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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全集15套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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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19:4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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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旧版)
4 p. A, J; Z; E$ r第四十二章  身世大白0 e$ a* q- C3 ~
  杏树林中除了智光大师身上的骨骼抖动之声,便是风拂树梢、虫鸣草际,谁都不敢作声。过得良久,赵钱孙突然嘿嘿冷笑,说道:“可笑啊可笑!汉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未必便猪狗不如,明明是契丹人,却要硬冒汉人,那有什么滋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肯认,还自称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 l4 D+ S3 v) z; j# Y6 s9 D5 \  乔峰睁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视著他,问道:“你也说我是契丹人么?”赵钱孙道:“我不知道。只不过那日雁门关外一战,那个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却是跟你一模一样。这一架打将下来,只吓得我赵钱孙魂飞魄散,心胆俱裂,那对头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会忘记。”
' g# z& S7 R  `# v, ^  乔峰将智光大师缓缓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将单季山一个庞大的身躯轻轻踢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地下。单季山一弹便即站起,并未丝毫受伤。4 j$ F) d% P, x5 j+ D* s1 J& g
  乔峰眼望智光,但见他容色坦然,殊无半分作假和狡猾的神态,问道:“后来怎样?”
6 M! _) e* n! f1 V" \: N5 |4 c* T  智光道:“后来你自己知道了。你长到七岁之时,在少室山中采栗,遇到野狼,有少林寺的僧人将你救了下来,杀死恶狼,给你治伤。自后每天更来传你武功,是也不是?”' {3 y8 K+ w4 L9 T
  乔峰道:“是!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须知那少林僧人传他武功之时,叫他决计不可向任何人说起,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帮汪帮主的嫡传弟子,谁也不知他曾和少林寺有过一段渊源。
+ [1 }9 n* F& F: @0 }' X  智光道:“这位少林僧人,乃是受了咱带头大哥的重托,请他从小教诲你,使你不致走入歧途。为了此事,我和带头大哥、汪帮主三人曾起过一场争执。我说由你平平稳稳务农为生,不要学武,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带头大哥却说咱们对不起你父母,须当将你培养成为一位英雄人物。”
+ G/ M4 [/ s8 r7 r  H8 d+ i3 k! I& F0 C  乔峰道:“你们……你们到底怎样对不起他?汉人和契丹相斫相杀,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之可言?”
: c! w: ^2 Z# E; y1 J+ }8 l$ }* o  智光叹道:“雁门关外石壁上的遗文,至今未泯,将来你自己去看吧,带头大哥既是这个主意,我自是拗不过他。到得十四岁上,你遇上了汪帮主,他收你作了徒儿,此后有许许多多的机缘遇合,固然你自己天资卓绝、奋力上进,非常人之所及,但若非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处处眷顾,只怕也不是这么容易吧?”" s/ k* P# g  ]
  乔峰低头沉思,自己这一生遇上什么危险,都是逢凶化吉,从来不曾吃什么大亏,而许多良机,又往往自行送上门来,不求自得,从前只道自己吉星高照,一生幸运,此刻听了智光之言,岂难道暗中真有一位大英雄在力加扶持,而自己竟是全然不觉?他心中一片茫然:“倘若智光之言是真非假,那么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汉人了。汪帮主不是我的恩师,而是我的杀父之仇了。暗中助我的那个英雄,也不是真是好心助我,只不过内疚于心,想设法赎罪而已。不!不!契丹人凶残暴虐,是我汉人的死敔,我怎么能做契丹人?”4 b1 \- S+ |9 @0 S$ P5 g
  只听智光续道:“汪帮主初时,还十分的提防于你,但后来见你学武的进境既快,行事又处处合他心意,对他恭谨尊崇,渐渐的真心喜欢了你,再后来你立功愈多,威名越大,丐帮上上下下一齐归心,便是帮外之人,也知丐帮将来的帮主非你莫属,但汪帮主始终拿不定这个主意,那便是由于你是契丹人之故。他试你三大难题,你一一办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劳之后,他才以打狗棒法相传。那一年泰山大会,你连创丐帮的强敌八人,使丐帮威震天下,那时他更无犹豫的余地,方立你为丐帮帮主。以在下所知,丐帮数百年来,从无第二位帮主如你这般得来艰难。”
8 L5 b7 ^% E7 e" b- M6 ~  乔峰低头道:“我只道恩师汪帮主是有意锻炼于我,使我多年艰辛,以便担当大任,却原来……却原来……”到了这时,他心中已有八成相信智光之言了。
! H: o5 E( ]% S* S) m9 t  智光道:“我之所知,言尽于此。你出任丐帮帮主之后,我听得江湖传言,都说你行侠仗义、造福于民,处事公允,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我私下自是代你喜欢。又听说你数度坏了契丹人的奸谋,杀过好几个契丹的英雄人物,那么咱们先前‘养虎贻患’的顾虑,便成杞人之忧了。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却不知何人去抖了出来?这于丐帮与乔帮主自身,都不见得有何好处。”
0 |) r, V- D- r, [! o8 v  徐长老道:“多谢智光大师回述旧事,使大伙有如身临其境。这一封书信……”他扬了扬手中书信,续道:“是那位带头的大侠写给汪帮主的,书中极力劝阻汪帮主,不可将帮主大位传于乔帮主,乔帮主,你不妨自己过一过目。”说著便将书信递将过去。智光道:“先让我瞧瞧,是不是原信。”说著将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说道:“不错,果然是带头大哥的手迹。”说著左手手指微一用劲,将信尾的署名撕了下来,放入口中,舌头一卷,已吞入肚中。2 z- z; C/ \8 [: }+ o; P
  其时天色早已全黑,杏林中唯有星月微光,智光和尚撕信之时,先将书信凑到眼边,似因光亮不足,瞧不清楚,再这么撕信入口,信笺和嘴唇之间相距不过寸许。乔峰万万料不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竟会使这狡猾伎俩,一声怒吼,左掌拍出,凌空拍中了他的穴道,右手将信抢过。但终于是慢了一步,那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之中。乔峰又是一掌,拍开他的穴道,怒道:“你……你干什么?”" L7 O- `; _( M" `
  智光微微一笑,道:“乔帮主,你既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来定要报你杀父杀母之仇。汪帮主已然逝世,那是不用论了,这位带头大哥的姓名,老衲却不愿让你知道。老衲当年曾参与攻打令尊令堂之事,一切罪孽,老衲甘愿一身承担,要杀要剐,你尽管下手便是。”
- |+ s2 u) U0 @* {3 E: c  乔峰见他垂眉低目,脸含微笑,却有慈悲庄严之容,心下虽是悲愤,却也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杀你,也不忙在一时。”说著向赵钱孙横了一眼。. [3 t) H# w$ Q% N+ U. i$ m6 ~# H- O
  赵钱孙耸了耸肩头,似乎漫不在乎,道:“不错,我也在内,这账要算我一份,你几时喜欢,随时劲手便了。”4 D: t+ X& s" t5 z) s1 m" F% H
  谭婆大声道:“乔帮主,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乱行事才好。若是惹起了汉夷之争,中原豪杰人人与你为敌。”乔峰冷笑一声,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看那信时,只见信上写道:
2 U& f# |3 P0 J2 x4 R: R  “剑髯老弟:数夕长谈,吾弟传位之意始终不改,小兄连日详思,仍期期以为不可。乔君才艺超卓,立功甚伟,为人肝胆血性,不仅为贵帮中佼佼不群之人物,即遍视神州武林同道,亦少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继承老弟职位,他日丐帮风云腾达,自意料中耳。”
0 z# m4 H. Y; x' ?4 ^; x# w7 h  乔峰读到此处,觉得这位前辈对自己极是推许,心下好生感激,继续读了下去: “……然当日雁门关外血战,惊心动魄之状,小兄无日不萦于怀。此子非我族类,其父其母,死于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来历则已,一旦得悉一己身世,不但丐帮将灭于其手,中原武林,更将遭逢莫大浩劫。当世才智武功,能及此子者,实寥寥也。贵帮帮内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尔我交情非同寻常,此事复牵连过巨,祈三思之。”下面的署名,已被智光撕去了。
5 p) r: \4 q* ]4 U  t! ]! [; F  徐长老见乔峰读完此信后呆立不语,当下又递过一张信笺来,说道:“这是汪帮主的手书,你自当认得出他的笔迹。”
2 G, U6 r2 H, Z8 F" l  乔峰接了过来,只见那张信笺上写道:“字谕丐帮马副帮主、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暨诸长老:乔峰若有亲辽叛汉,助契丹而压大宋之举者,即行击杀,不得有误。下毒行刺,均无不可,下手者有功无罪,汪剑通亲笔。”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丰六年五月初七日”。乔峰一算时日,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帮帮主之日。
& H) g6 N+ X7 a0 I  乔峰认得清清楚楚,这几行字确是恩师汪剑通的亲笔,这么一来,于自己的身世哪里更有什么怀疑,回想恩师一直待己有如慈父,教己固严、爱己亦切,哪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帮帮主之日,他却暗中写下了这张字条。他心中一阵酸痛,眼泪便夺眶而出。泪水一点点的滴在汪帮主那张手谕之上,那手谕登时湿了。
7 \; }% O; w9 X2 b  徐长老缓缓的道:“帮主休怪咱们无礼。汪帮主这通手谕,原只马副帮主一人知晓,他严加收藏,从来不曾对谁说起。这几年来丐帮主行事光明磊落,决无通辽叛宋、助契丹而压汉人的情事,汪帮主的遗令自是决计用不著。直到马副帮主突遭横死,马夫人才寻到了这通遗令。本来嘛,大家疑心马副帮主是姑苏慕容公子所害,倘若帮主能为大元兄弟报了此仇,帮主的身世来历,原无揭破必要。老朽思之再三,为大局著想,本想毁了这封书信和汪帮主的遗令,可是,可是……”% @0 F, a0 s# l3 p! z& M
  他说到这里,眼光向马夫人瞧去,说道:“一来马夫人痛切夫仇,不能让大元兄弟冤沉海底,死不瞑目。二来乔帮主袒护胡人,所作所为已危及本帮……”乔峰道:“我袒护胡人,此事从何说起?”/ y9 x- c0 D0 y$ t* D6 h
  徐长老道:“‘慕容’两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鲜卑后裔,与契丹同为塞外胡虏戎狄。”
- ]4 O, |2 x* [5 X  乔峰道:“嗯,原来如此,我倒不知了。”徐长老道:“三则,帮主是契丹人一节,帮中知者已众,变乱已生,隐瞒也自无益。”6 b- G- P3 |$ W" F+ @4 u
  乔峰仰天嘘了一口长气,心中闷了半天的疑团,此时方始揭破,向全冠清道:“全舵主,你知道我是契丹后裔,是以反我,是也不是?”6 i6 P# Q1 u& t/ u% O4 n$ o8 a( [) T
  全冠清道:“不错。”乔峰又问:“宋奚陈吴四大长老听信你言而欲杀我,也是为此?”' ^2 `# r; X  Q/ _- `. C  L% k5 |
  全冠清道:“不错,只是他们将信将疑,拿不定主意,事到临头,又生畏缩。”乔峰道:“我的身世端倪,你从何处得知?”- j$ P! q8 P, K. l* W5 Z. C5 j
  全冠清道:“此事牵连旁人,恕在下无以奉告。须知纸包不住火,任你是再隐秘主事,终究会天下知闻。”
; }0 b2 k, {7 x2 X: Q, a% r  s; w2 Q  霎时之间,乔峰脑海中思潮如涌,一时想:“他们心生嫉妒,捏造了种种谎言,诬陷于我。乔峰纵然势孤力单,亦当奋战到底,不能屈服。”随即又想:“恩师的手谕,那明明不是假的。智光大师德高望重,于我无恩无怨,又何必来设此鬼计?徐长老是我帮元老重臣,岂能有倾覆本帮之意?铁面判官单正、谭公、谭婆等俱是武林中极有名声的前辈,这赵钱孙虽然疯疯癫癫,却也不是泛泛之徒,众口一辞的都如此说,哪里还有假的?”
  m3 V. H) `" F7 {  群丐听了智光、徐长老等人的言语,心情也是十分纷乱。乔峰素来于属下极有恩义,才德武功,人人钦佩,哪料到他竟是契丹的子孙。辽国和大宋的仇恨越结越深,丐帮子弟死于辽人之手的,历年已是不计其数,由一个辽国人来做丐帮帮主,那直是不可思议之事。但说要公然将他逐出丐帮,却是谁也说不出口。: z+ w; s& H! r" _* t
  一时间杏林中一片静寂,唯闻各人沉重的呼吸之声。突然之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时自是难加断言。但想先夫平生诚稳笃实,讷于言语,江湖上并无仇家,妾身实在想不出如何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漫藏诲盗’,是不是因为先夫手中握有什么重要物事,别人想得之而甘心?别人是不是怕他泄漏机密,坏了大事,因而要杀他灭口?”说这话的,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
( R3 c5 l6 |; s5 E' k! [  这几句话的用意非常明自,直指杀害马大元的凶手便是乔峰,而其行凶的主旨,在于掩没他是契丹子孙的种种证据。
& Y  U( n6 q% ?# O- e  乔峰缓绫转头,瞧著这个全身缟素、娇怯怯、俏生生、小巧玲珑的女子,说道:“你疑心是我害死了马副帮主?”
/ w4 w1 o( `* _* V/ R  马夫人一直背转身子,双眼向著地面,这时突然抬起头来,瞧向乔峰。但见她一对眸子晶亮如宝石,黑夜中发出闪闪光彩,乔峰心头一震。又听她说道:“妾身是个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出外抛头露面,已是不该,何敢乱加罪名于人?只是先夫死得冤枉,哀恳众位伯伯叔叔念著故旧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报仇雪恨。”说著跪了下去,盈盈拜倒,竟对乔峰磕起头来。
1 B& W+ k5 H; X5 Y1 |$ e  B5 x  乔峰一生最是服软不服硬,对于马夫人这一手柔功,竟是无法招架。她没一句说乔峰是凶手,但每一句话都是指向他的头上。
5 p3 u# g: {& ^) Y  乔峰见她向自己拜倒,心下恚怒,却又不便发作,只得跪倒还礼,说:“嫂子请起。”
& ~" Z6 H5 }# k" c6 T, p/ W, {  杏林左首忽有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马夫人,我心中有一个疑团,能不能问你一句话?”众人向声音来处瞧去,见是个穿淡绿衫的少女,正是王玉燕。马夫人道:“姑娘有什么话要查问于我?”6 n$ d' L- \6 v6 S0 u
  玉燕道:“查问是不敢。我听夫人言道,马前辈这封遗书,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长老开拆时,漆印仍属完好。那么在徐长老开拆之前,是谁也没看过信中内文了。”马夫人道:“不错。”9 [" t# U4 n) a: ^/ I3 }
  玉燕道:“然则那位带头大侠的书信和汪帮主的遗令,除了马前辈之外,谁都不知。漫藏诲盗、杀人灭口的话,便说不上。”马夫人道:“姑娘是谁?却来干预我帮中的大事?”
8 C# j3 l* X, h8 H/ J  玉燕道:“贵帮事务,我自然管不著,但你们要诬陷我表哥,我可不答应。”马夫人又问:“姑娘的令表兄是谁?是乔帮主么?”玉燕摇头微笑,道:“不是,是慕容公子。”$ Z' W% F: g2 L8 ?0 o$ Z
  马夫人道:“嗯,原来如此。”她不再理王玉燕,转头向执法长老迈:“白长老,本帮帮规如山,若是长老你犯了帮规,那便如何?”执法长老白世镜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1 l) E, a$ G3 h7 e1 D. C
  马夫人道:“若是比你白长老品位更高之人呢?”白世镜知她意中所指,不自禁的向乔峰瞧了一眼,道:“本帮帮规乃祖宗所定,不分辈份尊卑,品位高低,须当一体禀遵。同功同赏、同罪同罚。”马夫人道:“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时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在我得到先夫噩耗之前的一日晚间,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盗。”% F! x" u% Q, X3 [' K/ J
  众人都是一惊,有人问道:“偷盗?偷去了什么?伤人没有?”马夫人道:“并没伤人。贼子用了下三滥的薰香,将我及两名婢仆都熏倒了,翻箱倒箧的大搜一轮,偷去了十来两银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难的噩耗,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贼子盗银之事?幸好先夫将这封遗书藏在极隐秘之处,才没给贼子搜去毁灭。”这几句话已是明白不过,显是指证乔峰自己或是派人赴马大元家中盗书,他既去盗书,自是早知遗书中的内容,杀人灭口一节,可说是昭然若揭了。
1 n" ~! r$ R3 j; R1 z  玉燕一心要为慕容复洗脱,不愿乔峰牵连在内,说道:“小毛贼来偷盗十几两银子,那也是寻常之事,只不过时机巧合而已。”8 [8 X5 D: v7 g' s% r
  马夫人道:“姑娘之言甚是,初时我也这么想,但后来在那小贼进屋出屋的窗口墙脚之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来是那小毛贼匆忙来去中掉下的。我一见那件物事,心下惊惶,方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b" I) E  k% C, o9 A# R6 O
  宋长老道:“那是什么物事?为什么非同小可?”马夫人缓缓从包袱之中,取出一条八九寸长的物事,递向徐长老,道:“请众位伯伯叔叔作主。”待徐长老接过那物事,她登时扑倒在地,大放悲声。* K# I6 F6 B. v7 }" r
  众人向徐长老看去,只见他将那物事展了开来,原来是一柄折扇。徐长老沉著声音,念著扇面上的一首诗道:“朔雪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卷蓬根。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9 ^4 N3 e# C( @. d
  乔峰一听到这首诗,当真是一惊非同小可,凝目瞧折扁时,但见到扇面的反面绣著一幅壮士出塞杀敌国,这把扇子乃是自己之物。那首诗是恩帅汪剑通所书,而这幅图画,更是出于徐长老的手笔,笔法虽不甚精,但一股侠烈之气,却随著图中朔风大雪而更显得慷慨豪迈。他向来珍视此扇,妥为收藏,怎么会失落在马大元的家中?" C  a- W$ O) @7 i7 G5 a+ ?% v
  徐长老反过扇子,看了看那幅图画,正是自己亲手所绘,咽了一口长气,喃喃的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汪帮主啊汪帮主,你这事可大大的做错了。”
% J# i, {" T0 n' P" |& H  乔峰乍闻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来百感交集,这十多年来,他每日里便是计谋如何破灭辽国,多杀契丹胡虏,突然间惊悉此事,纵是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也禁不住手足无措。然而待得他的折扇出现,马夫人口口声声指责他阴谋害死马大元,他心中反而平定,霎时之间,脑海中转过了几个念头:“有人盗我折扇,嫁祸于我,这等事可难不倒乔峰。”向徐长老道:“徐长老,这柄折扇是我的。”丐帮中辈份较高、品位较尊之人,听得徐长老念那诗句,已知是乔峰之物,其余帮众却不知道,待听得乔峰自认,又都是一惊。/ _) o7 J1 i+ H1 @; {
  徐长老心中也是感触良久,喃喃说道:“汪帮主总算将我当作心腹,这件大事却不让我知晓。”4 \6 M6 D2 k# z: y7 q: T+ A
  马夫人忽道:“徐长老、汪帮主不跟你说,是为你好。”徐长老不解,道:“什么?”( ]% X$ @3 t* |2 `; F: B9 ~
  马夫人凄然道:“丐帮中只大元知道此事,便惨遭不幸,你……你……若是事先得知,未必能逃此劫。”
& x; s0 S6 }0 \" ]. ~  乔峰朗声道:“各位更有什么话说?”他眼光从马夫人看到徐长老,看到白世镜,看到传功长老,一个个的望将过去。众人均是默然无语。
, L! n) S9 \& S1 i( U; H  乔峰等了一会,见无人作声,说道:“乔某身世来历,惭愧得紧,我自己未能确知。但既有这许多前辈指证,乔某也不敢妄自否认。这丐帮帮主的职份,自当退位让贤。”说著伸手到右腿裤脚外侧的一只长袋之中,抽了一条晶莹碧绿的竹杖出来,正是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双手持了,高高举起,说道:“此棒承汪帮主相授,乔某执掌丐帮,虽无建树,差幸亦无大过。今日退位,哪一位英贤肩负此职,请来领受此棒。”& _0 j5 `* L2 b& r: S
  要知丐帮中的规矩,新帮主就任,例须由旧帮主以打狗棒相授。只有旧帮主先此逝世。那才是例外。
, C- _" b! U! ]2 v8 p$ \  乔峰方当英年,武功方略,丐帮中再无第二人能够企及,自他出任帮主以来,帮中虽不免亦有心怀叵测之徒,但谁也没想过要继任帮主。群丐见他手特竹杖,气概轩昂的当众站立,有谁敢出来承受此棒?, Y8 w$ \7 [1 \# L% k
  乔峰连问三声,丐帮中始终无人答话,乔峰说道:“乔峰身世未明,这帮主一职,无论如何是不敢担任了。徐长老、传功和执法两位长老,本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请你三位连同保管。日后定了帮主,由你三位一同转授不迟。”
5 w, G& }* a* b  徐长老道:“那也说得是。”伸手便欲来接竹棒。宋长老忽然大声喝道:“且慢!”徐长老愕然停步,道:“宋兄弟有何话说?”  A" ^) @2 p0 T4 ?# c
  宋长老道:“我瞧乔帮主不是契丹人。”徐长老道:“何以见得?”宋长老道:“我瞧他不像。”
1 G; O2 W" i) i7 Q# F  徐长老道:“怎么不像?”宋长老道:“契丹人穷凶极恶,残暴狠毒。乔帮主却是个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适才咱们反他,他却甘愿为咱们受刀流血,赦那背叛之罪。契丹人哪会如此?”! I5 U% Y3 W4 e8 j. P. E" \) Q$ I
  徐长老道:“他自幼受江帮主养育教诲,已改了契丹人的凶残习性。”宋长老道:“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坏人,再做咱们帮主,有何不妥?我瞧本帮之中,再也没哪一个能及得上他英雄了得。别人要当帮主,只怕我姓宋的不服。”
1 _- |$ y9 K3 }  群丐中与宋长老存一般心思的,实是大有人在。要知乔峰威望极重,单凭几个人的口述和字据,便免去他的帮主之位,许多向来忠于他的帮众便大为不服。宋长老这一领头说出了心中之意,群丐中登时便有数十人七张八嘴的呼叫起来:“只怕有人阴谋陷害乔帮主,咱们不能轻信人言。”, a/ B3 I3 h+ {; e. q& O5 D
  “几十年前的旧事,有谁亲眼见来?”“帮主大位,不能如此轻易更换!”“我是一心一意跟随乔帮主,别人当帮主,我也不服。”
  f; }9 n5 `0 @3 a" W+ I" Z  奚长老大声道:“谁愿跟随乔帮主的,随我站到这边。”他左手拉著宋长老、右手拉了吴长老,走到了东首。跟著大仁分舵、大勇分舵、大义分舵的三个舵主,也走到了东首。三分舵的舵主一站过去,他们属下的帮众自也纷纷跟随而往。全冠清、陈长老、传功长老、以及大智、大信两舵的舵主,却留在原地不动。这么一来,丐帮人众登时分成了两派,站在东首的约占五成,留在原地的约为三成,其余帮众则心存犹豫,不知听谁的主意才是。执法长老白世镜行事向来斩钉截铁,说一不二,这时却是好生为难,迟疑不决。
! S3 I' [% l/ h8 N7 t9 d  全冠清道:“众位兄弟,乔帮主才略过人,英雄了得,谁不佩服?然而咱们都是大宋百姓,岂能听从一个契丹人的号令?乔峰的本事越大,大伙儿越是危险。”奚长老道:“放屁,放屁,放你娘的狗屁!我瞧你的模样,倒有七分像是契丹人。”全冠清大声道:“大家都是忠心耿耿的好汉,难道甘心为异族的奴隶走狗么?”他这几句话倒真有效力,走向东首的群丐之中,有十余人又回向西首。东首的丐众骂的骂、拉的拉,登生纷扰。霎时间或出拳脚,或动兵刃,数十人便混打起来。众长老大声约束,但各人心中均有所偏,吴长老和陈长老戟指对骂,眼看便要动手相斗。3 ~9 D8 T$ ]- v1 Z
  乔峰朗声道:“众兄弟一齐停手,听我一言。”他语声威严,群丐纷争立止,都转头瞧著他。
" s: i* }/ ~/ H8 k  乔峰道:“这帮主之位,我是决计不当的了……”宋长老插口道:“帮主,你莫灰心……”" }$ j/ T9 z/ }; f7 z
  乔峰摇头道:“我不是灰心。别的事或有阴谋诬陷,但我恩师汪帮主的笔迹,别人无论如何假造不来。”
+ l: O0 a0 Z$ J2 N- |9 g* M+ \  他提高声音,说道:“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威名赫赫,武林中谁不敬仰?若是自相残杀,岂不教旁人笑歪了嘴?乔某临去时有一言奉告,若是有谁以一拳一脚加在本帮兄弟身上,便是本帮莫大的罪人。”群丐本来均以义为首,听了他这几句话,都是暗自惭愧。6 S$ ?# S: C! C5 s0 H5 e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倘若是杀了本帮的兄弟呢?”说话的正是马夫人。乔峰朗声道道:“杀人者抵命,残害兄弟,举世痛恨。”马夫人道:“那就好了。”乔峰道:“乔某光明磊落,生平无不可对人言讲之事。马副帮主到底是谁谋害,是谁偷了我这折扇去陷害于我,终究会查个水落石出。马夫人,以乔某的身手,若要到你府上取什么物事,谅来不致空手而回,更不会失落什么随身之物。别说府上只不过三两个女流之辈,便是皇宫内院、相府帅帐、千军万马之中,乔某要取什么物事,也未必不能办到。”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豪迈,群丐素知他的本事,都觉甚是有理,谁也不以为他是夸口。马夫人低下头去,再也不说什么。. p2 r; ]# T8 k& f, Q
  乔峰抱拳向众人行了一礼,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众位好兄弟,咱们再见了,乔某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决不伤一条汉人的性命,若违此言,有如此刀。”说著伸出左手,凌空向单正一抓。. D" ?5 O" @# I! u- J9 y9 z
  单正只觉手腕一震,手中单刀把捏不定,手指一松,那单刀被乔峰夺了过去。乔峰右手的拇指扳住中指,向外一弹,当的一声响,那单刀断成两截,刀头飞开数尺,刀柄仍拿在他的手中。他向单正说道:“得罪!”抛下刀柄,迳自扬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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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围攻丐帮. B. P/ R* c+ C
  众人群相愕然之际,跟著便有人大呼起来:“帮主别走!”“丐帮全仗你主持大局!”“帮主快回来!”忽听得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竹棒掷了下来,正是乔峰反手将这打狗棒飞送而至。徐长老伸手去接,右手手掌刚拿到竹捧,突觉自手掌以至手臂、自手臂以至全身,如中雷轰击般的一震。他急忙放手,那竹棒一掷而至的余劲不衰,直挺挺的插在地下泥中。群丐齐声惊呼,瞧著这根“见棒如见帮主”的本帮重器,心中都是思虑万千。段誉言道:“大哥,大哥,我随你去!”发足待要追赶乔峰,但只奔出三步,总觉舍不得就此离开玉燕,回头向她望了一眼。这一眼一望,那是再也不能走脱身了,他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万丈柔丝,接著他转身走回到玉燕身前,说道:“王姑娘,你们要到哪里去?”玉燕道:“表哥给人家冤枉,说不定他自己还不明不白,我得去告诉他才是。”段誉心中一酸,满不是味儿,道:“嗯,你们三位年轻姑娘,路上行走不便,我护送你们去吧。”他又加上一句,自行解嘲:“久闻慕容公子的英名,我实在也想见一见他。”
( c* Q- j/ J' n+ z  只听得徐长老朗声道:“如何为马副帮主报仇雪恨,咱们自当从长计议,只是本帮不可一日无主,乔……乔峰去后,这帮主一职由哪一位来继任,乃是急不容缓的大事。乘著大伙都在此间,须得即行议定才是。”宋长老道:“依我之见,大家去寻乔帮主回来,请他回心转意,不可辞任……”他话未说完,西首便有人叫道:“乔峰是契丹胡虏,如何可做咱们首领?今日大伙还念一念旧情,下次见到,便是仇敌,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宋长老冷笑道:“你和乔帮主拼个你死我活,配么?”那人怒道:“我一人自是打他不过,十个人怎样?十个人不成,一百人怎样?丐帮义士忠心报国,难道见敌畏缩么?”他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群丐中有不少人喝起彩来。
7 y- U+ h- S* }; r0 r/ k  彩声未毕,忽听得西北角上一个人阴恻恻的说道:“丐帮与人约在惠山见面,毁约不至,原来都是鬼鬼祟巢的躲在这里,嘿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声音尖锐刺耳,咬字不准,又似大舌头,又似鼻子塞,听来极不舒服。大义分舵蒋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声“啊哟”,说道:“徐长老,咱们误了约会,对头寻上门来啦!”段誉此时记起,日间与乔峰在酒楼初会之时,听到有人向他禀报,说约定今晚三更,与人在惠山相会,当时乔峰似觉己方人手不足,力量太过单薄,但还是答应了约会。
. q' l' g9 y7 [  Q+ [' W2 w, t9 T+ X  眼看此刻月过中天,三更已过,丐帮中人极大多数未知有此约会,便是知道的,也是潜心于本帮帮内人事,都把这个约会抛到了脑后,这时听到对方讥嘲之言,这才猛地醒觉。徐长老连问:“是什么约会?对头是谁?”他久不与闻江湖与本帮事务,一切全不知情。执法长老低声向蒋舵主道:“是乔帮主答应了这约会么?”蒋舵主道:“是的,不过适才乔帮主已派人前赴惠山,要对方将约会押后七日。”那说话阴声阴气之人耳朵也真尖,蒋舵主轻轻说了这两句话,他虽在杏子林外,竟尔也听见了,说道:“既是定了约会,哪有什么押后七日、押后八日的?押后一个时辰也不成。”白世镜怒道:“我大宋丐帮是堂堂的帮会,岂来惧你西夏的胡虏?只是本帮帮内自有要事,没功夫来跟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周旋。更改约会,事属寻常,有什么可啰嗦的?”
  b6 s1 Z8 i0 L# _+ `& ?1 \$ k  突然间呼的一声,杏树后飞出一个人来,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一动也不动。白世镜等一看,只见这人脸上血肉模糊,喉头已披割断,早已气绝多时,认得是本帮大信分舵的副舵主。蒋舵主又惊又怒,说道:“这位谢兄弟,便是乔帮主派去改期的信使。”
. Z8 ?0 e7 M3 `: N2 u0 a1 I  执法长老道:“徐长老,帮主不在此间,请你暂行帮主之职。”他不肯泄露帮中无主的真相,以免示弱于敌。徐长老会意,心想此刻若不是自己出头,再无第二个适当的人物出来主持大局,便朗声道:“常言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敝帮派人前来更改会期,何以伤他性命?”那阴恻恻的声音道:“这人神态倨傲、言语无礼,见了我家将军不肯跪拜,不杀何待?”众丐一听,登时群情汹涌,许多人便纷纷喝骂。
0 f9 L, U! q2 S+ X" L3 X. V  徐长老直到此时,尚不知对头是何等样人,听白世镜说是“西夏胡虏”,而那人又说什么“我家将军”,真教他难以摸得著头脑,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著,为何不敢现身?胡言乱语的,瞎吹什么大气?”那人哈哈大笑,道:“将军,这就出去吧!”猛听得远处号角呜呜吹起,跟著隐隐听得人声马蹄自数里外传来。原来对头的大队人马,相距尚远。1 q! b9 ~5 ]2 n8 w
  徐长老凑嘴到白世镜耳遍,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白世镜也低声道:“西夏国有一个讲武馆,叫做什么‘一品堂’,据说是该国国王所立,当中招聘武功高强之士,优礼供养,要他们传授西夏国军官的武艺。”徐长老点了点头,道:“西夏国整军经武,还不是来打我大宋江山的主意?”白世镜低声道:“正是如此。凡是进得‘一品堂’之人,都说是武功天下一品。主理一品堂的堂主,是位王爷,官封征东大将军,叫做什么赫连铁树,最近他带领馆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见我大宋太后和皇上。朝聘是假,窥探虚实是真。那赫连铁树在京师耀武扬威,说要手下的随从,和我大宋御林军中的军官比试武艺。咱们御林军的军官之中,哪有什么好手?眼看便要出丑,幸得苏学士想出了一条计策。”徐长老道:“苏学士?大苏学士还是小苏学士?”白世镜道:“是大苏学士苏轼苏东坡了,他向太后奏道:我大宋偃武修文,尚文治而不重武功,和邻国敦睦邦交,不愿比试武功。但如西夏人好勇斗狠,唯力是视,轻看我大宋无人,那么明年春季,在东京汴梁观摩我大宋的武学便了。”" j8 G4 o/ v. N
  徐长老点头道:“这是个缓兵之计。这一年中咱们可招聘天下高手,精选能干,来年与之相敌。”白世镜道:“这些西夏人来大宋之前,于我国武学倒也不是全然无知。他们知晓本帮是大宋武林中一大支柱,想要一举将本帮摧毁,先树声威,然后来年再大获全胜。等到我大宋臣民一听到西夏人便吓得心惊胆战,那时再引兵犯界,疆场之上,自可是驱直进了。”徐长老听得暗暗心惊,低声道:“这条计策果然毒辣得紧。”白世镜道:“这赫连铁树离了汴梁,便到洛阳我帮总舵。恰好其时乔帮主率同我等,到江南来为马副帮主报仇,西夏人扑了个空。这干人一不做二不休,竟是赶到了江南来,终于和乔帮主定下了约会。”徐长老心下沉吟,低声道:“他们打的是如意算盘,先是一举毁我丐帮,说不定再去攻打少林寺,然后破华山、摧东海,将中原各大门派帮会打个七零八落,来年之会便有九成把握了。”白世镜道:“话是如此说,可是这些西夏武士,便真是如此了得么?乔帮主多少知道一些虚实,只可惜他在这紧急关头……”说到这里,自觉不妥,登时住口。! D& m2 y: l( E# @9 P3 f
  这时马蹄之声已来得甚近,陡然间号角急响三下,八骑马分成两行,冲进树林中来。八匹马上的乘者都是手执长矛,矛头上纬著一面小旗。矛头闪闪发光,依稀可看到那些小旗左首四面都是绣著“西夏”两个白字,右首四面绣著“赫连”两个白字。跟著又是八骑马分成两行,奔驰入林,马上乘者四人吹号、四人击鼓。群丐都是暗皱眉头:“这阵仗是行军交兵,却哪里是江湖上英雄好汉的相会?”
