处,若不是他这种有着非凡和超人的听觉的高手,自然难以觉察。但可怕的是这种暗器一接触到人身上,立刻便会弹出芒刺。这小小一粒暗器,纵是铁汉,可也经受不住。
  这条大街笔直而长,两旁的店铺都紧紧地闭着门。那快刀丁七本以为自己人多,若是都围在一间房里,突然受到袭击时,便会缚手缚脚,施展不开。
  是以他才将自己的弟兄们都聚在街上。但此刻这些快刀会众人,聚在这条街上,却成了人家暗器的活靶子,连逃都逃不了,躲也无法躲。快刀丁七虽然后悔,却已来不及了。
  满街闪烁的刀光,此刻竟已倒了几近一半。仁义剑客心里越来越寒,大喝一声,剑光暴长,一道青蓝剑光,像匹练般飞舞在他自己的身侧,藉以防护那些似乎无影而来的暗器。
  快刀丁七一面挥舞着刀光,展动着身形,四下查看,一面厉声叱道:“是好朋友就现出身来,面对面和我丁老七干一场。要是再这么偷偷摸摸的,我丁老七可要连祖宗八代都骂上了。”
  但他空自叱骂,四下却连半声回应都没有。站在街心的大汉们,终于忍受不住心里的恐惧,哗然一声,四下逃了开去。
  但这却更加速了他们的死亡。混乱的街上,只有卓长卿一人是冷静的。他目光如电,四下搜索着,只见这些暗器,生像是从四面八方射来,但他却也不能找出它们准确的方向。
  自古以来,武林之中从未有过如此冷酷的屠杀,也从未有过如此霸道的暗器。须知这种暗器,只要制上一粒,已不知要花去多少人力,此刻这漫天射来的,真不知是如何造出来的。
  突然──
  卓长卿清啸一声,身形宛如龙升九天,平地拔了上去,凌空一个转折,竟在空中横移三尺,然后有如雷击电闪,倏然飞向街侧一家店铺屋檐下的阴影,扬手一掌──
  一股激烈的掌风,排山倒海般向那边击出,只听轰然一声,这家店铺伸出外面的屋檐,立刻随之倒塌,落下无数木石,扬起漫天灰尘。
  卓长卿的身形,也随即掠了过去。烟尘漫天之中,突然斜斜掠起一条人影,身形之快,竟非人类目力能及,就在卓长卿身形到达的一刹那,他已从另一方向,电也似的掠了开去。
  有很多快如电光石火般的事,在笔下写来,便生像是极慢,此刻也正是如此情形。卓长卿身形方一掠而至,脚尖微点残败的屋檐,便又像箭也似的射了出去,如影附形般追向那条人影。
  他目光一扫,只见屋面上,倒着一具尸身,一柄雪亮的长刀,横在那具尸身之侧,他不用再看第二眼,便知道那就是方才还活生生的神刀龚奇。
  一阵悲哀和怜惜的感觉,倏然涌向心头,但他却没有时间去查看一下,因为前面那条人影,此刻微一起落,便已远远掠去。
  直到此刻,卓长卿还从未和人家真正动过手,但他却一直深知自己的武功,虽不能说已超凡人圣,但在当今武林中,已是顶尖高手了。
  而此刻他却对自己的信心,微有动摇。因为眼前这个对手,轻功之曼妙,竟决不在他之下。夜色之中,只见这条人影,有如一道轻烟,随风而去,他只能看到一条影子,却分不出此人的身形。
  夜色如墨,这正是破晓前必有的现象,不用多久,太阳就会升上来了。
  黑暗之中,只见前后两条人影,电也似的掠了过去,那种惊人的速度,就是飞行绝迹的苍鹰,似也无法能及。
  就在这两条人影逸去之后的片刻,这条长条的屋檐下,竟又掠起两条人影,向他们消失的方向,倏然追了过去。
  这两条人影轻功虽较他们弱,但却也仍然是足以惊世而骇俗的。云中程一挥手中利剑,立即腾身而上,却已无法追及了。
  长街上的混乱与惨呼,也立即平息了。快刀丁七横亘着手中的长刀,目光空洞地望向苍穹,东方已渐泛出鱼青。
  十年来艰苦的锻炼,再加上他超于常人的天资,以及司空老人那浩如沧海的武功的传授,使得卓长卿此刻内在的功力,有如海中的浪涛,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他的身形越来越快,和前面那条人影的距离也越来越短,但是他起步较迟,又因神刀龚奇之死,心神略分,是以此刻他仍然和前面的人影,隔着约莫三丈远近。三丈远近,自然不算太长,但此时此刻,却也不是易于追及的。
  霎眼之间,临安的城廓,已在眼前,前面那条人影,向左一折,突又凌空而起,一拔之势,竟然几达三丈。
  临安乃古代名城,城廓之高,并不比秣棱京都逊色。那条人影虽然一掠三丈,却仍然和城头有着一段距离。
  卓长卿心中暗喜,脚下猛一加劲,飕的窜了过去,只觉前面那条人影,身形竟往城墙上一贴,霎眼之间,便已升至城头。
  此刻卓长卿的身形,亦自拔起。他虽也知道这样窜上去,非常容易受到别人的暗算,但此刻只要他稍一犹疑,前面那条人影便自无法追去,这正是稍纵即逝的关头,根本不容他加以考虑。
  他这全力一拔,有如冲天之鹤,上升亦有三丈,衣袂破风,风声猎猎,身形拔到极处,突然双臂一振,眼看势道已竭的身形,竟突又冲天而起。这种武林罕睹的上天轻功,使得他显比前面那条人影的轻功,又妙上一筹。
  城头之上,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轻轻喝了声:“好!”
  卓长卿微微一惊,竭尽全力,将自己的身形向右轻折一下,曼妙而惊人地落在一个突起的城垛上,目光随即一扫。
  只见自己对面的另一个城垛上,俏生生站着一条人影,高鬓堆云,衣袂飘飘,在朦胧之中,一眼望去,面目虽看不甚清,但他已觉得此人之美,不可方物,竟是自己生平未睹。
  他不禁怔了一怔。因为他再也想不到,这轻功绝妙之人,竟是个美如天仙的丽人。这绝色丽人纤腰微扭,轻轻一笑,突然笑道:“你追我干什么?”
  卓长卿不禁为之一怔,此刻他竟无法将眼前这仿佛将要随风而去的天仙丽人,和方才那冷酷残忍的凶手联想在一起。
  片刻之间,他胸中一片混乱,竟说不出话来。须知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但究竟初涉红尘,对人对事的应变,自然生疏得很,何况这个变故,又是大大的出了他意料哩。
  这绝色丽人秋波流转,嘴角又自泛起一个甜美绝伦的笑靥,娇笑着道:“天这么黑了,你和我又无冤无仇,这么苦苦的追在我后面,是想干什么呀?”
  伸出手掌,轻轻掩着嘴角。
  卓长卿只觉她露在衣袖外的一段手臂,犹如莹莹白玉,致致生光,定了定神,暗暗透了口气,朗声说道:“小可虽和姑娘无冤无仇,但小可却要请教一句,那快刀会的弟兄们,又和姑娘有何仇恨,姑娘竟要如此赶尽杀绝?”
  那绝色丽人突然噗哧一笑,右手轻轻一理鬓边随风扬起的乱发,娇笑道:“你说的什么话呀?我不懂。”
  卓长卿想到方才那些快刀会众惨死的情况,一股怒火直冲而上,冷笑道:“方才阁下躲在暗处,将那些毫无抵抗之力的汉子,一个个射死在阁下的暗器之下,此刻阁下却又说出这种话来,这才真是教在下难以理解。”
  哪知这绝色丽人一手捧着桃腮,微垂螓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来,娇笑道:“我想起来了,我姑姑以前跟我说过快刀会,说他们都不是好东西,专门抢人家的钱。难道刚刚那些被人家一个个弄死的大汉,就是快刀会里的人吗?”
  她伸出一双纤掌,轻轻一拍,又道:“我真开心呀!原来那些人都是强盗,我本来还在替他们难受哩!”
  神情之间,竟像是个方获新衣的无邪童子。
  卓长卿冷笑道:“不错,方才被阁下暗器射死的,就是快刀会里的汉子。”
  那绝色丽人却“呀”的惊唤了一声,伸着一只春葱玉指,指着她那挺直而秀丽的鼻子,像是不胜惊讶地说道:“什么,你说我杀了他们?”
  玉腕一扬,从鼻上移开,却又塞住了自己的耳朵,闭起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接着又道:“这话我可不敢听。从小到大,我连只蚂蚁都没有弄死过,你却说我杀了人。”
  突然将一双玉掌笔直地伸在卓长卿面前道:“你看,我这双手像是杀人的吗?”
  卓长卿不由自主地一望,只见这双手掌,玉润珠圆,十只有如春葱般的手指,斜斜垂下和手背形成一种美妙的弧线,指甲上涂着鲜红的玫瑰花汁,更映得肤色白如莹玉。
  他不禁暗叹一声,实在自己也不相信这双手会杀人。但方才之事,却又是自己亲目所睹,却又令他不能不信。
  方才他卓立在街旁,目光四扫,眼见有一点黝黑得几乎非目力能辨的光影,从屋檐下射出,是以纵身发出一掌。
  他又稍微一定神,将方才的情况,极快地思忖了一遍,断然地说道:“这双手掌,实在不像会杀人的。但姑娘好生生的躲在屋檐下面,却又是为着什么呢?姑娘若是连只蚂蚁都不忍弄杀,那么姑娘眼看那么多人死在你的面前,却又为什么不怕了呢?”
  那绝色丽人咯咯一笑,将那双玉掌缩回袖里,娇笑道:“哟,倒看不出你一脸老老实实的样子,却居然也这么会说话。这倒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卓长卿面色一沉,冷笑道:“小可所说的话,句句都极为严重,姑娘若还是如此戏弄于我,却莫怪我要不客气了。”
  这少女自负绝色无双,平生所见的男人,一见她之面,莫不神魂颠倒,此刻卓长卿面目如铁,冷冰冰说出这番话来,不禁令她微微怔了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对面这英挺少年是个瞎子。
  但略微一怔之后,她瞬即恢复常态,轻轻一笑,说道:“我说的话,可也句句都是真的呀!你要是不相信,你就搜搜我身上看,看看我身上有没有带着什么暗器。”
  罗袖一扬,两臂高高张起,将身上的轻罗衣裙,都提了起来。一阵风吹过,将那件轻红罗衫吹得紧紧贴在她身上。只见她身材宛转起伏,柳腰轻轻一拧,端的婀娜动人。
  卓长卿乃绝顶聪明之人,怎会是个不识美色的莽男子?只是他生具其父之禀性,正是至阳至刚的男儿,对于善恶之分,远比美丑之别看得重些。他虽然知道眼前这少女是举世难寻的绝色,但他只要一想起方才那些大汉的惨呼,眼前这无双绝色,就像是变得十分丑陋了。
  这也许是他对美丑两字的看法,和别人有些两样。但聪明的人对内在的美,不都是看得比外在的美重要吗?
  他冷哼一声,目光避开那美妙的胴体,冷涩地说道:“我不知姑娘是否将人命看得非常轻贱。杀死那么多人之后,还能恁地说笑──”
  那绝色丽人突然轻颦黛眉,幽幽叹了口气,轻轻说道:“你这人怎么总是不相信我?唉,你知不知道,我平生从未对男子说笑过。”
  一双秋波,似嗔似怨,凝注在卓长卿身上。
  卓长卿只觉心头一跳,一阵温馨的感觉,隐隐从心底闪过。这种难言的滋味,竟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
  于是他在心底长叹一声,一瞬之间,他仿佛又觉得眼前这犹如依人小鸟般的少女,不可能做出方才那种血淋淋的事来。
  此刻东方已露曙色,大地已由黝黑而渐渐变得光亮了起来。
  那绝色丽人秋波一转,看到城廓下的郊野上,电也似的驰来了两条淡红人影,嘴角突然泛起一丝冷笑,娇柔的幽怨之色,霎眼之间,一扫而空,蓦地一折柳腰,冷笑着道:“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那些人就算是我杀的好了。”
  纤掌一扬,玉指微飞如兰,突然直划到卓长卿的眼前。卓长卿方自一怔,却见这只兰花般的玉掌,已自划到自己鼻侧的沉香前。
  这一招来势有如闪电,不但丝毫没有先机,而且卓长卿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温柔笑语、蹙眉轻颦的少女,会对自己骤下杀手。
  他大惊之下,身形倏然而退,却见那绝色丽人冷笑一声,卷在腕上的袖子,突然像流云一样飞了出来,带着一股侵人的冷风,又挥向卓长卿的面门,脚下莲足轻点,已由她自己方才立足的那城垛,轻灵地掠到卓长卿方才立足的城垛之上。
  这一招更是大出卓长卿意料。此刻他脚下业已是悬空,而且眼看去势已竭,那绝色丽人看在眼里,目中露出得意之色。
  哪知卓长卿突然凌空微一拧身,反手一招挥凤手,竟硬生生的划向那片有如流云般的罗袖,掌风如刀,嗖然作响。
  那绝色少女目光一变,罗袖反卷,柳腰轻拧间,却用另一只手唰的击出两掌,莲足在城垛上一点,倏然又自斜踢一腿。
  这绝色少女不但身法奇诡,招式间变化之快,更是无与伦比。这两掌一腿,竟生像是在同一刹那间发出的,而且掌虽纤柔如玉,掌风却是虎虎惊人,显见招招含蕴内力。
  卓长卿剑眉微挑,肩头微晃,手掌突然一穿,身形迅如飘风般斜斜一窜,竟从那绝色少女的掌风腿影中斜掠出去。
  这一掠之势,竟有两丈,那绝色少女似乎微吃一惊,倏然住手。转身望去,却见这英挺少年已卓然站在自己身后的城垛之上。
  她嘴角向下一撇,冷笑道:“你不是要捉住我,替那什么快刀会报仇吗?现在你怎么不──”
  哪知卓长卿突然厉叱一声:“正是。”
  左掌倏扬,食、中两指微曲,探骊取珠,疾点那绝色少女的双目,右掌缘斜立,唰的击向左肩。
  那绝色少女语犹未了,亦自想不到对手说打就打。她年纪虽轻,但却远比卓长卿狡黠。方才卓长卿一路狂追,她虽不愿和来人朝相,但自恃轻功,认为别人定然无法追及自己,是以也不以为意,只想将那人远远抛开。
  哪知卓长卿越追越近,她悄悄回眸一望,才发现追自己的这人,轻功之高妙,简直惊世骇俗。她乃绝顶聪明之人,心下一思忖,知道自己并不能将人家抛开,是以就在城墙上驻足而候。
  本来她还想乘着那人掠上城墙时,猝然击出一掌,将来人毙于掌下,但她一看到人家掠上墙头时的身法,却又改变了主意。
  等到卓长卿疾言相询,她惊于这少年武功之高,是以并未出手,可是却已暗藏杀机。后来她望到远远奔来的两人是自己的帮手,便毫不犹疑地猝然发出一掌。
  但此刻她一见卓长卿之出手,不禁芳心暗骇,只觉对方击来的掌势之中,力道刚猛,竟又大出自己的意料。
  她哪里知道卓长卿轻功虽妙,却非所长。若单论轻功,他并不比这少女高出许多。但若论及内力,那就远非这少女能及了。
  他全力击出两掌,眼见已堪堪触到那少女的娇躯,她却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不避不闪,心中不禁有些后悔,生怕自己的这一掌一指,出力过猛,而将这少女击毙。
  须知他面上虽因身世之惨痛,以及多年的空山苦练,而显得有些冷酷,其实他却是至情至性之人。此刻虽觉得这少女言笑无常,性情仿佛甚为狠辣,但他却终不忍心将一个初次见面的少女伤在掌下。
  他此念既生,方想撤回掌力,哪知那少女突然娇躯一仰,两只罗袖,突又倒卷而出,霎眼之间,但觉红影漫天,两只带着寒风的罗袖,已四面八方的向他挥了过来。
  此刻他们立足之处,俱在城头之上。那城垛周围不过三数尺,虽是栉比而立,但中间却也空着三数尺一段距离。
  是以他们动手之时,便要时时照顾到脚下,不然一个踏空,自己纵然身手高妙,但身法之间,却也难免因之受到伤害。
  但这少女的两只罗袖,此刻施展开来,无异两件犀利的外门兵刃,动手之间,无疑要占许多便宜。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49
第06章 无双罗袖
 卓长卿怜意方生,人家两只罗袖已自挥来,剑眉微轩,双掌一反,掌风便自冲天而起,呼的将漫天袖影挡了回去。
  但这绝色少女的两只罗袖,长几达丈,飞舞之间,不但招式诡异,而且收招之间,奇诡迅快,更是武林罕睹。
  卓长卿此刻身手已经展开,双腿屹立如山,招式虽然推动得较缓,但从他双掌中带出的掌风,却像是一道铜壁,堵在那绝色少女的袖影前面,但一时之间,还是守多攻少。
  那少女秋波流转,望到城下的两条淡红人影,此刻已自掠至城脚,目光突然一凛,左手罗袖呼的一声,有如一道经天彩虹,斜斜的划了个半弧,电也似的卷向卓长卿的右臂。
  右手罗袖却突然一收,便又齐腕叠起,露出一只莹白如玉的纤手来,娇躯微拧,玉腕稍沉,骈指疾点卓长卿肩井。
  这样一来,她身法也随之大变。须知她左袖长挥,右手短攻,一长一短,距离差着老远,但出招之间,却未因之而有丝毫不便。只见她娇躯宛转,突而远攻,突而近取,身法之诡异、奇妙,又远在方才之上。
  卓长卿一代大侠之子,自出生之日始,便受乃父熏炙,扎下了极好的武功根基,此后更得到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物青睐,破例收为门下,十年苦练,成就岂在小可?
  七十年前,武林正值最为纷乱之时,其时正邪两派,高手辈出,不但武当、少林、昆仑,这几个久倨武林霸业的名门正派,人材济济,邪派之中,更是出了几个天下侧目的魔头,掀动着风浪,使得武林中人,个个惶然难安。
  而司空尧日却就在这时候,出道江湖,不到数年时间,不知做过多少件惊天动地的事来,掌毙大漠三凶,剑劈南荒一怪,十二连环坞中,单身孤剑,扫荡群魔,使得他和当时武林中另一位高手古鲲,被天下武林尊为天地双仙。
  这天仙司空尧日,自疚于早年杀孽太重,晚年便深自收敛,只是他生具孤洁之性,一生之中,独来独往,直到晚年,非但无妻无子,就连徒弟,都没有收过。
  但他在黄山始信峰下,因稍迟一步,而使他故友地仙占鲲之徒卓浩然夫妇双双毙命,心里正有些自责,再加上卓长卿过人的天资、至性和性格,竟得到这从不轻易传人的武林异人的青睐。
  于是他才动了收徒之念,而天仙司空老人的一身绝技,也因之有传。
  须知这司空老人武功渊博如海,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他都有所深猎,晚年收徒,自然爱护备加,卓长卿也因之不但武功超群,而且武功门派之知识,亦是超人一筹。
  但此刻这绝色少女这种诡异的身法,卓长卿搜遍记忆,却还是看不出她的派别来。
  朝曦初升,使得她的身形,看来有如一团流动的火焰。卓长卿心中一动,突起长啸一声,身形有如神龙般冲天而起。
  那绝色少女螓首微抬,只见他这一拔之势,竟然高达三丈。他那凌空飘舞的衣衫,虽是一片黑色,使她看来犹如一只玄鹤,但他脚上那双朱履之底却是仍然洁白,仅有些许尘迹,显见他走路之时,脚底完全踏在地面上的时候不多。
  她芳心方才暗骇,不知对方此举,藏着什么厉害的后着,身形不禁微微一仰,向后滑开五尺,全神凝注,观其后变。
  哪知卓长卿身形在空中毫无变化,就又飘飘落了下来。那绝色少女又自一怔,却见他那英俊的面目上,此刻望去,有如寒冰。
  此刻那两条远远掠来的淡红人影,已掠至城脚,却正是那在多臂神剑云谦寿诞之日翩然而来,技惊群豪的一双红裳少女。
  这两个红裳少女一路追来,虽然绕了不少圈子,但终于找到她们要找的人。熹微的晨光中,只见她们面色嫣红,有如桃花,裹在那轻纱红裳之中的酥胸,也不住起伏着,显见是奔驰过急。
  但稍一驻足,她们便又回复过来,抬眼一望那高矗直立的城墙,两人互望一眼,突然并肩跃起,罗裙飘飘,望之直如一双彩蝶。
  两人齐齐掠至两丈,眼看势道将竭,左侧少女,突然伸出右掌,轻轻一按右侧少女的左肩,娇躯便又藉势而起,右侧少女却落到地上。
  左侧少女凌空藉势,掠上城墙,秋波一转,见到自己的主人轻轻伸手向自己打了个手式,便也微一颔首,一面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条极长的红色彩索来,垂下一端。
  城下那少女娇躯一长,凌空抓住那彩带,有如惊鸿般跃上城墙。
  卓长卿长啸而起,翩然而落,目光森冷地在那绝色少女身上一扫,冷冷地说道:“温如玉是你什么人?”
  原来他方才搜遍记忆,却仍看不出这绝色少女的身法,不禁大为惊诧。
  他深知自己的师父之渊博,那么此事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这少女的这种诡异的身法,是某一个武林高手近年才创出来的。
  苦思之下,他见到这少女的一身红裳,十年之前,黄山始信峰下那凄惨的一幕,突又电也似的从他心里闪过。
  那一衣红裳、高挽云鬓的奇丑妇人,和那美丽的小女孩子的身形面容,便又历历如在目前。
  他仿佛又见到那红裳奇丑妇人──后来他已知道她就是丑人温如玉,正伸出她那干枯的手掌,冷酷地杀死自己的双亲。于是眨目之间,他只觉心胸之中,热血翻涌,便自长啸一声,冲天拔起。
  那绝色少女闻言不禁微微一怔,秋波轻转,看到自己的帮手已自掠上城来,轻轻伸出玉掌,拢了拢鬓角,却乘便打了个手式,突又娇笑起来。
  卓长卿目光眨也不眨地凝注在对面这少女的身上。他虽然心切亲仇,神智略有混乱,但像他这种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听觉毕竟不同凡响,这种情形下,他还是察觉到身后又有人来。
  但是他目光却并未因之而从那绝色少女身上移开。只见她那娇媚的面目上,突又泛出春花一般的笑容,娇笑着道:“你认得温如玉吗?”
  缓缓自鬓角放下玉手,又道:“你问我这话干什么?”
  卓长卿剑眉一挑,厉声道:“在下方才所问之话,你若不好好答复,就莫怪在下要不客气了。”
  那绝色少女罗袖微扬,咯咯一阵娇笑,指着卓长卿道:“你这人倒凶得很。你问我的话,我不答复又怎样──”
  她话声一顿,本来娇笑如花的面靥,突然又一沉,冷叱道:“小琼,小玲,你们快替我把这厮抓下来。”
  卓长卿冷笑一声,身形突又冲天拔起。须知他江湖历练虽少,却是聪明绝顶之人,早就知道身后的来人,和这绝色少女必是一路,是以表面上虽仍一丝未变,暗中却早有防备。
  他目光一垂,果然看到两条红衫人影,电也似的从他身后掠来,但此刻他身形已高高在上,这两人自然扑了个空。
  那绝色少女柳眉一竖,冷笑道:“你上得去难道别人就上不去!”
  娇躯一扭,便也冲天拔起,呼、呼两声,两条罗袖,又自挥出。
  这种奇诡的武功,虽脱胎于武当绝技流云飞袖,但又和这种正宗内家绝技有些不同,却原来正是那红衣仙子温如玉晚年苦研而成的绝技,无双罗袖。
  卓长卿自然不会知道这种身法的由来,但此刻他却已知道这三个红裳少女,必定和自己的杀父仇人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他身形凌空一折,突然双掌齐出,五指如钩,电也似的抓住这两只罗袖,口中猛“哼”一声,手腕猛然一抖、一扯。
  只听“嘶”的一声,那两只绛红衣袖,竟硬生生被他一抖两半,露出那绝色少女有如玉藕般的半段手臂来。
  那绝色少女嘤咛一声,玉容大变,身形又落在城垛上。卓长卿手掌一扬,将手中的两截断袖,呼的抛了开去,身形亦随即飘下。
  他用尽全力,一招得手,便再也不肯给她喘息的机会,霎眼之间,便又攻出数掌,不但掌掌含蕴内力,而且着着都是攻向要害。
  那绝色少女此刻玉容苍白,柳腰连闪,避开他这激厉无匹的数掌,芳心之中,惊怒交集。她一生之中,从未受过有如此刻之挫辱,却又不知道这少年为什么如此对付自己。
  她娇纵已惯,从来不知有人,只知有己,此刻受了这种挫辱,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别的?娇叱连声,玉掌连扬,霎眼之间,便和卓长卿拆了十数招。
  那两个红裳少女小琼、小玲,目中亦自各现惊骇之色。她们一向以为自己小姐的武功,天下无双,却再也想不到这年轻而英俊的少年,竟有如此高的武功,竟把她的无双罗袖硬生生扯了下来。
  她们稍微一怔,各自娇叱一声,也自展娇躯,扬玉掌,一连数掌,向卓长卿拍了过去。霎眼之间,但见那三条人影,有如火焰,漫天而起,而他们那种激厉的掌风,也使彼此身上的衣袂,不断地飘舞起来。
  她们的身形虽然动如流云,卓长卿却是静如山岳,像一座玄冰似的,屹立在这片火焰之中。
  他们原先都自恃身手,各有轻视对方之意,但此刻交手之后,却不禁各自心有戒惕。那绝色少女方才虽被卓长卿扯断衣袖,但那只不过是因为她出手之间,略有疏忽,而且也万万想不到卓长卿身在空中,还能施出内力。
  此刻她警惕之心一起,出手虽仍然奇诡而狠辣,但却显见已较先前谨慎,再加上那两个红裳少女小琼、小玲,身如飞燕,掌如飘絮,功力虽不深,招式却颇高。那卓长卿功力之深,虽已如纯青之炉火,但此刻以一敌三,却未见占得上风。
  朝露将干,旭日已升,道道阳光,如枝枝金箭,从东方云层的空隙中射了出来,新的一日,已经来临。但在这新的日子里,武林中又将生出什么新的变故呢?
  卓长卿身形如山,双掌如电,虽然被围在这三个红裳少女的漫天袖影掌风之中,却没有现出丝毫败象。
  可是交手一久,他心里却不禁有些恼躁,暗叹一声,忖道:“这三个女子若真是那丑人温如玉的门下,此刻我都不能取胜,还有什么希望胜得了她们的师父,还谈什么报仇?”
  念头转到这里,不禁又自责起来:“唉,师父叫我再过三年才能下山,我悔不该没有听他老人家的话──”
  他心里这一自责自怨,身手自然就慢了下来。那绝色丽人娇叱一声,一双莹莹如玉的手掌,忽然在那双破袖中一伸一缩,轻飘飘地拍出五掌,出掌时虽有先后,掌到时却浑如一体。
  卓长卿目一眨,只见五只俏生生的掌影──几乎是在同一刹那间向自己前胸、双肩拍来,招数之刁钻诡异,前所未见。
  他心中不禁微微一惊,脚跟半旋,斜身一让,哪知眼前突又掌风大作,那小琼、小玲的四只玉掌,也已拍了过来。
  须知高手过招,差之毫厘,便可失之千里。卓长卿方才心神略疏,此刻便让对方占了先机,眼见得四面八方都是人家的掌影,这些掌影也都已堪堪拍到自己的身上。
  那绝色丽人嘴角方显一丝得意的笑容,哪知卓长卿突然肩头微塌,手腕向上一抖,他两只宽大的衣袖,就突然兜了上来,带着凌厉的风声,“呼”的划了个圈子。
  那绝色丽人笑容顿敛,柳腰一折,倏然退了三步,却听小琼、小玲同声娇呼,原来她们撤招不及,玉腕被衣袖扫着一点,只觉宛如刀划,痛彻心骨。
  卓长卿冷笑一声,蓦然双手从袖中伸出。他以一招正宗的流云飞袖又复抢得先机,脚步微错,正待向那绝色丽人拍去,哪知城下突然传来轰然一阵长声,一个中气颇足的苍老声音在下面喝道:“长卿,好俊的功夫!”
  卓长卿不禁微微一怔,双掌斜挥,孔雀开屏,唰的向小琼、小玲以及那绝色丽人各个拍出一掌,身形微偏,目光下扫,却见城下竟已站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排众当先而立,却正是那多臂神剑云谦。
  原来卓长卿和这三个红裳少女在这城头上激战,掌风红影,自然极为显目,有人远远看见,就奔来看热闹。云谦父子帮着快刀会的快刀丁七料理了一下善后,本在着急着卓长卿的下落,一听城上有人激斗,就飞也似的奔了来,果然看到卓长卿站在一个城垛上,和三个身形流走的红裳少女在动手。
  这时正当卓长卿双袖拂退了这三个红裳少女的攻势,云谦一见故人之子,武功如此,禁不住高声喝起彩来。临安城中,武林豪士云集,此刻赶来看热闹的,自然大半是练家子,看到卓长卿这一招“流云飞袖”自然也都识货。
  这一喝彩声,叫得卓长卿精神一振,口角含笑,手掌由外而内,“呼”的又划了个半圈,当胸一合,由合而分,突又挥了出去,刚好和那绝色少女击来的一掌相击,那绝色少女口中闷哼一声,飘飘向后退了五尺,退到另一个城垛上。
  卓长卿这一招不但姿势曼妙,攻守兼备,而且他这双掌一合,显见是在向城下的群豪见礼。群豪见这少年竟能在这种情形下施出这种招式来,又运用得那么恰到好处,不禁又轰然喝起彩来。
  多臂神剑手捋长须,哈哈大笑,侧顾云中程大声说道:“中程,你看看,人家这才叫虎父无犬子。只有这么样的儿子,才配得起我卓浩然卓老弟那样的父亲。就冲他这一招流云飞袖,武当山上的白石道人都未必能强他多少。唉,真难为他年纪轻轻,怎么学来的!”
  这豪迈的老人见到故人有后,不禁老怀大放,大声地称赞起来。旁边的武林豪士一听在城上动手的少年,竟是昔日名震天下的中原大侠之子,不禁暗中传语,都道此少年了得。
  那绝色丽人粉面凝霜,全神攻敌,下面的话,她根本没听见。小琼、小玲远远掠到另一个城垛上,伸出手腕,只见那玉也似的肌肤上,此刻已多了一道青紫的伤痕,心中不禁暗自一骇。自己才不过被衣袖沾着一点,就已如此,若是完全让那双衣袖扫着,此刻怕不早已腕骨尽折。
  她们互望一眼,各个俱都花容失色。但那绝色丽人丝毫没有退意,出手反倒更见激厉。她们心中虽已有惧意,但也不得不一挺纤腰,再扬玉掌,又自和卓长卿动起手来。
  城下群豪,指指点点,虽在暗中夸奖着卓长卿,却也不禁为这三个红裳少女的武功所惊,暗中各自奇怪,武林之中,怎会突然出来如许年轻高手。
  大家仰首而观,只见城上的人影,身法变化得越来越快,小琼、小玲忍着手腕之痛,和那绝色少女展开有如狂风惊飚般的掌法,虽然好像已将卓长卿笼罩在她们的掌风威力之下,但卓长卿屹立如山,双掌一挥,就是攻敌之所必救,那红裳少女的掌法虽是奇诡惊人,但却都被他轻描淡写地一化开。
  多臂神剑久闯江湖,武功虽然并非登峰造极,但他数十年来,身经百战,阅历之丰,却是丰富到极点,此刻看到他们动手的情形,知道卓长卿已占上风。他有心让这初出江湖的少年,在人前扬威露脸,是以哈哈又自笑道:“中程,你看看,这三个女孩子的武功怎样?”
  云中程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见云谦又朗笑道:“你知不知道她们就是昔年红衣娘娘的弟子?你看她这一招拂云手,使得又有多高。嘿,这亏了是长卿在上面,若是别人的话──”
  他语声一顿,云中程暗中一笑,已知道他爹爹故意说出这三个少女的来历武功,只是为了显出卓长卿的武功之高来,遂接口笑道:“这要是换了孩儿我上去的话,不用十个照面,就得被她们打下来。”
  他此言一出,群豪不禁又相顾色变。须知芜湖云门在武林中的地位极高,仁义剑客云中程更是江南武林中屈指可数的人物,此刻他们如此一说,群豪对卓长卿的看法,果自又是不同。
  多臂神剑声如洪钟,他说的话,字字句句都传人卓长卿的耳中。他耳中听得这三个少女,果然就是自己仇人的弟子,心里不觉热血沸腾,心神不禁又微微一疏。
  那绝色丽人一声娇叱,小琼、小玲红袖一舞,唰的攻出四招,她却身形一转,转到卓长卿的左侧。
  卓长卿身随念转,避开小琼、小玲的四招,哪知却恰好转到那绝色丽人的身前。
  那绝色丽人左掌当胸一推,右手五指,却微微分开,唰的点向卓长卿胸前的四处大穴。旭日光下,只见她这十支纤纤玉指上的蔻丹,致致生光。但卓长卿自己心里有数,知道只要让她这十支犹如春葱般的玉指沾上一点,便立时就会不得了。
  须知他忖量情形,早就看出小琼、小玲不过仅是这绝色丽人的丫鬟而已,是以出手时,便对这两个垂髫少女留了几分情。
  但此刻他却因她们之牵制,而屡遇险招,剑眉一轩,蓦地暴喝一声,左掌呼的反挥了出去,一股激烈的掌风,将又自他身后袭来的小琼、小玲挥开五尺,右掌一沉一曲,五指如钩,去刁那绝色少女的右手腕门。
  那绝色少女知道卓长卿的功力,不敢和他对掌,纤指一扬,将右手缩了回去,左掌却仍原式击出。
  哪知卓长卿右肘突又一曲,一个肘拳撞向她的左掌,那绝色丽人一惊,收招,却见卓长卿一只铁掌突又伸出,五指箕张,掌心内陷,竟以内家小天星的掌力,击向自己前胸。
  卓长卿这只右手一抓、一撞、一击、拆招,浑如一体,招式之妙,可说妙到毫巅,出招之快,更是快如闪电,正是那天仙司空老人昔年名扬天下的神龙八式中的一招天龙行空。
  卓长卿掌到中途,目光动处,忽然睹见那绝色丽人的酥胸微微隆起在那轻红罗衫里,起伏之间,眩目动心,而自己这一招天龙行空竟是往人家的酥胸上击去。
  他此刻虽已力贯掌指,但一睹之下,此掌便再也无法击出,口中闷哼一声,硬生生将手掌一顿。
  那绝色丽人微一冷笑,玉掌便又如电击出。小玲、小琼身形一退,此刻又已如行云流水般掠了过来,倏然拍出四掌。
  卓长卿大喝一声,身躯猛拧,但右肘曲池穴间,已被那绝色丽人的掌缘扫中。
  右臂顿时发麻。但人家怎肯再给他喘息的机会?唰的又是数掌。卓长卿大转身,连退四步,哪知脚下突地一脚踏空,右肩又中了小琼一掌,便再也稳不住身形,竟从城头掉了下去。
  群豪翘首而望,正自意眩心惊,突然看到卓长卿从城头上掉了下来,不禁齐的发出一声惊呼。多臂神剑面容骤变,一撩长衫,跺脚奔了过去。哪知卓长卿犹如流星下坠的身形,方到了中途,突然一缓,头上脚下,飘然落了下来。
  多臂神剑一捋长须,急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卓长卿剑眉微皱,伸出左掌,在自己右肩、肋下,极快地拍了两下,一面道:“不妨事的。”
  抬头一望,只见城头之上,红衫飘飘,但他立处却因为站在墙角,是以她们此刻究竟在做什么,他却一点也看不到。
  多臂神剑沉声道:“这三个少女是红衣娘娘的门下,你要小心些才是。如果无甚怨仇,也不必和她们苦斗,免得多惹仇家。”
  他根本不知道此事的真相,是以才说出这种劝解的话来。
  卓长卿剑眉一轩,突又轻叹一声,双臂微张,嗖的直窜而上。他方才一招失着,被人家逼下城来,虽是因为他自己格于礼数,不忍下手,但在这么多双眼睛下遭受此辱,心中自是不忿,此刻便生像是在身法上卖弄一下,这纵身一跃,竟然高达三丈。
  他根基本佳,再加上所习内功,又是玄门正宗,是以此刻他虽经激战,但是内劲却无显著的损耗,身形凌空一起,耳中却又听到城下群豪齐声发出轰然的喝彩声,那多臂神剑先自大声喝道:“长卿,小心了。”
  他不禁又暗叹一声,一双宽大的衣袖,猛然往外一拂,身形一折,双掌又在墙边一按,藉势再次拔起。
  哪知城头之上,突然传下一阵朗笑之声,笑声清越,穿云裂石──
  笑声方入卓长卿之耳,他的身形便也窜到城头,目光四扫,只见那绝色少女凌风而立,正在挽着那双已经被扯断小半的衣袖。小琼、小玲,依依的站在她身侧,三人的六道秋波,却都凝注在一个不知何时掠上城头的黄衫少年身上。
  这黄衫少年笑声未绝,却是背向卓长卿而立。卓长卿只见他长衫飘飘,身材硕长,却未看到他的面貌。
  这黄衫少年笑声突然一顿,回过头来,冷冷向卓长卿瞥了一眼。两人目光相对,卓长卿不禁在心里暗赞一声:“好个漂亮人物!”
  相惜之心,油然而生。
  哪知那黄衫少年冷冷打量卓长卿几眼,眼皮一翻,却又回过头去,朗声道:“两位姑娘匆匆而别,在下正自悬念得紧,不想今日却又在此处相遇。哈,这真让在下高兴得很,高兴得很。”
  他一连说了两个高兴得很,朗笑之声,又复大作。卓长卿剑眉微皱,暗忖:“这少年好生倨傲。”
  微举一步,亦自掠到他卓立的城垛上,冷冷道:“兄台且慢叙旧,在下与这三位姑娘还有事未了,请兄台暂退一步。”
  那黄衫少年眼皮一翻,望也不望卓长卿一眼,朗笑又道:“方才在下从城外行来,远远就看到城头之上,红衣飘动,在下心里就想,这必定是姑娘们了,赶来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他哈哈一声,目光在中间那绝色丽人身上转了几转,便再也舍不得离开,缓缓又道:“这位姑娘,怎么如此面善──”
  突然伸出右掌,在自己前额猛的一拍,哈哈笑道:“原来姑娘就是那位画中之人。在下自从见了姑娘的画中倩影之后,就终日神魂牵萦,可不禁有些疑惑,世间焉有如此美人,只怕是那画工的一枝丹青妙笔,故意渲染出来的。今日见了姑娘之面,才知道那画工之笔,实是庸手。那幅画又何曾将姑娘之美画出万一?下次我若见了他──哼。”
  这黄衫少年指手画脚,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放肆而言,卓长卿的一双剑眉皱到一处。
  他方才见这黄衫少年身材挺秀,本自有些好感,此刻却不禁厌恶万分,暗暗忖道:“这真是人不能貌相了。这少年看来虽是个好男儿,哪知竟如此俗恶,却又如此猖狂。”
  想到他方才对自己的态度,剑眉一轩,才方欲发作,哪知黄衫少年话声方顿,那绝色丽人却柳眉一展,梨涡浅现,伸出玉掌,一掠鬓角,突然娇声笑道:“你若见了他怎么样?”
  那黄衫少年微微一怔,便又仰天大笑道:“日后我若见了那蠢才,我先要将他双手剁下来,让他永远──”
  那绝色丽人突又咯咯一阵娇笑,截断了他的话,却将一双玉手,笔直地伸了出来,秋波四转,娇笑着道:“那你就赶快来剁吧,画那幅画的,可不是别人,就是我呀!”
  小琼、小玲一直掩口相视,此刻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卓长卿虽是满腹怒火,但此刻却也不禁暗中一笑,心想这少女倒是个可人,故对她的恶感,竟也消去几分。
  其实这少女是他仇人门下,方才又乘隙击了他一掌,那黄衫少年却和他素不相识,他对这少女的恶感,本应远在这黄衫少年之上。但人们的情感,却是那么奇怪,卓长卿只觉这少女和自己的仇恨又是另外一回事,至少她本身,并无可厌可恨之处,而那黄衫少年在他眼中看来,此刻却是面目可憎,这少女用言词伤刺于他,卓长卿就觉得非常痛快。
  人们的喜恶,本是出于本性的直觉,而并非出于理智的判断,而喜恶之与恩仇,性质也是截然而异的,因为恩仇的判别却全然是出于理智,这其中的关系,虽然微妙,却能解释。
  卓长卿心中暗笑,侧目一望,只见那黄衫少年站在那里,面上笑容方敛,眼睛瞪在那绝色丽人的一双玉手上,一时之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绝色丽人秋波一笑,明眸如电,在卓长卿身上一转,笑道:“你急什么,他要是能把我的手剁下来,你的气,不是也出了吗?”
  多臂神剑站在城下,看到那狂傲的少年岑粲,突然在城头上出现,竟然和那红裳少女们谈笑起来,他虽然能够很清楚地听到岑粲的笑声,却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
  须知岑粲等人立在高处,话声又不甚高,自易被强劲的晨风吹散,是以两人若立在地势高低悬殊的地方通话,远较立在平地的相同距离困难。
  多臂神剑心急如焚,暗忖:“这岑粲若和那些女子联手,长卿便恐不是敌手──”
  念头尚未转完,只见岑粲和卓长卿果然动起手来。
  原来那黄衫少年岑粲自以为非常潇洒风趣地说出那番话来,结果却讨得个无趣。
  他乃十分自满自傲之人,此刻心目中自是羞恼交集,但却又将那少女无可奈何,目光一转,看到旁边一个少年,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不禁将满腔怒火都发作出来,厉喝道:“你笑什么?”
  卓长卿剑眉一竖,冷冷道:“阁下言语放庄重些,自然便就无人笑你。”
  岑粲大喝一声,陡然向卓长卿冲了过去,扬手一掌,掴向卓长卿的面颊。
  卓长卿不禁大怒,手腕一翻,反手去刁岑粲的手腕,左掌却从右肘下穿出,骈指如剑,指向他的肋下。
  他身形未动,却疾如闪电般发出两招,正是攻守俱佳的妙着。那黄衫少年岑粲似乎微微一怔,想不到这对手竟是如此高手,不禁尽去轻敌之念,右掌猛一伸缩,倏又拍出两掌。
  两人站在同一城垛之上,脚下俱未曾动,瞬息之间,却已拆了十余招。那绝色少女轻轻一笑,和小琼、小玲远远站了开去,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动手。
  但她面上虽带着笑容,心中却不禁暗地吃惊。须知岑粲和卓长卿此刻动手,看来虽极平淡,其实这种近身而斗,却远比四处游走来得凶险。这两人举手投足间,所使的竟都是最上乘的功夫,只要稍有疏忽,便立刻就要被对方伤在掌下。
  这绝色丽人自己身怀绝技,此刻焉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她秋波四转,目光一会凝注城上,一会又转到城下,突然轻笑一声,道:“你们两位在这里多玩一会吧,小琼,小玲,我们可得走了。”
  柳腰一转,竟蓦地朝城外落下城墙。
  小琼、小玲探首一望城下,轻轻一皱眉头,也随之掠了下去,一面娇喝道:“瑾姑娘,您可得接着我们一点。”
  卓长卿目光一转,大喝道:“且慢!”
  呼的劈出一掌,将岑粲逼开一步,猛一长身,亦自掠向城下。
  那黄衫少年微微一怔,转身过去,只见前面三条红影,有如流星经天,如飞地向城外的一座丛林掠去,后面一条乌影,衔尾急追,霎眼之间,这四条人影竟都已掠去很远。
  他暗叹一声,心中的傲气,竟为之消去一些,亦自向城下掠去。
  多臂神剑云谦本在关心着卓长卿的安危,正待设法上城助他一臂之力,哪知瞬息之间,情形竟然变化如此。卓长卿等人掠到城外之后的情形如何,他在城内自然无法看到。
  云中程双眉紧皱,站在他爹爹身侧,回目四望,只见群豪多已陆续散去,个个都在惊讶低语,不知道方才这场激斗,究竟是为着什么,却又糊里糊涂地不了了之。
  多臂神剑手捋长须,微一跺足,沉声道:“中程,到城外看看。”
  一撩长衫,大步向城门奔去。
  此刻早市已起,城门内外,人群熙来攘往,云谦却急步而奔,虽未施出轻功,却已使得行人驻目而望,心里奇怪,以为这老头子疯了。
  一个挑着担子的菜贩,被他轻轻一撞,蹬,蹬,蹬,连退几步,险些倒在地上,方自骂了句“这个老疯子──”
  哪知一个白面微须的汉子突地奔了过来,伸手在他肩上一拍,道:“嘴里干净些。”
  他抬头一望,只见这汉子目光中威棱闪现,吓得将未骂完的话都咽回肚里。
  云中程随手一掏,掏出半锭银子,抛在这菜贩脚下,转身奔出城外,只见他爹爹站在一块石墩上,伸颈四望。但此刻除了这向城外的一条官道上,不时有牛车菜贩、行商走卒往来而行之外,那卓长卿和红裳少女们,却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武林中的恩仇残杀,使得临安城外的安份居民,心中都有些惊惶,对于行状略为扎眼的人,连正眼都不敢望一眼。城门口的兵卒也多了起来,扛着红缨枪,四下查巡。其实他们也在心里发慌,看到云氏父子,都故意走到另一边去,生怕祸事临到自己头上。
  多臂神剑极目四顾,四野一片青绿。路上来往的行人,也有些将身上单薄衣衫的袖子,高高挽了起来,但这已经垂暮的武林健者心中却不禁暗叹,知道此刻虽是盛夏,只是距离秋天,却一天比一天的近了。
  于是有许多他本极为看重的事,在这一刹那间,却似乎已都不再放在心上,长叹一声,沉声道:“中程,我看──我们还是进城吧,反正长卿,他──他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云中程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盛夏的旭日之光,刚好照在他爹爹的面上,于是这老人面上的皱纹,也越发清晰了。
  这一瞬间,云中程觉得他爹爹仿佛又苍老了许多。他恍惚忆及当他年纪还很小的时候,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抬头望着他爹爹的面庞,那时,这张面孔在他眼中,有如天神般辉煌。
  然而此刻,那种辉煌的光采,却永远在这张面孔上消失了。
  于是他也在心中长叹一声,道:“爹爹,我们还是回去吧──”
  连日来丛生的变故,使得这倔强的老人口头虽不服老,但心中豪气却消去了许多。他转目一望云中程,目光中倏然闪过一丝难言的光芒,喃喃叹道:“壮士暮年,雄心未已──雄心未已──唉,中程,回去也好。”
  伸出一只那已因岁月的消磨,而变得有些松弛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爱子的肩上,缓步向城内走去。
  此刻虽是盛夏,但名倾江南的芜湖云门父子,却有着暮秋般的心情。炽热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却也生像是再也没有什么暖意。
  云谦侧目一顾,不禁又自长叹道:“中程,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看──你也早些洗手算了。今日之江湖,唉,已不再是──”
  话犹未了,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高亢的呼声,喝道:“前面的可是云老爷子吗?”
  呼喝之声,随着急遽的马蹄声顺风传来。多臂神剑驻足回顾,只见三匹健马箭也似的在官道上急驰而来。
  就在这微一驻足间,这几匹马都已冲到他面前。
  健马扬蹄昂首间,唏律一声长嘶,马上的骑士,矫健地掠下马来,竟不再理会那长嘶着的坐骑,嗖的一个箭步窜了过来。云谦双眉方自一皱,哪知这条汉子,就在这官道上,竟扑的一声,向自己跪了下来。
  他不禁为之一怔,目光转处,只见这汉子,衣衫凌乱,风尘满面,目光之中,更是满带惊惶之色,像是方遭巨变,心中方自一动。
  哪知这条汉子已连连叩首道:“云老爷子,你老人家大概不记得小人是谁,小人却在太湖总寨里,见过你老人家一面──”
  多臂神剑哦了一声,接口道:“原来兄台是贺三爷的门下。有话好说,快快起来。贺三爷这一向可好吗?唉!太湖一别,一别多年,老夫已有许多日子没有看到他了。”
  那条汉子却仍跪在地上,面上蓦地泛出悲怆之色,长叹道:“你老人家恐怕再也见不到我们贺三爷了。”
  多臂神剑面目骤变,急声问道:“怎么?”
  那汉子伸手一抹面上的汗珠,接着道:“他老人家,在余杭城里──已遭了别人的毒手。小人们无能,连害死他老人家的仇家是谁都不知道。”
  云中程目光四转,只见来往的行人,都禁不住向自己这边投来惊诧的目光,剑眉微皱,伸手拉起这气急败坏的汉子,道:“兄台且定定神,有话不妨入城再说──”
  那汉子双手据地,却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一面连声道:“云老爷子,您跟我们总舵主是道义之交,这件事就全凭您老人家做主了。”
  多臂神剑长叹一声,连连跺脚。云中程手上微一施劲,将那汉子从地上拉了起来,一起走回城里。此刻临安城里的武林豪士,正是人人惶恐不安,生怕又有什么祸事轮到自己头上来。
  到了云氏父子落脚之处,那汉子就将余杭城里的变故,滔滔不绝说了出来。云氏父子这才知道,天目山麓邻近的各城,这几天来竟都是迭生惨变,那边的遭遇,竟也和临安城里的快刀会和红巾会一样,不明不白地就丧了性命。
  江湖风波,虽本险恶,但百十年来,武林中却从未发生过如此残酷的屠杀,因为在屠杀过后,这凶手究竟是谁,普天之下,竟没有一人知道真相的。
  多臂神剑云谦久历风尘,可说是武林经验丰富到了极点的老江湖了,此刻却也不禁全然没了主意。他虽有为江湖主持公道之心,但却无为武林伸张正义之力。何况,他即使有着这分力量,却也无法寻得那冷酷而神秘的凶手呀!
  他希望卓长卿回来的时候,能带回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但由清晨而傍晚,由傍晚而深夜──
  一直到夜已很深了,卓长卿却仍然没有回来,于是,多臂神剑在种种忧虑之外,又开始为这少年的安全而忧虑了。
  在这一整天焦急等待之后,他发觉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许多值得疑惑之处。此事本由那江湖巨富,武林神偷乔迁手上的三幅画卷开端,但是直到此刻,这乔迁却始终未再现过行踪。
  于是,他对这事真实的目的开始发生了怀疑。难道那三幅画卷只是那魔头丑人温如玉的香饵,目的只是要将天下武林豪士都诱到这天目山来,然后再逐个击杀,一网打尽?
  这念头一经在他心中闪过,这久经世故的老人心中,也不禁开始泛出一阵阵寒意。
  因此那两个红裳少女,才会禁止在没有上山参与此会之前,就不得擅自离去──
  他暗中思忖着,推究着此事的真相。
  “但既是如此,那么那限令他们在两日之中离开此城的,又是什么人呢?”
  于是他又开始陷入迷乱的疑云之中,因为此事从头到尾,看来竟都大悖常理,自然不是任何人能够推测得出的。
  多臂神剑长叹了一声,望着窗外的夜色,沉重地说道:“看来我们只有等到另一件流血的变故生出了,除此之外──唉!”
  他沉重地结束了自己的话,又为之落入沉思里。
  等待,是全然不同于追寻的。对一个尚未可知的谜团,有些人安于等待,另外一些人却急于追寻。
  多臂神剑叱咤江湖,并不是安于等待的人,只是此刻他连追寻的目标都没有,除了等待,他是全然无能为力的了。
  而卓长卿呢?
  这初入江湖的武林高手,却是在积极地追寻着他们急于知道的解答──那些冷酷、凶残的屠杀,是不是这三个红裳少女做出的呢?这三个红裳少女,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事?她们是限令快刀会众人在两日之内离开临安的?抑或是禁止他们离开临安的?
  而最重要的,他还是在急欲知道这三个红裳少女,和自己的仇人丑人温如玉究竟有着什么关系?如果她们真是温如玉的门下,那么自己那不共戴天的仇人的下落,不是可以从她们身上知道了吗?
  这些错综复杂的问题,使得他不顾一切地朝三个红裳少女的去向追了过去。那时还是清晨,盛夏的阳光,甚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50
第07章 多事头陀
卓长卿极目而望,只见那两个红裳少女,一左一右,搭在那绝色丽人的肩上,纵跃如飞地向城郊外一片大树林里掠去。
  远远望去,只见这三条人影,在盛夏青葱的郊野上,几乎变成一抹红光,流星般地一掠而逝。
  卓长卿掠下城时,远在她们之后,此刻便已落后了十数丈。这段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卓长卿不再迟疑,连那黄衫少年的行止都顾不得看了,展动身形,嗖然追去。
  刹那间,那一团红影,已经闪入林木之中。卓长卿不由心中大急,双臂一张,身形有如鹰隼般掠了起来,掠入林去──
  哪知他身形方落,一团光影,带着激厉的风声,蓦地当头向他压了下来,一个有如洪钟般的声音厉叱道:“站住!”
  卓长卿倏然一惊,眼看自己箭一般的身形,已堪堪被那团青蓝的光影卷入,口中闷哼一声,身形蓦然一挫,竟藉着体内真气的收转,硬生生将自己前进的力道变为后退,蜂腰微拧,行云流水般地后退了三步。
  他这种身形的转折变化,可说是足以惊世而骇俗的,只听那团光影之中,也不禁为之发出一声轻轻的惊讶之声。
  卓长卿长袖一拂,挺逸的身形,便自倏然顿住,只有身上的长衫,仍在不住波动起伏着,看来像欲随风而去。
  他全身的真气自随着长袖之一拂而满聚臂上,但那团光影,却未跟踪击来。他心中不禁微微一怔,闪目望去,只见一株树干粗大、枝叶浓密的树前,卓然站着一个身躯魁伟高大的和尚,双臂向前伸得笔直,手中横持着一支精光雪亮的佛门兵刃“如意方便铲”,铲上的铜环,兀自叮当作响。
  卓长卿不禁又为之一愕,不知道这魁伟的僧人,为何突然向自己出手。目光转动处,只见这魁伟的僧人,脸上怒容满面,一双环目,威光毕露,正自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
  树后红影闪动,粗大的树干后面,一边各闪出来一个云鬓高挽的头,眨起一只眼睛,望着他嫣然一笑,却正是那两个红裳少女。
  卓长卿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却又奇怪,哪知那魁伟僧人狠狠地瞪了他半晌,突然暴喝一声,手腕一翻,将掌中的如意方便铲舞起一团光影,一面厉声喝道:“你这小伙子,看来倒蛮像人的,哪知却是个衣冠禽兽。”
  手腕微伸,哗然一声,那支精光雪亮的方便铲,又自笔直地伸了出来。
  那僧人却又喝道:“洒家今天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卓长卿脚步微错,倏然滑开五步,心中更是惊诧莫名,不知道这魁伟的僧人,怎的好端端骂自己是个“衣冠禽兽”。
  他心念一转,剑眉微轩,朗声叱道:“小可与大师素不相识,大师如此大骂,不知所为何来──大师若是那三位姑娘一路──”
  话犹未了,那魁伟的僧人却又暴喝一声,圆睁环目,叱道:“你这小子真正气煞洒家了!洒家且问你,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对人家少女无礼,你不是个衣冠禽兽是什么?”
  语声方落,那支精光雪亮的方便铲,已自满带风声,朝卓长卿拦腰一扫。
  卓长卿既惊且怒,微一倾身,那支方便铲,便已堪堪从他身侧扫了过去。
  树后的那两个红裳少女“噗哧”掩口一笑,又将螓首缩回树后。卓长卿心念转处,知道这鲁莽的头陀,必定是受了这些狡黠的红裳少女的愚弄,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向自己出手。
  他不禁在心中暗骂这僧人的鲁莽:若换了别人,岂不要被这一铲打得昏去。
  长袖再拂,身形猛转,乘着这方便铲去势已将竭,嗖地,往树后掠了过去。
  哪知这魁伟的僧人虽鲁莽,武功却绝高,手腕一挫,竟硬生生将这支方便铲带了回来,寒光一溜,又自挡在卓长卿身前。
  卓长卿虽不愿和这多事的头陀多作纠缠,惹些没来由的是非,但于此刻却仍不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大喝一声,道:“哪见你这僧人怎么如此鲁莽,连话都不问问清楚就胡乱──”
  那魁伟的僧人暴喝一声,截断了他的话,横肘一带,左手一抄,阴阳把式一合,将那支重量几达百斤的方便铲,挥动得犹如草芥铲头,铜环连声响动问,已又击出数招。
  刹那之间,风声满林,寒光挥动间,树梢的枝叶纷纷坠落,但被卓长卿的掌风一激,又远远飞了出去,生像是秋风中的落叶。
  卓长卿长衫飘飘,潇洒而曼妙地将这漫天压下的铲影轻易地化解开去,目光却不时扫向树后,生怕那三个红裳少女乘隙逸走。
  但那株巨树周围竟几达三人合抱,树后面的红裳少女究竟走了没有,卓长卿根本无法看到。他缓缓移动身形,想往树后移去,只是那僧人挥舞出的铲影,却犹如一堵光墙,挡在树身前面。
  数十招一过,卓长卿已自看出这僧人所施的招式,不但功力极深,而且是嫡传的少林心法降龙罗汉铲。
  这种沉重的外门兵刃,配合着这种外家登峰造极的武功,一经施展,威力可说霸道已极。这种刚猛的武功,正有如一个刚强的汉子,宁折而毋屈。卓长卿知道除非自己以绝顶的内家功力,将这鲁莽的僧人震伤,否则只有守而不攻。除此之外,你若想以招式来破解,却不是容易的事。
  他虽然气恼这僧人的鲁莽多事,却也不愿将个素无怨仇的人伤在自己掌下。又拆了十数个照面,他心里越加急躁,招式的施展,也不觉加了几分力道,只将那支重达百斤的如意方便铲,有时一招尚未施展开,就被震得飞了开去。
  但是僧人大吼一声,腕肘伸缩间,却又立刻将这空隙填满。只见他宽大的袈裟衣,都缩到肘上,露出一双虬筋纠结的铁臂来。显见他的外家功力,已是登峰造极。
  又是数招拆过,卓长卿长袖一拂,身形突然溜开,远远退到七尺开外。那魁伟的僧人愕了一愕,铲身一横,方待追击,却见卓长卿轩眉一笑,用一根手指指着他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可是嵩山少林,达摩院首座上人空澄大师的弟子?”
  那僧人果自一怔,道:“你怎么知道洒家的师承?”
  卓长卿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那僧人又为之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卓长卿目光一转,道:“你既然不知道我是谁,怎敢和我动手?”
  那僧人目光一呆,威光尽敛,暗中忖道:是呀,这厮年纪虽轻,武功却高,说不定有什么特别来历──
  卓长卿又自冷冷一笑,道:“你可知道方才那三个红裳少女是谁吗?”
  那僧人伸出巨掌,摸了摸前额,却听卓长卿又自冷冷笑道:“你连她们的名姓来历都不知道,就敢胡乱帮她们出手,你可知道方才那三个红裳少女,其实是三个女强盗吗?”
  那僧人暗叹一声,忖道:“是呀!我连她们名姓来历都不知道,怎么就胡乱听信了她们的话呢!这少年看来也不像是个坏人呀!”
  目光一抬,嗫嚅着问道:“阁下是谁?此话可果然是真的吗?”
  卓长卿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像是在暗笑这僧人的莽撞,面上却故意森冷地笑道:“你快帮我把那三个女贼抓住再说,否则──哼。”
  “哼”声犹自未落,他的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窜到树后,目光扫处,却见树后空空,哪里还有那三个红裳少女的人影?
  他暗中一跺脚,也顾不得再和那僧人多说,身形轻折,朝树林深处,飞掠而去。
  那僧人怔了半晌,望着卓长卿的人影,消失在林木深处,心中却不禁暗骂自己,怎么今日又做了无头无尾的糊涂事。
  原来他行脚至此,贪图风凉,又懒得挂单,昨夜就在这浓密的林木中歇下了。今晨一觉醒来,却见有三个红裳少女飞也似的掠进树林里,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东西似的。
  那三个少女一入林中,一眼望到林中的巨树下,躺着一个长大僧人,身旁横放着一柄精光雪亮的方便铲,似乎也微微一惊,六道秋波,一齐在他身侧的方便铲上扫了几眼。
  其中一个红裳少女,就微频黛眉,朝他深深一福,道:“大师救救命,后面有人要……要欺负我们,已经追过来了。”
  这魁伟的僧人生性最是喜欢多管闲事,出道以来,已不知惹下多少事端,此刻一听此话,立刻翻身跳了起来,伸手一抄身侧的方便铲,拍胸道:“有洒家在这里,你们还怕什么?有什么事,洒家完全做主。”
  那三个红裳少女,媚目一转,却见卓长卿已如飞掠来,连忙躲到树后,却教这僧人和卓长卿糊里糊涂地打了场架。
  此刻,他呆呆地站在树下,脑中却仍然是混混沌沌的,不知道在玄衫少年和那三个红裳少女之间,究竟有着什么纠纷。
  此刻,他虽已不完全相信那三个红裳少女的话,可是对卓长卿的话,他也有些疑惑。须知他武功虽已登堂入室,临事却并不老练。江湖上有许多人故意捉弄他,他吃了亏却也不知道。
  他怔了半晌,将右掌的方便铲,倒曳在地,左掌又自一拍前额,摇头叹道:“真奇怪,那少年怎会知道我的师承的?他又不认得我!”
  倒曳着方便铲,方一转身,哪知树梢林叶深处,突然传出噗哧一笑,笑声之娇柔清脆,生像百啭黄莺。
  他微吃一惊,横持起方便铲,抬头望去,一个满身红裳的绝色丽人,伸出一只纤纤玉掌,抓着一支柔弱的树枝,全身竟笔直地垂了下来,却用另一只玉手,整理着鬓边的发丝,正自垂首嫣然含笑。
  翠绿的木叶掩映中,只见这红裳少女,更是美如天仙,生像是绿叶之中一朵娇艳的红花。
  有风穿林而过,吹得树梢的枝叶,簌然发出阵阵清籁,那绝色丽人的轻红罗衫,也随着这微风清柔地飘起。
  罗袖垂落,玉臂莹莹,更像是在这红花绿叶之中,多添了一节春藕。那一双明亮的秋波,如果望在你脸上,那么纵然是盛夏清晨的微风,也会远远不及这秋波动人了。
  那鲁莽的僧人目光抬望处,也不禁为之凝目半晌,方自问道:“你这小姑娘,讪笑洒家什么?”
  那绝色丽人“噗哧”又是一笑,玉掌微松,飘然从树梢落了下来,罗衫的衣袂,微微扬起一些,另一只纤手却仍理着鬓角巧笑道:“我笑大师真是有点糊涂。”
  那僧人面色一凛,圆睁环目,厉声道:“洒家刚刚帮了你的忙,你却说洒家糊涂,难道洒家帮忙还帮错了不成?”
  那绝色丽人放下纤掌,轻折柳腰,微微一福,娇声说道:“大师方才仗义援手,我先谢过了,只不过──”
  她竟又嫣然一笑,道:“大师的确也有些糊涂。方才那个穿着一身黑衣裳的黑心肠,猜到了大师的师承,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我非但知道大师的师承,还知道大师的名字哩!”
  她语声微微一顿,秋波在那僧人身上一转,掩口娇笑道:“大师可就是名闻天下的多事头陀,上无下根,无根大师?”
  那僧人多事头陀无根,一顿掌中的方便铲,连声道:“这倒奇怪了,怎么你们都认得洒家,洒家却不认得你们?”
  那绝色丽人咯咯笑道:“我们又何尝认得大师,只不过从大师的招法身段上猜出来的罢了。”
  她缓缓伸出三只春葱般的玉指,又自笑道:“天下武林中人,谁不知道少室嵩山的少林三老?他们三位老人家虽然终岁隐迹深山,武林中人却也都知道,三老中若论内力修为,自然要数藏经阁的空灵上人,若论拳掌轻功,却要数罗汉堂的首座空慧上人,可是要论少林的镇山荡魔如意方便铲法,那就得数达摩院的空澄上人了──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多事头陀无根讷讷地点了点头,却听那绝色丽人又自笑道:“大师方才所使的那种降龙罗汉铲,只要是稍会武功的人,就可以看得出来那有什么高妙。除了空澄上人之外,又有谁传授得出像大师这样的弟子哩──你说这话可对吗?”
  多事头陀目中禁不住闪过一丝喜悦的光彩,却兀自问道:“可是你却又怎么会知道洒家就是多事头陀无根呢?”
  那绝色少女掩口笑道:“除了多事头陀无根大师之外,当今天下,又有谁会路见不平,拔刀来帮我们这三个弱女子的忙呢?”
  多事头陀一拍前额,仰天大笑了起来,一面笑道:“你们年轻人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这些道理洒家怎么想不出来?”
  语音微顿,突然大喝一声,用一只蒲扇般大的手掌,指着那少女道:“姑娘,你是否在骗洒家?”
  那绝色少女微微一怔,却见这鲁莽的头陀双手一抄,又将那精光雪亮的方便铲横持于手中,微一抖动,铜环叮咚。
  而那绝色丽人面上,却立刻又泛出春花般的笑容,悄声道:“大师,难道你也要欺负我这个弱女子吗?”
  多事头陀目光为之呆滞了一下,然而终于厉声喝道:“什么弱女子,难道你把洒家当成呆子,看不出你有武功来?哼──就凭你这身武功,天下还有什么人能欺负你?哼──那小子的武功也未见能高出你,难怪他说你是个女强盗。”
  他一连“哼”了两声,但语声却越来越低,直到最后说出“女强盗”三字,那语声更是几乎微弱得无法听到。他虽然鲁莽,却也看出这少女语中颇多不尽不实之处,只是不知怎么,他却不愿说出一些令这少女伤心难受的话来,尤其是当她温柔地笑着的时候。
  那绝色少女果然伸出玉掌,轻轻一抹眼睑,然后娇柔地叹了口气,道:“大师,不瞒您说,我确实会些武功,但是可万万也比不上那个穿着黑衣服的家伙,自然──也万万比不上大师您了。”
  多事头陀缓缓放下手中横持着的如意方便铲,脸上露出一种怜惜的神色来。那绝色丽人秋波一转,轻轻垂下罗袖,将自己娇柔而纤弱的身躯宛转一折,又叹道:“其实,大师您也该看得出来,我──总不该像个女强盗吧?”
  多事头陀一双神光棱棱的环目,此刻不禁为之尽敛威扬,一拍前额,终于又将心中最后一个疑问问了出来:“不过,姑娘方才存身在这树上面,洒家和那小子竟然全不知道,姑娘这身──”
  语音未了,那绝色少女又咯咯娇笑了起来,掩口道:“大师,您又糊涂起来了。您看,这树林子里林叶这么浓密,风又很大,风吹得树叶子簌簌的响,别说我了,就算比我再笨一点的人爬上树,恐怕大师也未必听得出来哩!”
  她娇丽如花,语音如莺,婉啭娇柔地说出这番话来,眼看这鲁莽的头陀再也深信不疑,秋波中不禁露出得意的神采来,但她却不知道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树梢果然又爬上一个人去,正如她自己所说,此刻风吹林木,她根本就无法听得出来。
  原来卓长卿掠到树后,眼见树后空空,心中一急,就追了下去。
  但追了两步,他心中一动,暗想人家已走了不知多久了,自己根本就未必追得上,而且在这种茂密的丛林里,自己纵然追上,说不定反而会受到人家暗算。
  心念至此,他脚步不禁停了下来,哪知却突然听到一声大喝,像是那鲁莽的头陀发出的。他心中一动,便又折了回来。
  越行越近方才那株大树,他果自又听到那少女娇柔的笑声,正和那鲁莽的头陀说道:“……自然,也万万比不上大师您了……”
  卓长卿剑眉一皱,沉吟片刻,唰的掠上树去,别说还有风声掩饰,就算没有风声,也无人能够听出他身形掠动时的声息来。
  他居高临下,只见那少女宛转娇躯,正又柔声说道:“……您也该看得出来,我──总不该像个女强盗吧?”
  卓长卿听在耳里,再想到她方才不是也和自己在说着类似的话:“……你看,我这双手像是杀人的手吗?”
  心里不知是笑是怒。
  又听到那少女说:“……就算再笨一些的人爬上树……”
  他几乎忍不住要跃下树去,但转念一想,此刻这鲁莽的头陀想必已受这少女之愚,自己跃下树去,他一定会帮着这狡黠而美丽的少女联手对付自己,遂屏住声息,躲在浓密的林叶里,看看这少女对那头陀又在玩什么花样。
  多事头陀一手持着方便铲,庞大的身躯,便斜斜倚在那支可刚可柔的方便铲上,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的样子。
  那绝色丽人却微伸玉手,抚弄着鬓边的乱发,突又笑道:“大师您这次来,是不是也为着那天目山的盛会呀?”
  多事头陀双目一睁,道:“你怎么知道?”
  那绝色丽人噗哧一笑,道:“您这次来是为了想弄把宝剑呢,还是想得到那位美人呢?”
  多事头陀突然仰天长笑了,一面用手拍着前额,连声道:“人人都道洒家‘多事’,你这小姑娘却比洒家还要多事,连洒家的事都管了起来。洒家既非为剑,也非为人,却是想弄几两银子。”
  这次却轮到那绝色丽人一怔,却听多事头陀又复笑道:“洒家此次南游以来,又管了不少的闲事,别的不说,洒家竟欠了别人一万两银子的债。小姑娘,你想想,酒家身上除了这支方便铲还值几个钱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怎么还得了人家的债?所以么……哈,哈,听到天目山上有这等事,洒家就赶来了。”
  那绝色丽人娇美的脸庞上,喜动颜色,秋波一转,娇笑道:“那么,我若是替大师还了债,大师可不可以再帮我个忙呢?”
  多事头陀身躯一直,大声道:“那若是好事,洒家不要你的银子也行。可是你若要想叫洒家做些不仁不义的事,哼──洒家先一铲打扁你。”
  躲在林叶中的卓长卿不禁暗赞一声:“这多事头陀虽然鲁莽,却不失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目光下望,却见那绝色少女又笑道:“我怎会请大师做不仁不义的事呢?”
  秋波一转,袅娜前行两步,又笑道:“大师,你有没有看过那三幅画呀──就是上面画着宝剑、黄金,和一个女孩子的那三幅画?”
  多事头陀一双环目在那少女面前一扫,突又哈哈大笑了起来,连声道:“洒家真是糊涂,洒家真是糊涂──难怪看着你好生面熟,原来你就是那幅画上的女子。好极,好极,洒家正好问你,你在天目山上,究竟弄了些什么花样,竟能难倒这些不远千里而来的武林群豪?你那些宝剑黄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还有,你这样做究竟是为着什么?”
  多事头陀一连串问了三句,却也是躲在树上的卓长卿,以及不远千里跋涉而来的天下武林群豪心里想问却未问出来的话。
  那绝色丽人秋波转了两转,忽又噗哧一声,娇笑了起来,缓缓说道:“您一连串问了人家这么多问题,叫人家怎么回答您才好呢──这样好了,我索性带您去看看,那么您不就全知道了吗?”
  卓长卿居高临下,只见这少女笑起来有如花枝乱颤,头上的鬓发,也不住随风飘舞,不禁暗中自忖道:“我在书籍上常常看到‘尤物’二字,却始终不知道要怎样的人才能称得上尤物,今日见了这少女,才知道尤物是什么样子。唉──看来普天之下,除了她之外,恐怕也再难找出一个这样的人来了。”
  一念至此,忽又想到自己的爹爹在教自己念书之时,常常说的几句话来。
  一时之间,他像又看到他爹爹正带着满脸慈祥亲切,但却又正气肃然的神情,站在他眼前,手里拿着一本书,反反复复地教他念着书上的词句,每当读到“孔曰成仁,孟云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一类话时,爹爹就会为之掩卷叹息。
  “爹爹终于成仁取义了,他一生之中,该没什么值得惭愧的事了吧?但是爹爹为何又死得那么不值得呢?您老人家为别人之死叹息,可是此刻茫茫天下,又有谁会为您老人家的死叹息呢?”
  他心中思潮翻涌,一会儿想到他爹爹妈妈,一会儿又想到自己快乐的童年,但快乐的童年逝去永不再来,死去的双亲也永不会复生了。
  在这翻涌的思潮中,却似乎有一点红色的影子,越来越大,终于凝成那绝色丽人的身形,似乎又娇笑着伸出一双有如春葱的玉手,柔声道:“这像一双杀过人的手吗?”
  “这像一双杀过人的手吗?这像一双杀过人……”这句话似乎一句连着一句,在卓长卿的脑海中撞击着,扩散着……
  他茫然闭起眼睛,哪知眼前却又浮动出自己爹爹的身影,满身浴血,正自戟指大骂:“我死了,你这不孝的儿子不替我报仇,心里却在想着仇人的弟子,在想着她是个尤物,我要你这不孝的儿子又有何用!”
  猛然一拳,打在自己脸上。
  他大叫一声,从树桠上滚了下去。张目四顾,林中空空,不但自己爹爹的影子不见了,那少女和多事头陀竟也失去踪影。伸手一握,只觉掌心湿湿的,满是冷汗,方才竟是做了一场噩梦。
  但此刻噩梦已醒,他却不禁暗骂自己,怎么在这紧要关头上,却想起心事来!此刻那少女早已走得不知哪里去了,却教自己如何找去?
  又想到那少女求那多事头陀一事,却不知又是什么事;多事头陀方才问她的三个问题,又不知她到底如何回答。
  卓长卿虽然是聪明绝顶之人,但到底年纪还轻,又是初入江湖,此刻面临着许多错综复杂之事,不禁呆呆地愕住了,茫然没有头绪。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51
第08章 香车宝盖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本想笔直走向天目山,去寻那绝色少女,但转念一想,自己就算找到了她又当如何?何况偌大一座天目山,自己根本就未必找得到。想来想去,不禁忖道:“我还是先去找到云老伯父子才是。”
  他就像一个无主意的孩子,极需有个人能为他分解心中紊乱的思潮。
  他天性本甚坚毅,十年深山苦练,更使得他有着超于常人的智慧,但此刻心绪却一乱如是,他只当是自己处世经验不够,临事难免如此,却不知自己已对那少女有了一种难以解释的情感,这种情感是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须知人们将自己的情感压制,情感反会在不知不觉中迸发出来,等到自己发觉的时候,这种情感却早已像洪水般将自己吞没了。
  他长叹一声,走出林外,哪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冷冷的笑声,回头望去,只见方才在城垛上和自己动手的黄衫少年,左手抚着下颔,右手放在左胁之下,正望着自己嘿嘿冷笑。
  他和这黄衫少年本来素不相识,方才虽已动过手,但彼此之间,却无纠葛,此时他心中紊乱如麻,哪有心情再多惹麻烦?望了一眼,便又回身走去,一面在心中寻思,要怎样从那少女身上,找着她师父丑人温如玉的下落来。
  “好大的架子,却连个女子也追不上。”
  卓长卿愕然回顾,心想:我与此人素不相识,他怎么处处找我麻烦?那黄衫少年见他转回头来,两眼上翻,冷冷说道:“阁下年纪虽轻,武功却不弱,真是难得的很。”
  卓长卿又是一愕,心想:此人怎么如此奇怪,方才出言讥嘲自己,此刻又捧起自己来,但语气之中,老气横秋,却又没有半点捧人的意思。
  却见这黄衫少年放下双手,负在身后,两眼望在天上,缓缓踱起方步来,一面又道:“只是阁下若想凭着这点身手,就想独占魁首,哼,那还差得远哩!”
  卓长卿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怨气,厉声道:“在下与兄台素不相识,兄台屡屡以言相欺,却是什么意思?”
  那黄衫少年望也不望卓长卿一眼,冷冷接道:“在下的意思就是请阁下少惹麻烦,阁下从何处来,就快些回何处去,不然──哼哼,真得──哼哼。”
  他一连哼了四声,虽未说出下文来,但言下之意,卓长卿又不是呆子,哪有不明之理?剑眉一轩,亦自冷笑道:“这可怪了,在下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又与阁下何干?至于在下会不会惹上麻烦,那更是在下自己之事了。”
  那黄衫少年双目一睁,目光便有如两道利箭,射在卓长卿身上,冷冷道:“阁下两日之内若不离开这临安城,哼──只怕再想走就嫌晚了。”
  长袖一拂,回头就走,哪知眼前一花,那卓长卿竟突然挡在他身前,身形之疾,有如苍鹰。
  这一来却令得那黄衫少年岑粲为之一怔。只见卓长卿面带寒霜,眼如利箭,厉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那黄衫少年岑粲虽觉对方神势赫赫,正气凛然,但他自恃身手,且又是极端倨傲自大之人,双目微翻,冷哼一声,又自说道:“阁下两日之内若不离开这临安城,哼──”
  哪知他语犹未了,卓长卿突然厉叱一声,右手一伸,疾如闪电般抓住他的衣襟,厉声道:“两日之前,在那快刀会与红巾会房中留下字柬的,是不是你?”
  黄衫少年岑粲再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出手,此刻被他抓住衣襟,竟怔了一怔,随即剑眉怒轩,右手手腕一反,去扣卓长卿的脉门,左手并指如剑,疾疾点向他腋下三寸、乳后一寸的天池大穴,一面口中喝道:“是我又怎样?不是我又怎样?”
  卓长卿右臂一缩,生像是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间缩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黄衫少年岑粲蹬,蹬,蹬,连退三步。卓长卿身形也不禁为之晃了一晃。原来他右臂一缩,便即向那黄衫少年的左手手背上拍去,那黄衫少年来不及变招,只得手腕一翻,立掌一扬,双掌相交,竟各自对了一掌。
  黄衫少年岑粲内力本就稍逊一筹,用的又是左掌,连连退出三步,方自立桩站稳,面色一变,方待开口,哪知卓长卿又厉声喝道:“那么快刀会和红巾会的数百个兄弟的惨死,也就是你一手干出来的事了?”
  岑粲面色又是一变,似乎怔了一怔,随即大喝一声,和身扑上,双臂一伸一缩之间,已自向卓长卿前胸、双臂拍了三掌,一面喝道:“是我杀的又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
  卓长卿厉喝一声:“如此就好。”
  眼看这黄衫少年的双掌,已堪堪拍到他身上,突然胸腹一吸,上身竟倏然退后半尺,双脚却仍像石桩似的钉在地上,只听又是“啪”的一声,卓长卿双掌一扬,和那黄衫少年又自对了一掌。
  此刻他已认定了这黄衫少年就是昨夜的凶手,心中不禁对那绝色少女有些歉疚,自己错怪了人家,是以对这黄衫少年也就更为愤恨,出手之间,竟尽了全力。双掌相交之下,那黄衫少年便又倒退了一步,身形方自一晃,卓长卿的双掌便又漫天向他拍了下来,掌风呼呼,凌厉异常。
  岑粲方才和他对了一掌,心知人家的掌力在自己之上,此刻掌法施展开来,便不敢走劈、撞、封、打、砍、推等刚猛的路子,只是到处游走,避开卓长卿的正锋,专以闪转腾揶,灵巧的招式取胜。他身法本是以轻灵见长,此刻身手一施展开来,只见卓长卿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但每一出手,便无一不是击向卓长卿身上的要穴,认穴之稳、准、狠、辣,端的惊人无比。
  方才城头之上,卓长卿已和他动了次手,早就知道这少年武功不弱。但城头上面地方究竟太小,两人的身手都未施展开,此刻他见这少年轻功竟如此之妙,心中也不禁为之暗惊,越发认定那快刀会和红巾会中弟子之惨死,必是这少年干出的事。只是两人武功相差并不远,一时之间,他也未能就将这黄衫少年伤在自己掌下。
  两人方自过了数十招,哪知远处突然飘来一阵阵悠扬的乐声。他们动手正急,先前并未在意,但那乐声却越来越近,而且声音极为奇特,既非弄箫,亦非吹笛,也不是筝琶管弦之声。只听这乐声尖细高亢,却又极为美妙动听。两人心中大异,都不知这乐声是什么乐器奏出的。
  又当高手过招,心神一丝都松懈不得,两人心中虽然奇怪,却谁也不敢向乐声传来之处去望一眼。哪知又拼了十数招,乐声竟突然一顿,一个娇柔的声音喝道:“是谁敢在这里动手,还不快停住!你们有几个脑袋,胆敢惊动娘娘的凤驾。”
  声音虽娇柔,但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卓长卿和岑粲听在耳里,心中都不禁一动,暗暗忖道:“娘娘的凤驾,该不是皇帝娘娘前来出巡,这倒冲撞不得。”
  两人同一心念,各自大喝一声,退开五步。转目望去,只见一行穿着轻红罗衫的少女,袅娜行来,手里各自拿着一段青色的竹子,但竹子却有长有短,也没有音孔。两人方才虽是动手拼命,但此刻却不禁对望一眼,暗忖:“这又是什么东西,怎么吹奏得出那么好听的乐声来?”
  原来两人都是初入江湖,足迹又未离过中州,却不知道这些少女手中所持的“乐器”虽是一段普通的竹子,但彼此长短不一,吹奏起来宫商自也名异,再加上她们久居苗疆,都得谙苗人的吹竹之技,又都久经训练,彼此配合得极为和谐,吹出乐声来,自然是极为奇特而美妙的了。
  两人面面相觑,那黄衫少年突然两眼一翻,嘴角朝下一撩,作了个轻蔑的神色,转过头去,再也不望卓长卿一眼。
  卓长卿微微一怔,心中不知是笑是怒,亦自转过头去,却见这些手持青竹的红裳少女之后,竟是一辆香车。宝盖流苏,镂凤雕龙,衬着车上的血红缎垫,更显得富丽华贵,不可方物。
  车行极缓,车辕两侧,却有四个红裳少女,一手推着车子,另一手却将手中所持的鹅毛羽扇,向车上轻轻扇动。
  这些红裳少女看到卓长卿和岑粲愕愕地站在旁边,一个个面上都露出笑意,但却没有一人敢笑出声来,轻拈玉手,又将手中的青竹放到唇边,撮口而吹。霎眼之间,乐声又复大作。这些红裳少女方自缓缓前行,数十双媚目却有意无意间,向卓长卿和那黄衫少年岑粲瞟上一眼。
  那岑粲飞扬桀倨,平日自命倜傥风流,但此刻不知怎么,竟似为这种气派所慑,两只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望在这些少女身上,但却不敢露出一些轻薄之意来。那卓长卿生性坚毅方正,更是连望也不望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路旁,但心里却自暗暗猜测,不知这些少女究竟是何路道。
  片刻之间,这行奇异的行列,便缓缓在他们身前行过……
  卓长卿正自猜疑,心中忽然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又自举目望去,只见那辆香车之上,坐着的竟是一个全身红衣的老妇,她那枯瘦的身躯,深深埋在那堆柔软的缎垫之中,衣衫鲜红,缎垫亦是鲜红,是以远远望去,竟分辨不出这老妇的身形来。
  那四个缓推香车,轻摇羽扇的红裳少女,八道秋波,也望在这两个少年身上,但脚步未停,径自将香车推过。
  这四个少女仿佛比前面吹竹的少女都较为大些,望去更是花容玉貌.风姿绰约,那种成熟少女的风韵,任何少年见了都会心动。
  但卓长卿的目光,却越过这些少女娇美如花的面庞,停留在那枯瘦的红衫老妇身上。
  这老妇不但通体红衫,头上竟也梳着当今闺中少妇最为盛行的坠马髻,云鬓如雾,斜斜挽起,仍然漆黑的头发上,缀着珠佩金环,在日光之中,闪闪生光。
  但在这美丽的头发下面,却是一张其丑无比的面容,正自闭着双目,有气无力地养着神,那种衰老的样子,和她身上的衣衫、头上的发式,形成一种丑恶而可笑的对比。
  卓长卿愕愕地思索半晌,这辆香车已缓缓由他身前推了过去,岑粲的目光,也还留恋地望在那些红裳少女的背影上。阵阵清风,吹得她们身上的衣衫微微飘动,和大地上的一片翠绿,映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岑粲回过头来,冷笑一声,又缓缓向卓长卿行去。哪知卓长卿突然大喝一声:“站住。”
  声如霹雳,入耳锵然,岑粲不禁为之一惊,却见他喝声方住,身形已如苍鹰般地向那辆香车掠了过去。
  那些红裳少女一齐惊讶地回过头,吹竹的停了吹竹,摇扇的停了摇扇,岑粲暗忖:这厮又在玩什么花样?
  双足一顿,亦自如飞跟了过去,却见卓长卿已拦在车前,双目凛然发着寒光,望着那车上的红衫老妇。
  他生性方正,目不斜视,见到这行少女一个个面目如花,秋波如水,而且都值妙龄,便不敢去望人家,但心中却暗忖道:这些少女怎么都穿着红衫?
  便举目望去,又见到车上的老妇那种诡异的装束,忽然想起十年之前在天目山下的奇丑妇人来,心中不禁又一动:难道她就是丑人温如玉?
  但眼前这红衫老妇却苍老得很,仿佛年已古稀,他不禁有些怀疑。
  “十年时日虽长,但丑人温如玉内功深湛,不该苍老得如此模样呀?”
  犹疑半晌,忽然想到方才那娇柔的声音喊的:“……娘娘的凤驾……”温如玉不是也叫红衣娘娘吗?
  他再无疑念,大喝一声,身形暴起,挡在这辆香车前面,便又喝道:“阁下可是姓温的?”
  哪知那红衣老妇却仍自闭着眼睛,卧在车上,除了身上的衣袂被风吹得微微有些波动之外,她竟像是睡着了似的,连眼皮都没有睁开一下。
  岑粲却不禁心中一动:“难道这像是已死了半截的怪物,就是名震天下的红衣娘娘吗?”
  他方才眼中所见,心中所想,俱是那些红裳少女的秋波倩影,几乎看得痴了,想得痴了,心中哪有余隙来思考这问题?
  但此刻他见了卓长卿的神态,双目便也不禁望在这奇丑老妇身上。
  走在最前的两个红裳少女,此刻突然一齐折了回来,纤腰微拧,便自一边一个,站在卓长卿身旁,各自伸出一只纤掌来,拍向卓长卿的肩上,另一只手拿着的青竹,电光也似的点向他双乳上一寸六分处的膺窗大穴,口中却娇声笑道:“娘娘睡着了,你乱叫什么?”
  卓长卿口中闷哼一声,双臂一振,那两个少女便已抵受不住,向后连退三步,方才站住,花容却已变色。
  但那车上的老妇,却仍动也不动。卓长卿冷哼一声,跨前半步,双臂斜斜划了个半圈,突然电也似的当胸推出,口中喝道:“姓温的,十年之前,始信峰下的事你忘了吗?”
  掌风虎虎,余锋所及,立在车辕旁的红裳少女身上,竟都不觉泛出一阵寒意,身上的衣衫也被震得飞扬了起来。
  那红裳老妇双目仍未睁,身形亦未动,但一双本已落在缎垫上的长袖,却“呼”的一声,反卷了起来,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卷向卓长卿的双掌。
  卓长卿大喝一声,双掌一翻,不避反迎,五指箕张,电也似的抓向那两只长袖。
  他双手这一翻、一抓,看似平淡无奇,其实却快如奔电,劲透指端,正是淮南鹰爪门中登峰造极的手法,就算淮南鹰爪门当今的掌门人亲自使出这招来,也未必能强胜于他。方才在城垛上,他便以这同样的手法,撕落了那绝色少女的一双罗袖。
  此刻他立在地上,又是全力而发,劲力更何止比方才强了一倍,原想只一招就要将这老妇的长袖扯落,哪知这双长袖生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突然一伸一缩,竟自从他双掌中穿了过去,袖脚笔直地扫向他胸前的乳泉穴上。
  卓长卿心头一凛,拧身错步,唰的向后退出五步,却见那老妇冷笑一声,道:“你们还不给我把这小子拿下来!”
  长袖一缩,又自落在垫上,立在车辕两侧的四个少女,却突然掠向卓长卿,四柄银白的羽扇,分做四处,却在同一刹那间向他拍了下去。
  卓长卿双目已赤,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自己面前,十年郁积在心中的仇恨,此刻便像山洪似的爆发了出来,双臂一圈,已在这四个手持羽扇的红裳少女的四只玉腕之上,各个划出一掌。
  四个红裳少女万万想不到,这少年的招式竟是如此之快,玉腕一缩,各自后退一步。
  卓长卿大喝一声,并不追击,却又向车上的老妇扑了过去。
  哪知他身形才展,已有五根青竹并排向他点了过去,当中三根点向他前胸华盖、璇机三处要穴,旁边两根出手的部位更是刁钻,虽是落空而出,却生像是等着他身子自己送上去似的。
  卓长卿嘿嘿冷笑,根本未将这五根青竹放在心上,双掌一扬,又是“呼”的一声,面前的三根青竹便电也似的退了回去。
  他掌力尚未使尽,身后却是同声袭来,他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哪知方才点向他身侧的两枝青竹,此刻却实地向内一圈,宛如两条飞驰而来的青蛇,噬向他左右两肋之下。
  他心中一动,知道自己此刻已落入人家配合得十分巧妙的阵式中。这些少女的武功虽不可畏,但自己若被这阵式困住,再要想脱身出来,确是大为不易。须知他动手经验虽不太多,但司空老人十年的教导,却使得他在对付高手时情况的判断,大异常人。
  但此刻却容不得他多加思索。他身躯一拧,方自避开身侧的两条青蛇,那四柄其白如雪的羽扇,便又四面八方地拍了过来。
  漫天扇影之中,还夹杂着根根青竹,只要他身法稍有空隙,这些青竹便说不定会点在他身上哪一处重穴之上。
  岑粲负手而观,此刻也已确定这坐在车上的老妇,必定就是那红衣娘娘温如玉,因为普天之下,能够将袖上的功夫练入化境的,除了这诡异毒辣的女魔头外,实在再也找不出别人来。
  他眼见卓长卿被那些红裳少女困住,心下大为得意,而且他也看出这些少女所施展的身法,虽和自己在芜湖云宅所遇的相同,但身手配合的巧妙,却又远在那些少女之上,不禁暗道一声侥幸。
  起先他还以为红衣娘娘名震武林之霓裳仙舞阵也不过如此,今日一见,才知道他那次不过是较为幸运而已,不但那些少女身手较弱,而且人数也较少,显见是未能发挥这霓裳仙舞阵的威力,是以才被他容容易易地破解了出来。
  他暗中忖道:那日我遇着的若就是这些人,只怕那天便已栽在人家手里了。
  他虽然骄傲自负已极,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神态而已。须知任何骄傲之人,自己心中寻思之际,必也并非一如他表面所显露的。这道理世人皆同,岑粲自然也不例外。
  他定睛而视,只见这霓裳仙舞阵之变化繁复,配合巧妙,实令人无隙可乘,心中又不禁大为高兴:“这厮被困在这等阵式里,他武功再好,只怕也抵受不住吧?”
  幸灾乐祸之心,使他更往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更仔细些。
  哪知被困在阵里的卓长卿,情况并不如他所想像的不堪。此刻他虽已采取守势,但精妙的步法和凌厉的掌风,却使得那四柄羽扇、十四枝青竹,空自舞起满天舞影,却也无法逼进他身前半步。但一时半刻,他却也无法脱身而出。
  这时岑粲不觉间,已行近那辆香车之侧。哪知身侧突然响起了一个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喝道:“住手。”
  声调虽不甚高,但岑粲耳中却为之生出一种震荡的感觉,仿佛有人用支极尖锐的针,在他耳中戳了一下。
  那些红裳少女身形本自旋舞不息,但喝声方住,岑粲只觉眼前一花,漫天红影缤纷,这些红裳少女竟都四下飘了开去,在卓然而立的卓长卿四侧,围成一道圆圆的圈子。
  回目一望,只见那红裳老妇,缓缓自车上站了起来,双目一睁,神光炯然,她面上那种衰老之气,竟为之一扫而空。
  卓长卿微微一怔,却见这老妇缓缓走到自己身前来,枯瘦的身材在宽大的衣衫中,宛如一根枯竹。
  她缓缓而行,衣衫的下襟一直拖到脚面,使她看来有如蹑空而行。卓长卿心中不知怎的,竟突然泛出一阵无法说出的寒意,微一定神,方待开口,哪知这老妇已森冷地说道:“方才你说什么?”
  卓长卿一挺胸膛,大喝道:“我问你十年前始信峰下的血债,你可曾忘了?”
  这老妇利如鹰隼的目光,像利箭般在卓长卿身上一扫,冷冷地又说道:“那么你就是那姓卓的后代了?”
  卓长卿道:“正是。”
  哪知道老妇目光一瞬,竟突然仰天长笑起来,笑声有如枭鸟夜啼,令人难以相信这枯瘦而衰老的妇人,怎能发出如此高亢的笑声来。
  笑声一顿,那被笑声震得几乎摇摇欲坠的枝叶,也倏然而静,却听这老妇已自缓缓道:“这数十年来,死在我手下之人,何止千数,我正自奇怪,怎么这些人的门人后代,竟从无一人来找我复仇的,哪知道──嘿嘿,今日却让我见着了一个。”
  目光一侧,又自望着岑粲喝道:“你又是谁?是否也是帮着他来复仇的?”
  岑粲心中一凛,走前三步,躬身一礼,道:“晚辈和此人不但素不相识,而且──”
  那红裳老妇冷哼一声,森冷的目光,凝注在他面上,接口道:“如此说来,你站在旁边,是存心想看看热闹的了?”
  语声虽是极为平淡,但岑粲听在耳里,却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倨傲之气为之尽消,怔了半天,方自恭声答道:“晚辈和此人有些过节未了,是以──”
  哪知那红裳老妇不等他话说完,又自接口道:“你是否想等他与我之间的事情了后,再寻他了却你与他之间的过节?”
  岑粲微一颔首,却见她又纵声狂笑起来,一面说道:“好极,好极,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倒还聪明得很──”
  她话虽只说一半,但岑粲正是绝顶聪明之人,当然已了解她话中的含意,是说等会根本无须自己动手了,卓长卿已再无活路,自己岂非捡了个便宜。目光一转,却见这红裳老妇目光又凛然回到卓长卿的身上,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一整头上鬓发,缓缓向他逼近了去。
  一阵风吹动,岑粲身上似乎觉得有些寒意。他知道刹那之间,此地便要立刻演出一场流血惨剧了。
  卓长卿只觉心中热血奔腾,激动难安。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这与仇人相对的一刻,于是十年的积郁,此刻便如山洪般的爆发出来。
  只是多年之锻炼,却使他在这种情况下犹能保持镇静,因为他知道,此刻正是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之时,自己若能胜得了这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朝得报,心中便再无牵挂之事,否则,这丑人温如玉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他努力地将心中激动之情,深深压制,抬目而望,只见那丑人温如玉也正在凝视着自己,一面不住点首道:“你这小孩子倒是长得有几分和那姓卓的相像,只是比他──”
  卓长卿见这丑人温如玉此刻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生像是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又听得她提及自己的父亲,说话之时,神态自若,就像是说起自己的知交故友一样,哪里像是在说一个被她残害之人。
  他更是悲愤填胸,暗中调匀真气,只待出手一击,便将她伤在掌下。
  哪知红衣娘娘温如玉话说到一半,语声突然一顿,身形毫未作势,只见她宽大的衣袂向左一扬,便电也似的朝立在右边的岑粲掠了过去,伸出右掌,倏然向岑粲当胸抓去。
  岑粲心安理得地站在一边,正待静观这玄衫少年的流血惨剧,哪知这红衣娘娘竟突然向自己掠了过来,心中不由大惊,方待拧身退却,先避其锋,哪知这红衣娘娘看来虽枯瘦衰老,身法却快如飞矢,又是在岑粲万万料想不到的时候出手,岑粲身形还未来得及展动,前胸的衣襟,已被一把抓住。
  他片刻之间,一连两次被人家抓住前胸的衣襟,虽说两次俱为自己意料不到,是以猝不及防,但终究是十分丢人之事,心中羞恼交集。眼看这红衣娘娘的目光,冰冷地望着自己,既怯于她的武功,又怯于她的声名,便不敢贸然出手,只得惶声问道:“老前辈,你这是干什么?”
  红衣娘娘温如玉阴恻侧的一笑,缓缓说道:“十年之前,黄山始信峰下,你是否也是在场的人其中之一?”
  岑粲心中一凛,十年前的往事,闪电般的在心头一掠而过──
  那时他还是个年龄极幼的童子,虽然在豪富之家,但却一直得不到父母的欢心,他天性偏激,也就越发顽劣,应该入塾念书的时候,他却偷偷地跑到荒坟野地中去独自嬉戏。
  哪知,一天却有个羽衣星冠的道人,突然像神仙似的自天而降,问他愿不愿意离开家庭,去学武功。他一想父母对自己本无情感,自己留在家里也毫无意思,倒不如学得一身本事,也像这道人一样的能在空中飞掠,那该多有意思,便毫不考虑地一口答应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道人便是名震武林的万妙真君,便和另两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跟着他一起到了黄山。
  于是十年前黄山始信峰下那一幕惊心动魄的往事,此刻便又历历如在眼前。
  飞扬的尘砂,野兽的嘶鸣,气魄慷慨的中年汉子,温柔美丽的中年美妇,跟在他们身侧的幼童,和自己的师父见着他们时,面上显露的神情,便也一幕幕自眼前闪过。
  他想起那骨瘦如柴的红衫妇人,貌美如仙的天真女童,和最后发生的那一段惨剧,再看到眼前这玄衫少年对这红衣娘娘的神情,不禁心中大为恍然,忖道:“原来这玄衫少年便是十年前,跟在那中年美妇身侧的孩子,这红衣娘娘便是杀死他父母的仇人。”
  又忖道:“那三幅画卷中的美女之像,便是方才在城墙上所见的绝色少女,而这绝色少女,想必就是十年前那貌美如仙的绝色女童了。难怪我见着那幅画时,便觉得十分眼熟,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卓长卿方才见那丑人温如玉竟陡然舍却自己,而向那黄衫少年出手,心中方自一怔,但听到温如玉冷冷向那黄衫少年问出来的话之后,心中也不禁恍然而悟,忖道:“原来这黄衫少年就是十年前始信峰下的黄衫童子。”
  便也想到自己方才所见的绝色少女,必定就是那娇美女童,不禁暗叹一声,又忖道:“造化安排,的确弄人,十年前在那小小一片山崖上的人,经过十年之久,竟又聚集一处。”
  他却不知道造化弄人,更不止于此,非但将他们聚做一处,更将他们彼此之间的情仇恩怨,密密纠缠,使得他们自己也几乎化解不开哩。
  那红衣娘娘一把抓住岑粲,却见他竟呆呆地愕住了,眼中一片茫然,竟不知在想着什么,亦是大为奇怪,冷叱一声,又自喝问道:“你可是那万妙真君的弟子?哼哼,你那师父一生奸狡油猾,想不到收个徒弟,也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岑粲微一定神,吭声道:“家师正是万妙真君。晚辈常听家师说起老前辈来,说他老人家和老前辈是多年深交。此刻老前辈如此对待晚辈,却叫晚辈好生不解。”
  那丑人温如玉突又仰天长笑起来,长笑声中,连声说道:“多年深交,多年深交──”
  笑声突然一顿:“好个多年深交!十数年来,便宜的事都让他占尽了。十年之前,我和那姓卓的无怨无仇,都是为了这个多年深交,才──”
  她语声突又一顿,转过头去,向卓长卿森冷地说道:“我说我的,不关你的事。你爹爹的确是我杀的,你要报仇,只管冲着我来好了。”
  目光再次转向岑粲,指道:“自从那日之后,你师父又不知算计了我多少次。我只道是天下奸狡之人,再也莫过于万妙真君的了,嘿嘿,哪知你这小鬼,也比他差不多少。我问问你,你方才既说与这姓卓的后人素不相识,怎么又说和他有着过节未了?你和这素不相识之人究竟有什么仇恨,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岑粲不觉为之一怔,暗问道:“我和这姓卓的有何仇恨?”
  却连自己也回答不出。须知他对卓长卿极为妒恨,但这种妒恨又岂能在别人面前说出来,又怎能算得上是过节呢?
  红衣娘娘温如玉望着他面上的神情,冷笑一声,又道:“你心里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快跟我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否则──嘿嘿!”
  手腕一紧,几乎将岑粲离地扯起。
  岑粲剑眉一轩,抗声道:“晚辈所说句句俱是实言,晚辈素仰老前辈英名,又怎会对老前辈怀有不轨之心──”
  话犹未了,蓦然欺身一进,指戳肘撞,双手各击出两招,左腿也同时飞起,横扫温如玉右膝。
  温如玉不禁为之一惊,再也想不到这少年会斗胆向自己出手,而且招招狠辣,无一不是击向自己要害。她武功再高,也不能不先图自救,手腕一松,错步仰身,倏然滑开数步。
  岑粲胸前一松,亦自拧身错步,退出一步。须知他乃十分狂傲之人,虽对红衣娘娘有所怯惧,但心下亦大为气愤,此刻见自己微一出手,便使得她不得不放松手掌,不禁冷笑暗忖:原来她武功也不过如此。
  怯惧之心,为之大减,双手一整衣衫,又道:“老前辈口口声声讥嘲辱骂于我,实不知是何居心。家师纵然对老前辈有不是之处,但家师并未死去,老前辈却也不该将这笔帐算在晚辈身上呀!”
  言下之意,自是暗讥这丑人温如玉只知以上凌下,以强凌弱,却不敢去找自己的师父算帐。
  如此露骨之话,温如玉怎会听不出来。岑粲目光凝注,心想她必定又要仰天狂笑,或是暴跳如雷。哪知道望了半晌,这诡异毒辣的女魔头面上,不但连半丝表情都没有,而且目光黯淡,像是正在想着心事,又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话。
  这么一来,自然大大出了岑粲意料,转目一望,却见玄衫少年──卓长卿亦在俯首深思,他心下不禁大奇,自忖道:“这厮怎么如此奇怪,起先一副声势汹汹、目眦尽裂的样子,此刻却又站在这里发呆──”
  转目一望,那红衣娘娘亦仍垂首未动。
  “这温如玉怎么也如此模样,倒像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想情郎的样子。”
  目光四扫,只见那十余个红裳少女,有的手持青竹,有的轻捧羽扇,远远围成一圈,竟也是一个个目光低垂,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岑粲人虽狂傲,机智却深,此刻暗中冷笑一声忖道:“这些人一个个都像有着三分痴呆,我却又留在这里作什么。”
  须知他与红衣娘娘以及卓长卿之间,本无深仇大恨,虽对卓长卿有些妒恨,但忖量眼前局势,知道自己若还留在这里,非但毫无用处,只怕还要惹些麻烦。又看到这些人都在出着神,像是根本没有注意自己,心念一动,再不迟疑,回身便走,只希望那红衣娘娘不要又突然拦住自己。
  走了几步,身后没有反应,他又忍不住回头望去,哪知方一回顾间,那红衣娘娘的面容,却又赫然在他眼前,一面冷冷道:“你师父现在哪里?”
  岑粲心中一阵剧跳,往前一窜七尺,方敢转回头,却听这红衣娘娘森冷地又追问一句:“你师父现在哪里?”
  岑粲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师父必定做了一些非常对不起这红衣娘娘之事,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她方才的神色,心想:“难道师父他老人家和这奇丑的怪物,有着什么情感的纠纷?”
  一念至此,不禁又向这丑人温如玉仔细看了两眼,只觉她不但丑得吓人,而且苍老已极,只怕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会爱上这种女子。
  心中转了几转,这狡黠的少年不禁疑云大起,沉吟半晌,方自说道:“家师现在何处,晚辈也不知道。老前辈与家师本是故友,怎的此刻却问起晚辈了?”
  那丑人温如玉面上本是极其森冷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奇特,目中威光尽敛,竟幽幽叹道:“我已将近五年没有见着他了,唉──不知他为什么总是不愿见我──”
  目光一垂,又陷入深思里,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她这种情感的变化,看在岑粲眼里,岑粲不觉为之暗笑一声,知道自己方才的推测,并不离谱,奇怪的只是自己的师父年华虽已老去,却仍风度翩翩,不知怎的竟会搭惹上这种女子。
  他却不知道那万妙真君尹凡之阴险狡诈,世罕其匹,果真为着一事,而骗了这丑人温如玉之情感。原来温如玉有生以来,从未有过一个男人喜欢过她。她面上虽然毒辣怪僻,其实心中又何尝不在渴望着一个男人的温情。
  而尹凡就利用了她这个弱点,使得她全心全意地爱上自己,等到他觉得她已不再值得自己利用,便一脚将她踢开。
  这当然使温如玉痛苦到了极处。只是情感一事,偏又那么微妙,她虽然将他恨到极处,却偏偏又忘不了他,只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这种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才使得她方才的神色,生出那么多变化。只是岑粲虽是尹凡的弟子,对这段事却一点也不知道。
  这两人对面而立,心中各有所思,哪知远远站在一边的卓长卿,此刻竟突然以拳击掌,像是心中所思已有了决定,抬目四望一眼,便自如飞掠来,口中厉喝一声,道:“姓温的,不管你是为着什么,我爹爹总是死在你的手下,今日你武功若强胜于我,那么你就一掌将我击死,否则的话,我就要以你颈上人头,来祭爹爹的在天之灵。”
  温如玉倏然从甜蜜的梦幻中惊醒过来,听他说完了话,面上不觉又泛起一阵阴恻恻的笑容,扫目一望岑粲,冷冷道:“你别想走!”
  才转过头向卓长卿道:“我若一掌将你击死,那么姓卓的岂非再无后代,你爹爹的大仇,岂非永将沉于海底──哼哼,我先还当你是个孝子,哪知却也是个无用的懦夫!”
  卓长卿呆了一呆。他方才见了这丑人温如玉的身法,知道自己并无把握能够取胜,今日若想复仇,实是难如登天,本想乘着她和那黄衫少年答话之际,藉机一走,回到王屋山去,将武功苦练一番,再来复仇。
  但转念一想,此刻大仇在前,自己若畏缩一走,又怎能再称男子?须知他本是至阳至刚之人,正是宁折毋弯的性格,心想便是今日抛却性命,也要和这红衣娘娘拼上一拼。他心中唯一顾虑的,只是自己若死了,又有谁会为爹爹复仇。
  此刻这丑人温如玉的话,竟讲入他的心里,他一呆之后,讷讷说道:“我若死了,我爹爹相知满天下,自然有人会为他复仇的。但今日我若将你杀死,只怕连个复仇的人都不会有哩。”
  丑人温如玉双目一睁,威光暴现,但却又哈哈笑道:“好个相知满天下!我倒要问问你,我老人家将你爹爹击毙已有十年,怎么就没有人来找我老人家为他报仇的?”
  卓长卿不禁又为之一愕,不知道她说此话到底是何用意。沉吟半晌,突然朗声道:“我们姓卓的代代相传,做事但求心安而已。今日我若放过了你,便将食不知味,卧不安寝。你多说也无用,何况──哼,你武功虽高,我却也不畏惧于你。”
  丑人温如玉哈哈大笑,说道:“好极,好极,我老人家就冲着你这分志气,倒是要给个便宜给你占占──”
  她语声一顿,笑容尽敛,冷冷又道:“今日你若胜得了我老人家一招半招,你便尽管将我颈上人头割去,祭你爹爹之灵,我老人家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卓长卿冷冷一笑,道:“阁下名满天下,自然不会失信于我一个后生晚辈,这个我倒放心得很。只是──”他目光向那些围在四侧的红裳少女一扫。
  丑人温如玉已自冷叱道:“你把我老人家当做什么人?难道我还要这些小丫头帮忙不成!今日你我两人动手,谁也不准有人帮忙。如果你胜了,你大仇得报,也──”
  她语声一顿,像是轻微地叹了一声气,接道:“也不会有人找你复仇。”
  卓长卿一挺胸膛,朗声接道:“如果阁下胜了,也尽管将在下颈上人头取去就是──”
  温如玉微一摆手,冷冷笑道:“如此说来,我老人家还算给你占什么便宜?”
  卓长卿怔道:“那便怎的?”
  心中不禁大为奇怪,难道这魔头心肠变了不成?
  却听温如玉一笑接道:“你若败在我的手下,只要代我做成一事,日后你再练武功,仍可找我老人家来复仇,我老人家也不会怨你。”
  此话一出,不但卓长卿大出意外,那岑粲心中亦自大奇,转念又忖道:“这红衣娘娘要他做的事,必定比死还要困难十倍。哼,若是她要与我订此赌约,我再也不会答应的。”
  侧目而望,只见那玄衫少年──卓长卿的双拳紧握,目光低垂,正在想着心事。
  卓长卿何尝不知道这温如玉所提出之事,必定万分困难,但无论如何,自己今日若败于她手下,也只有此法才能有再次复仇的机会,微一咬牙,抬起头来,朗声道:“君子一言──”
  温如玉冷然接道:“难道我老人家还会戏弄于你不成?”
  岑粲暗中一笑,忖道:“这下姓卓的准要上当了。”
  双手一负,静听下文。
  卓长卿朗声道:“那么就请阁下快些说出来。”
  温如玉冷冷笑道:“要是此事你无法办成又该如何?”
  岑粲暗中又一笑,心想这红衣娘娘果然难缠,她要是说出一个卓长卿根本无法办到之事,那岂非还是与叫卓长卿不胜便死一样。
  卓长卿果然亦是一怔,朗声道:“阁下所说之事,要是根本就非在下能做之事,而是强人所难,那么阁下就毋须说出来,反正我卓长卿根本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温如玉拂然道:“此事自是你能力所及。”
  卓长卿挺胸道:“此事若是在下能力所及,亦无亏于忠义,在下虽不才,但有生以来,却从未认为一事是人力无法办到的。”
  温如玉森冷的面上,泛起一丝笑意,颔首道:“如此好极──”
  话声未落,突然身形一展,电也似的掠到卓长卿身前,左掌斜劈,右掌横切,只刹那之间,两招齐出。
  卓长卿复吃一惊,这两招之突来,虽然大出他之意料,但他面对仇家,早已戒备,是以此刻也并不慌乱,右掌微一伸缩,引开她斜击之力,脚下错步,滑开三尺,口中却喝道:“阁下之事尚未说出,怎么突然动起手来?”
  温如玉冷冷说道:“你若胜了我,此事根本无须再说。你若败了,我也决不取你性命,到那时再说也不迟。”
  口中虽在说着话,但身手却未因之稍顿,霎眼之间,掌影翻飞,已拍出十余掌。
  岑粲本在静听这温如玉究竟要说出什么事来,见她突然出手,亦是大奇,但转念忖道:“这红衣娘娘果然狠辣,首先逼得这卓长卿动手,他若败了,那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依这姓卓的个性,无论温如玉说出任何事来,他都万万不会反悔不做。但是这红衣娘娘费了如此周章,却到底是要那姓卓的做什么事呢?”
  心念至此,好奇之心大起,但突又想到这红衣娘娘方才喝令自己留下,不知要对自己玩什么花样,此刻乘她正在动手之际,自己若不乘隙一走,更待何时?反正是无论要那姓卓的做什么事,都与自己无关,自己又何苦一定要知道。
  他略一权衡利害,什么热闹也不想看了,身形一转,方待掠走,哪知目光动处,那些红裳少女已不知什么时候,在自己身侧围了个圈子,不禁暗叹一声,索性负手而立,凝目于这红衣娘娘和卓长卿的比斗,再也不作逃走的念头。
  温如玉倏然拍出十掌。她手掌虽然枯瘦,但其掌力却是凌厉无比,带得卓长卿头上的头巾,猎猎飞舞。方才她和这少年稍一动手,便知道他年纪虽轻,武功却非等闲,是以招招俱是杀手,十招一过,便已尽占先机,将卓长卿压在满天掌影之下,几乎寻不着空隙还手。
  但卓长卿身受久负天下武林第一高手之誉的司空老人十年亲炙,加上先天之资,后天之调,俱是好到极处,掌挥拳击,守了十数招,突然大喝一声,双掌俱出,当胸猛击。他这一招虽然空门大露,全身上下几无一处不在对方掌锋之下,但温如玉目光动处,只见他指尖斜骈,掌心内陷,竟是内家登峰造极的掌力,心中不禁一凛,知道自己纵然能将他一掌击毙,但自己前胸若被他这双掌击下,亦是再无活路。
  她目光动处,身形已随掌风飘出,但等到卓长卿一击之势,已将势竭,遂又一掠而前,倏然三掌,拍向他的面门。
  卓长卿闷哼一声,撤掌拧身,堪堪避开这三掌,突又双掌同击,但却是一上一下,右掌上攻左额,左掌下切右肋,不但掌风虎虎,不在方才那两掌之下,而且掌式变幻无伦。温如玉享名武林数十年,是何等人物,但此刻却竟也看不出他这掌招的来路,当下身形一动,倒打金钟,竟又倏然掠出两丈开外。红衫飘舞,风声猎猎,宛如行云流水。
  卓长卿见她身形倏忽来往,瞬目之间,已进退数次,心下也不禁骇然,双腿钉立如桩,双掌一招连着一招地猛击出来,将地上的砂土都激得飞扬而起。那凝目而望的岑粲,见到他掌力竟如此惊人,心中惊怒交集,暗暗忖道:“以他这种身手,武林中除了有数几人之外,还有谁是他之敌手?想那天目山之会,也必定要被他独占鳌头──”
  妒怒之下,更立心要将此人除去。
  卓长卿这一轮急攻,看似虽将温如玉逼退,而抢得先机,但只要自己掌力稍有空隙,温如玉立即快如闪电地欺身而进,若非他年轻力强,内力含蓄又深,便早已不敌。
  但饶是如此,这种全凭内家真力的掌力,究竟容易亏损,越到后来,他就越感吃力。只见温如玉红衫飘飘,身形仍然从容自若,而且越逼越近,不消数十招,卓长卿便又落在下风。而这一次,他内力将竭,却连平反之力都没有了。
  红日既升,骄阳如火,卓长卿的额角鼻尖,也已沁出汗珠。他不禁暗中长叹,知道再过数十招,自己就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
  此刻他虽在动手,但心中却是思潮翻涌,悲愤填胸,知道今日自己复仇已是无望了。
  又拆了十数招,卓长卿暗道一声:“罢了。”
  呼呼攻出两掌,纵身退出圈外,垂手而立,黯然道:“阁下究竟是何事,只管说出便是。”
  温如玉长袖一拂,仰天笑道:“胜则胜,败则败,你这孩子倒的确是个磊落的男儿。”
  回首侧目一望岑粲,面上笑容尽敛,又道:“比你和你师父都强得多了。”
  岑粲心中暗哼一声,转过头去,故意向对面站着的一个红裳少女微微一笑。
  温如玉目光动处,寒光凛然,恨声道:“果真与他师父一个样子。”
  双掌一拍,那十余个红裳少女突然同时娇声一笑,岑粲只觉眼前微花,漫天的青竹、羽扇,已自当头压下,他不用思索,就知道自己又陷入那霓裳仙舞阵了。
  温如玉冷笑一声,双掌又一拍,那些红裳少女口中突然曼声唱了起来,身形也越舞越疾。岑粲只见一道道红墙接二连三地向自己压了过来,方自击退一道,另一道就跟踪而来。他虽已领教过霓裳仙舞阵的滋味,但此刻亦不禁骇然。
  卓长卿闪目而视,只觉这些少女歌声一起,阵法的变幻,就更玄妙迅快,才知道方才自己陷入阵中时,人家并未使出全力来,心下不禁更惊,知道自己复仇,只怕越发困难。
  却见温如玉眼望着困在阵里的岑粲,面上又露出极为奇特的神色来,垂首沉吟了半晌,方自侧目向卓长卿道:“我此事说出,非但不是加害于你,反却是件别人求之不得之事,你若像他一样──”
  她随手一指岑粲,冷哼一声,接道:“只怕你跪在地上求我,我还不答应哩!”
  卓长卿心中一愕,面上却仍是木无表情。须知他此刻既败于自己仇人之手,又得听命于她,心中羞愧自责之情,正是无以复加,若不是忖念自己父仇未报,连死都不能,只怕他早已引颈自决了,至于温如玉叫他所做之事是好是坏,根本未在他心上。
  他冷然而望,只见这红衣娘娘温如玉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数十年来,我费了无穷心力,搜尽天下的奇珍异宝。为着这些身外之物,我不知造下多少杀孽,唉──直至此刻,年华已去,那些东西价值虽高,却又怎能挽回既去的青春──”
  她话声突然一顿,双目凛然一睁,眨也不眨地望在卓长卿面上,冷然接道:“只是那些东西,却仍然是无价之宝,世人想求一件,亦不可得。我近年来虽被一人骗去不少,但所余之物,仍然非同小可。别的不说,就单以宝剑一样,就全都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物,你知道吗?”
  卓长卿茫然点了点头,她便又接道:“我之一生,孤僻寡合,常人只要稍拂我意,我便一掌击毙。是以武林中人,当着我面,都尊称我一声‘红衣娘娘’、‘红衣仙子’,但却没有一人不在背后将我骂得体无完肤。哼,只是那些家伙俱是猪狗不如,无论他们怎么骂,我都不放在心上。”
  卓长卿见她越扯越远,心下正是不耐,却听她又叹道:“这些话我一生之中,从未对人说过,今日不知怎么,竟对你说了出来。也许是我年轻的时候,脾气也跟你一样,是个宁折毋弯的牛脾气,是以一见你,便觉投缘。这倒真是奇怪得很。”
  她长叹一声,缓缓向那辆华丽的香车走去。卓长卿见这素来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此刻竟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怔怔地望着她那枯瘦的背影,心里想到她一生的寂寞,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几乎已忘却她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须知他情感极为丰富,是以此刻才有这种心情,亦自缓缓移动脚步,跟了过去。只见她沉重地坐到车上,像是她衰老的一生之中的一连串寂寞的岁月,已使得她此刻极为疲倦,世间无论任何人,又还有哪一件更比寂寞令人难以忍受的呢?