3 |: W( m, F3 v2 [  在号手鼓手之后,进来八名西夏武士。徐长老见八人之中,倒有六人是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形也大都龙钟干瘦,心想:“看来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乘马缓缓的走进了杏林。马上乘客身穿大红锦袍,三十四五岁年纪,一个鹰钩鼻,显得十分的精明干练。他身后紧跟著一个身形极高,鼻子极大的汉子。这大鼻汉子一进来便说道:“西夏国征东大将军驾到,丐帮帮主上前见驾。”声音阴阳怪气,正是先前说话的那人。徐长老道:“本帮帮主不在此间,由老朽代理帮务。丐帮兄弟是江湖草莽,西夏国将军以客礼相见,咱们是高攀不上,请将军去拜会大宋的王公官长,不用来见咱们要饭的叫化。若是以武林同道身份相会,将军远来是客,请下马来,一叙宾主之礼。”他这几句话说得不亢不卑,既不得罪对方,亦顾到了自己身份。群丐都想:“果然姜是老的辣,徐长老很是了得。”
. k% i$ ^# Y8 ?  那大鼻子道:“丐帮帮主既是不在此间,我家将军是不能跟你叙礼的了。”他一斜眼看到那根打狗棒插在地上,说道:“嗯,这根竹棒儿晶莹碧绿,拿去做个扫帚柄儿,倒也不错。”手臂一探,马鞭挥出,便向那打狗棒卷去,群丐齐声大呼:“滚你的!”“你奶奶的!”“狗鞑子!”眼见他马鞭的鞭梢正要卷到打狗棒上,突然间人影一晃,一个人从斜刺里飞跃而至,一伸手臂,刚好挡在打狗棒之前,让那马鞭卷在他的臂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汉子无法再坐稳马鞍,纵身一跃,站在地上。两人同时使劲,啪的一声,马鞭从中断为两截。那人反手抄起打狗捧,一言不发的退了开去。众人瞧这人时,见他弓腰曲背,正是帮中的传功长老。他武功甚高,平素不喜说话,却在帮中重器遭逢危难之时,挺身而出的加以维护,刚才这一招,那大鼻汉子身子被从马背上拉了下来,马鞭又被拉断,可说是输了。这大鼻汉子城府极深,虽受小挫,竟是丝毫不动声色,道:“要饭的叫化子果然气派甚小,连一根竹棒儿也舍不得给人。”徐长老道:“西夏国的英雄好汉和敝帮定下的约会,为了何事?”那汉子道:“我家将军听说中原丐帮有两门绝技,一是打猫棒法、一是降蛇十八掌,想要见识见识。”群丐一听,无不勃然大恐,听他故意把打狗棒法说成打猫棒法,将降龙十八掌说成降蛇十八掌,那显是极意侮辱,今日之会,一场判生死、争存亡的恶斗是在所难免了。
/ C7 v' [4 V2 o- V) d# T* H% k0 ~$ A  群丐喝骂声中,徐长老、传功长老飞执法长老等人心下却是暗晴著急:“这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自来只本帮帮主会使,对头既知这两项绝技的名头,仍是有恃无恐的前来挑战,只怕有些不易对付。”徐长老道:“你们要见识敝帮的打猫棒法和降蛇十八掌,那是一点也不难。只要有暖灶猫和癞皮蛇出现,叫化子自有对付之法。阁下是学做猫呢,还是学做蛇?”吴长老哈哈笑道:“对方是龙,咱们才降龙;对方是蛇,叫化子捉蛇的本事,那是再拿手不过了。”那大鼻汉子斗嘴,又输一场,正在寻思在说什么话,他身后一人突然粗声粗气的道:“降龙也好、降蛇也好,来来来。谁来跟我先打上一架?”他一面说,一面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双手叉腰的一站。群丐见这人相貌丑陋,神态凶恶,正惊疑间,忽听段誉大声道:“喂,徒儿,你也来了,见了师父怎么不磕头?”原来那丑陋汉子正是南海鳄神岳老三。他一见段誉,大吃一惊,神色登时尴尬之极,说道:“你……你……”段誉道:“乖徒儿,丐帮帮主是我结义的兄长,这些人都是你的师伯师叔,你不得无礼。快快回家去吧!”南海鳄神大吼一声,只震得四边杏树的树叶都瑟瑟乱响,骂道:“王八蛋,狗杂种!”: b; h& D8 i/ f+ D
  段誉道:“你骂谁是王八蛋、狗杂种?”南海鳄神凶悍绝伦,但对自己说过的话,无论如何不肯食言,他曾在大理国镇南王府中拜段誉为师,倒是不曾抵赖,当下说道:“我喜欢骂人,你管得著么?我又不是骂你。”段誉道:“嗯,你见了师父,怎地不磕头请安?那还成规矩么?”南海鳄神忍气上前,跪下去磕了个头,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好!”他越想越气,一站直身子,发足便奔,口中连声怒啸。众人听得那啸声便如潮水急退,一阵阵的渐涌渐远,声势猛恶,单是听这啸声,便知此人的武功非同小可,丐帮中大概只有徐长老、传功长老等二三人,方能抵敌得住。段誉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是他师父,那可奇怪之极了。
8 k9 S/ T7 N: C. t5 G! _( w: N, ^  只见西夏国众武土中,一人一跃而出,身形长如竹竿,这窜纵之势,却是迅捷无比,双手各执一把奇形兵刃,柄长三尺,尖端乃是一只五指钢抓,在月光下发出蓝汪汪的光芒。段誉识得此人是“天下四恶”中位居第四的穷凶极恶云中鹤,心想:“怎地这四个恶人都投靠了西夏?”凝目往西夏国人丛中瞧去,果见“无恶不作”叶二娘怀抱一个小儿,笑吟吟的站看,只是没见到那首恶“恶贯满盈”延庆太子段延庆,段誉寻思:“只要延庆太子不在此处,那二恶、四恶,丐帮想能对付得了。”: e7 }+ ?7 i( q' s& ?) i4 `
  原来“天下四恶”在大理国铩羽北去,遇到西夏国一品堂中出来招聘武学高手的使者,四恶不甘寂寞,都投入了一品堂中。这四人的武功何等高强,稍显身手,立受赫连的礼聘。此次东来汴梁,赫连铁树将这四人带在身边,倚若左右手一般。- u& @7 S, f7 ]1 C4 ^* Z4 z5 Y( ?- P
  云中鹤跃出人丛,大声叫道:“我家将军要见见丐帮的两大绝技。到底叫化儿们是确有真实本旗,还是胡吹大气、浪得虚名,请出来见个真章吧!”奚长老道:“我去跟他较量一下。”徐长老道:“好!此人轻功了得,奚兄弟须当小心。”奚长老道:“是!”倒拖钢杖,走到云中鹤身前丈余之处站定,说道:“本帮绝技,因人而施,对付阁下这等无名小卒,哪用得著打狗棒法?看招!”钢杖一起,呼呼风声,向云中鹤左肩斜击下来。奚长老的身材又矮又胖,与云中鹤高瘦的身形恰好截然相反,偏是他这根铜杖长达丈余,一加舞动,虽是对付云中鹤这等身材极高之人,仍能居高临下,凌空下击。要知奚长老的师父教他使这一门长大兵器,本意原是补他身材上的不足,令他发挥膂力浑厚的长处,反矮为高。云中鹤侧身一避,只听得砰的一声,泥土四溅,奚长老一杖击在地下,杖头陷入尺许,力道著实惊人。云中鹤自知真力远不如他,当下东一飘、西一晃,展开上乘轻功,与他游斗。奚长老的钢杖舞得幻成一团白影,却始终沾不上云中鹤的一点衣衫。段誉正瞧得出神,忽听得耳畔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段大哥,咱们帮谁的好?”段誉微一回头,见说话的正是玉燕,不禁心神荡漾,说:“什么帮谁的好?”玉燕道:“这个瘦长个儿是你徒儿的朋友,这个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属,他二人越斗越凶,咱们该当帮谁?还是劝架?”段誉道:“我徒儿是个恶人,这瘦长条子人品更坏,不用帮他。”玉燕沉吟道:“嗯!不过丐帮众人将你把兄赶走,不让他做帮主,又冤枉我表哥,我讨厌他们。”在她少女心怀之中,谁对她表哥不好,谁就是天下最恶之人,她接著说道:“这矮胖老头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秦王鞭石’、‘大鹏展翅’两招使得不好。只要攻他右侧下盘,他便抵挡不了。只不过这瘦长汉子看不出来,以为矮子的下盘必固,其实是谬而不然。”
" L4 r8 x, E" P& a4 h  她说话声音虽轻,但场中精于内功的众高手却已一一听得明白。识得奚长老武功家数的虽是不乏其人,然而一眼便能瞧出他招数中的缺陷所在,却实是寥寥无几,不过一经玉燕指明,众人果觉不错,奚长老使到“泰王鞭石”与“大鹏展翅”这两招时,确是威猛有余、沉稳不足,下盘大有弱点。云中鹤向玉燕斜睨一眼,赞道:“小妞儿好漂亮,更难得是这般有眼光,跟我去做个老婆,也还使得。”他说话之际,手中钢抓向奚长老下盘疾攻三招。第三招上奚长老挡架不及,嗤的一声响,大腿上被他钢抓割了长长一道口子,深可见骨,登时鲜血淋漓。玉燕性格天真,听云中鹤称赞自己相貌美丽,颇是高兴,于他的轻薄言语倒也不以为忤,微笑道:“也不怕丑,你有什么好?我才不嫁你呢。”云中鹤大为得意,说道:“为什么不嫁?你另外有了小白险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杀了你的意中人,瞧你嫁不嫁我?”这句话大犯玉燕之忌,她俏脸一板,不再理他。云中鹤还想说几句话占便宜,丐帮中吴长老一跃而出,举起鬼头刀,左臂四刀、右臂四刀,上削四刀、下削四刀,四四一十六刀,来势极其凶猛。云中鹤不识他刀法的路子,东闪四步,西躲四步,一时十分狼狈。玉燕笑道:“吴长老这四象六合刀法,中含八卦生克变化,那瘦长个儿就识不得了。不知道瘦长个儿会不会使‘鹤蛇八打’,倘若会使,那是应手而破。”丐帮众人听她又出声帮助云中鹤,心中都感愤怒。只见云中鹤招式一变,长腿远跨,钢抓横掠,宛然便如一只仙鹤。玉燕将嘴凑到段誉身边,低声笑道:“这瘦长个儿上了我的当啦,说不定他左手都会被削了下来。”
# s1 O9 }5 k- S" W9 K  段誉奇道:“是么?”不等玉燕回答,只见吴长老刀法凝重,斜砍横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越来越慢,突然间快手三刀,白光闪动,云中鹤“啊”的一声叫,左手手背已被刀锋带中,左手中的铜抓把捏不定,当的一声掉在地下。总算他身法快捷,向后急退,躲开了吴长老跟著进击的三刀。吴长老走到玉燕身前,竖刀一立,说道:“多谢姑娘!”玉燕微笑道:“好精妙的‘奇门三才刀山’!”吴长老一惊,心道:“你居然识得我这路刀法。”原来玉燕识得吴长老的刀法,却故意说成是“四象六合刀”,又从云中鹤的招数之中,看破他一定会使“鹤蛇八打”,引得他不知不觉的处处受制,果然连左手也险被削掉。站在赫连铁树身边,说话阴阳怪气之人,名叫努儿海,虽是其貌不扬,却是足智多谋,识见甚高,见玉燕几句话相助云中鹤打伤奚长老,又是几句话使吴长老伤了云中鹤,便向赫连铁树道:“将军,这个汉人小姑娘甚是古怪,咱们擒回一品堂中,令她尽吐所知,大概极有用处。”赫连铁树道:“甚好,你去擒了她来。”努儿海搔了搔头皮,心想:“将军这个脾气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献什么计策,他总是说:‘甚好,你去办理。’献计容易办事难,看来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测,我莫要在众人之前出丑露乖。今日之事,反正是要将这群叫化子一鼓聚歼,不如先下手为强。”0 L+ R8 g$ \" _+ w( z% Q4 j
  他向前走出三步,说道:“徐长老,咱们将军是要看打狗捧法和降龙十八掌,你们有宝献宝,倘若真是不会,咱们可没功夫奉陪,这便要告辞了。”徐长老冷笑道:“贵国一品堂出来的高手,原来也不过是些平平无奇之辈,要想见识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只怕还有些不配。”努儿海道:“要怎地才配见识?”徐长老道:“须得将咱们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败了,丐帮的化子头子才会出来……”刚说到这里,突熬间大声咳嗽起来,跟著双眼剧痛,睁不开眼睛,泪水不绝流涌而出。徐长老大吃一惊,一跃而起。! |2 ?) p1 s" n: a9 U4 G% D) _# a% G
  徐长老江湖上的见闻何等广博,一觉目中有异,便知敌人已在玩弄鬼蜮伎俩,跃身半空,左掌前、右掌后,闭住呼吸,右足连踢三脚。努儿海没料到这人发皓如雪,说打便打,身手这般快捷,自己急忙闪避,但只避得开胸口的要害,肩头却已被踢中,身子晃得两晃,借势后跃。丐帮中众人齐声呼唤:“不好,鞑子搞鬼!”“眼睛中什么东西?”“我睁不开眼了。”各人眼目刺痛,泪水长流。王玉燕、阿朱、阿碧三人同样的睁不开眼来,原来西夏人所撒布的,乃是一种无色无臭的毒雾,系搜集西夏大雪山毒虫谷中的毒雾制炼而成,平时盛在瓶中,使用之时,自己人先服食解药,拔开瓶塞,毒雾缓缓冒出,任你何等机灵之人,都是无法察觉,待得眼目刺痛、泪如雨下,毒气早已冲入头脑。但听得“咕咚”、“啊哟”之声不绝,群丐纷纷倒地。; n- ^$ U; N) p% e% _
  段誉服食过莽牯朱蛤,万邪不侵,这毒雾丝毫奈他不得。但他见群丐、玉燕和朱碧双姝都是神情狼狈,一时不明其理,心中自也惊恐。只见徐长老闭住眼睛,拳腿护身,但第二次跃起时,身在半空,便已手足酸麻,重重的摔将下来。努儿海大声吆喝,指挥手下众武士捆缚群丐,他自己便欺到玉燕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段誉喝道:“你干什么?”情急之下,右手食指一伸,一股真气从指尖激射而出,嗤嗤有声,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努儿海不识厉害,毫不理会,仍是去抓玉燕手腕,突然间喀的一声响,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断折为二,软软垂挂著,要知这六脉神剑的一击,实非平常人的血肉之躯所能抵挡。努儿海大叫停步,段誉俯身抱住玉燕纤腰,展开“凌波微步”,斜上三步、横跨两步,轻轻的越走越远。叶二娘手指一挥,一枚毒针向他背心射去。这枚毒针准头既正,去势又劲,段誉本来无论如何难以避开,但他的步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针射到,他身子早在右方三尺之外。西夏武士中三名高手一齐下马,大呼追到。段誉反而欺到一人的马旁,先将玉燕横著放了上鞍,随即飞身上了马背,纵马落荒而逃。" j* ]: L2 @) @% v
  西夏康武士早已占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只见段誉一骑马蓦地急窜出来,各人不住放箭,杏林中树林遮掩,十余枝狼牙羽箭都钉在杏子树上。黑暗之中,段誉大叫:“乖马啊乖马,跑得越快越好,回头给你吃鸡吃肉、吃鱼吃羊。”至于马儿不吃荤腥,他哪里还会想起?这马儿奔跑一阵,便已将一干人远远抛在后面。段誉问道:“王姑娘,你怎么啦?”玉燕道:“我中了毒,身上一点力气也没了。”段誉听到“中毒”两字,吓了一跳,忙道:“要不要紧?怎生找解药才好?”玉燕道:“我不知道啊,你催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说。”段誉道:“什么所在方始平安?”玉燕道:“到太湖里去。”9 `5 u! ^5 p  a
  段誉辨别方向,太湖是在西边,当下纵马向西北角上快跑,一面远离敌人,一面渐渐靠向太湖。那马行不到一个时辰,已是大为疲累,跟著天上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段誉过不了一会,便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玉燕总是答道:“没事。”段誉有美同行,心中自是说不出的喜欢,可是又怕她所中毒性子猛烈,当真要了她的性命,因此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发愁。黑夜中无人能见到他脸上神情,否则定要诧异不止。
+ G( p& |& u! p; @' C+ w  那雨越下越大,段誉脱下自己长袍,盖在玉燕身上,但也只好得片刻,过不多时,两人身上都是里里外外的湿透了。段誉又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玉燕叹道:“又冷又湿,找个什么地方避一避雨啊。”3 Q7 u. k8 ~+ S' C$ w5 S
  王玉燕不论说什么话,在段誉听来,都如玉旨纶音一般,她说要找一个地方躲一躲雨,段誉明知未脱险境,却也连声称是,心下又起了一个书呆子的念头:“王姑娘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复,我段誉的一番痴念,自是终生无望,今日与她同遭凶险,我尽心竭力的回护于她,若是为她死了,想她日后一生之中,总会偶尔念及我段誉三分。将来她和慕容复成婚之后,生下儿女,瓜棚豆架之下与子孙们说起往事,或许会提到今日之事。那时她白发满头,说到‘段公子’这三个字时,珠泪点点而下……”他想得出神,不禁得自己的眼眶也自红了。
7 A( }9 c  _7 P, m5 B, _" r  玉燕见他呆头呆脑的抬头望天,并不找寻躲雨之地,问道:“怎么啦?没地方躲雨么?”段誉道:“那时候你跟你女儿说道……”玉燕奇道:“什么我女儿?”段誉吃了一惊,这才醒悟,笑道:“对不起,我在胡思乱想。”游目四顾,见东北角上有一座大碾坊,小溪的溪水推动木轮,正在碾米,便道:“那边可以躲雨。”当即纵马前行,来到碾坊之前。% z5 Y" R( f4 k$ ]# L$ B
  他跃下马来,见玉燕脸色苍白,不由得万分怜惜,又问:“你肚痛么?发烧么?头痛么?”玉燕摇摇头,微笑道:“没什么。”段誉道:“唉,不知西夏人放的是什么毒,我拿得到这解药就好了。”玉燕道:“你瞧这大雨,你先扶我下马,到了里面再说不迟。”段誉跌足道:“是,是!你瞧我多胡涂。”玉燕嫣然一笑,心道:“你本来十分胡涂。”段誉瞧看她的笑容,不由得神为之夺,险些儿又忘了去推碾坊的门,待得将门推开,转身回来要扶玉燕下马,他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玉燕的娇靥,没料到碾坊门有一道沟,左足跨前一步,正好踏在沟中。玉燕忙叫:“小心!”却已不及,段誉“啊”的一声,人已摔了出去,扑在泥泞之中,挣扎著爬了起来,脸上、手上、身上、全是烂泥,说道:“对不起。你……你没事么?”
: `# r% V0 R: ]6 H  玉燕道:“唉,你自己没事么?摔痛了没有?”段誉听到她关怀自己,那真是无比欢喜,说道:“没有,没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紧。”伸出手去要扶玉燕下马,蓦地见到自己手掌中全是污泥,急忙缩回,道:“不成!我去洗干净了再来扶你。”玉燕叹道:“你这人当真婆婆妈妈得紧。我全身都湿了,一些污泥有什么干系?”段誉歉然笑道:“我做事乱七八糟,服侍不好姑娘。”终于还是在溪水中洗了手上污泥,这才扶玉燕下马,走进碾坊。: O, s, D! g" I9 }
  两人跨进门去,只见椿米的石杆提上落下,一下一下的打著米臼中的白米,却不见有人。段誉道:“这儿有人么?”忽听得屋角稻草中两人齐声叫:“啊哟!”站起两个人来,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岁的农家青年。两人衣衫不整,头发上沾满了稻草,脸上红红的,神色十分尴尬忸怩。原来两人是一对爱侣,那农女在此照料碾米,那小伙子便来跟她亲热,大雨中料得无人到来,当真是肆无忌惮,连段誉和玉燕在外边说了半天话也没听见。
7 a3 A: o. H9 c3 u/ {* m9 Z" w  段誉抱拳道:“吵扰吵扰,咱们来躲躲雨。两位有什么贵干,尽管请便,不用理睬咱们。”玉燕心道:“你这书呆子又来胡说八道了。他二人当著咱们,怎样亲热?”她一个女孩儿家,乍然见到两人的神态,早就飞红了脸,不敢多看。段誉却是全心全意都贯注在玉燕身上,于这对农家青年全没在意。0 _2 R& \: y  S2 {9 R  G& d
  他扶著玉燕坐在凳上,说道:“你身上都湿了,那怎么办?”玉燕脸上又加了一层晕红,心念一动,从鬓边拔下了一支镶著两颗大珠的金钏,向那农女道:“姊姊,我这支金钏给了你,劳你驾借一套衣衫给我换换。”那农女虽不知这两颗珍珠贵重无比,但黄金却是识得的,心中有些不信,道:“我去拿衣衫给你换,这……这金钏儿我不要。”说著便从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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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19:49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 ?! c* W, _: z# M9 i  G
第四十四章  西夏武士
7 q, T, w) v; z5 G  玉燕道:“姊姊,请你过来。”那农女已走了四五级梯级,重行回下,走到玉燕身前。玉燕将那支金钏塞在她的手中,说道:“这金钏值得一百多两银子,真的送了给你。姊姊,你带我去换换衣服,好不好?”那农女心地甚好,见玉燕美貌可爱,本就极愿相助,再得一枚金钏,自是大喜,推辞几次不得,便收下了,当即扶著玉燕,到碾坊上面的阁楼中去更换衣衫。阁楼上堆满了稻谷和米筛、竹箕之类的农具。那农女手头原有几套旧衣衫正在缝补,只是那小伙子一来,早就抛在一旁,不再理会,这时正好合玉燕之用。那农家青年畏畏缩缩的偷看段誉,不敢开口,段誉笑道:“大哥,你贵姓?”那青年道:“我……我贵姓金。”段誉道:“原来是金大哥。”那青年道:“不是的,我叫金阿二,金阿大是我哥哥。”段誉道:“嘿,是金二哥。”刚说到这里,忽听得马蹄之声,十余骑急奔而来,段誉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说道:“王姑娘,敌人追来啦!”; H9 a* p& O4 M& b# H
  玉燕在那农女相助之下,刚除下上身衣衫,绞干了湿衣,正在拭抹,那马蹄之声,她也听到了,心下惶惑,没做理会处,但听得这几乘马来得好快,片刻间直到了门外,有人叫道:“这匹马是咱们的,那小子和妞儿躲在这里。”玉燕和段誉一在楼上,一在楼下,同时暗暗叫苦,心中均想:“将马牵进碾坊来便好了。”但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板门,三四个西夏武士闯了进来。段誉一心保护玉燕,飞步上楼。玉燕不及穿衣,只得将一件湿衣挡在胸前。段誉惊道:“对不起,冒犯了姑娘,失礼,失礼。”玉燕急道:“怎么办啊?”只听得一名武士问金阿二道:“那小姐儿是在上面么?”金阿二道:“你问人家姑娘作啥事么?”那武士砰的一举,打得他跌出丈余。金阿二性子甚是倔强,破口大骂。那农女叫道:“阿二哥,阿二哥,勿要同人家寻相骂。”她关心爱侣,下楼相劝,不料那武士单刀一挥,已将金阿二的脑袋劈成了两半。那农女一吓之下,从木梯上骨碌碌的滚了下来,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狞笑道:“这小妞儿自己送上门来。”嗤的一声,已撕破了她的衣衫。那农女伸手在他脸上狠狠一抓,登时抓出五条血痕。那武士大怒,使劲一掌,打在她的胸口,只打得她肋骨齐断,立时毙命。
' F2 m$ U2 D! K7 T  A! r  段誉听得楼下惨呼之声,探头一看,见这对农家青年男女霎时间死于非命,十分难受,暗道:“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们双双惨亡。”见那武士抢步奔将上来,忙将木梯向外一推。木梯本是虚架在楼板之上,被段誉一推之下,向外倒去。那武士轻轻一纵,抢先跃在地下,伸手接住了木梯,又架到楼板上来。段誉又欲推,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扬,一枝袖箭向他射来。段誉不会躲避暗器,扑的一声,那袖箭钉入了他的左肩。第一名武士乘著他手按肩头,已架好木梯,一步三级的窜了上来。
+ a) \# W) j3 b& k4 d% ?  玉燕坐在段誉身后的谷堆上,见到这武士出掌击死农女,以及在木梯纵下窜上的身法,说道:“你用左手食指,点他小腹‘下脘穴’。”段誉在大理学那一阳指神功和六脉神剑之时,于人身的各个穴道,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一听玉燕呼叫,已见那武士的左足已踏上了楼头,其时哪有余裕多想,一伸食指,便往他小腹的“下脘穴”点去。那武士这一窜之际,小腹间门户洞开,他大叫一声,向后直摔出去,从半空摔了下来,立时便即毙命。段誉没想到自己这一指之力,竟是如此厉害,不由得也自呆了,只见一名满腮虬髯的西夏武士,舞著一柄大砍刀护住全身,又蹬著木梯抢了上来。段誉急问:“点他哪里?点他哪里?”玉燕惊道:“啊哟,不好!”) I4 }5 S- `  c8 {& L$ X  `# B
  段誉道:“怎么不好?”玉燕道:“他舞刀护住全身穴道,你若出手点他胸口的‘膻中穴’,手指没碰到穴道,手臂已先给他砍下来了。”其间情势何等紧急,玉燕刚说得这几句话,那虬髯武士已抢到了楼头,段誉一心只想维护玉燕周全,也不及多想自己的手臂会不会被砍,右手一伸,运出内劲,伸指往他胸口“膻中穴”点去。那武士举刀向他手臂砍来,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仰面翻跌下去,胸口一个小孔之中,鲜血激射而出,射得有两尺来高。玉燕和段誉都是又惊又喜,谁也没料到这一指之力,竟是如此厉害。要知段誉内功深湛,举世已罕有其匹,而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更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功夫,所欠者只是他不会运用而已,得玉燕这么一指点,所发出来的威力,比之枯荣大师、鸠摩智、延庆太子等一流高手,或者尚有过之。
3 _3 B  ^/ H+ [5 j& T  顷刻之间,他以指力连毙两人,其余的武士便不敢再上楼来,大家聚在楼下商议。玉燕道:“段公子,你将肩头的袖箭拔了去。”段誉大喜,心想:“她居然也关怀到我肩头的箭伤。”伸手一拔,将袖箭起了出来。这枝箭深入寸许,已碰到了肩骨,这么用力一拔,原是十分疼痛,但他心喜之下,并不如何在意,说道:“王姑娘,他们又要攻上来了,你想如何对付才是?”一面说,一面转头向著玉燕,蓦地见到她衣衫不整,急忙回头,说道:“对不起。”玉燕羞得满脸通红,偏又无力穿农,灵机一劲,便去钻在稻谷堆里,将谷子一直堆到头边,只露出了一个头,笑道:“不要紧了,你转过头来吧。”段誉慢慢侧身,心下暗自提防,只要见到她衣衫不甚妥贴,便立即转头相避。正转过半边脸孔,一瞥眼间,只见窗外有一名西夏武士站在马鞍之上,探头探脑的要跳进屋来,忙道:“这里有敌。”玉燕心想:“不知这人的武功家数如何。”说道:“你用袖箭投他。”段誉依言扬手,将那枝袖箭掷了出去。他于发射暗箭一道,那是全然的外行,这枝袖箭掷出去时没半点准头,离那人的脑袋少说也有两尺,那武士本来不用闪避。只是段誉这一掷之势手劲太强,将一技小小的袖箭掷得呜呜声响,那武士吃了一惊,矮身相避,在马鞍上缩成了一团。
5 [6 Z0 ]6 g' ~( i. _3 L  玉燕伸长头颈,瞧得清楚,说道:“他是西夏人摔角相扑的名手,你不用理会,让他扭住你,使掌在他天灵盖上一拍,就赢了。”段誉道:“这个容易。”慢慢走到窗口,只见那武士涌身一跃,撞破窗格,冲了进来。段誉叫道:“你上来干什么?”那武士不懂汉语,瞪眼相视,左手一探,已扭住段誉胸口。这人身手也真快捷,这一扭之后,跟著便是一举,将段誉的身子举在半空。段誉反手一掌,啪的一声,击在他的脑门之上。那武士本想将段誉往楼板上重重一摔,摔他个半死不活,不料段誉这一掌下来,早将他击得头骨碎裂而死。段誉从来没杀过人,今日为了保护玉燕,举手之间连毙三人,不由得心中发毛,越想越是害怕,大声叫道:“我不想再杀人了,要我再杀人是下不了手啦,你们快快走吧!”用力一推,将这个摔角名家的尸身抛了下去。追寻到碾坊来的西夏武士共有十五人,死了三个之后,尚余一十二人。这十二人中有四个是一品堂的高手,其余八人则是力强身壮的寻常战士。那四名高手两个是汉人,一个是西域人,另一个是西夏人。四个人见段誉的武功一会儿似乎是高强无比,一会儿又似幼稚可笑,当真说得上“深不可测”。这四人武功既高,便都不肯轻举妄动,四人聚在一起,轻声商议进攻之策。那八个西夏武士却另有计较,拨拢碾坊中的稻草,便欲纵火。
  P" O3 r9 m% m: M; O  玉燕惊道:“不好了,他们要放火!”段誉顿足道:“那怎么办?”眼见那碾坊的大水轮被溪水推动,不停的转将上来,又转将下去,他心中也如水轮之转,环回不休。只听得一个汉人道:“大将军有令,那小姑娘学识渊博,须当生擒,不可伤了她的性命,暂缓纵火。”随又提高声音叫道:“喂,小杂种和那个小姑娘,快快下来投降,否则咱们可要放火了,将你们活活的烧成两只烧猪。”他连叫三遍,段誉和玉燕只是不睬。那人取过火熠,点燃了一把稻秸,举在手中,说道:“你们再不降服,我便生火。”说著将火种一扬一扬,作势要投到稻草堆中。
( d; H3 J# u% w  段誉见情势危急,说道:“我去攻他个措手不及。”跨步踏上了水轮。那水轮硕大无朋,直径几达两丈,段誉一踏上水轮,双手抓住轮上木片,随著轮子的转动,慢慢下降。那汉人正在大呼小叫,命段誉和玉燕归服,不料段誉已悄悄从阁楼上转了下来,伸出手指,便往他背心点去。他用的是六脉神剑中少阳剑的剑法,原应一袭得手,哪知道他向人偷袭,自己先已提心吊胆,气势不壮,这真气内力,便发不出来,须知他内力虽强,只因不懂武功,收发之际,往往要碰一个凑巧,这一次便发不出劲。那人只觉得背心上有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一下,回过头来。见是段誉正在向自己指手划脚。
3 P, d/ n4 I* g  那人亲眼见到段誉连杀三人,见他右手乱舞乱挥,又在使什么邪术,心中也是颇为忌惮,急忙向左跃开一步。段誉又出一招,仍是无声无息,丝毫不见威力。那人喝道:“好小子,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左手箕张,向他顶门抓了过来。段誉身子一缩,攀住水轮,便被轮子带了上去。那人一抓发出,噗的一声,木屑纷飞,在水轮的叶子上抓了一个大缺口。玉燕道:“你若再和他相斗,只须绕到他的背后,攻他背心第七椎节之下的‘至阳穴’,他便要糟。这人是晋南虎爪门的弟子,他的功夫练不到至阳穴。”段誉喜道:“那好极了!”攀著水轮,又降到碾坊大堂。这一次众人都有了提防,不等段誉双足著地,便有三人同时出手擒他。段誉右手连摇,道:“在下寡不敌众,好汉打不过人多,我只要斗他一人。”说著斜身侧进,踏著“凌波微步”的步子,闪得几闪,已欺到那汉人高手的身后,喝一声:“著!”一指点出,嗤嗤声响,正中他的“至阳穴”,那人哼也不哼,扑地即死。
0 G" L) I/ c0 `3 U6 p* i% T( q+ @/ ?  段誉杀了一人,想要再从水轮升到玉燕身旁,却已来不及了,一名西夏武士执刀拦住了他的退路,从后一刀劈来。段誉叫道:“啊哟,糟糕,鞑子断了我的后路。四面受敌,我命休矣。”向左斜跨,敌人的一刀便砍了个空。碾坊中十一个人登时将他团团围住,各人刀剑齐施,其中三名高手更是了得,随便击中他一拳一掌,段誉都是难以活命。他口中大叫:“王姑娘,我跟你来生再见了。段誉自身难保,只好先去黄泉路上等你。”他口中大呼小叫,脚下的凌波微步步法却是巧妙无比。玉燕看得出了神,问道:“段公子,你脚下走的可是‘凌波微步’么?我只闻其名,不知其法。”$ q( a1 m, v9 |; }/ y; t
  段誉喜道:“是啊,是啊,姑娘要瞧,我便从头至尾演一遍给你看,不过能否演得到底,却要看我脑袋的造化了。”当下将从石穴铜镜上学来的步法,从第一步起走了起来。那十一个人飞拳踢脚,挥刀舞剑,竟是没法沾得上他的一片衣角。十一个人哇哇大叫:“喂,你拦住这边!”“你守东北角,下手不可容情。”“啊哟,不好,小王八蛋从这里溜出去了。”段誉前一脚、后一步,在水轮和杵臼旁乱转。玉燕虽然聪明,但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叫道:“你躲避敌人要紧,不用演给我看!”段誉道:“此刻不演,我一命呜呼之后,你可见不到了。”  n8 C9 K, j! j* _: q
  这时段誉不顾自己生死,从头至尾,将这套“凌波微步”演给玉燕观看,他哪知痴情人也正有痴情之福,他若是见敌人攻来,再以巧妙步法闪避,一来他不懂武功,对方高手出招虚虚实实,变化难测,他如存心闪避,定然是闪避不了;二来敌人共有十一个之多,八名西夏武士已是极难抵挡,何况另有三名武学高手?躲得了一个,躲不开第二个,躲得了两个,躲不开第三个。可是他自管自的踏步,于敌人的行止全不理睬,变成十一个敌人个个向他追击。这“凌波微步”的步子,每一步都是踏在别人决计意想不到的所在,眼见他左足向东跨出,不料踏实之时,身子却已在西北角上。十一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的招数,倒是在自己人打自己人,其余十分之一,则是落了空。
3 c% p( I" w! p, _+ d+ \  要知阿甲、阿乙见到段誉站在水轮之旁,拳脚刀剑都是向他招呼,而阿丙、阿丁、阿戊、阿己,兵刃的招数自也是递向他所处的方位。段誉身形闪处,突然转向,乒乒乓乓,叮当呛琅,阿甲、阿乙、阿丙、阿丁……许多人的兵刃都交在一起,你挡架我,我挡架你。有几名西夏武士手脚稍慢,反为自己人所伤。
- K+ a; D# B+ j- }' w. f; m  玉燕只看得数招,便已知其理,叫道:“段公子,你的脚步甚是巧妙繁复,一时之间我瞧不清楚。最好你踏完一遍,再踏一遍。”段誉道:“行,你吩咐什么,我无不依从。”堪堪那八八六十四卦的方位踏完,他又从头走了起来。玉燕寻思:“段公子性命暂可无碍,只是咱们如何方能脱此困境?我上身无衣,真是羞也羞死了。我中毒后半点力气也无,唯有设法指点段公子,让他将那十一个敌人一一击毙。”当下不再去看段誉的步法,细细端详十一人的武功家数。那八名西夏武士的功夫分作两派,都源自中原外门的武功,那汉人和西夏好手的家数也瞧了出来,只是那西域人忽尔呆若木鸡、忽尔动如脱兔,倒是捉摸他不定。她正瞧著这西域人的脚法,想从他步伐之中探寻来源,忽听得喀的一声响,有人将木梯搁到了楼头,一名西夏武士又要登楼。
0 P# H. D2 K/ o- D  N: b$ {3 l  原来十一人久战段誉不下,领头的西夏人便吩咐下属,先将玉燕擒住了再说。玉燕吃了一惊,叫声:“啊哟!”段誉抬起头来,见到那西夏武士登梯上楼,忙问:“打他哪里?”玉燕道:“抓‘志堂穴’最妙!”段誉大步上前,一把抓到他后腰的“志堂穴”,也不知如何处置才好,随手便是一掷,说也凑巧,这一掷之下,正好将他投入了碾米的石臼之中,老大一个石杵被水轮带动著一直不停,一杵一杵的击入石臼,臼中的壳粒早已成极细米粉,但无人照管,石杵仍是如常下击。那西夏武士身入石臼,石杵击将下来,砰的一声,早打得他脑浆迸裂,血溅米粉。
2 q3 F- \% C1 x: d  那西夏高手不住催促,另有三名西夏武士争先往梯上爬去。玉燕叫道:“一般办理。”段誉伸手一抓,便又抓住了一人的“志堂穴”,使劲一掷,又将他抛入了石臼。这一来是有意抛掷,用劲反不如上次的恰到好处,石杵落下时,打在那人的脚上,惨呼之声动人心魄,竟是一时不得便死。段誉呆得一呆,另外两名西夏武士已从梯级爬了上去。段誉惊道:“使不得,快退下来。”左手手指乱指乱点,不料他心中惶急,真气激荡,六脉神剑的威力发了出来,嗤嗤两剑,戳在两人的背心,登时从空中摔下。2 a% ~1 q6 Y, r* B  i; U- P. _
  那三个高手见段誉空手虚点,便能杀人,这种功夫实是闻所未闻。他三人不知段誉这门功夫未曾练到从心所欲的地步,真要使时,未必能够,情急之下误打误撞,却往往见功。三人越想越怕,都是颇有怯意,但说就此退去,却是心有不甘。三人都是一品堂中的高手,众人联手,竟被一个雏儿莫名其妙的吓退,以后如何做人?