  哪知她方自坐到车上,目光突又一凛,森冷地说道:“你若不遵诺言,我一样还是要你的命。哼,你莫以为我真的对你好──”
  卓长卿不禁又一愕,心想这红衣娘娘性情真令人难以捉摸,却见她身形一倒,靠在车上的丝垫上,霎眼之间,又仿佛衰老许多,老得令人难以相信她是个震慑武林的魔头。
  只见她双目睁开一线,仰视着白云苍穹,沉思了片刻,又道:“我一生之中,恨尽天下人,天下人也尽恨我,但只有一人,却是我真心爱着的,为了她,叫我立刻去死,我也不会稍有犹豫──”
  说至此处,她面上竟又满含温情之意。卓长卿暗叹一声,心里却奇怪,能被这女魔头深深爱着的,又是什么人呢?转念又想:这人是谁,与我又有何关系。不禁又暗骂自己,怎么会对这杀父的仇人生出同情之心来。
  于是他目光一凛,沉声道:“阁下究竟有何事──”
  哪知温如玉却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仍然自管自地说下去,道:“你是个正直而倔强的孩子,所以我才告诉你,我所深爱之人,就是我那唯一的徒弟。那天在始信峰下,想必你也见过她了,只要你不是瞎子,你总该看出她是多么美丽。我一生之中见过的女人虽有不少,但却从未见过有一人比她更好看的了!”
  她微微一叹,又道:“只是这孩子表面虽温柔,骨子里却倔强得很,跟我一样,是天生的坏脾气。有这样脾气的人,就算她武功再高,还是要一生受苦。我自己知道我年纪老了,活不长了,就开始为她担心,不知道她将来怎么办。”
  这名慑天下的魔头,此刻斜倚香车之上,竟娓娓与卓长卿话起家常来了,却将她究竟要卓长卿做什么事一字不提。
  卓长卿心中越听越是不耐,但不知怎么,却不忍打断她的话。
  他却不知那被困在霓裳仙舞阵中的岑粲,心中的急躁,更远在他之上,只恨不得从那竹风扇影之中飞身而出,飞到这里来,听听温如玉说的是什么。
  但他轻功虽高,此刻却被那些旋舞着的少女逼得寸步难行。他目光斜瞟处,只见那红衣娘娘娓娓而言,而那卓长卿却在垂首静听,心里更奇怪,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急躁之下,出手便急,但他使尽全力,却也不能脱身而出。
  一段时间过后,他发现这些红衫少女的身形虽仍转动不息,但却并不存心伤他,只是将他层层围住而已,于是他出手之间,便只攻不守,这么一来,威力虽增强一倍,却也仍然无法伤得了人家。
  他武功虽不弱,此刻气力却也已觉着不支,心里想到方才卓长卿撒手认输之事,亦自暗叹一声:“罢了。”
  身形一停,不再出手。
  哪知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一些并不致命的地方,就在他停下身形的那一刹那,便已轻轻着了十数掌,耳边只听那些少女娇声笑道:“看你还蛮像样的,怎么这么不中用呀?”
  打得虽轻,笑得虽甜,但打在岑粲身上,听在岑粲耳里,直比砍他一刀还难受。此刻他纵然要被活活累死,却再也不会停手的了,狂吼一声,攻出数掌。但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他虽存心拼命,却也无用。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52
第09章 善恶难分
 这一声狂吼使得卓长卿微微一怔,方待转首而望,却听那红衣娘娘温如玉已自冷冷说道:“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
  卓长卿暗叹一声,沉声道:“小可正在听着。”
  他心中虽对这温如玉冷冷叱责的语气极为不惯,但是他乃禀性刚直之人,想到自己已毁于此人之手,又有诺言在先,自己此刻便得听命于她,是以便将心中怒火强忍下去。
  温如玉冷哼一声,忽又叹道:“我那徒弟年纪极小的时候,爹爹妈妈就全都死了,她……”
  语声突然一顿。卓长卿抬眼望去,只见这名满天下的魔头,目光之中,瞬息之间已换了数种变化,此刻目中竟满含着一种幽怨、自责的神色。卓长卿心中不禁大奇:“这魔头昔日难道也有着什么伤心之事?”
  却见她又长叹一声,又道:“她甚至连她爹爹妈妈的姓名都不知道,我就替她取了个名字,叫做温瑾。你说,我取的这个名字可还好吗?”
  卓长卿又是一愕,茫然点了点头。温如玉丑陋严峻的面上微笑一下,又道:“这些年来,瑾儿一直跟着我,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脸上的笑容却一年比一年少。她还不到忧郁的年纪,却远比别人要忧愁很多。我问她为什么,她嘴里不说,我心里却知道,她是在感怀身世。你想想,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活了许多年,却连她亲生父母的姓名都不知道,该是件多么惨的事。”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原来那天真刁蛮的女子,身世却如此凄凉可怜!”
  心下不禁对她大起同情之心。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而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刻却正在自己面前……一时之间,他心中思潮数转,不觉又想得痴了。
  温如玉目光转处,突又森冷如剑,在卓长卿面前一扫,冷冷道:“你心里在想着什么?”
  卓长卿陡然一惊,温如玉又道:“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哼哼,我老人家平生杀人无数,可从未有过一人敢来复仇的。你既有如此孝心,又有如此豪气,我老人家总有成全你的一天。”
  卓长卿心中又一愕,暗忖:此话何意?
  却见她冷笑一声,又道:“只是现在你却得好好听着我的话,不但眼睛不要望向他处,心里也不得乱想心思,如若不然──哼哼!”
  卓长卿剑眉一轩,胸中怒气大作,但转念一想,不禁又自长叹道:“那温瑾的身世性格,与小可并无关系。阁下还是先将对小可的吩咐说出──”
  温如玉突然泛起一个奇怪的笑容,接口道:“瑾儿的身世性格此刻虽然与你无关,可是日后却大有关系了。”
  卓长卿大奇道:“此话怎讲?”
  哪知温如玉伸出枯瘦的手掌,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却不回答他的话,只管接着说道:“我久居苗疆,足迹很少到江南来,瑾儿便也跟着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步。我看她一年比一年忧郁,就想尽了各种办法来使她开心些。哪知她表面露出笑容,心里却还是不快活!”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这丑人温如玉狠毒一生,却料不到她竟会对一个女孩如此温柔。师父常说:‘世上无论如何凶残狠毒之人,心中却总有善良的一面。’我先还不信,此刻才知道这话果然是对的了。”
  又想到:“那温瑾虽然身世凄苦,却有个师父对她如此好,她也算是个幸福的人了。”
  此刻他眼前似乎又泛出那红裳少女温瑾美如春花般的笑容。这温如玉的言语虽久久没有归入正题,他竟也未觉不耐。
  温如玉目光一抬,又道:“有一天,瑾儿忽然跑来要求我,说她想要见一下天下英雄。我和她自幼相处,别人不敢在我面前说的话,她都敢说,可是她提出这个要求来,我却愕住了。试想我温如玉一生之中,普天之下,都是恨我、怕我的人,我又怎能为她找来天下所有的英雄?”
  “可是她从来没有对我提过要求,此刻她既然说了出来,我又怎能拒绝?当时我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一个办法来。”
  她话声微微一顿,又道:“有一天,我静坐之中,回念旧事,忽然想到那次黄山始信峰下之事……那天的事,你总该很清楚的了!”
  卓长卿暗哼一声,亢声道:“那天的事,在下即是粉身碎骨,也万万不全忘记的。”
  温如玉目光一凛,在卓长卿面上凝注半晌,忽然微微颔首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有骨气的正直孩子。唉──你爹爹虽然已死,但他若知道有你这种儿子,也该含笑九泉了。”
  语气之中,竟满含感慨羡慕之意,又似乎微带惆怅。
  卓长卿目光一抬,只见她目光之中的肃杀冷削之意,此刻竟已全然消失,却像是个慈祥的老妇,在温柔地望着自己,一时之间,他心中百感交集,亦不知是惊是怒,是恨是愁。
  却听温如玉又道:“那天在黄山始信峰的铁船头里,出了件奇事。你该也看到黄山周围百里的蛇虫野兽,都疯了似的跑到铁船头去。它们虽然明知在那里有个它们的克星,它们去了,必定送死,但是它们却又无法克制自己,明知送死也要跑去。
  “你武功不弱,当然是有名师指点。你可知道那是为着什么吗?”
  卓长卿沉吟半晌,心中虽不愿回答她的话,却仍然说道:“那潜伏在铁船头中的异兽,乃天下至毒之物,而且能够发出一种极为奇异的香味,使得任何一种蛇虫猛兽都无法抗拒。”
  温如玉微微一笑,道:“对了。当时我就在想,我若召集天下英雄,别人一定不会赶来。但我若和那星蜍一样,用天下英雄都无法抗拒的诱惑,那么他们纵然恨我、怕我,却也不得不来了。”
  她得意地笑了一下,又道:“我虽不能和那星蜍一样,体发异香,但我却有着普天之下,没有一人见了不动心的奇珍异宝,这些珍宝就是我发出的香气。凭着这香气,我就能将天下武林豪七,都叫到我那瑾儿面前。”
  卓长卿剑眉微皱,暗道一声:“原来如此。”
  他先前本在奇怪,天目山上,怎会有个如此盛会,此刻一听才知道真相。
  温如玉笑容一敛,突又叹道:“哪知道瑾儿听了我这计划,却道:‘你老人家的奇珍异宝虽然都是世人梦寐以求之物,却也未见得能将天下英雄都引来。来的若都是一些不成材的角色,那我还不如不看哩。’我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个办法,本来以为已经很好了,哪知却被她这一句话全盘推翻。但我仔细一想,却又不能不承认她这话说的有些道理。”
  卓长卿暗中颔首,忖道:“看来这温瑾还是个聪明绝顶之人。”
  却听温如玉又道:“过了几天,她忽然自己画了三幅画,拿来给我看,又对我说要在天目山开个较技之会。她说:‘这么一来,一些贪财爱宝的人,固然是非来不可,另一些还未成婚的少年豪杰,也一定会来。就算还有些这两样都不能打动的人,但他们只要是武林中人,就不会没有争名好胜之心,一听天目山上有个如此的较技之会,必定会赶来的。’她又说:‘好利、好名、好色、好奇,本是人们的根性,这么一做,我就不相信世人还有既不好名利,也不好奇的人!’”
  卓长卿心中暗道:“惭愧。”
  他自己虽不好名利财色,但好奇之心,却还是不能克制。这温瑾如此做来,确已是将世人一网打尽了。
  温如玉缓缓又道:“我当时听了,心里不免有些奇怪,就问她:‘假如在那较技之会上武功最强的人,是个秃子麻子,那么你是否也要嫁给他呢?’她微微一笑,却不回答我的话,只问我肯不肯。我想来想去,还是答应了她,只是答应了之后,又有些后悔,心想普天之下,武功若能胜得了我这瑾儿的,本不会太多,即使有上几个,年龄也必定很大了,品貌也未必会好,瑾儿嫁给了这种人,岂非是彩凤随鸦?”
  她目光又自缓缓注向卓长卿身上,又道:“可是今日我见了你,才知道天下果然是奇人辈出。能够教得出你这一身武功的人,那他的武功,也一定深不可测了。我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你也一定不会告诉我,可是我却很钦佩他,因为他不但将你教成一身武功,还将你教成一个大丈夫。哼!世上有些人武功虽高,行为却卑鄙得很。”
  她随手一指那被困在霓裳仙舞阵中,此刻身法也越来越缓,气力已渐不支的岑粲,又道:“他和他那师父,就全都是这种人。”
  语气之中,怨恨之意,又复大作。卓长卿心中一动,他听了这温如玉一席话,心中思潮翻涌,几乎已将这赌命之事忘了。
  此刻他见这温如玉对那黄衫少年,似乎甚为恨毒,心下又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这丑人温如玉与他们师徒本是一丘之貉,她却说出此话,岂非有些奇怪?他却不知道温如玉心中对那万妙真君尹凡的怨恨,只怕还在他自己之上呢。
  转目望去,只见温如玉目光低垂,凝注在自己的手指上,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而且看来还不知要想多久的样子。
  卓长卿干咳一声,见她仍然浑然如未觉,心思数转,想问她要自己做的究竟是什么事,但目光动处,却见到她此刻面上竟是一片安宁祥和之色。她这张丑陋不堪的面容,暴戾冷削之气一去,看来也就似乎没有那样丑陋了。卓长卿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此刻她心中所思,必定是十分善良之事。她一生行恶,一生之中,大约极为难得有这种安宁祥和之色。”
  一念至此,遂将已到口边的话忍住了,转目望向那被困在漫天红影中的黄衫少年。
  那些红裳少女仍然是衫袖飘飘,身形曼妙,一副曼舞清歌的样子,但她们身形的交替流转,却是极为迅快。卓长卿一眼望去,根本无法看清那黄衫少年的身形,只觉在这一片红影中的黄色人形,展动已越来越缓,显见已是难以支持了。
  卓长卿与这黄衫少年曾经交手,知道此人虽然狂傲,武功却极为不弱,在武林中已可列为一流高手之称,而此刻却被这些武功并不甚高的少女,困得一筹莫展,如此看来,显见这霓裳仙舞阵的确有着不同凡俗的威力。
  一念至此,他便定睛而望,留意去观察这些少女所施展的身法,只觉她们身法配合的确是妙到毫巅,一时之间,竟无法看出她们的身形,是如何展动的。
  他这一定睛而望,目光便再也舍不得离开。须知任何一个天性好武之人,遇着这种深奥的武功,便有如一个稚龄幼童,见着他最最喜爱的糖果一样。
  他全神凝注着这些红裳少女的身形变化,只觉这霓裳仙舞阵似乎和那武林第一宗派,武当派的镇山九宫八卦阵有些相似,但其繁复变化,却犹有过之。他虽是绝顶聪明之人,但看了许久,却仍未参透其中的奥妙,心下不禁大为急躁,暗中感叹一声,忖道:看来这丑人温如玉的聪明才智,的确不是常人能及。唉──日后我若想报此深仇,只怕不是易事呢!
  他心中正自繁乱难安,哪知耳侧突然响起一声冷笑,只听温如玉冷冷说道:“我这霓裳仙舞阵虽非盖绝天下,却也不是你略微一看,便能参详得透的。”
  卓长卿心中一凛,却听温如玉又道:“我这阵法关键所在,全在脚步之间,你若单只注意她们的身形掌法,莫说就这一时半刻,只怕你再看上一年,也是枉然。”
  卓长卿暗道一声:“惭愧!”
  却见温如玉突然伸出双掌,轻轻一拍,掌声清脆,有如击玉。
  那些红裳少女一闻掌声,身形竟突然慢了下来。卓长卿心中一动,不禁大奇,忖道:难道这温如玉有意将这阵法的奥妙,让我参透吗?
  这想法看来不但不合情理,而且简直荒谬得近于决不可能。一个毒辣而狠心的魔头,怎肯将自己苦心研成的不传之秘,如此轻易的传授给一个明知要向自己复仇的仇人之子呢?
  但卓长卿目光动处,却见这些红裳少女,不但已将身形放缓,而且举手投足间,身形、步法都极清晰可见。卓长卿虽对方才自己的想法,惊奇难信,但此刻却又不得不信了。
  这霓裳仙舞阵法一松,卓长卿固然惊异交集,那黄衫少年岑粲,更是大感奇怪。他此刻已是精竭力尽,就连发出的招式,都软弱得有如武功粗浅之人一般,此刻得到喘息的机会,精神突然一振,拼尽余力,呼呼攻出数掌,冀求能够冲出阵外。
  哪知阵法方自转动三五次,温如玉突又一拍手掌,掌声方落,那些红裳少女的身形便又电似的转动起来。
  温如玉斜眼一瞟,只见卓长卿兀自对着阵法出神,干咳一声,问道:“你可看清了?”
  卓长卿回首一笑,道:“多承指教。”
  他天资绝顶,就在方才那一刻内,便已将这霓裳仙舞阵的奥妙,窥出多半,此刻心中突又一动,忖道:“这温如玉将此阵法的奥妙传授于我,难道就是为了她要叫我做的那事,与此阵法有关?”
  念头尚未转完,却听温如玉已冷冷说道:“此刻距离八月中秋尚有数日,在这数日之间,你切需寻得一法破去此阵,到了八月中秋那一天,你便赶到天目山。”
  卓长卿微微一怔,脱口问道:“这难道就是阁下要我所做之事吗?”
  温如玉面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一般,却又道:“这次天目山上的较技之会,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武林英豪,闻讯而来的,几乎已占了普天之下的武林俊颜大半,这其中自然不乏身手高强,武功精绝的人。你在八月十五那一天,务须将他们全都击败……”
  她微微一笑,又道:“以你之武功,只要没有意外,此事当可有八分把握。”
  卓长卿越听越觉奇怪,不知道这温如玉此举,究竟何意。
  温如玉目光微扫,面上竟又露出一丝笑容,缓缓又道:“然后你便得破去这霓裳仙舞阵,最后你还得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和我那徒儿温瑾较一较身手。只要你能将她击败,那么……”
  她又自一笑,倏然中止了话。卓长卿心中猛然一阵剧跳,张开口来,却半晌说不出话。只见温如玉目光缓缓移向自己面上,又道:“瑾儿若是嫁给了你,那么我也就放心了。她脾气不好,凡事你都得让着她一点……”
  她语声突然一凛,接道:“你若对她不好,我就算死了,做鬼也得找你算帐。”
  卓长卿心中轰然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挣扎着说道:“难道这就是阁下要我所做之事吗?”
  温如玉微微一笑,道:“正是此事……若不是我看你聪明正直,你跪在地上求我三天三夜,我也不会答应你的。”
  卓长卿定了定神,一清喉咙,道:“在下方才既然已败于阁下之手,阁下便是让我赴汤蹈火,在下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只是此事……”
  温如玉冷笑了一声,接口说道:“此事便又怎的?难道有违于仁义道德?难道是人力无法做到的不成?”
  卓长卿呆了一呆,俯下头去,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千思百转,却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人家的话。要知道温如玉让他所做之事,的确是既无亏于仁义道德,亦非人力无法做到之事,他本该遵守诺言,一口答允,但那温瑾却又是他杀父仇人的徒弟……
  一时之间,他心中思潮反复,矛盾难安,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只听得那丑人温如玉又自冷笑一声,道:“此事是你亲口答允于我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也是你亲口所说之话。我只当你真是个言出必行的大丈夫,哪知道──哼哼,如今你却做出这种模样来,让我老人家瞧见了,实在失望得很。”
  卓长卿目光一抬,只见这温如玉目光之中,满是讥讽嘲笑之意,心中不由热血上涌,忖道:“古之尾生,与女子约于桥下,女子未至,洪水却至,尾生宁死而不失信,竟抱桥柱而死。其人虽死,其名却留之千古。我卓长卿不能尽忠于国,又无法承欢于父母膝下,这信之一字,无论如何也得守他一守。我爹爹昔年是何等英雄,他老人家九泉之下若有知,想必也不愿意我做个失信于人的懦夫,让这温如玉来讪笑于我。”
  一念至此,心胸之间,不觉豪气大作,朗声道:“此事既是我亲口所说,我自然绝对不会反悔。只是我纵然娶了你的徒弟,三年之内,我仍必定寻你复仇。你若以为我会忘了复仇之事,那你却是大大的错了。”
  温如玉冷冷一笑,道:“莫说三年,就算三十年,我老人家一样等着你来复仇。只怕──哼哼。”
  她冷哼两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言下之意,却是只怕你这一生一世若想找我复仇,亦是无望的。
  卓长卿心智绝顶,焉有听不出她言下之意的道理?剑眉微轩,方欲反唇相讥,却见这红衣娘娘突然一拂袍袖,长身而起,向卓长卿冷冷瞥了一眼,接着又道:“八月中秋之日,你无论有着何事,也得立刻放下,到那天目山上……”
  卓长卿一挺胸膛,朗声接口道:“纵然我卓长卿化骨扬灰,八月十五那一天,也定要赶到天目山去,阁下大可放心。姓卓的世代相传,从未有过一人是言而无信之徒。”
  温如玉目光之下,竟似又隐泛笑意,沉声道:“如此便好。”
  目光一转,转向那边已自被困在红衫舞影中的黄衫少年岑粲,眼中所隐泛的笑容,立时便又换作冷削肃杀之意,缓步走下车子,突又轻轻一拍手掌。卓长卿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掌声方落,那些红裳少女便一齐顿住身形,动作浑如一体,全无快慢之分。
  而那黄衫少年岑粲,却是须发凌乱,满头汗珠,气喘咻咻地站在中间,先前那种潇洒狂傲之态,如今却已变得狼狈不堪,竟连那双炯然有光的眼睛,都已失去原有的光采,望着温如玉颤声说道:“家师纵然与你不睦,你又何必恁地羞辱于我……”
  话犹未了,竟“噗”的一声,坐到地上,显见是将全身精力,全都耗尽,此刻纵然是个普通壮汉打他一拳,只怕他也是无法还手的了。
  卓长卿与他虽然是敌非友,但此刻见了他这种模样,心下仍然大为不忍,缓缓转过身子,不再望他一眼。
  温如玉冷笑一声,轻轻做了个手式,亦自转身回到车上。那些红裳少女便将岑粲半拉半扯地扶了起来,一人纤手微拂,在他胸口璇玑穴上轻轻一点,瞬息之间,这行少女,便又扶车而去。只听那红衣娘娘冷然回首道:“此刻距离八月中秋已无多久,你还是寻个地方,好好再练练功夫吧。就凭你此刻的身手……哼,只怕还未必成呢。”
  卓长卿怔怔的望着她们红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初秋翠绿的林野里,暗中长叹一声,只觉自己一生之中,遭遇之奇,莫过于方才和这丑人温如玉打赌之事了。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却也万万料想不到,自己这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惜以自家性命来赌之事,竟是要让自己来娶她的徒弟。
  他不敢想像此事日后将要发展到何种地步,因为此事根本就今人无法思议。站在初秋仍然酷热的阳光里,他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又想道:“昨夜快刀会会众的惨死,不知究竟是谁干的。难道温瑾听了黄山始信峰下,铁船头里异兽星蜍的那一段故事,也想将天下武林豪士都诱到这天目山下来,然后也学那星蜍的样子,将他们一一杀死吗?”
  想到这里,他全身不禁为之泛起一阵寒意,眼前似乎又泛起十年之前,始信峰下,那些蛇虫猛兽,争先恐后地奔向铁船头去的情景,不禁长叹一声,忖道:那些虫兽何尝不知道自己此去实是送死,但却仍然无法抗拒那星蜍散发出的香气,明知送死,还是照去不误。而此刻这些不远千里跋涉而来的武林豪士,又何尝能抗拒那温瑾在天目山中设下的种种诱惑呢?只怕他们也和那些无知的虫兽一样,明知如此,也要去试上一试的了。
  他心念数转,越想越觉得这天目山中的武林盛会,实是一个极大的陷阱,当下便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自己既然知道此事,就得将这场武林浩劫,消于无形。只是自己该如何去做呢?却仍然茫无头绪。
  此刻在他身后的林木之中,突然缓缓踱出一个玄服高冠的长髯老者来,脚下穿着的虽是厚达三寸的厚底官靴,但行走之时,却仍是漫无声息,而且他出现得又是那么突然,生像是树木的精灵,突然由地底涌现,又似乎是许久以前,他便已在那树林之中,只是直到此刻,他方自现出身形来。
  他缓缓走到那俯首沉思着的卓长卿身侧,突然朗笑一声,道:“兄台双眉深皱,面带忧色,难道心中有着什么忧愁之事?”
  卓长卿蓦地一惊,抬目而望。只见自己身侧,赫然多了一个长身玉立,丰神冲夷的长髯老者,正自含笑望着自己。
  阳光耀目,将这老者颔下长髯,映得漆黑光亮,也映得他那隐含笑意的双睛,神光宛如利剑。一眼望去,卓长卿但觉此人年纪虽似已近古稀,但神采之间,却仍潇洒无比,宛然带着几分仙气。
  他方才虽是凝神而思,但自信耳目仍然异常灵敏,此刻见这老者已经来到自己身侧,而自己却仍未觉察,心下又不禁为之骇然,呆呆地愕了一愕,却见那老者又自朗声笑道:“千古以来,少年人多半未曾识得愁中滋味。兄台虽然温文尔雅。但眉目之间,却是英气逼人,老夫自问双目不盲,一望而知,兄台必定是位身怀绝技的少年英雄,绝非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酸丁可比。此刻却又为着何事,如此愁眉不展呢?”
  这老者不但丰神冲夷,而且言语清朗,令人见了无法不生好感。
  卓长卿此刻虽对这老者有如幽灵一般的突然出现,大感惊异,却又不禁为他这种潇洒神态,清朗言词所醉,含笑一揖,亦自朗声说道:“多谢长者垂询。小可心中,确是愁烦紊乱,不能自已。”
  这长髯老者朗声一笑,捋须笑道:“兄台如果不嫌老夫冒昧,不知可否将心中烦愁之事,说与老夫一听?老夫虽然碌碌无能,却终是痴长几岁,也许能为兄台分忧一二,亦未可知。”
  卓长卿抬目而望,只觉这老者目光之中,生像是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长叹一声,道:“既承长者关怀,小可敢不从命……”
  心念一转,突然想到自己心中无法化解之事,不但有关自己一生的命运,而且是武林之中一件绝大秘密,这老者言语之中,虽似对自己极为关怀,但自己却又怎能将这种有关武林劫运的生死大事,随便说将出来?一念至此,便顿住了话声,望着这行踪诡异,武功却似绝高的老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哪知这老人突又朗声笑道:“兄台如不愿说,老夫实是……”
  卓长卿轻喟一声,接口道:“并非小可不愿说与老丈知道,而是此事关系太大。如果是小可一人之事,既承老丈关切,小可万无不说之理。”
  长髯老人微微一笑,道:“兄台既如此说,老夫自然不便再问。只是兄台若将此等关系重大之事隐藏于心,不去寻人商量一下,亦非善策──”
  他一捋长须,接着又道:“须知一人智慧有限,兄台纵然是聪明绝顶,恐也无法将这等关系重大之事,想出一个适善对策来。与其空在这里发愁,倒不如寻个知心之人商量商量,老夫与兄台交浅而言深,但望兄台莫怪。”
  他又自哈哈一笑,目光炯然,凝神望在卓长卿面上。
  卓长卿但觉此人言语之中,句句都极为有理。但他生性谨慎,绝无一般少年飞扬跳脱之性,心中虽觉这老者之话极为有理,却仍然不肯将此事贸然说了出来,方自俯首沉吟,却听这高冠老者又自笑道:“兄台毋庸多虑,老夫并无探询兄台隐秘之意。兄台如不愿说,也就罢了。”
  卓长卿暗中一叹,心下大生歉疚之意。须知凡是至情至性之人,便受不得人家半分好处。若是受了人家的好处,他便要千方百计地去报答人家的好处。若教他得了人家的好处而不去报答人家,那却比教他做任何事都要令他难受些。
  此刻卓长卿心中便是觉得,这老者虽与自己素不相识,但无论如何。人家对自己总是一番好意,而自己却无法报答人家的这番好意,是以心中便生出歉疚之心来。
  那长髯老者望着他的面色,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容,像是十分得意,只是他这种笑容却被他的掩口长须一齐掩住,卓长卿无法看出来而已。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心中忍不住要将此事说出来,但忽而又忍了下去。沉吟再三,终于叹道:“老丈如此关怀于我,小可却有负老丈盛情,实在难受得很──”
  长髯老人捋须一笑,截断了他的话,含笑缓缓说道:“兄台如此说,却是见外了。老夫与兄台虽是萍水相逢,对兄台为人,却倾慕得很。兄台如不嫌弃,不知可否让老夫做个小小东道,寻个荒村野店,放怀一醉,一来也让兄台稍遣愁怀,再者老夫也可多聆些教益。”
  卓长卿长揖谢道:“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叨扰老丈了。”
  他心中对这高冠老者,本有歉疚之意,此刻自然一口答允。两人并肩而行,那高冠长髯老者言谈风雅,语声清朗,一路之上,娓娓而谈,却绝口不提方才所问之事。
  顿饭光景,临安城廓,便已在望。在这段时间中,卓长卿不觉已对高冠老者大生好感,心中暗忖:“这老者不但丰神冲夷,谈吐高妙,而且武功仿佛绝高,轻功更仿佛还在我之上。像他这种人物,必定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角色。”
  一念至此,不由转首含笑问道:“小可卓长卿,不知老丈高姓大名,可否见告?”
  那长髯老者微微一笑:“老夫飘泊风尘,多年以前,便将姓名忘怀了。江湖中人有识得老夫的,多称老夫一声高冠羽士。‘羽士’两字,老夫愧不敢当;这‘高冠’二字,确是名副其实。是以老夫便也却之不恭,也自称为高冠羽士了。”
  他朗声一笑,手指前方,含笑又道:“前面青帘高挑,想必有个小小酒铺。这种荒村野店,虽然粗陋些,但你我却可略脱形迹,放怀畅谈,倒比那些酒楼饭庄要好得多了。”
  卓长卿口中自是连声称是,心中却不禁大为奇怪。这“高冠羽士”四字,虽亦极为高雅,但却不是声名显赫的姓氏。司空老人虽然足迹久已不履人世。但对天下各门各派的奇人异士,都知之甚详,也曾非常仔细地对卓长卿说了一遍。
  但卓长卿此刻搜遍记忆,却也想不出这“高冠羽士”四字的油来。这“高冠羽士”四字,若是那黄衫少年的名字,卓长卿便不会生出奇怪的感觉来。为他这种潇洒神态,清朗言词所醉,含笑一揖,亦自朗声说道:“多谢长者垂询。小可心中,确是愁烦紊乱,不能自已。”
  这长髯老者朗声一笑,捋须笑道:“兄台如果不嫌老夫冒昧,不知可否将心中烦愁之事,说与老夫一听?老夫虽然碌碌无能,却终是痴长几岁,也许能为兄台分忧一二,亦未可知。”
  卓长卿抬目而望,只觉这老者目光之中,生像是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长叹一声,道:“既承长者关怀,小可敢不从命……”
  心念一转,突然想到自己心中无法化解之事,不但有关自己一生的命运,而且是武林之中一件绝大秘密,这老者言语之中,虽似对自己极为关怀,但自己却又怎能将这种有关武林劫运的生死大事,随便说将出来?一念至此,便顿住了话声,望着这行踪诡异,武功却似绝高的老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哪知这老人突又朗声笑道:“兄台如不愿说,老夫实是……”
  卓长卿轻喟一声,接口道:“并非小可不愿说与老丈知道,而是此事关系太大。如果是小可一人之事,既承老丈关切,小可万无不说之理。”
  长髯老人微微一笑,道:“兄台既如此说,老夫自然不便再问。只是兄台若将此等关系重大之事隐藏于心,不去寻人商量一下,亦非善策──”
  他一捋长须,接着又道:“须知一人智慧有限,兄台纵然是聪明绝顶,恐也无法将这等关系重大之事,想出一个适善对策来。与其空在这里发愁,倒不如寻个知心之人商量商量,老夫与兄台交浅而言深,但望兄台莫怪。”
  他又自哈哈一笑,目光炯然,凝神望在卓长卿面上。
  卓长卿但觉此人言语之中,句句都极为有理。但他生性谨慎,绝无一般少年飞扬跳脱之性,心中虽觉这老者之话极为有理,却仍然不肯将此事贸然说了出来,方自俯首沉吟,却听这高冠老者又自笑道:“兄台毋庸多虑,老夫并无探询兄台隐秘之意。兄台如不愿说,也就罢了。”
  卓长卿暗中一叹,心下大生歉疚之意。须知凡是至情至性之人,便受不得人家半分好处。若是受了人家的好处,他便要千方百计地去报答人家的好处。若教他得了人家的好处而不去报答人家,那却比教他做任何事都要令他难受些。
  此刻卓长卿心中便是觉得,这老者虽与自己素不相识,但无论如何。人家对自己总是一番好意,而自己却无法报答人家的这番好意,是以心中便生出歉疚之心来。
  那长髯老者望着他的面色,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容,像是十分得意,只是他这种笑容却被他的掩口长须一齐掩住,卓长卿无法看出来而已。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心中忍不住要将此事说出来,但忽而又忍了下去。沉吟再三,终于叹道:“老丈如此关怀于我,小可却有负老丈盛情,实在难受得很──”
  长髯老人捋须一笑,截断了他的话,含笑缓缓说道:“兄台如此说,却是见外了。老夫与兄台虽是萍水相逢,对兄台为人,却倾慕得很。兄台如不嫌弃,不知可否让老夫做个小小东道,寻个荒村野店,放怀一醉,一来也让兄台稍遣愁怀,再者老夫也可多聆些教益。”
  卓长卿长揖谢道:“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叨扰老丈了。”
  他心中对这高冠老者,本有歉疚之意,此刻自然一口答允。两人并肩而行,那高冠长髯老者言谈风雅,语声清朗,一路之上,娓娓而谈,却绝口不提方才所问之事。
  顿饭光景,临安城廓,便已在望。在这段时间中,卓长卿不觉已对高冠老者大生好感,心中暗忖:“这老者不但丰神冲夷,谈吐高妙,而且武功仿佛绝高,轻功更仿佛还在我之上。像他这种人物,必定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角色。”
  一念至此,不由转首含笑问道:“小可卓长卿,不知老丈高姓大名,可否见告?”
  那长髯老者微微一笑:“老夫飘泊风尘,多年以前,便将姓名忘怀了。江湖中人有识得老夫的,多称老夫一声高冠羽士。‘羽士’两字,老夫愧不敢当;这‘高冠’二字,确是名副其实。是以老夫便也却之不恭,也自称为高冠羽士了。”
  他朗声一笑,手指前方,含笑又道:“前面青帘高挑,想必有个小小酒铺。这种荒村野店,虽然粗陋螳,但你我却可略脱形迹,放怀畅谈,倒比那些酒楼饭庄要好得多了。”
  卓长卿口中自是连声称是,心中却不禁大为奇怪。这“高冠羽士”四字,虽亦极为高雅,但却不是声名显赫的姓氏。司空老人虽然足迹久已不履人世。但对天下各门各派的奇人异士,都知之甚详,也曾非常仔细地对卓长卿说了一遍。
  但卓长卿此刻搜遍记忆,却也想不出这“高冠羽士”四字的油来。这“高冠羽士”四字,若是那黄衫少年的名字,卓长卿便不会生出奇怪的感觉来。
  因为那黄衫少年岑粲终究甚为年轻,显见是初入江湖人物,武功虽高,声名却不响,自是极为可能。
  而此刻这高冠长髯的老者,不但出现之时,有如幽灵一般地突然而来,已使卓长卿心中暗骇,后来与卓长卿并肩而行之际,肩不动,腿不曲,脚下点尘不扬,光天化日之下,走的虽不甚快,但卓长卿却一望而知此人轻功深不可测。
  如此人物的姓名,却是武林中一个极为生疏的名字,卓长卿自然觉得奇怪。心念转动之中,却已见这高冠羽士,已自含笑揖客人坐,遂也一屏心神,坐了下来,一面心中暗忖道:无论此人姓名是真是假,人家对我,总是一番好意。也许他亦有不愿为外人得知的隐秘,是以不愿将真实姓名说出来,我又何苦去费心猜测人家的隐私呢?
  一念至此,心下顿觉坦然。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54
第10章 恩怨缠结
 此刻已是未末申初之交,这间生意本就不佳的酒铺,在这种午饭已过,晚饭未至的时候,上座自然更坏。
  这间只摆了七八张白杨木桌的小小酒铺,此刻座客除了卓长卿和那高冠羽士之外,便再无别人,酒菜便自然也做得精致些。
  对酌三杯,菜略动着,高冠羽士举起手中木筷,含笑说:“此间酒既不精,菜亦不美,老夫这个东道,做的岂非太嫌不敬?”
  卓长卿微微一笑,方待谦谢两句,却听这高冠羽士笑道:“不过老夫倒可说个故事与兄台听听,权充兄台下酒之物。”
  卓长卿停杯笑道:“如此说来,小可今日的口福虽然差些,耳福却是不错的了。”
  高冠羽士朗声一笑,道:“这故事虽然并不十分精奇,但兄台听了,却定必是极感兴趣的。”
  卓长卿微微一愣,放下手中筷子,问道:“难道这故事与小可有关不成?”
  高冠羽士目光之中,突地掠过一丝令人难测的神采,缓缓说道:“此事不但与兄台有关,而且关系颇大。”
  卓长卿不禁又为之一愣,暗自忖道:这高冠羽士与我本来素不相识,又怎知此事与我大有关系?何况我初入江湖,武林故事与我有关系的,更是少而又少──
  一念至此,心下不觉大奇,对这“高冠羽士”的身份来历,先前虽已坦然,此刻却又不禁开始疑惑起来。
  高冠羽士目光一转,嘴角似又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缓缓说道:“三十年前,武林之中有着一对名闻天下的侠侣,那时兄台……哈哈,兄台年纪较轻,自然不会知道这两位的大名。可是三十年前武侠中人提起梁孟双侠,却绝不会有一人不知道的。”
  他语声微顿,店伙恰好又送上一样菜来。他伸出筷子,挟了一筷,咀嚼半晌,停着笑道:“这馆子别的菜做得虽不甚佳,这鱼杂豆腐却是极为不错的,兄台不妨先尝两口。”
  卓长卿无可奈何地伸出筷子,挟了一筷,心中却是思潮百转,又是惊奇,又是奇怪,哪有心情去吃这浙江省内,临安城外一间小小鄂菜馆子的鱼杂豆腐。
  他口中一面咀嚼着鱼杂豆腐,一面却不禁在心中暗地思忖:这梁孟双侠纵然名震江湖,却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却见这高冠羽士好整以暇地浅浅啜了口酒,方自接着说道:“这梁孟双侠在武林之中,声名显赫无比,武功却并不甚高强。他们在武林中得享盛名的原因,只是因为这夫妇两人,俱都美绝天人。女的固然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男的更如玉树临风,英姿飒爽。武林中人先还有些荡妇淫徒,想打这两人的主意,只是他们夫妇两人,不但情感极深,而且彼此之间,俱是相敬如宾。十数年间,他夫妇两人遍历江湖,武林中却从未有人见过那梁同鸿对孟如光偶出疾言,也从未有人见过那孟如光对梁同鸿稍有厉色的。”
  卓长卿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憾。”
  转念却又不禁暗忖:只是这两人与我又有何干系?
  想来想去,还是无法猜出这高冠羽士说这故事的真意来。只见他语声微顿,略喘了口气,又道:“武林中,一些正派侠士,见到莽莽江湖之中,居然还有这样一对夫妻,对这梁孟二人,自是大生好感;那些荡妇淫徒见到这两人在江湖中人缘如此之好,也就将满腔邪心欲火,强自忍了下去。”
  卓长卿暗皱眉头,心中转念,直到此刻,这高冠羽士所说的故事,虽然动听,却仍然和自己毫无关系,心下方自奇怪。
  抬目望去,却见这高冠羽士的一双电目,正自凝目望着自己,目光之中似笑非笑,接着又道:“他们夫妇两人将大河两岸,长江南北游历一遍之后,足迹便远至苗疆。这对夫妇一生之中,平稳安静,他们却再也想不到,在畅游苗疆之际,会遇到一个令这对被武林羡慕不已的侠侣夫妇,从此魂归离恨的武林魔头。”
  听到这里,卓长卿不由全身一震,推杯而起,脱口问道:“难道此人便是那丑人温如玉!”
  高冠羽士哈哈一笑,将面前的一杯花雕,仰首一干而尽,道:“不错,此人正是那被天下武林同道称为红衣娘娘,却自称丑人的温如玉!”
  一时之间,卓长卿但觉心胸之中,怒火沸腾,几乎忘了这高冠羽士怎会知道自己和那丑人温如玉有着深仇,脱口又道:“这丑人温如玉难道又将这对神仙侠侣双双害死了吗?”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颔首道:“这温如玉自称丑人,其实‘丑’的一字,还远不足以形容其人。哪知她却偏偏看上了那美如子建的梁同鸿。试想梁同鸿有妻如花,而且温柔贤慧,却又怎会对这貌赛无盐的丑人温如玉稍假词色呢?”
  他长叹一声,目光仰视,接着又道:“于是这温如玉因爱生妒,因妒生仇,竟将一生之中,谦谦自守,在武林里从未与人结过梁子的梁同鸿,一掌击毙在他的爱妻面前。”
  卓长卿耳边轰然一声,全身亦不禁为之一震,心胸之间,像是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双目直视,茫然忖道:“爹爹他老人家一生之中,不但是个谦谦自守的君子,而且是个急人之难的侠士,但是……他老人家又何尝不是被这万恶的魔头,一拳击毙在自己的爱妻面前。”
  一念至此,两行泪珠,便不能自止地沿着面颊缓缓落了下来,落在他身上穿着的玄色长衫上,却又毫不停留地从衣上滑落了下去。
  那高冠羽士凝注在卓长卿面上的目光,亦随着他的泪珠缓缓移下,一丝令人难测的光采,便又在他的目中闪过。
  但等到他的目光转到那两滴由卓长卿的玄色衣衫上滑落的泪珠时,他双目中所显示的神采,却全然变为惊愕了。
  这几乎是一件无法思议的事,因为那泪珠几乎是毫不留滞地自衣衫上滑下,那么,这该又是什么质料制成的衣料呢?
  于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这件玄色的衣衫上停留了半晌,双眉微微一皱,似乎想起了什么。但瞬即接着叹道:“梁同鸿一死,孟如光自然痛不欲生。只是这可怜的女子那时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为了这点梁氏骨肉,孟如光纵然想死,但在这种情况下,却也容不得她就此一死了。”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但你如果聪明,你可以发现他这声沉重的叹息声中,几乎全然没有惋惜和哀伤的意味。
  但卓长卿此刻正是悲愤填膺,泪如泉涌,又怎能发觉他叹息声中的真意呢?
  高冠羽士微一捋须,便又叹道:“生死之事,虽是千古之人最难以勘破之事.但欲死不能,却远比求生不得还要痛苦得多──”
  他竟又自微微一叹,接道:“兄台,你年纪还轻,虽是绝世奇才,但对人世之间的一些悲惨之事,终究不如我这历尽沧桑的伤心人体会得多。试想那梁同鸿与孟如光本是江湖中人人羡慕的神仙眷属,但如今鸳鸯失偶,本已痛不欲生,如能同穴而死,则情天虽已常恨,比翼之鸟可期,也还能含笑于九泉之下,但如今欲死却亦不能,唉──人世间最凄惨之事,怕也莫过于此了。”
  他双目微合,面目之上,露出了颇为哀痛的表情来,稍微一顿,又道:“那天似乎是冬天,苗山之内,天时虽较暖,但仍是凛风怒吼,叶落满山,只差没有下雪而已。孟如光伏在梁同鸿的尸身上,哀哀地痛哭着,哭声与风声相和,便混合成一种令人不忍卒听的声音。”
  “但是那丑人温如玉,竟将这对已成死别的鸳鸯,还要生生拆开,将那梁同鸿的尸身,葬在贡黎山右的穴地之中,却将孟如光软囚在贡黎山左的一个所在,也不将她置之死地,因为这心如蛇蝎的魔头知道,与其将她杀死,还不如这样更要令她痛苦得多。
  他一拍桌子,又道:“不但如此,这丑人温如玉更想尽了千方百计,去折磨这可怜的女子。但是孟如光却都忍受了下来。”
  这高冠羽士说话之时,不但语声清朗,而且加以手式表情,将这个本已是惨绝人寰的武林故事,描述得更是凄惨绝伦。
  卓长卿本是伤心人,听到这种伤心事,自然更是如醉如痴,一时之间,但觉醉从中来,不能自已,竟忘了再想这故事究竟与自己有何关系。
  高冠羽士目光一转,接着又道:“直到那梁同鸿的亲生骨血生下来的那一天,孟如光便将那女孩子交给一个在这数月内,在苗疆中结识的一个知己,再三嘱咐叮咛之后,便挟着满腔悲愤,去寻那丑人温如玉,去报那不共戴天的杀夫深仇。
  “只是她的武功,却又怎比得上那身怀异禀,武功绝世的温如玉呢?不出三招,这恨满心头的可怜女子,也就魂归离恨天了。”
  卓长卿剑眉怒轩,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啪”的一声,重重一拍桌子,将桌上的杯盏碗筷,都震得直飞了起来。
  高冠羽士微喟一声,道:“人世之中,悲惨之事原本远较欢乐之事为多,兄台也不必为此事太过悲愤。唉──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人生处世,得过且过,若是十分认真起来,那只怕谁也不愿在世上多活一日了。”
  卓长卿双眉微蹙,朗声道:“若是人人俱做如此想法,那人世间,魑魅岂非更加横行,群魔乱舞,真正安分守己之人,还有处身之地吗?”
  高冠羽士朗声一笑,道:“兄台既有如此仁侠之心,老夫自然钦佩得很。”
  他笑容一敛,便又叹道:“只是老夫虽是如此说,对那温如玉的愤怒之心,却也未见就在兄台之下哩。
  “那温如玉将孟如光击死之后,竟将孟如光的尸骨,火化成灰,撒在贡黎山右,让她随风而去,永生永世也不能和梁同鸿聚在一处。”
  卓长卿心念一转,忍不住问道:“难道这女魔头斩草不欲除根,竟将那梁同鸿的亲生骨血,轻轻放过?”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道:“兄台这一问,却也未免将那温如玉看得太过简单了。”
  卓长卿俯首沉吟半晌,心中突地一动,道:“难道那孟如光自认是自己知己的人,却是温如玉早已预先安排的吗?”
  高冠羽士猛地一击手掌,颔首笑道:“老夫早说兄台聪明绝顶,心智之机巧,确是超于常人。那丑人温如玉果然早已将自己的心腹,安排在孟如光左右,故意对这可怜女子作出同情之态。那孟如光在那种濒临绝境的情况之下,有人对她有三分好处,她便当作十分,何况这人对她本是蓄意结纳,她自然也就难免将这人当作自己的患难知己。”
  卓长卿长叹一声,道:“那孩子落到那丑人温如玉手中,岂非亦是凶多吉少?”
  高冠羽士摇首笑道:“兄台这一猜,却猜错了。”
  卓长卿微微一愕,暗地寻思道:“难道这孩子也和我一样,被一武林异人,救出生天吗?”
  却听高冠羽士又道:“那温如玉非但未将这孩子置之死地,却反而对她爱护有加──”
  卓长卿不禁又自接口问道:“难道这孩子长的与那梁同鸿十分相像,那温如玉将自己对人家的单相思,都移到这孩子身上了?”
  高冠羽士拊掌叹道:“兄台事事洞烛先机,确是高人一等,老夫的确钦佩得很──”他话声一顿,又道:“温如玉一生之中,恨尽天下之人,对这孩子,却是爱护倍于常人,竟将自己的一身武功,都传给了这孩子──”
  卓长卿剑眉一轩,突地长身而起,脱口问道:“难道这孩子便是她那弟子温瑾?”
  高冠羽士微一颔首,目光缓缓移注到他面目之上,只见他神色之中,又是错愕,又是惊奇,却又有种无法描测的喜悦之意,生像是他再也料想不到,自己心中一个无法化解的死结,竟在这刹那之间化解开了。
  高冠羽士便一笑说道:“人道举其一而反之三,便是世上绝顶聪明之人,不想兄台之聪明才智,尤在此辈之上,老夫实是口服心服的了。”
  他微一拊掌,便又正色说道:“此一可怜之孤女,正是被那丑人温如玉将其终身交托于兄台的温瑾了──”
  卓长卿面容一变,接口道:“难道老丈先前便在树林之中,将小可方才与那丑人的谈话,全都听到了?”
  高冠羽士哈哈一笑,道:“不瞒兄台说,老夫萍踪寄迹,到处为家,方才走得累了,便在那树林之中,寻了个木叶浓密的枝桠,歇息了下来,却不想无意之中,竟将兄台与那丑人温如玉的答话,全都听到耳里。但望兄台不要怪罪于我。”
  卓长卿颀长的身躯,像是顿然失去了支持的力量,缓缓地又坐了下来,目光越过桌子,却仍然停留在那高冠羽士的身上。
  在这刹那之间,他心中怒潮般地翻涌起许多惊诧与疑惑。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高冠羽士将这故事告诉自己的用意,暗中寻思道:“此事纠缠复杂,可说隐秘已极,这高冠羽士又怎会知道的呢?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飘泊风尘的武林隐士,但以他的身份,本应万万不会知道这魔头温如玉的隐秘之事的呀!”
  于是这高冠羽士的身世来历,便再一次成为他心中困惑难解之事。
  “他到底是谁呢?如此交结于我,又有什么用意?”
  卓长卿暗问自己,只是他亦自知道这问题并非自己能够解答的。
  只见那高冠羽士伸手一捋颔下漆黑的长髯,笑容敛处,神色之间,突地变得十分庄穆,目光之中,更是正气凛然。
  卓长卿虽对此人大起疑惑之心,但却再也无法从此人身上,看出一些奸狡之态来,俯首沉吟半晌,方自答道:“老丈对此等隐秘之事,坦诚相告于我,小可感激还来不及,焉有怪罪老丈之理?”
  高冠羽士微喟一声,正容说道:“此事不但极为隐秘,而且关系颇大。武林之中,知道此事的,可说是少而又少,就算那些曾经参与此事的温如玉的亲信苗人,事后亦都被这女魔头杀却灭口。要知道那梁孟双侠生前交游颇众,温如玉虽然骄横跋扈,凶焰甚高,却也不敢将此事泄露出去,唯恐有人寻她复仇。”
  他话声微微一顿,又道:“武林中人虽然奇怪这梁孟双侠怎会突地失踪,但时日一久,也都逐渐淡忘。然而那丑人温如玉却将此事隐藏得越发严密,为的是那孤女温瑾已经长大成人,温如玉自然不愿让她知道自己曾经害死她的父母。唉──梁孟双侠九泉之下,若还有知,知道自己的独生爱女,竟对温如玉千依百顺,奉之如母,真是死难瞑目了──”
  他又自长叹一声,像是十分悲哀的样子。卓长卿剑眉一轩,突地问道:“此事既是恁地隐秘,却不知老丈又是怎生知道的?”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神色之间,丝毫未显惊慌之态,缓缓说道:“老夫壮年之时,曾经深入苗疆采药,在荒山之中,遇见一个垂死的苗人,这苗人便是曾经参与此事,又被温如玉杀之灭口的。他临死之际,将这件事告诉了我,还让我为他复仇,只是──”
  他语声微顿,叹息一声,方自接口道:“我自问武功不是那温如玉的敌手,又不敢将此事随便告诉别人,是以便只有任凭这件惨绝人寰之事,在武林中隐藏如许多年。唉──其实老夫却是时时刻刻想将此事了却的。”
  他目光一抬,笔直地望向卓长卿,沉声又道:“如今我将这件在武林中,已近湮没的秘闻告诉兄台,兄台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卓长卿道:“正想请教。”
  高冠羽士目光微转,正色又道:“兄台少年英俊,不但聪慧绝人,而且正气凛然。老夫自问双眼不盲,行走江湖,亦有数十年,却从未见过有如兄台这样的少年侠士。想那温如玉明知与兄台仇不可解,却仍然将自己唯一爱护之人托付给兄台,因此可知,这女魔头虽然是骄横凶酷,对兄台却也是十分器重的。”
  卓长卿微一摆手,正待谦谢几句,却听这高冠羽士又道:“老夫与兄台萍水相逢,便将这等重大之事,告诉兄台,为的是想请兄台将此事了却,也免得梁孟双侠冤沉海底。老夫虽已老朽,但为着此事,只要兄台有用得着老夫之处,老夫也愿拼尽全力,以供鞭策。”
  卓长卿剑眉微轩,朗声道:“这等凄惨之事,莫说与小可尚有关系,只要小可知道,也万无袖手之理,只是──”
  他长叹一声,缓缓垂下目光,接口又道:“那温如玉的武功,的确是惊人无比。小可也不是她的敌手,是以──唉,小可连自家的杀父深仇,都无法报得,又怎能替老丈效力呢?”
  高冠羽士捋须一笑,道:“这个老夫也知道。兄台武功虽不如那丑人温如玉,却也未见相差多远,只要兄台稍加智计,便不难将此魔头除去。”
  卓长卿微一皱眉,心念数转,突地说道:“老丈可是要小可将此事告诉温瑾,让她们两人之间,先起冲突,然后──”
  高冠羽士拊掌笑道:“兄台确是惊世绝才,万事俱能洞悉先机。想那温瑾若是知道她自己奉之以母的恩师,却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焉有不为自己父母复仇之理?那温如玉一生孤僻凶残,对她却是千真万确的真心爱护,温瑾纵然对她动手,她却是必定不会伤害温瑾,甚至还会心甘情愿地让温瑾杀死亦未可知──”
  卓长卿目光动处,只见这高冠羽士目光之中,得意已极,生像是与那丑人温如玉也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心中不禁一动,接口问道:“既是如此,老丈何不直接将此事告诉温瑾?”
  高冠羽士伸手取起面前酒杯,啜了一口,神色不变地说道:“老夫若直接将此事说出,那温如玉若是知道,岂肯放过我?唉──老夫老矣,昔年豪气,今已消去,也变得有些贪生畏死起来。唉──说来的确汗颜得很。”
  他放下了酒杯,不等卓长卿说话,却又自顾接着往下说道:“方才我在林木之中,见到兄台独立长叹,便知道兄台心中,一定是为着两事忧烦,不能自解──”
  他微微一笑,接道:“兄台所烦忧的第一件事,自是为了那温如玉要叫阁下娶温瑾为妻,那时兄台还不知道此中内情,心中极为不愿和自己不共戴天仇人的徒弟结为夫妇,但却又答应了那温如玉,因之心中烦恼,却又无法向人说出,更无法求人帮助。老夫若是猜得不错,那么兄台心中第一件烦恼,此刻想必不会再有了。”
  卓长卿轩眉一叹,朗声接道:“若论凡事俱能洞悉先机,只怕老丈还要远在小可之上哩!”
  心中却在暗中寻思道:“方才我仅只在林边叹息一声,这高冠羽士便已猜中我的心事,但他明明已知我是为了何事叹息,却又为何要再三追问我?看来此人外貌虽是光明磊落,心中却不知对我暗藏着什么机心呢!”
  目光抬处,只见那高冠羽士又自捋须一笑,缓缓地说道:“老夫遇事,虽也能事先猜着三分先机,遇人也能猜中别人三分心事,但这不过是全凭老夫飘泊人海数十年,积得的一点阅历经验而已,怎比得兄台年轻英俊,天纵奇才?唉!兄台若是到了老夫这等年纪,普天之下,无论心智、武功,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个能与兄台颉颃之人了。”
  卓长卿微笑一下,口中谦谢不已,心中却又自寻思道:“这高冠羽士自从一见我面,每一句话中都少不了恭维我两句。他武功显然较我高些,年龄更比我大了许多,竟对我如此客气,却又是为的什么?”
  他阅历虽浅,但方才已觉这高冠羽士有些可疑之处,此刻更觉得他如此结交自己,必定有着什么深意。
  高冠羽士手中轻捻长髯,见到他瞪着眼睛出神,一笑而道:“兄台心中所忧虑着的第二件事么,老夫此刻也猜上一猜,如若老夫猜得不错,那么──”
  卓长卿微笑接口道:“莫非老丈对小可这第二件心事,也有什么化解的方法么?”
  高冠羽士笑容一敛,正容说道:“老夫与兄台虽然是浮萍偶聚,相识甚浅,但也已看出兄台非但天资绝顶,聪慧超人,而且是个生具至情至性的热血男儿。兄台心中所在忧虑的第二件事,倒不是为着兄台自己,却是为着成千成百不远千里赶来的武林豪士。”
  他语声一顿,目光直注卓长卿的面目之上,缓缓又道:“老夫方才所说的话,绝非故意恭维,确实句句出自肺腑,而老夫自信双眼不盲,对兄台的为人,也不会看错,是以……”
  他微微一笑:“老夫自信这第二件事么,也万万不会猜错。”
  他目光一转,却见卓长卿正自含笑凝神倾听,却并不答话,便又接道:“红衣娘娘温如玉蛰居苗疆四十年,一向不大过问武林中事,这却并非因她生性恬淡,无意名利,而是她对武林中的一些前辈异人,心存畏惧,是以不敢出来为非作歹而已。
  “但近年来,这些前辈异人,不是已经物化仙去,便是封剑已久,再也不问世事。这红衣娘娘静极思动,早就想在江湖间掀些风浪,这‘天目之会’,名虽是为其徒择婿会友,其实却是这位魔头想藉机将天下武林豪士一网打尽。这点兄台想必也从她说话之间看出来了,是以兄台便在忧郁,如何才能将武林中这场劫难消弭。”
  他略微歇息一下,卓长卿心中却怦然一动,接口问道:“难道老丈有何妙策,能解开小可心中这件忧郁之事吗?”
  高冠羽士微笑一下,目光之中,淡淡掠过一丝极为得意的神采,端起面前酒杯,仰首一干而尽,含笑说道:“老夫这第二件事,猜得还不错吧?”
  其实卓长卿方才那句话,已无殊告诉他自己心中所忧虑的正是此事,是以他便根本不必等待回答,又自斟了一杯酒,接着说道:“此事的确并非易与,难怪兄台心中忧郁。想那红衣娘娘在天目山中设下的香饵,俱是武林中人梦寐难求之物。这些人不惜远道而来,兄台若在此刻加以阻止,他们又怎会心甘情愿地放弃,又怎会相信兄台的话?只怕他们还当兄台想独吞这些珍宝呢!”
  卓长卿一皱双眉道:“是了,想他们又怎会听从我的话,心甘情愿地放弃这些珍宝呢?唉──那丑人温如玉不知在天目山里,设下什么古怪花样,恶毒陷阱,却可怜这些人一点也不知道。”
  这个初涉江湖的少年,虽然对那高冠羽士已生疑惑之心,但此刻却又不禁为他的这番言语所动,竟又将心中盼活说了出来。
  高冠羽士故意俯首沉吟半晌,抬头一笑,缓缓说道:“老夫方才对兄台说的那个故事,不但能将兄台心中第一件忧虑之事化解,兄台这第二件心事,却也要依靠这个故事,才能化解得开。”
  卓长卿不禁为之一怔,说道:“这是为了何故呢?”
  高冠羽士一笑道:“兄台若在会期之前,赶到天目山去,将老夫方才所说的那个故事,一字不漏地对那温瑾再说一遍,那么──哈哈!”