6 d' z! C8 @& j2 H0 n3 h  玉燕居高临下,对大堂中的战斗瞧得清清楚楚,见敌方剩下的虽只七人,然其中三人却是极为了得,尤其那西夏人吆喝指挥,隐然是这一批人的首领,便道:“段公子,你先去杀了那穿黄衣、头戴皮帽之人,要设法打他后脑的‘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段誉道:“很好。”向他冲了过去。那西夏人暗暗心惊:“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正是我的罩门所在,这小姑娘怎地知道?”眼见段誉冲到,单刀横砍,不让他近身。段誉连冲数次,不但无法走到他的身后,险险反被他单刀所伤,叫道:“王姑娘,这人好生厉害,我走不到他的背后。”玉燕道:“那个穿灰袍的,罩门是在咽喉的‘人迎穴’。那个穿青衫之人,我瞧不出他武功家数,你向他胸口戳几指看。”段誉道:“很好!”伸指向他胸口点去。他这几指手法虽对,劲力全无,但那穿青衫的西域人如何知道?矮身躲了三指,待得段誉第四指点到,他凌空一跃,忽如一头苍鹰般从空中搏击而下,掌力雄浑,已将段誉全身都罩住了。段誉只感呼吸急促,头脑晕眩,闭著眼睛双手乱点,嗤嗤嗤嗤响声不绝,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脉神剑齐发,那西域人身中六洞,但来势不消,啪的一响,一掌击在段誉肩头。其时段誉全身真气鼓荡,这一掌来势虽猛,在他浑厚的内力抗拒之下,竟是伤他不得半分。- r/ y# v" w) Q% X* p/ v; l1 n$ G0 N% a
  玉燕却不知他不曾受伤,惊道:“段公子,你没事么?可受了伤?”段誉睁眼一看,见那西域高手仰天躺在地下,胸口小腹的六个小孔之中鲜血直喷,脸上神情狰狞,一对跟睛睁得大大的,恶狠狠的瞧著他,兀自未曾气绝。段誉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叫道:“我不想杀你,是你自己找上我来的。”他脚下仍是踏著凌波微步,在大堂中快步疾走,双手却不住的抱拳作揖,向余下的六个人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段誉和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请你们网开一面,这就出去吧。我……我……实在是不敢再杀人了。这……这……弄死这许多人,教我心中如何过得去?实在是太过残忍。你们快快退去吧,算是我段誉输了,求你们高抬贵手。”突然间一转身,忽见门边站著一个西夏武士,不知是何时进来的,这人中等身材,服色和其余的西夏武士一般无异,只是脸色腊黄、木无表情,就如是一个死人一般。段誉心中一寒:“这个是人是鬼?莫非……莫非……给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阴魂不散,冤鬼出现?”
6 R) G3 a' m+ m6 C; c3 X$ d  他想到这里,心中更是害怕,颤声道:“你……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那西夏武士挺身站立,既不答话,也不移动身子。段誉一斜身,抓住了身旁一名西夏武士的“志堂穴”,向那怪人掷了过去。那人微一侧身,砰的一声,那西夏武士的脑袋撞在墙上,头盖碎裂而死。段誉吁了口气,道:“你是人,不是鬼。”' n- V' x+ b9 U4 A3 H8 z" u1 @
  余下的三名西夏武士眼看己方人手越斗越少,均萌退意,一个人走向门边,便去推门。那西夏高手喝道:“干什么?”唰唰唰三刀,向段誉砍去。段誉已无斗志,眼前青光霍霍,那柄利刀不住的在面前晃动,随时随刻都会剁到自己身上,心中怕极,叫道:“你……你这般狠蛮,我可要打你的玉枕穴和天柱穴了,只怕你抵敌不住,我劝你还是乘早收兵,大家好来好散的为妙。”那人一咬牙,刀招越来越紧,刀刀不离段誉的要害。若不是段誉脚下也是加速移步,每一刀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 V, R+ |9 m1 {* R# P0 L8 C, i  那汉人高手最是狡猾,初时见到凶险,一直退居在后,此刻见段誉苦苦哀求,除了尽力闪避,再无还手余地,灵机一劲,走到石臼之旁,抓起两把打得极细的米粉,向段誉双眼掷了过去。段誉步法巧妙,这两下自是掷他不中,那汉人两把掷出,跟著又是两把,再是两把,大堂中米粉糠屑,四散飞舞,顷刻间如烟似雾。  g' @& }7 A& v. |: m; N  K
  段誉大声叫道:“糟糕,糟糕!我这可瞧不见啦!”玉燕也知情势十分凶脸,须知段誉在数大高手间安然无损,全仗那神妙无方的凌波微步。敌人向他发招攻击,始终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兵刃拳脚的落点和他身子间,总是有厘毫之差,现下大堂中米粉和糠屑飞得烟雾隐腾,众人任意发招,这一盲打乱杀,那便极可能打中在段誉身上,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如果众高手一上来便闭起眼睛,不理段誉身在何处,自顾自施展一套武功,早已将段誉砍成十七八块了。
  x8 K$ K0 P! y3 N. @  段誉双目被米粉蒙住了,睁不开来,狠命一跃,纵到水轮边上,攀著水轮的叶子,向上升高,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西夏武士已被那西夏高手乱刀误砍而死。跟著叮当两声,有人喝道:“是我!”另一人道:“小心,是我!”是那西夏高手和汉人高手刀剑相交,交手了两个回合,接著“啊”的一声曼长惨叫,最后一名西夏武士不知被谁一脚踢中要害,身子向门外飞出,临死时的叫喊,令段誉听著不由得毛骨竦然,全身发抖。他颤声说道:“喂喂,你们只剩下了三个人,何必再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向你们求饶,也就是了。”那汉人从声音中辨别方位,右手一挥,一枚钢镖向他射来。他辨认的方向所在本来甚是准确,但那水轮不停的转动,待得钢镖射到,轮子已带著段誉下降,啪的一响,铜镖将他袖子一角钉在水轮的叶子板上。段誉吃了一惊,心想:“我不会躲避暗器,敌人一发暗青子,我总是遭殃。”怯意一盛,手便软了,五指乏力,腾的一声便摔了下来。那汉人高手从迷雾中隐约看到,扑将上来便抓。段誉记得玉燕说过要点他“人迎穴”,但一来是在慌乱之中,二来他虽会辨认穴道,平时却素无习练,手忙脚乱的伸出手指去点他“人迎穴”,部位全然不准,既偏左、又偏下,竟然点中了他的“气户穴”。这汉人所练的武功与众不同,“气户穴”乃是笑穴,真气一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剑又一剑的向段誉刺来,口中却是嘻嘻、哈哈、嘿嘿、呵呵的大笑不已。那西夏高手问道:“容兄,你笑什么?”那汉人无法答话,只是大笑不已。那西夏人不明就里,怒道:“大敌当前,你弄什么玄虚?”那汉人道:“哈哈,我……这个……哈哈,呵呵……”向前一剑,直朝段誉背心刺去。段誉向左斜走,那西夏高手迷雾中瞧不清楚,正好也向这边撞来,两人一下子便撞了个满怀。
, d9 l3 Y$ I1 k# c  这西夏人是擒拿的名宿,一撞到段誉身子,反应快极,左手一翻,已扭住了段誉的胸口。他知道段誉之所长全在脚法,这一扭住,正是取胜的良机,右手抛去单刀,回过来又抓住了段誉的左腕。段誉大叫:“苦也,苦也!”用力挣扎,但那西夏人的手劲何等厉害,便如两只铁箍一般,抓住他的左腕和胸肌,却哪里挣扎得脱?那汉人瞧出便宜,挺剑便向段誉背心疾刺而下。那西夏人暗想:“不妙!他这一剑刺入数寸,正好取了敌人性命,但如他不顾义气,要独居其功,说不定刺入尺许,那便连我也刺死了。”当即拖著段誉,向后退了一步。那汉人笑声不绝,抢上一步,欲待伸剑再刺,突然砰的一声,水轮叶子击在他的后脑,将他打得晕了过去。他人虽晕去,呼吸未绝,仍是哈哈哈的笑个不止,但有气无力,那笑声便十分诡异。水轮缓缓转去,第二片叶子砰的一下,又在他胸口撞了一下,他的笑声又轻了几分,撞到七八下时,那“哈哈,哈哈”之声,便如是梦中打鼾一般。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誉,左手不住的加劲,要将他扭得呼吸艰难,然后或杀或擒,段誉左手向前乱戳,都是戳在空处。1 L+ @7 W  S! i5 G2 H
  玉燕见段誉被那西夏高手以擒拿法扭住,无法脱身,心中焦急之极,想要上前救援,却是中毒后全身肢体不再听自己使唤,复是举手抬足也十分艰难,更不用说想救人了。又想这大门之旁,尚有一名神色可怖的西夏武士站著,只要他随手一刀一剑,段誉立时毙命,她惊惶之下,大声叫道:“你们别伤段公子性命,我……我跟你们去便是。”: o3 n: C; V' h8 d# A
  这时段誉心中也是十分的害怕,拼命伸指乱点,其实他若是镇定从事,全身放松,他体内的朱蛤神功自会吸取那西夏高手的内力,时间稍久,便能使敌人功力自散,偏生他在惊恐之中将内力都聚集到右手的五根手指上去,而每一指却又都点到了空处。他只感胸口的压力越来越重,渐渐的喘不过气来,正危急间,忽听嗤嗤数声,那西夏高手“啊”的一声轻呼,说道:“好本事,你终于点中了我的……我的玉枕……”双手渐渐放松,脑袋慢慢垂了下来,倚著墙壁而死。段誉大奇,板过他身子一看,果见他后脑“玉枕穴”上有一小孔,鲜血泊泊流出,这伤痕正是自己六脉神剑所创。他一时想不明白,不知自己在紧急关头中功力凝聚,一指点出,真气冲上墙壁,反弹过来,击中那西夏高手的后脑背心。段誉一共点了数十指,反击在对方背后各处的力道不关痛痒,盖那西夏人功力既高,而这真气的反弹之力又已大为减弱,可说损伤不到他分毫,但那“玉枕”、“天柱”两穴却是他的罩门所在,最是柔嫩。真气一撞,立时送命。2 O8 E! p6 ^9 N0 R8 ?! [; y
  段誉又惊又喜,放下那西夏人的尸身,叫道:“王姑娘,王姑娘,敌人都打死了!”他却忘了门边尚有一人。忽听得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未必都死了!”段誉一怔之下,回过身来,见是那个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心想你武功不高,我一抓你的“志堂穴”便能杀你,便笑道:“老兄快快去吧,我决计不能杀你。”那人道:“你有杀我的本领么?”语气之间,十分傲漫。段誉实在不愿再多杀伤。抱拳说道:“在下未必是阁下对手,请你手下留情,饶过我吧。”2 ]7 I( Y: T( c/ c1 C
  那西夏武土道:“你这几句话说得嬉皮笑脸,绝无求饶的诚意。段家一阳指和六脉神剑名驰天下,再得这位姑娘指点要诀,那还不是当世第一高手么?在下领教你的高招。”他这几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平平吐出,既无轻重高低之别,亦无抑扬顿挫之分,听来十分的不惯,想来他是外国人氏,既识汉语,遣词用句倒是不错,那声调就显得十分的别扭了。段誉心道:“听这人的谈吐,倒不是寻常的武人,我还是不要动手的好。”要知他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杀了这许多人,实是逼得他无可奈何,说到打架动手,当见是能免则免,于是一揖到地,诚诚恳恳的道:“阁下指责甚是,在下求饶之意不敬不诚,这里谢过。在下从未学过武功,适才伤人,尽属侥幸,但得茍全性命,已是心满意足,如何还敢逞强争胜?”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道:“你从未学过武功,却在扬手之间,尽歼西夏一品堂中的四位高手,又杀武士一十一人。倘若学了武功,天下武林之中,还有噍类么?”段誉自东至西的扫视一遍,但见大堂中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身上染满了血污,不由得心中难过之极,掩面道:“怎……怎么我杀了这许多人?我……我实在不想杀人,那怎么办?怎么办?”那人冷笑数声,斜目睨视,瞧他这几句话是否出于本心。段誉垂泪道:“这些人家中都有父母妻儿,不久之前个个还都如生龙活虎一般,却都给我害死了,我……我……如何对得起他们?”说到这里,不禁捶胸大恸,泪如雨下,呜呜咽咽的道:“他们未必想要杀我,只不过奉命派遣,前来拿人而已,我跟他们素不相识,焉可遽下毒手?”' _0 m. S! E&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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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力抗强敌4 t  T4 a* m5 q+ W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你假惺惺的猫哭老鼠,就想免罪么?”段誉收泪道:“不错,人也杀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益?我得好好将这些尸首埋葬了才是。”玉燕心想:“这十多具尸首一一埋葬,不知要花多少时候。”叫道:“段公子,只怕敌人又再来玫,咱们及早远离的为是。”段誉道:“是,是!”转身便要上梯。" ^+ P! x1 y8 {& R0 ?' Y1 D
  那西夏武士道:“你还没杀我,怎地便走?”段誉摇头道:“我不能杀你,再说,我也不是你的对手。”那人道:“咱们没打过,你怎知不是我对手?那位王姑娘将‘凌波微步’传了给你,嘿嘿,果然的与众不同。”段誉本想要说“凌波微步”并非玉燕所授,但转念一想,这种事何必和外人多说,只道:“是啊,我本来不会什么武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点,方脱大难。”那人道:“很好,我等在这里,你去请她指点杀我的法门。”段誉道:“我不要杀你。”那人道:“你不要杀我,我便杀你。”说著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突然之间,大堂中白光闪劲,丈余圈子之内,全是刀影。段誉只踏出一步,便给刀背在肩头上重重敲上一下,“啊”的一声,脚步踉跄。他脚步一乱,西夏武士立时乘势直上,单刀的刃锋已架在他的颈中,段誉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有一动不动。7 F8 M( d/ ?/ b5 I$ ?7 B
  那人道:“你快去请教你的师父,瞧他用什么法子来杀我。”说著一收刀,飞起一脚,砰的一下,便将段誉踢出一个跟斗,一头撞在一只木桶上,额角上登时鲜血长流。
- W9 d+ j7 ?3 k3 j3 s  玉燕道:“段公子,快上来。”段誉道:“是!”攀梯而上,回头一看,只见那人收刀而坐,脸上仍是这么一股僵尸般的木然神情,显然是浑不将他当作一回事,决计不会乘他上梯时在背后偷袭,段誉上得阁楼,低声道:“王姑娘,我打他不过,咱们快想法逃走。”玉燕道:“他守在下面,咱们逃不了的。你去拿了这件衫子过来。”段誉道:“是!”伸手取过一件那农家女留下的旧衣。玉燕道:“闭上眼睛,走过来。好!停住。给我披在身上,不许睁眼。”段誉一一照做,他原是个志诚君子,对玉燕又是当地天神一般崇敬,自是丝毫不敢违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体,一颗心不免怦怦而跳。
6 @! c1 q( F, }9 ~" O; d  玉燕待他给自己披好衣衫,道:“行了。扶我起来。”段誉没听到她可以睁眼的号令,仍是紧紧闭著双眼,连半点光芒也没瞧见,听她讲“扶我起来”,便伸出手去,不料右手伸将出去,一下子便碰到玉燕的脸蛋,只觉手掌中柔腻滑嫩,不禁吓了一跳,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玉燕当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时,早已羞得双颊通红,这时给他伸掌在自己脸上抚摸,更是害羞,道:“喂,我叫你扶我起来啊!”段誉道:“是!是!”眼睛既是紧紧闭住,一双手就不知摸向哪里的好,生怕碰到她的身子,那便罪孽深重,不由得手足无措,十分狼狈。玉燕心中紧张。隔了良久,才想到要他睁眼,道:“你怎么不睁眼?”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大堂中嘿嘿冷笑,道:“我叫你去学了武功前来杀我,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段誉一睁眼,见到玉燕玉颊如火,娇羞不胜,早是痴了,怔怔的凝视著她,对西夏武士的那几句话,全没听在耳里。玉燕道:“你扶我起来,坐在这里。”段誉忙道:“是,是!”诚惶诚恐的扶著她身子,让她坐在一张板凳上。玉燕双手拉著身上衣衫,低头凝思,过了良久,说道:“他故意不露自己的武功家数,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打败他。”段誉道:“他很厉害,是不是?”玉燕道:“适才他跟你动手,共使了一十七种不同派别的武功。”段誉奇道:“什么?只这么一会儿,便使了十七种不同的武功?”, p" `. l0 l2 D# P! c5 i2 u, S
  玉燕道:“是啊!他刚才使单刀圈住你,东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一刀,是广西黎山涧黎老汉的柴刀十八路;回转而削的那一刀,又变作了江南史家的‘回风拂柳刀’。他连使一十四刀,共是一十四种派别的刀法,后来反转刀背在你肩头击上一记,这是宁波天童寺心观老和尚所创的‘慈悲刀’,只制敌而不杀人。他用刀架在你颈中,那是本朝金刀杨老令公上朝擒敌的招数,是‘后山三绝招’之一。最后飞脚踢了你一个跟斗,那是西夏人摔角的法门。”玉燕一招一招的道来,当真是如数家珍,尽皆说明其源流派别,段誉听著却是一窍不通,瞪目以对,无置喙之余地。( @9 E+ `0 n+ H/ x/ R5 J( [  ?( o( S
  玉燕侧头想了良久,道:“你是斗他不过的,自己认输了吧。”段誉道:“我早就认输了。”提高声音说道:“喂,我是无论如何打你不过的,你肯不肯就此罢休?”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饶你性命,那也不濉,只须依我一件事。”段誉道:“什么事?”那人道:“自今而后,你一见到我面,便须爬在地下,向我咚咚咚磕三个响头,高叫一声:‘大老爷饶了小的狗命。’”% U( u1 H) o3 g- ~
  段誉一听,气往上冲,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要我向你磕头哀求,再也休想,你要杀,现下就杀便是。”那人道:“你当真不怕死?”段誉道:“怕死自然是怕的,可是每次见到你便跪下磕头,那还成什么话?”那人冷笑道:“见到我便脆下磕头,也不见得如何委曲了你。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你见了我是否要跪下磕头?”段誉道:“见了皇帝磕头,那又是另一回事。这是行礼,可不是求饶。”) f* e8 }( |- ?' W6 V8 p3 O
  玉燕听那西夏武士说什么“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不禁心中一凛:“怎么他也说这种话?”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说来,我这个条款你是不答应的了?”段誉摇头道:“对不起之至,歉难从命,万乞老兄海涵一二。”那人道:“好,你下来吧,我一刀杀了你。”段誉向玉燕瞧了一眼,心下很是难过,道:“你定要杀我,那也无法可想,不过我也有一件事相求。”那人道:“什么事?”段誉道:“这位姑娘身中奇毒,肢体乏力,不能行走,请你行个方便,将她送回太湖中曼陀山庄她的家里。”那人哈哈一笑,道:“我为什么要行这个方便?西夏征东大将军颁下将令,是谁擒到这位博学多才的才女,赏赐黄金千两、官封万户侯。”段誉道:“这样吧,我写下一封书信,你将这位姑娘送回她家中之后,可持此书信,到大理国去取黄金五千两,万户侯也是照封不误。”那人哈哈大笑,这:“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是什么东西?凭你一封书信便能给我黄金五千两、官封万户侯?”段誉知他不信,一时无法可施,道:“这……这个怎么办?我一死不足惜,若让小姐流落此处,身入匪人之手,我可是万死莫赎了。”玉燕听他说得真诚,不由得心中也有些感动,大声向那西夏人道:“喂,你若是待我无礼,我表哥来给我报仇,搞得你西夏国天翻地覆、鸡犬不安。”那人道:“你表哥是谁?”玉燕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姑苏慕容’的名头,想来你也听见过。‘以彼之这,还施彼身’,你待我不客气,他会加十倍的待你不客气。”
" {1 r# }' e) ~( i* U% k" S5 j  那人嘿嘿冷笑,道:“姑苏慕容公子是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子,浪得虚名,有什么真实本领?他便是不来找我,我也正要去找他较量较量。”玉燕摇头道:“你万万不是我表哥的对手,劝你还是及早回归本国的好。再说你要是伤了这位段公子的性命,我也会请我表哥找你报仇。须知段公子本来早可自行脱身,完全是为了助我,这才陷身此处。喂,军爷,你尊姓大名啊?敢不敢说与我知晓。”
. K: G, g* n3 |/ }  那西夏武士道:“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玉燕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国姓。”那人道:“岂但是国姓而已?精忠报国、吞辽灭宋,西除吐蕃、南并大理。”段誉道:“哈,哈,你志向倒是不小。李延宗啊李延宗,我跟你说,你精通各派绝艺,要练成武功天下第一,那倒不是难事,但要统一天下,并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办到。”玉燕道:“就说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够。”李延宗道:“何以见得?要请姑娘指教。”玉燕道:“当今之世,单是以我所见,便有二人的武功在你之上。”李延宗踏上一步,仰起了头,问道:“是哪二人?”玉燕泛:“第一位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乔帮主。”李延宗哼了一声,道:“名气虽大,未必名副其实。第二位昵?”玉燕道:“第二位便是我的表兄,江南慕容复慕容公子。”李延宗摇了摇头,道:“也未必见得。你将乔峰之名排于慕容复之前,是为公为私?”玉燕道:“什么为公为私?”李延宗道:“若是为公,那因你以为乔峰的武功,是在慕容复之上;若是为私,则因慕容复与你有亲戚之谊,你让外人排名在先。”玉燕沉吟半晌,道:“为公为私,都是一样。我自是盼望我表哥胜过乔帮主,但眼前可还不能。”李延宗冷笑道:“眼前虽还不能,但将来你表哥技艺日进,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了。”玉燕叹了一口气,道:“那还是不成。到得将来,武功天下第一的,大概便是这位段公子了。”/ V. l7 o- h- ^' J
  李延宗仰天打个哈哈道:“你倒会说笑。这书呆子不过得你指点,会了一门‘凌波微步’,一时之间茍全性命则可,难道靠著抱头鼠窜、龟缩逃生的本领,便能得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么?”玉燕本想说道:“他这凌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内力雄浑,根基厚实,当然无人可及。”但转念一想:“这人似乎心胸狭窄,我若照实说来,只怕他非杀了段公子不可。我且激他一激。”说道:“他若肯听我指点,习练武功,那么三年之后,武功天下第一的境界或许未必能够达到,要胜过阁下,却是易如反掌。”李延宗道:“很好,我信得过姑娘之言,与其留下个他日的祸胎,不如今日一刀杀了。段公子,你下来吧,我要杀你了。”玉燕大吃一惊,没想到弄巧反拙,此人竟不受激,只得冷笑道:“原来你是害怕,怕他三年之后胜过了你。”李延宗道:“你使激将之计,要我饶他性命,嘿嘿,我李延宗是何等样人,岂能轻易上你之当?要我饶命不难,我早有话在先,只须每次见到我磕头求饶,我决不杀他。”玉燕向段誉瞧瞧,心想磕头求饶这种羞耻之事,他是决计不肯做的,为今之计,只有死中求生,低声道:“段公子,你手指中的剑气,有时灵验,有时不灵,那是什么缘故?”段誉道:“我不知道。”玉燕道:“你最好奋力一试,有剑气刺他右腕,先夺下他的长剑,然后紧紧抱住他,跟他拼个同归于尽。那日在曼陀山庄,你制服平妈妈救我之时,便是用这法门。”4 c; o3 c* O2 ]/ d% h
  原来玉燕见这李延宗的武功实在太过厉害,要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教段誉一套武功用来克敌制胜,那是万万不能,但想起那日段誉制服平妈妈,全仗体内有一股吸人真气的劲力,只要能和李延宗肢体相接,这套本事或能奏效,也未可知。段誉点了点头,心想除此之外,确也更无别法,只是这法门毫无把握,总之是凶多吉少。于是整理了一下衣衫,笑道:“王姑娘,在下无能,不克护送姑娘回府,实深惭愧。他日姑娘荣归宝府,与令表兄成亲大喜,勿忘了在曼陀山庄在下手植的那几株茶花之旁,浇上几杯酒浆,算是在下喝了你的喜酒。”
- I: [/ E! ^; R3 S/ ^  玉燕听到他说起自己将来可与表哥成亲,自是欢喜,但见他这般的出去让人宰割,心下也是不忍,凄然道:“段公子,你的救命之恩,王玉燕决不敢忘。”段誉心想:“与其将来眼睁睁的瞧著你和慕容公子成亲,那时候我妒忌发狂,内心煎熬,难以活命,还不如今日为你而死,落得个心安理得。”当下回头向玉燕微微一笑,一步步从梯级上走了下去。玉燕瞧著他的背影,心想:“这人好生奇怪,在这当口,居然还笑得出?”0 A- }7 N# p& s; ^8 x
  段誉走到楼下,向李延宗瞧了一眼,说道:“李将军,你既非杀我不可,这就动手吧!”说著一步踏出,跨的正是“凌波微步”。李延宗单刀舞动,唰唰唰三刀砍去,用的更是另外三种不同派别的刀法。天下兵刃之中,以刀法派别家数最多,他使的是单刀,倘若真的博学,便是连使七八十招,也不致将哪一门哪一派的刀法重复使到第二招。段誉这“凌波微步”一踏出,端的是变幻精奇。李延宗要采用刀势将他圈住,好几次明明已将他围入圈中,不知怎的,他竟又如鬼似魅的跨出了圈外。玉燕见段誉这一次居然能支持下去,心下多了几分指望,只盼他奇兵突出,险中取胜。7 v7 N$ L$ P3 w# D
  段誉暗运功力,要将真气从右手五指中迸指出去,但那真气每次总是及臂而止,莫名其妙的缩了回去。须知他以绝顶难得的奇遇,体内积蓄了当世数大高手的内力,若说要运用自如,他从未学过武功,如何能这般容易?总算他的“凌波微步”已走得熟极而流,李宗延的刀法再快,也始终砍不到他身上。5 w8 N7 u  S; r. S* w  `* f) g) h
  李延宗曾眼见他以古古怪怪的指力击毙西夏高手,此刻见他又在指指划划、装神弄鬼,不知他是内力使不出来,还道这是行使邪术之前的一种法门,心想他各种法门做齐,符咒念完,这种杀人于无形的邪术便要使出来了,心中也不禁暗暗发毛,寻恩:“这人除了脚法奇异之外,武功平庸之极,只是邪术厉害,我须当在他使邪术之前杀了他才好。但刀子总是砍他不中,那便如何?”他心思十分机灵,一转念间,已有计较,突然间回手一掌,击在水轮之上,将木叶子拍下一大片来,左手一抄,提在手中便向段誉脚上掷去。段誉行走如风,这一片木板自是掷他不中,但李延宗拳打掌劈,将大堂中各种家生器皿、竹箩米袋,打得乱成一团,一件件都投到段誉脚边。: V  ^& J( S* C4 S' L' |5 Y
  大堂中本已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十余具死尸,再加上这许多破烂的家生,段誉哪里还有落足之地?他那凌波微步全仗进退飘逸,有如风行水面,自然无碍,现在每一步跨出去,总是有物件阻脚,不是绊上一绊,便是踏上死尸的头颅身子,这“飘行自在”、“有如御风”的要诀,哪里还做得到?他知道今日之事,已是凶险无比,只要慢得一慢,立时便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仍是按照脚法,如平时一般的行走,至于一脚高、一脚低,脚底下发出什么怪声、足趾头踢到什么怪物,那是全然不顾了。玉燕也瞧出不对,叫道:“段公子,你快出了大门,自行逃命吧,在这地方跟他相斗,立时有性命之忧。”段誉道:“姓段的除非给人杀了,那是无法可想,只教有一口气在,自当保护姑娘周全。”李延宗冷笑道:“你这人武功脓包,居然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多情种子,对王姑娘这般情深爱重。”段誉摇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人物,我段誉一介凡夫俗子,岂敢说什么情、谈什么义?她瞧得起我,肯随我一起出来去寻她表哥,我便须报答她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她跟你出来,是去寻她的表哥慕容公子,那么她心中压根儿便没你这号人物,你如此痴心的妄想,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_$ m8 s( r$ t1 D# G1 m
  段誉并不动怒,一本正经的道:“你说我是癞蛤蟆,王姑娘是天鹅,这比喻极是得当。不过我这头癞蛤蟆与众不同,只求向天鹅看上几眼,心愿已足,别无他想。”李延宗听他说“我这头癞蛤蟆与众不同”,实是忍俊不禁,更是纵声大笑,所奇的是,尽管他笑得十分厉害,但脸上肌肉仍是僵硬如恒,绝无半分笑意。段誉曾见过延庆太子这等连说话也不动嘴唇之人,李延宗状貌虽怪,他也不感如何诧异,说道:“要说到脸上木无表情,你和延庆太子可还差得太远,跟他做徒弟也还不配。”李延宗道:“延庆太子是谁?从来没听见过。”段誉道:“他是大理国的高手,你的武功颇不及他。”其实段誉于旁人武功的高低,根本无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你的手里,不妨口头上多说几句不中听的言语,叫你干生生气,也是好的。李延宗哼了一声,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这小子还摸得出底么?”他口中说著话,手里单刀纵横翻飞,更加使得紧了,段誉一起始就不看他的刀法,便是看了,也不知是好是坏,但王玉燕越看越是心惊:“这人腹中的渊博,几乎可和我并驾齐驱了,更难得是他手上劲力浑厚,内力也足十分充沛,西夏国中居然有这等奇材异能之士,自己偏偏又撞到了他。而身旁又无表哥保护,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书呆子跟他瞎缠,运气可算坏极。”眼见段誉身影歪斜,情势甚是狼狈,又不禁生了些怜惜之念,叫道:“段公子,你快到门外去,要缠住他,在门外也是一样。”段誉道:“你身子不能动弹,孤身留在此处,我总是不放心。这里死尸很多,你一个女孩儿家,心中一定害怕,我还是在这里陪你的好。”* j( n" P! n2 L
  玉燕叹了口气,心道:“你这人真是呆得可以,连我怕不怕死尸都顾到了,却不顾自己转眼之间便要丧命。”其时段誉脚下东踢西绊,好几次敌人的刀锋从头顶身畔掠过,相去仅是亳发之间。他吓得身子索索发抖,心中不住转念:“他这么一刀砍来,砍去我半边脑袋,那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头,哀求饶命吧。”但心中虽如此想,终究是说不出口来。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誉道:“生死大事,有谁不怕?一死之后,可什么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然而却又不能逃。”李延宗道:“为什么?”段誉道:“多说无益。我从一数到十,你再杀不了我,我可不能奉陪了。”
+ x% Z6 r. i! [9 Z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张口便数:“一,二,三……”李延宗道:“你发什么呆?”段誉数道:“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这种无聊之人,没的辱没一这个‘武’字!”呼呼呼三刀,自左向右连劈下去。段誉脚步加快,口中也是数得更加快了:“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数到了十三,你尚自杀我不了,居然还不认输,岂非脸皮甚厚,不识羞耻?”李宗延心想:“我生平不知会过多少大敌,绝无一人和他相似。这人说精不精、说傻不傻,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当真是生平罕见。跟他胡缠下去,不知终于何时?只怕略一疏神,中了他的邪术,反将性命送于此处。”他是个十分机灵之人,知道段誉对玉燕十分关心,突然间抬起头来,向著阁楼大声喝道:“很好,很好,你们一刀将这姑娘杀了,下来助我。”. K4 O" ^, v3 w  m9 c8 i8 n$ v
  段誉大吃一惊,只道真有敌人上了阁楼,要加害玉燕,急忙抬头,便这么脚下略略一慢,李延宗横扫一腿,已将他踢倒在地,左足踏住他的胸膛,钢刀架在他的颈中。段誉伸指欲点,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劲,刀刃陷入了他颈中内里数分,喝道:“你动一动,我立刻切下你的脑袋。”& ~) f2 ]. S% [: n6 ~, D! ~4 K/ F
  这时段誉已看清楚阁楼上并无敌人,他心中一宽,笑道:“原来你是骗人,王姑娘并没危险。”跟著又叹道:“可惜,可惜。”李延宗问道:“可惜什么?”段誉道:“你武功了得,本来算得是一条英雄好汉,我段誉死在你的手中,也还值得。哪知道你不能用武功胜我,便行奸使诈,学那卑鄙小人的行迳,段誉岂非死得冤枉?”李延宗道:“我向来不受人激,你死得冤抂,心中不服,到阎罗王面前去告状吧!”0 ^" w% G+ i" v2 I" z- K
  玉燕叫道:“李将军,且慢。”李延宗道:“什么?”玉燕道:“你若是杀了他,除非也将我即刻杀死,否则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给段公子报仇。”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说要你表哥杀我么?”玉燕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我却有杀你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见得?”玉燕道:“你武学所知虽博,但未必便及得上我的一半,我初时看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惊异,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而言之,你所知还不如我。”李延宗心想:“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是出于同一门派,她如何知道我所知道不如她?焉知我不是尚有许多武功未曾显露?”
) {3 d' A: m& [9 e" R* d4 T  他这句话还没问出口,玉燕便说道:“适才你使了青海玉树派那一招‘大漠飞沙’之后,段公子快步而过,你若是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灵飞派的‘仙风徐来’,早就将段公子打倒在地了,何必华而不实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我瞧你于道家名门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宗顺口道:“道家名门的刀法?”玉燕道:“正是。我猜你只知道家擅剑、擅用拂尘,殊不如道家名门的刀法刚中带柔,另有一功。”李延宗道:“你极自负,如此说来,你对这姓段的是一往情深之至了?”
/ L4 D. F3 q! J8 U9 x  \  玉燕脸上一红,道:“什么一往情深?我对他压根儿便谈不上什么‘情’字。只是他既为我而死,我自当决意为他报仇。”李延宗嘿嘿冷笑,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抛在段誉身上,突然间唰的一声响,还刀入鞘,身形一晃,已到了门外。但听得一声马嘶,接著蹄声得得,竞尔骑著马越奔越远,就此去了。0 H2 L, M  K  U, X; V
  段誉站起身来,模了摸颈中的刀痕,兀自隐隐生痛,当真是如在梦中。玉燕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两人一在楼上、一在楼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喜欢,又是诧异。过了良久,段誉才道:“他去了。”玉燕也道:“他去了。”段誉笑道:“妙极,妙极!他居然不杀我。王姑娘,你武学上的造诣远胜于他,他是怕了你。”玉燕道:“那也未必,他只须杀你之后,跟著又一刀将我杀了,岂非干干净净?”段誉搔头道:“这话也对。不过……不过……嗯,他见到你神仙一般的人物,怎敢杀你?”玉燕脸上一红,心想:“你这书呆子当我是神仙,这种西夏心狠手辣的武人,却哪会将我放在心上?”只是这句话不便出口。段誉见她脸上忽有娇羞之意,不禁心花怒放,说道:“我拼著性命不要,要护你周全,不料你固是安然无恙,而我一条小命居然也还活了下来,可算便宜之至。”他向前走得一步,当的一声,一个小瓷瓶从他身上掉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段誉拾起一看,只见瓶上写著八个篆字:“红花香雾,嗅之即解。”段誉大喜,道:“是解药,是解药!”拔开瓶塞一闻,一股奇臭难当的臭气,直冲脸际。他头眩欲晕,晃了一晃,这才站定。急忙盖上瓶塞,道:“上当,上当,臭之极矣。”玉燕道:“你拿来给我瞧瞧,说不定以毒攻毒,当能奏效。”段誉道:“是!”拿著瓷瓶走到玉燕身前,说道:“这东西奇臭难闻,你真的要试一试么?”玉燕点了点头。段誉手持瓶塞,却不拔开。
$ ^: F* Y9 g  [$ o  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倘若这解药当真管用,解了她身上所中之毒,那么她就不用靠我相助了。她武功之强,胜我百倍,何必要我跟在身畔?就算她不拒我跟随,她去找她的意中人慕容复,我站在一旁,难道眼睁睁的听著他们谈情说爱,看著他们亲热缠绵?难道我段誉真有如此修为,能够心平气和、不动声色?能够脸无不悦之容、口无不平之言?”玉燕见他怔怔不语,笑道:“你在想什么了?拿来给我闻啊,我不怕臭的。”段誉忙道:“是,是!”拔开瓶塞,送到她的鼻边。玉燕用力嗅了两下,惊道:“啊哟,当真臭得紧。”段誉道:“是吗?我原说多半不管用。”玉燕道:“给我再闻一下试试。”段誉又将瓷瓶拿到她的鼻端,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药有灵还是无灵。玉燕皱起眉头,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宁可手足不会动弹,也不闻这臭东西……啊!我的手,我的手会动了!”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之间,竟是将手举了起来,掩住了鼻孔,在此以前,便是要按住身上披著的衣衫,也是十分费力,十分艰难。6 ^( T- e# p( o, O
  她欣喜之下,便将瓷瓶从段誉手中接了过来,用力的吸气。她既知这臭气极是灵验,那就不再害怕,再吸得几吸,肢体间软洋洋的无力之感渐渐消失。她向段誉道:“你走下梯去,我要换衣。”段誉道:“是,是!”快步下楼,瞧著满堂中都是尸体,除了那一对农家青年之外,尽数是死在他的手下,心下万分的抱歉,只见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睁大了眼睛瞧著他,当真是死不瞑目。他深深一揖,道:“我不杀老兄,老兄便杀了我。那时候躺在这里的,不是老兄而是我了。在下心中实是歉疚之至,将来回到大理,一定请高僧多念经文,超度各位仁兄了。”他瞧著那对农家青年男女,又道:“你们要杀的是我,要捉的是王姑娘,却何苦多伤无辜?”
0 t* }) }# R. Q: M/ Z7 w" O0 T  王玉燕换罢了衣衫,轻轻走下梯来,虽然兀自脚软,却已行动自如,见段誉对看一干死尸,喃喃自语,笑问:“你在说些什么?”段誉道:“我只觉杀伤了这许多人,心下良深歉疚。”玉燕吟沉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为什么要遗解药给我?”段誉道:“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他连说几个“他”字,本想接著说道:“他定是对你起了爱慕之心。”但觉这样粗鲁野蛮的一个西夏武士,居然对玉燕也起爱慕之心,岂不是唐突佳人?这位王姑娘美丽绝伦,爱美之心,尽人皆然,如果人人都爱慕她,我段誉对她这般倾倒又有什么尊贵?我段誉还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一样?唉,甘心为她而死,那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我根本就没为她而死。想到此处,他接口又道:“我……我不知道。”% b% |7 l, s& A  R$ Z7 |0 j4 F
  玉燕道:“公子,此处乃是险地,咱们须得急速离开才好。你说到哪里去呢?”她于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可是处世应变的见识却是半点也无。她甚想去找表哥,但要她亲口这么说出来,又觉不好意思。段誉虽是书呆子一名,对她的心事却知道得清清楚楚,说道:“你要到哪里去呢?”他问这句话时,心中大感酸楚,只待她说出“我要去找表哥。”他只有硬著头皮说:“我陪你同去。”玉燕玩弄著手中的瓷瓶,险上一阵红晕,道:“这个……这个……”隔了一会,道:“丐帮的众位英雄好汉都中了这什么‘红花香雾’之毒,若是我表哥在这里,便能将解药拿去给他们嗅上几嗅。再说,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于敌人之手,咱们……咱们……”她本想接下去道:“咱们先去找到我表哥,设法搭救。”哪知段誉跳起身来,大声道:“正是,阿朱阿碧两位姑娘有难,咱们须当即速前去设法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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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19:50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2 |2 g! c; [+ v; c/ v. v2 S
第四十六章  人中龙凤& |6 v" ^! ]9 J6 _7 ~6 g
  王玉燕听他不提即刻去寻慕容复,而要自行去救朱碧双姝,微感失望,但转念又想:“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们失陷于敌,如何可以不救?待得寻到表哥再来相救,只怕已经迟了。”便道:“甚好,咱们去吧。”段誉指著满堂尸首,道:“总得将他们妥为安葬才是,须当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的坟上立一块墓碑,日后他们家人要来找寻尸骨,迁回故土,也好有个依凭。”玉燕咯的一笑,道:“好吧,你在这里替他们料理丧事。大殓、出殡、发讣、开吊、读祭文、做挽联、作法事、放焰口,好像还有什么头七二七,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我再来寻你吧。”7 l" a1 Y2 R$ f% z. z9 [+ k6 e
  段誉听出了她言语中的讥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觉不对,陪笑道:“依姑娘之见,该当怎样?”玉燕道:“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岂不是好?”段誉道:“这个,嗯,好像是太简慢些了吧?”可是他沉吟半晌,实在也别无善策,只得去觅来火种,点燃了碾坊中的稻草,两人来到碾坊之外,上马按缰观看。霎时间烈焰腾空,火舌乱吐。段誉下得马来,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说道:“高僧圆寂,火化遗蜕之事,原属寻常。各位仁兄今日命丧我手,只盼魂归极乐、永脱烦恼,莫怪莫怪。”噜里噜嗦的说了一大片话,这才上马和王玉燕并骑而去,隐隐听得锣声堂堂、人声喧哗,四邻的众农民都赶著救火来了。段誉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玉燕道:“你这人婆婆妈妈,哪有这许多说的?我母亲虽是女流之辈,但行为爽快明决,说干便干。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却偏有这许多顾虑规矩。”段誉心想:“你母亲动辄杀人,将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与她比?”说道:“我第一次杀人放火,不免有些心惊肉跳。”玉燕点头道:“嗯!那也说得是,日后做惯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誉吃了一惊,连连摇手,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杀人放火之事,再也休提。”
3 p8 I4 v5 i/ K  j) `  玉燕和他并骑而行,转过头来瞧看他,很感诧异,道:“江湖之上,杀人放火之事哪一日没有?段公子,你以后洗手不干,不再混迹江湖了么?”段誉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我说什么也不肯学,不料事到临头,终于还是逼了上来,唉,我不知怎样才好?”玉燕微微一笑,道:“你的志向是要读书做官,将来做学士、宰相,是不是?”段誉道:“那也不是,做官也没什么味道。”玉燕道:“那么你想做什么?难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样,整天便想著要做皇帝?”段誉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 `: Z) ^8 F" Y
  玉燕脸上一红,无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经碾坊中这一役,她和段誉死里逃生,已成患难之交,只觉他性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但慕容复一心一意要规复燕国旧邦的大志,究竟不能随便宣之于口,说道:“这话我告诉了你,你可千万别对第二人说,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则他可要怪死我了。”段誉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心想:“瞧你急成这副样子,你表哥要怪责,让他怪责去好了。”口中却只得答应道:“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闲事。他做皇帝也好、做叫化也好,我全管不著。”玉燕脸上又是一红,听他语气中有不悦之意,柔声道:“段公子,你生气了么?”
. w! y- f- L  k3 J  段誉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这番第一次如此软语温存的对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喜欢,险些儿从鞍上掉下来,忙坐稳身子,笑道:“没有,没有。我生什么气?王姑娘,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
( ~3 Z& ^" b0 ^5 v- `# w0 R7 D1 M" P  王玉燕的一番情意,全都系在慕容公子身上,段誉虽是不顾性命的救她,她可始终未想到那是出于一往情深的爱慕之意,还道他忠厚老实,天生的侠义心肠。这时听他说:“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这句话说得诚挚已极,直如赌咒发誓,这才陡地醒觉:“他……他……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么?”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慢慢的低下了头去,轻轻的道:“你不生气,那就好了。”
$ h3 @+ u1 j2 r. E  段誉心下高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好,暗道:“我爹爹是皇大弟,我是镇南王世子,大理国的皇位,一定是传给我的。我连皇位也不希罕,却希望什么学士宰相?”过了一会,说道:“我什么也不想,只盼永如眼前一股,那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所谓“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玉燕并骑而行。玉燕不喜欢他再说下去,俏脸微微一沉,正色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大德,玉燕永不敢忘。我心……我心早属他人,盼你言语有礼,以留他日相见的地步。”这几句话便如一记闷棍,打得段誉眼前金星飞舞,几欲晕了过去。玉燕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明白:“我的心早属慕容公子,自今而后,你任何表露爱慕的言语都不可出口,否则我不能再跟你相见。你别自以为有恩于我,便能痴心妄想。”这番话说得毫不过份,段誉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亲口说来,听在耳中,那滋味可当真难受。他偷眼暗看玉燕的脸色,但见她宝相庄严,当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样,不由得隐隐有一阵大祸临头之感,心道:“段誉啊段誉,你既遇到了这位姑娘。而她又是早已心属他人,你这一生,注定是要受尽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 y4 F$ K5 P0 C1 B2 q' X
  两入默默无言的并骑而行,谁也不再开口。玉燕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气了,生了很大的气。不过我还是假装不知的好。倘若这一次我向他道歉,以后他老是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若是传入了表哥的耳中,表哥一定会不高兴的。”段誉心道:“我若再说一句吐露心事之言,岂非轻薄无聊,对她不敬?从今而后,段誉是宁死也不再说半句这些话了。”玉燕心想:“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誉也是这般想:“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两人又行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一条岔路,两人不约而同的问道:“向左,还是向右?”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色之后,同时又道:“你不识得路?唉,我以为你是知道的。”两人都是少年人的心情,这两句话一出口,均觉十分有趣,登时便纵声大笑起来,适才阴霾,一扫而空。只是两人于江湖间的习俗,全然的一窍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出该到何处去救人才是。最后段誉道:“他们擒获了丐帮大批人众,不论是杀了还是关将起来,总是有些踪迹可寻,咱们还是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说。”玉燕道:“回到杏子林去?倘若那些西夏武士还在那边,咱们岂不是又去自投罗网?”段誉道:“我想适才落了这么一场大雨,他们定然是走了。这样吧,你在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张上一张,要是敌人果真还在,咱们转身便逃就是了。”玉燕道:“不,不能老是由你身涉险地,咱二人一齐去看,若有凶险,一齐逃走。”
  f$ _$ i; t+ |& G6 H  段誉听她愿意和自己有难同当,大是兴奋,笑道:“要打是打不赢,要逃还逃不了吗?”当下两人商量如何相救阿朱,阿碧,说定由段誉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双姝面前,将那瓶臭药给她二人闻上一阵,解毒之后,才设法救将出来。说话之间,纵马快奔,不多时已到了杏子林外。段誉和玉燕一齐卞马,将马匹系在一株杏子树上,段誉将那只瓷瓶拿在手中,两人相视一笑,蹑手蹑足的并肩入林。
1 o7 o/ j9 D8 Z6 @  ~6 [  杏林中满地泥泞,草丛上都是水珠,段誉与玉燕进得林中,放眼空荡荡地竟无一个人影。玉燕道:“他们果然走了,咱们到无锡城里去探探消息吧。”段誉道:“很好。”想起又可和玉燕并肩同行,多走一段路,心下大是欢喜,脸上不自禁的露出笑容。玉燕奇道:“是我说错了么?”段誉忙道:“没有。咱们这就到无锡城里去。”玉燕道:“那你为什么好笑?”段誉转开了头,不敢向她正视,微笑道:“我有时会傻里傻气的瞎笑,你不用理会。”玉燕想想好笑,咯的一声,也笑了出来。这么一来,段誉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人按辔徐行,走向无锡。行出数里,忽见道旁一株松树的树干上,悬著一具尸体,乃是一个西夏武士。两人大感诧异,不知那是谁下的手。再行出数丈,山坡旁又有两具西夏武士的死尸,伤口血渍未干,正是死去不久。段誉道:“这些西夏人遇上了对头,王姑娘,你想是谁杀的?”玉燕道:“这人武功极高,举手杀人,不费吹灰之力,真是了不起。咦,那边是谁来了?”只见大道上两乘马也是并辔而来,马上人一穿红衫、一穿绿衫,正是朱碧双姝。玉燕喜道:“阿朱、阿碧,你们脱险啦!”四个人纵马聚在一起,都是不胜之喜。阿朱道:“王姑娘、段公子,你们怎么又回来啦?我和阿碧妹子正要来寻你们呢。”玉燕问道:“你们怎样逃脱的?闻了那个臭瓶没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命,姑娘,你也闻过了?也是乔帮主救你的,是不是?”玉燕道:“什么乔帮主?你们是蒙乔帮主相救的?”
* i  w- D& k2 O/ {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动弹不得,和丐帮众人一起,都给那些西夏蛮子上了绑,放在马背上。行了一会,天下大雨,一干人都分散了,有的向东、有的向西,分头觅地避雨。几个西夏武士带著我和阿碧躲在那边的一个凉亭里,直到大雨止歇,这才出来。便在那时,后面有一个人骑了马赶将上来,正是乔帮主。他见咱二人给西夏人绑住了,很是诧异,还没出口询问,阿碧便叫:‘乔帮主,救我!’那些西夏武士一听到‘乔帮主’三字,都慌了手脚,纷纷抽出兵刃向他杀去。结果有的挂在松树上,有的滚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m; M% `) Z, G" `
  玉燕笑道:“那还是刚才的事,是不是?”阿朱道:“是啊!我说:‘乔帮主,咱姊妹中了毒,劳你驾在西夏蛮子身上找找解药。’乔帮主在一名西夏好手尸体身上,搜出了一只小小瓷瓶,是香是臭,那也不用婢子多说。”玉燕问道:“乔帮主呢?”阿朱道:“他听说丐帮人都中毒遭擒,十分焦急,说要去救他们出去,急匆匆的去了。他又问起段公子,对你十分关怀。”段誉叹道:“我这位把兄当真是义气深重。”阿朱道:“丐帮的人不识好歹,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现下自作自受,正是活该。依我说呢,乔帮主压根儿不用去救他们,让他们多吃些苦头,瞧他们还赶不赶人了?”段誉道:“我这把兄香火情重,他是宁可别人负他,他却不肯负人。”2 t+ C0 e" }9 x5 o# M( `# z
  阿碧道:“姑娘,咱们现下去哪里?”玉燕道:“我和段公子本是商量著要来救你们两个。现下四个人都是平平安安,那是再好不过。丐帮的事跟咱们毫不相干,依我说,咱们去少林寺寻你家公子去吧。”朱碧双姝最关怀的也正是慕容公子,听玉燕这么一说,一齐拍手叫好。段誉心下酸溜溜地,道:“你们这位公子我是仰慕得紧,定要见见。左右无事,便随你们去少林寺走一遭。”当下四个人调过马头,转向北行。玉燕和朱碧双姝有说有笑,将碾坊中如何遇险、段誉如何迎敌、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释命赠药等情,细细说了,只听得阿朱、阿碧惊诧不已。3 G5 i( H: k: \
  三个少女说到有趣之处,咯咯轻笑,时时回过头来瞧瞧段誉,用衣袖掩住了嘴,却又不敢放肆嬉笑。段誉知道她们在谈论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虽是呆头呆脑,终于还是保护玉燕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惭,又有些骄傲。但见这三个少女相互间亲密之极,把自己全然当作了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得见到慕容公子,自己只恐更无容身之地,想想又觉索然无味。行出数里,穿过了一大片桑林,忽听得林畔有两个少年在大声号哭,极是悲切。四人纵马上前一看,原来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僧袍上血渍斑斑,其中一人还伤了额头。阿碧最是慈心,柔声问道:“小师父,是谁欺侮你们么?怎地受了伤?”那个额头没伤的沙弥哭道:“寺里来了许许多多番邦恶人,把师父给杀了,将咱二人赶了出来。”四人听到“番邦恶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是那些西夏人?”阿朱问道:“你们的寺院在哪里?都是些什么番邦恶人?”那小沙弥道:“咱们兄弟是天宁寺的,便在那边……”说著手指东北角处,又道:“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个叫化子,到寺里来躲雨,要酒要肉,又要杀鸡杀牛。师父说罪过,不让他们在寺里杀牛,他们将师父和寺里十多位师兄都给杀了,呜呜,呜呜。”阿朱道:“他们走了没有?”那小沙弥指著桑林后袅袅伸起的炊烟,道:“他们正在煮牛肉,真是罪过,菩萨保佑,把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狱。”阿朱道:“你们快走远些,若是给那些番人捉到,别让他们将你两个宰来吃了。”两个小沙弥一惊,踉踉跄跄的走了。6 u- \8 ~/ M0 d2 E
  段誉不悦道:“他二人走投无路,阿朱姊姊何必出言再加恐吓?”阿朱笑道:“这不是恐吓啊,我说的是真话。”阿碧道:“丐帮众人既都囚在那天宁寺中,乔帮主赶向无锡城中,那是扑了个空。”阿朱忽然异想天开,道:“王姑娘,我想假扮乔帮主,混进寺中,将那个臭瓶丢给众叫化闻闻。他们脱险之后,必定好生感激乔帮主。”玉燕微笑道:“乔帮主身材高大,是个魁梧奇伟的汉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艰难,越显得阿朱的手段。”玉燕笑道:“你扮得像乔帮主,却冒充不了他的绝世神功。天宁寺中尽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物,你如何能来去自如?依我说呢,扮作一个火工道人,或是一个乡下的卖菜婆婆,那还容易混进去些。”阿朱道:“要我扮乡下婆婆,没什么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9 B8 m4 R$ l9 e+ m  玉燕向段誉望望,欲言又止。段誉问道:“姑娘想说什么?”玉燕道:“我本来想请你扮一个人,和阿朱一块见去天宁寺,但想想又觉不妥。”段誉道:“要我扮什么人?”玉燕道:“丐帮的英雄们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乔帮主暗暗勾结,害死了他们的马副帮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乔帮主去解了他们的困厄,他们就不会瞎超疑心了。”段誉心中酸溜溜地,说道:“你是要我扮你表哥?”玉燕粉脸一红,道:“天宁寺中敌人太强,你二人这般前去,甚是危险,还是不去的好。”段誉心想:“你要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突然又想:“我扮作了她的表哥,说不定她对我的神态便不同些,享得片刻间的温柔滋味,也是好的。”想到此处,不由得精神大振,说道:“那有什么危险?逃之夭夭,正是我段誉的拿手好戏。”玉燕道:“我说不妥呢,我表哥杀敌易如反掌,从来没逃之夭夭的时候。”段誉一听到这句话,一股凉气,从顶门下直扑下来,心想:“你表兄是大英雄、大豪杰,我原是不配扮他。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丑,岂不是污辱了他的声名?”阿碧见他闷闷不乐,便安慰道:“敌众我寡,暂且退让,又有何妨?咱们志在救人,又不是什么比武扬名。”. C/ n. W$ N, M3 G- b. p' W
  阿朱一双妙目,向著段誉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会,点点头道:“段公子,要乔装我家公子,实在颇为不易,好在丐帮诸人本来不识我家公子,他的声音笑貌到底如何,只须得个大意也就是了。”段誉道:“你本事大,假扮乔帮主最合适,否则乔帮主是丐帮人众朝夕见面之人,稍有破绽,立刻便露出马脚。”阿朱微笑道:“乔帮主是位伟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年纪差不多,大家都是公子哥儿、读书的相公,要你舍却段公子的本来面目,变成一位慕容公子,那实在甚难。”段誉叹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别人岂能邯郸学步?我想倒还是扮得不大像的好,否则,待会儿逃之夭夭起来,岂非有损慕容公子的清名佳誉?”