  他仰首狂笑数声,接着又道:“想那温瑾若是稍有人性,怎会再有半刻迟疑?必定立即去寻那女魔头报仇。兄台若在旁边稍加援手,那红衣娘娘武功再高,却也不见得能逃出两位的手下,哈哈──昔年梁孟双侠,夫唱妇随,天下艳羡,今日兄台与那位温姑娘,不但同仇敌忾,而且珠联璧合,此番若能联手诛此魑魅,又将为武林添一佳话。”
  他笑容满面地举起面前酒杯,大笑又道:“这么一来,元凶既除,天目之会,就算能够如期举行,但那魔头设下的诸般陷阱,想必也将变成兄台与温姑娘的迎宾战宴,这场武林劫难,岂非消弭于无形?来,来,且容老夫先敬兄台一杯。”
  仰首一干而尽,抬目望去,却见卓长卿双目望着面前的酒杯出神,双手放在桌上,动也未动,对那酒杯碰都没有碰一下。
  高冠羽士面容微变,举着酒杯的手,半晌放不下去。在这一瞬间,他面上的表情,突地变得十分狞恶,先前那种凛然的正气,也自消去无影,只是卓长卿目光低垂,并未看到而已。
  等到他那双微带迷惑的双目,缓缓自酒杯移到高冠羽士面上的时候,这高冠羽士面上的狞恶之色,竟又从他嘴角所泛起的一丝微笑中化去。
  于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还是无法知道这高冠羽士究竟是何许人物,也未能知道此人的真正来意。
  被潮水淹没的沙滩,等到潮水退去的时候,依然是原来的样子。沙滩上的沙粒和贝壳,虽然会因之潮湿,但是潮水也会很快地退去的,那么,被虚假掩饰着的秘密,恐怕也不会隐藏多久吧?
  卓长卿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对,高冠羽士突又笑道:“只是老夫还忘了告诉兄台一事:此刻那天目山上,正如兄台所料,早已埋设下许多虽是考较群豪武功,其实却是暗害群豪的陷阱设施。这些设施之中,究竟包含着什么恶毒花样,老夫虽然不甚清楚,但老夫却知道那魔头温如玉,不但在这些本应光明正大,用做考较武功的五茫珠、罗汉阵、线香渡一类设施之中,暗设下许多诡计,而且还唯恐这些诡计不够恶毒,害不到别人。”
  卓长卿意动心惊,现于神色,转眉怒道:“她便又怎样?”
  高冠羽士生像是不胜感慨地长叹一声,接着又道:“这魔头竟在一年中,将一些久已金盆洗手的绿林巨寇,或是一些蛰伏塞外,遁迹边荒,久已不容于武林的江湖妖魔,暗中请来,做这些设施的主持之人。一些武功特高的武林豪士,就算能侥幸逃出她们设下的恶毒陷阱,却也不能逃出这些巨寇妖魔的毒手,就算他们再能逃出毒手,甚至将这些妖魔击毙,可是等到他们最后到达那温如玉设下的主擂之时,却已早就筋疲力竭,只怕连她的轻轻一击,都无法抵挡了。”
  这高冠羽士一口气说到这里,只听得卓长卿心胸之间既是惊惧,又是愤慨,竟也没有再去想一想,这些极为隐秘之事,与世无争的高冠羽士又怎会知道的呢?
  却听高冠羽士叹息着又道:“她一计连着一计,这连环毒计,为的不单是要将天下的武林豪士一个个打尽,而且连那些被她或以利诱,或以名动,从各地请来的巨寇妖魔,竟也在她除去之列。到那时候,武林之中,她一人唯我独尊,才算称了她的心意。”
  一时之间,卓长卿面容阵惊,阵怒,突地长叹一声,复又低语道:“小可年龄极幼之时,曾在黄山始信峰下,遇着一件惊人之事。小可当时虽未目睹,但这件事在小可心中,却始终记忆鲜明。”
  他又自沉声一叹,接着说道:“那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却一直在奇怪,那毒物星蜍,为什么在将一些凶暴恶毒的毒蛇猛兽除去之外,却又要去残害那些无害于人的绵羊驯鹿,这岂非是件难以理解之事,唉──此刻我才知道,原来人类之中,竟也有着像星蜍一样的邪恶之物。”
  他低低地说着,而且说得非常凌乱,但当他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那高冠羽士面上的神情,却像是非常激动。
  店里的店伙计,远远站在门口,厌恶地看着这两个久坐不走的客人,只见他们忽而大笑,忽而长叹,忽又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心里大为奇怪,不知道这一老一少两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高冠羽士定了定神,方自说道:“老夫此刻只要告诉兄台,便是兄台此次若真的不惜冒险,先就赶到天目山去,纵然那魔头温如玉,已将兄台看成她爱徒的乘龙快婿,不会加害于你,但那些生性凶恶的巨寇妖魔,却未见会放过兄台,兄台武功虽高,但双拳不敌四手,唉──”
  他故意长叹一声,方自接道:“老夫与兄台一见如故,为着兄台着想,这天目山么──”
  语声又一顿:“不去也罢。”
  暗中一瞟,眼角只见卓长卿果已剑眉怒轩,义愤填膺,竟自伸出手掌,在桌上猛地一拍,朗声道:“老丈怎地如此轻视于我!那天目山上纵然是刀山剑海,我此番也要去闯他一闯。卓长卿虽然不才,但路见不平,尚要拔刀相助,为着天下武林朋友的命运,我卓长卿又何惜性命?就算是两肋插刀,粉身碎骨,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高冠羽士俯身整理着被卓长卿一拳震倒的杯盏,于是,他眼中所流露出的那种得意而狞恶的目光,卓长卿便又无法看到。
  且说临安城里──
  多臂神剑云谦父子,以及那飞骑奔来,报凶讯、求援手的大汉,又怎会知道他们所焦急等待着的卓长卿,不但已经见着他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且还遭遇到这些复杂而奇异的事。这一日之间所发生的事,不但使得卓长卿的生命,为之改观,甚至天下武林中人的命运,也受到影响,这却也是临安城里的云氏父子无法预料得到的。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西天的晚霞,月亮却从东边升起了,又是一个有月有星的晚上。
  卓长卿从那小小的鄂菜酒铺,漫步走出,他的态度虽然仍是那么从容而安详,但是他的心绪,却远不及外表安定。
  方才,太阳刚刚隐没的时候,那高冠羽士就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还道:“老夫与君一席长谈,更觉得兄台是武林中百年难见,不可多得的少年侠士。对此番武林浩劫,兄台想必能有一妥善安排。老夫方才絮絮所言,不过是给兄台一个参考而已。兄台如能将此浩劫消弭,则不但老夫幸甚,亦是武林中千百同道之幸了。”
  卓长卿默默地听着他的话,长揖相送,自己却仍然坐在那间小小的酒铺里,沉思良久。这高冠羽士的一席话,虽然使他明白了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的事,却也替他添了许多疑云。
  天就晚,暮云四合,酒铺中的食客自然也多了起来,见到他一个人坐着发愕,都不禁投以诧异的眼色。他觉察到了,便也走了出来。风越来越凉,日间的溽暑之意,此刻已为之尽消。但是他的心,却仍然沉闷得很,还是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如何做。
  方才半日之间,那高冠羽士滔滔辩才,虽然使得卓长卿将自己对他的疑惑之心,消去不少,但此刻卓长卿沉思之下,却又不禁开始觉得此人可疑,不住地暗自寻思道:此人虽是可疑,但他所说的话,却是极为合理的呀!我若真能在会期之前,将那丑人温如玉除去,那么此场劫难,便在无形之中化暴戾为祥和,甚至那温瑾…… 
  想到温瑾,他不禁暗中叹息一声,中止了自己的思潮。目光抬处,只见暮色之中,已然依稀显出城廓的影子,他知道临安到了。
  远远望去,临安城里,万家灯火,依稀可见。这在当时尚未十分繁华的山城,此刻却是冠盖云集,笙歌彻夜不绝。甚至百里以外的流萤,都飞到这里来。乔迁手中所持的那三幅画卷,在江湖之中掀起的风浪,不可谓之不大了。
  卓长卿徐然走入临安城,只见城中闹市之上,家家灯火通明,不时有三五劲装佩刀的彪形大汉,把臂高歌而来。从酒楼高处飘下的呼五喝六之声,更是时时可闻。昨夜的流血惨剧,虽然使得这山城一度陷于恐惧之中,但城中的这些武林豪士,本是刀头舔血的朋友,仅只一夜,便生像是将那流血的景象忘却了。
  卓长卿不禁暗中叹息一声,忖道:这些人不远千里而来,只道名剑美人,俱已在望,至不济也可看一场热闹,弄几百两银子回去,又有谁知道自己已将大祸临头呢?
  心念一转,便又想到多臂神剑云氏父子,忖道:“云老爷子他老人家见多识广,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此事的端倪来?”
  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但此刻心中却有着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心里虽然很想找那老于世故的多臂神剑商量一下,但却又觉得此中牵涉,有许多事竟难以出口。
  一时之间,他心中思潮又自翻涌,不能自决,暗叹一声,又忖道:无论如何,我总该先找到他老人家再说。反正此刻离会期还有几日光景,稍迟一日,我再上天目山去,亦不为迟──
  他突然惊讶地阻止住自己的思虑,因为他自家亦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自认为如要消去这场劫难,就非得听从那高冠羽士的话不可。但是他内心隐隐约约之间,却又觉得那高冠羽士不甚可靠,甚至姓名都可能是假冒的。
  是以他此刻才觉得有些惊讶,惊讶之中,却又不禁忖道:我怎的如此糊涂,方才竟忘了问他那丑人温如玉布下的陷阱,究竟是在何处?想那天目山乃海内名山之一,绵亘何止百里,我若漫无目的地去乱找一气,只怕找个五天也无法找到。
  又忖道:“呀!我甚至连云老爷子此刻究竟是落脚何处都不知道呢!这临安城如此大,要想找一个人的下落,怕不比那更要难些。”
  皱眉沉吟,漫步良久,心中突又一动,不禁暗中失笑道:“我怎的如此笨法!想那云老爷子,乃是武林中大大有名之人,他住在什么地方,我只要问问人,想必总会有人知道的吧!”
  这少年此刻正是思潮百转,紊乱不堪,甚至连原有的聪慧都消去几分。此刻一念至此,脚步微顿,方想找个武林朋友,询问一下那多臂神剑云氏父子的落脚之处。
  哪知──
  他目光方自一转,耳中却听得一股奇异的乐声,若有若无地从城外传来。此刻城中虽然喧哗,但这种乐声一经入耳,卓长卿毋庸仔细凝听,便知道又是出自今晨所见那些红衫少女手中所持的似箫非箫、似笛非笛的青竹之中。
  他心中不禁为之一惊,忖道:“难道那丑人温如玉,此刻竟也到这临安城里来了?”
  却听这种奇异的乐声,由远而近,越来越为清晰,何消片刻,不止卓长卿听得清清楚楚,就连那些正在街头漫步,或是正在酒楼热饮的人,也俱都听到这种奇异的乐声。
  于是路上的行人,为之驻足,酒楼中的食客,也探出头来,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放眼望去,只见人人面上都带着惊异之色,因为这些久闯江湖的武林豪士,虽然看来俱都在消闲寻乐,其实心里又何尝不是人人暗中警戒着。这临安城此刻正是多事之秋,随时都可能有突来的灾祸,降临到大家头上。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55
第11章 玉女金帖
 一盏精致的铜灯,放在靠墙的长几上,柔和的灯光布满了这间厅房。
  厅房的后面是一间卧房。厅房和卧房都不大,然而多臂神剑能够找到这样的落脚之处,却也并非是件易事。
  因为,此刻这风云际会的临安城,的确是太拥挤了。你若不是像多臂神剑以及云中程这种德高望重,而且名重武林的江湖前辈,只怕要找一席安身之地都极为困难,何况是这样有厅有室的套房。
  此刻,多臂神剑云谦正坐在面对着窗子的巨大靠椅上。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不时有欢笑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使得那沉重的夜色,看来有种令人兴奋的光彩。
  但是,这曾经叱咤一时的武林前辈的面色,却是忧郁而沉重的。
  坐在他对面的云中程,见到他爹爹的神色,不安地问道:“爹爹,时候已经不早了,你老人家可要到外面吃些东西?”
  云谦缓慢地摇了摇头。灯光照在他脸上,使得他脸上的皱纹,看来极为清晰。云中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道:“长卿弟年纪虽轻,但是武功却高得惊人,而且又极为聪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你老人家又何必担心呢?”
  多臂神剑浓眉微皱,突又叹道:“我担心的倒不是长卿,而是──”
  话声突地一顿:“中程,你可知道乔迁这些日子跑到哪里去了?我想问问他──”
  话犹未了,他话声竟又一顿。云中程不禁亦自一皱剑眉,奇怪他爹爹今天说话怎的会如此吞吐,哪知却听云谦沉声叱道:“中程,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晚风,穿过小院,吹进窗户。
  那种奇异的乐声,此刻竟也随着晚风,若断若续地飘了进来。
  云氏父子面色都不禁为之大变。云中程凝神听了半晌,方待答话,云谦却又说道:“这声音我像是曾经听过──”
  突地一拍前额,又道:“对了,是在苗疆!三十多年前,我就听过这种声音,是苗人的吹竹之声,那时……我年纪和你差不多,现在……”
  自悲日暮的老人,常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流露出他的心境来的。
  云中程愣了一愣,抢步走到门口,又突然驻足,回身说道:“爹爹,我先出去看看,也许是──”
  他含蓄地中止了自己的话,因为他不愿意说出“丑人”温如玉这个名字来。
  但是久闯江湖的多臂神剑,又何尝没有从这奇异的乐声中,联想到这位久居苗疆的女魔头红衣娘娘温如玉来?
  于是他们一起走出了客栈。
  街道上,灯光依旧,行人也仍然很多,但是,喧笑声、高歌声、轰饮声,却全都没有了,只剩下那种奇异的乐声,袅袅地飞扬着。
  他们顺着这乐声由来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相识的武林豪士此刻心中虽然惊诧不定,但见了他们父子,仍未忘了躬身为礼。
  转过一条路,云中程目光动处,突然见到了那站立在人群之中,有如鸡群之鹤,一身玄衫的卓长卿,不禁脱口道:“爹爹,长卿就在那里。”
  目光锐利的卓长卿,却没有看到他们,因为他正在呆呆地想着心事。
  但云中程的这一喊,却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但是不等他迎上去,多臂神剑已抢步走了过来,一把抓着他的臂膀,大声道:“长卿,你没事吧?”
  虽然是短短几个字,然而在这几个字里,却又包含着多少关怀与情感。
  卓长卿摇了摇头,讷讷地说道:“老伯,你老人家放心,我……我没事。”
  他喉头哽咽着,几乎不能将这句话很快地说出来,只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情,从这老人一双宽大的手掌中传到他身上。这种温情,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
  他感激地笑着,伸出手,握住云中程的手。一时之间,这三人彼此之间,各都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升起。友情,这又是多么奇妙而可贵的情操呀。
  他们彼此握着手,呆呆地愣了半晌,谁也没有说话。四侧的人们,目光望在他们身上,不禁都有点奇怪,这两个名重武林的江湖侠士,此刻怎么会做出恁地模样。
  但是──
  那奇怪的乐声,却更响了。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不禁从他们身上,转向这乐声的来路。
  卓长卿定了定神,说道:“老伯、大哥,这声音就是那丑人温如玉门下的红衫少女们所吹奏出来的。看来那温如玉此刻已进了临安城。”
  多臂神剑一轩浓眉,回顾云中程一眼,沉声说道:“果然是她!”
  又转向卓长卿:“长卿,你是怎么知道的?”
  卓长卿沉吟了一下,不知道此刻该不该将自己这一日所遇说出。他虽毋须隐瞒云氏父子,但却不愿被站在旁边的人听到。
  哪知──
  他心念转处,却听得四侧的人群突地发出一阵骚动,站在路旁的人,拥向街心,站在楼上的人,也似乎奔了下来。他目光一转,也不禁脱口道:“来了。” 
  多臂神剑云谦心中不禁为之蓦地一跳。数十年来,红衣娘娘温如玉之名,在江湖中传言不绝,但是她足迹从未离开苗疆一步。此刻,这年已古稀的武林豪士,一想到她即将在自己面前出现,心中竟不禁有种怔忡的感觉,忖道:难道这女魔头真的到江南来了,而且已入了临安城?
  转目望去,只见街道尽头,果然缓缓走来一行红衫女子。方才拥至街心的人群,见到这行女子,竟又齐退到路边。
  街道两边的灯光,射到这行女子身上,只见她们一个个俱都貌美如花,肤如莹玉。满身的红衫被灯光一映,更是明艳照人,不可方物。
  卓长卿目光动处,不禁在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又是她们!但那丑人温如玉的香车呢?”
  凝目望去,这些少女云鬓高挽,手持青竹,也依然是白天的装束,但是却在每人的左肘,多挂了一个满缀红花的极大花篮。两人一排,并肩行来,远远望去,仿佛有着八排,但是她们身后,却只有一些因好奇而跟在后面的人们,哪里有那红衣娘娘温如玉日间所乘的宝盖香车的影子?
  多臂神剑云谦凝目望了半晌,突地心中一动,又自回顾云中程道:“中程,你看这些女子可觉眼熟?”
  云中程颔首道:“这班少女无论装束、打扮,以及体态神情,都和那天到我们家里去送寿的少女有些相似,但年龄好像稍微大些。”
  云谦一捋长须,道:“是了,那天我就看出,那班女子一定是温如玉的门下。此刻看来,你爹爹的估计,一点也不错。”
  语声微顿一下,又道:“但怎么却不见那红衣娘娘呢?那么这班女子又是来做什么的?哼──一个个手里还提着花篮,难道是来散花的吗?”
  这生具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的老人,先前几句话,是对他爱子云中程说的;后来几句话,却是暗自得意自己的老眼不花;一顿之后所说的话,这是在问卓长卿;到最后几句,却是在自言自语,又是在暗中骂人了。
  卓长卿为之微微一笑,心中却也正暗问自己:“丑人温如玉没有来,那这班少女却又是来做什么呢?”
  耳边乐声,突地一停,只见这些红衫少女,竟也随着乐声,一齐停住脚步,将手中的青竹,插在腰间的红色丝绦上。
  站在街边的人群,几乎已全都是武林中人,因为一些平常百姓,看到这种阵仗,虽然也生出好奇之心,但想到昨夜之事,又都不禁心里发毛,早就一个接着一个地溜了。
  此刻群豪都不禁为之一愣。他们知道的事,还远不及云氏父子及卓长卿多,自然更无法猜测这些红衫少女的用意。
  却见当头而行的两个红衫少女,竟自弯下腰去,向两侧人群一一敛礼,齐地娇声一笑:“婢子等奉家主之命,特来向诸位请安,并且奉上拜帖,请诸位过目。”
  这两人说起话来,竟然快慢一致,不差分厘,而且娇声婉转,娇柔清脆,再配着她们的玉貌花容,婀娜体态,群豪不禁都听得痴了,也看得痴了。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沉声道:“看来红衣娘娘的确有两手。不说别的,就看她训练徒弟,竟把两个人说话的快慢节调都训练得一模一样,虽是两个人说话,听起来却像是一个人说出来的。”
  云中程亦自接口道:“那天去给爹爹送礼的,不是也有两个女孩子,说起话来,就像是一个人说的吗?起先我还以为她们是一母双生呢!”
  语犹未了,却见这两个少女突地一招双手,跟在后面的红衫少女立即四散走开。卓长卿暗中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十四个。
  四侧群豪本已目迷心醉的时候,此刻见到这些少女竟四散分开,婀娜地走到自己面前,面上俱都带着娇美的笑容,更不禁都愣住了。
  卓长卿放目一望,却见当头的两个红衫少女,竟并肩向自己这边走了过来,秋波转处,突然齐地露齿一笑,道:“原来你也在这里。”
  纤腰轻扭,笔直地走到他身前。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道:“你认得她们?”
  卓长卿愕了一愕,哪知右侧的少女却已娇笑道:“怎么不认得?今天早上,我们还见过面哩。”
  娇笑声中,玉手轻伸,从那花篮之中,取出了一张红色纸笺,递到卓长卿面前,秋波一转,纤腰一扭,竟自转身去了。
  卓长卿呆呆地从她那双莹白如玉的纤掌中,将那张像是请帖样子的红色纸笺接了过来,目光垂处,只见上面写着整整齐齐的字迹:
  “×月×日×时,临安城外,一凉亭边,专使接驾。”
  字迹非行非草,非隶非篆,仔细一看,竟完全是用金丝贴上的,下面也没有署名,却用金丝,缠了个小小的“坠马髻”。
  转眼望去,那些红衫少女体态若柳,越行越远,站在两侧的武林豪士,个个俱都是目定口呆地垂首而视,手上也都拿着一份这种奢侈已极的请帖。
  请帖缀以真金,这气派的确非同小可。这些武林豪士虽然俱都见过不知多少大场面,此刻心中却也不禁都有些吃惊。
  多臂神剑目光亦自凝注在手上的请帖上,仔细看了半晌,突然回首问道:“长卿,这一天来,你究竟遇着了什么事?难道你今天早上已经见过那红衣娘娘了吗?”
  这老人虽然也对这张请帖有些吃惊,但心中却始终没有忘记方才那红衫少女所说的话,此刻一将帖上字迹看清,便忍不住问了出来。
  卓长卿轻叹一声,道:“今日小侄的确所遇颇多,等等一定详细禀告老伯──”
  话声未了,却见那些红衫少女,竟又排成一列,当头的两个少女又娇声说道:“婢子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临安城里的英雄好汉这么多,婢子们实在不能每个都通知到,因此婢子倒希望诸位接到帖子的,转告没有接到帖子的英雄一下,就说×月×日×时,婢子们在城外约一里处一凉亭那里,恭候各位的大驾。”
  说罢,又自深深敛礼,秋波复转,再伸纤掌,轻掩樱唇,娇声一笑。
  娇笑声中,这十六个红衫少女竟然一齐旋扭柳腰,转身而去。
  四侧群豪,望着她们婀娜的背影,似乎都看得痴了。
  多臂神剑干咳了一声叹道:“这红衣娘娘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真是为徒择婿,宴会英豪吗?”
  语声一顿,又道:“只怕未必吧!”
  群豪也开始私下窃窃议论着,根本没有听到他自语着的话。有几个站在旁边凑热闹的混混儿,骤然得着上面缀着几乎有一两多金子的请帖,乐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大笑着跑了开去。
  于是城南小巷中的土娼馆里,今天便多了几个豪客。带着惨白面色的妓女们,虽然奇怪这些平日只会手心朝上的混混儿,今夜怎的都变成了大爷,可是她们也不敢问,也不愿问,只是强颜欢笑着,一面又偷偷用手帕拭抹着面颊,生怕自己面上搭着的太厚了的脂粉,都因这一笑而震落下来。
  大秤分银、小秤分金的武林豪士,虽然没有将这两个金子看在眼里,但此刻亦不禁在心中暗喜:“喝,好大的手面,到了天目山上,怕不有成堆的金子堆在山上。”
  于是他们更坚定了上天目山去的决心。世上大多数的决心,不都是建立在亮晶晶的金银上面的吗?
  婀娜的红色身影,逐渐去得远了,但群豪的目光,却仍然追随着她们,只有多臂神剑云氏父子的目光,却凝注在卓长卿身上。
  而卓长卿呢?
  他此刻正垂着头,落入沉思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多臂神剑虽然想问他,但看到他的样子,似乎在决定着一件重大的事。
  喧哗之声,又开始响了起来──
  三个身穿长衫,脚下却登着快靴,装束虽颇为斯文,步履却极为剽悍矫健的汉子,从街的对面走了过来,走到云氏父子身前,不约而同地恭身一揖,齐声道:“云老爷子,这一向您老人家可好?”
  多臂神剑心中虽有心事,但一见这几人之面,亦不禁为之展颜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石老爷子的高足。”
  刚头向云中程笑道:“中程,快过来见见,这几位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北京城里首屈一指的燕武镖局石老爷子的门下。十年不见,想不到各位都如此英俊了。石老爷子久未出京,这一向可好!”
  这三条汉子面上一齐露出黯然之色,垂首沉声道:“家师他老人家已于三年前去世了。”
  多臂神剑双眉一皱,变色道:“真的?唉──想不到匆匆数年,我辈兄弟,竟又少去一个。唉──老成凋零,昔日英雄,今多故去,难怪江湖上风波日益增多了。”
  骤见故人,乍闻噩耗,这亦使自悲两鬓已斑,年华不再的武林豪客,不禁为之而黯然神伤,唏嘘不已。云中程在旁边见着他爹爹的神态,心里何尝不知道他爹爹心中的感慨?亦自垂首不语。
  良久良久。
  多臂神剑方自缓缓抬起头来,沉声道:“贤侄们此次离京南来,可也是为这天目之会?”
  三条汉子一齐颔首称是。云谦微微一笑,目光转处,突地面色一变,大喝道:“长卿呢?”
  云中程心头一跳,转目望去,只见满街之上,人声喧杂,攘往熙来,而一直就站在自己身侧的卓长卿,就在这多臂神剑和故人门下寒暄数语的时候,已经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多臂神剑长眉皱处,一个箭步窜到街心,顿足叹道:“长卿这孩子,这究竟是怎么了?”
  撩起长衫,拔足而奔,颔下的长髯,不住抖动,但直到街的尽头,却仍看不到卓长卿的影子。
  云中程心中也自奇怪:“长卿弟怎的做事如此慌张,走了竟都不招呼一声。”
  心念一转:“他年纪虽轻,性情却极沉稳,如此做法,莫非是又发现了什么新的事故?”
  随着他爹爹走了两步,脚步突又一顿,回头向那三条汉子歉然一笑,还未说话,这些汉子已自抱拳道:“云少侠如若有事,只管请便。我弟兄既然知道云少侠落脚处,明日少不得还要拜候。”
  这三条汉子亦是久走江湖的精干角色,见了云氏父子的神态,知道必有要事,长揖到地,也便自告辞。只是云氏父子在这临安城里的大小街道都找了一遍,却还是没有找到卓长卿的行踪。
  那么,方自入城的卓长卿,此刻为何突又不辞而别,他是跑到哪里去了呢?
  原来方才卓长卿望着那些红裳少女的背影,俯首沉吟半晌,忖道:那丑人温如玉设下的种种陷阱,我只知在天目山中,却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如果我要等到那会期之日再去,岂非太迟?
  一念至此,他心中便断然下了个决定:“这些少女此刻想必一定会回到温如玉藏身之处,我不如暗中跟在她们身后,寻着那个地方,将此事早些做个了断。”
  抬目望去,只见红裳少女越行越远,婀娜的身形,已将消失在街的尽头。
  于是他毫不考虑地一掠衫角,倏然自漫步街心的人群中穿过,就像是一口劈水的钢刀,笔直地劈开海浪似的。
  等到被他坚如精钢的手臂分开的人群愕然相顾的时候,他已走开很远。走到城脚,人迹渐少,他便微一踮步,倏然穿出。
  城外夜色深深,就只这一城之隔,却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城内灯火通明,笙歌处处,天时仿佛仍然甚早,城外却像是夜已很深了。
  他深长地吸了口气,转目四望。远处林木摇曳,远近乱草起伏,四下渺无人迹。那些红裳少女明明是由此处出城,但此刻却根本不知走去何处,只有微风中隐隐传来一阵阵辚辚车声,逐渐远去。
  微一驻足,他便毫不考虑地朝这车声传来的方向,如飞掠去。
  夜色之中,他身形有如一条极淡的轻烟。一个迟归的丝贩,只觉眼前一花,微风拂面,但从他身侧掠过的究竟是什么,他却未看清楚。
  盏茶之间,卓长卿已望见前面车马的影子。他身形几乎没有任何动作,飞掠之势,便又加快几许。霎目间,前面的车马,距离他便只有十数丈远近,甚至连高高坐在马车前座的御车马夫的身形轮廓,他都能极为清楚地看到。
  那是两辆黑漆崭亮的马车,漆光如镜,几可映人。前面驾车的四匹骏马,挽套甚丰,一眼望去,不但马骏如龙,车厢也极为华丽。
  车窗中灯光昏黄,人影隐约可见,而且不时有娇笑语声,夹在辚辚车声之中,随风传来。声音虽不甚显,但以卓长卿的耳力,听得却已极为清晰。
  他剑眉微展,知道自己追逐的目标,并未弄错,双臂一长,颀长的身形,蓦然冲天而起,凌空微一转折,便飘然落在车后,竟无声无息地依附在马车上,就像是一片落叶似的,莫说车内坐着的仅是些少女,便是绝顶高手,只怕也不会有丝毫感觉。放眼天下,莽莽江湖之中,就凭这份轻功,已足以睥睨一时了。
  车马依旧向前飞奔,车后扬起一串灰黄的尘土。他剑眉微皱,方待拂袖,却又忍住。为着许多武林豪士的生死,为着自己不共戴天的深仇,吃些灰尘,又算得什么?
  道上砂石颇多,如此急行的车马,自然颠簸已极,但是他只轻轻用手掌贴在车厢上,就是再大的颠簸,便也不会跌下。这除了轻功造诣之外,若没有深厚的内力,也是无法做到的。
  蓦地,车厢中又起了一阵哄笑,一个娇柔的语声,仿佛带笑道:“你说好不好笑,就凭他那副嘴脸,居然就打起小姐的主意来了。”
  卓长卿心中一动。他虽不想去听这些小女子的笑闹,但此时此刻此地,他即使不想听,却也无法做到,何况这笑语声中所说的“小姐”,他自然知道是谁,也不禁为之暗中心动。
  只听另一个声音接着说道:“这次祖姑请来的那批人,虽然一个个没有一位长得像人,但却都有些气派,谁也没有这家伙这么讨厌。可是──嘿嘿,却偏偏是他要动歪念头,也难怪小姐要把他鼻子削掉了。”
  卓长卿眉头一皱,暗道:“好辣的手段。”
  但心中却又不免暗暗高兴,高兴着什么,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也许仅是不愿来解释而已。
  却又听另一个声音笑道:“你别说他难看讨厌,听说他二十年前,却也是声名赫赫的人物哩。我们年纪还轻,自然不会知道这花郎毕五的名字。可是在二十年前呀,那可不同了。不说别的,你就看他那天刚上山时露的那手凌波十八转的轻功,嘿,这次幸亏是小姐,若要是换了别人的话,只怕……只怕……”
  她边说边笑,说到后来,已笑得说不下去了。另一个声音立刻吃吃地笑道:“要是换了你的话,只怕你就要被他剥成像只羊似的丢到床上了。”
  卓长卿面颊一红,只听得车厢内笑声吃吃不绝,夹杂着先前说话那女子的娇嗔笑骂声:“你再说,再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一阵轻动,另一人便又笑道:“你呀……你这个小浪蹄子,我就知道你春心动了──你们看,她先前见到那个穿黑衣服的高个子,就等不及地跑过去,把帖子交给人家,竟还厚着脸皮去跟人家说──哎哟,你再来,我偏要说,说你看中了人家,可是人家看不中你,所以就连花郎毕五也是好的了。可是呀,连毕五都看不上你。”
  她边笑边喘边说,卓长卿却又不禁面颊一红,知道这少女口中“穿黑衣服的高个子”,就是说的自己,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又有一种淡淡的欣喜。年轻的男子在听到一个少女夸奖自己的时候,有谁心里会没有这种感觉?
  被讪笑的女孩子显然是有些恼羞成怒了,大声叫着说道:“好,好,你以为我不知你的事。喂,你们知不知道她看上了谁?她看上的就是那个祖姑捉回去,关在山洞里那个穿黄衣服的小伙子。那夜我们把这小伙子困在霓裳仙舞阵里的时候,她就看上了他,所以手下就特别留了点情──”
  她情犹未竟,话声却倏然而顿,似乎在想该再用什么话来报复。
  卓长卿却心中一动,忖道:“原来那黄衫少年已被温如玉囚禁起来。”
  又忖道:“这黄衫少年的师父万妙真君与温如玉本是一鼻孔出气的人,温如玉却又怎会如此对待于他,这倒的确有些奇怪了。”
  他心念犹未转完,却听另一个较为稳重些的语声说道:“你们两个真是的,走到哪里都要斗口,真是太恶劣了。我简直从来没有看见过比你们再恶劣的人!再吵,再吵我就要──”
  于是两个娇柔的声音便同时响起:“好大姐,不要告我们,我们下次再也不敢斗口。”
  卓长卿虽然生性刚直,刚正不阿,但听了这些少女的娇嗔笑闹,心里却不禁为之暗笑,一面却又不禁暗中感慨:这些少女本来都极为天真,只可惜却都被那女魔头搜罗了去,唉──她们若是知道,方才由她们自己手中送出去的请帖,却无异是别人的催命之符,心中又该如何想法呢?
  一个急遽的转弯,几声健马的长嘶,一阵皮鞭的呼啸。
  他的思路不禁为之中断一下,却听那声音较为稳重的少女又自说道:“你们知不知道,我心里也有件奇怪的事──”
  她说到一半,语声竟然中断,似乎是突然想起自己不该将这句话说出来似的,另几个少女立刻七嘴八舌地娇嗔道:“大姐真是──总是这样,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你知不知道人家心里多难受呀!”
  这“大姐”似乎被逼得没有办法了,连连道:“我的好姑娘,你们别吵好不好。我告诉你们,我心里奇怪的就是──”
  她语声竟又一顿,卓长卿也不禁在心中暗自忖道:这女子说话怎的如此吞吐!
  他心中也不禁有些好奇,想听听这少女心中奇怪的究竟是什么。
  却听她语声微顿之后,像是也怕那些少女再吵,便立刻接着说道:“你们知不知道,那姓岑的黄衫少年,是谁的徒弟?”
  先前那少女便又吃吃笑道:“这个我们怎会知道!大姐要问问她呀,她可是一定知道的。”
  卓长卿暗中一笑,忖道:“这少女看来真是顽皮,方才说不斗口,此刻却又斗起口来。”
  那“大姐”果然沉声道:“我说你恶劣,你果然恶劣。现在人家说正经话,你却又说这种恶劣的话来。告诉你,你要是再恶劣,我就不说了。”
  她一句话中,竟一连说了四次“恶劣”,卓长卿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心道: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比她更喜欢用“恶劣”两字的了。
  本已颠簸的马车,此刻更加颠簸起来,仔细一听,车内像是又生骚动,骚动中夹杂着那少女的吃吃笑声、求饶声:“好大姐,你快说吧,我再也不说恶劣的话了。”
  她竟也受了传染,也说起“恶劣”两字来了。
  只听这“大姐”似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含笑说道:“你们记不记得,许多年以前,你们还很小的时候,有一个个子高高,年纪很大,但看来不甚老的道人上山来找祖姑姑?”
  卓长卿心中一动:“她说的莫非是万妙真君尹凡?”
  一念至此,他听得便更留神。车厢内低语声又起,有的说:“忘记了。”
  有的却说:“是有这么一个人。”
  但语气之中,大家却似都在奇怪,这道人和“大姐”心中奇怪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却听“大姐”又道:“那时候我年纪比你们大两岁,所以记得非常清楚。这个道人上山之后,我就奇怪,他胆子好大,居然敢找祖姑姑,难道他不知道祖姑姑最讨厌男人?但看到他的样子,又和气,说起话来又好听,就把他带到祖姑姑的房里。” 
  她语声稍歇,似乎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方自缓缓接道:“祖姑姑一见了他,果然现出极为讨厌的样子。我不敢进去,却又舍不得走,就站在房门外面,想偷偷地听一下。”
  那笑声吃吃的声音,一听这话,便又立刻抢着道:“好,原来大姐也不规矩。”
  卓长卿正自凝神而听,突然听到这句话,不禁暗中笑骂:“这女子果然恶劣。”
  哪知这次“大姐”竟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兀自接着说道:“我只听得祖姑姑厉声喝问他:‘跑来干什么?’他回答的声音却很小,小到我根本听不见。祖姑姑说话的声音却像是很愤怒的样子,叫他赶快‘滚出去!’我站在外面,等了许久,却还没有看到他出来,心中不禁又为他担心,难道他已被祖姑姑杀了?”
  车厢中的娇笑声,此刻已全都归于寂静,显见得这些顽皮的少女,也被这“大姐”所说的话所深深吸引。卓长卿更是听得怦然心动,因为她说的话,无疑地又是一件极大的秘密,而这秘密却又是与自己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有关的。
  只听“大姐”接着又道:“那时候,小姐在后山,你们也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去了,祖姑姑的房间附近,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站在外面,只听得祖姑姑在房里本来不断地大声怒骂,到后来,却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了,而那个道人也始终没有‘滚出来’!”
  她说到这里,突地沉声道:“这件事在我肚子里隐藏了许多年,我现在既然说出来,你们可万万不能说给别人听,否则……否则,我就没命了。”
  卓长卿暗叹一声:“让女子保守秘密,的确是件极为困难的事。”
  只听得车厢中的少女齐声发着誓:“绝对不说出来。”
  卓长卿不禁暗笑:“这大姐像是颇为稳重,其实也傻得很。她自己都不能保守秘密,别人又怎会保守呢?”
  哪知这“大姐”对她们的誓言却像是已极为满意,便又接道:“我当时真想进去偷看一下,但是却始终没有这个胆子。过了许久,才听得祖姑姑在里面叫我。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害怕,只怕祖姑姑知道我在外面偷听,可是又不敢不进去。”
  此刻她说话的声音已极为低沉,再加上辚辚震耳的车声,卓长卿若非耳力特异,又在凝神而听,便几乎一句也听不见。
  车厢中的少女惊叹着,有的忍不住插口问道:“祖姑姑叫你干什么?”
  有的还同情地说道:“我要是你呀,可真不敢进去。祖姑姑罚起人来,可真教人吃不消。”
  “大姐”幽幽长叹了一声,接道:“我当时又何尝不是跟你一样想法?硬着头皮走进去一看,哪知祖姑姑却在和那道人谈着话,一点愤怒的样子都没有,脸上甚至还有笑容。我七岁就被祖姑姑带回山,从来也没有见过她老人家笑,更想不到她老人家会和一个男人笑着说话,当时见了这情形,真是奇怪得说不出话来。”
  她话说到一半,车厢中的少女已一齐惊讶地低呼起来,等到她话说完,这些少女一个个都忍不住惊讶地问着说:“真的?真的?……”
  “大姐”却不回答,只是接着又道:“我心里虽然奇怪,但在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祖姑姑见了我,就叫我去准备些酒菜。我心里更奇怪,祖姑姑居然要和男人吃酒!”
  “我满肚惊讶地将酒菜送了去,祖姑姑又吩咐我,叫我守在门外,任何人来了,都叫我挡驾,不准他们进来。那道人笑嘻嘻地望着我,像是很得意的样子。我心里本来对这道人很有好感,但那时却不知怎的,突然对他讨厌起来。”
  她长长透了口气,又道:“那道人来的时候还是下午,就是小姐做午课的时候。我在门外一直等到天黑,等到肚子都饿得发慌了,那道人还没有出来。房间里不时传出他的笑声,和低低的话声,祖姑姑也在不断地笑着。但是笑声、话声越来越低,到后来,房间里竟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心里在想,他们在做什么呢?”
  说到最后几字,她语声拖得极长,长长语声一顿,车厢中便也没有了声音。这些少女的心中,像是也都在想着:“他们在房里干什么?”
  这问题的答案也许大家都知道,可是谁也没有说出来。
  附在车后的卓长卿,听着她的话,心中不禁思潮翻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仔细在心中思忖了一遍,想到那丑人温如玉清晨说到万妙真君时的表情,心中不禁恍然大悟:“难道这个丑人温如玉之所以讨厌男人,只是因为自己太丑,明知没有男人喜欢自己,而这尹凡却抓住了她的弱点,因之花言巧语地将她打动了。──看来这万妙真君的恶毒,真是令人发指。他如此做法,简直卑鄙得没有人性了──但是,他这又是为着什么呢?”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只听车厢中默然良久,那“大姐”便又接道:“等到天已经完全黑了,小姐就从后院跑到前面来。我赶紧挡在小姐前面,叫小姐不要进去。可是小姐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我怎能挡得住?我眼看小姐要冲进祖姑姑的房里,心里真害怕,生怕……生怕……房子里面……”
  她一连说了两句“生怕”,但是怕的究竟是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她纵不说出,别人也都是很清楚地知道的。
  车厢中还是没有人说话,似乎大家都在担心,“小姐”会看到一些她不该看到的事。
  车行了有许久,离城已经很远,已将驶入天目山的山麓了。
  须知这种四马大车,虽然走得极快,但这条不但崎岖不平,而且多是僻静的小道,因之便影响了行车的速度。若是单人匹马而行,只怕此刻已经走人天目山了。
  又静了许久,“大姐”方自长长一叹,缓缓接着说道:“我心里又急又怕,想拉住小姐。哪知不但没有拉住,反被小姐拖入房里。一进房门的时候,我直想闭起眼睛,不敢去看,只听得祖姑姑问道:“拖拖拉拉地干什么?快放开手!”我更吓得发昏,睁开眼睛一看──”
  她说到这里,话声又一顿,卓长卿心中不禁一跳,儿乎要忍不住脱口问出:“怎的?”
  他自然不会问出来,只是车厢中的少女却已代他问了出来,一声连着一声:“怎的……怎的……”
  大姐透了口长气,接道:“哪知房间里只有祖姑姑一个人斜斜地靠在云床边,那道人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车厢中便也随之发出一阵透气的声音。“大姐”缓缓又道:“自此以后,你们也许不觉得,我却觉得祖姑姑的脾气,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奇怪了,有时特别温柔,有时却又特别暴躁。我心里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我又怎么敢说出来呢?”
  说到这时,卓长卿纵是极笨之人,也已听出这丑人温如玉和那万妙真君尹凡之间,是有着如何不同寻常的关系。只是他若非亲耳听到,他便再也不会相信这冷酷的女魔头丑人温如玉一生之中,竟还有着这么一段事迹。
  有许多他在清晨听了还不明了的话,此刻他便恍然大悟了。
  只听这大姐又自叹道:“这几年以来,我暗中留心,那道人不过多久,便会上山一次。他上山的时候,你们也许有时也看到过,但是我知道,你们再也不会想到他和祖姑……唉,他下山的时候,我偷偷看到过几次,总是带着一个包袱,而祖姑宝库中的珍宝,却一天比一天少。有时祖姑姑也单独下山去,要过好久才回来。她老人家虽然不说,我可也知道她老人家下山是去找谁。”
  静寂许久的吃吃笑声,此刻竟又响起。那顽皮的少女竟自笑道:“大姐,我猜出来了,这道人可就是叫作什么万妙真君的?”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58
第12章 渐入虎穴
 车马渐渐进入山区,山路更窄,也更为崎岖。驾车的车夫,显然也有不同凡俗的身手,在这狭窄、崎岖,而且渐渐陡斜的山道上,竟仍能驾着这四马大车放辔而行,虽然行驰得也较慢些,但却已是极不容易的事了。
  卓长卿虽然早已猜出这大姐口中的道人,必定就是万妙真君,但此刻这少女说了出来,他心中仍不禁为之一跳。
  只听这大姐冷哼一声,道:“你真聪明。难道除了你之外,就没有别人知道了吗?哼──我真从来没有见过比你再恶劣的人。我告诉你,你要是把今天的话说出去呀──”
  这顽皮的少女立刻抢着道:“大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的。就是有人要杀死我,我也不说。”
  大姐又哼了一声,却听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幽幽叹道:“这真教人想不到。祖姑姑还会上男人的当!我早就知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呀,我这一辈子连碰都不要碰男人一下。”
  这声音以前从未说过话,说话的声音又柔软,又缓慢,“大姐”听了像是颇有同感的样子,亦自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姓尹的是为了要骗祖姑姑的东西?但是我一想,祖姑姑一生寂寞,有个男人安慰她老人家,也是好的。“
  这时那顽皮的少女似乎又忍不住要说话了,居然也冷哼了一声,道:“我才不希罕哩!可是──大姐,这事你知道得这样清楚,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地方呢?”
  大姐缓缓说道:“你们可知道,那穿黄衣服的少年,是谁的徒弟呢?”
  她第二次问出这一句话,车厢中的少女便一齐“哦”了一声,恍然道:“莫非他就是这姓尹的徒弟?”
  大姐的声音越发低了,道:“是了。他既然是那姓尹的徒弟,而那姓尹的,又和祖姑……你们想,这不是奇怪吗?祖姑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呢?”
  车厢中响起窃窃低语声,似乎在猜测着这问题的答案,但附在车后的卓长卿,此刻心中却已全部了然。
  他知道这万妙真君目的达到之后,怎会再和这其丑无比的温如玉厮缠下去,自然从此就避不见面。
  而丑人温如玉一生寂寞,骤然落入这情感的陷阱,便不能自拔。
  须知情感一物,就像山间的洪水似的,不暴发则已,一暴发便惊人,而且压制得越久,暴发出来也就越发不可收拾。
  这丑人温如玉乍动真情,自然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尹凡。当她知道尹凡是在骗自己的时候,这强烈的爱,便自然变为强烈的恨了。
  他心中感叹着,转目而望。小道旁树木苍郁,山坡也越来越陡。他知道距离自己的目的,已不会太远了。
  一切猜测,一切等待,也即将有所结束。在这结束将要到来,却未到来的时候,他的心情是紧张而兴奋的。
  车厢中久久都没有声音传出来,他暗忖着:“这些少女此刻是在为她们的祖姑难受呢,还是在想着别的事?”
  马车颠簸更剧,车声也更响。两旁浸浴在夜色之中的林木,却是死一般的静寂,竟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哪知──
  静寂的林木中,突地响起一声断喝:“停下!”
  卓长卿但觉耳旁“嗡”然一声,四面空山,似乎都被这两字震得嗡嗡作响,只听得:“停下……停下……”
  不断的回声,在山中飘荡着。
  赶车的马夫陡然一惊,呼哨一声,勒住马缰,八匹健马一齐昂首长嘶,马车缓缓倒退数尺,方自一齐停住。
  车厢内连声娇叱,车门乍启,十数条红影,箭也似的窜了出来,口中喝道:“是谁?”
  死静的山中,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你们这些丫头,难道都死了不成,有人坐在你们车子后面,你们难道都不知道吗?”
  声音尖细高亢,在深夜中听来,满含森冷之意。
  卓长卿心头一凛,知道自己行藏已露,闪目望去,只见这些少女站在马车两侧,似乎都被这突来的语声惊得愕住了。
  树林之中,冷笑之声骤起,另一个粗豪宏亮,有如鼓击钟鸣一般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躲在车后的朋友,还不下来作什么?”
  卓长卿剑眉一轩,双掌微按车身,身形突地冲天而起,左掌一圈,右掌当胸,飘飘落在车顶上,目光四扫,朗声说道:“躲在树林里的朋友,阁下也该出来了吧?”
  红裳少女们连声娇叱,转身一望卓长卿,似乎都要掠向车顶。
  哪知林木中又是一声冷叱:“住手!”
  叱声方住,林木的阴影中,竟冷笑着缓缓走出两个行容诡异的人来。
  这两人一憎一道,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的瘦如枯竹,一身嶙峋瘦骨,却穿着一件宽大的袈裟,腰边斜挂一口狭长的戒刀,骤眼望去,有如草扎木雕,全身上下,竟找不出一丝活人的气息。
  矮的却肥如弥陀,一身肥肉之上,穿的竟是一件又紧又短的道袍,头上道髻蓬乱,生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腰边斜挂着的一口剑,也比常人所用短上一半,剑鞘乌光闪烁,非皮非革,非木非铁,竟看不出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这两人不但体态不同,神态各异,冷笑的声音,也是一个尖细,一个洪亮。这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的笑声,让人听了,不由自主地会从心底泛起一阵难受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胆小的女子,突然见着一条细长的毒蛇,和一条肥胖的蜥蜴时的感觉一样。
  卓长卿目光动处,心中也不禁为之泛起一阵难以描述的难受之意,只觉这两人形容之丑怪,真是普天之下,再也难以找出。
  那些红裳少女一睹这二人的身形,却齐娇唤一声,躬下腰去,神态之间,竟像是对这两个丑怪之人极为恭敬。
  这一僧一道冷笑连连,眼角上翻,似乎根本没有见到这些少女一样,笔直地走到车前,抬头向卓长卿望去。那肥胖道人“哧”的一笑,侧首向那瘦僧人笑着说道:“原来是这么一个漂亮的小伙子。老和尚,你大慨又要生出怜香惜玉之心了吧?唉,只可惜我杀人的瘾又过不成了。”
  笑声之中,满含淫邪猥亵之意,那“怜香惜玉”四字,更是用得不堪。卓长卿虽然并不甚了解他言中之意,但心中亦不禁勃然大怒,剑眉一轩,俯前厉叱一声,朗声喝道:“你们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林中,究竟意欲何为?看你两人的样子也像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怎的说出如此──”
  说到这里,他语声一顿,下面的“无耻”两字,竟未说出。只因他虽然聪明绝顶,但正直纯洁,又是初涉江湖,怎会了解这矮胖道人言语之中的不堪之意?是以他便也不知道矮胖道人方才所说的话,究竟是否无耻。
  却听这矮胖道人又是“哧”的一笑,那瘦长僧人却伸出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掌来,缓缓摇了两摇,像是在阻止着这矮胖道人想说的话,一面用一双此刻已自眯成一缝,那两道吊额短眉下的三角怪眼,望着卓长卿,一面慢条斯理,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这小娃娃,说起话来怎的如此不讲理!明明是你鬼鬼祟祟地躲在人家车后,却又怎的说起人家鬼祟了?”
  他微一伸手,向卓长卿招了两招,尖声尖气地接着又道:“下来!下来!老衲倒要问问你,你躲在人家车后,是想对这班女孩子非礼呢,还是──”
  卓长卿大喝一声:“住嘴!”
  那些红裳少女一齐伸手掩住樱唇,像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卓长卿这一声大喝,虽然喝断了这瘦长僧人的话,但他却仍然毫不在意地接着说道:“无论如何,你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趴在人家车后,总没有安着好心。若换了以往,就凭你这点,老衲就该将你一刀杀却。但老衲自皈依我佛以来,心肠已比以前软得多了,怎忍心将你一个生龙活虎般的小伙子,在还没有享到人生乐趣之前,就冤冤枉枉地送了命──”
  胖矮道人突地一声怪笑,哈哈笑道:“我说你这老和尚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是不是?好,好,看在你面上,我不杀他就是。”
  这一僧一道说起话来,就像是已将卓长卿的生死之事捏在掌心一样。卓长卿不由心中大怒,方待厉声叱责。
  哪知那瘦长僧人突地怪眼一翻,目光凛然向道人瞪了一眼,冷冷说道:“你这老道怎的越老越不正经,哪里还像个出家的人!”
  红裳少女一个个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那矮胖的道人眼睛一眨,又耸耸肩膀,做了个鬼脸。
  他面上肥肉累累,说话的时候,表情极多。那瘦长僧人面上却连一丝肉都没有,而且木然没有任何表情。
  这两人一阴一阳,处处都极端相反,却不知怎的竟会凑到一处。但卓长卿知道自己此刻身入虎穴,这两人形容虽怪异,但武功定必极高,也定必大有来历,显然就是丑人温如玉请来的久已归隐洗手的魔头之一,是以见了他二人这种不堪入目的样子,心里并无一丝轻蔑之意,反而十分戒备,甚至连怒气都不敢发作。要知道高手对敌,事先动怒,正是犯了武家中的大忌。
  那瘦长僧人目光一转,双目又自眯成一缝,盯在卓长卿身上,接道:“老衲虽然与你投缘,但是死罪可免,活罪却免不得。除非你能拜在老衲门下,那么老衲不但可以传给你一些你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功夫,而且还可以教你享受享受人生的乐趣。”
  卓长卿强自按捺着心胸之间的怒火,剑眉轩处,仰天狂笑道:“好,好,要叫我拜在你门下,也并不难,只是你却先要说说你到底是谁,也让我看看拜你为师是否值得。”
  瘦长僧人阴恻恻一声长笑,笑声一无起伏,也不知他是喜是怒。
  夜风凛凛,再加上这笑声,使得这寂静的山道,平添了不知几许森森寒意。只见这瘦长僧人一面长笑,一面冷冷说道:“你年纪还太轻,自然不知道老衲是谁。可是你的师长难道就从未提起过老衲和这胖道人的名字?”
  笑声突然一敛,卓长卿只听“呛啷”一声,这瘦长道人反手之间,竟自将他腰间的戒刀抽了出来,迎风一抖,刀光如雪。这口又窄又长的戒刀,竟然长达五尺,比寻常戒刀几乎长了一半。
  那矮胖道人“哧”的一笑,道:“你若是还不知道,我让你看看这个。”
  语声未了,又是“呛啷”一声清吟,卓长卿只觉眼前寒光暴长,这矮胖道人手中便也多了一柄晶光莹然的短剑。
  奇怪的是他手中的这口剑,不但剑身特短,而且又扁又平,连剑背都没有,却又比寻常利剑宽上一倍,乍一看去,竟像是混元牌一类的兵刃,哪里像是利剑。
  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诡异无比的僧道,所用的兵刃,竟也是一长一短,一宽一窄,就像是他们的身形一样。
  卓长卿虽然对于武学一道的知识,极为渊博,可也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兵刃,一时之间,不由呆呆地愣住了,目光眨也不眨地瞪在这一僧一道手中的一刀一剑上。
  夜色之中,只见这一肥一瘦,一高一矮,一僧一道两人手中的一长一短、一阔一窄、一刀一剑两件兵刃,俱都是晶光莹然,灿烂如银,映得卓长卿的双睛,都似乎泛起了阵阵青蓝的光华。
  矮胖道人又是“哧”的一声冷笑,手臂微挥,青光一掠。
  他矮胖而臃肿的身躯,却非常灵巧地在地面上移动了一个位置,于是他的身躯距离卓长卿更近了,冷笑着喝道:“你还未想出我们是谁吗?哼,哼,这样看来,你师父也是个大大的糊涂虫,连我们两人的名字都不在你面前提提。”
  卓长卿幼遭惨变,双亲罹劫,若不是他恩师司空老人,焉有今日?
  师恩既是厚重如山,他对司空老人的情感,自也极其深厚,而此刻听见这矮胖道人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心胸之中,不禁为之勃然大怒。
  但是,十数年的艰苦磨炼和天性的敦厚谨慎,致使得他在此时此刻,还能忍耐着不将心中的愤怒化为口头的恶骂。
  他只是从鼻孔中重重地冷冷“哼”了一声,目光一翻,望向天上,生像是根本未将这似牌短剑,如鞭长刀,两件武林罕见的奇形兵刃,和这一僧一道两个诡异的武林高手放在心上。
  轻蔑,对于别人无理的辱骂来说,该算是世间最好的答复了。
  这种无言的轻蔑,果然使得这矮胖道人多肉而喜于变化的面庞上,为之大大变了颜色。原来这一僧一道看来虽然言不出众,貌不惊人,但却也是三十年前扬名武林,叱咤江湖的人物。
  昔日这胖瘦二人,出没于河朔道上,以手中的两件奇形兵刃,在河朔道上的确曾做下了不少惊人之事。武林中人虽然不识这两人的面目,但提起牌剑鞭刀,瘦佛胖仙,却极少有人不知道的。这原因自然因为这两件兵刃,的确是武林罕睹之物。
  这两人出身派别既不相同,生性亦是迥然而异。胖纯阳掌中牌剑,艺出于山东的灵震剑派,顾名思义,走的自然是阳刚一路的剑法。而那瘦弥陀却是五台的嫡传弟子。胖纯阳贪吃贪财,瘦弥陀却是好色好名。两人出身生性都不大相同,但多年以来,这两人却一直是生死过命的交情。
  后来卓浩然崛起武林,行侠江湖,在张家口外,遇着这两人正在做案,而且做案的手段奇毒奇辣,一怒之下,便伸手管了这趟事。这两人武功虽高,却不是卓浩然的敌手,重创之下,便隐遁了。
  十余年来,他两人一直未在江湖中现过行踪,直到此次,红衣娘娘丑人温如玉,才将这两个昔日称雄一时的巨盗找了出来。这两人知道卓浩然已死.甚为感激温如玉替他们复了仇,便替她卖起命来,只是他们却也未曾想到,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便是中原大侠卓浩然的爱子卓长卿。
  以他们这种身份和武功,再加上这十余年的苦练,他们自然不会将面前这弱冠少年放在心上。若不是瘦弥陀这些年隐于边荒,难寻绝色,正巧染上了“断袖之癖,余桃之嗜”,竟对面前的煞星动了欲念,要不他们只怕也早已动了杀手了。
  胖纯阳面容骤变,冷笑连连,突然回过头去,向那枯瘦如竹的僧人瘦弥陀冷笑说道:“老和尚,这小子虽然生得不错,但样子却太讨人厌,我可要对不住了,拿这小子来开十多年来的杀戒了。”
  他话声方落,突然大喝一声,右手扬起,剑光如虹,唰的一剑,五丁开山剑势有如风云乍起,向卓长卿剁去。
  一直隐忍着心中怒火的卓长卿,神色虽然像是未将这两人放在眼里,其实却已早有戒备,此刻目光微瞬之间,瘦长的身形,便几乎像他目光一样,忽地向左移开五尺,右掌一伸,突然并指如剑,电也似的向胖纯阳右肘间曲池大穴点去。
  瘦弥陀冷眼旁观。卓长卿虽然如此,瘦弥陀对他却并没有什么怒意,胖纯阳虽然出手,瘦弥陀心中还在暗怪他不该如此辣手。
  但卓长卿此刻身形一展,瘦弥陀枯瘦的面容上,却也不禁为之变了颜色。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虽然是一句通俗已极的俗语,但这句话之所以能够如此通俗,却是因为此话其中的确含蕴着不变的真理。一个武功平常的俗手,纵然有心作内家高手状,但却很难瞒得过一个真正武林高手的眼目。而此刻卓长卿出手之间,虽然有心将自己武功隐藏三分,却已足够使得别人为之吃惊变色了。
  胖纯阳一招落空,心头亦不禁一震。但这时他已动上了手,哪里还有时间容他来思索别的问题?口中又自大喝一声,竟将自己方才已然递出的一招五丁开山,硬生生撤了回来,左脚前踏一步,右掌剑势横划,长虹贯日刷的又是一招灵震剑派中的绝妙招式。
  此招一出,卓长卿心中却不禁微微有些失望。要知道长虹贯日这招剑式,虽然颇为精妙,但这胖纯阳手中所持的兵刃,长不及两尺,以这种兵刃来施展这种招式,在卓长卿眼中看来,不但毫无威力,而且破绽百出。
  他先前原来将这两人估计得极高,此刻见了矮胖道人竟施出这种招式来,便不禁有些儿失望,口中冷笑一声,手掌随意折出,五指伸张如爪,随着这一招长虹贯日的去势,向胖纯阳手腕抓去,胸膛微缩间,便已避开剑锋。
  哪知──
  长虹贯日一招剑到中途,招式尚未递满,这支如牌短剑,突然变挥为拍,“砰”的一声,拍向卓长卿下腹。
  这一招不但变招之快,快如闪电,而且大出卓长卿之意料,也全然有异于武学招式的规范。瘦弥陀眼睑微垂,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站在一旁的红裳少女们,也自一声娇嗔,眼看这英俊少年,便要毁在这一柄昔日名震河朔、扬威武林的牌剑之下。
  哪知佛号尚未念完,只听“铮”的一声清鸣。
  接着,那胖纯阳竟蹬蹬蹬连退数步,掌中短剑斜扬,险些脱手飞去,他矮胖的身形,也险些立足不稳,跌到地上。
  卓长卿眼看这支奇形牌剑,已将拍在自己身上,心中亦为之一惊,但他多年苦练,虽惊不乱,手掌突然一圈,五指齐地弹出,“铮”的一声,竟将胖纯阳连人带剑震出数步。若不是胖纯阳亦是内外兼修的内家高手,此刻不但要被这一招绝技震飞手中长剑,只怕连虎口也要被震裂。卓长卿一招得手,却并不跟踪进击,以抢先机,只是冷笑一声,轻蔑地说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胖纯阳连退数步,方自拿桩站稳身形,只听四下的红裳少女惊叹之声不绝,再听了卓长卿如此轻蔑的说话,他心中既羞且怒。方才他眼看自己一招已将得手,此刻他连自己是如何输的招都不知道。要知道卓长卿方才五指斜飞一弹,正是司空老人穷研奥秘,将达摩绝技弹指神通化成的一招,不但这身历其境的胖纯阳看不清这一招的来历变化,就是一旁观战的红裳少女和瘦弥陀,虽然目光一直眨也不眨地望着,却也未看清这一招的变化。
  夜色之下,只见这胖纯阳多肉的面庞上横生的肥肉,竟似起了阵阵抽动,而这肥肉上泛起的油光,似乎变成了淡青的颜色。他双目如火,狠狠瞪着冷笑不绝的卓长卿,就像是一只刚从河里捞起来的比目肥鱼一样。
  卓长卿却连眼角也不望他一眼,却对那枯瘦如竹的僧人冷笑道:“你如别有神通,不妨也来试试,哼哼,看今日此刻,究竟是谁要当谁的徒弟!”