7 ^7 z; Z. R  N' [$ N  k$ f) }  玉燕脸上一红,低声道:“段公子,我说错了话,你还在恼我么?”段誉忙道:“没有,没有,我怎敢恼你?”玉燕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们却到哪里改装去?”阿朱道:“须得到个小市镇上,方能买到应用的物事。”当下四个人勒转马头,转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镇,叫做马郎桥。那市镇甚小,并无客店,阿朱想出主意,租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后去买衣买鞋,在船中改装,要知江南遍地都是小河,船只较北方之牲口尤多。她先替段誉换了衣衫打扮,让他右手持了一柄折扇,一身长袍都是青色,左手手指上戴上一个戒指,阿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只汉玉戒指,这里却哪里买去?用只青田石的充充,也就行了。”段誉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复是珍贵的玉器,我是卑贱的石头,在这三个少女心目之中,咱二人的身价亦复如此。”阿朱替他改装已毕,笑对玉燕道:“姑娘,你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像?”玉燕不答,只是痴痴的瞧著他,目光中脉脉含情,显然是心摧神驰,只当是见到了慕容复一般。
. s) |! a# n0 p* l9 N! K  段誉和她这般如痴加醉的目光一触,心中不禁一荡,但随即想起:“她这时瞧的是慕容复,可不是我段誉。”心中一会儿喜欢、一会见著恼,当真是哭笑不得。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涌如潮,不知阿朱和阿碧早到后舱,自行改装去了。
. n7 C  v2 k7 j  过了良久,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粗声道:“啊,段兄弟,你在这儿,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段誉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说话的正是乔峰,不禁大喜,道:“大哥,是你,那好极了。咱们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既是你亲自到来,阿朱姊姊也不用乔装改扮了。”乔峰道:“丐帮众人将我逐出帮外,他们是死是活,乔某也不放在心上。好兄弟,来来来,咱哥俩上去斗斗酒,喝它个十大碗。”段誉道:“大哥,丐帮群豪大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你还是去救他们一救的好。”乔峰怒道:“你书呆子知道什么?来,跟我喝酒去!”说著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段誉的手腕。段誉无奈,道:“好,我先陪你去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乔峰突然间咯咯娇笑,声音清脆宛转,一个魁梧的大汉发出这种小女儿的笑声,实是骇人。段誉一怔之下,立时明白,一揖到地,说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装之术,当真是神乎其技,难得的是连说话声音也学得这么像。”阿朱改作了乔峰的声音,说道:“好兄弟,咱们去吧,你带好了那个臭瓶子。”又向玉燕和阿碧道:“两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说著携著段誉之手,大踏步上了岸。不知她在手上涂了什么东西,一只柔腻粉嫩的小手,伸出来时居然也是黑黝黝地,虽不及乔峰手掌之粗大,但旁人一时之间却也难以分辨。玉燕眼望著段誉的后影,心中只是想:“如果他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这时候你也在想念著我么?”, S; e. ^' I+ {2 g' s5 i
  阿朱和段誉乘马来到离天宁寺五里之外,生怕们给寺中西夏武士听到蹄声,便将坐骑系在一家农家的牛棚之中,步行而前。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吓,你乘机用臭瓶子给丐帮众人解毒。”她说这几句话时粗声粗气,已俨然是乔峰的口吻。段誉笑著答应。两人大踏步走到天宁寺外,只见寺门口站著十多名西夏武士,都是手执长刀,貌相极是威武。阿朱和段誉一看之下,心中打鼓,不由得畏缩起来。阿朱低声道:“段公子,待会你得拉著我,急速逃了出来,否则他们找我此武,那可难以对付了。”段誉道:“是了。”但这两个字说来声音颤抖,实在也是极为害怕。两人正在细声商量,探头探脑之际,寺门口一名西夏武士已见到了,大声喝道:“兀那蛮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做奸细么?”呼喝声中,四名武士奔将过来。
" G* Y. f1 i5 F5 h  z' c% f  阿朱无可奈何,挺起胸膛,大踏步上前,粗声说道:“急速报与你家将军知道,说道丐帮乔峰、江南慕容复,前来拜会西夏赫连大将军。”那为首的武士虽未听过慕容复之名,却知道乔峰乃是丐帮的帮主,一听之下便吃了一惊,忙抱拳说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光降,多有失礼。小人立即禀报。”当即快步转身入内,余人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要知乔峰的威名甚响,连西夏武士也是十分敬仰。! F; H& K, t  `" u
  过不多时,只听得号角之声响起,寺门大开,西夏一品堂堂主赫连铁树率领努儿海等一众高手,迎了出来,其中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也在其内。段誉心中怦怦乱跳,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只听赫连铁树道:“久仰‘姑苏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得见高贤,荣幸啊荣幸。”说著向段誉抱拳行礼。段誉急忙还礼,说道:“赫连大将军威名及于诲隅,在下早就企盼见见西夏一品堂的众位英雄豪杰,今日来得鲁莽,还望海涵。”说这些文绉绉的客套言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可说丝毫没有破绽。赫连铁树又道:“常听武林中言道‘北乔峰、南慕容’。说到中原英杰,首推二位,今日同时驾临,幸如何之?请,请。”侧身相让,请二人入殿。. U: t8 u4 q- {3 w3 b, Y
  阿朱和段誉硬著头皮,和赫连铁树并肩而行。段誉心想:“听这西夏将军的言语神态,似乎他对慕容公子的敬重,尚在对我乔大哥之上,难道那慕容复的武功人品,当真比乔大哥犹胜一筹?我看,不见得啊不见得。”4 Y5 l/ M1 i2 }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说道:“不见得啊不见得。”段誉吃了一惊,侧头瞧那说话之人,正是南海鳄神。他眯著一双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誉,只是摇头。段举心中大跳,心道:“糟糕,糟糕,给他认出了我的本来面目。”只听南海鳄神说道:“瞧你骨头没三两重,有什么用?喂,我来问你。人家说你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我也不用你出手,我只问你,你知道我岳老二有什么拿手本事。你用什么功夫来对付我,才算是他*的‘以老子之道,还施老子之身’?”说著双手叉腰,神态极是倨傲。赫连铁树本想出声制止,但转念一想,慕容复名头大极,是否名副其实,不妨便由这疯疯癫癫的南海鳄神来考他一考,当下并不接口。
/ b. Q. B: b, Z5 @, g1 B0 R/ x  说话之间,各人已进了大殿,赫连铁树请段誉上座,段誉却以首位相让阿朱。南海鳄神大声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说说看,我拿手的功夫是什么。”段誉微微一笑,心想:“旁人问我,我还真的答不上来。你来问我,那可巧了。”当下打开折扇,轻轻摇了几下,说道:“南海鳄神岳老三,你拜大理段公子为师,还没学到什么拿手本事,那现下最得意的武功,不过是鳄尾鞭和鳄嘴剪而已。”
+ l+ p8 _6 A/ a, I5 H' \% A; |  他一口说出鳄尾鞭和鳄嘴剪的名称,南海鳄神固是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叶二娘与云中鹤也是诧异之极。须知这两件兵刃乃是南海鳄神新近所练,从未在人前施展过,只是在大理与云中鹤动手,这才用过一次,当时除了木婉清外,更无外人得见。他们哪里料得到木婉清已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与段誉知道,而眼前这慕容公子却是段誉乔装改扮。南海鳄神侧过了头,又细细打量段誉,他为人虽是凶残狠忍,却有佩服英雄好汉之心。过了一会,大拇指一挺,说道:“好本事!”段誉笑道:“见笑了。”南海鳄神心想:“他连我新练的拿手兵刃也说得出来,我其余的武功也不用问他了。可惜咱们老大不在这儿,否则倒可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他大声说道:“慕容公子,你会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若是我师父到来,他的武功你一定不会。”段誉微笑道:“尊师是谁?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南海鳄神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的授业师父,去世已久,不说也罢。我新拜的师父本事却是非同小可。不说别的,单是一套‘凌波微步’的脚法,相信当场无人能会。”
8 X* `2 b3 c, x1 p/ ?  段誉假意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确是了不起的武功。段公子居然肯收阁下为徒,我却有些不信。”南海鳄神忙道:“我干么骗你,这里许多人都亲眼得见,他亲口叫我徒儿。”段誉心下暗笑:“不知如何,初时他死也不肯拜我为师,这时却唯恐我不认他为徒。”便道:“嗯,既是如此,阁下想必也已学到了尊师的绝技?”南海鳄神将一个脑袋摇得波浪鼓相似,说道:“没有,没有!你既自称于天下武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能走得三步‘凌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段誉微笑道:“凌波微步虽难,在下却也学得几招。岳老爷子,你倒来捉捉我看。”说著长衫飘飘,站到大殿之中。西夏群豪大都没见识过“凌波微步”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武功,只是听南海鳄神说得如此神乎其技,都是企盼见识见识,各人纷纷聚在大殿四角。要看段誉如何演法。$ e* H8 S- [4 ^. o- g8 J
  南海鳄神一声厉吼,左手一探,右手从左手掌底穿出,便向段誉抓了过来。段誉斜踏两步,后退半步,身子如风摆荷叶,轻轻巧巧的避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晌,南海鳄神收势不及,右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圆柱之中,陷入数寸。旁观众人见他如此功力,都是不禁骇然,本当齐声喝彩,但大众惊骇之下,竟是连喝彩也忘记了。南海鳄神一击不中,吼声更厉,全身纵起,犹如一头大鹰般,从空中搏击而下。段誉对他亳不理会,自管自的踏著从石穴中听学到的八卦步法,潇洒自如的行走。南海鳄神斗到狠处,吼叫声越来越响,浑如一头凶猛的野兽相似。段誉一瞥间见到他狰狞的面貌,心中窒了一窒,急忙转过了头,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巾,绑住了自己的眼睛,说道:“我就算绑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z- J/ d  v2 ~; P
  南海鳄神双掌飞舞,猛力往段誉身上扑去,但总是差著这么一点,旁人只瞧得栗栗危惧,手心中都捏了一把冷汗,但段誉却是安如泰山。只要南海鳄神是对准他身子攻去,那便永远碰他不著,但如他也蒙上双眼,乱抓乱捉,段誉可就危险万分了。这道理说来甚浅,但著实不易猜想得透。4 A# L6 ?" y  [8 ^5 R
  阿朱关心段誉,更是心惊肉跳,突然放粗了嗓子,喝道:“南海鳄神,这凌波微步比之你师父如何?”南海鳄神一怔,胸口一股气登时泄了,立定了脚步,说道:“好极,妙极!你能蒙眼快步,只怕我师父也办不到。好,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我甫海鳄神是服了你啦。”段誉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前前后后,彩声如春雷般轰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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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身世之谜
7 T6 D: _. O+ _* ^1 j, L, g" j  赫连铁树待两人入座,端茶道:“请喝茶,两位英雄光降,不知有何指教?”阿朱道:“在下的属下有些兄弟,不知怎地得罪了将军,听说将军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一一擒来此间。在下斗胆,要请将军释放。”她将“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一一擒来此间”的话,特别著重,讽刺西夏人以下毒的卑鄙手段擒人。赫连铁树微微一笑,道:“话是不差。适才慕容公子大显身手,果然是名下无虚,乔帮主与慕容公子齐名,总也得露一手功夫给大伙儿瞧瞧,好让咱们心悦诚服,这才好放回贵帮的诸位英雄好汉。”阿朱心下大急,心想:“要我冒充乔帮主的形貌举止,还可勉强对付,要我冒充他的身手,这不是立露马脚么?”正要饰词推委,忽觉手脚酸软,想要动一根手指也是不能,正与昨晚中了毒雾时的感觉一般无异,不禁大惊:“糟了,我没想到便在这片刻之间,这些西夏恶人又会故技重施,那便如何是好?”段誉百邪不侵,浑无知觉,只见阿朱软瘫在椅子之上,知她又已中了毒雾,忙从怀中取出那个臭瓶,拔开瓶塞,送到她的鼻端。阿朱深深闻了几闻,以中毒未深,四肢麻痹便去。她伸手拿住了瓶子,仍是不停的嗅著,心下好生奇怪,怎地敌人竟不出手干涉?瞧那些西夏人时,只一个个都软瘫在椅子之上,动也不动,眼球骨溜溜地乱转。+ j' K" n& F' A" B
  段誉说道:“奇哉怪也,这干人作法自毙,怎地自己放毒,自己中毒?”阿朱走过去推了推赫连铁树,这大将军身子一歪,斜在椅中,当真是中了毒。他话是还会说的,喝道:“喂,是谁擅用香雾,快取解药来,快取解药来!”喝了几声,可是他手下众人个个软倒,都道:‘禀报将军,属下动弹不得。”努儿海道:“定有内奸,否则怎能知道这香雾的繁复使法。”赫连铁树怒道:“是谁?是谁?但快快给我查明了,将他碎尸万段。”努儿海道:“是,是!为今之计,须得先取到解药才是。”他斜眼瞧著阿朱手中的瓷瓶,说道:“乔帮主,烦你将这瓶子中的解药,给咱们闻上一闻,我家将军定有重谢。”阿朱笑道:“我是要去解救本帮的兄弟要紧,谁来贪图你家将军的重谢。”努儿海又道:“慕容公子,我身边也有一个小瓶,烦你取将出来,拔了瓶塞,给我闻闻。”段誉伸手到他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果然便是解药,笑道:“解药是要的,却不给你用。”和阿朱并肩走向后殿,推开东厢厢房的板门,只见里面挤满了人,都是丐帮中被擒的人众。阿朱一进去,吴长老便大声叫了起来:“乔帮主,是你啊,谢天谢地。”阿朱将解药给他闻了,说道:“这是解药,你逐一给众兄弟解去身上之毒。”吴长老大喜,待得手足能够活劲,便用瓷瓶替宋长老解毒。段誉则用努儿海的解药,替徐长老解毒。
4 {/ G) B) A0 @+ V" T  阿朱道:“丐帮人多,如此逐一解毒,何时方了?吴长老,你到那些西夏人身遍搜搜去,且看是否尚有相同的解药。”吴长老道:“是!”快步到大殿上去搜药。只听得大殿上怒骂声、嘈叫声、噼啪声大作,显然吴长老一面在搜药,一面在打人出气。过不多时,手中捧了六个小瓷瓶回来,笑道:“我专拣服饰华贵的胡虏身上去搜,果然品级高的,身边便有解药。哈哈,这些家伙可就惨了。”段誉笑问:“怎么?”吴长老笑道:“我每个人都给他们两个嘴巴,身边有解药的,我下手特别重些。”
# v6 h) h1 M0 f. m4 i# b  他忽然想起没见过段誉,问道:“这位兄弟高姓大名,多谢你相救的大德。”段誉道:“在下复姓慕容,相救来迟,令各位委曲片时,得罪得罪。”丐帮众人听到他自称“复姓慕容”,知道便是大名鼎鼎的“姑苏慕容”,都是不胜骇异。* n: y4 O7 z! E3 ?' @$ H) h
  宋长老道:“咱们瞎了眼睛,冤枉慕容公子害死马副帮主,今日若不是他和乔帮主出手相救,大伙儿落在这批西夏恶狗手中,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吴长老也道:“乔帮主,大人不记小人之过,你还是回来作咱们的帮主吧。”全冠清尚未闻过解药,身上兀自未能行动,冷冷的道:“乔爷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他称乔峰为“乔爷”而不称“乔帮主”,自是不再认他为帮主,而说他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这句话甚是厉害,要知丐帮众人疑心乔峰假手慕容复,借刀杀人而除去马大元,乔峰一直否认与慕容复相识,今日两人偕来天宁寺,有说有笑,神情颇为亲热,看来并非初识。
9 N+ W' _; n% R5 r* B9 C  阿朱心想这干人个个是乔峰的旧交,时间稍久,定会给他们瞧出破绽,便道:“帮中大事,慢慢商议不迟,我去瞧瞧那些西夏恶狗。”说著便向大殿走去,段誉随后跟了出来。两人来到殿中,只听得赫连铁树正在破口大骂:“快给我查明了,这个王八羔子的西夏人叫什么名字,回去抄他的家,将他家中男女老幼杀个鸡犬不留。他奶奶的,他是西夏人,怎么反而相助外人,偷了我的香雾来施放?”段誉一怔,心道:“他在骂哪一个西夏人啊?”赫连铁树骂一句,努儿海便答应一句,赫连铁树又道:“他在墙上写这八个字,那不是明著讥刺咱们么?”段誉和阿朱抬头一看,只见粉墙上龙蛇飞舞般写著四行字,每一行都是四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害人毒雾,原璧归君。”
4 g  t* g; V4 l, y5 e2 }' K  段誉“啊”的一声,道:“这……阿……这是慕容公子写的吗?”但见墨渍淋漓,兀自未干,显然写字之人离去不久。阿朱低声道:“你别忘了自己是慕容公子。我家公子能写各家字体,我无法辨认这几个字是否出于他的手笔。”段誉向努儿海问道:“这几个字是谁写的?”努兄海不答,只道:“嘿嘿,好厉害的本事,今日咱们见识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手段。”他心下暗自担心,不如丐帮众人将如何对付他们,当他们擒到丐帮群豪之时,拷打侮辱,无所不至,他们只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就难当得很了。段誉低声道:“用这毒雾来整治西夏人,正似你家公子平素为人,他却到了何处?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他对慕容公子本来只有一片妒念,这时猜想将西夏众高手一网打尽的手段是慕容复所为,不由得暗生敬意。阿朱见丐帮中群豪一个个的恢复活动,纷纷到大殿上来叙话,低声道:“大事已了,咱们去吧!”大声说道:“我另有要事,须和慕容公子同去办理,日后再见。”说著快步走出殿门,吴长老等大叫:“帮主慢走,帮主慢走。”阿朱哪敢多停,反而和段誉越走越快。丐帮中群豪对乔峰向来敬畏,谁也不敢上前阻拦。两人行出里许,阿朱笑道:“段公子,说来也真巧,你那个丑八怪徒儿正好要你试演凌波微步的功夫,还说你比他师父更行呢。”段誉“嗯”了一声。阿朱又道:“不知是谁暗放毒雾。那西夏将军口口声声说是内奸,我看多半是西夏人干的。”段誉陡然间想起一人,道:“莫非是李延宗?便是咱们在碾坊中相遇的那个西夏武士?”阿朱没见过李延宗,无法插口,只道:“咱们去跟王姑娘说,请她参详参详。”段誉本来疑心在墙上写字的是慕容复本人,想到他既在邻近,自会即与玉燕相会,心下好生纳闷,这时忽然想到了是李延宗,登时心情舒畅,有说有笑起来。, B5 a% c% c2 ?& K
  正行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一人疾驰而来,段誉眼目明亮,远远便见到正是乔峰,喜道:“是乔大哥!”正要出口招呼,阿朱急忙一拉他的农袖,道:“别嚷,正主儿来了!”自己转过了身子。片刻间乔峰已纵马奔到身前,向段誉和阿朱瞧了一眼。* J. e1 _. M5 z* [8 @
  段誉给阿朱这么一拉,这才醒悟:“咱二人都已改了装,阿朱更是扮作乔大哥的模样,给他瞧见了可不大妙。”当乔峰驰近身前时,便不敢和他正面相对,心想:“乔大哥和丐帮群豪相见之时,真相大白,不知会不会怪责阿朱如此恶作剧?”% d. l! ]: ^( l. F# V
  乔峰救了阿朱、阿碧二女之后,得知丐帮众兄弟均为西夏人所擒,心下焦急,四处追寻,但江南乡间处处稻田桑地,水道陆路,纵横交叉,不此北方道路单纯,乔峰寻了大半天,好容易又撞到天宁寺的那两个小沙弥,问明方向,这才赶向天宁寺来。他见段誉神采飞扬,状貌极是英俊,心想:“这位公子和我那段誉兄弟倒是一时瑜亮。”阿朱早便背转了身子,他便没加留神,心中挂怀丐帮兄弟,快马加鞭,一驰而过。
5 J0 h  m% b+ B/ D8 [  来到天宁寺外,只见十多名丐帮弟子正绑住一个个西夏武士,从寺中押将出来。乔峰大喜:“丐帮人物果然是英雄了得,竞尔反败为胜。”丐帮众人见乔峰去而复回,纷纷迎上,说道:“帮主,这些恶贼如何发落,请你示下。”乔峰道:“我早已不是丐帮中人,‘帮主’二字,再也休得提起。大伙儿有损伤没有?”寺中徐长老等得报,都快步迎出。吴长老最是心直,快嘴说道:“帮主,你一离开,大伙儿便著了道儿,若不是你和慕容公手及时赶来相救,丐帮全军覆没。你不回来主持大局,做大伙的头,那是不成的。”乔峰奇道:“什么慕容公子?”吴长老道:“全冠清这些人胡说八道,你莫听他的。结交朋友,是什么难事?我相信你和慕容公子是今天才相识的。”乔峰道:“慕容公子?你说是慕容复么?我从未见过他面。”
+ u) \  B- Y, v/ f# V( K9 p( t  徐长老和宋、奚、陈、吴四长老面面相觑,都是惊得呆了,均想:“只不过片刻之前,他和慕容公子手携手的进来替众人解毒,怎么这时忽然说出不识慕容公子的话来?”吴长老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啊,是了。适才那青年公子自称复姓慕容,但并不是慕容复。天下双姓‘慕容’之人何止千万,那有什么希奇?”陈长老道:“他在墙上自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不是慕容复是谁?”忽然有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插口逍:“那娃娃公子什么武功都会使,而且门门功夫比原来的主儿更加精妙,那还不是慕容复,当然是他,一定是他。”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鼠目短髯,正是南海鳄神。他中毒后被绑,却忍不住插口说话。
% R% \$ O/ E: [! [2 t7 O  乔峰奇道:“那慕容复来过了么?”南海鳄神怒道:“放你娘的臭屁,刚才你和慕容复携手进来,不如用什么鬼门道,将老子用麻药麻住了。快快放了老子便罢,否则的话,哼哼,哼哼……”他接连说了几个“哼哼”,但“否则的话”他有什么办法,一时却说不上来。乔峰道:“瞧你也是一个武林中的好手,怎地如此胡说八道?我几时来过了?什么和慕容复携手进来,更是荒谬之极。”南海鳄神气得哇哇大叫:“好乔峰,好乔峰,枉你是丐帮的一帮之主,竟敢撒这漫天大谎,各位朋友,刚才乔峰是不是来过?咱家将军是不是请他上坐,请他喝茶?”一众西夏人齐声说道:“是啊,慕容复试演‘凌波微步’,乔峰在旁鼓掌喝彩,说什么‘北乔峰、南慕容’,难道这是假的?”吴长老扯了扯乔峰的袖子,低声道:“帮主,明人不做暗事,刚才的事那是抵赖不了的。”乔峰给他说得啼笑皆非,苦笑道:“吴四哥,难道刚才你也见过我来?”吴长老将那个盛放解药的小瓷瓶递了过去,道:“帮主,这瓶子还给你,说不定将来还会有用。”乔峰道:“还给我?什么还给我?”吴长老道:“这解药是你刚才给我的,你忘了么?”乔峰道:“怎么?吴四哥,你也说刚才见过我?”吴长老见他绝口抵赖,心下既是不快,又感不安。+ x( |8 J2 E1 X# V! ?. ?9 r/ G
  乔峰虽是精明能干,却哪能猜得到竟会有人假扮了他,在片刻之前来到天宁寺中解救众人?他一转念间,心想这中间定是隐伏著一个重大阴谋。吴长老、奚长老等都是直性之人,决计不会做什么卑鄙事情,但那玩弄权谋之人策略厉害,自能妥为布置安排,使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众人眼中看出来,处处显得荒唐邪恶。丐帮群豪得他解救,本来人人感激,但听他矢口不认,却都是大为惊诧。有人猜他是这几天中多遭变故,以至神智错乱;有人料想马大元确是他假手于慕容复所害,生怕奸谋败露,索性绝口否认认识慕容其人;复有人猜想他图谋重任丐帮帮主,在安排什么计策;更有人深信他是为契丹出力,既反西夏,亦害大宋。各人心中的猜测各各不同,脸上便有惋惜、难过、愤恨、鄙夷、仇视等种种不同的神气。乔峰长叹一声,道:“各位既是安然无恙,乔峰就此别过。”说著一抱拳,翻身上马,鞭子一扬,疾驰而去。忽听得徐长老叫道:“乔峰,将打狗棒留了下来。”乔峰陡地勒马,道:“打狗捧?在杏林之中,我不是已交出来了吗?”徐长老道:“咱们失手遭擒,打狗棒落在西夏众恶狗手中。此时遍寻不见,想必又为你取去。”乔峰仰天长笑,声音极是悲凉,大声道:“我乔峰和丐帮再无瓜葛,要这打狗棒何用?徐长老,你将乔峰瞧得忒也小了。”双腿一挟,那马四蹄翻飞,向北驰去。3 |3 |0 x! y7 K0 d
  乔峰自幼父母对他抚爱有加,及后入少林寺学艺,再拜丐帮汪帮主为师,行走江湖,虽是多历艰险,但师父朋友,无不对他赤心相待。这两天之中却是天地间掀起风波,以往威名赫赫,至诚仁义的帮主,竟成为一个卖国害民,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任由那马信步而行,心中混乱已极:“倘若我真是契丹人,过去十余年中,我手下杀了不少契丹高手,破败了不少契丹的图谋,岂不是大大的不忠?要是我父母确实是在雁门关外为汉人害死,我反拜害父杀母的仇人为师,三十年来认别人为父为母,岂不是大大的不孝?乔峰啊乔峰,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亲,那么我自也不是乔峰了?我姓什么?我亲生父亲给我起了什么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无名无姓。”他转念又想:“可是,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出于一个大奸大恶之人的诬陷,我乔峰堂堂丈夫,给人摆布得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岂非枉自让奸人阴谋得逞?嗯,总而言之,须得查个明白才是。”1 J; `0 n# b  `- B3 `$ N
  他心下盘算,第一步是赶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询问自己的身世来历,第二步是入少林寺叩见受业恩师玄苦大师,请他赐示真相。这两人对自己素来爱护有加,决不致有所隐瞒。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能够担当大事之人,如何行事既是盘算已定,心下便不再烦恼。只是他从前以丐帮之主的身份,在江湖上行走,当真是四海如家,此刻他被逐出丐帮,不但不能再到各处分舵食宿,而且为了免得惹麻烦,反而处处避道而行,不与丐帮中的旧属相见,只行得两天,身边零钱化尽,只得将那匹从西夏人处夺来的马匹卖了,以作盘缠。5 V! C  ?9 b5 d) E
  不一日,来到嵩山脚下,迳向少室山行去。这是他少年时所居之地,处处景色,皆是旧识。自从他出任丐帮帮主以来,以丐帮乃江湖上第一大帮,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丐帮帮主若上少林,便成轰动武林的大事,种种仪节排场,惊动甚多,是以他从未回来,只是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师奉上衣食之敬,请安问好而已。这时重临故土,想到自己身世之谜,一两个时辰之内便可揭开,饶是他镇静沉稳,心下也是不禁惴惴。7 `8 Y+ B9 f) B
  他的旧居是在少室山之阳的一座山坡之旁,乔峰快步转过山坡,只见菜园旁的那棵大枣树底下,放著一顶草笠,一把茶壶。那茶壶柄子已断,乔峰认得是“父亲”乔三槐之物,心间陡然感到一阵暖意:“爹爹勤勉忠厚,这把破茶壶已用了几十年,仍是不舍得丢掉。”看到那株大枣树时,又忆起儿时每逢枣熟,乔三槐总是携看他的小手,一共击打枣子。红熟的枣子饱胀皮裂,甜美多汁,自从离开故乡之后,从未再尝到过如此好吃的枣子。乔峰心想:“就算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爹娘,但我幼时这番养育之恩,自是终身难报。不论我身世真相到底如何,我决不可改了称呼。”; i) @' E2 K% b
  他走到那三间土屋之前,只见屋外一张竹席上晒满了菜干,一只母鸡带领了一群小鸡,正在草间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起来:“今晚娘定要杀鸡做菜,款待她久未见面的儿子。”他大声叫道:“爹、娘,孩儿回来了。”但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聋了,听不见了。”伸手推开板门,跨了进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锄头,宛然是他离家时的模样,却不见人影。8 z  W; P5 m; H0 E
  乔峰又叫了两声:“爹,娘!”仍是不听见答应,他微感诧异,自言自语的道:“都到哪里去啦!”探头向卧房中一张,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乔三槐夫妇二人都是横卧在地,动也不动。乔峰一纵入内,先将母亲扶起,但觉她呼吸已然断绝,但身子尚有微温,显是死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再抱起父亲时,情形也是一般无异。乔峰又是惊慌,又是悲痛,抱著父亲的尸体走出屋门,在阳光下细细检视,察觉他胸口肋骨根根断绝,竟是被武学高手以极厉害的掌力击毙,再看他母亲尸首,也是这般。
8 }* ^( _7 w" T& S* p" ?  乔峰脑中混乱:“我爹娘乃是忠厚老实的农夫农妇,怎会引得武学高手向他们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他在三间屋内,以及屋前、屋后、和屋顶之上仔细察看,要查知凶手是何等样人。但显然下手之人心思周密,竟连脚印也不留下一个。乔峰满脸都是眼泪,越想越是悲苦,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只哭得数声,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可惜,可惜,咱们来迟了一步。”乔峰倏地转过身来,见是四个中年僧人,服饰打扮,是少林寺中的僧人。乔峰虽曾在少林派学艺,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师每日夜半方来他的家中,授艺之事,连他父母也是不知,因此对少林寺中的僧人均不相识。
; U2 Y) z( h2 W, c- c/ @  他此时心中悲苦,虽见来了外人,一时也是难以收泪。但见一名高高的僧人满脸怒容,大声说道:“乔峰,你这人当真是猪狗不如。乔三槐夫妇就算不是你的亲生父母,十余年中的养育之恩,那也是非同小可,如何竟敢如此毒辣,下手杀害?”乔峰泣道:“在下适才归家,见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凶手,替父母报仇,大师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同禽兽,你亲手杀了你义父义母,咱们只恨相救来迟,姓乔的,你要到少室山来撒野,可还差著这么一大截。”说著呼的一掌,便向乔峰胸口劈到。乔峰正待闪避,只听得背后风声微劲,情知有人从后偷袭,他不愿这般不明不白的和这些少林僧人动手,左足一点,身子轻飘飘的飞出丈许,果见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空。四名少林僧见他如此轻易的避开,脸上均现惊异之色。那高大僧人骂道:“你武功再强,却又怎地?你要杀了义父义母灭口,隐瞒你的出身来历,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种之事,早已轰传武林,江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行此大逆之事,只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也骂道:“你先杀马大元,再杀乔三槐夫妇,哼哼,这丑事能遮盖得了么?”% c3 e! _8 V; \  B
  乔峰悲痛之下,虽听得这两个僧人如此丑诋辱骂,却也发作不出恼怒之意,他生平临大事、决大疑,遭逢过不少为难之事,这时很能沉得住气,抱拳行礼,说道:“请教四位大师法名如何称呼?是少林寺中的高僧么?”一个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气最好,道:“咱们都是少林弟子,唉,看三槐夫妇一生忠厚,却落此渗报。乔峰,你们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乔峰心想:“他们既是不肯宣露法名,多问也是无益。适才听得那高身子的和尚说道他们相救来迟,似是得到了讯息而来救援,却是谁去通风报讯的?是谁预知我爹娘要遭遇凶险?”便道:“四位大师慈悲为怀,赶下山来救我爹娘,只可惜迟了一步……”那高身材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呼的一举,又向乔峰击到,喝道:“咱们迟了一步,才让你行此忤逆之事,亏你还在自鸣得意,出言讥刺咱们。”乔峰明知他们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讯息后即来救援自己的爹娘,实是不愿跟他们动手过招,但想为了得知真相,若不展露一手将他们制住,那就永远弄不明白,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今日事出无奈,多有得罪!”说著转身如风,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头拍去。那僧人喝道:“当真动手么?”一句话刚说完,肩头已被乔峰拍中,身子一软,坐倒在地。乔峰练过少林派的武功,与这四名僧人虽不相识,但他们武功的基本家法,却是娴熟于胸,接连拍出四掌,将四名僧人一一拍倒。
3 s; `; }& S1 p) G+ g' c  他说道:“得罪了,请问这位大师,你说相救来迟,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难,是谁将这音讯告知师父?”那僧人怒道:“嘿嘿,你不过想查知报讯之人,又想去施毒手加害。咱们少林弟子是何等样人,岂受你这契丹贱狗逼供?你再使厉害十倍的毒刑,也休想从我口中套问出一个字来。”乔峰心下暗叹:“这误会越弄越深,我不论问什么话,他们都会当是盘问口供。”于是伸出手去,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四人被封的穴道,说道:“若要杀人灭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是非真相,总盼将来能有水落石出之日。”忽听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杀人灭口,那也未必有这么容易!”乔峰一抬头,只见山坡旁高高矮矮的站著十余名少林寺的僧人,各人手中或持禅杖、或持戒刀,没一个人不是手有兵器。他一瞥之下,但见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的年纪,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铲,铲头精钢的月牙发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的四道目光都如电光般炯炯射入,一见便知是内功极其深湛。乔峰虽是不惧,但知道这十多名僧人的武功比之适才四僧,那是高得太多,只要一交上手,若不杀伤数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应变决疑,极是迅速,双手抱拳,说道:“乔峰无礼,谢过诸位大师。”突然间身子倒飞,背脊撞破板门,进了土屋。
$ B+ v! P2 Y6 g2 u& H/ D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僧人齐声惊呼,有五六人同时抢了上去,刚到门边,只觉一股劲风从门中激射而出。这五六人各举左掌,疾运内力一挡,蓬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五六人均被门内拍出的掌力逼得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气血翻涌。几个人脸色苍白,面面相觑,各人心下都十分明白:“乔峰这一掌力道虽猛,却是尚有余力,第二掌再击将过来,未必能够挡住。”各人认定他是穷凶极恶之徒,只道他要蓄力再发,没想到他其实是掌下留情,不欲伤人。隔了好半晌,为首的两名僧人举起方便铲,一招“双龙入涧”,势挟劲风,二僧身随铲进,并肩抢入了土屋。当当当双铲相交,织成一片光网,护住身子,却见屋内空荡荡地,哪里有乔峰的人影?0 }3 L) [. q. I7 a) d
  更奇的是,连乔三槐夫妇的尸首也已影踪不见。那使方便铲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监管本派弟子行为的“持戒僧”与“守律僧”,平时行走江湖,查察门下弟子的功过,本身武功固然甚强,而见闻之广,更是人所不及。他二人见乔峰在这顷刻之间,竟会走得不知去向,已是极为难能,而他能携同乔三槐夫妇的尸首而去,更是不可思议了。众僧不信他在这一刹那间便能去远,认定他是躲在什么地方,当下在屋前屋后,炕头灶边,处处翻寻了个遍。戒律院二僧提气疾向山下追去,直追出二十余里,哪里有什么踪迹可寻?殊不知乔峰挟了爹娘的尸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窜向一个人所难至、林木茂密的陡坡,将爹娘掩埋了,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响头,心中暗暗祷祝:“爹、娘,是何人下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儿子一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坟前剜心活祭。”想起此次归家,只是迟得一步,不能再见爹娘一面,否则爹娘见到自己已长得如此雄纬魁梧,一定好生欢喜。倘若三人能聚会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乔峰想到此处,忍不住又是呜呜咽咽的泣不成声,他自幼硬气,极少哭泣,成人后更是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今日实是伤心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这才泪如泉涌,难以抑止。
. ~- Q; q- T! o/ I- L" W5 p  c  灾然间心念一转,暗叫:“啊哟,不好,我的受业恩师玄苦大师,别要又遭什么凶险。”在坟前哭拜之时,脑海中陡然想明白了几件事:“那凶手杀我爹娘,并非时间如此凑巧,恰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个时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预谋,下手之后,立即去通知少林寺中的僧人,说我正在赶上少室山,要杀我爹娘灭口。是了,那些少林僧侠义为怀,一心想救我爹娘,却撞到了我,当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还有一位玄苦师父,须防那凶手更下毒手,将罪名栽在我的身上。”9 Z5 s% G( d( ~& ?6 I! e$ Q" a
  一想到玄苦大师或将因己之故而遭难,不由得五内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飞奔。他明知寺中高手如云,达摩堂中几位老年僧人,更是各有非同小可的绝技,自己只要一露面,众僧群起而攻,脱身就非易事,是以奔跑虽快,却尽拣荒僻的小径,荆棘杂草,将他一双裤脚钩得稀烂,小腿上鲜血淋漓,却也只好听由如此。绕这小径上山,路程远了一大半,奔得一个多时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后。其时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黑暗之中,易于隐藏身形;忧的是凶手乘黑偷袭,不易发现他的踪迹。% j, K( D9 n* Z' M
  乔峰近年来纵横江湖,罕逢敌手,但这一次的敌人并非单只武功高强,心计之深,自己从未遇过,少林寺虽是龙潭虎穴一般的地方,但并未防备有这凶手要来加害玄苦大师,若是有人要出手偷袭,极易遭其暗算。乔峰何尝不知自己处于嫌疑极重之境地,倘若此刻玄苦大师已遭人毒手,并未有人见到凶手的模样,而自己若被人发现,偷偷摸摸的潜入寺中,那当真是百词莫辩了。他此刻若是要独善其身,自是离开少林寺越远越好,但一来他担心玄苦大师安危,二来想乘机捉拿真凶,替爹娘报仇,至于甘冒大险,那是顾不得了。: \' |8 w* T( u8 v/ @# z8 G" u
  他虽在少室山中住了十余年,却从未进过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更不知玄苦大师住于何处,心想:“盼恩师安然无恙,我见了恩师之面,禀明经过,请他老人家小心提防,再叩问我的身世来历,说不定恩师能猜到真凶到底是谁。”
6 N; U' p7 z5 D* ~) k, [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数十,东一座、西一座,高高低低散在山坟之间。玄苦大师在寺中并无执掌职司,也不是达摩堂的前辈高僧,“玄”字辈的僧人少说也有二十余人,各人服色相同,黑暗中却往哪里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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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19:52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
4 P& w- z+ W% ?! L- W5 G第四十八章  人生奇变! ~$ i0 D: R1 D% n" a, @! X. b
  乔峰心下盘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带我去见玄苦师父,见到之后,我再说明种种不得已之处,向他郑重陪罪。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师重义,倘若以为我去寻玄苦大师是要不利于他,只怕宁死不屈,决计不肯说出他的所在。嗯,我不妨去厨下找一个火工来此带路,可是这些人却又未必知道我师父的所在。”
4 B' Q8 Q! O8 J  他一时彷徨无计,每经过一处殿堂厢房,便俯耳到窗外听听,盼望能得到什么线索。仗看身手矫捷,他身子虽是长大魁伟,但窜高伏低,直似灵猫,竟没给人知觉。一路如此听去,待行到一座小舍之旁,忽听得窗内有人说道:“方丈有要事奉商,请师叔即到‘证道院’去。”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我立即便去。”乔峰心想:“本寺方丈集人商议要事,我师父想来也一定要去!我跟著此人上‘证道院’去,便能见到我师父了。”只听得“呀”的一声,板门推开,出来两个僧人,年老的一个向西,年少的匆匆向东,想是再去传人。乔峰心想方丈既要请到这老年僧人前去商议要事,此人行辈身份必高,少林寺不同别家寺院,凡行辈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紧随其后,只是望著他的影子,远远跟随。眼见他越走越西,直走到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乔峰待他进了门,才绕著圈子走到那屋子后面,听明白四周无人,方始伏到窗下。他心中又是悲愤,又是恚怒,自忖:“乔峰行走江湖以来,哪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样?今日却迫得我这等偷偷摸摸,万一行踪败露,乔某一世英名,这张脸却往哪里搁去?”但随即转念又想:“唉,想当年师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艺,纵然大风大雨,亦从来不停一晚。这等重恩,我便是粉身碎骨,亦当报答,何况小小的羞耻侮辱?”
+ b* \" ~1 \  J7 t  只听得前面门外脚步声响,先后又来了四人,过不多时,又来了两人,窗纸上映出人影,一共有十余人,都群集一间堂中。乔峰心想:“倘若他们商议的是少林派中的机密要事,给我偷听入耳,我虽非有意,总是不妥。还是离得远些,别要听人私秘的为是。师父若在堂中,这里面高手如云,任他多厉害的凶手也伤他不著,待会儿集议已毕,一一散出,我便可设法私下和他相见,禀明一切。”正想跟步走开,忽听得堂中十余个僧人一齐念起经来。乔峰不懂他们念的是什么经文,只是听得出声音庄严肃穆,有几个人的声音中又颇有悲苦之意。这一段经文念得甚长,他渐觉不妥,寻思:“他们似乎是在做什么法事,又或是参禅研经,我师父或者不在此处。”一侧耳细听,果然在众僧齐声诵经的声音之中,听不出有玄苦大师那沉著厚实的嗓音在内。- c# F: k1 F9 I' a" q, v8 }- {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会,只听得诵经之声止歇,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玄苦师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乔峰听到“玄苦师弟”这四个字,心下大喜:“师父果在此间,他老人家也是安好无恙。”只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起话来,乔峰听得明白,正是他的受业师父玄苦大师,但听他说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师给我取名玄苦。想那佛家八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小弟勉力脱此八苦,只能渡己,不能渡人,说来惭愧,这‘怨憎会’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义,小弟力求解脱,愿师兄和众位师弟、师侄助我。”乔峰听他说话声音十分平静,中气充沛,显然这十余年中师父的内力修为也是大有精进,不禁暗暗为他欢喜。只是他听说的这一番话,都是佛家的言语,到底是何意义,乔峰一时也弄不明白。
/ x- Q$ P$ g3 b& Z  又听那威严的声音说道:“玄悲师弟数月前命丧奸人之手,咱们全力追拿凶手,似违我佛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诛奸,是为普救世人,我辈学武,本意原为宏法广德……”
0 Z* |) Q1 W( E7 o3 q+ g' p9 D5 y  乔峰心道:“这声音威严之人事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了。”只听他继续说道:“……除一魔头,便是救却无数世人。师弟,那人可是姑苏慕容么?”乔峰心道:“这事又牵缠到了姑苏慕容氏身上。颇闻道路传言,少林派玄悲大师之圆寂乃是遭人暗算,难道他们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只听玄苦大师说道:“方丈师兄,小弟不愿多增罪孽,让师兄和众位师弟、师侄为我操心。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然回头是岸,他若执迷不悟,唉,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说了。”
  W. l, r+ B: I  方丈玄慈大师说道:“师弟大觉高见,做师兄的太过执著,颇落下乘了。”玄苦道:“小弟此刻想静坐片刻,默想忏悔。”玄慈道:“是!师弟多多保重。”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当先缓缓走出。他行出丈许,后面鱼贯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这十八位僧人都是身披大红袈裟,双手合什,低头默念,神情极是庄严。待得众僧远去,屋内寂静无声,乔峰为这周遭的情境所慑,一时不敢现身叩门,忽听得玄苦大师说道:“佳客远来,何以徘徊不进?”乔峰吃了一惊,自忖:“我屏息凝气,旁人纵然和我相距咫尺,也未必能察觉我潜身于此。师父耳听如此,竟似有‘天耳通’的神通。”当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门口,说道:“师父安好,弟子乔峰叩见师父。”
  \( o2 x9 b" B# I& [/ c. q  玄苦轻轻“啊”了一声,道:“是峰儿?我这时正在想念你,只盼和你会见一面,快进来。”声音之中,充满了喜悦之意。乔峰大喜,抢步而进,便即跪下叩头,说道:“弟子平时少有侍奉,多劳师父挂念。师父清健,孩儿不胜之喜。”说著抬起头来,仰目瞧向玄苦。玄苦大师本来脸露微笑,油灯照映下见到乔峰的脸,突然间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道:“你……你……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儿?”但见他脸上又是惊骇,又是痛苦,又混和著极大的怜悯惋惜。乔峰见师父瞬息间神情大异,心中也是惊讶之极,道:“师父,孩儿便是乔峰。”玄苦大师道:“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宇,便不说话了。乔峰不敢再问,静待他有何教训指示,哪知等了良久,玄苦大师始终不言不语。乔峰再看他脸色,只见他一副神气和适才全然的一模一样,不禁吓了一跳,伸手去摸他手掌时,但觉一片冰冷,再探他鼻息,原来早已气绝多时。这一下乔峰自是吓得目瞪口呆,脑海中一片混乱:“师父一见我,就此吓死了?决计不会,我又有什么可怕?多半他是早已受伤。”可是却又不敢去检视他的身子。他定了定神,心意已决:“我若此刻悄然避去,岂是乔峰铁铮铮好汉子的行迳?今日之事,纵有万般凶险,也当查问个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声叫道:“方丈大师,玄苦师父圆寂了。玄苦师父圆寂了。”他中气充沛,这两句呼声远远传送出去,山谷鸣响,阖寺俱闻。呼声虽然是雄浑,却是极其悲苦。; J* A4 j, ^- k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归各自的居室,猛听得乔峰的呼声,一齐转身,快步回到“证道院”来。只见一条长大汉子站在院门之旁,伸袖拭泪,众僧均觉奇怪。玄慈合十问道:“施主何人?”他关心玄苦安危,不等乔峰回答,便抢步进屋,只见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众僧一齐进来,垂首低头,诵念经文。乔峰最后进屋,双膝跪地,暗暗祷祝:“师父,弟子报讯来迟,你终于还是遭人毒手。弟子和那奸人的深仇,又深一层。”玄慈念经已毕,打量乔峰,又间:“施主是谁?适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吗?”乔峰道:“弟子乔峰,弟子见到师父圆寂,悲痛不胜,以致惊动方丈。”4 l/ U% K. G. k# H
  玄慈听到乔峰的名字,吃了一惊,道:“施主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么?”乔峰听到他说“丐帮的前任帮主”这七个字,心想:“江湖上的讯息传得好快,他既知我不是丐帮的帮主,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帮的原由。”说道:“正是。”玄慈道:“施主何以夤夜闯入敝寺?又怎生见到玄苦师弟圆寂?”乔峰心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说明才好,只得道:“玄苦大师是弟子的授业恩师,弟子得知……”第二句话还没接下去,玄慈方丈便拦住话头,道:“什么?玄苦师弟是你的授业师父?施主难道是少林弟子,那……那太奇怪了。”要知乔峰名满天下,武林中谁都知道他是汪帮主的嫡传弟子,他的武功与少林派绝不相干,这时他自称为少林弟子,玄慈大师几乎要斥为“荒唐”,只是尊重他的身份,这才将“荒唐”二字,改为“奇怪”。乔峰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不知我恩师受了什么伤,是何人下的毒手?”玄慈方丈垂泪道:“玄苦师弟受人偷袭,胸间吃了人一掌重手,肋骨齐断,五脏破碎。仗著内功深厚,这才支持到此刻。咱们问他敌人是谁,他说并不相识,又问他形貌年岁。他却说道佛家八苦,‘怨憎会’乃是其中一苦,既是遇上了冤家对头,正好就此解脱,凶手的形貌,他决计不说。”乔峰恍然而悟:“原来适才众僧已知师父身受重伤,念经诵佛,乃是送他西归。”他虎目含泪,说道:“众位高僧慈悲为念,不记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务须捉到这下手的凶人,千刀万剐,替师父报仇,想贵寺门禁森严,不知那凶人如何能闯得进来?”8 B( E. g+ @6 r5 j) Y% H# ^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子极矮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主闯进少林,咱们没能阻拦察觉,那凶手当然也能自来自去,如入无人之境了。”乔峰躬身抱拳,说道:“弟子以事在紧迫,不及在山门外通传来见,多有失礼,还恳请诸位师父见谅。弟子与少林渊源极深,决不敢有丝毫轻忽冒犯之意。”他最后那两句话意思是说,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我也连带丢脸。要知他闯入少林后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人看见,这件事传将出去,于少林派的颜面实是大有关连。正在这时,一个小沙弥双手捧著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匆匆进来,向著玄苦的尸体道:“师父,请用药。”原来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弥,在“药王院”中煎好了一服本寺灵效之极的疗伤圣药“九转金刚汤”,送来给师父用,他见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已然身死。乔峰心中悲苦,哽咽道:“师父他……”那小沙弥转头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声惊呼:“是你!你……又来了!”呛啷一声,药碗失手掉在地下,瓷片药汁,四散飞溅。那小沙弥向后跃开两步,靠在墙上,尖声道:“是他,打师父的便是他!他这么一叫,众人无不大惊。乔峰更是惶恐,大声道:“你说什么?”那小沙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见了乔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后,拉住他的衣袖,叫道:“方丈,方丈!”玄慈道:“青松,不用害怕,你说好了,你说是他打了师父?”小沙弥青松道:“是的,他用手掌打师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见的。师父,师父,你打还他啊。”直到此刻,他兀自未知玄苦已死。9 h7 Y* c; W- _! c/ W
  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细些,别认错了人。”青松道:“我瞧得清清楚楚的,是这般穿著灰布直缀,方的脸,眉毛这般上翘,大口大耳朵,正是他。师父,你打他,你打他。”乔峰突然之间,一股凉意从背脊上直泻下来:“是了,那凶手正是装扮作我的模样,意图嫁祸于我。师父听到我回来,本极欢喜,但一见到我脸,见我和伤他的凶手一股形貌,这才说道:“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儿。”师父和我十余年不见,我自孩童变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
; |' Y& ?1 G* G3 [1 }  o( w  乔峰再想到玄苦大师临死之前连说的那三个“好”字,当真是心如刀割:“师父中人重手,不知敌人是谁,待见到我时,认出我和凶手的形貌相似,心中大悲,一恸而死。师父身受重伤,本已垂危,自是不会细想:倘若当真是我下手害他,何以第二次又来相见。”忽听得人声喧哗,一群人快步奔来,到得“证道院”外止步不进,两名僧人躬著身子,恭恭敬敬的进来,正是在少室山脚下和乔峰交过手的持戒、守律二僧。那持戒僧只说得一声:“禀告方丈……”便已见到乔峰,脸上露出惊诧愤怒的神色,呆呆的瞪目而视,不如他何以竟在此处。
8 }& C2 d8 N' J' {  玄慈方丈神色庄严,缓缓说道:“施主虽已不在丐帮,终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今日驾临敝寺,出手击死玄苦师弟,不知所为何来,还盼指教。”
6 n( d3 D6 I/ Z4 e! m# N; f  乔峰长叹一声,突然间对著玄苦拜伏在地,说道:“师父师父,你临死之时,还道是弟子下手害你,以致饮恨而殁。弟子虽万万不敢冒犯师父,但奸人所以加害,正是因弟子而起。弟子今日一死以谢恩师,殊不足惜,但从此师父的大仇便不得报了。弟子有犯少林尊严,师父恕罪。”拜祝已毕,突然闻呼呼两声,吐出两口长气,堂中的两盏油灯应声而灭,堂中登时漆黑一团。
2 o$ g3 M! ~5 q  乔峰出言祷祝之时,心下早已盘算好了脱身之策。他一吹灭油灯,左手一掌拍出,击在守律僧的背心,这一掌全是阳刚之力,不伤他内脏,但将他一个肥大的身躯拍得穿堂破门而出。
# ]( a: h, E6 r9 k# v  黑暗中群僧听得风声,都道乔峰出门逃走,各自使出擒拿手法,抓向守律僧身上。( p, C$ {1 w" I/ C5 S/ G6 L
  众僧都是一般的心思,不愿下重手将乔峰打死,要擒住了详加盘问,到底害死玄苦大师所为何来,中间蕴藏著什么大阴谋。这十余位高僧均是少林寺中第一流的好手。是少林寺的第一流好手,自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好手。4 ?: Y1 U6 z. j# a
  各人的擒拿手法并不相间,却各有独到之处。一时之间,擒龙手、鹰爪手、虎爪功、金握指、握石掌……各种各式少林派的擒拿手法,都抓在守律僧的身上。
' K/ S: j! Z* |2 A- C  这些高僧的武功也真了得,黑暗中单听风声,认穴不差厘毫。那守律僧这一下便吃足了苦头,霎时之间,周身各处要穴上著了各种各样的擒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悬,竟不落地。这等经历,只怕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受过。* r! Y7 c/ D4 p( R
  这些高僧身在本寺,又均是大有身份职司之人,身边自不会携带火种。然这些人阅历既深,应变的手段自也甚是了得,一察觉情势不对,当即有人飞身上屋,守住屋顶,证道院的各处通道和前门后门,片刻间便有高手僧人占住要处,别说乔峰是一条长大汉子,他便是化身为一只麻雀,只怕也难以逃脱。6 b' d5 m3 W3 D0 c. p- F% U
  不多时小沙弥青松取过火刀火石,点燃了堂中油灯,众僧立即发觉是抓错了守律僧。
0 f* t$ j4 q' E) e$ I8 j  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传下号令,全寺僧众各守原地,不得乱动,须知群僧均想乔峰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孤身闯进少林寺这龙潭虎穴来杀人,必定另有强援,说不定乘乱另有图谋,中了他们调虎离山之计。- S+ E& \& [! q* z3 U( ?( @
  证道院中的十余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领的一干僧众,则在证道院邻近各处细搜,几乎每一块石头都翻了转来,每一片草丛都有人用棍棒拍打。
9 g9 v  u' A' c6 O7 x. y  这么一来,众位大和尚虽说慈悲为怀,有好生之德,但青蛇、地鼠、蚱蜢、蚂蚁却也误伤了不少。
" Z+ X) d& ~6 v8 ]) M7 m2 w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只差著没将土地挖翻,哪里找得著乔峰?各人都是暗暗称奇。当下将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入“舍利院”中火化,将守律僧送到“药王殿”去用药治伤,群僧垂头丧气,相对默然,都觉这一次的脸实在丢得厉害。
  i8 i6 v  n! }) F& p9 _  少林寺高手群集,以这十余位高僧的武功声望,每个人在江湖上都叫得出响当当的字号,竟让乔峰赤手空拳、独来独往,别说擒拿,连他如何逃走也是摸不著半点头脑。
/ N7 v0 }( z. z$ c. t* j; I" T/ ?  到底乔峰躲在何处?说穿了却是毫不稀奇,原来乔峰料到群僧不见自己,定然四处追寻,但于适才聚集的室中,却决计不会著意。是以将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后,身子一缩,悄没声的钻到了玄苦大师生前所睡的床下,十指插入床板,将身子紧贴于床板之下。
/ |: O# H# A+ `9 j: K/ N# X. J  虽然也有人向床底匆匆一瞥,却看不到他。待得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出,执事僧将证道院的板门带上,更没人进来了。
/ \* w; i9 p: Y) f. _  g6 b/ z, d  乔峰横卧于床底,耳听得群僧扰攘了半夜,人声渐息,寻思:“等到天明,脱身又不易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l0 V5 b  \" |  当下从床底悄悄钻将出来,轻推板门,一闪便到了树后,那证道院是在少林寺的极西之处,只须更向西行,即入丛山。& U, k9 H8 t; \0 K9 [4 Y
  乔峰外貌豪迈,内心却甚是精细,心想此刻人声虽止,但少林众高僧是何等样人物,岂能就此罢休,放松戒备?
- U0 ^) n4 q& o. L  L6 z7 G  自己在寺西失踪,群僧看守最严的,必是寺西通向少室山的各处山径。本来他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再想拦截,那是大大的不易,但他极不欲与少林僧众劲手,只盼日后擒到真凶,带入寺来,说明原委。
8 b5 O8 v# Z4 {6 p  今日多与一僧动手,多胜一人,便是多结一个无谓的冤家,至于自己失败,那更是不堪设想了。他略一盘算,心想最稳妥的途径,反是穿寺而过,从东方离寺。2 A4 b8 g* p& o- g: a$ ^
  当下矮著身子,在树木遮掩下闪跃而行,横越过四座院舍,躲在一株菩提树之后,忽见对面树后伏著两僧。
5 m4 e; X% U6 A  那两名僧人丝毫不劲,黑暗中绝难发觉,只是乔峰眼光尖利,见到一僧手中所持戎刀上的闪光。
- F; A6 G. v; S) M$ A- u! F! g- F  他心道:“好险!我刚若是走得稍快,行藏非败露不可。”他在树后守了一会,那两名僧人始终不动,这一个“守抹侍兔”之策倒是十分厉害,自己只要一动,便给二僧发见,可是又不能长期僵持,始终不动。
. Y( W- L6 t+ f& L+ G6 Q7 v  他略一沉吟,便从地下拾起一块小石子,伸指弹出。他这弹指的劲道使得甚是巧妙,初缓后急,石子飞出时无甚声音,到得七八丈外,却是破空之声甚厉,击在一株树的树干上,啪的一响,发出异声。那二僧矮著身子,疾向那树扑去。
; }7 x2 [; G7 l+ w5 k) A" f, e  乔峰待二僧越过自己,身形飞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内,月光下瞧得明白,一块匾额上写著“菩提院”三字。
; y# B; ]( Y" A( N6 t( q  他知道那二僧不见异状,定然去而复回,当下更不停留,直趋后院。穿过菩提院的前堂,斜身奔入后殿。; w, L& f: i1 `9 W/ J
  一瞥眼间,只见一条大汉的人影迅捷异常的在身后一闪而过,身法之快,真是罕见。+ T: c1 q2 s/ K2 k. A
  乔峰吃了一惊:“好身手,这人是谁?”回掌护身,回过头来,不由得哑然失突,只见对面也是一条大汉一掌斜立,护住面门,含胸拔背,气凝如岳,原来后殿的佛像之前,安著一座屏风,屏风上装著一面极大的铜镜,擦得晶光铮亮,镜中将自己的人影照了出来,铜镜上镌著一首禅偈道:“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 b5 E7 R- O2 t# P9 I! K4 |  乔峰一笑回首,正要举步,猛然间心头似被什么重力的东西撞了一下,登时呆了,他只知在这一霎时间想起了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2 s3 k: `1 d3 q9 G7 ?
  但到底是什么事,却又难以明白。他怔立片刻,无意中回头又向铜镜瞧了一眼,看到自己的背影,猛地省悟:“我不久之前曾见过我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么地方?我又没见过这般大的铜镜,怎能如此清晰的见到我的背影?”正自出神,忽听得院外脚步声响,有数人走了进来。3 e0 ]8 n: |8 |+ j3 o
  乔峰百忙中无处藏身,见殿上并列著三尊佛像,当即窜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像身后。听那脚步声共是六人,排成两列,并肩来到后殿,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之上。
* W, C# i' R3 w( t( f/ B  乔峰从佛像后窥看,见那六人都是中年僧人,只听左首第一人说道:“师父有命,看守检点菩提院经书,以防敌人偷盗。”* S0 ]5 s5 {5 o
  那僧人说了这句话,其余的僧人寂然无语。
+ k* P! S7 a: M, Z) P& d7 ]5 P  乔峰心想:“我此刻窜向后殿,这六僧若是武功平平,那便不致发见,但只要其中有一人内功深湛耳目聪明,就能知觉。我且静候片刻再说。”忽听得右首一僧道:“师兄,这菩提院中空荡荡地,有什么经书?师父叫咱们来看守什么?”& o0 G2 H' B4 T$ q4 w! a
  左首的僧人微微一笑,道:“这是菩提院的秘密,多说无益。”右首的僧人道:“哼,我瞧你也未必知道。”
' ^; ]+ Q* ?3 E$ ~% z2 ?6 j+ h  左首的僧人受激,道:“我怎么不知道?‘身如拂尘’……”他说了这半句话,蓦地惊觉,突然住口不言。8 W' s- S6 x, e0 U. C
  右首的僧人问道:“什么叫做‘身如拂尘’?”坐在第二个蒲团上的僧人道:“智清师弟,你平时从来不多嘴多舌,怎地今天问个不休?你要知道菩提院的秘密,去问你自己师父吧。”
5 H1 y+ O/ e/ y. m3 |  那名叫智清的僧人便不再问,过了一会,道:“我到后面方便去。”说著便站起身来。他自右首走向左边的侧门,经过自左数来的第五名僧人的背后时,右脚一起,便踢中了那僧人后心的“悬枢穴”。' h5 \" ?  Y( Y0 u
  那悬枢穴是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人在蒲团上盘膝而坐,悬枢穴正在蒲团边缘,被智清足尖踢中,身子缓缓向右倒去。
7 v! m4 A& F0 I/ \  这智清出足极快,却又悄无声息,踢了那人穴道后,跟著便去踢那第四僧的“悬枢穴”,接著又踢第三僧,霎时之间,连踢了三僧。
/ ]( o3 [- I  b( y5 r4 t  乔峰在佛像之后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这些少林僧何以自起内阋。只见那智清伸足又踢左首第二僧,足尖刚踢上他穴道,那被他踢中穴道的三僧之中,有两僧从蒲团上跌了下来,脑袋撞到殿上砖地,咯咯有声。
8 r1 @. D- x, |! b" |: h& b" ?  左首那僧吃了一惊,一跃而起,一瞥眼见到智清一足将他身右的僧人踢倒,更是惊骇,叫道:“智清,你干什么?”
. n4 i  \: |9 m  智清指著外面道:“你瞧,是谁来了?”那僧人掉头向外张望,智清飞起一脚,往他后心疾踢。5 z  L' j0 n9 B1 l6 @  w1 m
  这一脚出足极快,本来非踢中不可,但对面铜镜将这一脚偷袭的方位时刻,照得清清楚楚,那僧闪起斜身一避,反手还了一掌,叫道:“你反了么?”智清出掌如风,斗到第八招时,那僧人小腹上中了一拳,跟著又给踩了一脚。乔峰见智清的招数以阴柔险狠见长,殊非少林派的家数,心下更奇。
# ~8 P& l, E$ C- d- b; B; _/ u7 b  那僧人情知不敌,大声呼叫:“有奸细,有奸细……”智清跨步上前,一拳举中他的胸口,那僧人登时晕倒。2 Y! F# _1 c9 Z' P7 P' w
  智清打倒了五僧,即行奔到铜镜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铜镜旁那二十个偈文中的第一个“身”字上揿了一揿。乔峰从铜镜之中,见他脸有喜色,跟著又在第七个“如”字上揿了一下。& `1 W9 m; l0 C( K: L2 e$ b, c. R; g
  乔峰心想:“那僧人说什么秘密是‘身如拂尘’,那么他跟著要掀‘拂’字和‘尘’字了。”
4 e0 d# _0 x; H: l3 |  果然智清伸出手指,先在“拂”字上一揿,又在“尘”字上一揿。他手指未离“尘”字,只听得轧轧声响,那面铜镜已缓缓翻起。
" W/ P; i7 \$ ^9 y& b# S* t  乔峰这时如要脱身而走,原是良机,但他好奇心起,要看个究竟,为什么这少林僧要戕害同门,铜镜后面又有什么东西,说不定这事和玄苦大师被害之事有关。左首第一僧被智清击倒之前曾大声呼叫,少林寺中正有百余名僧众在四处巡逻,一听得叫声,那时纷纷赶来。但听得菩提寺东南西北四方都有不少脚步声传到。: H' v6 [4 Z* s- ?