  语声未了,胖纯阳突然厉吼一声。卓长卿斜眼瞟去,只见这矮胖道人的一身肥肉上,穿着的那件又紧又短的道袍,竟随着他这一声厉吼,“嘶”的裂成两半。胖纯阳左手一抓,竟将这件道袍撕了下来,重重一掷,掷在地上。
  于是他身上就只剩下了一条青布长裤,紧紧裹着他那两条粗短的象腿,而他身上的一身肥肉,却不住地颤抖着,在夜色之中望去,活像是秦淮下游,污秽得使人发呕的波浪。
  红裳少女齐地一声娇嗔,伸出玉掌,掩住眼帘。卓长卿冷笑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这其中只有瘦弥陀知道,他的伙伴此刻已动了真怒,若没有别人的鲜血染红他身上的肥肉,只怕他这怒气便永远不会消失。
  卓长卿口中虽在冷笑,其实他心中却又大起戒备之心,看到这胖纯阳这种可笑之态,心中并没有半分可笑之意。
  只见胖纯阳身上的肥肉,越颤越急,双目的目光也越来越狠,而他口中的厉吼声却逐渐低微。
  于是,他粗短的象腿,便开始移动起来,但却又移动得那么缓慢,那么沉重。卓长卿目光动处,心头不禁为之一懔。
  原来他目力大异常人,在这深夜之中也能看出这矮胖道人的脚步每一移动,竟在这坚实的山路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但是他瘦长而潇洒的身形,却仍卓立如山石。他明锐的目光,眨也不眨地望在这张丑陋、多肉而满含怒意的面庞上。
  只见这面庞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重重的呼吸声,听来也像猪栏里的低鸣,变为阴空中的闷雷。
  那些红裳少女,忍不住移开掩在眼帘上的玉手,抬目望去。
  眼前剑光忽然一亮──
  卓长卿只觉一道重如山岳的风声,随着这矮胖道人缓缓挥动的牌剑,向自己当头压下。
  而就在这同一刹那里,瘦弥陀突然身形窜起,却也掠向卓长卿身后,灵台飞瀑、天绅倒挂,“刷、刷”两刀,电也似的向卓长卿背后脊关节之处刺去。
  卓长卿双掌一翻,倏然转身,脚下有如灵鹭啄鱼,连踩七步。
  脚步是细碎而繁复的,他瘦长的身形,便在这绝妙的步法间,潇洒地避开了这前后三招。
  哪知,胖纯阳生像是早就知道自己这一剑刺不中人家似的,目光只管注定在卓长卿身后。他一招落空,目光却眨也不眨,突然手腕一反,扑地一剑,向卓长卿左胸刺去。
  方才他那一剑似缓慢又沉重,此刻这一剑却快捷无比。
  卓长卿心中一惊之下,只得向右一避,哪知,那枯瘦和尚与这矮胖道士,武功竟配合得丝丝入扣,虽分进却如合击,竟倏然一刀,自右向左,这一刀一剑竟将卓长卿拦在中间,卓长卿若要向左退,那牌剑就在那边,但他如想右进,却又有如长鞭的利刀挡在前面。
  这两招,一招由左向右,一招自右向左,虽似两招,正是五台剑派中的绝技大闩门式加以变化而成的。
  卓长卿虽然武功深不可测,但初遇这招,心中亦不禁一惊,突然右掌一挥,五指齐弹,只听又是“铮、铮”两响,一刀一剑又自震开。只是他这一招发招前并不准备,是以出手并不重,否则便又得将这一僧一道的身形震退。
  牌剑鞭刀,胖仙瘦佛见自己苦练多年的绝招,此刻竟又被人家轻轻易易地一指弹开,心中惊骇无比,但却决不迟疑。胖纯阳哼的一声,短剑一偏,探海屠龙竟斜斜削向卓长卿下盘,瘦弥陀长刀横扫,却是一招天风扫叶,呼的一刀,疾然削向卓长卿左肩。
  这两人方才两招一左一右,此刻两招却是一上一下,招招俱是狠猛无比,而且变招更是快如闪电。卓长卿以一敌二,眼看像是只有抬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那些红裳少女在夜色中也看不甚清楚,只看到两道光华,直上直下地劈向卓长卿,两个照面过去,卓长卿竟连一招也没有还出,心下又是高兴,又是可惜。高兴的是眼见自己人得胜,可惜的却是这少年人品既佳,年纪又轻,死了真有点冤枉。
  哪知卓长卿成竹在胸,看了这僧道两人的这种狠辣的招式,心下却有些着恼:“我与你二人无冤无仇,你何以下此杀手?想来你们平日必定是毒辣成性。”
  当下身躯微侧,左手突然闪电伸出,竟搭上了胖纯阳手中的剑柄,轻轻地向左一推,胖纯阳大惊之下,只觉一股大力涌击,掌中剑刃竞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式扑划过去,“当”的一声,竟与瘦弥陀长刀相交,被卓长卿架开了一招。
  卓长卿这一手以敌攻敌之技,虽然仿佛是太极门中的牵缘手功夫,然其中却又掺揉了“武当”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莫说对手只有两人,纵有十人八人的刀剑一齐攻来,他也能以敌人之刀攻敌人之剑,再以敌人之剑架敌人之刀。
  他露了这手绝技,那些红裳少女却看得更是莫名其妙。要知道她们虽会武功,但功夫不深,怎能看得出这种混合了两种功夫的内家绝技?大家对望一眼,竟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驾车的车夫看得手腕发麻,竟不觉将缰绳一松,拉车的马早已被这阵刀光剑影惊得不住长嘶,此刻便“嘶”的向山上冲了过去。但此行道上,上行不易,它冲了两步,又只得在道旁停下。那马车夫惊吓未定,此刻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些红裳少女与驾车夫均心中惊骇,瘦弥陀与胖纯阳心里自更发毛。这两人功力相若,刀剑相交,均感手腕一麻,虎口也隐隐作痛,立刻斜跃转足,退后一步。这两人出道江湖以来,只有在中原大侠卓浩然手中栽过一次大跟斗,此次见这少年,年纪还在昔年的卓浩然之下,武功却似在他之上,两人对望一眼,心里都在暗问自己:“这少年是谁?怎的有如此武功!”
  胖纯阳脾气暴躁,性如烈火,此刻心里暗骇,身上的肥肉却抖得更加厉害,恨不得一剑将卓长卿剁个透明窟窿。
  当下他大吼一声,挥剑又上。瘦弥陀呆了一呆,也自扬刀而上。
  卓长卿方才初展绝技,只道这两人心里有数,会一齐退去,此刻见了他们的模样,完全是一副拼命姿态,不禁大喝道:“我手下留情,你两人要是再不知进退,可不要怪我手辣了。”
  他虽然志切亲仇,不想多造杀孽,是以根本不想将这两人伤在掌下,但这瘦佛胖仙两人心里却另有想法。
  他们想这少年武功虽高,但方才也许只是自己一时大意,是以才会失手。若说自己两人联手还敌不过这少年的赤手空拳,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之事,莫说他两人不信,此刻便是有别的武林中人在旁,只怕也万万不会相信此事。
  又是数招已过,那些红裳少女见到这瘦佛胖仙两人,一刀一剑配合得的确巧妙,看来仿佛有如水银泻地一般,一片光幕将卓长卿密不透风地围在中间,她们实在想不透,卓长卿是怎么将这些招式避开的,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之事。
  卓长卿虽然知道自己此刻已在虎穴之中,随时都会有人赶来助阵,但他心存忠厚,却不想速战速决地将这两人解决,又见到这两人的刀剑招式不但配合佳妙,而且俱都是武林罕见的招式,他生性好武,便又起了将这些招式多看上一遍的好奇之心,是以这两人虽然对他招招俱下辣手,他却只是一味闪避,并不还手。
  但这瘦佛胖仙两人却变得更焦躁起来。这天目山中,此刻高手云集,虽然都同是被那丑人温如玉邀来的,但其中却有些人素来与他们不熟,此刻若是见了他两人久战一个少年不下,必定会对他两人加以讪笑。
  这两人一念至此,忽地一齐低啸一声,招式又自一紧,唰唰唰唰唰,一连数剑,呼呼呼呼呼,一连数刀,刀刀剑剑,都往卓长卿前胸后背刺去。卓长卿剑眉轩处,心中已动真怒,目光一分,只见矮胖道人一剑当胸刺来,左掌突然穿出。
  胖纯阳只见他左掌五指俱都微微屈起,只当他又要施展那一手弹指的绝技,心中一吓,剑锋便斜斜向右一偏。
  哪知卓长卿右掌又倏然穿出,左掌五指平伸,右掌亦五指平伸,两掌闪电般一招,竟将这柄短剑夹了起来,右手手腕再向内一转,右肘便乘势一个肘拳向对方鼻梁撞去。
  他这一招式用得更是妙到毫巅,而且看来不是中原武林中任何一门一派的功夫,“武当”的七十二路擒拿手、少林的十八擒龙掌、“昆仑”的云龙小八式,以及四十九路短挡手、牵缘十三式,甚至像妙手空空夺旗掌、散花天女手这一些流传已久,名震武林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当中,都没有这两掌合拍的一招。
  胖纯阳亦是久走江湖好勇斗狠的人物,一生之中,与人交手何止千百次,各门各派的高手,他都会过不少,各门各派的妙着,他也见过许多,却从未见过这一手的功夫,心中实是既惊又骇,便用力将剑一抽。哪知这柄长剑夹在卓长卿双掌之中,就像是生了根似的,饶是胖纯阳神力惊人,却连丝毫都未能抽动。
  他更加惊骇,却见对方的手肘已撞向自己面门,知道只要给他撞入门面,就算不死也得重伤,刹那之间,他心念数转,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解救之道,只得手掌一松,撤剑后退。
  瘦弥陀目光动处,见到这一招,心中亦是一懔,来不及去想别的,刷的一刀,立劈华岳,劈向卓长卿头顶。
  此刻卓长卿双手夹着剑身,右肘又已撞出,全身力道,都全在双掌之上,他纵然武功再高,似乎再也难避过这一刀之危,瘦弥陀眼看自己这一刀又将得手。
  哪知卓长卿头不回,腰不弯,腿不尉,脚不动,身不侧,只是夹着短剑的手掌,拇指却突然向下一按,指尖一合,恰好将短剑的剑尖向下一按,短剑便立刻倒竖弹起,剑柄向上,疾然反弹出去。
  只听又是“铮”的一声。
  瘦弥陀力劈而下的刀锋,被卓长卿反弹而上的剑柄一弹,只觉右臂发热,全身一震,长刀竟脱手飞了出去,飞向那群红裳少女。
  红裳少女齐地一声娇唤,四下避开,只见这柄长刀,在夜光之中,仍然灿烂如银,有如一道银芒般飞来。
  在这刹那之间,瘦佛胖仙两人掌中的兵刃竟都已脱手,他两人竟都退到一边,瞪着眼睛发愣,心中既是惊骇,又觉羞愤,却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卓长卿这一招究竟是如何发出的。
  “嗤”的一声,长刀插到地上,瘦弥陀目光虽仍向卓长卿怒目而视,心中却大生怯意,恨不得脚底揩油,一走了之。
  胖纯阳生性较烈,狠狠地瞪了卓长卿几眼,突然喝道:“你快来给我一刀将我杀死,要么便说出你的姓名,总有一天,我要来复仇。”
  卓长卿淡淡冷笑一声,还未答话。
  哪知──
  山道侧被夜色笼罩着的山林中,突又传出一阵格格怪笑。
  这怪笑之声不但来得极为突然,而且笑声之森冷怪异,当真是难听到了极点,就算是枭鸟夜啼,难听的程度也不及这笑声一半,只听得红裳少女们一个个紧握手掌,浑身悸遍,瘦佛胖仙两人对望了一眼,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卓长卿虽仍昂然卓立,心胸之间,也像是突然泛起一阵难言的感觉。
  只见山林阴影之中,随着这格格的怪笑之声,突然缓缓走出三个又矮又胖的人来。卓长卿定睛望去,只见这三人不但高矮如一,肥瘦相同,身上的装束打扮,竟也是完全一模一样。
  这三人身上穿着的,竟都是一袭五色斑烂的彩衣。虽在深夜之中,这三人身上的彩衣,看来却仍然闪闪生光。一阵风吹来,彩衣随风飘动,非丝非缎,也看不出是何物所做。
  他们腰边,俱都悬着一柄长剑,剑鞘之上,满缀珠宝,衬着闪闪生光的彩衣,更觉绚丽夺目,灿烂光辉,不可方物。
  方才卓长卿见了胖纯阳,只当他已可算是全世界最矮最胖的人了,哪知此刻一见这三人,竟似还要比胖纯阳胖上三分,矮上三分,一眼望去,竟像是三个发光滚来的圆球。
  这三人一齐举步,一齐缓缓走到近前,最右的一人突然张口说道:“我是黎多大!” 
  中问的一人随即接口道:“我是黎多二!”
  左侧的一人竟也立刻接道:“我是黎多三!”
  这三人不但嗓音怪异,而且说话的语声更是怪异。卓长卿一愕,想了一会儿,才知道这三人原来是在自报姓名。
  他想起方才那一僧一道不但不说自己的姓名,要叫人去猜,而直到此刻,还是没有说出他们的姓名来,但这三人却二话不说,先就道名,再加上名字的古怪,卓长卿心里好笑,但想到这天目山中竟有这么多怪人,而且一个怪胜一个,一个强胜一个,却都是与自己为敌的,不禁又笑不出来。
  哪知道三个姓黎的怪人说完了话,突然又一齐伸出了大拇指,向卓长卿一扬,齐声道:“好哇,好哇!”
  卓长卿反一愕,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看来却像是在赞扬自己。
  只听那黎多大伸着大拇指,说道:“你格人哪,武功真好哇,居然把扶桑三岛上顶顶好哇的大剑客的本事学会了。自从我上次见过柳生刀马守用过这一招之后,我就没有见到有人能将这一招用得这么好哇的。”
  他说起话来,生像是卷着舌头,卓长卿听得满头大汗才算听懂一些,心头却已大骇。
  原来他方才施出的双掌合拍的那一招,正是司空老人昔年东游粤境时,从一个浪游至中国的扶桑浪人学得,再加以变化改良的。据那扶桑浪人说,这一招的来历,是日本天下武术总教练,也就是日本武术的第一门派柳生英雄派的绝技。这日本浪人本是柳生门中的高手,因为犯了门规,畏罪潜逃,才逃到中国来,在县境中也曾出过一阵风头,后来见着司空老人,才知道中原武功的深奥,实是深如沧海,自己的这点武功,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而已,再也不敢在中国称雄了。
  司空老人在传卓长卿这一招的时候,也曾将这一招的来历说出,而且笑着说:“中原境内,豪杰虽多,但识得这一招的,只怕没有几个。”
  卓长卿方才施出这一招,果然使得别人莫名其妙。
  哪知这三个彩衣怪人一见面,就揭破了这一招的来历,卓长卿自是大感意外。却听得黎多大格格一阵怪笑,竟向那瘦佛胖仙道:‘我先前以为你两个武功好哇,哪知道──嘻嘻,却一滴儿用也没有。你两个还发什么威,快回家算了。”
  瘦佛胖仙两人面上阵青阵白,胖纯阳身上的肥肉也动不起来了,像只死猪似的呆立了良久。卓长卿望了他一眼,见他嘴皮动了两动,似乎还想说话的样子,便朗声说道:“在下卓长卿,两位如果有意复仇,只管来寻我便是!”
  胖纯阳面色一变,脱口道:“你姓卓!卓浩然是你什么人?”
  卓长卿肃然道:“正是家父。”
  瘦佛胖仙对望了一眼,齐地暗叹一声,想到自己两人虽然称雄一世,却败在人家父子两人的手上,心里又是难过,又是灰心,狠狠瞪了那着彩衣怪人一眼,掉头就走,连落在地上的刀剑都不要了。
  黎多大、多二、多三,一齐怪笑了起来。黎多三怪笑道:“这种衰哇还出来现身,真是丢人!”
  卓长卿原来以为这三人与那胖瘦僧道两人本是一路,此刻见他们对自己如此赞扬,对那僧道两人却如此谩骂,心下不禁大奇。
  他却不知道,这三人本是海南剑派中的高手,曾经远游扶桑,是以一眼便看出卓长卿那一招的来历。
  这三人来到中原后,亦被丑人温如玉请来助阵。但他们三人久居海外,对中原武林中人多不熟悉,也看不起,这其中,他们尤其看不起那胖仙瘦佛两人,在这数日之中,已冷言热语互相骂了多次。这三人武功虽不错,但却不识中原言语,说起话来已是吱吱格格的让人听不清楚,与人相骂,自然更不是人家的敌手,是以便受了那瘦佛胖仙不少的气。
  因之他三人便对瘦佛胖仙大有恶感。方才卓长卿与瘦佛胖仙动手之际,他三人在林中看得清清楚楚,却不出来帮助,直等到瘦佛胖仙不敌,他三人才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一面故意对卓长卿恭维,一面又向瘦佛胖仙二人笑骂。
  卓长卿只见这三人望着瘦佛胖仙一肥一瘦、一高一矮两条身影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笑得更是得意,心中不禁暗忖:“这三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说起话来却又不像人说的,起的名字,更不像是人的名字,但看来武功却像是甚为渊博。但三人此刻突然现身,究竟与我是为友还是为敌呢?”
  目光抬处,却见这三人笑声突然一齐顿住,面容立刻变得森冷异常,六道冰冷的目光,一齐望向卓长卿,哪里还有半分赞扬之意?
  于是卓长卿便又一次戒备起来。对这三人,他并无丝毫畏意;使他心里有些着慌的,是这天目山中,不知还有多少怪人。要是像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地现身,车轮大战,倒的确是件讨厌的事。
  卓长卿见这三人面色突变,心中亦有些怀恨,只见当中那黎多二突地摇摇晃晃地向自己走了过来,且又桀桀怪笑道:“你叫什么名字?跑到这里乐干乜哇──”
  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乜哇”两字乃是自己家乡土话,别人怎会听得懂,又想了想,方自接着又道:“跑到这干什么?我看你最好也像刚刚那两个人一样,快些回家去吧!”
  卓长卿剑眉一轩,朗声道:“在下若是要上此山,世上便无一人能叫在下下山的。”
  那黎多二格格的又是一阵怪笑,伸出手掌,这次却将食、中、无名三指齐压在拇指之下,伸了只小指出来,在卓长卿面前摇了两摇,指了两指,方自怪笑着道:“你不要以为你真的好哇,在我们面前,你不过是这个!”
  卓长卿呆了一呆,道:“哪个?”
  转念一想,方自会过意来:“这个想必就是小指了!”
  他幼遭孤零,成长时全在苦练武功,根本没有和顽童嬉戏过,这种说话的方式,他更是从来不曾听过,心下不禁气恼,暗道:“无聊!”
  哪知道黎多二怪笑未绝,突然反手一抽,抽出腰边长剑,左脚一溜,右脚斜进,踏奇门,走偏锋,唰的一剑刺向卓长卿,剑光缭绕,剑尖颤动,却停留在卓长卿面前三寸之处,他笑声方自一顿,又道:“你下不下山去?”
  卓长卿心里有气,亦自伸出手掌,将食、中、无名三指,一齐压在拇指之下,冷笑道:“我不下山去!”
  右手小拇指,突地对准剑尖一弹,喝道:“你才是这个!”
  黎多二方才抽剑出剑,再加上剑尖的这一阵颤动,俱都快如闪电,的确是要数十年精纯的功夫,他只道这少年会对自己的武功惊骇,哪知人家却依然昂然卓立,无动于衷,他心里已有些奇怪,等到卓长卿像他一样伸出手掌来,他心里便更大奇,方待喝问,哪知只听“嗡”的一声清鸣,自己手中长剑竟似突然被大力一震,再也把持不定,蹬、蹬连退两步,剑身摇摇欲坠,他拼命握紧手掌,才真没有脱手飞去,但觉得右臂发麻,虎口发热,卓长卿若是再来一下,长剑便要飞出去了。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却还是不明白对方使的是何手段。
  卓长卿冷笑一声,道:“这一招是什么来历,你可知道?”
  黎多大、黎多二、黎多三,久居海外,虽然方才揭破了卓长卿那一招的来历,但卓长卿此刻使出这种中原的精微武功,他三人如何知道?一时之间,三人面面相觑,竟都呆住了。
  卓长卿见他三人呆瞪,又自冷笑一声,缓步走过黎多二身侧,向山上走去。目光抬处,却见那些红裳少女,在这一刻功夫,都走得不知去向,连车上的车夫都没有了,只剩下一辆空车,停在道旁。
  此刻他自知自己向山上每走一步,便距离虎穴更近一步。但事已至此,他再若下山,岂非要让别人耻笑?
  要知道他生性本是宁折毋屈之人,勇往直前不肯回步。当下缓缓向山上走去,心中一面在寻思该如何应付山上的敌人,一面却在暗中留意,身后的这三人会有何举动。
  来自海南的黎氏三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呆呆地愣了半晌。三人见了卓长卿这样深不可测的武功后,都在暗问自己:“该怎么办?”
  他们眼见卓长卿向山上走去,自己若是不加阻拦,则海南三剑的颜面何存?但自己若是加以阻拦,却未必是这少年的敌手。若是败在这少年手下,那岂非更是求荣反辱?
  三人四下看了一眼,只见夜色沉沉,空山寂寂,除了自己三人和这少年之外,便再无人踪。三人又对望一眼,心里各自想道:“这里没人看见,我走了也没有人知道。”
  要知道这三人与丑人温如玉本非深交,他们自然不会为她卖命。
  三人自幼生长一处,心意本就相通,各自打了个眼色,便齐地向山下掠去。卓长卿走得极慢,只道这三人会从背后向自己袭击,哪知走了十数步,等了许久,背后仍是寂无声响。他心里奇怪,顿足转身望去,只见一条小路,蜿蜒返向山下,夹道两行林木,右面林木斜下,想是山边,左面林木斜上,想是山崖,这两行林木,此刻俱是寂无人声,那三个彩衣怪人,早已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想到方才这三人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他心里有些好笑。但转身望向山上,亦有一条山路,蜿蜒着通了上去,亦有两行林木,夹道而立。这山上深沉的夜色,虽和山下完全一样,但在这深沉的夜色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却令他难以推测。他脚步一顿,仿佛打了个寒噤,暗自忖道:“此山如此之深,那丑人温如玉究竟在山中何处,我也不知道,那些红裳少女又都走了,我也不如下山去吧!”
  但心念转处,他不禁又暗笑自己:“卓长卿呀卓长卿,你若是不敢上山,只管也如那些人一般溜走好了,又何苦替自己找个藉口?你此番上山,若然找不着人家,难道人家便不会来找你吗?”
  一念至此,他一挺胸膛,向山上走去。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7 23:59
第13章 天禅寺中
 卓长卿戊末时分离开临安城,一路行来,又遇着这些变故,并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觉此刻夜色越来越深,天上星河耿耿,地上林木苍苍,一时之间,他仿佛又觉得天地虽大,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不禁百感丛生,竟高声朗叹道:
  “飓作海浑,天水溟荒,
  云屯九河,雪立三江,
  梦幻去来,谁少谁多?
  弹指太息,浮生几何!
  ……”
  要知道他此刻本想引出别人来,是以才将这有宋一代词豪苏轼的四言古诗,随意择了两段,高声念出。但念了几句,四下仍是空山寂寂,静无人声。他想到“弹指太息,浮生几何!”不觉将这两句又低诵两遍,意兴突然变得阑珊起来。
  此刻他漫无目的,亦不知那丑人温如玉设下的大会会址,究竟是在何处,是以便未施出轻功,只是信步而行。突然瞥见前面谷中,有幢幢屋影,他精神一振,急步走了过去,只见前面山道旁的一片土岗之上,竟建着一座寺观。他一掠而上,却见这座寺观已颇为残破,大门前的匾额之上,依稀可以辨出是“天禅寺”三个金漆剥落的大字。
  他失望地叹息一声,知道这破庙与那丑人温如玉定无干系。但百无聊赖之中,他踌躇半晌,竟走进大殿,目光望处,却见这沉落在夜色之中的佛殿,神台佛像,竟还俱全,当中供着一尊丈余佛像,垂目低眉,似乎在为世人默祷,又似乎在怜惜着世人的生老病死。无限愁苦。
  方从十丈红尘,江湖仇杀中走来的卓长卿,陡然来到这样所在,见了这尊佛像,一时之间,心中亦不知是什么滋味。目光四转,只见佛殿四壁,似乎还画着壁画,虽然亦是金漆剥落,但亦可依稀辨出是佛祖当年在菩提树下得道正果的故事。
  他方才不顾一切危险之下,决心要到这天目山来的时候,只道来到这天目山上,处处俱是害人的陷阱,哪知走了一段,他虽然大叫大嚷,却无人来睬他,他自己竟来到这种地方。
  前行两步,他移动的人影,划破了满殿的星月之光。一阵夜风吹来,他望着这佛像、这图画,一时发恨嗔喜,百感俱生,交相纷替,但倏而升起,倏然落下,有时心中却又空空洞洞,似乎什么也想不起了。他长叹一声,寻了个神像前的残破蒲团,拍了拍,哪知上面却无尘土。他心一奇,矮身坐了下去,方自暗中寻思。
  却听万籁俱寂之中,大殿突然传来“笃”的一声木鱼之声。
  卓长卿心中一震,凝神听去,只听这“笃笃”的木鱼声,似乎来自殿后。
  刹那之间,他心弦为之大惊,唰的站了起来。佛殿中有木鱼声传出,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也用不着惊慌,但在卓长卿眼中看来,在这天目山里,一切便都似乎有些异样,何况这佛寺是如此颓败,时光是如此深夜,在这深夜的破寺中,会有木鱼之声,也确非寻常之事。
  听了半晌,那木鱼声仍然“笃笃”敲个不停。他暗中吸了口长气,衣袖微拂,唰的掠入后院。只见后院中一座偏殿的窗纸上,果然有昏黄的灯光映出,而这笃笃的木鱼声便是从这偏殿传来。卓长卿身形不停,笔直地掠了过去,只见窗框紧闭,只有最上面一格窗纸,似乎有个豆大破洞。
  深夜荒寺之中,有人念经,已是奇事,而在这种荒寺中,竟有如此完整的窗户,似乎更是件奇事。卓长卿心中疑云大起,毫不考虑地纵身跃上,一手搭上屋檐,凑首从那破洞中往里一看,却见这偏殿中四下空空荡荡的,只有当中一张神桌,上面供着一面灵牌。灵牌旁一盏孤灯,灯光昏黯,灵牌上的字迹又小,上面写的什么,一时无法看清。但神台前跪着一人,虽其背向卓长卿,他却已可分辨出是个女子。
  这女子一身玄色素服,长发披肩,如云如雾。卓长卿心中一惊,这佛寺之中,怎么会有个长发的女子?
  只见这女子双肩耸动,不住地敲响木鱼,口中似乎也在念着佛经。深沉的夜色、昏黄的灯光、空洞的佛像,衬着这孤孤单单跪在这里的女子,凄凄凉凉的木鱼声,让人听了,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来一阵寒意。
  卓长卿手掌一松,飘身落到地上,心中暗忖:“这女子不知是谁,怎的深更半夜地跑到这荒寺来念经──”
  心念一转:“噢,是了,这女子想是个带发修行的尼姑,因看这荒寺无人,便在此处住下──不知她知不知道,这天目山中转瞬便要变成江湖凶杀之地,再也容不得她在此清修了。”
  他心念数转,突地想到这女子既然在天目山上居住,不知是否知道那丑人温如玉在此的行动。他心中一面想着,一面便停步向这偏殿的门户走去。方自走到门口,只听里面木鱼之声未停,却已传出一个冰冷的声音,缓缓说道:“进来!”
  此刻他虽未施展轻功,但脚步却仍走得甚轻,这偏殿中诵经的女子,竟能听出他的脚步声,卓长卿心中不禁又为之一震,沉声道:“在下有一事相问,深夜打扰,还望女居士恕罪。”
  只听里面似乎冷冷哼了一声,木鱼之声,突然顿住。卓长卿硬着头皮推开了门,却见里面素服披发的女子,仍然背门而跪,动也未动,神台上的灵位,却已无影无踪了。
  卓长卿心中狐疑,轻轻干咳一声。那女子一掠秀发,缓缓回过头来。卓长卿一见这女子之面,心中不由更大吃一惊,呆呆地愣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女子一眼望见卓长卿,神色亦突然一变,但瞬即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是你!”
  她言谈之间,毫无敌意。卓长卿不禁又为之大奇。原来这位女子竟是那丑人温如玉最钟爱的弟子温瑾。
  在这刹那之间,他眼前似乎又泛起了数日之前,初次见到这少女的景象。
  那时她媚笑如花,言语如水,却又能在言笑之间,置人死命。而此刻她却是一身素服,眉峰敛愁,哪里还是数日前的样子?在这短短数日之间,竟使这明媚刁蛮的少女,一变而为如此悲怨,的确是卓长卿料想不透之事。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方自干咳一声,缓缓道:“原来是温姑娘。”
  连退三步,退到门边,脚步突又停下,暗忖道:“卓长卿呀卓长卿,你到这天目山上,不就是为着要见此人吗?怎的一见到她,你就要走!”
  跨前一步,沉声又道:“夜深如此,温姑娘一人在此,却是为着什么呢?”
  温瑾回过头,望了望面前的木鱼,突地苦叹一声,缓缓道:“你与我数日前虽是敌人,但现在我已不想与你为敌。不过──我在这里干什么,也不关你的事,你还是快些走吧!”
  她说到后来,言语中又露出了昔日的锋芒,卓长卿听了又呆了一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来与这少女应对,呆立了半晌,心念突然一动,脱口道:“姑娘在此诵经,不知是为了谁呢?”
  只见温瑾猛一回头,一双明媚的秋波中,突然射出逼人的光芒。卓长卿想到那高冠羽士说的故事,又想到方才在神台上,此刻突地失踪的灵牌,心中已有所悟,便又长叹一声道:“在下曾经听得,昔日江湖间,有两位大侠,那时江湖中人称这两位大侠叫梁孟双侠,不知姑娘可曾知道这两位大侠的大名吗?”
  他一面缓缓说着,一面却在留意温瑾的面色。只见她听了这“梁孟双侠”四字,全身突然一震,目光中的锋锐,已变为一眼哀怨之色。
  卓长卿语声一了,她立刻脱口接道:“你可就是卓长卿?”
  这次却轮到卓长卿一震:“她怎的知道我的名字?”
  方要答话。
  哪知──
  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暴喝,一条长大的人影,挟着一股强烈的风声,和一阵哗然的金铁交鸣之声,旋风般的扑了进来。
  神桌上灯火一花,卓长卿心中一惊,只觉此人来势猛急,方自转首望去,只觉身前风声激荡,已有一条长杖,劈面向自己打了下来。
  卓长卿大喝一声:“是谁?”
  身躯猛旋缩开三尺,但听“砰”的一声大震,地上火光四溅,原来方才这一杖击他不着,竟击到地上,将地上的方砖击得粉碎,激出火花。这一杖的力道之猛,可想而知。
  卓长卿莫名其妙地避过来人击出的这一杖,还未看清来人究竟是谁,哪知这人劲力惊人,一杖虽然击在地上,但手腕一挑,次招随上,哗啦啦一阵金铁交鸣,又是一杖,向卓长卿拦腰扫去。
  若在平日,这人的杖势虽然惊人猛烈,但以卓长卿的功力,不难施出四两拨千斤的内家功夫,轻轻一带,便可叫此人铁杖脱手。但他从这铁杖上发出的这阵金铁交鸣之声中,却听出此人是谁来,便不愿施展煞手,纵身一跃,跃起丈余。只觉一阵风声,从脚底扫过。
  他实不愿与此人交手,伸手一招,掌心竟吸着屋顶。他身形一弓,整个人竟都贴到屋顶上,目光下扫,朗声喝道:“大师请暂住手!”
  那突然闪入的长大人影,连发两招,俱都是少林外家的绝顶功夫,只道对方在这间并不甚大的房间里,一定难以逃过自己声威如此惊人的两招,哪知他两招一发,对方却连人影都不见了。
  只听到卓长卿在屋顶上发声,他方自抬目望去,见到卓长卿这种绝顶功夫,心中亦不禁一惊:“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竟有如此功夫。”但他生性刚猛犷强,虽然心惊,却仍大喝道:“臭小子,有种的就下来,不然洒家跳上去,一杖把你打死。”
  温瑾自从听了梁孟双侠名字后,神情一直如痴如醉,此刻方自抬首,说道:“你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又回首对那人道:“大师,你也不要动手了。”
  这人呆了一呆,道:“方才我一直坐在外面的蒲团上,坐了一夜,刚刚出去方便一下,哪知就被这小强盗闯了进来──”
  卓长卿心中一动:“原来他方才坐在外面的蒲团上,难怪那上面没有尘土。”
  原来此人便是那江湖上最最喜欢多管闲事的少林门人,多事头陀无根。他听了温瑾的话,和她一起来到天目山。但当他见了天目山上的一些邪门外道,却又相处不惯了,本来早就要下山走了,但温瑾却费了千言万语,将他拖住。他心里虽不愿,但一来心性喜欢多事,二来对温瑾也有些喜爱,便勉强留了下来。
  此刻温瑾在内殿诵经,他却在外面望风,不准别人进来,哪知就在他出去方便之际,卓长卿却恰巧闯了进来。他方便过后,听到里面有人语之声,跑来一看,竟是那个被温瑾指为强盗的少年,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进去。
  哪知温瑾此时却又叫他住手。他生性莽撞,哪里知道其中的曲折,怪愕地望着温瑾,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解释。
  哪知温瑾却又幽然长叹一声,道:“这人不是强盗,我──我和他还有话说,大师还是出去吧,不要再让别人进来了。”
  多事头陀心中更是奇怪,想了半天,狠狠一跺脚,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奇怪。”
  一摇方便铲,大步走了出去。
  卓长卿见了这高大威猛的和尚,对这少女的话竟是言听计从,不禁暗中一笑,轻身落了下来,却听温瑾又再问道:“你想来就是卓长卿了?”
  卓长卿颔首称是。只见温瑾长叹声中,突然缓缓从身上拿出一物来,卓长卿转目望去,只见竟是方才放在桌上的白木灵位。
  温瑾将这面灵位又放到桌上。灯光下,卓长卿只见上面写着的竟是:“先父梁公,先母孟太夫人之位!”
  他心中不禁一懔,忖道:“她怎的竟已知道了自己的出身来历?可是──她知不知道她的恩师就是杀死她父母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呢?”
  只见她目光中满含悲伤,睫毛上满沾泪光,眼帘一夹,两粒晶莹的泪珠,便缓缓地自面颊流下,她也不伸手擦拭一下,只是幽幽叹道:“我真是命苦,一直到昨天,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可是──我……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爹爹妈妈是怎么死的──”
  她抽泣的语声一顿,卓长卿只见她哭得有如梨花带雨,心中亦大感凄凉。却见她语声一顿,突然长身站了起来,向卓长卿缓缓走了过来。卓长卿见她两眼直视,行动僵硬,像是入了魔的样子,心里又是怜惜,又是难过,沉声道:“姑娘,你还是……还是……”
  他本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说了两声“还是”,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只见温瑾缓缓走到他身前,突然双腿一屈,“噗”的跪了下去。
  卓长卿大吃一惊,连连道:“姑娘,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侧身一让,让开三步,想伸手扶起她来,又不敢伸手,终于也“噗”的跪了下去。
  深夜之中,佛殿之内,灵台之前,这对少男少女竟面面相对地跪在一起。多事头陀方才虽然走了出去,但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此刻又跑了进来,见到这种情况,不禁大感吃惊,呆呆地愣了半晌,心中暗骂:“年轻人真奇怪。”
  但却终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卓长卿跪在温瑾对面,心里虽有许多话说,却不知该先说哪句才好。
  只见温瑾一双秋波之中,泪珠簌簌而落,良久方才强忍哭声,抽泣着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卓长卿一愕,他真的不知道这六字是什么意思,不禁脱口道:“知道什么?”
  温瑾伸出手来,用手袖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她听了卓长卿的问话,再想到自己方才说的那六个字,心里也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怎会说出这样无头无脑的话来。但她此刻正是满心悲苦,哀痛欲绝,哪里笑得出来?
  她又自抽泣半晌,方自说道:“我知道只有你知道我爹爹妈妈是怎么死的,也只有你知道杀死我爹爹妈妈的仇人是谁,是不是?”
  卓长卿大奇:“她是如何知道我知道的?”
  一时之间,心中猜疑大生,竟忘了回答她的话。
  “难道她也遇着了那位高冠羽士?但他既然说出了她父母是谁,却又怎的不将她的仇人是谁告诉她呢?”
  温瑾泪眼模糊,凝视着他,见到他的神情,又自抽泣着道:“我知道我以前不好,对不起你。但是我……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你要是告诉了我,我……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卓长卿长叹一声。这刁蛮骄傲的少女,此刻竟对他说出这样哀恳的话来,他非但不觉得意,反而有些难受,长叹着道:“姑娘双亲的惨死之事,在下的确是知道。但此事说来话长。唉──不知道此事是谁告诉姑娘的?是否一个叫高冠羽士的长者?他除了告诉姑娘这些之外,还说了些什么?”
  温瑾双目一睁,奇道:“高冠羽士是谁?我连听都没有听过这人的名字。”
  卓长卿一怔,却听她话声微顿,又道:“这些事,唉──我说给你听没有关系,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昨天晚上,我已经睡了,窗外突然有敲窗子的声音。我大吃一惊。要知道我睡的地方是在后面,前面的一排客房里,不知住了多少武林高手,这人竟能跑到我窗外来敲窗子,我心里又吃惊又奇怪,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听她说到这里,卓长卿也在暗问自己:“这人不是高冠羽士,却又是谁呢!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
  只听温瑾接着道:“那时我心想,这人一定不是外来的人,因为江湖中能在这么多武林高手住的地方跑到后园来的人,简直太少了。我以为这又是那些讨厌的家伙,跑来……跑来讨厌了。”
  卓长卿心中一动,想到车中那些少女说的话,又想列那个叫做什么花郎毕五的人,心里有些好笑。但他此刻心中亦是沉重万分,这点好笑之意,在心中一闪,便被那沉重的愁绪压了下去。
  说到这里,温瑾语声亦自一顿,像是有些羞涩之意,但瞬即接道:“我心里又恨又气,悄悄披了件外衣,跳下了床,却从另一个窗口掠了出去,准备给这厮一个教训。哪知我掠到窗外,四顾一眼,窗外竟无人影。我方自有些奇怪,哪知背后却有人轻轻一笑,沉声说道:‘我在这里。’”
  她透了口气,又道:“那时我真是吓了一跳,心想这人的轻功竟然这幺高,赶紧回过头去一看,才知道这人竟是武林中轻功最高的人,所以才能在这么多高手住的地方,出入自若。唉──莫说是我,只怕师父也不见得能摸得着他的影子。”
  卓长卿双眉一皱,低语道:“武林中轻功最高的人……是谁?”
  他心想武林中轻功最高的是我师父,莫非是师父?但那温瑾接着说的却是:“这人你大概也是认得的,他就是那‘万妙真君’尹凡,他──”
  卓长卿浑身一震,脱口呼道:“万妙真君尹凡!他是不是一个身材高高,五柳长须,穿着道袍,戴着道冠的老人?”
  温瑾点了点头,奇怪地问道:“你不认得他吗?他怎的知道你的?”
  直到此刻,卓长卿心中方自恍然大悟,那高冠羽士实在就是万妙真君,也就是杀害他父母的仇人之一。
  一时之间,他心中百感交集,但想来想去,却弄不清这万妙真君为什么要在自己面前弄这手玄虚。要知道他虽然聪明绝顶,但到底年纪太轻,对世间一些鬼蜮伎俩,自然还不清楚。
  那温瑾却不知道此中的曲折,见到卓长卿不再说话,便接着说道:“这万妙真君尹凡和师父本是素识,以前也常来往,直到近来才没有见过他的人。我从师父口里,还时常听到师父要找他。这时我见他突然来了,不去找师父却来找我,心里大为奇怪。他看了看我,笑了笑,劈头第一句话竟然就是问我:‘你知不知道你的爹爹妈妈是谁?要不要我告诉你?’”
  她幽幽地长叹一声,又道:“自从我懂事以来,这个问题我已不知对自己问过多少遍了。我坐着也好,站着也好,吃饭也好,无时无刻不在想知道这个问题的解答。我对这万妙真君心里虽然有些怀疑,但他这第一句话,却问进了我的心里。”
  卓长卿心中思潮反复,呆呆地听着她的话。这两人一个说得出神,一个听得出神,竟忘了两人俱都还跪在地上,谁也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只见温瑾又道:“当时我心里一动,就求他告诉我。哪知他又对我笑了笑,要我先把师父捉回山里来的一个少年放出来,他才告诉我。
  “唉,我虽然知道这家伙一定做了对不起师父的事,是以师父才会把他的徒弟禁闭起来,我也知道他虽然武功很高,却不敢见师父的面,也不敢在这种地方到处搜索,是以才来要挟我,但这件事却的确打动了我的心。莫说他要我做这件事,他就是要叫我做比这再困难十倍的事,我也会答应的。”
  卓长卿听到这里,不禁皱眉叹道:“那么你就把那姓岑的放了?”
  温瑾颔首道:“我就把姓岑的放了。”
  卓长卿道:“然后呢?”
  温瑾眨了眨眼睛,像是强忍着眼中的泪珠,又自叹道:“然后他就告诉了我爹爹和妈妈的名字,还说我爹爹妈妈是被人害死的。我听了这话,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马上就找着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仇人。只是他那徒弟在旁边不怀好意地望着我,我忍住气,问他我仇人是谁。”
  卓长卿剑眉一皱,问道:“他怎的不告诉你?”
  温瑾幽幽一叹,说道:“他听了我的话,脸上就露出很为难的样子来。这时候,旁边突然有人声走动,他似乎大吃一惊,连忙拉起了他徒弟的手,一面匆匆道:‘你去问卓长卿好了。’一面便如风掠走了。唉──他轻功实在高妙,手里拉着一个人,我仍然追不到。我也怕师父发现我偷偷放走了人,只得跑回房里。但是卓长卿是谁呢?我心里也起伏不定,直到天亮,哪里能够入睡。”
  说着说着,她眼泪终于不能自禁地流了下来,她又伸手一拭,接着道:“今天我见着师父,师父正在为着突然丢了个人而大发雷霆。我也不敢将这事说出来,只有自己偷偷为爹爹妈妈做了个灵位,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为他们念经。唉──我嘴里虽在念经,心里却在想着,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仇人是谁呢?卓长卿是谁呢?叫我怎么找他!”
  她目光一瞟卓长卿,又道:“我看见你来了,心里难受得很,也不想和你为敌,哪知……哪知你就是卓长卿。”
  她顿住了话声,缓缓地垂下了头。卓长卿望着她的头发,心中却在暗中思忖:“那万妙真君如此做法,想必是为了想藉我两人之手,除去那丑人温如玉,因为那温如玉想必恨他入骨,一定要杀了他才甘心。但是,他又怕我们不是温如玉的敌手。温如玉将我杀了,他固也称心如愿,但如温如玉知道了这些话是谁说的,他便更是不得了,是以他不亲口告诉温瑾,却叫温瑾来问我。唉──此人用心之歹毒,实在有如蛇蝎!”
  方才温瑾说话之际,他便一面在心中寻思,这些推测,却是他经过多次思考然后归纳所得,也正是那万妙真君的用心所在。
  要知道万妙真君虽然知道卓长卿对自己亦有不共戴天的必报之仇,但他自恃着武功高强,知道卓长卿此刻还不是自己的敌手,是以他便未将卓长卿放在心上。使他真正心存恐惧的,自然便是那丑人温如玉。
  他如此做法,不出卓长卿所料,的确是想假卓长卿与温瑾两人之手,除去自己的心腹大忌。纵然他两人不是温如玉的敌手,极可能被温如玉杀死,但温如玉杀了自己的爱徒,心里也不会好受,何况卓长卿也是他极思除去之人。
  万妙真君尹凡一生喜用借刀杀人之计,这次他做得更是得意:不管此事如何发展,对他却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一时之间,卓长卿的心中义愤填膺,对这万妙真君的怨恨之心,竟然比对丑人温如玉还要超过三分多。
  只听那温瑾一叹又道:“我什么都告诉了你,你也该告诉我了吧?”
  卓长卿望着她那一双满含恳求期待之色的眼睛,方待张口。
  哪知──
  前殿中突又传来一声暴喝,只听那多事头陀大声吼道:“无论你是谁,若想到里面去,先吃洒家一杖。”
  卓长卿、温瑾突地一惊,这才想起自己还是跪在地上,不约而同地长身而起。两人面面相对,方自对望了一眼,只听院中已跃入几个人来,呼叱相击之声,也传入了院中。
  卓长卿来不及答话,立掌一扬,“呼”的熄灭了桌上的灯火,却将灯旁的灵位,也震得落到地上。温瑾此刻虽然心神大乱,却仍低声问道:“是谁。是谁?”
  此刻院中搏斗之声更急,多事头陀连连厉吼,好像是遇着了强敌。厉吼声中,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不住地冷笑着道:“我早就知道你这和尚不是好人,想不到你还是个卧底的奸细!”
  另一个破锣般的声音亦自喝道:“你们两个小子快些滚出来,哼哼──要想到这里来撒野,真是瞎了眼睛。”
  卓长卿心中一惊:“难道他们已知道我们在这里?”
  又微一迟疑,只听外面远远一个声音大声叫着道:“在这里,在这里。牛兄,萧兄,快出来,这两个小子跑下山了。”
  卓长卿心中又自大奇:“是谁跑下山了?难道他们追的不是我们?那么他们又是谁呢?”
  温瑾心中,此刻亦是惊疑不定。她知道外面的人都是自己师父请来的武林高人,也知道他们追捕的不是自己,但自己此刻这副模样,又和这少年卓长卿在一起,亦是万万不能让人见着的。她立在黑暗之中,进亦不是,退亦不是,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原来方才多事头陀见了卓长卿与温瑾对面相跪.悄悄退到大殿,心中却越想越觉纳闷,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究竟在干什么。
  他本是生性憨直鲁莽之人,又喜多事,让他心里存个秘密,实在是非常困难。他在这大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儿站在门口出神,一会儿在大殿中兜着圈子,直恨卓长卿、温瑾二人不能快些出来,告诉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他两人还是没有出来。多事头陀正自不耐,殿外突然悄无声息地掠入两条人影来。
  他目光一闪,黑暗中看不清这两人是谁,当下一闪身形,在神台前抄起那条沉重逾恒的方便铲,拦住那两人的去路,一声大喝,又喝道:“无论谁要进去,先吃洒家一杖。”
  这一声便是远在后面的卓长卿与温瑾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掠入殿的两人见到突然有人挡住自己的去路,又听了这一声大喝,亦不禁为之一惊,倏然顿住身形。
  多事头陀大喝过后,定睛一看,只见这两人一个身躯瘦长,手里倒提着一柄丧门长剑,一个手里提着两条竹节钢鞭,却是个驼子。
  三人六只眼睛目光一对,发现彼此竟都是熟人。原来这两人一是昔年独行河西的巨盗,千里明驼牛一山,一是西湖武林的大豪无影罗刹萧铁风。这两人虽然一个在西,一个在南,但此刻却都是被丑人温如玉请来的贵宾。他们与多事头陀虽然气味不投,不相接近,但彼此却都是认得的。
  多事头陀见了这两人突然跑来,心中固是一惊,这两人见了多事头陀突然在此拦住去路,心中亦是一惊。
  无影罗刹人较阴沉,听了多事头陀的这声大喝,只冷冷一笑,道:“有人到山上撒野,我两人追踪来此,大师为何要拦住去路?”
  多事头陀其实也不知道温瑾为什么要自己拦住别人,但他既已答允于她,便是天王老子前来,他也断断不会放行的,当下一横手中方便铲,双目一睁,大声喝道:“这里面没有人,你们要找人,还是赶快到别处去吧!”
  千里明驼牛一山亦是性如烈火,哪里受得下这种腔调?“哇”的一声大喝,双管齐下,两条钢鞭,没头没脑地打了下去。多事头陀哈哈一笑,忖道:“你这是要找倒楣。”
  他天生神力,对敌最喜硬打硬接,一横方便铲,左手虎口拿着铲头,右手反掌拿着铲尾,急的迎了上去。
  只听“当”的一声大震,多事头陀虎口一酸,心中“怦”的一跳,心中暗自嘀咕:“这小子怎的也有如此力气?”
  左手一松,右手“呼”的抡起,立劈华岳,抡了下去,亦是硬摘硬拿的刚猛招式。
  那千里明驼亦本以神力称誉江湖,此刻心中亦吃了一惊,却见对方竟立刻还以颜色,心中亦自有气,双鞭一交,天王托塔,又是“当”的一声大震。这一下两人都倒退了三步。多事头陀脚步方自站稳,像是生怕被人占了先似的,右手一圈,方便铲“哗啦啦”打了个圈子,又是一铲抡下。哪知千里明驼竟又不避不闪,扬鞭接了上去。
  “当、当、当”三招一过,千里明驼虽然好些,但亦被震得虎口直发疼。无影罗刹见这两人以硬碰硬,对了三招,完全不讲招式,又是好气,又觉好笑,心中暗骂这两人全是浑人,手腕一震,震得朵朵剑花,却从多事头陀身旁侧身而过,想乘他力气不继时掠到后院去。
  哪知多事头陀人虽有些浑沌,但武功却极是精纯,一身横练,更是到了外家功夫中的绝顶之处。无影罗刹身形方自掠到后院,他又立刻跟了过来,一言不发,搂头就是一铲。无影罗刹可不敢跟他硬碰,身形一闪,反身一剑,剑光点点,直刺多事头陀的双臂肋下。
  这一剑毒辣凶狠,速而且猛,多事头陀知道遇着了扎手货色,口中喝叱连声,施展开少林绝艺荡魔如意方便铲法,铲影如山,金铁交鸣,和这西湖大豪斗在一处。
  无影罗刹见到这和尚如此纠缠,心中便认定自己追丢的人是在后院,这和尚亦是卧底的奸细,便尖声大笑着喝骂起来。那千里明驼歇息半晌,自觉双臂已可用上力了,便也掠了进来,亦自大声喝骂。两人以二敌一,剑光鞭影将多事头陀层层围住,但仍是未能取胜。
  哪知这时寺外却响起一个追敌之人的呼喝之声,说是在下山的道路上发觉敌踪。这两人见这多事头陀越打越有劲,也不愿和他缠战,便进一步唰唰两鞭一剑,看来虽然狠辣,其实却是虚晃一招,招式还未使全,身形便已掠向寺外。
  多事头陀呼呼空抡了几铲,哈哈大笑道:“兔崽子真没有用,溜了。”
  偏殿中的卓长卿只听温瑾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又轻轻说道:“走了。”
  他心情亦自一松。要知道他并非畏惧于人,而是觉得自己在此时此地,和温瑾在一起,被人见了,总是不安。
  是以他此刻亦不觉松了口长气,道:“走了!”
  多事头陀望着萧、牛二人的身形消失之后,忍不住大叫一声:“他们走了。”
  亦自掠入偏殿。夜色中,方便铲雪亮的铲头闪闪发光,映着他的面容,亦是得意非常。温瑾轻轻地一叹,说道:“大师真好功夫。”
  多事头陀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提着方便铲,一手拍着胸脯,大笑说道:“姑娘,洒家功夫虽算不得高,但就凭这种家伙,再来两个也算不了什么。”
  他又自一拍胸膛:“姑娘,你放心,有洒家在这里,什么人也来不了。你两个若是还有话说,只管放心──”
  哪知他话犹未了,卓长卿突然冷冷道:“只怕未必吧?”
  多事头陀大怒之下,一轩浓眉,正待喝问,但夜色之中,只见卓长卿、温瑾四只发亮的眼睛,却望在自己身后,心中一懔,忍不住回头望去。这偏殿的门槛上,竟突然多了两条人影。
  这两人一般高矮,一般胖瘦,并肩当门而立,望着殿内的三人,似乎亦是进退不得。多事头陀双目一睁,卓长卿已自朗声道:“朋友是谁?何不进来一叙。”
  原来这三人中阅历虽以卓长卿最浅,但目力之敏锐,却远在温瑾与多事头陀之上。方才说话之际,他已瞥见院中突然掠入两条人影,神色似乎颇为仓惶,落地后便掠了过来。多事头陀话声未了,这二人已掠至门口,看见房中有人,似乎亦吃了一惊。
  卓长卿只见这两人年纪仿佛都在弱冠年间,神色又如此仓惶,显见得绝非丑人温如玉门下,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方才寺外那人遥呼的话,便断定这两人便是前来探山,而被温如玉门下追捕之人,是以此刻才会让他们进来一叙。
  那两人对望一眼,似乎也听得出卓长卿话中并无恶意,便一齐走了进来,但亦不知说话的人是谁。要知道卓长卿多年苦练,目力大超常人,他虽然看得清这两人的面容,这两人却看不清他。其中一人微一迟疑,突然伸手取出火折子,“嚓’’的一声打亮,四道目光一转,便一齐停留在温瑾面上。
  卓长卿目光动处,只见这两人果然俱极年轻,容貌亦都十分俊秀。两人并肩而立,虽然神色间有些狼狈,但微弱的火光中,却仍都显得英挺出群。
  侣卓长卿一见这两人之面,心中却不禁为之一跳──
  原来这两人俱都是英俊挺逸,身上却俱都穿着一袭杏黄色长衫,骤眼望去,竟和那岑粲简直一模一样。
  他却不知道,这两人也是那万妙真君的门下弟子,也就是十年以前,和岑粲一起随着万妙真君同上黄山的童子。倏忽十年,这两人亦都长大成人。万妙真君行踪不定,这两人艺成后,便也和岑粲一起下山闯荡江湖,岑粲到了江南,他们却一个在两河,一个在川陕。当日在芜湖城中多臂神剑大寿之时,那江南镖头苏世平口中所说,在雁荡山下遇着的少年,便也是这两人其中之一──铁达人。
  这师兄弟三人武功俱都得了万妙真君真传,自然身手俱都不弱。三人虽然行走的道路不同,但听了天目山这件轰传武林的大事,却一齐到了天目山麓来。铁达人与另一少年石平来得较迟,却也在临安城中见着了他师父留下的暗记,当下便一起赶到万妙真君所约定的地方去,这时尹凡方自将岑粲救出,一见这两人之面,便嘱咐他们切切不可参与这天目山之会,却未说出是为了什么。
  岑粲吃过苦头,心中虽不愿,倒还好些,这铁达人、石平两人自恃年少艺高,早已跃跃欲试,一心想着在天目山独占魁首,听了尹凡的话,口中虽不敢说,但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这两人虽然都是胆大妄为,但师父的话,却又不敢不听。两人暗中一商议,都道:“师父不准我们在会期中到天目山去,我们在会期前去难道都不行吗?”
  两人虽然不敢违师命,但却又抵不住名剑美人的诱惑。如此商议之下,便偷偷上了天目山。他们却不知道,天目山上高手云集,他两人武功虽高,轻功虽好,但怎逃得过这些人的耳目?