  乔峰心下犹豫:“这许多和尚赶来,莫要给他们发见了我的踪迹。”但想群僧一到,目光都射向智清,自己脱身之机甚大,也不必急于逃走。只见智清探手到铜镜后的一个小洞中去摸索,却摸不到什么。便在这时,从北而来的脚步声已近了菩提院的院门。1 v" i7 q- M% J* M* I+ k+ d- C
  智清脸现失望之色,正想离开,忽然想起一事,矮身往铜镜的背面一张,低声叫道:“在这里了!”伸手从铜镜背面摘下一个小小的包裹,揣在怀里,便想觅路逃走,但这时四面八方,群僧大集,已无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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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I  q; ]1 W第四十九章  著著争先
! W- m! M! a  N3 u% V  o  智清四面一望,当即从菩提院的前门中奔了出去。乔峰心想:“此人这么出去,非立时遭擒不可。”便在此时,只觉风声飒然,有人扑向他的藏身之处。乔峰听风辨形,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敌人的左腕脉门,右手一搭,按在他背心的“灵台穴”上,内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全然不能动弹。乔峰拿住敌人,再凝目瞧他面貌。这时殿上只点著几盏油灯,并不十分明亮。但乔峰目光锐利,一瞥间,见到此人就是智清。他一怔之下,随即明白:“是了!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后藏身,凑巧也挑中了这第三尊佛像,想是这位菩萨身形最是肥大之故。他为什么先从前门奔出,却又悄悄从后门进来?嗯,地下躺著五个和尚,待会旁人进来一问,那五个和尚都说他从前门逃走了,那就不合在这菩提院中搜寻。嘿,此人倒也工于心计。”; o. \2 Y! k3 [, a& K
  他心中寻思,手上仍是拿住智清不放,将嘴唇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道:“你若声张,我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道?”智清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便在这时,大门中冲进了七八个和尚进来,其中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时一片光亮。
  b* K; F7 x8 t4 T' q  众僧见到殿上五僧横卧在地,登时吵嚷起来:“乔峰那恶贼又下毒手!”“嗯,是智光、智渊师兄他们!”“啊哟不好,这铜镜怎么掀起了?乔峰盗去了菩提院的经书!”“快快禀报方丈。”乔峰听到这些人纷纷议论,不禁苦笑:“这笔帐又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间,殿上聚集的僧众愈来愈多,乔峰只觉得智清挣扎了几下,想要脱身逃走,心中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上,智光、智渊他们未醒。这智清僧若要逃走,这时正是良机,他便大摇大摆的在殿上出现,也无人起疑,人人都道我是凶手。”他心中又是一动:“看来这智清还不够机灵,他当时何以躲在这里,他从殿中出去,怎会有人盘问于他?”突然之间,殿上人声止息,谁都不再开口说一句话,原来是方丈玄慈和各院的首座到了。龙树院首座玄寂伸出手掌,将智光、智渊等五僧拍醒,问道:“是乔峰作的手脚么?他怎么会得知铜镜中的秘密?”智光道:“不是乔峰,是……”正要说是智清,突然间扑向玄慈方丈身旁一僧,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僧衣,骂道:“好,好!你为什么忽下毒手?”乔峰想从佛像后窥看他在骂谁,却无法看到,又不敢太过伸头出去,殿上有这许多人,稍不小心便会给人发见。
, Z( a/ h; L2 N& ^6 ]2 ?9 |1 p( u  只听得一人惊叫起来:“智光师兄,你拉我干什么?”智光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盗去经书,这般大胆!禀告方丈,叛贼智清,私开菩提院铜镜,盗去藏经!”那人叫道:“什么?什么?我一直在方丈身边,怎会来盗什么藏经?”只听玄寂大师森然道:“先关上铜镜,将经过情形说来。”智渊走过去将铜镜放回原处。这一来,殿上群僧的情状,乔峰在镜中瞧得清清楚楚。只见一僧指手划脚,甚是激动,乔峰向他脸上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智清。乔峰一惊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转头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只见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智清僧全然一样,细看之下,或有小小差异,但一眼瞧去,殊无分别。乔峰寻思:“世上形貌如此相像之人,极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孪生兄弟。这法子倒妙,一个到少林寺中来出家,一个在外边等著,待得时机到来,另一个扮作和尚到寺中来盗经。那真智清寸步不离方丈,自是无人对他起疑。”只听得智光将智清如何探问铜镜秘密,自己如何不该随口说了四字,智清如何假装出外方便、偷袭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动手、将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说了。
0 M' O& e; _2 O5 y& ]5 Y$ a. X  智光讲述之时,智渊等四僧不住附和,证实他的言语全无虚假。玄慈方丈脸上一直有不以为然的神色,待智光说完,缓缓问道:“你瞧清楚了?确是智清无疑?”智光和智渊等齐声说道:“禀告方丈,咱们和智清无冤无仇,怎敢诬陷于他?”玄慈叹了口气,道:“此事中间定有别情。这两个时辰之中,智清一直在我身边,并未离开。”: y3 `& N4 N) b6 w3 D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谁也不敢作声,玄难道:“我也瞧见智清陪著方丈师兄,怎会又到菩提院来盗经?”玄寂问道:“智光,那智清和你动手过招,拳脚中有何特异之处?”智光大叫一声:“啊也!我怎么没想起来?那智清和我动手,使的不是本门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来吗?”但见智光脸上一片茫然,无法回答。又问:“是长拳呢,还是短打?擒拿手还是地堂、六合、通臂?”智光道:“他……他的功夫阴险得紧,弟子几次都是莫名其妙的著了他的道儿。”
9 m8 ]/ N. ]# c, E2 r  玄寂、玄难等几位行辈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视一眼,交换了个眼色,知道今日寺中来了本领极高的对手,玩弄玄虚,叫人如堕五里雾中,实是难以明白。为今之计,只有一面加紧搜查,一面镇定从事,见怪不怪,否则寺中惊扰起来,只怕祸患更加难以收拾。玄慈双手合什,说道:“菩提院中所藏经书,乃本寺前辈高僧阐宏佛法、渡化世人的大乘佛典,倘是佛门弟子得了去,能够念诵钻研,自然颇有禆益。若是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重,那是罪过难过。各位师弟师侄,请自行回归本院安息,有职司者照常奉行。”群僧听方丈如此吩咐,一一散去,只有智光、智渊等,还是对著智清唠叨不休。玄寂向他们瞪了一眼,智光等吃了一惊,不敢再说什么,和智清并肩而出。; S5 w7 M* j& o  A1 V9 S% ~: x$ @
  群僧一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难、玄寂三僧。三个师兄弟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之上,玄慈突然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八个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像身后,从三个不同方位一齐向乔峰出掌拍来。乔峰全没料到这三僧竟已发见了自己踪迹,更想不到这三位老僧老态龙钟,说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时间,已觉呼吸不畅,胸口气闭,这少林寺三位高僧的合击,确是非同小可,百忙中一察掌力来路,只觉上边、后面、下边以及左右五个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若是硬闯,非用硬功不可,不是击伤对方,便是自己受伤。一时不及细想,一掌向身前拍出,喀喇喇声音大响,那尊佛像已被他连座推倒。乔峰更不怠慢,顺手提著智清,纵身而前,只觉背上掌风凌厉,有人以少林绝技金刚掌拍来,这一掌只要中得实了,那是非五脏齐碎不可。乔峰是不愿与少林高僧对掌斗力,一手向身前的那面大铜镜抓去。他神力惊人,一抓之下,那铜镜应手而起,回臂转腕,将钢镜如盾牌一般挡在身后,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玄难一掌金刚掌,打在铜镜之上,只震得乔峰右臂隐隐酸麻。
- @( x& V- N; _+ n0 ?, D) N  他借著玄难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丈余,忽听得身后有人深深吸了口气,这吸气之声大不寻常。乔峰见识既高,江朋上阅历又是极富,一听这怪异的吸气之声,知道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这一类的武功,自己虽是不惧,却也无谓和他以功力相拼,当即又将铜镜挡到身后,而内力也贯到了右臂之上。
: i& G! ~- O5 T6 u% K2 u  便在此时,只觉得对方的拳风斜斜而来,方位殊为怪异。乔峰一愕,立即醒觉,那老僧的神举不是击向他的背心,却是对准了智清的后心而发。乔峰和智清素不相识,原无救他之意,但既将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的起了照顾的念头,铜镜一推,已护住了智清,只听得啪的一声闷响,铜镜声音哑了,有若破锣,原来已被那老僧一记劈空拳打碎。. x; {' [& ]) h
  乔峰回镜挡架之时,已提著智清跃向屋顶,只觉智清身子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颇不相称,心下暗自庆幸,但那破锣似的声音一响,自己竟然在屋檐上立足不稳,膝间一软,又摔了下来。他自行走江湖以来,从来没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不由得吃了一惊,一转身,便如渊停岳峙般站在当地,气度沉雄,浑不以身受强敌围攻为意。
' Z1 w) D7 A% U0 u- U7 _; J  玄慈又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乔施主,你到少林寺来杀人之余,又再毁佛,且请吃我一掌。”他不疾不徐的说了这几句话,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缓缓向乔峰推了过来。他掌力未到,乔峰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刻之间,玄慈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乔峰抛去破碎的铜镜,右掌还了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两股掌力相交,嗤嗤有声,虽是声音极为轻微,但玄慈和乔峰均后退了三步。乔峰一霎时间只觉全身乏力,脱手将智清放下。但他内力精深,一提真气,立时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慈第二掌又再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智清,飞身上屋而去。只听得玄难、玄寂二僧同时“咦”的一声,极是惊异。要知玄慈方丈适才所出那一掌,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两散”,所谓“两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层四“散”,拍在人身魂飞魄“散”。这路掌法就只这么一招,只因掌力太过雄浑,临敌时根本用不著使第二招,敌人便已毙命。而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内力为根基,要想变招换式,亦非人力之所能及。不料乔峰接了这招“一拍两散”,非但不当场倒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便即回力,携人上屋而走。玄难和玄寂自是大为讶异不止。玄慈叹道:“此人武功,决不在你我之下,为祸江湖,今后武林中隐忧非小。”玄寂道:“现当及早除去,免成无穷大患。”玄难连连点头,玄慈方丈却遥望乔峰去路的天边,怔怔的出神。# V; o8 Z1 g& n! A
  乔峰临去回头向三僧一瞥,只见地下那面铜镜已披玄寂一拳打得碎成数十块,每一块碎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后影。乔峰心头又是没来由的一怔,自己也是不胜之奇:“为什么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总是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么古怪?”但其时急于逃离少林,心头虽浮上这层疑云,在一阵急奔之下,便又忘怀了。
* l, |' X) m' F: ~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极是熟悉,几乎闭了眼睛也找得到每一条小径山路。他窜向山后,尽拣陡峭的窄路行走,奔出数里,耳听得并无少林僧众追来,心下稍定,将智清放下地来,喝道:“你自己走吧!可趁早别安逃走的念头。”不料那智清双足一著地,便即软瘫委顿,蜷成一团,似乎早已死了。乔峰倒是一怔,伸手去一探他的鼻息,只觉呼吸极是微弱,若有若无,再去搭他脉搏时,也是跳动得极慢极慢,看来立刻便要断气。/ t- \( b6 k2 \  v1 ?  {) z
  乔峰心想:“我心中存著无数疑团,正要问你。可不能让你如此容易便死。这和尚落在我的手中,只怕阴谋败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药自杀。”伸手到他胸口去探探他心跳如何,突然大吃一惊,只觉著手轻软,这和尚竟是个女子!  Y2 w3 r" c  z, J8 v( f
  乔峰急忙缩手,越来越奇:“他……他是个女子所扮?”从怀中取出火折一晃,去照智清的脸时,只见他腮边一点点的都是青色须根,喉头也有喉结,显然是个男人。这一来乔峰可更加胡涂了,伸手一摸他的光头,那也是全无虚假。他是个豪迈豁达之人,不拘小节,可不像段誉那么知书识礼,顾忌良多。提著智清后心拉了起来,喝道:“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说实话,我可要剥光你衣裳来检验了?”智清口唇动了几动,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显是命在垂危,如悬一线。
0 i0 V) ~% X0 B  乔峰心想:“不论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总不能让他就此死去。”当即伸出右掌,抵在智清的后心。自己丹田中真气鼓荡,自腹至臂、自臂及掌,传入了智清体内,原来适才乔峰和玄慈方丈对了一掌,玄慈那“一拍两散”的掌力实是非同小可,乔峰其时左手之中提著智清,这掌力传到智清身上,竟令他身受重伤。乔峰以真气输入他的体内,初时只盼暂时保住他的性命,然后徐寻解药解毒。不料他这浑厚充沛的内力,恰正是智清所受重伤的对症良药,真气源源灌入,智清便如一盏油尽的枯灯中添上了新油,脉搏渐强,呼吸也顺畅起来。乔峰见他一时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寻思:“此处离少林未远,不能逗留太久。”当下双手将智清横抱在臂弯之中,迈开大步,向西北方行去。这时又觉智清身躯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颇不相称,心想:“我除你衣衫虽是不妥,难道鞋袜便脱不得?”伸手扯下右足的僧鞋,一捏他的脚板,只觉著手极是坚硬,显然不是生人的肌肤。他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应手而落,竟是一只木制的假脚,再去摸智清的脚时,那才是柔软细巧的一只脚掌。乔峰哼了一声,暗道:“果然是个女子。”
2 m, S  q  s8 [* m) u2 ~  当下展开轻功,越行越快,直奔出一个多时辰,估量离少林寺已有五十余里,东方也现出白色,天已黎明,乔峰抱著智清,走到右首的一座小林之中,见一条清溪缓缓绕著花树流过,于是走到溪旁,掬些清水,洒在智清的脸上,再用他僧袍的衣袖擦了几下,突然之间,他脸上的肌肉一块块的落将下来。乔峰吓了一跳:“怎么他的肌肤烂成这般模样?”再凝目细看时,只见他脸上的烂肉之后,露出如象牙、如美玉般光滑晶莹的肌肤来。智清被乔峰抱著疾走,本已昏昏沉沉,这时脸上给清水一激,睁开眼来,见到乔峰,勉强笑了一笑,轻轻说道:“乔帮主!”实在身子太过衰弱,叫了这声后,又闭上眼睛。乔峰见他脸上花纹斑烂,凹凹凸凸,瞧不清他的真貌,于是将他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湿透,在他脸上用力擦洗几下,只见灰粉簌簌,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少女的脸蛋来。乔峰失声叫道:“是阿朱姑娘!”原来乔装智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她改装易容之术,妙绝人寰,踩木脚增高身形、以棉花耸肩凸腹,更用面粉浆糊堆肿了面颊,竟连与智清日常见面的智光、智渊等人也认不出来。她迷迷糊糊之中,听得乔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应,更想解释何以混入少林寺中,但身上半点力气也无,连舌头也不听使唤,竟然“嗯”的一声也答应不出,心中一急,又晕了过去。
9 V3 y. S, C" d! I, t4 k$ R# x  乔峰初时抱著智清行走之时,心中怀著极大敌意,认定此人奸诈险毒,自己父母和师父之死,定和他有极大关连,所以不惜耗费真力,救他性命,乃是要著落在他身上查明种种真相。心下早已打定主意,倘若智清不说,便要以种种惨酷难熬的毒刑拷打于他。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现,竟然是那个娇小玲珑、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未,当真是做梦也料想不到。乔峰虽和阿朱、阿碧二人见过数面,又刚从西夏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来,但并不知阿朱精于易容、阿碧擅于音律,倘若换作段誉,那便早就猜到了。
& w' w9 A% A0 ?( d, B) Q. F4 {  他见阿朱复又昏晕,忙再以真力助她疗伤,这时已看清她并非中毒,乃是受了掌力之伤,略一沉吟,已知其理,不由得暗自歉疚:“她所以被玄慈方丈的掌力所伤,是因被我擒在手中之故,倘若我不是多管闲事,任由她自来自去,她早已脱身溜走。决不致遭此大难。”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复,爱屋及乌,对他的侍婢不免也是青眼有加。
) q4 u8 S; R/ U3 k/ Q  乔峰心想:“她所以受此重伤,全是因我之故。义不容辞,非将她治好不可。须得到市镇上,请大夫医治。”说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镇上去治伤,冒犯勿怪。”说著伸手抄起她的身子,快步向北而行。不久天便大亮,他将阿朱僧袍的衣袖拉将过来,遮住她脸,以免行人见到他怀抱少女而行,大惊小怪。0 r+ L, j; {9 z/ T, e
  又行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人烟稠密的大镇,早市买卖,甚是热闹。乔峰一问途人,知道这镇叫做许家集,是附近粮食、棉麻、牛皮等物的集收之地。他找到当地最大的一家客店,要了两间上房,将阿朱安顿好了。客店的店伴见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形迹颇为可疑,但见乔峰凛然生威,却又不敢多问。乔峰身边并无银两,皱起了眉头发愁,阿朱有气没力的道:“我怀里有金钏金锁片……”乔峰道:“很好,你取出来,我去兑换。”阿朱右手动了一劲,却无力气。乔峰以事在紧急,便伸手在她怀中取了出来。只见那金钏和金锁片打造得都是十分精致。锁片上还镌著十个字道:“诗儿满十岁,越来越顽皮。”乔峰微微一笑,心想:“这多半是她十周岁时父母或者伯叔给她的饰物,兑掉了可惜。”于是将那锁片放在她枕头之下,拿了那金钏上街去兑了十八两五钱银子,请了位医生来看她伤势。- U: \) [$ o3 t& z4 c# t
  那医生把了她的脉膊,不住摇头,沉思半晌,药方不肯开,医金也不肯收,连称:“可惜,可惜!对不住,对不住。”夺门而走。原来他察觉阿朱脉息似断线,不但病入膏肓,而且转眼便死,生怕自己迟走得一步,她当场咽气,那便受她连累。
$ l* @! R1 Y/ q! {  乔峰吃了一惊,又去另行请了一个医生。这一次那医生药方倒是开了,但说明“姑娘的病是没药医的,这张方子只是聊尽人事而已”。乔峰看那药方,上面写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类,都是连寻常肚痛也治不好的温和药物。他也不去买药,当下又运真气,以内力输入她的体内。顷刻之间,阿朱苍白的脸上现出红晕,说道:“乔帮主,亏你救我,若是落在那些贼秃手中,那可要了我的命啦。”乔峰听她说话的中气甚足,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担心你好不了呢。”阿朱道:“你别叫我姑娘什么的,直截了当的叫我阿朱便是了。乔帮主,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乔峰道:“我早不是什么帮主啦,以后别再叫我帮主。”阿朱道:“嗯,对不住,我叫你乔大爷。”2 s, v+ ^9 v2 j! z- i% f
  乔峰道:“我先问你,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阿朱笑道:“唉,说出来你可别笑我胡闹,我听说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想去找他,跟他说王姑娘的事。哪知道我好好的进寺去,守山门的和尚凶霸霸的说道,女子不能进少林寺。我跟他争吵,他反而骂我。我偏偏要进去,瞧他有什么法子?”乔峰微微一笑,道:“诗儿满十岁,越来越顽皮。这是谁给你的?”阿朱道:“是我爹给的。”提到她爹爹,脸上便现出难过的神色。乔峰心想大概她爹爹已经过世了,当下便不再问此事,说道:“你改装进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可并不知道你是女子。最好你进来之后,再以本来面目给那些和尚们瞧瞧。他们气破了肚子,可半点奈何你不得。”他本来对少林寺极是尊敬,但一来玄苦已死,二来群僧不问青红皂白,便冤枉他弑父、弑母、弑师,犯了天下最恶的三件大罪,心下自不免气恼。阿朱从床上坐起身来,拍手笑道:“乔大爷,你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大好了,我便男装进去,再大摇大摆的女装出来,让个个和尚气得在地下打滚,那才好玩呢。啊……”突然之间,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软软的弯倒,伏在床上,一动不动。乔峰一惊,食指在她鼻孔探一探,似觉呼吸全然停了。
: H/ k' o% @' d2 w- s% E  乔峰心中焦急,忙将掌心贴在她背心的“灵台穴”上,将真气送入她的体内。不到一盏茶时分,阿朱慢慢仰起身来,歉然笑道:“啊哟,怎么说话之间,我便睡著了,乔大爷,真是对不住。”乔峰知道情形不妙,口中却道:“你身子尚未复元,且睡一会养养神。”阿朱道:“我倒不疲倦,不过你累了半夜,你去歇一会儿吧。”乔峰道:“好,过一会我来瞧你。”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两斤熟牛肉,自斟自饮。他酒量之宏,可说天下无双,但此时心下烦恼,酒入愁肠易醉,五斤酒喝完,竟然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两个馒头,到阿朱房中去给她吃。进门后叫了两声,不闻回答,走到她的床前,只见她双目微闭,脸颊凹入,竟似死了。乔峰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幸喜尚有暖气,忙以真气相助,阿朱才慢慢醒转,接过馒头,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3 X' [: q. ]4 f4 A9 L" L& `$ M7 m! `
  这一来,乔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气续命,只要不以真气送入她的身体,不到一个时辰,便即气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阿朱见她沉吟不语,脸有忧色,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少女,已猜到了实情,说道:“乔大爷,我受伤甚重,医生说难以医治,是么?”乔峰忙道:“不,不!没有什么,将养几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别瞒我,我自己知道,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一点力气也无。”乔峰道:“你安心养病,我总有法子医好你。”阿朱听他语气,知道自己实是伤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个吃了一半的馒头便掉在地下。乔峰只道她内力又尽,当下又伸掌按她灵台穴。8 `7 j) G( g# |2 z& }  x
  阿朱这一次神智却尚清醒,只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从乔峰掌心传入自己身体,登时四肢百骸,处处感觉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实已垂危数次,都靠著乔峰以真气救活,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惊惶。她人虽机伶,终究是个年纪幼小的少女,忽然怔怔的流下泪来,说:“乔大爷,我不愿死,你别抛我在这里不理我。”乔峰听她说得可怜,安慰她道:“决计不会的,你放心好啦,我乔峰是什么人,怎能舍弃一位身遭危难的朋友,见死不救?”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乔大爷,我是要死了么?人死了之后会变鬼不会?”乔峰知道自己适才“见死不救”这四个字说错了,柔声说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纪这么小,受了这一点轻伤,怎么就会死?”阿朱道:“你会不会骗人?”乔峰道:“不会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汉,人家说‘北乔峰、南慕容’,你和我公子爷南北齐名,你生平有没有说过不算数的话?”乔峰道:“小时候,我常常说谎的。后来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骗人啦。”阿朱道:“你说我伤势不重,是不是骗我?”
! ?, H7 t# R% V% m7 O  乔峰心想:“你若是知道自己伤势极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难救。为了你好,说不得只好骗你一骗。”便道:“我不会骗你的。”阿朱叹了口气,道:“好,我便放心了。乔大爷,我求你一件事。”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今晚你在我房里陪我,别离开我。”她心中早已料到,乔峰这一走开,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乔峰笑道:“很好,你便是不说,我也会坐在这里陪怀。你别说话,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5 t( T$ q% f# H
  阿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眼来,说道:“乔大爷,我睡不著,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乔峰道:“行啊,什么事?”阿朱道:“我小时候睡不著,我妈便在我床边唱歌儿给我听。只要唱得三支歌儿,我便睡熟啦。”乔峰道:“这会儿去找你妈妈,那可不容易。”阿朱道:“我妈妈早死啦。乔大爷,你唱几支歌儿给我听。”: C9 i+ A% ~$ i1 D
  乔峰不禁苦笑,他这样一个大男子汉,开口唱什么歌儿的,那可实在不成话,便道:“唱歌我可是不会。”阿朱道:“你小时候,你妈妈可有唱歌给你听?”乔峰搔了搔头,道:“那倒好像是有的,不过我都忘了。就是记得,我也唱不来。”阿朱叹了口气道:“你不肯唱,那也没有法子。”乔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实在是不会。”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啊,有了,乔大爷,我再求你一件事,这一次你可不许不答应。”
* J/ i  T- w5 t# C  乔峰觉得这个小姑娘天真烂漫,说话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她说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又是什么精灵古怪的想头。他是个极精明之人,说道:“你先说来听听,能答应就答应,不能答应就不答应。”阿朱道:“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满得四五岁,那就谁都会做,你说容易不容易?”乔峰不肯上当,道:“到底是什么事,你总得说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吧,你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小白兔也好,狼外婆也好,我就睡著了。”
- }  ~' T4 [9 n3 `  乔峰皱起眉头,脸色很是尴尬,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叱咤风云、领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数日之中,被人免去帮主、逐出丐帮,父母师父三个世上最亲之人在一日之间逝世,再加上自己是蛮夷?是汉人?身世未明,却又负上了叛逆弑上的三条大罪,如此重重打击加上身来,没一人和他分忧,那也罢了,不料在这客厅之中,竟要陪伴这样一个小姑娘唱歌讲故事。这等婆婆妈妈的无聊之事,他从前只要听见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喜欢和众兄弟喝酒赌钱、喧哗叫嚷,酒酣耳熟之余,便纵论军国大事,月旦天下英雄。什么讲个故事听听,小白兔狼外婆的,那不是太笑话了么?* K2 o: y7 ^# Y. _. T* g
  然而一瞥眼间,只见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热切盼望的神气,又见到她容颜憔悴,心想:“她受了如此重伤,只怕难以痊愈,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便能丧命。她想听故事。我便胡谄一个吧。”便道:“好,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只不过恐怕你会觉得不好听。”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会好听的,你快讲吧。”" F- B, j. I2 D8 J
  乔峰口中是答应了,真要他说故事,可实在是说不上来,过了好一会,才道:“嗯,我说一个狼的故事。从前,有一个老公公,在山里行走,看见有一只狼,被人家缚在了一只布袋里,那狼求他释放,老公公便解开布袋,将狼放了出来。那狼……”阿朱接口道:“那狼说它肚子饿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乔峰道:“唉,这故事你是听见过的。”阿朱道:“这是中山狼的故事。我不爱听书上的故事,我要你讲乡下的,不是书上写的故事。”乔峰沉吟道:“嗯,要不是书上写著的,是乡下的故事。好,我讲一个乡下孩子的故事给你听。”
) a7 S& K* F# q/ s& s  ~  “从前,山里有一家穷人家,爸爸和妈妈只有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到七岁时,身子已经很高大,能帮著爸爸到山中去砍柴。有一天,爸爸生了病,他们家里很穷,请不起大夫,买不起药。可是爸爸的病一天天重起来,不吃药可不行,于是妈妈将家中仅有的四只母鸡、一篓鸡蛋,拿到市集上去出卖。
9 V3 \+ n1 ^. K/ B2 @  “母鸡和鸡蛋卖得了八钱银子,妈妈便去请大夫,可是那大夫说,山里路太远,不愿去看病,妈妈苦苦哀求他,那大夫总是摇头不答应。妈妈跪下地来,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大夫说:‘到你山里穷人家去看病,没的惹了一身瘴气穷气。’那妈妈拉著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挣脱,不料那妈妈拉得很紧,嗤的一声,袍子撕破了一条长缝。
3 T- f0 q/ Y" c: `  “那大夫大怒,将妈妈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脚,还拉住她要赔袍子,说这袍子是新缝的,值得三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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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19:53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
5 V4 \8 ]) i" Z5 q第五十章  当世神医
; H8 }1 S9 Z4 Z4 b( [# O  阿朱听他说到这里,轻声道:“这个大夫,实在是太可恶了。”乔峰仰头瞧著窗外慢慢暗将下来的暮色,缓缓说道:“那孩子陪在妈妈身边,见他妈妈受人欺侮,便冲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个孩子,有什么力气,给那大夫抓了起来,掼向大门之外。那妈妈生怕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忙到门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怕那女人再来纠缠,便将大门关上了。那孩子的额头撞在石块上,流了很多血。那妈妈是怕事之人,不敢再在大夫门前逗留,便一路哭泣,拉著孩子的手,回家去了。那孩子经过一家铁店门前,看见摊子上放著好几把宰猪杀牛的尖刀。打铁师傅正在招呼客人买犁头、锄头,忙得不可开交,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边,连妈妈也没瞧见,到得家中,那妈妈也不将这事说给丈夫听,生怕丈夫气恼,更增病势,要将那八钱银子取出来交给丈夫,不料一摸怀中,银子却不见了。
. f/ R- I0 W  S1 }' N3 w& _( W7 U. J  “那妈妈又心惊又奇怪,出去找儿子来问,只见那孩子拿看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头上磨著,妈妈问他:‘这把刀是哪里来的?’孩子不敢说是偷的,便撒谎道:‘是人家给的。’妈妈自然不信,这样一把厚背薄刃的尖头新刀,市集上总得卖四五钱银子,怎么会随便送给孩子?问他是谁送的,那孩子却又说不上来。那妈妈叹了口气,道:‘孩子,爹爹妈妈很穷,平日没钱买什么玩意儿给你,当真是委屈了你。你既然买了把刀来玩,男孩子家,也没什么。多余的钱你给妈,爹爹有病,咱们买斤肉来煨汤给他喝。’那孩子一听,瞪著眼道:‘什么多余的钱?’妈妈道:‘咱们那八钱银子,是你拿去买了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道:‘我没拿钱,我没拿钱。’“他爹爹妈妈从来不动手打他,虽然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也当他客人一般,一向客客气气的待他……”乔峰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凛:“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天下的父母亲对待儿子,从来不是这样的,就算是溺爱怜惜,也决不会这般的尊重而客气。”他心中这样想,口里自言自语的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奇怪?”阿朱道:“什么奇怪啊?”她说到最后那两个字时,已是气若游丝。乔峰知她体内真气又竭,当下又伸掌抵在她的背心,以内力送入她的体内。+ p. E( h% s5 o
  阿朱精神渐复,叹道:“乔大爷,你每给我渡一次气,自己的内力便消灭一次,武学中人那真气内力是第一要紧的东西。你这般待我,阿朱……如何报答?”乔峰笑道:“我只须静坐吐纳,练上几个时辰,真气内力便又恢复如常,又说得上什么报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虽未见面,我心中已将他当作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和我见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个时辰,体气便渐渐消逝,你总不能……总不能永远……”乔峰知她意思是要说:“总不能永远守在我的身边,这般助我茍延残喘。”便道:“你放心,咱们总能找到一位医道高明的大夫,给你治好伤势。”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穷,怕沾上瘴气穷气,不肯给我医治。乔大爷,你那故事还没说完呢,什么事好奇怪?”乔峰道:“嗯,我是说溜了嘴。那妈妈见他不认,也不再说话,便回进屋中。过了一会,孩子磨完了刀回进屋去,只听妈妈正在低声和他爹爹说话,说他偷偷买了一柄刀子,却不肯认。他爹爹说道:‘这孩子跟著咱们,从来没有什么玩的,他要什么,由他去吧,咱们一向是委屈了他。’二人说到这里,看见孩子进屋,便住口不说了。他爹爹和颜悦色的摸著他头,道:‘一孩子,以后走路小心些,怎么头上跌得这么厉害?’至于不见了八钱银子,和他买了把新刀子的事,他爹爹一句话也不提,甚至于,连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I% u. j1 C! V- C8 F
  乔峰继续说道:“那孩子虽然只有七岁,却已经很懂事,心中想:‘爹爹妈妈疑心我偷了钱去买刀子,要是他们狠狠的打我一顿、骂我一场,我也并不在乎。可是他们偏偏仍是待我这么好。’他心中不安,向他爹爹道:‘爹爹,我没有偷钱,这把刀子也不是买来的。’他爹爹道:‘你妈妈多事,钱不见了,有什么打紧?大惊小怪的查问,妇道人家就心眼儿小,好孩子,你头上痛不痛?’那孩子只得答道:‘还好!’他想要辩白,却是无从辩起。那孩子闷闷不乐,晚饭也不吃,便去睡了。/ g& E- R! `8 P3 V; ^; K
  “可是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说什么也睡不著,又听得他妈妈轻轻哭泣,想是既忧心丈夫病重,又气恼日间受了那大夫的辱打。那孩子悄悄起身,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连夜赶到市集上去,到了那大夫的门外。那大夫的前门后门都关得紧紧地,没法进去。那孩子身子小,便从狗洞里钻进屋去。一间房的窗纸上透出灯光,那大夫还没睡,正在煎药。那小孩推开了房门……”阿朱听到这里,脸上神色严重,道:“一个七岁的孩子,半夜里摸进人家家里,只怕要吃大亏。”乔峰摇头道:“没有,那大夫听得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问道:‘是谁?’小孩子一声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过去。他身子矮,这一刀戳在那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只哼了几声,便倒下了。”阿朱“啊”的一声,惊道:“这孩子居然一刀将那大夫刺死了?”乔峰点了点头,道:“不错。那孩子又从狗洞里爬将出来,回到家里。黑夜之中来回数十里路,也累得那孩子惨了。' `% m1 t6 e2 z8 C6 t5 [
  “第二天早上,大夫的家人才发见他死了,肚破肠流,死状很惨,但大门后门都紧紧闭著,谁也想不出凶手怎么能进屋来。大家疑心这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干的。知县老爷将大大的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审问,闹了几年,那大夫的家也就此破了。这件事始终成为许家集的一件疑案。”阿朱道:“你说是许家集?那大夫………便是在这镇上的么?”乔峰道:“不错。这大夫姓邓,本来是这镇上最出名的医生,远近数县,都是知名的。他的家在镇西,本来是高大的白墙,现下都破败了。刚才我去请医生给你看病,还到那屋子前面去看来。”阿朱叹了口气,道:“那大夫瞧不起穷人,不拿穷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固然可恶,但也罪不至此。这个小孩子,也太野蛮了,我当真不相信这种事情,七岁的孩子,怎么胆敢动手杀人?啊,乔大爷,你说这是个故事,不是真的?”乔峰道:“是真的事情。”阿朱又轻轻叹息一声,道:“这样凶狠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恶人!”
5 p* H! q% X- I+ c0 }6 F8 b( a  乔峰突然全身一颤,跳起身来,道:“你……你说什么?”阿朱见到他脸上变色,一惊之下,蓦地里什么都明白,说道:“乔……乔大爷,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语伤你。”乔峰呆立片刻,颓然坐下,道:“你猜到了?”阿朱点点头,心中已猜到乔峰所说故事中的孩子,便是他自己,乔峰道:“无意中说的言语,往往便是真话。我这么下手不容情,当真是由于是契丹种的缘故?”阿朱柔声道:“乔大爷,阿朱胡乱八道,你不必介怀。那大夫踢你妈妈,你自小英雄气概,杀了他也不稀奇。”乔峰双手抱头,道:“那也不单单是因为他踢我妈妈,还因为,他累得我受了冤枉。妈妈那八钱银子,一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之时,掉在地下了。我……我生平最受不得人家冤枉。”
# L: f+ p! m* l. Y9 \  可是,便在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椿奇冤。自己是不是契丹人,他还无法肯定,但乔三槐夫妇和玄苦大师,却明明不是他下手杀的,然而这三件大罪的罪名,却都堆在他的头上。到底凶手是谁?如此陷害他的是谁?- a8 U4 k% G! e* v
  便在这时,乔峰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去,为什么爹爹妈妈都说,我跟著他们是委屈了我?如果我是他们的亲生孩子,那么父母穷,儿子自然也穷,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如此说来,我的确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是旁人寄养在他们那里的了。想必交托寄养主人身份甚高,因此爹爹妈妈待我一直客气,不但客气,简直是敬重。那个寄养我的人是谁?多半是汪帮主了。他与父母之间的情形与常人大异,他生性精明,早该察觉,只是从小便是如此,习以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会去细想,只道他父母的性子特别温和慈祥而已。此刻想来,只觉事事都在证实自己乃是契丹夷种。
7 i; d* g$ M" U  阿朱猜到了他的心思,安慰道:“乔大爷,他们说你是契丹人,我看一定是诬蔑造谣。别说你慷慨仁义,四海闻名,单是你对我如此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也这般尽心看顾,契丹人残毒如猪狗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加何能够相比?”乔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还受不受我看顾?”其时中土汉人,对契丹切齿痛恨,视作毒蛇猛兽一般,阿朱听他这般问起,怔了一怔,道:“你别胡思乱想,那是决计不会的。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这样的好人,咱们大伙儿也不会痛恨契丹人了。”乔峰嘿然不语,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连阿朱这种小丫鬟也不会理我了。”霎时之间,只觉天地虽大,竟无自己容身之所,思涌如潮,胸口热血沸腾,自知为阿朱接气多次,内力消耗不少,当下便盘膝坐在阿朱塌畔的椅上,缓缓的吐纳运气,阿朱也闭上了眼睛。
: [6 X0 r% o# e  过了良久,乔峰运功已毕,生怕阿朱的内息又接不上来,正想伸手去探她脉搏,忽听得西北角上的高处传来咯咯两声轻响。乔峰是江湖上的大行家,一听便知有武林中人从一间屋顶跃到了另一间屋顶。跟著东南角上也是这么两响,只是那两下响声更加轻微,显然来者的轻功更高。听到西北角上的响声时,乔峰尚不以为意,但如此两下凑合,看来多半是冲著自己而为。他低声向阿朱道:“我出去一会,即刻就回来,你别怕。”阿朱点了点头。乔峰也不吹灭烛火,那房门本是半掩,他呼一口气,偏著身子从房门里挨了出去,绕到后院窗外,贴墙而立。
( W* F! U! m' ]' x  他刚站定,忽听得客店靠东一间上房中有人说道:“是向八爷么?请下来吧。”西北角上那人笑道:“关西祁老六也到了。”房内那人道:“好极,好极!一块儿请进。”屋顶那两人先后跃下,走进了房中。乔峰心道:“关西祁老六人称‘快刀祁六’,是关西闻名的好汉。那向八爷想必是湘东的向望天,早就听说此人仗义疏财,武功了得。这两人不是奸险之辈,跟我素无纠葛,决不是冲著我来,倒是瞎疑心了。”正想回房,忽听得向望天道:“‘阎王敌’薛神医突然大撤英雄帖,遍邀江湖同道,势头又是这般紧迫,盛大哥,你可知道是为了何事?”