  他们一上山便被发觉。两人以二敌众,丑人温如玉虽未现身,这两人却已不敌。这时正是卓长卿独斗胖仙瘦佛以及海南三剑的时候,是以他后来一路上山,都没有人阻挡,原来这时正是铁、石两人在山上苦斗的时候。
  双拳本就难敌四手,何况这时天目山上,俱都是武林一流高手,这两人一见不妙,便落荒逃了下来。但他们逃得虽快,人家追得却也不慢,再加上搜索的人多,两人逃了一阵,竟未能逃出人家的掌心。
  于是这两人情急之下,便用了手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之计,自己躲在暗处,却向远处投石。那些江湖老手再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两个初生的雏儿所愚,一齐追了下去。他两人却又折回上山,准备在这破庙里暂避一阵,然后再思逃脱之计。
  哪知破庙中亦有人在。这两人一惊之下,卓长卿已自发觉。这两人本就知道逃不脱,心想这里只有三人,倒可拼上一拼,却听卓长卿说出那毫无敌意的话来,这两人便一起走入。他们虽是惊魂初定,但一见了美如天仙的温瑾,目光不禁又被她吸引住了,再也移不开去。
  温瑾目光抬处,自然便遇着这两人眨也不眨的眼睛。她在如此心情之下,怎受得了这种呆视?突然冷哼一声,玉掌轻挥。火折上的火光本就微弱,被她掌风一熄,立即灭了,偏殿中立刻又变得一片黝黑。
  黑暗之中,各人彼此呼吸相闻,到了此刻,他们却又不能分清敌友,心中便各自有些紧张。要知道他们心中本都有着担心之事,此刻自然彼此畏惧。卓长卿、多事头陀、温瑾身边俱无火种,这铁达人、石平两人,手中火折为掌风所灭,他们虽然心想再多看温瑾两眼,但此时此刻,却也不愿再将手中火折打亮。
  哪知就在这火焰灭去、光线骤黯的刹那之间,一道强光,突然漫无声息地从卓长卿、温瑾身后照了过来。
  众人心中俱都一震,谁也不知道这道强光是从哪里来的。
  卓长卿眼前陡然一亮,大惊之下,横掠三步,闪电般回头望去。
  只见那乌木神桌之上,此刻竟端坐着一个满身红衣,云鬓高挽,但却面容奇丑无比的老妇人。
  她──
  自然便是那红衣娘娘温如玉。
  温瑾目光动处,惊唤一声:“师父。”
  她柳腰一拧,唰的掠到神桌前。直到此刻为止,她还不知道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便是爱她如女的温如玉。
  多事头陀对此间的一切事,全然都不知道。他此刻心中虽亦一惊,但随即安心,怪眼一翻,退到墙边。对这红衣娘娘温如玉,他虽无畏惧之心,却也不愿多看一眼。
  只有那铁达人与石平,此刻却真的惊得愕住了。他们再也想不出这红衣丑妇是怎么会突然现身在这房间里的。
  两人定了定神,目光一转,嘴里虽未说出,但却已都知道,这红衣丑妇便是他们久已闻名的魔头温如五。他们虽也不愿对这名闻天下的丑人多望一眼,但却禁不住又要狠狠向温如玉手中所持的一粒巨珠望上一眼。他们平生未曾见过如此巨大的珠子,更从未见过如此强烈的珠光。
  然后,他们便想逃走。但是,温如玉两道比珠光还要强烈的目光,却正眨也不眨地望在他们面上。这强烈的目光生像是一座光山,压在他们身上,使得他们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丑人温如玉端坐在神桌上,动也不动。强烈的珠光映在她阴森而丑恶的面容上,使得她突起的双颧,看来竟像是恶蛟头上的两只犄角似的,再加上她那尖耸而无肉的鹰钩长鼻,于是她就宛然变成一尊石刻的罗刹神像。
  短暂的沉默。
  但此刻,这短暂的沉默在铁达人与石平的眼中,却生像是有如永恒般长久。他们沉默地向后移动着脚步,缓慢地、仔细地,他们全心地希望自己脚下的移动不至引起别人的注意。
  但是──
  丑人温如玉突然冷叱一声:“停住!”
  这简短而阴森的叱声,其中竟像是含蕴着一万种令人怯畏慑服的力量,铁达人、石平竟全身一震,脚再也不敢移动一下。
  晚风从他们身后敞开着的门户中吹进来,吹在他们的背脊上,他们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却听温如玉冷冷道:“今天晚上跑到山上来乱闯的,就是你们两个人吗?”
  铁达人、石平,只觉身后的寒意越来越重。他们不安地转动着目光,生像是一双蜷伏在雄猫利爪前的老鼠。
  丑人温如玉冷笑的声音更刺耳了,竟使得她身旁的温瑾心里都生出一阵悚栗的感觉。直到此刻,温如玉竟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她不知道她师父是不是也对她生了气,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对她生了气。
  “难道姑姑已经知道那姓岑的是我放走的?”
  她不安地揣测着,却听温如玉冷笑着道:“我起先还以为你们既然敢上山来乱闯,就必定有几分胆色,哪知──嘿嘿,却也是两个胆小如鼠的鼠辈。”
  铁达人、石平面颊一红,想挺起胸膛,表示一下自己的勇气,但不知怎的,他们平时在比他们弱的敌人面前惯有的勇气,此刻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一个勇者与一个懦夫之间最大的差异,那便是勇者的勇气除了在必要的时候,永远不会在平时显露,而懦夫的勇气却在最最需要勇气的时候,反而消失了。不是吗?
  他们嗫嚅着,铁达人心中突然一动,壮着胆子,道:“晚辈铁达人与帅弟石平,此来实在是奉了家师──”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师父和这丑人温如玉本是朋友,因之他赶紧说出了师父的名号,只当这温如玉会卖几分面子。
  只见温如玉目光一闪,截断了他的话道:“你们是上山来拜谒我的,而不是来捣乱的,是吗?”
  铁达人、石平连忙一齐点头。
  温如玉冷冷又道:“那么你们的师父是谁呢?”
  她目光闪动着,闪动着一阵阵尖刻的嘲弄,但是铁达人与石平却愚笨得看不出她此刻目光中的神色,他们心中反而大喜,以为有了生机。
  两人竟抢着道:“家师便是老前辈的故友,万妙真君尹凡。”
  他们情急之下,竟连自己师父的名号都毫不避讳地直说了出来。
  丑人温如玉长长“噢”了一声,目光在他们面上转动着,像是要看透他们的心似的。
  她缓缓说道:“原来你们是尹凡的弟子,那难怪──”
  枯瘦的身形,突然有如山猫般自神桌上弹起,右手手指一弹,手中径寸明珠,突然闪电般地脱手飞去,带着一缕尖锐的风声,击向石平胸肋之间的将台大穴。
  而她的身形竟几乎比这脱手而飞的珠光还要快速地掠到铁达人身前,右手疾伸,并指如剑,亦自点向铁达人胸肋间的将台大穴。
  方才从温如玉较为和缓的语气中,听出一些转机来的铁达人与石平,从他们头发末梢一直到脚尖的每一根神经,都全然被这一个突生的变故惊得呆住了。
  一瞬间,就像一滴水接触到地面,然后再飞溅开的那一瞬间。
  他们两人只觉胸肋之间微微一麻,便“噗”的一声,倒在地上。
  卓长卿长长透了口气,暗问自己:“若换了是我,我能不能避开她这一招突来的袭击?”
  但是他没有去寻求这问题的解答。击中石平后落下的明珠,落到地上,此刻滚到了卓长卿的脚边。
  卓长卿下意识地俯身抬起了它。他看到温如玉飞扬的红裙自他身边飞过,他甚至有点希望温如玉也给自己来一下突来的袭击,那么,他就能知道自己方才那问题的答案了。
  但是温如玉没有这样做。
  等到卓长卿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又端端正正地坐在神桌上。
  卓长卿愣了一愣,望了望温瑾──温瑾呆呆地站在桌边,两眼空虚地凝注着青灰色的地面。
  然后他望了望多事头陀──多事头陀贴墙而立,一双豹目圆滚地睁着,望向温如玉,目光中满是惊奇之意。
  他心中暗想:“这多事头陀一定是初次见到温如玉的武功。”
  于是他又望向地上的那两具躯体──铁达人与石平都动也不动地蜷伏在地上,就像是两具完全冷透的死尸。卓长卿暗暗叹息一声,目光回到自己手上的明珠。
  珠光很亮,他似乎能在这粒明珠里,看到他自己的眼睛。
  然后,他缓缓将这粒明珠放在温如玉坐着的那张神桌上。他极力的不想抬起自己的眼睛,但是他不能,他终于抬起了。
  于是他发觉温如玉也在望着他。
  面对他的,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竟不知该怎么好。他想起了那天自己与温如玉所订下的誓约。他干咳了一声,回转头去,只听温如玉已自冷冷地说道:“你也来了,很好。”
  她语声中,就生像是直到此刻才发觉卓长卿的存在似的。卓长卿头也不回,也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却听温如玉又接道:“无根大师,武林中人虽常说少林一派是外家功夫,但是我知道这只是骗人的话,是吗?”
  多事头陀一愣。他虽不了解她话中的含意,但仍直率地答道:“不错,这些都是骗人的鬼话。少林一派自达摩祖师创立到现在──”
  温如玉微微一笑,接口道:“少林一派,名扬天下,少林派的历史,我早巳知道了。”
  多事头又一愣。在这名闻天下的女魔头面前,他忽然有一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他只得闭起嘴巴,不再说话。
  但温如玉却又接道:“大师你身强骨壮,一眼望去,就知道你的外家功夫已有非凡的成就。但是少林一向内外兼修,大师你外功既已如此,内家功夫想也不会差到哪些去了,是吗?”
  在此时此刻,她竟突然问起这些话来了,不但多事头陀心里奇怪,卓长卿、温瑾心里奇怪,就连那已被温如玉点住重穴,周身不能动弹,但仍听得见话声的铁达人与石平心里也在奇怪。
  只听多事头陀呆了一呆,道:“洒家……我自幼练武,就──”
  温如玉又自接口道:“大师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内家功夫一一定不错,对点穴一道,你大约也不会不知道了,是吗?”
  她虽然每句都在问话,但却永远不等别人说完,就先已替别人答了,因之多事头陀此刻也只“嗯”了一声,微微颔首,也不再说话。
  温如玉冷冷又道:“那么就请大师你将左面那少年的穴道立刻解开。这点想必大师一定能做得到的了,是吗?”
  多事头陀又愣了一愣。他实在不知道这女魔头在弄什么玄虚,但他终于将手中的方便铲倚在墙上,走到铁达人身侧,一把将这躯体已软得有如一团棉花似的少年从地上拉起,伸出蒲扇大的巨掌,“啪”,在他身上重重拍了一掌,又在他肋下腰边揉了两下。要知道少林派武功能以名扬天下由来已久,少林弟子的确俱是内外兼修的高手,这多事头陀在伸手之间,果然已毫无困难地解开了铁达人的穴道。他巨掌一推,将铁达人推去数步,退回墙边。对于这懦夫般的少年,他心中实在厌恶得很。
  铁达人冲出两步,站稳身形,方自“咳”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他茫然地望了温如玉一眼,又立刻垂下头去,心里却在奇怪:“这丑人温如玉方自点了我的穴道,此刻又叫人替我解开作什么?”
  而丑人温如玉此刻的目光,就像是一个满足的猎人,在欣赏着她的猎物似的,一分一寸地望着这垂着头的铁达人。
  她忽然冷笑一声,道:“你大约也会点穴和解穴的了?”
  铁达人仍然垂着头,没有答复,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别人的答复,她只是冷笑着接口又道:“躺在地上的那只老鼠可是你师弟吧?”
  铁达人愤怒地抬起头,但头只抬到一半,又立刻垂下。
  温如玉冷冷又道:“你现在回转身去,把你的师弟从地上拉起来,替他解开穴道。”
  铁达人猜疑着、犹豫着,但终于转身,像多事头陀为他解穴时一样地为他师弟解开了穴道,甚至比多事头陀还快些。
  温如玉冷哼一声,回转头去,再也不望这师兄弟两人一眼。
  铁达人、石平两人像呆子一样地愣在那里,进亦不是,退亦不是。他们可怜地交换着眼神,希望对方能告诉自己,这女魔头此刻究竟是何用意。但他们彼此间的目光却都是一样──茫然而无助。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温如玉开口,只有卓长卿在暗中怜悯这两个少年,但是,温如玉终于开口了。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些人撞在我手里,从来没有活命,立刻便得尸横溅血,有些运气却好些,他们至少还有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好料理后事,而且──哼哼,假如他们聪明些,还可以不死。”
  众人又自一愣。
  卓长卿剑眉一轩,沉声道:“你说的──”
  温如玉目光一转,像利剑般扫了卓长卿一眼,冷冷道:“你听过在武林中绝传已有百余年的七绝重手这种功夫吗?”
  卓长卿心头一震,目光转处,却见那多事头陀面色已变,铁达人、石平两人亦是面如死灰。
  温如玉冷冷又道:“中了七绝重手之人,当时虽可不死,而且看来毫无异状,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之后,立时便得狂喷鲜血而死,而且──哼哼,死时的那种痛苦,便是神仙也难忍受。”
  她缓缓转过目光道:“有些中了七绝重手的人,当时穴道虽然能被别人解开,他们也不会自觉自己是中了七绝重手,除非他们能在自己的颈后骨节,脊下第七节骨椎、两肋、两膝,以及──哼哼,鼠蹊穴下都摸上一摸,那么……”
  她语声生冷而缓慢,但见她一面说着,那铁达人与石平就都一面剧烈地颤抖着,当她说到“……除非他们能在自己的颈后……”铁达人与石平的手掌就立刻摸到颈后,当她说到“脊下第七节骨椎……”几乎像魔术一样,铁达人与石平的手掌,也立刻摸到自己脊下的第七节骨椎……
  等她话说完了,铁达人与石平的面容,已像是一块被屠刀切下的蹄膀似的扭曲了起来。他们知道自己已被人点了七绝重手,因为这一种武林中人闻之色变的武功,虽然绝传已久,但他们却也听人说过,知道凡是身中七绝重手的人,表面一无征兆,但身上却有七处骨节手指一摸便隐隐发痛。
  他们身上的这七处地方,正如传言中一样,当他们摸到那地方的时候,便有一阵疼痛,疼痛虽轻微,但却一直痛到他们的心里。
  因为他们深知中了七绝重手的人死状之惨,也深知这七绝重手当今天下还无一人能够解救。
  珠光是柔和的,但却有种难言的青灰色。
  青灰色的珠光映往四周青灰色的墙壁上,映着那满布灰尘的窗纸,映着那黝黑而空洞的门户,映着那如意方便铲雪亮阴森的铲头,映着那丑人温如玉微带狞笑的面容…… 
  “噗”的一声,石平忍不住跪了下去:“我……晚辈是……是……”
  温如玉轻蔑地冷笑一下:“你是聪明的,是吗?”
  石平垂下头。他还年轻,他不愿意死,他哀求。哀求虽然可耻,但在他眼中看来,却远比“死亡”要好得多。
  卓长卿回转头去,他不愿看到这少年这种样子,因为他永远不会哀求。对这怯懦的少年,他有些轻蔑,也有些怜悯。若是换了一些人,若是换了一处所在,他或许会伸手相助,但是──
  现在,他只得暗中长叹,他也无能为力,何况即使他有力量,他也未见会伸手。
  又是“噗”的一声。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另一个少年也跪了下去。只听温如玉冷冷说道:“原来你也不笨,知道死不是好事。”
  多事头陀浓眉一轩,“咄”的吐了一口长气,提起方便铲,大步走了出去,头也不转。他不聪明,因为他宁愿死,也不愿受到这种屈辱。对这种屈辱,他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一眼。可是,世上像他这种不聪明的人若是多一些,那么这世界便也许会光明得多。不聪明的你说是吗?
  温如玉轻蔑地冷笑着,缓缓伸手入怀,掏出一包淡红色的纸包来,随手抛在地上,冷冷道:“这包里的药无色无味,随便放在茶里、酒里、汤里都可以,而且──假如徒弟把这药给师父吃,那么做师父的更不会发觉。”她冷笑一声,接道:“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吗?”
  铁达人与石平身上的颤抖更显明了,他们的眼睛望着这包淡红的纸包,心头在怦怦地跳动着。
  生命,生命……
  生命永远是美好的──他们心头的跳动更剧烈了。
  选择!
  自己的生命,还是师父的生命?
  …………
  弱者永远是弱者,懦夫永远是懦夫。万妙真君应该后悔,因为他传授给他徒弟的,是冷酷的教训,而冷酷的教训永远只有一个选择:“别人的性命,总不会比自己的生命美好!”
  铁达人、石平一齐缓缓伸出手,铁达人抢先一步,触到纸包,然后他手指轻微地颤抖一下,将纸包拨到石平的手指下。
  温如玉轻蔑地大笑起来:“我知道你们是聪明人。”
  她大笑着:“有些人天生是聪明人。这纸包拿去,十二个时辰之内,把它送到你们师父的腹里,不管用什么方法,然后──你们的命就捡回来了。”
  她笑声一顿,面容突然变得异样的生气:“可是,现在你们快滚!快滚!”
  她快迅地挥出那太宽的衣袖和太瘦的手臂:“快滚!快滚!”
  她重复地叱喝着,铁达人和石平便像是两只受了惊的兔子,从地上跳起来,拧身掠了出去,霎眼便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温如玉冷哼一声,喃喃自语:“聪明人,聪明人──哼!”
  突然转身望向温瑾:“瑾儿,你去跟着那两个懦夫,看看他们到哪里去了,好吗?”
  很奇怪,惯于发令的人,却永远喜欢故意征求别人的意见,而却又让人永远没有选择的余地。
  温瑾略为迟疑了一下,而她明亮而忧郁的眼波,在地上的白木灵位和卓长卿面上一转,然后轻轻“嗯”了一声,道:“是,姑姑,我……”
  温如玉阴森的面容扭曲着微笑一下:“快去,你轻功虽然比他们高,但是也要快去,别的事等会再说。”
  温瑾又自轻轻“嗯”了一声,飞鹤般掠向门口,突然脚步一顿,像是下了个极为重大的决定,她竟回首向卓长卿道:“你不要走,等我!”
  等到她语声消失的时候,她婀娜的身形与飘扬的秀发,也都已消失在门口沉重的夜色里。
  卓长卿呆望着她背影的消失,不知为了什么,他不止一次想说出她仇人的名字是温如玉,但他竟然没有说出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的确连自己也不知道。
  他缓缓转过目光,温如玉挺直的腰板,此刻竟弯曲了下来。他望到她的目光,突然发现她目光中,竟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爱意,只有妻子对丈夫,母亲对子女才会发出来的爱意。
  他心头一震,只觉脑海中一片混沌,而温如玉却已缓缓回过头来:“你不是聪明人!”
  她沉重而森冷地说着,但语气中却已有了一分无法掩饰的激动。
  卓长卿剑眉一轩,沉声道:“你从哪里来的?”
  温如玉冷冷笑道:“有些人为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常会受些屈辱。我一生从未偷听过别人的话,可是──”她又自冷笑一声,伸手向上一指,卓长卿目光随之望去,只见屋顶上竟多了一个洞窟。
  他心念一转,沉声又道:“那些你全知道了?”
  温如玉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全听见了,全知道了。”
  她手掌一伸一屈,突然又从袖中伸出手来,掌中竟多了一个金光灿然的圆形小筒。
  “五云烘日透心针!”
  她森冷地说道:“我一直用这对着你,只要你说出一个字──哼,五云烘日透心针。”
  卓长卿心头一懔:“五云烘日透心针!”
  他先前不知道这女魔头怎会学到那失传已久的绝毒武功七绝重手,此刻更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这种绝毒的暗器,甚至比七绝重手还要毒上三分的五云烘日透心针。
  但是他却仍然昂然道:“五云烘日透心针也未见能奈我何。”
  温如玉目光一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真的不是个聪明人,你难道不知道我要杀你?”
  她笑声一敛,重复了句:“我要杀你,可是你却还不逃走。”
  卓长卿胸膛一挺,冷笑道:“只怕也未必太容易。”
  温如玉目光一荡,道:“无论如何,我也要杀你。你就是想要逃,也来不及了。我杀了你,杀了尹凡,世上就永远没有一个知道此事秘密的人了,那么,瑾儿就永远是我的,永远是我的……”
  她缓缓垂下目光,苍老枯瘦的面容,更苍老了。
  “瑾儿永远是我的。直到我死,没有一个人能抢去瑾儿,没有任何一个人……”
  她仔细地凝注着手中的金色圆筒,仔细地把弄着:“你不是聪明人。是聪明人,你早就走了!”
  卓长卿突地昂首狂笑起来:“‘永远没有人知道此事的秘密’──哈哈,你要知道,世上永远没有真正的秘密,除非──”
  温如玉大喝一声:“除非我杀了你!”
  袍袖一拂,身形突又离案而起。
  刹那之间,卓长卿只觉一片红云,向自己当头压了下来。他身形一挫,双掌突然平胸推出,只听“呼”的一声,掌风激荡,桌上的明珠又落到地上。温如玉身形向后一翻,但瞬即掠上,厉声笑道:“我知道你的武功。你在我手下走不了五十招,那时瑾儿还未回来──哈哈,我毋庸用这暗器杀你,我要亲手杀你。永远没有人能泄露我的秘密,永远没有……”
  她惨厉地狂笑着,说话之间,已发狂了似地向卓长卿攻出五招,招招毒辣,招招致命。卓长卿剑眉怒轩,卓立如山,倏忽之间,也还了五招。他自知自己此刻已临生死存亡之际,但他却丝毫没有逃走之心。明亮的珍珠,随着他们的掌风在地上滚动着,滚得满室的光华乱闪,映得温如玉的面容阵青阵白。但倏忽十招过去,她见自己未能占得半着先机。要知道卓长卿的武功虽因经验与火候之故而略逊她一筹,但差得并不甚远,何况卓长卿上次已有了和她对敌的经验,此番动起手来,便占了几分便宜。
  但是温如玉挥出的掌风,却随着她招式的变换,而变得更沉重了,沉重得使得卓长卿每一个招式的运转,都要使出他全身的劲力。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力量接下这女魔头的数百招。
  “砰”的一声,坚实而厚重的乌木神桌,在温如玉脚尖的一踢之下,四散崩裂,碎木纷飞。卓长卿双足巧妙地旋动七次,突然身躯一拧,右掌自左而右,“砰”的挥出一掌,右脚轻轻一挑,挑起一段桌脚,左掌斜抄,竟将这段桌脚握在手里。此刻他右掌一团,五指箕张,突然一齐弹向温如玉当头拍下的一掌。温如玉厉啸一声,身形一缩,退后一步,卓长卿右掌已自右向左一团,接过左掌上的桌脚,手腕一震,抖手一剑刺去。
  他这掌挥、脚踢、手接、指弹,四种变化,竟于同一刹那中完成,快如电光火石,而抖手一刺,那段长不过三尺,笨拙的桌脚在他手中,被抖起朵朵剑光,竟无异于一柄青锋剑。
  刹那之间,他身法大变,卓立如山的身形,突然变得飞扬跳脱,木剑随身,身随剑走,当真是静如泰山,动如脱兔,乍看宛如武当的九宫连环,再看却似巴山的回舞风柳,但仔细一看,却又和天山一脉相传的三分剑法有些相似,一时之间,竟让人无法分辨他剑法的来历。
  温如玉凄厉地长声一笑,左掌指曲如钩、抓、撕、捋、夺,空手入白刃、大小擒拿手,从卓长卿漫天的木剑光影中,着着抢攻,只要卓长卿剑法稍有漏泄,手中长剑便会立时被夺。
  她右掌却是点、拍、剁、戳,竟将掌中那长不及一尺的五云烘日透心针的针筒,当做内家点穴的兵刃“点穴镢”使用,金光闪闪,耀目生花,招招都不离卓长卿身上大穴的方寸左右。
  这两个本以内家真力相搏的武林高手,此刻竟各欲以精奥的招数取胜,这么一来,卓长卿数十招过后,便又缓过一口气来。要知道,他功力火候虽不及这丑人温如玉,但武功招式却是传自天下第一奇人,温如玉连旋点手,眼看有几招就要得手,哪知他木剑挥处,却都能化险为夷。
  在刹那之间,两人已拼过了百十招。卓长卿冷笑一声,大喝道:“五十招就要叫我丧生,哼哼,只怕──”
  话声未了,突见温如玉五指如钩,竟抓向他掌中木剑。他心头一拧,知道她这一抓必有厉害出手,木剑一引,温如玉右手金筒已疾然点向胸腹之间。
  这一招两式快如电光火石,他眼看避无可避,只得横剑一挡。剑筒相交,卓长卿只觉手腕一震,对方金筒之上,已有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力源源不绝地自他掌中木剑逼了过来。他除了也以内力招架,别无选择余地,当下大喝一声,双腿牢牢钉在地上,暗调真力,与温如玉的内力相抗。
  明珠滚动,此刻已滚到门边。卓长卿牙关紧咬,瞪目如环,只觉对方逼来的内力,竟是一次大似一次,第一次进攻的力道未消,第二道内力又逼了过来,第二道攻力犹存,第三道内力又至。他纵想抽开长剑,再以招式相搏,却又万万不能。抬目望处,只见温如玉目中寒光越来越亮。突然“桀桀”怪笑之声又起,她竟怪笑着道:“我知道你不是聪明人──嘿嘿,你死了,就要死了,这秘密永远没有人再会知道,瑾儿永远是我的了。”
  她此刻已稳操胜算,是以在这等情况之下,仍能开口说话。卓长卿心头一懔,只觉双颊冰凉,原来额上汗珠已流了下来。他暗中长叹一声,正待拼尽最后余力,作孤注一掷之斗。
  哪知──
  门外夜色中突然幽灵般现出一条人影,身披吉服,面容苍白,双目莹然。
  她幽幽地长叹了一声,突然冷冷道:“你不用杀死他,这秘密我已听到了。”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8 00:00
第14章 柔肠寸断
 温如玉、卓长卿心头俱都一震,两人倏地一齐分开,扭首望去,只见温瑾当门而立,地上的珠儿,映着她苍白的面容。温如玉浑身一阵颤抖,倒退五步,倚在墙上,有如突然见到鬼魅一样,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温瑾,颤声道:“你……你怎……的回来了?”
  温瑾面目之上木无表情,缓缓一抬足,踢开门边的明珠,缓缓走了进来,目光一转,从地上拾起那块白木灵牌,轻轻拥在怀里,目光再一转,笔直地望向温如玉,一字一字地冷冷说道:“我爹爹是不是你杀死的?”
  这冰冷的语声,宛如一支利箭,无情地射入温如玉的心里。
  她全身一震,枯瘦的身躯像是在逃避着什么,紧紧退到墙角。
  温瑾目光一抬,冷冷道:“我知道爹爹是你杀死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温如玉走了过去。卓长卿手一抹额上的汗珠,但掌心亦是湿湿的,已自出了一掌冷汗。
  他的心亦在慌乱地跳动着。他眼看着温瑾的身形,距离温如玉越来越近,哪知温如玉突然大喝了一声:“站着!”
  温瑾脚步一停顿,温如玉却又长叹一声,缓缓垂下头,说道:“你爹爹是我杀死的……是我杀死的!”
  温瑾伸手一探柔发,突然纵声狂笑起来。
  “我爹爹是你杀死的,我爹爹是你杀死的……我妈妈也是你杀死的了?”
  她纵声狂笑着,笑声凄厉,只听得卓长卿掌心发冷。他从未想到人们的笑声之中,也会包含着这如此悲哀凄凄的意味。
  只见温瑾又自缓缓抬起脚步:“我妈妈也是你杀死的了,是不是?”
  她狂笑着,冷凉而晶莹的泪珠,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沿着她柔润的面颊流了下来。她重复地问着:“是不是?……是不是……”
  她缓缓地移动着脚步,每一举步,都像是一记千钧铁锤,在温如玉心里头撞击着。温如玉枯瘦的身躯,紧紧地贴在墙上,她颤抖着伸出手指:“不要再走过来,知道吗?不要逼我杀死你,不要逼我杀死你……”
  温瑾的笑声更惨厉了:“杀死我……哈哈,你最好杀死我。你杀死了我爹爹,杀死了我妈妈……”
  哪知──
  她话声尚未了,温如玉竟也突然纵声狂笑起来:“我杀了你妈妈,哈哈──我杀了你妈妈……”
  突地──
  卓长卿只听轰然一声,木石尘砂,漫天飞起。
  他一惊之下,定睛望去,只听温如玉惨厉的笑声,越去越远,这女魔头竟以至强至刚的内家真力,在墙上穿了一个大洞,脱身而去,远远传来她凄厉的笑声:“我杀了你妈妈……我杀了你妈妈……”
  刹那之间,笑声划空而过,四下又已归于寂静,只有温瑾与卓长卿的呼吸之声,在这寂静如死的夜色中响起一些声音,但却又是那么微弱。
  温瑾还自呆呆地站在地上,瞪着失神的眼睛,茫然望着渐渐平息的砂尘。她僵立着的身躯,渐渐也起了一阵颤抖。
  终于──
  她再也忍不住激荡的心情,失声痛哭了起来。卓长卿只见她身躯摇了两摇,然后便像是一缕柳丝般虚弱地落到地上。他心头一跳,再也顾不得别的,纵身掠了过去,一把搂住她的纤腰,惶声问道:“姑娘,你怎样了……”
  但是温瑾又怎会听得到他的声音?她只觉心中有泰山一样重的悲哀、北海一样深的仇恨,要宣泄出来。
  但是她此刻除了痛哭之外,她什么也不能做。她再也想不到自她有生以来,就一直爱着她,照顾着她的姑姑,竟会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不管在别人眼中,对她的姑姑如何想法,但是那么多年,姑姑在她看来,却永远是慈蔼而亲切的。
  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所有她一生中全心倚赖着的东西,全都像飞烟一样地消失了。
  “我该怎么办……爹爹,妈妈,你们怎么不让女儿见你们一面……”
  她痛哭着低语着。爹爹,妈妈,在她脑海中只是一个模糊而虚幻的影子,她捕捉不到,而且也看不真确──
  但是──温如玉的影子,却是那么鲜明而深邃地留在她脑海里,她无法摆脱,难以自遣。十余年来的爱护与关切,此刻竟像是都变成了一条毒蛇,紧紧地咬着她的心。人类的情感,情感的人类,生命的痛苦,痛苦的生命:“啊,为什么苍天对我这样残忍……”
  她哀哀地哭着,眼泪沾湿了卓长卿的胸膛。他不敢移动一下。他知道此刻蜷伏在他胸膛上的女孩子的痛苦,他也领受得到她的悲哀。他看到门外已有了一线淡淡的曙光,但是晓风很冷。他不知道黎明前为什么总会有一段更深的黑暗和更重的寒意。
  于是他让她蜷伏在自己的怀抱里,领尝着这混合着悲哀、仇恨、寒冷,但却又有一丝淡淡的温馨的滋味。
  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一个安慰的动作,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他只是轻轻地拥偎着她,直到她哭声微弱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珠光黯淡了,晓色却明亮了。
  卓长卿感觉到他怀中的温瑾哭声已寂,鼻息却渐渐沉重起来。他不知道她是否睡了,但痛哭之后的女子,却常是容易入睡的。
  于是他仍未移动一下身躯,只是稍微闭起眼睛,养了一会儿神。
  清晨的大地是寂静的。潮湿而清冷的寒风,虽然没有吹干树叶上的朝霞,却吹干了温瑾的眼泪。
  她睁起眼,觉得有些寒冷,但又有些温暖。她抬起头──
  她看到了他。
  他感觉到她身躯的动弹,知道她醒了。他垂下头──
  于是他也看到了她。
  这一瞥的感觉,是千古以来所有的词人墨客都费尽心机想吟咏出来,却又无法吟咏出来的。
  因为世间还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和文字,能描叙出这一瞥的微妙。
  那是生疏的感情的成熟,分离的感情的投合,迷乱的感情的依归──
  既像是踏破铁鞋的搜寻者,在一瞬间突然发现了自己所要寻找的东西,又像是浓雾中迷失的航船,陡然找着了航行的方向──
  她抬起头,垂下,垂下头,抬起,心房的跳动混合了悲梦的初醒。在这一刹那里,她的确已忘记了世间所有的悲哀,虽只是刹那之间,但等她忆起悲哀的时候,她却已领受过人生的至境。
  她羞涩地微笑一下,不安地坐直了腰身,然后幽幽长叹一声,张了张嘴唇,眨了眨眼睛,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有如海潮般的悲哀与愤仇,却又已回到她心里。
  她的眼睛又湿润了,长长的睫毛,像是不胜负担太多的忧郁,而沉重地阖了起来。她阖着眼,整了整衣衫,站了起来,目光一转,望向土墙的破洞,又自长叹一声,道:“天亮了,我该走了……”
  她缓缓回过头,目光突然变得温柔许多:“我不说你大概也会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我要去找我的仇人……仇人。你也该走了,天亮了,天亮了……”
  她梦呓般重复着自己的言语,转身走到门口,似乎要证实一下外面是不是天亮了一样。
  晨雾也散了,但晨愁却未散。她再次回过头,凝注了卓长卿一眼,生像是她已自知以后永远也见不着他似的,因为她已抱定了决死的心,去复仇,或者去送死!这其间竟没有选择的余地。
  卓长卿缓缓站了起来。他领受得到她言语与目光中的含意,这是他平生从未领受过,甚至从未梦想过的感觉。
  直到她已缓缓走出门口,他才如梦初醒,脱口呼道:“姑娘!”
  温瑾脚步一顿,回过头,默默地凝注着他。他定了定神,道:“你可知道那温如玉到哪里去了?”
  温瑾缓缓摇了摇头,幽幽叹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我会找得着她的,一定找得着她的。”
  卓长卿抢步走到她身边,鼓起勇气:“那么我们就一起去找吧!”
  温瑾微微一愣:“我们……”
  卓长卿长叹一声,目光投向苍穹:“家父家母也是死在那温如玉手里的!”
  温瑾全身一震,却听卓长卿又道:“十余年前,在黄山始信峰下──”
  温瑾“呀”的一声,脱口轻呼出来:“我记得了……我记得了……黄山,那是在黄山……是你,想不到是你……”
  她缓缓垂下头,似乎在叹息着造物的微妙。若换了两日以前,这两人原本是仇敌,但此刻……
  卓长卿又叹道:“所以,我该陪你一起去。”
  他垂下头,她抬起头,两人目光相对,卓长卿忍不住轻轻握住她的手。两人心意相流,但觉自己的心胸之间,突然生出无比的勇气。卓长卿接着叹道:“为你复仇,也为我复仇。唉──只怕那温如玉此刻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他语声一顿,朗声又道:“但我们一定找得到的,是吗?”
  默然良久,这一双敌忾同仇的少年男女,便齐地掠出了这残败的寺院,掠向天目山巅。那就是温如玉原来歇息之处。
  他们虽然深深知道他们的处境是危险的,因为天目山巅上除了丑人温如玉之外,还有着许多个武林高手,这些人原本是为了要对付一心来参与天目之会的武林群豪的,但此刻却都可能变成他们复仇的阻碍。
  但是他们心中却已毫无畏惧之心。只要他们两人能在一处,便是再大的危难也不放在心上。
  此刻朝阳已升,彩霞将消未消,旭日映得满山青葱的树叶,灿烂一片光辉,轻灵而曼妙地飞接在温瑾身旁。
  只听温瑾幽幽叹道:“你的仇人除了……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个尹凡。假如……假如……唉,我们上山找不到她,我就陪你一起去找尹凡。但只怕……”
  她又自一叹,终究没有说出失望的话。卓长卿点了点头,心中突然一动:“昨夜你怎的那么快就回来了?难道尹凡就在此山附近吗?”
  温瑾道:“我昨夜根本没有跟去,因为……因为我心里有那么多事。我只是在半山喝住那两个少年,让他们自己说出尹凡落脚的地方。当时我还在奇怪,明明一问就可知道的事,姑……她为什么还要我跟去,因为那两个少年根本不敢说假话的。但是现在我却知道了,她不过只是要将我支开而已。”
  卓长卿目光一重:“昨夜你若没有半途折回的话,只怕──”
  温瑾忧郁地一笑:“所以我现在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句话。”
  天目山上,林木苍郁,两人说话之间,身形已掠过百十丈。
  温瑾突又叹道:“这么一来,只怕会有许多专程赶来的人要失望了。唉──这总算他们幸运,要不然──”
  卓长卿剑眉一轩,突然脱口道:“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你。”
  温瑾道:“你只管说好了。”
  卓长卿叹道:“快刀会的那些门徒──唉,不问也罢,反正事过境迁──”
  他生怕温瑾说出令他伤心的话来,因之他想来想去,纵想问出,但话到口边却又不忍说出口来了。
  哪知温瑾却正色说道:“你不用担心了,那些人真的不是我动手杀的,而且也不是我那些婢子们杀的。”
  卓长卿不禁松了口长气。他真不敢想假如温瑾说:“是我杀的。”那么他该怎么办。
  他微笑一下,忍不住又道:“奇怪的是,那些人不知究竟是谁杀的?”
  温瑾轻叹一声,道:“这个人你永远也不会猜出来。”
  卓长卿变色道:“是谁!”
  温瑾叹道:“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反正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卓长卿脚下不停,心念数转,却仍忍不住问道:“难道是万妙真君尹凡?”
  温瑾摇了摇头。卓长卿又道:“是他的几个徒弟?”
  温瑾又摇了摇头。
  卓长卿奇道:“这我倒真的猜不出了。只是奇怪的是,江湖中不知谁有那么霸道的暗器。除了这些人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了。”
  温瑾轻轻一笑道:“那些暗器叫做无影神针,倒的确是我发出来的。”
  卓长卿心头一震,倏然顿住身形,面容亦自大变,颤声道:“是你!……你……”
  温瑾又自轻笑一下:“不过我发出这些暗器,非但不是伤人,而且还是救人的。”
  卓长卿竟不禁为之一愣,大奇道:“救人的?此话怎讲?”
  温瑾道:“这话说来很长,我慢慢再告诉你。总之你要相信,现在我……我再也不会骗你的。”面颊微微一红,伸出玉掌,遥指前方,道:“你看到没有?前面那绿叶牌坊,那就是本来准备做天目之会的地方了。”
  卓长卿愣了半晌,心中反复想道:“……现在再也不会骗你了……”
  这句话,不觉疑念顿消,抬头望去,只见前面山阴道上,林木渐疏,山势顿险。一条石梁小道,笔直通向山去,石梁山道上却赫然矗立着一个高约五丈,宽约三丈,虽是树枝搭成,但气势却极巍然的绿叶牌楼。
  牌楼两边,挂着两条血红的长联,上面写着斗大的十六个擘巢大字:“仰望苍穹无穷,俯视武林群豪!”
  对联并不工整,但口气之大,却是少见。卓长卿冷笑一声,道:“这想必是那温如玉写的。”
  温瑾摇了摇头,突笑道:“写巨幅对联的是谁,只怕你也万万猜不到。”
  卓长卿不觉又自大奇:“是谁?”
  温瑾道:“写这副对联的,就是在武林中人缘极好的那个神偷乔迁。”
  卓长卿心头一震:“难道就是拿着三幅画卷,到处扬言的巨富神偷乔迁?这倒真是令人无法意料。他怎么会与温如玉有着干系?”
  温瑾淡淡一笑:“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人的善恶,真叫人猜不透。武林中谁都说这乔迁是个好人,其实──哼,这人我知道得最清楚。”
  原来当时丑人温如玉立下决心,要将武林群豪都诱到天目山来。她想来想去,什么都不缺少,就只少了一个传讯之人。
  要知道此种情事,若要在江湖传扬起来,温如玉必是不能亲自出面,因为那么一来,别人一定会生出疑惧之心。而这传讯之人,不但要口才便捷,而且要在武林中本有极好人缘,使得武林中不会疑心她别有用心。
  她想了许久,便着人下山,到武林中寻了三个符合此种条件之人,其一便是乔迁。另两人其中之一生性刚强,本极不满温如玉的为人,上得山来,不到一日,就被温如玉给制死,临死之际,他还骂不绝口。
  另一人也不愿做此等害人之事,口里虽然答应,但夜间却想乘隙溜走,自然也被温如玉杀了灭口。而那乔迁不但一口答应,且还替温如玉出了许多主意,于是他临走之际,不但带了那三幅画卷,而且还带走温如玉的一袋珠宝。
  温瑾将这些事对卓长卿说了,只听得卓长卿剑眉怒轩,切齿大骂。他生性忠直,自然想不到世上还有此等卑鄙无耻之徒。
  但温瑾却淡淡笑道:“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有些人武林中颇有侠名,其实──哼哼,等会你到了里面,你就会发现许多你根本不会想到的事。”
  卓长卿长叹一声,随着她掠入那绿叶牌楼。前行十数丈,山路忽然分成两条岔道,一条道口立着一块白杨木牌,上面写着:“易道易行,请君行此。”
  另一条道口,也立着一块白杨木牌,上面写着的却是:“若行此道,难如登天。”
  卓长卿心中一动,方自忖道:“这想必是那温如玉用来考较别人轻功的花样。”
  却见温瑾脚下不停,身形如燕,已自当先向那难道中掠了过去。
  他心中不禁暗笑:“她真是生性倔强得很,此时此刻,她在我面前竟还不肯示弱,偏要走这条难走的路。唉──其实她留些气力,用来对付仇人岂非要好得多。”
  但此刻温瑾已掠出数丈,正自回头向他招手,他心念动处,却也随后掠了过去。
  其实他自己生性亦是倔强无比,若换了自己选择,也必会选择这条道路无疑。倏然几个起落,他身形也已掠出十数丈。只见这条道上山石嵯峨,道路狭窄,果真是难行无比。但是他那轻功极佳极妙,此路虽然难行,却根本没有放在他心上。
  他心中方才暗哂:“这种道路若也算难如登天的话,那么世上难如登天的道路也未免太多了。”
  哪知他心念尚未转完,前面的道路竟然更加平坦起来,便是轻功毫无根基的普通壮汉,只怕也能走过。
  他心中不禁又为之疑惑起来,忍不住问道:“这条道路也算做难行的话,那么那边那条‘易道’之上,岂非路上铺的都是棉花?”
  温瑾一笑道:“你又猜错了。”
  卓长卿一愕,心念动处,突然恍然道:“原来这又是那温如玉故弄虚玄,是不是?易道难行,难道易行,这么一来,武林中人十中有九都难免要上她的恶当。”
  要知道他本乃聪明绝顶之人,他立刻便能毫无困难地猜到事实真相。
  温瑾果然颔首道:“这次你倒是猜对了。那条易道,表面看来虽然平平无奇,极为好行,其实其中却是步步危机,满是陷阱,莫说轻功平常的人,就算是轻功较高的武林高手,若不留意,也难免中伏。其中尤以那百步留沙、十丈毒河两个地方,你只要真气稍有不继,立时便是灭顶亡魂之祸。”
  她语声一顿,又道:“到此间来的武林豪士,多半为了要夺宝藏,若非真正艺高胆大的人,谁也不愿多费力气,自然都要走那条易道,于是他们不但上当,而且还得送命。至于那些敢走难道的人,武功定必甚高,一些普通陷阱未必能难得倒他们,所以这条难道上反而什么陷阱也没有。”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这温如玉用心当真是恶毒无比。若非我先来一趟,探出此间真相,那真不知有多少武林豪士会葬身此地。”
  心念一转,又忖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温瑾自幼及长,都受着这种魔头的薰陶,行事自然也难免会有些古怪,甚至会有些冷酷。唉──但愿她以后和我一起,会──”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微微一热,不禁又自暗笑自己,未免将事情想得太远了些。
  抬头望处,只见前面又到了道路尽头,尽头处又有一座绿叶牌楼,没有对联,却有一方横匾,上面亦写着三个擘巢大字:“第一关。”
  温瑾却已悄然立在牌楼之下,带着一丝微含忧郁的笑容望着他。
  他面颊一红,掠了过去,口中道:“你倒先到了。”
  温瑾含笑道:“我见你心里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心思似的,却不知你在想着什么?”
  她秋波一转,突然见到卓长卿眼中的眼色,面颊亦不禁一红,含笑默默地垂下头去。
  这一双少年男女心中本来虽都是情致郁闷哀痛,但这半日之间,彼此却又都给了对方无比的慰藉,是以这两人此刻面上才都有一些淡淡笑容。但纵然如此,他们的笑容却也仍非开朗的。
  只听温瑾徐缓道:“这里面一共分成三关,第一关里面有三座擂台,第二关里面是罗汉香、梅花桩一类的功夫,第三关却正是金刀换掌、五茫神珠、隔山打牛之类内家功夫的考较之地了。过了这三关,才是我──”
  她语声顿处又自面颊一红,轻声道:“只是这些东西,现在我都不管了。”
  卓长卿叹道:“光只这些东西,想必就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这温如玉当真是生性奇异已极,她设下这些东西,竟只是为了害人而已。唉──我听那尹凡曾说起这里每一处都内伏恶毒陷阱,主擂的人也都是些恶毒的魔头,此刻那些人却又在哪里?”
  温瑾道:“请来主擂的人,有的还未来,有的此刻只怕还在里面睡觉──”
  她语声未了,绿叶牌楼突然传出一声娇呼:“小姐在这里!”
  卓长卿、温瑾蓦地一惊,回首望去,只见这牌楼边,一座依山搭建的凌空竹阁之内,倏然掠下三条人影,正是那些穿着一身轻红罗衫的垂髫少女,惊鸿般掠向温瑾。六道秋波转处,突然望见了卓长卿,面容一变,身形骤顿,像是突然被钉牢在地上似的,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们再也想不到,自己的小姐会和这乌衫少年如此亲昵地站在一处。卓长卿目光望处,只见这三个少女正是昨夜往临安城中送帖之人,当下剑眉一轩,方待发话,温瑾却已冷冷问道:“什么事?”
  这三个红衫少女目光相对,嗫嚅半晌.其中有一个年龄较长的方自期艾着道:“那位少林派的大和尚,不知为什么事,得罪了千里明驼和无影罗刹那班人,他们今天早上天方黎明,就逼着那大和尚和他们动手──”
  温瑾柳眉轻皱:“现在怎样了?”
  这少女接道:“婢子们出来看的时候,大和尚正和那无影罗刹在第二阵罗汉香上动手。那大和尚身材虽然又胖又大,但轻功却不错,两人打了一会儿,眼看着大和尚就要得胜,哪知那千里明驼却突然喝住了他们,说是不分胜负,不要再打了,却换了另一个叫铁剑纯阳的,就是那穿着一身八卦衣的道士,在梅花桩上和他交起手来。”
  温瑾冷哼一声,道:“车轮战!”
  卓长卿冷笑道:“真是无耻。”
  却听那少女又道:“我们本来还以为他们是在闹着玩的,哪知后来见他们竟越打越凶,真像是要拼命的样子,心里又怕,又做不得主,就跑里去禀报。哪知祖姑姑不在,小姐也不在,我们这下才真的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卓长卿、温瑾对望了一眼,心中各自忖道:“温如玉不在,到哪里去了?”
  温瑾面容大变,冷冷道:“说下去!”
  那少女见到温瑾面上的神色,像是十分害怕。她们从来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小姐有如此神色,目光一垂,方自接道:“我们从里面跑出来的时候,他们已换到第三关里动手了,一个叫做什么五丁神将的大个子,正和那大和尚在金刀换掌阵里动着手。那大和尚已经累得气喘咻咻,满头大汗,但拳脚打出来,仍然气势虎虎,威风八面。只是那五丁神将武功也不弱,一时之间,也没有胜负。”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看来少林一派称雄武林,确非偶然。这多事头陀不过是个第二代弟子,武功却已如此,就只论这气力之长,就绝非常人能及了。”
  他却不知道多事头陀一身童子功十三太保横练,数十年未曾间断一日,气力之长,正是他的看家本领。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却听那红裳少女接道:“我们都知道这第三阵里面的武功,都是凶险无比,一个不好,就算武功再好的人,也得血溅当地。那些人不是祖姑姑请来,就是小姐请来的,谁受了伤都不好,但又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想来想去,婢子们只得分头出来找,想不到却在这里遇着小姐。”
  目光微抬,偷偷瞟了卓长卿一眼,目光中仍满含惊诧之意。
  温瑾心念一转,沉声道:“姑姑的确不在绿竹轩里吗?”
  那少女连忙颔首道:“没有,婢子们……”
  温瑾冷冷道:“你们可看清楚了?”
  那少女道:“婢子们不但看清楚了,而且还在别的地方找了一圈,却也没有找到。”
  温瑾“嗯”了一声,又道:“那无根大师此刻还在动手吗?”
  那少女连忙道:“婢子们离开才不过一会儿,婢子们离开的时候,他们打得正厉害哩。”
  目光轻抬,又忍不住偷偷瞟了卓长卿一眼。
  卓长卿但觉面颊微微一红,却听温瑾轻轻一叹,说道:“无根大师既然在里面动手,我们自然要去看看他的,是吗?”
  卓长卿连忙颔首道:“正是。”
  心中却又不禁暗自感叹:“这十数年来,温瑾和温如玉朝夕相处,不说别的,就连说话都和温如玉有些相似,最后总喜欢加个‘是吗’。唉──她在如此环境之中生长,性情纵然有些古怪,又怎能怪得了她。”
  这第一道绿叶牌楼之后,除了那依山凌空而建的竹阁之外,道边还有几处竹棚,棚内桌椅井然,看来想必是为了任人歇脚之用。
  然后一道碎石山道,蜿蜒而上。他们身形数展,只见前面是一处山坳,方圆硕大,山坳中搭着三处白杨擂台,亦都是依山而建。擂台宽约五丈,深约三四丈,悬红结彩,宛如乡间酬神唱戏时所搭的戏台一样。
  卓长卿目光转处,忍不住做做一笑道:“这些擂台两边,也该挂副对联才是。”
  温瑾斜斜瞟他一眼,道:“什么对联?”
  卓长卿笑道:“我幼时看那些坊间说部,擂台旁边总挂着一副对联:‘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还有什么:‘江湖好汉第一,武林豪杰无双’。这三座擂台没有对联,岂非有些不像。”
  温瑾轻轻一笑,那三个红裳少女也忍不住噗哧一笑,笑出声来。
  却见卓长卿笑容一敛,突然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由此可见,现实生活与书中故事,是有着一段距离的。故事虽多美丽,但现实生活中却尽多悲哀之事,你说是吗?”
  温瑾缓缓颔首,一时之间,这少年男女两人意兴像是又突然变得萧索起来。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8 00:01
第15章 乱石浮沙
转过这处山坳.又是一条迤逦山道。前行十数丈,前面突然一片茂林阻路,茂林上又是一道绿叶牌楼,上写:第二关。
  温瑾身如惊鸿,当先入林。卓长卿目光转处,忽然看到树林中,竟有数处依树而搭的木棚,制作得极见精巧。一入林中,宛如又回到有巢氏巢届之日。卓长卿心中方自暗叹,却又见这些木棚的门户上,各各有着一方横匾,上面竟写的是“疗伤处”三个隶字。
  卓长卿不禁冷笑一声,道:“她倒想得周到得很。”
  那三个少女跟在他身后,又自对望一眼,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
  茂林深处,突有一片平地,显见是由人工开辟而成。砍倒的树干,已被剥去树皮,横放在四周,像是一条供人歇脚的长椅。
  四面长椅围绕中的一块平地上,却又用巨木格成四格。
  第一格内乱石成堆,乍看像是凌乱得很,其中却又井然有序,巨木上插着一方木牌,写的是:“乱石阵”。
  第二格内却是一堆堆浮沙,亦是看来凌乱,暗合奇门。卓长卿毋庸看那木牌,便知道这便是五台绝技──浮沙阵。
  第三格内,却极为整齐地排列着九九八十一株短木桩,这自然便是少林南宗的绝顶武功之一梅花桩了。
  第四格内却排列着一束束的罗汉香,只是其中却折断了几束。卓长卿冷笑一声,忖道:“无根大师方才想必就是在这罗汉香阵上与人动手的了。”
  刹那之间,他目光在这四格方地上一转时,心中亦不禁暗惊:“难怪那温如玉要在林外建下疗伤之地,这却又并非全为了示威而已。武林中人要到这四阵上动手,能不受伤的,只怕真的不多。”
  他心念动处,脚下不停,脚尖在第二格第三堆浮沙上轻轻一点,身形突然掠起三丈,有如巨鹤冲天而起,突又飘飘而下,轻灵地转折一下,身形便已落在那罗汉香阵的最后一束香上,腿不屈,肩不动,身形突又掠起,漫无声息地掠入林中。
  跟在他身后的三个红裳少女,忍不住暗中惊叹一声,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呆了半晌,方自偷笑一下,随后掠去。
  穿林而过,前行又十丈,前面突见危坡耸立,其势陡斜。
  卓长卿与温瑾并肩掠了过去,只见一路怪石嶙峋,心中方自暗惊山势之险,哪知目光动处,却不禁“呀”的一声,惊唤出声来。
  温瑾轻叹一声,侧顾道:“这也是那神偷乔迁的主意。”
  原来这一路长坡之上,两旁竟排列着一排白杨棺木。
  一眼望去,只见这些棺材一口口连着排了上去,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口。山行渐高,山风渐寒,稀淡的阳光,映在这一排棺材上,让人见了,心中忍不住要生出一股寒意。
  卓长卿剑眉轩处,“哼”了一声,无言地掠了上去,心中却满怀愤仇。此刻那乔迁若是突然出现,便立时得伤在他的掌下。
  坡长竟有里许,一路上山风凛凛,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直到这长坡尽头,便又见一处绿叶牌楼,上面写着的自是:“第三关”三字。
  牌楼内却是一片宛如五丁神斧一片削成的山地,山地上搭着四道看台,看台后是什么样子,卓长卿虽无法看到,但却有一阵阵叱喝之声,从那边隐隐传来,当下他脚步加紧,身形更快,倏然一个起落,跃上了那高约三丈的竹木看台。
  只见──
  这四道看台之中的一片细砂地上,竟遍插着数百柄刀口向上的解腕尖刀,刀锋闪闪,映目生花。
  这一片尖刀之上,左右两边,还搭着两架钢架。
  钢架上钢支排列,下悬铁链,一面铁链上悬挂的是数十口奇形短刀,山风虽大,这些尖刀却纹丝不动,显见得份量极重。
  另一处钢架上,却悬挂着数十粒直径几乎有一尺,上面满布芒刺的五芒钢珠。
  此刻这五芒神珠阵,铁链叮当,钢珠飞动,其中竟还夹杂着两条兔起鹘落的淡灰人影。
  山顶阳光虽然较稀,但照映在这一片刀山上,再加上那飞动着的钢珠铁链,让人见了,只觉光华闪动,不可方物。
  再加上那慑人心魂的铁链钢珠的叮当之声,两条人影的喝叱之声。
  卓长卿一眼望去,心中亦不禁为之一懔。
  他目光再一转,却见对面一座看台上,竟还杂乱地坐着十数个武林豪士,这其中有的是白发皓然,有的是满面虬须,有的是长袍高髻的道人,有的是一身劲装的豪雄,形状虽各异,但却都是神态奕奕,气势威猛,显见得都是武林高手。
  卓长卿目光动处,只见这些人数十道目光,虽都是有如利箭般望向他,但却仍端坐如故,没有一个人发出惊慌之态来。
  此刻卓长卿已掠上看台。这些人见了这突然现身的少年,心中虽然奇怪,但见他既与温瑾一路,想来亦算自己人,是以都未出声。而昨天与他曾经见面交手的“牌剑鞭刀”与“海南三剑”,此刻早已自觉无颜,暗中走了。
  温瑾目光一转,柳眉轻颦,身形动处,刷的掠了下去。
  她身形飘飘落下,竟落在一处刀尖上,单足轻点,一足微屈,身形却纹丝不动。阳光闪闪,映着她一身素服,满头长发;山风凛凛,吹动着她宽大的衣衫。
  卓长卿忍不住暗中喝彩。只见对面的那些武林豪杰英雄,此刻已都长身而起,一齐拱手道:“姑娘倒早得很。”
  要知道温瑾年纪虽然甚轻,但却是丑人温如玉的唯一弟子,在武林中地位却不低,是以这些成名已久的武林人物,对她亦极为恭敬。
  她微笑一下,轻轻道:“早。”
  目光一转,却转向那五芒神珠阵,只见阵中的人影纵横交错,却正是那多事头陀无根大师与千里明驼。
  她又自冷冷一笑,道:“无根大师怎么与别人动起手来了──”
  她话声未了,看台上却已掠出一条瘦长人影,轻轻落到刀山之上,轻功亦自不弱。温瑾秋波一转,冷冷道:“萧大侠,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无影罗刹”哈哈干笑数声,道:“这只是我们久仰少林绝技,是以才向无根大师讨教一下而已,别的没有什么。”
  温瑾长长“哼”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
  突然冷笑一下:“但是这金刀换掌,和五芒神珠阵,可不是自己人考较武功的地方呀。”
  “无影罗刹”萧铁风微微一愕,却仍自满面强笑地说道:“只要大家手下留心些,也没有什么。”
  话声未了,只听“当”的一声巨响,原来多事头陀见了温瑾来了,精神突振,奋起一掌,荡起一颗五芒神珠,向牛一山击去。那牛一山本是个驼子,此刻身形一矮,便已避过,反手一挥,亦自挥去一颗五芒神珠。
  多事头陀大喝一声,带起另一颗五芒神珠,直击过去,两珠相击,便发出“当”的一声巨响,但衣袖之间,却已被另一颗神珠划了道口子。
  要知道他身躯要比牛一山高大一倍,在这种地方交手,无形中吃了大亏,何况他方才连接三阵,此刻气力已自不继。
  他衣袖划破,心头一懔,脚下微晃,那千里明驼牛一山一着占了先机,哪肯轻易放过?暗中冷笑一声,身形一缓,倒退三尺,脚下早已忖好地势,轻轻落在第三柄尖刀上,双掌齐的当胸推出,推起四颗五芒钢珠,直击多事头陀。
  这四颗钢珠虽是同时袭击来,方向却不一。在刹那之间,多事头陀只觉耳边叮当巨响,眼中光华闪耀。他脚下已自不稳,气力也已不继,哪里挡得住这牛一山全力一击之下所击出的四颗重逾十斤的五芒神珠?
  他不禁暗叹一声,只道自己今日恐要葬身在这五芒神珠阵中。
  哪知──
  只听一声清啸,划空而来,接着一阵叮当交击之声,不绝于耳,然后便是那千里明驼牛一山的一声惨呼。
  多事头陀只觉手腕一紧,身不由主地退了出去,一退竟一丈远。他定了定神,方自睁开眼来,只见穹苍如洗,阳光耀目,五芒神珠虽仍在飞舞不已,他自己却已远远站在刀山旁的砂地上。
  要知道卓长卿扬威天目山,技慑群雄,万妙真君一生借刀杀人,到头来却自食其果,温如玉挥手笑弄铁达人、石平,含笑而逝,温瑾生死一念,几乎丧生在五云烘日透心针下……
  多事头陀在这刹那之间,由生险死,由死还生,此刻心中但觉狂泉百涌,渐静渐弱渐消。他呆呆地愣了半晌,方自定一定神,凝目望去,只见穹苍如洗,阳光耀目,五芒神珠在飞舞不已,飞舞着的五芒神珠下,却倒卧着一条人影,不问可知,自是那立心害人,反害了自己的千里明驼牛一山了。
  原来方才多事头陀久战力疲,在牛一山全力一击所击出的五芒神珠之下,已是生死悬于一线。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卓长卿清啸一声,身形倏然掠过,有如经天长虹一般,掠入五芒神珠阵中,一手抓住多事头陀的手腕,正待将之救出险境。
  哪知千里明驼杀机已起,眼看多事头陀已将丧命,此刻哪里容得他逃生?双掌一错,身形微闪,竟然追扑了过去。
  卓长卿身形已转,此刻剑眉微皱,反手一掌,龙尾挥风。
  千里明驼牛一山只见这玄衫少年随意一掌挥来,他不禁暗中冷笑一声:“你这是自寻死路。”
  腰身一塌,双掌当胸,平推而出。千里明驼一生以力见长,一双铁掌上,的确有着足以开山裂石的真功夫,只道这玄衫少年,与自己这双掌一接,怕不立使之腕折掌断。
  哪知他招式尚未递满,便觉一股强风,当胸击来,宛如实质。
  他这才知道不好,但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他后悔的余地?
  他双掌方自递出,脚下已是立足不稳。此刻若是在平地,他也许还能抽招应敌,逃得性命,但此刻他脚下一晃,方自倒退半步,身后已有三粒五芒神珠,荡着劲风,向他袭来。风声强劲,他虽已觉察,但却再也无法闪避。
  “砰、砰、砰”三声,这三粒五芒神珠,竟一起重重地击在他的身上。
  他但觉全身一震,心头一凉,喉头一甜──张口“哇”的喷出一口鲜血,狂吼一声,扑在地上。他纵有一身横练,但在这专破金钟罩、铁布衫的五芒神珠的重击下,又焉会再有活路?
  卓长卿这长啸、纵身、救人、挥掌,当真是快如闪电,多事头陀回目一望,只见卓长卿微微一笑,道:“大师,没有事吧?”
  多事头陀想起自己以前对这位少年的神情举止,不觉面颊为之一红。但是他正是胸怀磊落的汉子,此刻心中虽觉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但却仍一揖到地,大声道:“兄弟,和尚今天服了你了。”
  卓长卿含笑道:“大师言重了。”
  转目望去,只见对面台上的数十道目光,此刻正都厉电般的望着自己。那无影罗刹萧铁风,却已掠至五芒神珠阵边,将千里明驼牛一山的尸身,抱了出来。这萧铁风有无影之称,轻功果自不弱,手里抱着那么沉重的躯体,在这映目生光的尖刀之上,瘦长的身形,却仍行动轻灵,嗖的两个起落,掠出尖刀之阵,落到旁边的空地上,俯首一望,低叹道:“果然死了。”
  卓长卿剑眉微皱,心中突然觉得大为歉然。要知道他自出江湖以来,与人动手,虽有多次,伤人性命,却从未之有的,此刻但觉难受异常,蜂腰微扭,一掠四丈,竟掠至无影罗刹萧铁风身侧,沉声道:“也许有救,亦未可知。”
  正待俯下身去查看牛一山的伤势。
  哪知萧铁风倏然转过头来,一眼望见了他,便立刻厉喝道:“滚!滚开!”
  卓长卿怔了一怔,道:“在下乃是一番好意,阁下何必如此!”
  无影罗刹萧铁风冷笑一声,说道:“好意──哼哼,我从前听到猫抓死了老鼠,又去假哭,还不相信世上有此等情事,今日一见──哼哼,真教我好笑得很。我萧铁风又非三岁孩童,你这假慈悲骗得了谁!”
  卓长卿又怔了一怔,心念数转,却只觉无言可对。他自觉自己的一番好意,此刻竟被人如此看待,心中虽有些忿气,但转念一想,人家说的,却又是句句实言。若说一人将另一人杀死之后,再去好意查看那人的伤势,别人自然万万不会相信。
  他呆呆地怔了半晌,只见那千里明驼仰卧在地上,前胸一片鲜血,嘴角更是血迹淋漓,双眼凸出,面目狰狞。
  他不觉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缓缓道:“在下实在是一番好意,阁下如不相信……”
  话犹未了,温瑾一掠而至,截口说道:“他不相信就算了。”
  卓长卿睁开眼来,叹道:“我与此人,无冤无仇,此刻我无意伤了他的性命,心中实在不安……”
  温瑾冷冷道:“若是他伤了无根大师的性命呢?你是为了救人,又有谁会怪你?难道你应该袖手看着无根大师被他杀死么?”
  卓长卿俯首沉思半晌,突又长叹一声,方待答话,却见无影罗刹萧铁风突然长身而起,目射凶光,厉声道:“我不管你是真意假意,恶意好意,这牛一山总是被你给杀死的。此后牛一山的后代、子女、亲戚、朋友,会一个接着一个地找你复仇,直到眼看着你也像牛一山一样地死去为止。”
  卓长卿心中但觉悚然而颤,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忖道:“复仇,复仇……呀,这牛一山的子女要来寻我复仇,还不是正如我要寻人复仇一样?冤冤相报,代代寻仇,何时才了……”
  只听温瑾突然冷笑一声,道:“你既也是牛一山的朋友,想来也要代牛一山复仇了?”
  萧铁风目光一转,缓缓道:“为友报仇,自是天经地义之事……”
  温瑾冷笑截口道:“那么你若有此力量,你一定会代友报仇,将杀死你朋友的人杀死的了?”
  萧铁风不禁为之一怔,道:“这个自然!”
  温瑾接口道:“此人虽然杀死了你的朋友,但却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人家杀死?这岂非是无理之极。”
  萧铁风道:“这岂是无理?我代友复仇,这有理极了。”
  温瑾冷笑接口道:“对了,你要代友复仇,所以能将一个与你素无冤仇的人杀死,而且自称极有道理,那么牛一山若是杀死了我们的朋友,我们再将他杀死,岂非是极有道理之事?”
  萧铁风又为之一愣。温瑾道:“如此说来,牛一山立心要杀死我们的朋友,我们是以先将他杀死,而救出我们的朋友,难道就不是极有道理的事么?”
  她翻来覆去,只说得萧铁风两眼发直,哑口无言。温瑾冷冷一笑,挥手道:“好好的将你朋友的尸身带走吧,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萧铁风呆了半晌,俯身横抱起牛一山的尸身,纵身一掠,接连三两个起落,便自消失无影。
  卓长卿望着他的背影,剑眉却仍皱在一处,似乎若有所思。
  却听看台之上,突然响起一阵清宛的掌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姑娘好厉害的口才,竟将一个罗刹说得抱头鼠窜而走,哈哈──当真是舌剑唇枪,锐如利刃,教我实在佩服得很。”
  话声方落,卓长卿但觉眼前一花,面前已多了一条人影。
  他暗中一惊,此人轻功,可算高手,定睛望去,只觉此人虽然满头白发,颔下的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的,更是五颜六色,十色缤彩,竟比妇女之辈穿的还要花俏。
  卓长卿一眼望去,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温瑾见了此人,神色却似乎愣了一愣。只见此人袍袖一拂,含笑又说道:“老夫来得真凑巧,虽未见着姑娘的身手,却已见到姑娘的口舌,当真是眼福不浅得很。”
  这老者不但装束怪异,说起话来,竟亦尖细有如女子。温瑾心中既惊且恨。她从未见过此人,竟不知此人是哪里来的、几时来的,不禁转眼一望,望了那三个方自跟来的红裳少女一眼,只见她们亦是满面茫然之色,忍不住问道:“恕我眼拙,老前辈……”
  她话犹未了,这老人已放声笑道:“姑娘心里大约在奇怪,老夫是哪里来的。哈哈──老夫今晨偷偷摸摸地上山,一直到了这里,为的就是要大家吃上一惊。”
  温瑾冷笑暗忖道:“若非昨夜发生了那些事,你想上山,岂有如此容易!”
  看台之上,十人之中,倒有五人认得此人。此刻这些江湖枭雄,都仍端坐未动。他们当然不知道温瑾与丑人之间的纠纷,是以方才眼看千里明驼被杀之事,此刻仍自安然端坐,像是又等着来看热闹一样的。
  只见这彩服老人哈哈一笑,又道:“姑娘虽不认得老夫,老夫却认得姑娘的。老夫已久仰姑娘的美艳,更久仰姑娘的辣手,是以忍不住要到这天目山来走上一遭──”
  温瑾突然瞪目道:“你是花郎毕五的什么人?”
  这彩服老人笑将起来,眼睛眯成一线,眼角的皱纹,更有如蛛网密布。但一口牙齿,却仍是雪白干净,有如珠玉。
  他露出牙齿,眯眼一笑,道:“姑娘果然眼光雪亮。不错──老夫毕四,便是那不成材的花郎毕五更不成材的哥哥。”
  温瑾心头一震,沉声道:“难道阁下便是人称玉郎的毕四先生么?”
  彩服老人又自眯眼一笑,连连颔首。卓长卿昨夜在车厢之外,听得那些红裳少女所说花郎毕五被温瑾削去鼻子之事,此时听见这老人自报姓名,心中亦不禁为之一动,暗自忖道:“此人想必是来为他弟弟复仇的。”
  立即目光灼灼,全神戒备起来。那三个红裳少女见了这老人的奇装异服,再听见这老得已快成精的老人居然还叫做玉郎,心中都不觉好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
  只见这玉郎毕四眯起眼睛,上上下下瞟了温瑾几眼,道:“姑娘年纪轻轻,不但口才犀利,而且目中神光满盈,显见内功已有根基,难怪我那不成材的弟弟,要被姑娘削去鼻子。”
  温瑾冷笑一声,道:“那么阁下此来,莫非是要为令弟复仇的么,那么……”
  哪知她话声未了,这玉郎毕四却已大摇其头,截口说道:“不对,不对,不但不对,而且大错特错啦。”
  卓长卿、温瑾齐的一愣。
  只听这玉郎又道:“那毕五又老又糊涂,自己不照照镜子,却想来吃天鹅肉,姑娘莫说削去他的鼻子,就算再削去他两只耳朵,老夫我不但不会反对,更不会为他复仇,只怕还要鼓掌赞成的。”
  卓长卿、温瑾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暗忖:“人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看来当真并非虚语。那‘花郎’毕五虽然无耻,想不到他却有个如此深明大义的兄长。唉──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毕四看来虽不得人心,想不到却是胸襟磊落的汉子。”
  一念至此,两人不禁对这位玉郎毕四,大起好感。温瑾微笑说道:“请恕我无礼,方才多有冒犯之处。”
  她语声一顿,又道:“老前辈此来,可是为了家师……”
  此时此刻,她亦不愿别人知道她与丑人间的事情,是以此刻口口声声,仍称“家师”。
  哪知她语到中途,那玉郎毕四又不住摇起手来。她愣了一愣,倏然顿住话声。只听毕四道:“不是不是,非但不是,而且大错特错。”
  卓长卿心中大奇,忖道:“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么他此来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只见这玉郎眯眼一笑道:“老夫不似毕五与令师还有三分交情,此来又怎会为了令师呢!若是……哈哈!”
  他大笑两声,倏然顿住话声,又自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温瑾。温瑾被他瞧得好生不耐,但却又不便恶言相加,秀眉微蹙,微微一笑,道:“那么老前辈此来,难道是游山玩水的么?”
  她本就丽质天生,笑将起来,更有如百合初放,柳眉舒展,星眸微晕,玉齿微现,梨涡浅露,当真是国色天香,无与伦比。卓长卿目光动处,一时之问,不觉看得呆了。
  温瑾目光虽未望向卓长卿,但却也知道,他正在看她。
  她只觉心里甜甜的,虽不想笑,却忍不住要笑出来,目光抬处,却见那玉郎毕四也正在呆呆地望着她。
  她笑容一敛,只见这玉郎毕四摇头晃脑,啧啧连声,道:“美、美、真美!”
  语声微顿,突然双手一分、一扬、单膝点地,跪了下来。
  卓长卿一愣,温瑾更是大奇,纤腰微扭,退后三步,诧声道:“老前辈,你这是干什么?”
  玉郎毕四道:“你真的不知道么?”
  温瑾摇首道:“我真的不知道。”
  玉郎毕四双手一合,捧在自己的胸前,低声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心么?……我正在向你求婚呀!我要你答应,答应嫁给我。
  我虽然是毕五的哥哥,却长得比他年轻,更比他英俊。你虽然拒绝了他,他活该,我想你一定不会拒绝我的,是吗?”
  卓长卿、温瑾、多事头陀、三个红裳少女,一齐睁圆眼睛,望在这玉郎毕四身上,几乎以为此人疯了。
  他们有生以来,做梦也没有想到,世上竟会有如此无耻之人,竟会做出这种无耻之事。
  他们竟连笑都笑不出来了,气亦无法气出来。只听看台之上,反倒笑声如雷。那玉郎毕四却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扬臂道:“我当着别人跪在你面前,这表示我对你是多么痴情。你能伤害一个对你如此痴情的人的心吗?不会的,你是那么……”
  卓长卿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道:“住口!”
  玉郎毕四面色一沉,道:“我说我的,干你何事?难道你在吃醋么?”
  卓长卿铁面如水,生冷而简短地说道:“站起来。”
  玉郎毕四干涩而枯老的面容,像是一块干橘皮,突然在火上炸开了花。他扫帚般的双眉,金鱼般的眼,在这一瞬之间,都倏然倒竖起来,怒喝道:“你是谁?你可知道老夫是谁?你竟敢在老夫面前这般放肆,哼哼,大约真的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
  这玉郎毕四方才言语温柔,柔如绵羊,此刻说起话来,却是目瞪眉竖,猛如怒狮。只是他却忘了自己此刻仍然跪在地上,身体的姿势,与面目的表情太不相称。那些红裳少女见了这等情况,忍不住又都掩口暗笑起来。
  卓长卿怒气更炽,方待怒喝,却听毕四冷哼一声,又已接口说道:“我说话的对象是这位姑娘,只要这位姑娘愿意听,谁都不能叫我住口。你这小子算是什么!哼哼,当真是狗捉老鼠,多管闲事!”
  卓长卿愣了一愣。他生来直肠直肚,心中所想之事,半点不会转弯,此刻不禁暗忖:“是了,我曾听人说过,女子最喜欢别人奉承,这姓毕的满口胡言,温瑾却并未──”
  想到这里,忍不住目光斜瞟温瑾一眼。
  却听温瑾缓缓说道:“姓毕的,你说了一堆废话,我却没有喝止,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玉郎毕四本虽满面怒气,忽然听见温瑾竟然对自己说起话来,而且莺声燕语,语声中并无怒气,心中不禁一荡,立刻柔声道:“想来是我的一片真心诚意,打动了姑娘的芳心.是以──”
  温瑾摇了摇头,接口道:“不对!”
  玉郎毕四笑容一敛,但瞬又含笑道:“那么可是姑娘听我说的十分好听,是以──”
  他话未说完,温瑾又自摇首接口道:“也不对!”
  她轻轻一拂衣角,嘴角似笑非笑,接道:“我小的时候,一个冬天的早上,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忽然有一条疯狗,跑来对我乱吠,我气不过,就把它打跑了,哪知我……我姑姑走来看见,却将我骂了一顿,说一个女孩子应该文静些,怎么可以和疯狗一般见识!”
  她语声本就娇柔动听,面上更永远带着三分笑容,此刻阳光温柔地映在她面容上,更显得她娇靥如花。
  玉郎毕四直看得心痒难抓,忍不住道:“是极,是极,姑娘今日这般文静,想必定是幼时教养极佳之故。”
  温瑾微微一笑,又道:“我文静虽不见得,但却真的再也不和疯狗一般见识了,以后再有疯狗在我旁边狂吠,我只有走开一点,让让他……”
  她语声一顿,目光忽然温柔地落在卓长卿身上,接口又道:“可是现在如果有疯狗在我旁边狂吠,我就再也不必让他了,因为我现在已经有了……”
  垂首一笑,方自接道:“有了一个保护我的人。”
  纤手微抬,缓缓指向毕四:“长卿,你替我把这条疯狗赶走,好不好?”
  卓长卿见她竟还在与毕四含笑而言,心中正是怒愤填膺,恨不得立时掉首不顾而去。此刻闻言愣了一愣,才恍然了解她的含意,心中不觉又笑又恼。这少女当真调皮得很,此时此刻,居然还有心情来说笑。转目望去,只见那玉郎毕四直挺挺跪在地上,面上又红又紫,有如猪肝,突然大喝一声,跳将起来,戳指温瑾,破口大骂道:“你这小妮子,当真不识抬举,毕四太爷好意抬举你──”
  话声未了,忽觉一股劲风当胸袭来,威猛强劲,竟是自己生平未遇。
  他大惊之下,身形一旋,倏然滑开五尺,定眼望去,只见卓长卿面带寒霜,挥掌冷笑说道:“我手掌三挥之后,你若还在此地,就莫怪我手下无情了。”
  玉郎毕四似乎被他掌风之强劲所惊,面色一变,倒退三步。卓长卿手掌两挥。见他已有去意,心中不禁一宽。要知道他生具性情,方才伤了那千里明驼牛一山的性命,心中已是大为不忍,此刻对这玉郎毕四虽然极为恼怒,但却仍不愿出手相伤。
  玉郎毕四倒退三步,身形方自向后一转,突又滴溜溜的一个转身,快似旋风,手掌微扬,劲风三道,分向卓长卿前胸将台、玄关、乳泉三处大穴袭来。这三道暗器不但体积奇小,难以觉察,而且又是在玉郎毕四转身之间发出,卓长卿但觉眼前微花,暗器距离自己前胸,已不及三尺。
  温瑾情急关心,花容惨变,嘤咛一声,扑上前去。只见卓长卿虽然胸腹一缩,脚下不动,前胸竟然缩后一尺。但这三点暗器,却仍都着着实实,击在他身上。温瑾目光动处,只觉眼前一黑,脑中一阵晕眩,蹬、蹬、蹬连退数步,险些一跤跌在地上。
  玉郎毕四一声怪笑,道:“小子张狂,也要你见见毕四太爷的──”
  话声未了,忽见卓长卿胸膛一挺,身躯竟又站得笔直。那三点暗器虽都着着实实打在他身上,此刻竟又都滑下,卓长卿伸手一接,接在掌中。
  玉郎毕四一阵大惊。看台之上,多是武林高手,眼光明锐,是以那暗器虽纤小,这些人也俱都看得清清楚楚,此刻心中亦不禁大感惊愕,有的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声来。
  温瑾定了定神,睁开眼帘,方待挨到卓长卿身上,查看他的伤势,此刻见他居然无恙,心中惊喜交集,张口半晌,竟然说不出话来。
  卓长卿剑眉轩处,冷冷一笑,突然手掌一扬,掌中那三支比普通形状小了一半的五棱钢针,便已原封不动地袭向毕四,风声尖锐,竟比毕四方才击出之时,力道还要强劲数倍。
  这三支五棱钢针,本是玉郎毕四扬名江湖的暗器,威力虽不及丑人温如玉的无影神针霸道,但却也是见血封喉,极为歹毒,而且锋利无比。再加上玉郎毕四手劲非同小可,纵然身怀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一类功夫之人,若是遇着此等暗器,一样也是无法抵挡。
  是以玉郎毕四再也想不到自己发出的暗器,竟伤不了这玄衫少年,此刻惊恐之下,却见这三支钢针竟然原物退回,他深知自己这种暗器的威力,当下吓得心胆皆丧,再也顾不得颜面,身形一缩,就地一滚,只觉风声三缕,自头顶飞过,划空飞出数丈,方自落到地上。他翻身站起,额上冷汗涔涔落下,方才面上的狂傲之意,此刻早已经消失无影,心中却兀自大惑不解,暗忖道:“以我的手劲发出这些五棱毒针,纵是铁板,也未见能以抵挡,这少年是凭着什么,难道他的内功真已练到金钢不坏之身吗?”
  他自然不会知道,卓长卿身上所穿的这条玄色长衫,看起来虽然毫不起眼,但其实却非凡物,正是司空老人以昔年得自黄山的那怪蛇之皮所裁制。丑人温如玉那时不远千里赶至黄山,一半也是为着此物。
  世事之奇,有些的确不是常理所能忖度。这怪蛇之皮,不但坚韧无比,刀枪难入,而且火水不侵,是以云中程初见到卓长卿时,卓长卿自火宅之中,安步而出,身上并无半点火星;万妙真君尹凡与他野店相叙之时,他身上泼了一满杯酒,却也滴水不沾。此刻玉郎毕四的三道钢针,虽然霸道,但已被他以内力化去一半力道,再加上这件异衫之能,自然不能伤他分毫。
  卓长卿傲然而立,又自喝道:“还不快滚!”
  他这一声喝声,虽然和片刻之前的一声喝声的声音毫无二致,但听在玉郎毕四以及在场群魔耳里,所生的反应却大不相同。
  只见玉郎毕四呆立半晌,面上阵青阵白,终于暗叹一声,身形微拧,转身欲去。哪知温瑾突然冷冷一笑,喝道:“站住!”
  毕四身形微顿,温瑾冷冷道:“你乱吠了半天,就这样想走了吗?”
  纤足微点,曼妙的身形,突然惊鸿般掠到身侧。“你那宝贝弟弟,留下一只鼻子,你好歹也该留下一些东西来呀!”
  玉郎毕四心中又急又怒,只见温瑾微一招手,立在远处的一个红裳少女,立刻如飞掠来,双手递上一柄形似匕首的短剑,剑长仅有一尺,剑柄制作得极为精致,剑身却晶莹雪亮,在日光下闪闪生光,正是当时江湖女子常用的防身之物。
  温瑾口角含笑,接过短剑,伸出春葱般的纤纤玉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抹、一弹,只听“呛”的一声轻吟,温瑾又道:“是鼻子有用些,还是耳朵有用些?呀──想来两样都没有什么用,你还是两样都留下来吧!”
  玉郎毕四暗道一声:“罢了。”
  他虽然厚颜无耻,却又怎能当着这些人之面,受到如此欺辱?心中虽知自己万万不是那玄衫少年的敌手,但此时此刻,却少不得要拼上一拼,转念之间,正待翻身一掌击出。
  哪知就在他心念转处,身后突然微风拂过,那玄衫少年,竟已掠到他身前,他面色一变,却听这玄衫少年竟缓缓道:“放他去吧!”
  温瑾微微一愕,秋波数转,突然噗哧一笑,放下手掌,娇笑道:“我才不会和他一般见识哩,刚才不过是故意吓吓他的。”
  卓长卿含笑道:“那就好了。”
  手掌一挥:“还不快走!”
  他见温瑾如此的柔顺,心中不觉大感安慰。那些红衫少女见到温瑾平日那样刁蛮,今日对这玄衫少年,却又如此温驯,彼此对望一眼,心中各自不解。
  玉郎毕四目光怨毒地瞪了卓长卿一眼,突然长叹一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语声未了,他身形已如飞掠去,只听远远仍有语声传来:“此恩此德,来日必报。”
  温瑾秋波流转,望着他的背影,轻轻说道:“你对他虽然这么仁慈,可是他却未必会感激你,说不定以后还要找你报仇也说不定。唉──那么你这又是何苦?”
  卓长卿面色一沉,正色道:“做人但求自己无愧于心,至于别人怎样对我无所谓。哼哼,我岂是施恩望报之人──”
  说到这里,忽然瞥见温瑾目光在闪动,隐有泪珠,知道她自幼受着丑人温如玉的放纵,能够如此,已是大为不易,有时纵然行为略为偏激,却也难怪。
  一念至此,他不禁柔声道:“有些事你自然不会明了。唉──要是你从小就跟着我那恩师在一起,就不会──”
  语声未了,忽听一声惨呼,自远处传来,声音凄惨绝伦,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卓长卿面色一变,脱口道:“这是玉郎毕四!”
  转面望向温瑾:“这又是怎么回事?”
  温瑾摇了摇头,心中突然一动,面色不禁又为之大变。
  那看台之上的武林群豪,有些虽与玉郎毕四有故交,但见卓长卿武功那般惊人,温瑾又是丑人温如玉的徒弟,这些人虽然俱都不是等闲角色,但却谁都不敢招惹温如玉,是以毕四受辱,他们都一直袖手旁观,端坐不动。
  但此刻的这一声惨啸,却使得他们不禁都长身而起,翘首望去。只见两条淡红人影,自那边如飞掠来,身法轻盈美妙,不弱于武林中一流高手,瞬息之间,便已掠到近前。
  卓长卿抬目望去,只见这两个红衫少女,竟是在那红巾会帮众惨死之时,从地上拾起那粒粉红色珠子的小玲、小琼。此刻她两人身形如风,掠到近前,倏然顿住身形,小玲玉掌平伸,掌中托着一方素绢,绢上鲜血淋漓,竟赫然放着三团血肉。
  卓长卿心头一懔,仔细望去,才看出这三团血肉,竟是一双人耳、一只人鼻,不禁脱口惊呼一声,又自变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玲、小琼四道秋波,齐地一转,面上却木然没有丝毫表情,缓缓地走到温瑾身前。温瑾柳眉微颦,忍不住问道:“这可是那玉郎毕四的?”
  小玲微微颔首,道:“这是祖姑姑叫我们交给姑娘的──”
  她语音微顿,又道:“她老人家说,无论姑娘对她怎样,要是有人对姑娘无礼,她老人家还是不能坐视,所以──她老人家就代姑娘把这姓毕的鼻子和耳朵割下来,交给姑娘。”
  双手一伸,笔直地交到温瑾面前。
  卓长卿心中暗惊:“这丑人温如玉当真是神出鬼没,我半点没有看到她的影子,但此间发生之事,她却都了如指掌。”
  温瑾呆呆地望着这一方血绢,心中但觉百感交集,思潮翻涌……
  小玲等了半晌,见她仍不伸手来接,秋波一转,缓缓垂下腰去,将这一方素绢,放到地上,轻叹一声,接着又道:“姑娘不接,我只得将它放在这里。反正只要姑娘知道,祖姑她老人家对姑娘还是那么关心就好了。”
  小琼目光一垂,接道:“祖姑还叫我们告诉姑娘,姑娘若是想找她老人家报仇,她老人家一定会让姑娘称心如愿的。今天晚上,她老人家就在昨天晚上的庙堂里等候姑娘──”
  她眼眶似乎微微一红,方自接道:“她老人家还说,请这位卓相公,也和姑娘一起去。”
  小玲轻叹一声,接道:“到时候,我们两人也会在那里等着姑娘的。我两人和姑娘从小在一起,承蒙姑娘看得起,没有把我们看成下人,我两人也一直感激得很,常常想以后一定要报答姑娘,可是──”
  她语声微顿,目光一垂:“可是今天晚上,我两人再见姑娘之面的时候,却已是姑娘的仇人。姑娘若要对祖姑老人家怎样,那么就请姑娘也一样地对我们。”
  她幽幽长叹一声,又说道:“我们不像姑娘一样的博学多才,我们都笨得很。可是我们却也听说过一句话,那就是:‘人若以国士待我,我便以国士对人。’这句话我不知说得对不对,但意思我却是懂的。”
  小琼目光一直垂在地面,此刻她眼眶仿佛更红了,幽幽地叹道:“我们不管祖姑为人怎样,但她老人家一直对我们很好,就像她老人家一直对姑娘很好一样。”
  这两人一句连着一句,只听得温瑾心中,更觉辛酸苦辣,五味俱全。
  她垂首无言,愣了半晌,明眸之中,又已隐泛泪珠。
  卓长卿目光动处,双眉微皱,像是想说什么,却又终于忍住。
  只见温瑾垂首良久,突然一咬银牙,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两人这样说,我心里头虽然难受,但是──”
  小玲目光一抬,截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我们知道姑娘的心意,当然我们不能勉强,可是我也听说,古人有割袍断义、划地绝交的故事──”
  她话声倏然中止,手腕一伸一缩,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左手紧捏衣角,右手一划,只听“嘶”的一声,那件红裳衣袂,便被利剑一分为二。
  她暗中一咬银牙,接着道:“从此姑娘不要再认得我,我也不再认得姑娘了。”
  玉掌一挥,短剑脱手飞出,斜斜地插在地上,噗的一声,剑身齐没入地。她表面虽强,心中却不禁心酸,两滴泪珠,夺眶而出。抬头望处,温瑾亦已忍不住流下泪来。
  两人泪眼相对,卓长卿暗叹一声,转过面去。他无法理解,造化为何如此弄人,让世人有如此悲惨之事。
  看台之上的武林豪士,见了这等场面,个个心中不禁惊疑交集,但其中真相,却无一人知道。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无法伸手来管此事。有的人只得转身走了,有的人虽还留在当地,但却无一人插口多事的。
  一直垂首而立的小琼,此刻又自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事已至此,我也再无话说。我想姑娘总比我们聪明得多,会选择一条该走的路,可是──”
  她话声一顿,突然走向卓长卿,说道:“卓相公,你是聪明人,我想问问你一句话,不知你可愿意听?”
  卓长卿微微一愣,沉吟道:“且请说出。”
  小琼缓缓道:“生育之苦,固是为人子女者必报之恩,但养育之恩,难道就不是大恩么?难道就可以不报么?”
  卓长卿又自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却见这两个少女,已一齐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本来站在一旁的红裳少女,个个对望几眼,亦自默然跟在她们身后,垂首走去。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8 00:02
第16章 恩重仇深
 温瑾垂首而立,一时之间,心中是恨是怨,是恩是仇,她自己也分辨不清。良久,良久,她方自抬起头来,四侧却已别无人影,看台上的武林群豪,此时也都走得干干净净,只有卓长卿仍然无言地站在她身旁,就连那素来多事的多事头陀无根大师,此刻都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阳光仍然灿烂,仍然将地上的尖刀,映得闪闪生光。她缓缓地俯下身,缓缓地拔起那柄插在地里的短剑,和自己手中的一柄短剑,放在一起。一阵风吹来,她竟似乎觉得有些凉意,于是她转身面向卓长卿,怔了许久,终于“哇”的一声,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她只觉得此刻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这宽阔而坚实的胸膛。她感觉到他的一双臂膀,紧紧地环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一丝温暖的感觉,悄悄从她心中升起。她勉强止住哭声,抽泣着道:“我该怎么办呢?长卿,我该怎么办呢?”
  卓长卿垂下目光。她如云的柔发,正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起伏着,就像是平静的湖泊中,温柔的波浪似的。
  他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这温柔的波浪。天地间的一切,此刻都像是已静止了下来,他感觉得出她心跳的声音,但却也似乎那么遥远。
  强忍着的抽泣,又化成放声的痛哭。
  郁积着的悲哀,也随着这放声的痛哭,而得到了宣泄。
  但是卓长卿的心情,却更加沉重了起来。他暗问自己:“我该怎么做呢?生育之苦,养育之恩……唉,我既该让她报父母之仇,却也该让她报养育之恩呀!”
  他无法回答自己,他更无法回答温瑾。
  终于,他作下了个决定,于是他轻拍着她的肩膀,出声道:“我们走吧。”
  温瑾服从地抬起头,默默地随着他,往外面走去。他们谁也不愿意施展轻功,缓慢地绕过那一片刀海,走出看台,走过那一条两旁放满棺木的小道。白杨的棺木,在阳光下呈现着丑恶的颜色,卓长卿心中积郁难消,突然大喝一声,扬手一掌,向道旁一口棺木劈去,激烈的掌风,震得棺木四散飞扬。
  突地──
  棺木之中,竟有一声惨呼发出,呼声尖锐,有如鬼啸!
  卓长卿蓦地一惊,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直升背脊──
  他呆若木鸡地定睛望去,只见随着四散的棺木,竟有一条人影,随着飞出,“噗”的一声,落在地上,辗转两下,寂然不动。
  卓长卿呆呆地愣了半晌,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地上躺着的尸身,黑衫黑服,仰天而躺,面上满是惊恐之色,像是在惊奇着死亡竟会来得这么突然似的,他竟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温瑾亦自大吃一惊,秋波流转,四下而望。阳光之下,大地像是又回复了寂静,但是──
  道旁的棺木,却似乎有数口缓缓移动了起来。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纵然是白天,纵然有阳光如此光亮,但是她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难以描述的悚栗之意,就像是一个孤独的人,在经过鬼火磷磷、鬼语啾啾的荒坟时一样。
  温瑾呆立半晌,心念数转,突然柳眉一轩,双手齐扬。
  只见银光两道,厉如闪电,随着她纤手一抬之势,袭向两口并置的棺木。
  “噗”的两声,两柄短剑,一齐深没入棺。
  接着竟然又是两声凄厉的惨叫,鲜红的血水,沿着兀自留在棺外的剑柄,一滴一滴的流了出来,流在灰黯的山道上。
  卓长卿一掠回身,掠到温瑾身旁,两人方自匆匆交换了一个目光。
  突然──
  山道尽头,传来三声清脆的铜锣之声。
  当!当!当……
  余音袅袅未歇,山道两旁的百十口棺木的白杨棺盖,突然一齐向上抬起──
  卓长卿在大惊之下,目光一扫,只见随着这棺盖一扬之势,数百道不经留意便极难分辨的乌黑光华,带着尖锐风声,电射而至。他心头一凉,顺手拉起温瑾的手腕,双足一顿,身形冲天而起,应变之迅,当真是惊世骇俗。
  只见数百道乌黑光华,自脚底交叉而过,却又有数百道乌黑光华,自棺中电射而出。他身在空中,藉力无处,这一下似乎是避无可避,只听温瑾脱口惊呼道:“无影神针!”
  他心头更是一寒,想到这暗器之歹毒,可算是天下少有,自己在空中虽能身形变化,但这些暗器密如飞蝗,自己身穿蛇衣,如再转折掠开,纵然身上中上几处,亦自无妨,但温瑾岂非凶多吉少?
  此刻情况之险,当真是生死俱在一念之间。
  卓长卿情急之下,心中突然闪电般泛起一个念头。
  他甚至来不及思索这念头是否可行,便已大喝一声,扬手一掌,向温瑾当胸击出。
  这一掌掌风激烈,威势惊人,但掌势却并不甚急。温瑾身在空中,眼见他这一掌击来,心中既惊且怪,愣了一愣,亦自扬手拍出一掌。
  “噗”的一声,两掌相接,温瑾忽觉一股内力,自掌心传来,她本极灵慧,心中突然一动,掌心往外一翻,婀娜的身躯,便已借着这一掌之力,横飞三丈,有如一只巧燕般,飞出山道之外。
  卓长卿自己也藉着这一掌之力,横飞开去,眼看那些乌黑的暗器无影神针,已自交相奔向自己方才凌空之地,不禁暗道一声“侥幸”,伸手一捏,掌心却已淌满一掌冷汗。
  可是他身形却丝毫没有半分停顿,脚尖一点,身形便已闪电般向方才锣声响处扑去。目光闪处,远远望去,只见山道尽头处的一口棺木之中,伫立着一个黑衣汉子,手中一面金锣,在日光下闪闪生光。这汉子一手扬锤,正待再次击下,望见卓长卿如飞掠来,吓得手中一软,“当”的一声.金锣落地,身形一拧,一跃两丈,亡命地向山下掠去。
  卓长卿大喝一声:“哪里逃!”
  倏然一个起落,身形斜飞数丈,随后就追了过去。此刻温瑾亦已如飞掠来。只见那黑衣汉子脚下矫健,轻功不弱,施展的身法,竟是上乘轻功绝技八步赶蝉。
  卓长卿脚下不停,口中大喝道:“莫放这厮逃走!”
  他两人轻功之妙,当真是绝世惊人,那汉子身法虽快,却再也不是他两人的敌手,一霎眼之间,只觉身后衣袂带风之声,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万万无法逃出这两人的掌握,突然回首大喝一声,道:“看镖!”
  卓长卿、温瑾齐地一惊,身形微顿。温瑾目光动处,瞥见这人的面目,不禁变色,脱口而出呼道:“乔迁!”
  呼声未了,已有一道寒光击来。卓长卿剑眉微扬,随手一掌,将这一道镖光,远远劈落,落入草丛中,大喝问道:“这厮便是乔迁?”
  温瑾道:“不错──追!”
  随着呼喊之声,他两人身形又已掠出十丈。前面已是树林,卓长卿眼看此人已自掠入树林,突然长啸一声,身在空中,双臂微分,有如展翅神鹰,一掠三丈,头下脚上,扬手一掌,向这汉子当头劈下。
  这一掌威势之猛,当真是无与伦比!那汉子心胆皆丧,俯身一窜,身形落地,连滚数滚,滚入树林里,心中方自一定,只道自己一入密林,性命便已可捡回一半,哪知身前突然一人冷喝道:“还往哪里逃!”
  他心头一颤,举目望过去,方才那玄衣少年,已冷然立在他身前。他再也顾不得羞辱,双肘向后一挺,身形又自向后滚出。这江湖下五门中的绝顶功夫就地十八滚,似乎被他运用得出神入化。但见他枯瘦的身躯,在地上滚动如球,连滚数滚,突然又有一个冰冷的声音,自他身后发出:“哪里去!”
  他心头又自一懔,偷偷一望,更是面如土色。他知道这少女便是红衣娘娘温如玉的弟子温瑾。
  前无退路,后有追兵,他自知武功万万不是这两人的敌手,却还妄想行险侥幸,突然厉叱一声,双肘、双膝一齐用力,身形自地上弹起,双手连扬,十数道乌黑光华,俱都闪电般向温瑾发出──
  温瑾冷笑一声:“你这叫班门弄斧!”
  纤躯一扭,罗袖飞扬,这十数道暗器在霎眼之间,便有如泥牛入海,立时无影无踪。
  这汉子身形一转,又待向侧面密林中扑去,哪知身后突然一声冷笑,他但觉胁下腰间一麻,周身再也无力,噗的坐在地上。
  卓长卿一招得手,喝道:“你且看住这厮,我到那边看看。”
  说到“看看”两字,他身形已远在十丈之外。接连三两个起落,只见那片山道之上的两旁棺木中,已接连跃出数十个黑衣汉子来。他清啸一声,潜龙升天,一冲三丈,大喝道:“全部站住!”
  那些汉子一惊之下,抬目望去,只见一个玄衣少年,在空中身形如龙,夭矫盘旋,他们虽然都是久走江湖的角色,但几曾见过这等声威?只吓得脚下发软,果然没有一人敢再走一步。
  卓长卿奋起神威,双掌一扬.凌空劈下,掌风激荡,竟将山道两旁一左一右两口棺木,劈得木片四下纷飞。
  他大喝一声:“谁再乱走一步,这棺木便是榜样。”
  喝声过后,他身形便自飘飘落下,有如一片落叶,曼妙无声。
  那些黑衣汉子看着这等足以惊世骇俗的轻功,几乎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这玄衫少年又自喝道:“全部回来.站成一排!”
  黑衣汉子们面面相觑,呆了半晌,果然一个个走了回来,垂头丧气地立在道旁,有如待宰的牛豕,全身颤抖,面如死灰。
  卓长卿冷笑一声后,温瑾已自一手提着那汉子,掠了过来,噗的一声,将他掷到地上,微微一笑,道:“这厮果然就是乔迁!我早已知道他不是好人,却想不到他竟坏到这种地步。他这一手想来是想将到会的武林豪士,一网打尽。唉──要是在黑夜之中,蓦然遇着这么一手,还真的是叫人防不胜防。”
  她缓缓走到棺木之前,秋波一转,突然从棺中取出一包干粮、一壶食水来,向卓长卿一扬。卓长卿剑眉轩处,冷哼一声。
  温瑾又道:“奇怪的是,这些汉子发放暗器的手法,俱都不弱,真不知道这姓乔的是从哪里找得来的?”
  她语声微顿,又自从地上拾起一物,把玩半晌,送到卓长卿手上。卓长卿俯首望处,只见此物体积极小,四周芒刺突出,果然便是自己在临安城中所见之物,不禁皱眉道:“这难道又是──又是那温如玉暗中设下的埋伏么?”
  温瑾螓首轻垂,柳眉深颦,轻声道:“这无影神针,的确是她不传之秘,除了我和小琼、小玲之外,就似乎没有传给过别人,而且,此物制造不易──”
  语声突顿,垂首沉思半晌,突然掠到乔迁身侧,纤足微抬,闪电般在乔迁背脊之后,连踢三脚。
  只见乔迁瘦小的身躯,随着她这一踢之势,向外滚开三步,张口吐出一口浓痰,翻身坐了起来,机警尖锐的眼珠,滴溜溜四下一转,干咳一声,垂下头去。他知道自己此刻已在人家掌握之中,有如瓮中之鳖是以根本再也不想逃走之计,居然盘膝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瞑目沉思起来。
  温瑾冷笑一声,沉声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可要好生答复我!”
  乔迁以手支额,不言不动,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
  卓长卿见此人面容干枯,凹睛凸颧,面上生像寸肉不生,一眼望去,便知是尖刻之像,嘴唇更是刻薄如纸,想必又是能言善辩之徒,心下不觉大起恶感,剑眉微皱,叱道:“此人看来奸狡绝伦,你要问他什么,他纵然答复,也未见可信──”
  说到这里,暗叹一声,忽觉自己对这些奸狡之徒,实在是束手无策,却见温瑾微微冷笑,接口沉声说道:“比他再奸狡十倍的凶徒,我也见得多了,我若不能叫他说出实话来──哼哼。”
  她冷哼两声,又道:“长卿,你可知道对付这种人,该用什么办法?”
  卓长卿愣了一愣,缓缓摇了摇头,却见温瑾秋波一转,似乎向自己使了个眼色,冷笑又道:“我再问他一句,他若不好生回答于我,我就削下他一只手指,然后再问他一句,他若还不回答,我就再削下他两只手指,他就算真的是铁打的汉子,等到我要削他的耳朵,切他的鼻子,拔他的舌头,挖他的眼珠的时候,我就不相信他还不说出来。”
  她缓缓说来,语声和缓,但却听得卓长卿心头一颤,转目望去,只见那乔迁却仍瞑目而坐,而额上已忍不住流下冷汗。
  温瑾冷笑一声,又道:“长卿,你要是不信,我就试给你看看。”
  柳腰一拧,缓步走到乔迁面前,还未说话,却见乔迁已自长叹道:“你要问我什么?”
  温瑾轻轻一笑,秋波轻瞟卓长卿一眼,道:“你看,他不是也聪明得很么?”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恶人自有恶人磨,看来此话真的一点也不错。”
  他却不知道,温瑾虽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已足够叫乔迁听了胆寒,这因为乔迁深知这位女魔头的弟子,当真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角色。
  只听温瑾一笑道:“我先问你,你这些无影神针,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乔迁双目一睁,目光一转,道:“我若将一切事都据实告诉你,你还要对我怎样?”
  温瑾柳眉一轩,冷冷道:“你若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话,我就废去你一身武功,让你滚回家去,再也不能害人。”
  乔迁面色一变,额上汗下如雨,呆呆地愣了半晌,颓然垂下头去。卓长卿双眉一皱,忖道:“废去武功,生不如死,这一下我看他大约宁可死去,也不愿说出了。”
  哪知他心念未转完,乔迁却已惨声道:“我说出之后,姑娘纵然饶我一命,但只怕──”
  他目光一转,向那些黑衣汉子斜瞟一眼:“我还没有回家,就已被人乱刀分尸了。”
  温瑾柳眉扬处,沉声道:“你要怎的?”
  乔迁目光一转,垂首道:“我只望姑娘能将我轻功留下几分,让我能有活命之路。”
  卓长卿长叹一声,忖道:“想不到世上竟有人将生命看得如此珍贵,甚至比自己的名誉、信用、自由的总和还要看得重些。唉──自古艰难唯一死,难怪那些抛头颅、洒热血,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英雄豪杰,能够留传史册,名垂千占。”
  一念至此,回转头去,不忍再见此人的丑态。
  只听那温瑾轻叱一声,道:“以你所作所为,让你一死,早已是便宜了你,你如此讨价还价,当真是──”
  她话声未了,那边黑衣大汉群中,已大步走出一个人来。温瑾秋波一皱,轻叱道:“你是谁?难道你有什么话说么?”
  那黑衣汉子抢前三步,躬身一揖,沉声道:“小的唐义,乃是蜀中唐门当今庄主的三传弟子──”
  温瑾口中“哼”了一声,心中却恍然而悟:“难怪这些人发放暗器手法,都非庸手,原来他们竟都是名重武林已久,天下暗器名门的唐氏门人。”
  却听这黑衣汉子唐义躬身又道:“姑娘要问什么话,小的都可以据实说出,但望姑娘将这无信无义的乔迁,带回蜀中──”
  卓长卿突然接口道:“你先说出便是。”
  他对乔迁心中恶感极深,是以此刻无殊已答应了这汉子的条件。
  只听唐义躬身道:“这姓乔的与敝门本无深交,数月之前,他忽然来到蜀中,并且带来一份密图,说是得自红衣娘娘之处,这份密图便是无影神针的制造方法。当时敝掌门人不在蜀中,是由小人的三师祖叔接待于他──”
  温瑾接口道:“可就是那人称三手追魂的唐多?”
  唐义颔首道:“敝门三师祖叔在江湖中本少走动,是以便被这厮花言巧语所惑,将这份密图,交给敝门属下的暗器制造之七灵厂,限于五十天,制出三千枚无影神针来。敝门自三代弟子以下,无不日夜加工,四十五天之中,便已交货……”
  卓长卿忍不住道:“难道你们所用的暗器,都是自己门徒所制么?”
  唐义愕了一愕,忖道:“此人武功之高,看看尤在师爷之上,怎的江湖阅历,却如此之浅?蜀中唐门的毒药暗器名扬天下,世世代代,俱是唐门七灵厂所创,武林中大半知道,怎的他却不知呢?”
  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仍恭声道:“正是。数百年来,据弟子所知,敝门七灵厂制作别门别派的暗器,此次尚属首创。”
  他语声一顿,又道:“无影神针如期交货之后,敝派掌门人也自天山赶了回来,这姓乔的少不得又在敝派掌门人面前花言巧语一番,是以──”
  卓长卿忍不住又自插口道:“贵派的掌门人又是谁呀?”
  唐义又自一愣,面上似乎微微现出不悦之色。要知道,蜀中唐门,名扬天下,唐门三杰,更是天下皆闻。唐义见卓长卿竟不知道,抬目望了两眼,面上仍然不敢现出不满,躬身道:“敝派掌门人江湖人称──”
  温瑾接口道:“三环套月压天下,满天花雨震乾坤,摘星射月无敌神唐飞!”
  唐义微微一笑,向温瑾躬身一礼,接道:“敝派掌门人听了这姓乔的话,在密室之中坐关三天,然后传令敝派三代弟子七十人,与弟子们和师伯师叔们七人,跟这姓乔的一起到这天目山来,为的只是那三幅画卷中的名剑灵药而已。”
  温瑾微微一笑,道:“蜀中唐门,富可敌国,自然不会把金银珠宝看在眼里。”
  卓长卿见温瑾言语之中,对这蜀中唐门,似是颇为推崇,心中不觉有些奇怪。
  他却不知道蜀中唐门,数百年来,在武林中的地位,已是根深蒂固,比之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并不多让。
  而且蜀中唐门门下虽也有些不肖弟子,为害江湖,但大体说来,却还不愧为武林正宗,是以武林中人,对唐门中人,多有一些敬意。
  却听温瑾语声一顿,突又冷笑道:“只是摘星射月无敌手唐大侠,在江湖中享有侠名,而且素称铁面,此次怎么听起姓乔的话来?这倒有些奇怪了。”
  唐义面颊微红,垂首说道:“敝派门中事,小人们本不十分清楚,但家师祖此次。据说是另有深意──家师祖此次天山之行,大约是树下强敌,是以便希望能得到这些名剑灵药──”
  他语声突顿道:“小人此次妄漏本门秘密,本已抱必死之心,只望姑娘知道了,不要再传言出去,小人便已感恩不尽了。”
  温瑾微微一笑,道:“你如此做法,不过就是想将这罪魁祸首乔迁,带回蜀中,这其中却又有什么原因呢?”
  唐义钢牙一咬,恨声道:“这姓乔的一到此间,居然又以花言巧语将弟子们这七位师叔蛊惑,在临安城中,先请敝门两位女师叔,分头向红巾、快刀两派,投下柬帖,使得他们心中惶然,猜疑不安,又乘黑夜之中,命弟子们将红巾会众,一网打尽,然后又命弟子们潜伏于路边店铺之中,砸用无影神针,偷袭快刀会众──”
  卓长卿“呀”的一声,脱口道:“原来是他干的事!”
  目光斜瞟温瑾一眼,温瑾只微微一笑,忽又叹道:“原来此事其中竟有这么多的曲折,先前我还以为……”
  突然大喝一声:“哪里去!”
  只见乔迁身形在地上连滚数滚,一跃而起,亡命奔去。
  温瑾大喝一声,身形已掠出三丈,纤足微点,倏然一个起落,纤掌扬处,三点乌团脱手而出,只听乔迁惨叫一声,砰然落在地下,身形又绕了几处,便已翕然不动。
  卓长卿随后掠来,沉声道:“这厮可是死了?”
  温瑾冷笑一声,道:“让他这样死掉,岂非太便宜了他!”
  将乔迁又自提了回来,往唐义面上一抛。唐义俯身望处,只见这奸狡凶猾的汉子此刻动也不动地伏在地上,虽似已死去,但仔细一望,他背后项上大椎下数第十四节两旁各开三寸处的左右志堂大穴外,尚露半枚无影神针并未深入,显见只是穴道被点,并未致命。
  这种手法认穴之准尚在其次,劲力拿捏得恰到好处,却当真是骇人听闻。唐义目光望处,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他本是暗器名门之徒,但此刻见了这种手法,心下仍为之骇然,呆呆地愣了半晌,讷讷道:“小人们在暗中偷击快刀会众之际,所发暗器,大半被人击落,是以快刀会众,才能逃脱大半生命。其时小人们就在暗中骇异,不知是谁的暗器手法竟是那般惊人,此刻想来,想必就是姑娘。”
  温瑾微微一笑,道:“那时我也在奇怪,伏在暗中施放的暗器,怎的那般霸道。我先还以为只是铁蒺藜、梅花针一类的暗器,又以为是那万妙真君尹凡,或是花郎毕五等人,躲在暗中捣乱,本想查个清楚──”
  她微笑一下,向卓长卿轻瞟一眼:“但后来被你一追,再查也查不出了,却万万想不到暗中偷袭之人,竟是唐门弟子,更想不到那些暗器,居然是无影神针……”
  卓长卿此刻心中已尽恍然,忖道:“难怪她说暗器她虽发过,却仅是救人而已,唉──我真的险些错怪了她。看来江湖诡谲,的确是令人难以猜测。”
  向温瑾微微一笑,这一笑之中,惭愧、抱歉之意,兼而有之。
  温瑾忍不住娇笑一下,垂下头去,心中大是安慰。
  卓长卿突又恨声道:“想不到这姓乔的如此歹毒!那快刀、红巾两会的门人,与他素无冤仇,他何苦下此毒手!”
  唐义沉声说道:“这厮如此做法,一来,是想以此扰乱武林中人的耳目,使得天下大乱,他却乘乱取利;再者,他又想嫁祸于红衣娘娘,让武林中人以为这些事都是红衣娘娘所做;三来,他与快刀丁七,以及红巾三杰都结有梁子,他此举自是乘机复仇;四来,他如此一做,却又使得敝门无形中结下许多仇家,如果他一说出来,势必要引起轩然大波,他便可以此来挟胁敝门,说不定他以后还要再挑拨与快刀、红巾两会有交情的武林豪士,到蜀中来向敝门寻仇;五来,他自然是以此消除异己,培植自己的势力;六来,闻道他在江湖中要另外再起门户,江湖中几个新起的门派被他完全消灭之后,他如有什么举动,自然事半功倍──”
  他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到这里,缓声稍顿一下,道:“总之此人之奸狡。实在是罪无可恕。小人虽早已对这厮痛恨入骨,但怎奈小人的师叔却对他十分信任,是以小人,人微言轻,自也无可奈何。此刻他被两位擒住,又想出卖敝门,不但小人听到,那边还有数十个证人!是以小人才不顾自身安危,将这厮计谋揭穿,擒回蜀中,交到掌门人面前,正以家法,让这厮也知道反复无义、奸狡凶猾之人,该有什么下场!”
  说到这里,他突然仰天长叹一声,道:“至于小人此刻却也泄出本门秘密,虽然此举是为了本门着想,但只怕──唉。”
  又自叹一声,倏然顿住语声。
  卓长卿皱眉道:“你那七位师叔呢,怎么未见同来?”
  唐义恨声道:“这自然又是这厮所弄的花样!他将小人们乘黑夜之中,由一条秘道,悄悄带到这里来,装在木棺之中,却让小人们的七位师叔。翌日和武林豪士一起赴约,等到翌日晚间,那时这‘天目大会’必然已告结束,胜负已可分出,再经这条山道出去的,必定是经过一番苦斗之后得胜的高手,这厮便叫小人们即时突然自棺中施放暗器,又让小人们的七位师叔在外相应,里应外合,一举奏功。”
  卓长卿心头一凉,暗忖:“黑晚之中,骤遇此变,纵然身手绝顶,只怕也难逃出毒手。唉──此人怎的如此狠毒,竟想将天下英豪,一网打尽!只是他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却想不到我会误打误撞地将此奸谋揭破,看来天网虽疏,却当真是疏而不漏哩!”
  目光一转,转向温瑾,两人心意相仿,彼此心中,俱都不禁为之感慨不已。
  只见唐义肃立半晌,恭声又道:“小人所知不言,所言不尽,两位如肯恕过小人们方才之过,小人立时便请告退,不但从此足迹绝不入天目方圆百里一步,便是小人们的师长,也必定永远感激两位的大德。”
  他语声微顿,突然一挺胸膛,又道:“若是两位不愿恕却小人们之罪,小人们自知学艺不精,绝不是两位的敌手,但凭两位处置,小人们决不皱一皱眉头。”
  这唐义武功虽不高,却精明干练,言语灵捷,而且江湖历练甚丰,此刻说起话来,当真是不卑不亢。
  卓长卿、温瑾目光一转,对望一眼,口中不言,心中却各自暗地寻思:“是放呢,还是不放?”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这些汉子虽然俱是满手血迹,但他们却俱是奉命而行,只不过是别人的工具而已──”
  他生性宽大,一念至此,不禁沉声道:“我与你们素无仇怨,你们方才虽然暗算于我,但……”
  温瑾微微一笑,她与卓长卿一日相处,已深知他的为人,接口道:“只要你们以后为人处世,多留几分仁侠之心,我们也不难为你们。可是──”
  她语声突然一凛:“只要你们日后若再有恶行──哼哼,我不说你们也该知道,我会不会再放过你们。”
  卓长卿微微一笑,意颇称许。只见唐义口中诺诺连声,恭身行了一礼。俯身扛起乔迁,道:“不杀之恩,永铭吾心。”
  左手一挥,那数十个黑衣汉子一齐奔了过来,齐地躬身一礼。这数十个汉子在这等情况之中,行走进退,仍然一丝不乱,而且绝无喧杂之声,卓长卿暗暗忖道:“如此看来,蜀中唐门,的确非是泛泛之辈。”
  只见这数十个黑衣汉子,一个连着一个,鱼贯而行,行下山道。唐义突又转身奔回,掠至卓长卿身前,又自躬身一礼,道:“阁下侠心侠术,武功高绝武林,不知可否将侠名见告?”
  卓长卿微微一笑。他素性淡泊,并无在武林中扬名立万之心,因而便顾左右而言他地笑道:“太阳──”
  他本想说:“太阳好烈。”哪知他方自说了“太阳”两字,温瑾便已接口道:“他叫卓长卿。”
  柳眉带笑,星眸流波,神色之中,满是得意之情,显见是颇以有友如此而自傲。
  唐义敬诺一声,恭声道:“原来阁下侠名太阳君子。唉──阁下如此为人,虽然是太阳此名,也不足以形容阁下仁义于万一。”
  卓长卿愣了一愣,却见他又是转身而去,不禁苦笑道:“太阳君子──看来此人竟敢给我按上一个如此古怪的名字。”
  温瑾娇笑道:“这个名字不好么?”
  卓长卿苦笑道:“我原先本在奇怪,武林豪士,大半有个名号,却不知这些名号是哪里来的。如今想来,大约都是这样误打误撞得到的吧!”
  温瑾笑道:“这也未必见得。有些人的名号,的确是江湖中人公送的。武林中这贺号大典,本是十分隆重之事,譬如说那芜湖城中的仁义剑客云中程贺号之时,据说江南的武林豪士,在芜湖城中,曾摆酒七日,以表敬贺。有些人的名号,却是被人骂出来的──”
  卓长卿微微一笑,本想说道:“想来‘丑人’两字,就是被人骂出来的了。”
  但话到口边,又复忍住。只听温瑾道:“还有些人的名号,却是自己往自己面上贴金,自己给自己取的什么大王,什么仙子,什么皇帝,大概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属于这一类的。”
  卓长卿笑道:“妄窃帝号,聊以自娱,这些人倒也都天真得很。”
  温瑾笑道:“武林之中,为了名号所生的纠纷,自古以来,就不知有多少。昔年武当、少林两派,本来严禁门下弟子,在武林中妄得名号,哪知当时武当、少林两派的掌门人,却都被江湖中人起了个名号,于是他们这才知道,在江湖中能立下个‘万儿’,虽然不易,但一经立下,却根本不由自己做主,你不想叫这个名字,那可真比什么都难。”
  卓长卿微一皱眉,笑道:“如果我不愿被人叫做太阳君子都不行么?”
  温瑾笑道:“那个自然。数十年前,点苍有位剑客,被人称为金鸡剑客,这大概他本是昆明人,江湖中人替他取的这名字,也不过是用的金乌碧鸡之意,哪知这位剑客,却为了这个名字,险些一命呜呼,到后来虽未死去,却也弄得一身麻烦,狼狈不堪了。”
  卓长卿心中大奇,忍不住问道:“这却又是何故?”
  温瑾道:“原来那时武林中叫做蜈蚣的人特别多,有飞天蜈蚣、有千足蜈蚣、有铁蜈蚣、有蜈蚣神剑,这还不用说他,还有一个势力极大的帮会,却也叫做蜈蚣帮。”
  她娇笑一声,又道:“这些叫蜈蚣的,都认为金鸡剑客的名字,触犯了他们的大忌,因之都赶到云南去,要将那金鸡剑客置之死地。”
  “那金鸡剑客武功虽高,但双拳不敌四手,被这些蜈蚣逼得几乎没有藏身之地。那时点苍派的七手神剑已死去多年,点苍派正是最衰微不振的时候,是以他的同门,也俱都束手无策。”
  卓长卿幼随严师,司空老人虽也曾对他说过些武林名人的事迹,但却都是一些光明堂皇的故事,是以卓长卿一生之中,几曾听到过这些趣味盎然的武林掌故?忍不住含笑接口说道:“后来这金鸡难道会被那些蜈蚣咬死么?”
  温瑾笑道:“那金鸡剑客东藏西躲,到后来实在无法,便扬言武林,说自己不要再叫‘金鸡’这个名号了,哪知那些蜈蚣,却还是不肯放过他,直到后来武当、少林两派的掌门真人,一齐出来为他化解,才算无事。你看,为了一个名字,在江湖中竟然弄出轩然大波,这岂非奇事么?”
  卓长卿大感兴趣,道:“还有呢?”
  温瑾娇笑一声,秋波一转,又道:“说到金鸡,我想起昔年还有一个跛子,也被人叫做金鸡,只是这却是别人在暗中讪嘲他,取的是金鸡独立之意。只可笑这人还不知道,竟自以为得意,还创了金鸡帮,要他的门人子弟,都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美其名为鸡尾。”
  她叹了口气,又道:“武林中,有关名字的笑话虽多,但因此生出悲惨之事来的,也有不少。据说昔年武林中有两位盖世奇人,一个叫南龙,一个叫北龙,两人就是为了这名字,各不相让,竟比斗了数十年,到后来竟同归于尽,一起死在北京城郊的一个树林里。他们死后又各传了一个弟子,那两个少年,本是好友,但为了他们上代的怨仇,却也只得化友为敌,直到数十年之后,才将这段怨仇解开,但却已不知生出多少事故了。”
  卓长卿长叹一声:“这又何苦!”
  垂首半晌,忽又展颜笑问:“还有没有?”
  温瑾噗哧一笑,娇笑道:“你这人真是的,也没有看见……”
  话声未了,只听远处突然呼声迭起,他两人齐地一惊,纵身掠去。
  只见那些唐门黑衣汉子,俱将行入密林,此刻他们本自排列得十分整齐的行列,竟突然大乱起来,呼叱之声,交应不绝。
  就在这些杂乱的人影之中,又有两条人影,左奔右突,所经之处,黑衣汉子应手而倒。卓长卿厉叱一声,飞奔而去,只见那两条人影亦自一声大喝,一掠数丈,如飞掠了过来。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8 00:32
第17章 声震四野
  日光之下,只看见这两条人影,发髻蓬乱,衣衫不整,似是颇为焦急潦倒,只有身上的一袭杏黄长衫,犹在日光中闪烁着夺目的鲜艳之色,却正是那万妙真君的弟子铁达人与石平。
  卓长卿身形方动,便瞥见这两人的衣冠面容,脚步立刻为之一顿。只见他两人如飞地在自己身侧掠过,望也不望自己一眼,笔直掠到温瑾身前。温瑾秋波转处,冷冷一笑,缓缓道:“做完了么?”
  铁达人、石平,胸膛急剧地起伏了半晌,方自齐声答道:“做完了。”
  温瑾一手轻抚云鬓,突地目光一凛,冷冷道:“什么事做完了?”
  铁达人、石平齐地一愕,悄悄对望一眼。两人目光相对,个个张口结舌,呆呆地愕了半晌,铁达人干咳一声,期艾着道:“我……我……”
  石平抽进一口长气,讷讷地接口道:“我们已……已……”
  这两人虽然手黑心辣,无仁无义,但毕竟还是无法将弑-师的恶行说出口来。
  温瑾冷笑一声,微拧纤腰,转过身去,再也不望他两人一眼,轻蔑不屑之意,现于辞色,缓缓道:“长卿,我们走吧!”
  铁达人、石平面色齐地一变,大喝一声:“温姑娘!”
  一左一右,掠到温瑾身侧,齐地喝道:“温姑娘慢走!”
  温瑾面容一整,冷冷说道:“我与你两人素不相识,你两人这般的纠缠于我,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她自幼与那名满天下的女魔头红衣娘娘生长,言语之中,便自也染上许多温如玉那般冷削森寒的意味,此刻一个字一个字说将出来,当真是字字有如利箭,箭箭射入铁、石两人心中。
  卓长卿一步掠回,目光动处,见到这两人面额之上,冷汗涔涔落下,心中突觉不忍,而长叹一声,道:“你两人可是要寻那温如玉为你等解去七绝重手么?”
  铁达人、石平目光一亮,连忙答道:“正是,如蒙阁下指教,此恩此德,永不敢忘。”
  卓长卿缓缓转过目光。他实在不愿见到这两人此刻这种卑贱之态,长叹一声,缓缓道:“温如玉此刻到哪里去了,我实在不知道!……”
  语声未了,铁、石两人面容又自变得一片惨白,目光中满露哀求乞怜之意,伸出颤抖的手掌,一抹面上汗珠,颤声道:“阁下虽不知道,难道温姑娘也不知道么?”
  温瑾柳眉一扬,沉声道:“我纵然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像你们这种人,世上多一个不如少一个的好。”
  纤腰一扭,再次转过身去,缓缓道:“长卿,我们还不走么?”
  卓长卿暗叹一声,转目望去,只见铁、石两人,垂手而立,面上突然现出一阵愤激之色,双手一阵紧握,但瞬间又平复,一左一右,再次掠到温瑾面前。铁达人一扯石平的衣襟,颤声道:“温姑娘,我两人虽有不端之行,但却是奉了令师之命……温姑娘,我两人与你无冤无仇,难道你就忍心令我两人就这样……”
  他语声颤抖,神态卑贱,纵是乞丐求食,婴儿索乳,也比不上他此刻神情之万一,哪里还有半分他平日那般倨骄高傲之态?说到后来,更是声泪齐下,几乎跪了下去。
  卓长卿见到这般情况,心中既觉轻蔑,又觉不忍,长叹一声,缓缓接口道:“生命当真是这般可贵么?”
  铁达人语声一顿,呆了一呆。卓长卿接口又道:“生命固是可贵,但你两人可知道,世上也并非全无更比生命可贵之物。你两人昂藏七尺,此刻却做出这种神态,心里是否觉得难受?”
  铁达人呆了半晌,垂首道:“好死不如歹活,此话由来已久。我们年纪还轻,实在不愿……实在不愿……”
  石平截口道:“阁下年纪与我等相若,正是大好年华,若是阁下也一样遇着我等此刻所遇之事,只怕……”
  垂下头去,不住咳嗽。
  卓长卿剑眉一轩,朗声道:“生固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耳!”
  语声一顿,突然想到这两人自孩提之时,便被尹凡收养,平日耳濡目染,尽是不仁不义之事,若想这两人了解这种圣贤之言,岂是一时能以做到之事?正是:“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迁……”这两人有今日卑贱之态,实在也不能完全怪得了他们。
  要知道卓长卿面冷心慈,生性宽厚,一生行事,为己着想得少,为人着想得多,此刻一念至此,不禁叹道:“温如玉此刻是在何处,我与温姑娘俱不知道。但今夜她却定要到昨夜那庙堂之中,与我两人相会,你等不妨先去等她!”
  温瑾冷笑一声,目光望向天上,缓缓道:“其实以这两人的为人,还不如让他们死了的好。”
  卓长卿干咳一声,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挥手道:“你两人还不去么?”
  目光一抬,却见铁、石两人,竟是狠狠地望着温瑾,目光中满含怨毒之意,良久良久,才自转过身来,面向卓长卿抱拳一揖,沉声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有期!”
  两人刷的拧腰掠去。温瑾望着他两人的身影,恨声说道:“若依着我的性子,真不如叫这两人死了的好。”
  卓长卿一整面容,缓缓说道:“人之初性本善,世上恶人多因环境使然,再无一人生来便想为匪为盗的。能使一恶人改过向善,更胜过诛一恶人多多。瑾儿,为人立身处世,总该处处以仁厚为怀。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说了。”
  温瑾面颊一红,缓缓垂下头去。她一生娇纵,几曾受人责备?但此刻听了卓长卿的言语,却连半句辩驳之言也说不出口。
  一阵山风,吹起了她鬓边的乱发。她突然觉得一只宽大温暖的手掌,在轻轻整理着她被风吹乱了的发丝,又似乎在轻轻整理着她心中紊乱的思绪,于是她终于又倒向他宽阔的胸膛,去享受今夜暴风雨前片刻的宁静。
  然而暴风雨前的临安,却并没有片刻宁静。随着时日之既去,临安城中的武林群豪,人人心中都在焦急地暗中自念:“距离天目之会,只有两三天了,两三天了……”
  这两三天的时间,在人们心中,却都似不可比拟地漫长。
  久已喧胜人口的天目之会,在人们心中,就仿佛是魔术师手中黑巾下的秘密,他们都在期待着这黑巾的揭开。这心境的确是令人难以描述,只有思春的怨妇等候夫婿归来时的心情,差可比拟万一。
  从四面潮水般涌来的武林豪士,也越来越多。慷慨多金的豪士们,造成了临安城畸形的繁华,城开不夜,笙歌处处,甚至连邻县的掘金娘子,也穿上她们珍藏的衣衫,赶集似的赶到临安城来。
  凌晨,青石板的大路,三五成群地,把臂走过的是酒意尚未全消的迟归人。花街柳巷中的妇人,头上也多了些金饰,迎着初升的阳光,伸着娇慵的懒腰,心中却早已将昨夜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全部忘去。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声沉闷的咳嗽,多臂神剑云谦父子,精神抖擞地从彻夜未关的店门中大步走了出来,目光四下一扫,浓眉微微一皱,踏着青石路上的斜阳,走到他们惯去的茶屋。长日漫漫,如何消磨,确是难事。
  迟归的人虽多,早起的人却也有不少,江湖中人们的优劣上下,在其间一目便可了然。多臂神剑一生行走江湖,俱是循规蹈矩,从未做过越轨之事,此刻漫步而行,对那般夜行迟归人的点首寒暄,俱都只作未闻,只当未见。
  一个云鬓蓬乱,脂粉已残的妇人,右手挽着发髻,左手扣着右襟,拖着金漆木屐,从一条斜巷中踏着碎步行出,匆忙地走入一家布店,又匆忙地行去,腋下却已多了一方五色鲜艳的花绢,眉开眼笑地跑回小巷,于是小巷中的阴影,便又将她的欢笑与身影一齐吞没。
  生活在阴影中的人们,似乎都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欢乐,因为这些堕落的人,灵魂都已被煎熬得全然麻木,直到一天,年华既去,永不再来,他们麻木的灵魂,才会醒觉,可是──
  那不是已经太迟了么?
  云谦手捋长髯,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缓道:“日后回到芜湖,你不妨去和那三班大捕郭开泰商量一下,叫他将芜湖城中的花户,尽力约束一下。”
  “仁义剑客”云中程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他爹爹身后,恭声道:“一回芜湖,我便去办此事,爹爹只管放心好了。”
  云谦微喝一声,又道:“自古以来,淫之一字,便为万恶之首,不知消磨了多少青年人的雄心,大丈夫的豪气,当真可怕得很,可怕得很。”
  话声顿处,转身走入茶屋。店小二的殷勤,朋友们的寒暄,使得这刚直的老人严峻的面容上,露出了朝阳般的笑容。
  茶屋中一片笑声人语。笑语人声中,突然有阵阵叮咚声响,自屋后传来。云谦浓眉一皱,挥手叫来堂倌,沉声问道:“你这茶屋后房在做什么?怎生这般喧乱?”
  睡眼惺忪的堂倌,陪上一脸职业性的笑容,躬身说道:“回禀你老,后面不是我们一家老板,请你老原谅则个!”
  云谦“哦”了一声,却又奇道:“后面这家店铺,却又作何营生,怎的清晨便这般忙碌?”
  堂倌伸手捂着嘴唇,压下了一个将要发出的呵欠,四顾一眼,缓缓道:“回禀你老,隔壁这家店做的可是丧气生意,专做棺材。”
  多譬神剑浓眉一轩,却听这堂倌接着又道:“他们这家店本来生意清淡得很,可是近些日子来可真算发了财啦,不但存货全部卖光,新货更是日日夜夜地赶着做。前面三家那间本是做木器生意的,看着眼红,前天也改行做起棺材来了。我只怕他们做得太多了,卖不出去,他们却说再过三、四天,生意只会越来越好。你说这些人可恨不可恨,只巴望远处到这里来的人,都……都……都……”
  他唠唠叨叨地说到这里,突听云谦冷哼一声,目光闪电般向他一扫。
  他吓得口中一连说了三个“都”字,伸手一掩嘴唇,只见这老人利剑般的目光,仍在望着自己,直到另有客人进来,他才如逢大赦般大喝一声:“客来!”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8 00:32
 转身跑了。
  一时之间,云谦只觉那叮咚之声,震耳而来,越来越响,似乎将四下的人声笑语,俱都一齐淹没。
  直到云中程见了他爹爹的神态,猜到了爹爹的心事,干咳一声,乱以他语,多臂神剑云谦方从沉思中醒来。
  茶居兼售早膳,本是江南一带通常风气,但云谦今日心事重重,哪有心情来用早点?方自略为动了几箸,突地一阵奇异的语声,自店外传入,接着走人三个奇装异服,又矮又胖的人来。
  只见这三人高矮如一,肥瘦相同,身上的装束打扮,竟也是完全一模一样,俱都穿着一袭奇色斑斓的彩衣,日影之下,闪闪生光,腰边斜佩一口长剑,剑鞘满缀珠宝,衬着他们的奇装异服,更觉绚奇诡异,无与伦比。
  这三人昂首阔步地行入店中,立刻吸引了店中所有人们的目光。
  店伙既惊且怪又怕,却又不得不上前招呼。哪知这三人不但装束奇怪,所操言语,更是令人难懂,几许周折,店伙方送上食物。这三人大吃大喝,箕踞而坐,竟将旁人俱都没有放在眼中。
  多臂神剑壮岁时走南闯北,遍游天下,南北方言,虽不甚精,却都能通,此刻与他爱子对望一眼,心中已有几分猜到这三人的来路。
  只见面街而坐的一人,一筷夹上一盆干丝,齐地卷到口中,咀嚼几下,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时哀鬼弄人,我做好撞不撞,点会撞儆条辰哇靓仔,武功雳么使得,唔系我见机得快呀,我把剑早就唔知飞去边度啦!”
  他说话的语声虽大,四座之人,面面相觑,除了多臂神剑之外,却再无一人能够听懂。
  云谦浓眉微皱,低语道:“此人似是来自海南一带,说是遇见一个少年.武功绝高,若非他能随机应变.掌中长剑都要被那少年震飞!”
  语声微顿,目光一转,又自奇道:“这三人看来武功不弱,却不知那少年是谁?难道……”
  话犹未了,却听另一人已自接道:“细佬,咪吵得格么巴闭好吗?人格么多,吵生细作乜哇?”
  云中程目光中满含询问之意,向他爹爹望了一眼。云谦含笑低语道:“人多耳杂,此人叫他兄弟不要乱吵。”
  只听第三人道:“大佬,我听巨自报姓名,晤知系唔系叫做卓长卿。嗐,伲条哇年纪轻轻,又有声名,点解武功嚼么犀利呀?”
  云谦浓眉一扬,沉声道:“此三人所遇少年,果然便是长卿贤侄,不知他此刻在哪里?”
  只听最先发话之人突地冷笑一声,道:“武功犀利又有乜用,一阵间巨如果撞着山上的各班友仔,唔系一样要倒楣,只怕连尸骨都唔有人收呢!”
  云中程见到这三人奇异的形状,听到这三人奇异的言语,心中不由自主地大生好奇之心,方待再问他爹爹这三人此刻所说之语是何意思,哪知云谦突地低叱一声,道:“走!”匆匆抛下一锭碎银,长身离桌而去。
  云中程既惊又奇,愕了一愕,跟在云谦身后,奔出店外。
  只见云谦银须飘动,大步而行,三脚两步,走到街口,一脚跨上一辆停在街边的马车,连叱快走。
  马车夫亦是惊奇交集。云谦又自掏出一锭银子,塞进他的手掌,沉声道:“天目山去!”
  灿耀的白银,封住了马车夫的嘴,也压下了他的惊奇之心,等到云中程赶到车上,车马已自启行,片刻便驶出城外。
  云中程侧目望去,只见他爹爹面色凝重,浓眉深皱,心中纳闷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方才那人说的究竟是什么?怎会令爹爹如此惊慌?”
  云谦长叹一声道:“你长卿弟孤身闯入虎穴,只怕有险。唉,卓大哥对我恩深如海,我若不能为他保全后代,焉有颜面见故人于地下?”
  云中程剑眉皱处,不再言语。只听车声辘辘,蹄声得得,车马趱行甚急,云中程虽已成家立业,且已名动江湖,但在严父之前,却仍不敢多言。探首自车窗外望,突然惊唤一声,脱口道:“光天化日之下,怎的有如此多夜行人在道路之上行走?”
  云谦目光动处,只见数卜个黑衣劲装,满身夜行衣服的大汉,沿着官道之旁,一个接着一个,默然而行,面上既不快乐,也不忧郁,不禁微皱浓眉,诧声说道:“这些汉子定是某一帮派门下……”
  车行甚急,说话之间,已将那一行几达十数丈的行列走过,突地瞥见行列之尾,一架松木架成的搭床之上,僵卧着一个干枯瘦小的黑衣人,面目依稀望去,竟似乔迁,不禁失声道:“乔迁!”
  伸手一推车门,唰的掠下车去。云中程低叱一声:“停车!”
  随之掠下。
  云谦微一起落,便已追及抬床而行的大汉,口中厉叱一声,一把扯着他的后襟。那大汉大惊之下,转首喝道:“朋友,你这是干什么?”
  云谦从来血性过人,一生行事,俱都稍嫌莽撞,临到老来,却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此刻一眼瞥见乔迁全身僵木,面如金纸,似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心中但觉一股怒气上涌,厉叱道:“谁是你的朋友!”
  手腕一抖,那大汉虽然身强力壮,却怎禁得起这般武林高手愠怒之下的腕力,手腕一松,惊呼了一声,仰天倒下。
  这一声惊呼,立刻由行列之尾,传到行列之头。那大汉虽已仰天跌倒,但却未受伤,双肘一挺,挺腰立起,怒目圆睁,忽然一掌,向云谦面门击去,但拳到中途,耳边只听一声厉叱:“鼠辈你敢!”
  肋下突地一麻,全身力气,俱都消失无影,竟又扑地跌倒。
  本自有如长蛇般的一条行列,列首已向后圈了回来,刹那之间,便已将云氏父子围在核心。云谦沉声道:“中程,你且先看看乔大哥的伤势。”
  突然转身过来,厉叱:“你等是何人门下?”
  这一声厉叱,直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围在四周的数十个黑衣大汉,竟都被他的气度所慑,再无一人敢踏前一步。
  多臂神剑双臂斜分,双拳紧握,目光如电,须发皆张,睥睨四顾一眼,心中豪情顿生,似乎又回复到多年前叱咤江湖的情况。要知云谦近年虽已闭门家居,但武功却未尝一日抛下,正是老骥伏枥,其志仍在千里,此刻见到这般汉子的畏缩之态,忆及自己当年的英风豪气,不禁纵声狂笑起来。
  突见黑衣汉子丛中,挺胸走出一条大汉。云谦笑声倏顿,目光一凛,向前连踏三步,厉声道:“你等是何人门下,难道连老夫都不认识么?”
  目光一转,不等那汉子接口,又道:“乔迁身中何伤,被何许人所伤,快些据实说来,否则……哼!哼!”
  “否则”两字出口之后,他只觉下面之言语,若是说得太过狠辣;便失了身份,若是说得太过平常,又不足以令人慑怕。心念数转,只得以两声冷哼,结束了自己的话。
  哪知那汉子身躯挺得笔直,微微抱拳一礼,朗声说道:“在下唐义,老前辈高姓大名,在下不敢动问,但想请问一句,老前辈与这乔迁究竟有何关系!”
  多臂神剑浓眉一轩,沉声喝道:“乔迁乃以父执辈尊我,老夫亦以子侄般照顾他。乔迁此番身受重伤……”
  唐义突然惊呼一声,接口说道:“老前辈可是人称多臂神剑的云大侠?”
  云谦反而一呆,沉吟半晌,方道:“你怎会认得老夫!”
  唐义肃然道:“芜湖云门,父子双侠,名满天下。在下虽然愚昧,但见了老前辈的神态,听了老前辈的言语,亦可猜出几分。”
  云谦鼻中“嗯”了一声,突又问道:“你是何人门下,你叫什么?”
  唐义心中暗道:“多臂神剑当真老了,我方才自报姓名,他此刻却已忘记。”
  但口中却肃然道:“在下唐义,乃蜀中唐氏门人!”
  云谦浓眉一阵耸动,诧然道:“蜀中唐门?你便是唐三环门下?”
  语声微顿,皱眉又道:“据老夫所知,乔迁与蜀中唐门毫无瓜葛,怎会重伤在你等手下?”
  唐义俯首,沉吟半晌,突然仰首道:“老前辈侠义为怀,每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是以对乔迁之为人,或尚不甚了然。”
  云谦冷哼一声道:“说下去!”
  唐义又自沉吟半晌,方道:“若是别人相问在下,在下也许不会说出实情。但老前辈侠义之名,名满天下,在下因仰慕已久,是以晚辈才肯说出此中真相。”
  云谦轩眉道:“难道此事之中,还有什么隐秘不成?”
  唐义恭声道:“乔迁实非我弟兄所伤。老前辈当可看出以我兄弟的武功,实不能伤得了他。”
  云谦厉声道:“伤他之人是谁?”
  唐义深深吸进一口气,举目望向天上。此刻日已是中天,万道金光,映得大地灿烂辉煌,他双眉一扬,朗声道:“此人名叫太阳君子。”
  多臂神剑诧声问道:“太阳君子?”
  他一生闯荡武林,却从未听过如此奇异的名号,当下既奇且怪,接口道:“武林中何来如此一号人物?”
  唐义朗声道:“此人虽然年轻,但不仅武功高绝,行事为人,更是大仁大义。据小可所知,武林中除却此人之外,再难有人能当得起‘太阳君子’四字!”
  云谦道:“此人是何姓名?”
  唐义朗声道:“此人姓卓,名……”
  云谦接口道:“卓长卿?”
  唐义扬眉奇道:“正是。老前辈难道也认得他么?”
  多臂神剑云谦仰首一阵大笑,笑声中充满得意之情,更充满骄傲之意,朗朗的笑声,立时随着太阳君子卓长卿七字,在原野中散布开去。
  笑声之中,云中程突然长身而起,惊喝一声道:“无影神针!”
  原来仁义剑客云中程一生行事,极是谨慎仔细。方才他俯身检视乔迁的伤势,见到留在乔迁穴道外的半截乌针,心中已自猜到几分。但他未将事实完全澄明以前,既不愿随口说出,亦不愿随手拔下,当下仔细检视良久,先闭住乔迁阴厥肝经,左阳少脉附近的七虎穴道,然后再以一方软绢敷在手上,拔下乌针,确定实乃无影神针,再无半分疑义之余,方自脱口惊呼出来。
  多臂神剑云谦心头一震,倏然转过身去,沉声道:“莫非乔迁乃是被无影神针所伤?”
  云中程面寒如水,肃然道:“正是!”
  多臂神剑大喝一声,拧腰错步,刷的掠到唐义的身前,厉叱道:“无知稚子,居然敢欺骗起老夫来了!”
  唐义双眉一扬,挺胸道:“在下所说,字字句句俱都是实言,若有半分欺骗老前辈之处,任凭发落就是!”
  云谦冷笑一声,道:“卓长卿乃是昔年大侠卓浩然之子,与老夫两代相交。”
  说到“卓浩然”三字,他胸膛一扬,目光一亮;说到“两代相交”四字,他话声更是得意骄傲,意气飞扬,稍顿方自接道:“卓长卿的为人行事,老夫固是清清楚楚,他的武功家教,老夫更是了如指掌。你若想明言瞒骗老夫,岂非痴人说梦?”
  唐义朗声道:“乔迁实为太阳君子所擒,但身中的暗器,却是卓大侠身旁的一位姑娘所发。在下绝无相欺之心,老前辈休得错怪!”
  云谦浓眉一轩,奇道:“他身侧还有一位姑娘?姓甚名谁?长得是什么模样?”
  唐义躬身道:“那位姑娘像是姓温。只因她是卓大侠之友,在下未敢平视,只觉她艳光照人,美如天仙,武功亦是高明已极。”
  云谦心中不禁更为之大奇,俯首沉思半晌,又自奇道:“你且将此事经过详细说出!”
  唐义干咳一声,便将乔迁如何携制造无影神针之图样,说动唐氏门人,如何潜至天目山中,如何隐于木棺以内,如何被卓长卿发觉……等等情事,一一说将出来。
  只听得云谦时而扬眉瞠目,时而拍掌怒骂。他再也想不到,乔迁竟是如此卑鄙狠辣的鼠辈。
  唐义语声一了,云谦直气得双目火赤,须发皆张,大怒叱道:“好个乔迁,真正气煞老夫。”
  云中程却皱眉奇道:“长卿弟怎会与那姓温的姑娘走到一处?”
  语声稍顿,又道:“他此刻若是留在天目山中,不知何时会遇到危险,爹爹,我们还是……”
  云谦接口道:“正是,正是,还是快去接应他。”
  目光冷然向乔迁一扫:“这等卑鄙之徒,若非老夫此刻有事,真要先打他几拳出出恶气!”
  日方西落,车马已到天目山口。云氏父子为关心卓长卿安危,却忘了天目山中的险境,各自展动身形,直闯上山。为人之危,忘己之险,这正是侠义道的心性,也正是大丈夫的本色。
  山径曲折,林木夹道,却一无人迹。江湖中人俱知此山中,此时已是四伏危机,但看来却又仍和平日一样,丝毫没有奇异之处。云氏父子虽知卓长卿定在此山,但山深路殊,却不知该如何寻去。
  日色渐渐西沉,暮云渐生渐浓。绚烂的夕阳,映入林梢,映在浓林间的一片空地上。柔草如茵,夕阳下望去有如金色的梦。
  林梢间寂静无声,草地上寂静无人,密林后突然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一个娇柔甜美的声音轻轻说道:“天已经晚了。天为什么晚得这么快!”
  幽怨的语声,低沉而缓慢,使得这平凡的语句,都化做了悦耳的歌曲。
  回声袅袅,又归静寂良久,又是一声叹息,一个低沉声音道:“天真的晚了,天真的晚得很快。”
  语声落处,又是一阵静寂。
  然后,那娇柔甜美的声音又自幽幽一叹,道:“你饿了么?你看,我真是糊涂,东西拿来了,却没有弄给你吃。”
  随着语声,浓林中漫步走出嫣然笑着的温瑾。她一手轻抚云鬓,一手提着一只缕花竹篮。她面上虽有笑容,但秋波中却充满幽怨之意。
  她轻轻俯下身,将手中的竹篮,轻轻放在梦一般柔软的草地上,轻轻启开竹篮,轻轻取出一方浅绿色的柔绢,轻轻铺下。
  然后,她发觉身后缓缓走来一条颀长的人影,夕阳,将他的人影长长拖在草地上,也长长地印在她身上。
  她不用回顾,也毋庸询问。
  她只是轻轻合上眼帘,柔声道:“饭还没有做好,你就跑来,真讨厌死了。”
  忽见身后的人影举起一只手掌,向自己当头拍了下来。
  风声虎虎,掌式中似蕴内劲。温瑾心中一惊,忖道:“难道他不是长卿?”
  大喝一声:“是谁?”
  挺身站起,拧腰一掌劈去,只见身后那人手掌一拍,向自己掌上迎来,两掌相击,啪的一声,温瑾只见对方小小一只手掌,却似汪洋大海,将自己掌上内力,全部化解开去。
  刹那之间,她心头一颤,抬目望去,却见卓长卿板着面孔站在面前,冷冷道:“你在说谁讨厌?”
  话声未了,已自失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响,温瑾嘤咛一声,娇声道:“你……你不但讨厌,而且坏死了。”
  却见卓长卿已笑得弯下腰去。
  温瑾小嘴一呶,将他转了个身,远远地推了开去,娇嗔着道:“你要是不站远一些,我就不弄东西给你吃。”
  卓长卿连连应道:“是,是,我一定站得远远的。” 
  温瑾道:“这才是乖孩子。”
  嫣然一笑,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嫣然回眸,“噗哧”笑出声来。
  卓长卿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只见她柳腰纤细,粉颈如云,夕阳下的美人,仿佛比平日更要美上好几分。只见她手忙脚乱地从篮中取出许多东西,一一放在那方柔绢上,又拿了些小瓶小罐,东撒一点盐巴,西洒一点酱油。
  卓长卿只觉一阵暖意,自心底升起,忍不住问道:“做好了么?”
  温瑾回眸笑道:“做是做好了,我偏要你再等一等。”
  卓长卿苦着脸道:“我等不及了。”
  温瑾咯咯笑道:“看你这副馋样子!好好,今天就饶你一次,快来吃吧!”
  卓长卿大步奔了过去,重重坐在温瑾身旁。温瑾挟了一块白切鸡,放在他口边,他张开大口,一口吃了。温瑾仰面道:“你说,你说好吃不好吃?”
  秋波如水,吐气如兰。卓长卿缓缓伸出手掌,轻轻一抚她鬓边乱发。此时此刻,他只觉心中俱是柔情蜜意。要知他自幼孤独,便是普通幼童的黄金童年,他也未曾享受,而此情此景,他更是在梦中也未曾想到。
  温瑾望着他出神的面容,又道:“你说,好不好吃嘛?”
  卓长卿笑道:“你再挟一块给我吃吃。这么小的一块,我连味道都没有吃出哩。”
  温瑾笑骂道:“馋鬼!”
  又挟了三块鸡肉,一齐放在他嘴里。
  卓长卿咀嚼半晌,笑道:“好吃好吃……只是,只是……”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8 00:34

 
  温瑾道:“只是什么?”
  卓长卿哈哈笑道:“我还以为你和盐巴店结了亲家,不然怎会咸得这般吓人。”
  温瑾嘤咛一声,挟起一条鸡腿,一下塞到他的口中,娇嗔道:“咸死你,咸死你,我就要咸死你。”
  话未说完,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两人俱是遭遇凄苦,身世孤独,但此刻彼此相对大笑,一生中的寂寞孤苦,似乎都已在笑声中消去。
  笑了半晌后,一声虫鸣,两人笑声,突地一齐顿住,你呆呆地望着我,我呆呆地望着你。良久良久,温瑾突地幽幽叹道:“天越来越黑了。”
  卓长卿茫然仰视一眼,一弦明月,已自林梢升起。他不禁也叹道:“月亮升起来了。”
  温瑾缓缓垂下头,道:“不知道……不知道温如玉她……她可是已经去了。”
  卓长卿缓缓道:“只怕还没有去吧?现在……现在还不到晚上嘛!”
  温瑾道:“但是她毕竟是快去了,晚上……晚上已经到了。”
  突地一合眼睑,两行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顺腮流下。
  一时之间,两人默然相对,方才的欢笑,已被忧郁代替。
  他们虽想以欢笑来麻木自己,但欢笑却终于掩不住残酷的现实,因为今宵便可决定他们这一生的命运,甚至还可以决定他们的生命。
  面对着那武功高绝的深仇大敌,他们谁也没有把握可以制胜,而不能制胜的后果是什么,他们心里已清楚得很。
  卓长卿轻轻抚住她的肩头,只见她缓缓抬起头来,仰面道:“长卿,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人们的相会,总比别离短暂?”
  林梢漏下的朦胧月色,映着她泪水晶莹的秋波,卓长卿暗问自己:“为什么相会总比别离短暂……为什么相会总比别离短暂……”
  他细细咀嚼着这两句话的滋味,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温瑾伸手一拭眼睑,强颜一笑,轻轻道:“明日此刻,我们若还能到这里来,我一定在白切鸡上少放一些酱油、盐,免得你说我和他们结了亲家。”
  卓长卿垂首不语。
  温瑾又道:“方才你在我身后劈我一掌,我真的以为是玉郎毕四,哪知你看来老老实实,其实却未见得有多老实哩!”
  卓长卿仍是垂首不语。
  温瑾道:“最可笑的是玉郎毕四那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我心里只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
  掩口笑了两声,笑声中却全无笑意。
  卓长卿依然垂首不语。
  温瑾出神地向他望了半晌,突地幽幽一叹,缓缓说道:“你难道不能高高兴兴地和我说话么?你难道不能将心里的事,全部抛开?你难道……”
  语声一阵哽咽,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云氏父子满山而行,只觉月亮越升越高,山风越来越寒,多臂神剑云谦心中越焦躁,皱眉道:“中程,天目山中,此刻怎的全无动静?这倒怪了!”
  语声微顿,又道:“你我最好分做两路。倘若遇不到长卿,等月亮升到山巅,我们便到这里来。若是遇着了他,也将他带到这里。”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8 00:35
  云中程沉吟道:“人孤势单,若是遇着敌人……”
  多臂神剑环眉轩处,接口道:“你当你爹爹真的老得不中用了么?”
  云中程肃然一垂首,再也不敢言语。
  云谦道:“你认清了这里的地形,就快些往西鸿寺,知道了么?”
  一捋银须,当先向东面掠去。
  云中程暗中叹息一声,四顾一眼,缓步西行,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回首而望,但爹爹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空山寂寞,风吹林木,突地一阵人声,随风自山弯后传出。
  云中程心头微微一凛,倏然四顾一眼,只见一株千年古树,凌空横曳,枝干苍虬,木叶沉郁,茁壮的树干间,却有几处空洞。
  他一眼瞥过,便不再加迟疑,嗖的一个箭步,掠上树干,俯身向一个树窟中钻了进去,又轻快地拉下枝叶,作为掩饰。仁义剑客名满江南,武功自不弱,但行事的谨慎仔细,遇事的决断机智,却是他之能以成名的主要因素。
  刹那之间,他已隐身停当,而此刻山弯后亦已走出了两个容貌颓败,神气沮丧的黄衫少年来。其中一人,神情尤见落寞,目光低垂,不住长叹;另一人搭住他的肩头,缓缓道:“你难受什么?事情既已做出,难受也没有用了。好在我相信以温如玉的为人,既然说出事成后便定为我们解开穴道,想必不会食言背信。再等半晌,我们到那古庙中去……”
  另一人突地长叹一声,抬起头来,接口道:“她纵为我们解开穴道,只怕我们也活不长了。”
  又自垂首接道:“弑-师之罪,是为天下难容,日后只怕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会来……唉,达人,你说是么?”
  铁达人“嗤”的一声冷笑,道:“错了!”
  石平叹道:“万万不会错的。弑师之罪……唉,万万不会错的。”
  铁达人冷冷道:“西施与夫差,是否弑夫?弑夫是否亦是大罪?但天下人不说西施之淫恶,反道其人之贞善,这是为的什么,你可知道?”
  石平呆了一呆,道:“但……”
  铁达人随身在那古树下的一块平石上坐了下来,接口道:“我奇怪你的脑筋怎的有时这般呆板?万妙真君尹凡恶名在外,你我只要稍加花言巧语,武林中人只道你我大义灭亲,夸奖称赞还来不及,怎会对我二人不利?”
  目光一转,望向铁达人,突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不错,不错……”
  两人相对大笑,直听得云中程双眉剑轩,怒愤填膺,几乎忍不住要下去将这两个不仁不义的恶徒痛殴一顿,以消胸中恶气。
  突地,对面山道上,冉冉涌起一条人影,云中程目光动处,心中立时为之一凛:“温如玉这魔头竟也来了。”
  只听树下的两个黄衫少年笑声犹未绝,温如玉枯瘦颀长的身影,却有如幽灵般越来越近……
  云中程只觉心头狂跳,手掌冰冷,却不知是为了自己,抑或是为了这两个不仁不义的黄衫少年担心呢?
  笑声蓦地一顿,风穿枝叶,枝叶微颤,只听温如玉阴恻恻一笑,道:“我让你们办的事,可曾办好了么?”
  铁达人、石平齐地应道:“是……”
  温如玉冷冷笑道:“很好!”脚下不停,身形依然冉冉随风飘动,向山弯那边飘去。
  铁达人、石平对望一眼,忍不住齐喝一声:“温老前辈!”
  温如玉回身厉叱:“什么事?”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8 00:37
铁达人垂首道:“晚辈们身中的七绝重手,已经过了将近十二个时辰了!”
  温如玉冷冷道:“还有三十多个时辰好活……”
  铁达人面容蓦然一变,颤声道:“晚辈们已遵老前辈之命,将毒……将毒……下在家师的茶杯里,而且亲眼看见他喝了下去,但望老前辈……”
  温如玉冷笑一声,道:“遵命?哼,哪个叫你下毒的?”
  石平变色道:“老前辈你……”
  温如玉冷冷道:“你且将我昨夜说的话仔细再想一遍,我可曾命你们做过什么?又可曾答应过你们什么?”
  石平颤声道:“但……但是……”
  缓缓垂下头去。
  温如玉冷笑道:“我昨夜只是将那迷-药抛在地上,是么?”
  铁达人颤声道:“但老前辈又说……”
  温如玉目光一凛,接口道“我说了什么?”
  铁达人道:“老前辈说:这包药无色无味,随便放在茶里、酒里、汤里都可以,而且……”
  语声一顿,无法继续。
  温如玉冷笑道:“你资质的确在普通人之上,记忆力也可称得上是上上之选。我还说了些什么,你自己也记得清清楚楚,那么……我可曾叫你下毒在尹凡茶里?”
  铁达人、石平对望一眼,两人突然一齐跪了下去,铁达人道:“晚辈们年幼无知,但望老前辈高抬贵手,救晚辈一命!”
  温如玉冷冷一笑,缓缓道:“我并未叫你下毒是么?”
  铁达人伏身道:“老前辈并未叫晚辈下毒。”
  温如玉缓缓道:“我既未命你等下毒,又何曾答应过为你等解开穴道?”
  铁达人颤声道:“老前辈虽未答应,但……”
  温如玉突然仰天长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笑声中充满轻蔑之意,隐在树窟中的云中程不禁为之暗叹一声。却听温如玉笑声突又一顿,缓缓道:“七绝重手,失传百年,当今天下,只有一人会使,此人自然便是我了!也只有一人能解,此人你等可知道是谁?”
  铁达人、石平齐地愕了一愕,道:“自然也是老前辈了。”
  温如玉仰天大笑道:“错了,错了,普天之下,唯一能解七绝重手之人,并非是我。”
  铁达人脱口惊道:“是谁?”
  温如玉笑声再次一顿,冷冷道:“此人乃是被你们毒死的尹凡!”
  此话一出,就连云中程都不禁为之一惊。铁达人、石平更是面如死灰,呆了半晌,心中仍存一线希望,哀声道:“老前辈……晚辈们……”
  温如玉冷冷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在骗人么?”
  铁达人垂首道:“晚辈不敢,但……”
  温如玉缓缓道:“昔年我得到这七绝重手的不传秘笈时,共有两卷,上卷是练功心法,下卷除了解法之外,还有一篇练丹秘录,那时我……”
  她抬头望向天上,目光中似乎又闪过一丝轻红的光彩,虽是一闪而没,但却已足够令人看出她往事中的隐秘。
  等到这光彩消失的时候,她面容便又立刻回复到方才的冷漠,接口道:“那时我一心以为你们的师父是个好人,丝毫未曾防范于他,哪知……”
  她语声再次一顿,本已冷漠之面容上,似又加上一层寒霜:“哪知他虽有人面,却无人心,竟乘我闭关八十一日,练这七绝重手之际,将我所藏的一些珍宝,和那秘笈的下卷一齐盗去。”
  云中程直到此刻,才知道丑人温如玉与万妙真君之间,竟有如此一段往事。他虽然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任何声息,却禁不住心头的跳动,也禁不住冷汗的流落,因为他深知自己的行藏若是被人发现,立时便是不了之局。
  夜色渐浓,他渐渐看不清温如玉的面容,但却可听得出她语声中含蕴的情感──竟是混着悲愤、幽怨与哀痛的情感。这种情感竟会发自丑人温如玉的口中,实在令云中程无限惊异。
  铁达人、石平双双伏在地上,听温如玉将话说完,两人面面相觑,只听温如玉又自一声枭鸟夜啼般的冷笑,仰天笑道:“尹凡呀尹凡,我总算对得起你,让你在黄泉路上也不会寂寞,你这两个心爱的徒弟,马上就要去陪着你了。”
  袍袖一拂,再次冉冉向山后飘去。石平双拳紧握,唰的长身而起,似要笔直向她扑去,却被铁达人一把拉住衣襟。
  只听铁达人沉声道:“你要干什么?你我岂是这魔头的敌手?”
  石平双目圆睁,低叱道:“纵非她之敌手,也要找她拼上一拼,反正……”
  
作者: 8888    时间: 2012-10-18 00:38
铁达人突地微笑一下,接口道:“你以为我们再无生路了么?”
  石平一愕,讷讷道:“难道……难道……”
  铁达人伸手一拂膝上尘土,面目上满露得意之色,缓缓道:“你再仔细想上一想,你我不但大有生路,而且还可多得许多好处。”
  石平又自一愕,便连云中程亦自大惑不解。只见铁达人缓缓伸出拇、中二指,两指相捻,啪啪发出一声清响,含笑道:“那卷秘笈的下卷,既然载有解法,你我只要快些赶回去,将那卷秘笈寻出,岂非对你我……”
  语声未了,石平已自大喜接口道:“你心智之灵巧,的确非我能及。但是那卷秘笈是在何处,难道你已胸有成竹么?”
  铁达人仰天一阵狂笑,突地笑声一顿,上下瞧了石平两眼,缓缓道:“三弟,你我自幼相处,交情可算不错,但我还觉得你稍嫌狂傲,有些事,一意孤行,根本就未将我这个师兄看在眼里。”
  石平目光一转,陪笑道:“小弟年纪轻些,有许多事是要师兄多多包涵一二。”
  铁达人嘿地笑了一声,道:“这个自然,但……但再过两年,你的年纪就不轻了……”
  石平连忙接口道:“日后我对师兄,必定加倍的恭敬,再也不敢有不恭之事了。”
  云中程隐身暗处,闻之不禁暗叹。这师兄弟两人,不但对人奸诈,就连对自己兄弟,竟也是这般勾心斗角,互不相让,看来天下人的善恶之分,当真是判如云壤的了。
  只听铁达人嘻嘻一笑,道:“你我两人,情如兄弟,也谈不到什么恭敬不恭敬,只要你日后还有几分记得我的好处就是了。”
  石平垂首道:“自然自然,师兄的大恩大德,小弟再也不会忘记。”
  方才他还在你我相称,此刻却声声自称小弟。铁达人笑道:“其实师父那本秘笈的藏处,你也该知道,只是你平日不甚留意罢了。”
  突地一声冷笑,自上传下,一个森冷入骨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藏在哪里?”
  铁达人浑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
  石平惶然四顾,如临危城,终于一伏腰身,刷的横掠两丈,如飞逃去。
  铁达人却噗的一声,跪了下去。
  只见一条黑影,随着一声冷笑,自古树对面山壁间,划空掠下。石平方一起落,这人影便已掠在他面前,冷冷道:“你还想逃么?”
  石平惨呼一声,连退七步,栽倒在地上。
  云中程闪目望去,只见一个高冠羽衣,丰神冲夷,神态潇洒颀长的老人,跨过石平尸体,一步一步地走到铁达人面前。
  铁达人伏在地上,连连叩首,道:“弟子该死,弟子该死!”
  尹凡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目光中,突然有了一丝暖意,叹道:“你虽有十分行恶之心,却无一分行恶之能。你将那包迷-药倒在我茶里,我暗中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我不知你两人究竟为何如此,是以故作不知,又乘你两人不见,将茶换了一壶,再当你两人之面喝下。”
  铁达人垂下头去,再也不敢抬起。尹凡又道:“今晨我见你两人在我窗外看了半晌,却又不敢入室查看,就匆匆走了,我就一直跟在你们身后。方才你两人和那温如玉的谈话,我也在山壁上听得清清楚楚。”
  云中程暗叹一声,忖道:“这尹凡之能,足以济其为恶。此人之可怕,当真是尤在虫蛇猛兽之上,怎能让他留在世上?”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侠义之心,方自暗中寻思,该如何为世人除却此害,哪知目光动处,突地又见一条人影,冉冉自山后飘出,冷冷道:“尹凡,你这样做事,不是太不公平了么?”
  扬手一注光影,笔直击向铁达人身上。
  铁达人却已一声惨呼,在地上连滚了数滚,滚到早已气绝了的石平身侧。这兄弟两人,终于死在一处。
  尹凡大惊之下,霍然转身,只见温如玉枯瘦的身形,冉冉飘来,冷冷接道:“这两人恶行如一,怎能让他们一死一生?我生平最不惯见不平之事,索性连他也代你一并除去了的好。”
  尹凡目光一转,面色连变数次,突地微笑一声,道:“好极,好极,我也正有此意,这等叛徒留在世上也是无用!”
  温如玉冷哼一声,目光眨也不眨,凝注在他身上。
  只见他面上笑容,越发开朗,柔声道:“如玉,多年不见,想不到你和以前还是一样……”
  俯首长叹一声:“这些年来……唉!我却老得多了。”
  温如玉又自冷哼一声,目光依旧眨也不眨地望在他身上。
  尹凡缓缓伸出手掌,一捻颔下长髯,仰天一叹,又道:“岁月催人,年华不再。我每一忆及你我昔年相处的光景,就会觉得愁怀不能自遣……如玉,你可记得我们在山巅树下,举杯对月,共祝长生的光景……唉!我不止一次想,总觉人生如此短暂,绝无百年不散之会,倒不如彼此都在心中留下一段回忆如生。唉!这正是相见不如不见……唉!如玉,你说可是么?”
  目光转处,只见那温如玉仍在冷冷望着自己,突又长叹了一声,低吟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温如玉突地冷笑一声,道:“你这些话若换了多年以前让我听了,只怕我又……”
  嘴唇一闭,冷哼数声。
  尹凡道:“年华虽已逝去,此情却永不变,难道今日又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么……”
  温如玉冷笑道:“你这些花言巧语,对别人说别人也许还会上当,我却已听得腻了。”
  尹凡呆了一呆,目光连转数转,终又强笑一声,柔声道:“如玉,我知道你心里必定对我有许多的误会,但是我……”
  温如玉突地厉叱一声:“不要说了……”
  缓缓垂下头,似乎暗中叹息了一声,仰首又道:“正如你所说,年华逝去,我已老了,老了……”
  目光凝注,竟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尖厉,满含悲愤之情。
  尹凡柔声道:“你没有老,只是……”
  温如玉狂笑一声接口道:“年老成精,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受你的骗了。直到此刻,你还以为你聪明,比任何人都聪明,却不知我已比你聪明许多。”
  尹凡干咳一声道:“你的聪明才智,一直在我之上……”
  他这番恭维之言,温如玉却一如未闻,自管接口道:“我早就算定这两个蠢才一定毒不倒你,也早已算定你一定会跟着他们上天目山来,果然都不出我所料。”
  她狂笑数声,接道:“以前我事事逃不出你的计算之中,现在却轮到你了。”
  尹凡故意长叹一声,垂首无语,目光闪动间,心里却又在打算脱身之汁。
  温如玉冷笑一声,道:“你心里不必再打脱身之计。这些年来,我一直苦练轻功,你如不信,尽管试试好了。”
  尹凡心头一凉,但心念转动间,又自忖道:“她一直苦练轻功,别的功夫一定搁下很多,我如全力与她一拼,也未必不能胜她。”
  温如玉冷笑道:“你也不必想与我一较身手。若是论武功,你是万万不及我的。且不论别的,就只那七经秘笈上卷所载手法,就绝非你能抵挡,不然──哼哼,你若不信,也尽可试上一试。”
  尹凡抬头一愕,终于长叹道:“数年来,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此刻怎会有脱身之意?更不会想和你一较身手。如玉,你想得未免太多了吧!”
  温如玉大笑道:“我想得太多了么……嘿嘿,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自己自然知道!”
  尹凡道:“我心里在想,武林中风波如此险恶,你我年纪又都这么大了,不如早些寻个风景幽美之处,一起度过余年!”
  他不但言语温柔,而且语声更极是动听,温如玉缓缓垂下眼帘,似乎已有几分被他打动。
  尹凡目光一阵闪动,嘴角不禁又泛起一丝笑意,柔声又道:“如玉,你且想想,你我一生中叱咤江湖,到头来又能留下些什么……唉,除了你心里还有我,我心里还有你……”
  这两句话说得更是缠绵悱恻,荡气回肠。说到后来,他似乎情感激荡,不能自已,伸手轻轻一拭眼帘,缓缓垂下头去。
  哪知温如玉突然又仰天狂笑了起来,说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哈哈,哈哈,余生,余生……”
  笑声一顿:“老实告诉你,我早已没有再活下去的念头了,你肯陪我死吗?”
  尹凡强笑道:“如玉,好死不如歹活,你说这些话干什么!你我身体都还健朗,至少还可再活上十年二十年的。”
  温如玉道:“你不肯陪我去死,我不怪你。你虽对我不好,但是我也不会杀你……我……我只要你再替我做一件事……”
  说到后来,她语声中突然又有凄凉幽怨之情一阵浓云,掩过月色,夜色很深了。
  一阵浓云,掩过月色,温瑾仰面道:“夜已很深了。”
  卓长卿目光一转,道:“那古庙已在前,不知温如玉是否已去?”
  温瑾道:“她说要去,想必一定会去的。”
  伸手挽住卓长卿的臂腕,两人举步之间,便已掠入了古庙。夜色深沉中的佛殿,神台佛像,一无改变,垂目低眉的大佛,也依然像是在怜惜着世上的无限愁苦。但卓长卿与温瑾的心境,今夜与昨夜却已不知改变了多少。
  人影移动,月光如梦,他俩在那神像前的蒲团上并肩坐了下来,心中正是爱恨嗔喜,百感交错,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殿后幽然转出一片灯光下的两条人影,一般窕窈,一般高矮。卓长卿、温瑾一齐回首望去,一齐脱口道:“你们已来了么?”
  小玲微微一笑,将堂中两盏铜灯,放到神台上。小琼接口道:“我两人早就来了,祖姑她老人家也就要来了。”
  与小玲垂手立在神台边,不再望温瑾一眼,于是大殿中,只有这四人心气的跳动声,划破了无限的沉默。
  一阵风吹入殿中。微带寒意的晚风,吹入一片落叶,也吹入一条人影,随落叶一起冉冉飘落。
  卓长卿、温瑾、小玲、小琼,一齐转目望去,一齐惊呼出声:“是你!”
  这人影微微一笑,却是尹凡,笑道:“想不到么?”
  负手踱了两步,突地面对卓长卿,缓缓道:“恭喜世兄,令尊与令堂的大仇,今日就可报却了。”
  又负手踱了两步,走到壁间上,望着壁上已然剥落了大半的壁画。
  一时之间,卓长卿心中反觉疑云大起,作声不得。只听又是一阵风声,殿中又自飘下一条人影。小玲、小琼一齐呼道:“祖姑来了。”
  卓长卿、温瑾但觉心头一凛,热血上涌。只听温如玉冷冷道:“你们来得倒早!”
  卓长卿、温瑾对望一眼,温如玉凄然笑道:“我知道你们心切父仇,连一时一刻都等不及的,是么?”
  卓长卿昂然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晚辈一日不能报此深仇,实是寝食难安。”
  温如玉冷笑一声,接口道:“杀你父母的仇人,此刻俱都在你眼前。但你可曾想到过,就凭你的武功,今日要想报仇,是否可能?”
  卓长卿剑眉一轩,朗声道:“在下今日此来,早已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里!”
  温如玉冷笑道:“有志气,有志气!但我一生从未占过别人便宜。”
  突然自怀里取出两枚金光灿烂的圆筒,冷冷接口又道:“这两筒五云烘日透心针,一实一空,我且让你先选一筒。你若选的是实,我便成全你的心愿。否则……哈哈,尹凡,你且将这两筒透心针取去,让他先选一简!”
  尹凡微一迟疑,目光中突地又有一丝光芒闪动,缓缓走到温如玉的身后,缓缓接过她掌中的两枚圆筒,缓缓转身……
  突地,他拧腰反身,双掌齐扬,只听“格格”一串轻响……
  轻响声中,又夹杂着尹凡的几声狞笑.哪知……
  两筒五云烘日透心针中,却无一针发出。尹凡狞笑之声突顿,温如玉狂笑之声立起。尹凡连退了三步,温如玉狂笑道:“错了,错了,你又走错一步,你又落入了我的算计中。”
  卓长卿、温瑾愕然而望,尹凡面如死灰。温如玉狂笑又道:“在你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一件正直之事,也从未做过一件未欺骗别人的事。我虽早有杀你之心,但今日本已替你留下一条生路,只要你方才不要再骗我,我就决定放你回去……”
  她边说尹凡边退。她步步紧逼,直逼得尹凡退到墙角,她突又自怀中取出两枚金色的圆筒,口中说道:“昔年黄山始信峰下,若非有你,我也不会将人家夫妇一起置于死路,瑾儿若非你从中挑拨,也不会……”
  语声一顿,突然低喝道:“卓长卿,你过来!”
  卓长卿愕了一愕,一掠而前。温如玉头也不回地将掌中的两枚五云烘日透心针,一齐递到他身前,缓缓道:“此人亦是你杀父仇人,你只管将此针取去一筒……”
  卓长卿缓缓接过一筒,突又抛回温如玉掌中,朗声道:“父母深仇,虽不共戴天,但在下却不愿因人成事,更不愿仰仗……”
  语声未了,尹凡突地有如一道轻烟般贴墙而起,足跟一点壁面,身形倏然横飞三丈。
  温如玉冷笑一声,叱道:“你还想走!”
  转身,扬掌,五点金光,暴射而出,五点金光,俱都击向尹凡身上。
  只听“噗”的一声巨响,轻功已臻绝顶的万妙真君尹凡,终于也像任何一个凡人一样,沉重地落了下来。
  尘土飞扬,他身形却在飞扬着的尘土中寂然不动。温如玉冷冷的笑声,突然也变得寂然无声。
  在这刹那之间,她全身似也全都麻木,目光痴呆地望着尹凡的身躯,脚步也痴呆地向他缓缓移动了两步。晚风吹动着她显然已有两日未曾梳洗的坠马云髻,吹得她花白的头发丝丝飘动。灯光昏黄,人影朦胧,寒风更重。
  良久良久,她方自缓缓转过身来,无比仔细地端详了温瑾和卓长卿两眼,突地冷冷道:“你们要报仇,还不动手么?”
  将掌中两筒透心针,一齐抛到地上:“假如你们愿意,不妨先选一筒。”
  寒意更重了。
  仁义剑客云中程,回到了他与他爹爹约定相会的地方。四下无声,他爹爹仍未到来,他心中却有如乱麻一般紊乱。
  方才,他亲眼见到许多从来未见之事,也亲耳听到许多他从来未闻之事,最令他大惑不解的,却是温如玉最后所说的几句话,“我只要你再为我做一事。等我死后,你要设法告诉瑾儿,梁同鸿虽是她父亲,孟如光却不是她妈妈。”
  他亲眼见到尹凡点头答应,又亲耳听到温如玉凄苦地说道:“瑾儿真可怜,她再也不会想到杀死她爹爹的仇人,竟是她亲生的妈妈……我怎能忍心告诉她,我怎能忍心告诉她……”
  云中程清楚地记得,当他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心中起了一阵悲凄的感觉,这其中的恩怨纠缠,他虽不尽了解,却已猜中几分。
  他还曾听到温如玉对尹凡说:“梁同鸿对不起我,就正如你对不起我一样。他骗我,说他爱我,哪知却为的是要骗我的武功与财富。等到我后来知道他还有妻子,我自然饶不过他,自然要将他夫妻一起杀死。可是那时我身上却已有了身孕。唉,苍天呀苍天,你为什么总是这般捉弄我呢?”
  直到此刻,云中程耳边似乎还在飘荡着温如玉这最后一句话。
  他突然对这世上人人唾骂的女魔头,起了一阵难言的同情之心。
  他喃喃暗问自己:“这些是她的错吗?……她不过只是个可怜而又丑陋的女人罢了……但是她为什么要那么残酷……残酷与可怜之间,难道又有着什么关系吗?”
  仁义剑客云中程心中焦急,来回蹀踱,他知道卓长卿与温瑾此刻都在一座名叫天禅寺的庙里,他只望他爹爹早些到来。
  于是,他又不禁为他爹爹想──只等他爹爹到来的时候。
  他匆匆说了两句,便和他爹爹一起去寻那天禅废寺。深夜荒山,要找一座古寺虽非易事,但却毕竟被他们找到了。
  他们看到了昏黄灯光,自古寺的大殿中映出,于是他们全力展动身形,加速掠去。
  突然,他们听到一声急喘,两声娇呼,接着一阵哀哀的痛哭……
  好不容易地盼到多臂神剑在夜色中出现。
  多臂神剑一见面就急急问道:“有没有发现什么?”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八步赶蝉,高大的身形,接连几个起落,倏然掠上殿阶,闪目内望。
  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卓长卿、温瑾呆呆地相对而立,两个着红衣衫的少女,伏在地上哀哀痛哭,在他们之间,却见那红衣娘娘温如玉之尸身,仍和她生前一样,冰冷枯瘦。
  他们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云氏父子突然现身,云氏父子两人也都没有去惊动他们。
  静寂之中,突听“当”的一声,温如玉枯瘦的手掌缓缓伸开、僵硬──手中却落下一枚金色圆筒,缓缓滚到云中程脚边。
  他俯身拾了起来,面色不禁为之一变,因为他认得这便是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五云烘日透心针。他仔细地看了半晌,旋开后面的筒盖,倒出五枚金色的尖针,于是他不禁又为之暗叹一声。他深知这一筒金针温如玉若是发出,此刻躺在地上的必是别人,他也深知温如玉为什么没有发的缘故。
  卓长卿呆呆地望着地上这具尸体,这具尸体是他和温瑾所欲杀的仇人,奇怪的是,他此刻竟丝毫没有胜利的愉快,更没有杀敌后的自傲。他的心情,甚至比方才还要沉重!
  这为的是什么,他无法解释,也不愿解释。
  温瑾呢,温瑾的心情……
  突然,腿股之间连中五针的万妙真君尹凡,竟然苏醒过来。他轻微地呻吟一下,转侧一下,挣扎着抬起头来,呻吟着道:“你们……终于……报了仇了……好极……好极。”
  卓长卿、温瑾一齐转回目光。
  一丝苦笑,又自泛起在嘴角。他紧咬一阵牙关,又自呻吟着道:“奇怪么,我竟然还没有死……因为……因为我还有一件秘密未曾说出,你们……你们……可要听么?……”
  云中程心头一跳,只听他又道:“这秘密关系着……关系着你一生的命运,但……但却只有我一人知道……你们若想听,就……就快些设法替我治好伤……”
  卓长卿、温瑾对望一眼,微一迟疑,哪知云中程突然大喝一声:“难道你临死还要骗人么?”
  倏然飞起一脚,直踢得尹凡惨呼一声,吐血而亡。他心中纵然还有许多奸计,却再也无法使出了。
  云中程暗中一叹,自语着道:“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永远不会再有人伤害他们的幸福了。”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道:“中程,你在说什么?”
  云中程长长吐了口气,道:“我在说卓伯伯英灵有知,九泉之下,也自瞑目了。”
  云谦呆了一呆,双目圆睁,闪闪的目光中,突地流下两滴泪来。卓长卿只觉心情一阵激动,眼睑一合一张,忍不住两滴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温瑾望了望犹自伏在地上哀哭的小玲、小琼,心中一阵热血上涌,突地伏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云中程道:“真奇怪,你们怎么哭起来了?”
  一伸手一拭眼睑,眼中却也已满含泪珠。
  然而,他们的泪珠却都是晶莹而可贵的,就正如明亮的珍珠一样。木立流泪的卓长卿,突然觉得肩头一阵温暖,一只纤纤玉手,送来一条粉红的手帕。他伸手接过,回首望去,却正好望着温瑾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秋波。
  秋波如水,灯光如梦。谁也不知曙色是在何时爬上地平线,于是东方一道金黄的阳光,冲破沉重的夜幕,昨夜碧空上的星与月,也俱在这绚烂的阳光下消失无踪。

  ──《月异星邪》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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