6 K, e; n( [% ^7 C0 @: p9 s: Q/ E  乔峰听到“阎王敌薛神医”六个字,心下又惊又喜,“怎么薛神医是在附近么?我只道他是远在甘州。若在近处,阿朱这小丫头可有救星了。”原来薛神医是当世诸名医中第一圣手,“神医”两字太出名,连他本来的名字大家也都不知道了。江湖上的传说更加夸大,说他连死人也医得活,至于活人,不论受了多么重的伤,生了多么重的病,他总有法子能治,因此阴曹地府的阎罗王也大为头痛,派下无常小鬼去拘人,往往给薛神医从旁阻挠,拦路夺人。这薛神医不但医道如神,武功也很了得,他最爱和江湖上的朋友结交,他给人治了病,往往向对方请教一两招武功。对方感他活命之惠,自然传授时决不藏私,教他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功夫。- I. C1 D1 ^+ h8 L$ M) V% d
  只听得那快刀祁六的声音道:“鲍老板,这几天做了什么好买卖啊?”乔峰暗暗点头,心道:“怪道这房中那人的声音听来有些耳熟,原来是‘没本钱’鲍千灵。此人劫富济贫,颇具侠名,当年我出任丐帮帮主的典礼,他也曾参与。”他既知向望天、祁六、鲍千灵三人都是行侠仗义的好朋友,便不想听人隐私,寻思:明日一早便去拜访鲍千灵,向他探问薛神医的落脚之地。他正要回房,听得鲍千灵叹了口气,道:“唉,这几天心境很是不好,提不起做买卖的兴致,今天听到他杀父、杀母、杀师父的恶行,更是气愤。”说著伸掌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乔峰听到“杀父、杀母、杀师父”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他是在说我了。”向望天道:“乔峰这厮一向名头很大,假仁假义,倒给他骗了不少人,哪里想得到竟会干出这种滔天的罪行来。”鲍千灵道:“当年他出任丐帮的帮主,我和他也有过一面之缘,初时听赵老三说他是契丹夷种,我还力斥其非,和赵老三为此吵得面红耳赤,差些儿动手打上一架。唉,夷狄之人,果然与禽兽无异,他隐瞒得一时,到得后来,终于凶性大发。”祁六说道:“没想到他居然出身少林,玄苦大师是他的师父。”鲍千灵道:“此事极为隐秘,本来连少林寺的掌门方丈也不知道。后来乔峰自己这么说,丐帮中人又传话出来,大家才知道这前因后果。这姓乔的恶贼只道杀了他父母和师父,便能隐瞒他的出身来历,跟人家来个抵死不认,没料得弄巧成拙,罪孽越来越大。”乔峰站在窗外,听到鲍千灵如此估量自己的心事,寻思:“‘没本钱’侠盗鲍千灵跟我算得交情不差,他为人又是慷慨磊落。连他都如此说,旁人自是更加沸沸扬扬,说得不堪之极了。唉,我乔某遭此不白奇冤,那又何必费神去力求洗刷?从此隐姓埋名,十余年后,教江湖上的朋友都忘了有我这样一号人物,也就是了。”一霎时之间,不由得万念俱灰。
& I3 }; ?* n; b$ Z( U% p4 g( c  却听得向望天道:“依兄弟猜想,薛神医大撤英雄帖,就是为了对付乔峰。这位‘阎王敌’嫉恶如仇,只要听到江湖上有何不平之事,他是非伸手管个明白不可。何况他和少林寺的玄难、玄寂两位大师,交情殊非泛泛。”鲍千灵道:“不错,我想江湖上近来除了乔某行恶之外,并无什么大事。向兄、祁兄,来来来,咱们干上几斤白酒,今夜来个抵足而谈。”乔峰心想,他们就是说上一晚话,也不过是将自己加油添酱的臭骂而已,当下不愿再听,回到阿朱房中。阿朱见他脸色惨白,神气极是难看,问道:“乔大爷,你遇上了敌人吗?”她心下担忧,怕他受了内伤。乔峰摇了摇头,阿朱仍不放心,问道:“你并没受伤,是不是?”乔峰自从踏入江湖以来,只有受朋友敬重、受敌人惧怕,哪有像这几日中如此的受人轻贱卑视,他听得阿朱问他是否受伤,不由得傲心登起,大声道:“没有。那些无知小人侮辱我乔某不难,要出手伤我,未必能有这么容易。”突然之间,将心一横,激发了英雄气概,说道:“阿朱,明日我去给你找一个天下最好的大夫治伤,你放心安睡吧。”阿朱瞧著他这副睥睨傲视的神态,不禁又是敬仰、又是害怕,只觉眼前这个人和慕容公子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又骄傲、又神气。但乔峰是这么的粗犷豪迈,像一头雄狮;慕容公子却是那么的温文潇洒,像一头凤凰那样。乔峰心意已决,反而放心安睡。阿朱瞧著黯淡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过了一会,只听得他发出轻轻的鼾声,脸上的肌肉忽然微微扭动,咬著牙齿,方方的面颊两旁,肌肉凸了出来。阿朱心中忽地起了一种怜悯之情,只觉得眼前这个粗壮的汉子心中很苦,比自己是不幸得多。
* ]0 o; g7 [6 p& B# X& u' x  次日清晨,乔峰以内力替阿朱接续真气,取出银子,命店伙去雇了一辆骡车。他扶著阿朱坐入车中,然后走到鲍千灵的房外,大声说道:“鲍兄,小弟乔峰拜见。”鲍千灵和向望天、祁六三人还没起身,听得乔峰的叫声,都是一惊,一齐从炕上跳了下来,抽刀的抽刀、摸剑的摸剑。三人将兵刃拿在手中,登时一齐呆了,只见兵刃之上都贴著—张小小的白纸,上面写著“乔峰拜上”四个小字。三人对望了一眼,心下骇然,知道在睡梦之中,不知不觉的已给乔峰做下了手脚。他若是要取三人性命,当真是易如反掌。其中鲍千灵更是惭愧,他外号叫作“没本钱”,日走千家、夜闯百户,飞檐走壁、取人钱财,最是他的拿手本领,不料深夜中著了乔峰的道儿,直到此刻,方始知觉。鲍千灵将软鞭缠还腰间,心知乔峰若有伤人之意,昨晚便已下手。当即抢到门口,说道:“鲍千灵的项上人头,乔兄何时要取,随时来拿便是,鲍某专做没本钱的生意,全副家当蚀在乔兄手上,也没什么。阁下连父亲、母亲、师父都杀,对鲍某这种泛泛之交,下手何必容情?”他一见到软鞭上的字条,便已打定了主意,知道今日之事九死一生,凶险无比,索性跟他强横到底,便真的无法逃生,只好将一条性命交在他的手中了。
7 O$ {& C$ f1 ^- k  乔峰抱拳说道:“当日洞庭湖中一别,匆匆数年,鲍兄风采如昔,可喜可贺。”鲍千灵哈哈一笑,道:“茍且偷生,直到如今,总算还没死。”乔峰道:“听说‘阎王敌’薛神医大撤英雄帖,在下颇想前去见识见识,便与三位一齐同往如何?”鲍千灵大奇,心想:“薛神医大撤英雄帖,为的就在对付你。你没的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孤身前往,到底有何用意?久闻丐帮乔帮主胆大心细,智勇双全,若不是有恃无恐,决不会去自投罗网。我可别上了他的当才好。”乔峰见他迟疑不答,道:“乔某有事相求薛神医,还盼鲍兄引路,不敢忘了大德。”鲍千灵心想:“我正愁逃不脱他的毒手,将他引到英雄宴中,群豪围攻,他便有三头六臂,终究是寡不敌众。”虽是心下惴惴,但想毕竟还是将他引到英雄宴中去的为妙,便道:“这英雄大宴,便在此去东北七十里处的聚贤庄上。乔兄肯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鲍千灵有言在先,自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乔兄此去凶多吉少,莫怪鲍千灵事先不加关照。”乔峰淡淡一笑,道:“乔某拜领鲍兄盛情。英雄之宴既是设在聚贤庄上,那么做主人的是游氏双雄了?那聚贤庄的路径,小弟倒还识得。三位便请先行,小弟要过得一个时辰,慢慢再去不迟,也好让大伙儿预备预备。”鲍千灵回头向祁六和向望天两人瞧了一眼,两人缓缓点头。鲍千灵道:“既是如此,在下在聚贤庄上,恭候乔兄的大驾。”
- ]9 p+ d( [# V% g; f  D' Y3 ~+ F  三人匆匆结了店帐,跨上坐骑,加鞭向聚贤庄进发。三人一路催马而行,时时回头张望,只恐乔峰忽乘快马,自后赶到。鲍千灵固是个机灵之极的人物,而祁六和向望天也均是阅历既富、见闻亦广的江湖豪客。但三人一路上东推西测,始终捉摸不透乔峰独闯英雄宴是为了何事。祁六忽道:“鲍大哥,你见到乔峰身旁的那辆大车没有,这中间只怕有什么古怪。”向望天道:“难道车中埋伏有什么厉害的人物?”鲍千灵道:“就算车中重重叠叠的装满了人,装到七八个,那也塞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加上乔峰,不足十人,到得英雄宴中,只不过如大海中的一只小船,那又有什么作为?”说话之间,一路上遇到的武林同道越来越多,都是赶到聚贤庄去赴英雄宴的。这次英雄宴乃临时所邀,但接到请帖之人连夜快马转邀同道,一个传一个,一日一夜之间,帖子竟也已传得极远。: }! L( u) U/ F* X: \5 R9 M
  只是时间迫促,来到聚贤庄的,主要都是河南少林寺左近方圆数百里内的人内。少林寺本已发出帖子,邀请天下英雄,一共商讨对付慕容复的法子,但约定的会期尚有二十余日,大部份英雄尚在途中。即如段誉之父大理国镇南王段正淳所率领的一起英杰,便尚未到达少林寺,但终究已有不少的英雄好汉,性子急些,提早来到河南,或拜会朋友,或游赏山水,这些人便收到了聚贤庄游氏二雄和“阎王敌”薛神医邀请的帖子。游氏二雄游骥、游驹二人名头虽响,终究是退隐已久,近年来少与武林人士来往,但那薛神医可实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须知武林之士尽管自负武功了得,却也很少有人自信真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就算真的自以为天下无敌,那也难保不生病受伤,如果能交上了薛神医这位朋友,那就是自己多长了一条性命,只要不是当场毙命,薛神医肯伸手医治,那便是死里逃生了。因此游氏双雄请客,旁人收到帖子,还不过是自觉脸上有光,这薛神医的帖子,却不啻是一道救命的符录。人人心中都想,今日跟他攀上了交情,日后自己万一有何三长两短,他决不能袖手不理。在刀头上讨生活之人,谁又何得没有三长两短?鲍千灵、祁六、向望天三人到得聚贤庄上,游老二游驹亲自迎了出来。进得大厅,只见厅上已是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有些是在后厅用饭,有些在后面园中闲游谈话,鲍千灵有识得的,有不相识的。一进厅中,四面八方都是人声,大都总是说:“鲍老板,发财啊!”“老鲍,这几天生意不坏啊。”鲍千灵连连拱手,和各路英雄招呼。他可真还不敢大意,这些江湖英雄慷慨豪迈的固多,气量狭窄的可也著实不少,一个不小心向谁少点了一下头,没笑上一笑答礼,说不定无意中便算得罪了人,因此而惹上无穷后患,甚至酿成钉身之祸,那也不是奇事。游驹引著他走到东首主位之前,那薛神医站起身来,说道:“鲍兄、祁兄、向兄三位贤兄,当真是往老朽脸上贴金,感激之至。”鲍千灵连忙答礼,道:“薛老爷子见招,鲍千灵便是病得动弹不得,也要叫人抬了来。”游老大游骥笑道:“你当真病得动弹不得,那更是要叫人抬了来见薛老爷子啦!”旁边的人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游驹道:“三位路上辛苦,请到后厅去用些点心。”鲍千灵道:“吃点心慢慢不迟,在下有一事请问。薛老爷子和两位游爷这次所发的英雄帖中,有没乔峰在内?”薛神医等听到乔峰两字,均是脸上微微变色,游骥便问:“鲍兄提起乔峰,是何意思?鲍兄与乔峰那厮颇有交情,是也不是?”鲍千灵道:“乔峰那厮说要到聚贤庄来,参与英雄大宴。”
  l: Q0 H, c2 x; X9 h  G# ^4 H  他此言一出,更是群相耸动,大厅上数十个人本来各自在高谈阔论,十分的喧哗嘈杂,突然之间,大家都静了下来。站得远的人本是听不到鲍千灵的话,但忽然发觉谁都不说话了,自己说了一半的话也都戛然而止,霎时之间,厅上鸦雀无声,后厅的闹酒声,走廊上的谈笑声,却远远传了过来。薛神医道:“鲍兄如何得知乔峰那厮要来?”鲍千灵道:“是在下与祁兄、向兄亲耳听到。说来惭愧,在下三人昨晚栽了一个大筋斗。”向望天向他连使眼色,叫他不可自述昨晚的丑事。但鲍千灵为人机灵,知道薛神医和游氏双雄固然精干,而英雄会中智能之士更是不少,自己稍有隐瞒,定会惹人猜疑。这一件事非同小可,自己被卷入了漩涡之中,一个应付不得当,立时身败名裂。他缓缓从腰间解下软鞭,写著“乔峰拜上”四字的纸条,仍是贴在鞭上,他将鞭子双手递给薛神医,说道:“乔峰命在下三人传话,说道今日要到聚贤庄来。”跟著便将如何见到乔峰、他有何言语等情,一字不漏、一字不易的说了一遍。向望天连连跺脚,满脸羞得通红。
$ B1 G# b7 a3 n5 O  鲍千灵却是泰然自若的将经过情形说完,最后说道:“乔峰这厮乃契丹狗种,就算他大仁大义,咱们也当将他灭了,何况他恶性已显,为祸日巨。倘若他远走高飞,倒是不易追捕,也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要来自投罗网。”游驹沉吟道:“素闻乔峰智勇双全,其才颇足以济恶,倒也不是个莽撞匹夫,难道他真敢至此处这英雄大宴中来?”鲍千灵道:“只怕他另有奸谋,却是不可不防。常言道人多计长,咱们大伙儿来合计合计。”说话之间,外面又来了不少英雄豪杰,有“铁面判官”单正和他的五个儿子,谭公、谭婆夫妇和赵钱孙,金大鹏和黑白剑史安、怒江王秦元尊等一干人。过不多时,少林派的玄难、玄寂两位高僧也到了。其中有些并未接到薛神医的请帖,自恃颇有赴英雄宴的资望,也就不请自至。薛神医和游氏兄弟一一欢迎款接。说起乔峰的为恶,人人均是大为愤怒。忽然知客的管家匆匆进来禀报:“丐帮徐长老率同传功、执法二长老,以及宋奚陈吴四长老齐来拜庄。”众人都是一凛。向望天道:“丐帮人众大举前来,果然是为乔峰声援来了。”单正道:“乔峰已然破门出帮,不再是丐帮的帮主,我亲眼见到他们已反脸成仇。”向望天道:“故旧的香火之情,未必就此尽忘。”游骥道:“丐帮的众位长老都是铁铮铮的好男儿,岂能不分是非,袒护仇人?若是去相助乔峰,那不是成了汉奸卖国贼么?”众人点头称是,却道:“一个人就算再不成器,也是决计不愿做汉奸卖国贼的。”薛神医和游氏双雄亲自迎出庄去。只见丐帮的首脑人物共有十二三人,群雄心下先自宽了,均想:“莫说这些叫化头儿不会袒护乔峰,就算此来不怀好意,这十二三人又成得甚事?”游老二游骥为人仔细,低声嘱咐得力门徒,在聚贤庄四周查察,且看丐帮是否尚有大批后援窥伺在外。群雄与徐长老等略行寒喧,便迎进大厅,只见丐帮诸人都是脸有忧色,显是担著极重的心事。
2 s& [' h- l! [4 N" V9 x+ J  各人分宾主坐下,徐长老开言说道:“薛兄、游家的两位老弟,今日聚集各路英雄在此,可是为了武林中新出的这个祸胎乔峰么?”群雄听他将乔峰称之为“武林中新出的祸胎”,大家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吁了口气,均是大为宽心。游骥道:“正是为此,徐长老和贵帮诸位长老一齐驾临,确是武林的大幸。咱们扑杀此獠,务须得到贵帮诸位长老的首肯,否则惹起什么误会,伤了和气,大家都不免抱憾了。”
+ t: b. V- @. u! {  Q2 k  徐长老长叹一声,道:“此人丧心病狂,行止乖张。按理说,他曾为敝帮立过不少大功,便在最近,咱们误中奸人暗算,也是乔峰出手相救的。可是大丈夫立身处世,总当以大节为重,一些小恩小惠,只好置之脑后了。他是我大宋的死仇,丐帮诸长老虽都受过他的好处,却不能以私恩而忘公义。古人大义灭亲,何况他已不是本帮的什么亲人。”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鼓掌喝彩。游骥接著说起乔峰也要来赴英雄大宴之事,诸长老都是不胜骇异,各人跟随乔峰日久,知他行事素来有勇有谋,若是真的单枪匹马闯到聚贤庄来,那就奇怪之至了。向望天忽道:“我想乔峰那厮乃是故布疑阵,让大伙儿在这里空等,他自己却高飞远走,溜了个不知去向。这叫做金蝉脱壳之计。”吴长老一拍桌子,骂道:“脱你妈的金蝉壳!乔峰是何等样人物,他说过了话,哪有不作数的。”向望天给他骂得满脸通红,道:“你是要为乔峰来出头,是不是?我向某第一个不服气,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吴长老在途中听到乔峰杀父母、杀师父、大闹少林寺种种讯息,心下郁闷之极,他生平对乔峰最是佩服,这时满肚子怨气怒火不如向谁发作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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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r) o. H# o5 a+ ~7 b" T( j# ]$ h$ t0 `第五十一章  登门求治
8 \: C" y) v: i6 ]$ _+ J  吴长老的兄长为契丹人所杀,生平恨契丹入骨,忽然间听说自己最敬爱的乔帮主居然是契丹人,懊丧之情,自是难以形容。这时这向望天还不知趣的来向他挑战,真可说是求之不得,他身形一晃,便纵到了大厅前的庭院之中,大声说道:“乔峰是契丹的狗种,还是我堂堂汉人,此时还未分明,倘若他真是契丹胡虏,我吴某第一个跟他拼了。要杀乔峰,数到第一千个也轮不到你。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啰哩啰嗦,来来来,让我来教训教训你。”向望天险上铁青,唰的一声,从刀鞘中拔出单刀,一看到刃锋便想起“乔峰拜上”那张字条来,心中不禁一怔。游骥说道:“两位都是游某的宾客,冲著游某的面子,不可失了和气。”徐长老也道:“吴兄弟,行事不可莽撞,须得顾全本帮的声名。”人丛中忽然有人细声细气的说道:“丐帮出了乔峰这样一位人物,声名是好得很啊,真要好好的顾全一下才是啊!”丐帮群豪一听,纷纷怒喝:“是谁在说话?”“有种的站将出来,躲在人堆里做矮子,是什么好汉?”“是哪一个混帐王八蛋?”
- S: n" ?+ b% p2 k  但那人说了那句话后,就此寂然无声,谁也不知说话的到底是谁。丐帮群豪给人冷言冷语的讥刺了几句,都是十分恼怒,只是找不到认头之人,实在是无法可施。丐帮虽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但帮中豪客做惯了化子,终究不是什么讲究礼仪的上流人物,有的喝叫,有的更是连祖宗十八代也骂到了。薛神医眉头一皱,道:“众位暂息怒气,听老朽一言。”群丐渐渐静了下来,人丛中忽然又有那冷冷的声音发出:“很好,很好,乔峰派了这许多人来卧底,待会是有一场好戏瞧了。”吴长老等一听这几句话,更加恼怒,只听得唰唰之声不绝,刀光耀眼,许多人都抽出了兵刃。其余宾客只道丐帮众人要动手,也有许多人取出兵刃,一片呼喝叫嚷之声,乱成一团。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劝告大家安静,但他三人的呼叫之声,只有更添厅上的喧哗。, R$ Y& G) D8 e( u: n
  便在这乱成一团之中,一名管家匆匆进来,走到游骥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游骥脸上变色,问了一句话。那管家手指门外,脸上神色甚是惊骇和诧异。游骥在薛神医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薛神医的脸色也立时变了。游驹走到哥哥身边,游骥向他说了一句话,游驹脸色也登时转色。这样一个传一个,两个传四个,四个传八个,越传越快,顷刻之间,嘈杂喧哗的大厅中寂然无声,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了四个字:“乔峰拜庄!”薛神医向游氏兄弟点了点头,又向少林寺的玄难、玄寂二僧对望一眼,说道:“有请!”那管家转身走了出去。群豪心中都是怦怦而跳,虽然明知己方人多势众,乔峰若有什么异动,众人一拥而上,立时便将他乱刀分尸,但此人威名太大,孤身而来,显是有恃无恐,实是猜不透他有什么奸险的阴谋。! S- o, d- M( B1 q8 k4 u: o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蹄声答答,车轮在石板上隆隆滚动,一辆骡车缓缓的驶到了大门之前。那骡车更不停止,从大门中直驶进来,游氏兄弟眉头深皱,只觉此人肆无忌惮,实在忒也无礼。只听得咯、咯两声响,骡车的轮子辗过了门槛,一条大汉手执鞭子,坐在车夫的位上。骡车帷子低垂,不知车中藏的有谁。群豪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都瞧看那赶车的大汉,但见他方面长身,宽胸粗膀,眉目间不怒自威,正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乔峰将鞭子往座位上一搁,一跃下车,抱拳说道:“闻道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在聚贤庄设英雄大宴,乔某不齿于中原豪杰,岂敢厚颜前来赴宴?只是今日有急事相求薛神医,来得冒昧,还望恕罪。”说著深深一揖,神态甚是恭谨。
3 Y: G  N, H1 U2 Y% ?. P  乔峰越是礼貌周全,薛神医等越是防他安排有什么阴谋诡计。游驹左手一挥,他门下的四名弟子悄悄从两旁溜了出去,增强大门前后的守御,一来防备乔峰的帮手冲入,二来可以阻挡乔峰逃走,薛神医拱手还礼,说道:“乔兄有什么要在下效劳?”乔峰退了两步,揭起骡车的帷幕,伸手将阿朱扶了出来,道:“只因在下行事鲁莽,累得这位小姑娘中了别人的掌力,身受重伤。当今之世,除了薛神医外,无人再能医得,是以不揣冒昧,赶来请薛神医救命。”群豪一见骡车,早就在疑神疑鬼,猜想其中藏看什么古怪,待见车中出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都是大为诧异。又听得乔峰说相求治伤,更是惊讶。薛神医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生之中,旁人千里迢迢的赶来求他治病救命,那是寻常之极,几乎天天都有,但眼前大家正在设法擒杀乔峰,这无恶不作、天人共愤之人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薛神医上上下下的打量阿朱,见她形貌虽是清秀,却也不是特异的美丽,何况年纪幼小,乔峰决计不会是受了这稚女的美色所迷。他忽尔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是他的妹子?嗯,那是决计不会,他对父母和师父都下毒手,岂能为一个妹子而干冒杀身的大险。难道是他的女儿?没听说乔峰曾娶过妻子。”薛神医精于医道,于各人的体质形貌,自是一望而知其特点,眼见乔峰和阿朱一个壮健粗犷、一个清秀纤小,身上没半分相似之处,可以断定决无骨肉关连。他微一沉吟,道:“这位姑娘尊姓,和阁下有何瓜葛?”
7 W; D4 j$ ]7 z7 a. B5 `3 i  乔峰一怔,他自和阿朱相识以来,只知道她叫“阿朱”,到底是否姓朱,却说不上来,便问阿朱道:“阿朱,你可是姓朱?”阿朱微笑道:“我姓阮,单名一个‘诗’。只因我性喜穿红色衣衫,所以公子叫我阿朱。”乔峰点了点头,道:“薛神医,她原来姓阮。我也是初知。”薛神医更是奇怪,问道:“如此说来,你跟她不是深交了?”乔峰道:“她是我一个朋友的丫鬟,多少有些瓜葛。”薛神医道:“阁下那位朋友是谁?想必与阁下情如骨肉,否则,怎能如此的推爱?”乔峰摇头道:“那位朋友也只是神交,从来没见过面。”他此言一出,厅上群豪都是“啊”的一声,群相哗然。一大半人心中不信,均想世上哪有此事。看来他又是借此为由,行使什么阴谋诡计。但也有不少人知道乔峰生平不打诳语,尽管他作下凶横恶毒的事来,但他自重身份,未必肯公然撒谎骗人。薛神医伸出手去,替阿朱搭了搭脉,只觉她脉息极是微弱,体内真气鼓荡,极不相称,再搭她左手脉搏,已知其理,说道:“若不是阁下以内力替她续命,这位姑娘早已死在玄慈大师的金刚掌力之下了。”
) k+ O5 z" Q0 c% S/ D& e  r  他一说了这两句话,大厅上众英摊又都是群相耸动,其中玄难、玄寂二僧更是奇怪,心想:“方丈师兄几时以金刚掌力打过这个小姑娘?倘若她真是中了方丈师兄的金刚掌力,哪里还能活命?”玄难道:“薛居士,我方丈师兄数年未离本寺,而少林寺中向无女流入内,这金刚掌,只怕不是出于敝师兄之手。”薛神医皱眉道:“世上更有何人能使这门大般若金刚掌?”玄难、玄寂相顾默然。他师兄弟二人在少林寺数十年,和玄慈是一师所授,用功不可谓不勤、用心不可谓不苦,但这大般若金刚掌始终以天资所限,无法练成。他二人倒也不感抱撼,须知这门掌法,少林派之中,往往要隔百余年,才有一个特出的奇才能够练成。只是练功的诀窍等等,上代高僧详记在武经之中,有时圣寺数百僧众,竟无一僧能够练成,却也不致失传。4 T# a8 D" s! v7 V0 p" F0 J. C
  玄寂想问:“她中的真是大般若金刚掌?”但话到口边,便又忍住。这句话若是问了出口,那是对薛神医的医道有存疑之意,这可是大大的不敬。玄难却道:“这中间定有什么古怪,想我师兄乃有德高僧,一派掌门之尊,如何能出手打伤这样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再有千般的不是,我方丈师兄也决计不会和她一般见识。”群雄齐声称是,都道:“这中间定有什么玄虚。”大多数人均是向乔峰怒目而视,意思很是明白,倘若有人从中捣鬼,那自然是出于乔峰的手笔。
$ ?+ |2 N) I" e# Q  乔峰心念一动:“这两个和尚不认阿朱为玄慈方丈所伤,那再好没有了。否则的话,薛神医碍于少林派的面子,无论如何是不肯医治的。”他顺水推舟,说道:“是啊,玄慈方丈慈悲为怀、大德有道,决不能以重手伤害这样一个幼女。薛神医和少林派交情素笃,是少林派出手伤了的人,薛神医谅来也不肯医治。多半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摇撞骗,不免坏了少林派的名头。”玄寂与玄难对望一眼,缓缓点头,均想:“乔峰这厮虽是大奸大恶,这几句话倒也说得有理。”阿朱却是暗暗好笑:“乔大爷这话一点也不错,果然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摇撞骗。只不过冒充的不是玄慈方丈,而是智清。”可是玄寂、玄难和薛神医等,哪里猜得到乔峰言语中的机关?
' P6 v. s/ r! F  薛神医见玄寂、玄难二位高僧都这么说,料知无误,便道:“如此说来,世上居然还有旁人能使这门大般若金刚掌了,此人下手之时,受了什么阻挡,掌力消了十之七八。是以阮姑娘才不致当场毙命。此人掌力之雄浑,只怕能和玄慈方丈并驾齐驱,当世再无第三人能够及得上。”乔峰心下暗自钦佩:“这位薛神医当真医道如神,单是搭了一下阿朱的脉搏,便将当时动手过招的情形说得一点也不错,看来他定有治好阿朱的本事。”心念及此,脸上露出喜色,说道:“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般若金刚掌的掌力之下,于少林派的面子须不大好看,请薛神医慈悲。”说著又是深深一揖。/ ~0 m7 [1 O. n# C' A. N
  玄寂不等薛神医回答,问阿朱道:“出手伤的是谁?你是在何处受的伤?此人现下是在何处?”他顾念到少林派的声名,又想到世上居然有人会使大般若金刚掌,急欲问个水落石出。阿朱是个天性极为顽皮的少女,她可不像乔峰那样,每一句说话都讲究分寸,她胡说八道、瞎三话四,乃是家常便饭,心念一转:“这些和尚都怕我公子,我索性抬他出来吓吓他们。”便道:“那人是个青年公子,相貌很是潇洒英俊。我和这位乔大爷正在客店里谈论薛神医的医术出神入化,别说举世无双,甚至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人没一个不爱听恭维的言语,薛神医生平不知听到过多少称颂赞誉,但这些言语出之于一个韶龄少女之口,却还是第一次,何况她不怕难为情的大加夸张。薛神医忍不住拈须微笑。乔峰却是眉头微皱,心道:“哪有此事?小妞儿信口开河。”只听阿朱续道:“那时候我说:‘世上生了这位薛神医,大伙儿学武也不用学啦?’乔大爷问道:‘为什么?’我说:‘打死了的人,这位薛神医都能救得活来,那么练拳、学剑还有什么用?你杀一个,他救一个,你杀两个,他救一双,大伙儿不是白累么?’”她伶牙俐齿,声音清脆,虽是重伤之余,说来咭咭咯咯,还是令人驰而忘倦。说到这里,众人都是一乐,有的更加笑出声来。阿朱却一笑也不笑,继续说道:“邻座有个公子爷一直在听咱二人说话,这时忽然冷笑道:‘天下掌力,大都轻飘飘的没有真力,那姓薛的医生由此而浪得虚名。我这一掌,瞧他也治得好么?’他说了这几句话,就向我一掌凌空击来。我见他和我隔著数丈远,只道他是随口说笑,也不以为意。乔大爷却大吃了一惊……”7 g6 P" M5 N/ R$ p5 |- I7 \
  玄寂道:“是他伸手挡架么?”阿朱摇头道:“不是!乔大爷倘若伸手挡架,那个青年公子就伤不到我了。乔大爷离我甚远,来不及相救,急忙提起一张椅子,从横里掷来。他的劲力也真是使得恰到好处,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那只椅子已被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掌力击碎。我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好像是飞进了云端一样,半分力气也无。那公子说道:‘你去叫薛神医先练上一练,日后替玄慈大师治伤之时,就不会手足无措了。’”玄难皱眉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阿朱道:“他好像是说,将来要用这大般若金刚掌来打伤玄慈大师。”群雄“哦”的一声,好几个人同时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又有几人道:“果然是姑苏慕容!”所以用到“果然是”这三字,意思说他们事先早已料到了。原来阿朱明知慕容公子要来找少林寺的晦气,是以胡吹一番,吓对方一吓,扬扬慕容公子的威风。游驹忽道:“乔兄适才说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招摇撞骗,这位姑娘却又说打伤她的是个青年公子。到底是谁的话对?”阿朱忙道:“冒充少林高僧之人,也是有的,我就瞧见两个和尚自称是少林僧人,却去偷了人家一条黑狗,宰来吃了。”她自如谎话中露出破绽,于是便东拉西扯,换了话题。5 j; m1 n. E. R3 {
  薛神医也知她的话不尽不实,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当给她治伤,向玄寂、玄难瞧瞧,向游骥、游驹望望,又向乔峰和阿朱看看。乔峰说道:“薛先生今日救了这位姑浪,乔峰日后不敢忘了大德。”薛神医嘿嘿冷笑,道:“日后不敢忘了大德,难道今日,你还想能活著走出这聚贤庄么?”乔峰道:“是活著出去也好,死著出去也好,那也管不了这许多。这位姑娘的伤势,总得请你医治才是。”薛神医淡淡的道:“我为什么要替她治伤?”乔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薛先生在武林中广行功德,眼看这位姑娘无辜丧命,想必能打动先生的恻隐之心。”薛神医道:“世上不论是谁带这位姑娘来,我都替她医治。哼,哼,单单是你带来,我便不治。”
- r! j) ?$ B( E! J  乔峰脸上变色,森然道:“众位今日群集聚贤庄,为的是对付乔某,我姓乔的岂有不知?”阿朱插嘴道:“啊哟,乔大爷,既是如此,你不该到这里来冒险啦。”乔峰道:“我想众位都是堂堂丈夫,是非分明,要杀之而甘心的只是乔某一人,和这位姑娘丝毫无涉。薛先生竟将痛恨乔某之意,牵连到阮姑娘身上,岂非大大的不该?”薛神医给他说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才道:“给不给人治病救命,全凭我的喜怒好恶,岂是旁人强求得了的?乔峰,你罪大恶极,咱们正要追拿于你,将你乱刀分尸,祭你父母师父。既是你自己送上门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便自行了断罢!”他说到这里,右手一摆,群雄齐声呐喊,纷纷拿出兵刃,大厅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说不尽的各种各样长刀短剑、双斧单鞭。跟著又听得高处一声呐喊,屋檐和屋角上露出不少人来,也都是手执兵刃,把守著各处要津。3 H+ [7 {6 R7 P2 Z; z) d& x; a
  乔峰虽是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往常都是率领丐帮与人对敌,已方总也是人多势众,从不如这次一般孤身陷入重围,还携著一个身受重伤的小女子,到底如何突围,半点计较也无,心中实也不禁惴惴。阿朱更是害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乔大爷,你快自行逃走。不用管我!他们跟我无怨无仇,不会害我的。”乔峰心念一动:“不错,这些人都是行侠仗义之辈,决不会无故加害于她。我还是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但随即又想:“大丈夫救人当救彻。薛神医尚未答允治伤,不知她死活如何,我乔峰岂能贪生怕死,一走了之?”纵目四顾,一瞥间便见到不少武学高手。
$ c* H) Y* G- s/ y% M1 R  这些武学高手,有的是名闻四海,有的是艺盖当时,自己倒有一大半相识。乔峰一见到这许多高手,登时激发了雄心壮气,怯意尽去,心道:“乔峰便是血溅聚贤庄,给人乱刀分尸,那又算得什么?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他哈哈一笑,说道:“薛神医,你们都说我是契丹人,要除我这心腹大患。嘿嘿,是契丹人还是汉人,乔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只听得人丛中一个细声细气的人说道:“是啊,你是杂种,自不知自己是什么种。”这个人的声音,便是先前讥刺丐帮的那人,只是他挤在人丛之中发声,说得一两句话便即住口,谁也不知到底是谁,几次三番,群雄向声音发出之处注目而视,始终没见到是谁口唇在动。若说那人身材特别矮小,一群人中也无特异矮小之人。' t# H% G9 S6 s3 k2 G8 \$ h: l
  乔峰听了这几句话,凝目瞧了半晌,点了点头,不加理会,向薛神医续道:“倘若我是汉人,你今日如此辱我,乔某岂能善干罢休?如果我果是契丹,决意和大宋豪杰为敌,第一个要杀你,免得我伤一个大宋英雄,你便救一位大宋的好汉。是也不是?”薛神医道:“不错,不管怎样,你都是要杀我的了。”乔峰道:“我求你今日救了这位姑娘,一命还一命,乔某永远不动你一根毫毛便是。”薛神医嘿嘿冷笑,道:“老夫生平救人治病,只有受人求恳,从不受人胁迫。”乔峰道:“一命还一命,甚是公平,也算不了是什么胁迫。”人丛中那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忽然又道:“你羞不羞?你转眼便要给人乱刀斩成肉浆,还说什么饶人性命?你……”便在此时,乔峰突然一声怒喝:“滚出来!”声震屋瓦,梁上的灰尘簌簌而落,群雄均是耳中雷鸣,心跳加剧,人丛中一条大汉应声而出,摇摇晃尾的站立不定,便似醉酒一般。8 f* d& `1 Z. s, q
  乔峰见这人身穿青袍,脸色灰败,身形极是魁梧,都不认得他是谁。黑白剑史安忽道:“啊,他是追魂杖谭青,是了,他是延庆太子的弟子。”这追魂杖谭青脸上肌肉扭曲,显得全身有极大的痛楚,一双手不住在自己胸口乱抓,从他身上发出说话之音道:“我……我和你无冤无仇,何故破我法术?”这声音仍是这么细声细气,只是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一般,他口唇却是丝毫不动。各人见了,尽皆骇然,大厅上只有两三人才知,他这门功夫是腹语之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得对方心神迷惘,失魂而死。但若遇上了功力此他更深的对手,施术不灵,他却会反受其害。
2 v5 b; q2 G" a6 X* a& l0 Q  薛神医怒道:“你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我这英雄之宴,请的是天下英雄好汉,你这种无耻败类,如何也混将进来?”忽听得远处高树上传来一人说道:“什么英雄之宴,我瞧是狗熊之会!”他说第一个字时相隔尚远,说到最后一个“会”字之时,人随声到,从高墙上飘然而落,身形奇高奇瘦,行动却是快极。屋顶上不少人发拳出剑阻挡,都是慢了一步,被他抢了过去。大厅上不少人认识,此人乃是“穷凶极恶”云中鹤。这云中鹤飘落庭中,身形晃处,已入大厅,抓起谭青,疾向薛神医冲来。厅上有不少高手,都怕他伤害薛神医,登时有七八人抢上相护,哪知道云中鹤早已算定,使这以进为退、声东击西之计,见众人奔上,早已闪身后退,上了高墙。须知这英雄会中好手著实不少,要凭真实功夫,胜过云中鹤的没有五十,也有四十,只是被他占了先著,谁都猝不及防。加之他轻功高得异乎寻常,一上了墙头,谁都难以追上。群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要待掏摸暗器,原在屋顶驻守之人也纷纷呼喝,过来拦阻,但眼看均已不及。乔峰说道:“留下吧!”凌空一掌拍出,掌力疾吐,便如有一道无形的兵刃,击在云中鹤背心。云中鹤闷哼一声,重重的摔将下来。
$ j6 I) U2 E( A$ u0 ]9 i% O4 C6 ?& n( t  云中鹤一摔下地,口中鲜血狂喷,有如泉涌。那谭青却仍是直立,只不过忽而踉跄向东,忽而蹒跚向西,口中咿咿啊啊的唱起小曲来,十分滑稽。大厅上却是谁也不觉有好笑之意,反觉眼前的神情甚是可怖,薛神医知道云中鹤受伤虽重,尚有可救,谭青心魂惧失,天下已无灵丹妙药救他性命了。他想到乔峰轻描淡写的一声断喝、一掌虚拍,居然有如此威力,若要取自己性命,未必有谁能阻他得住。3 n/ P% Y. a. L0 I  L
  他沉吟之间,只见谭青直立不动,再无声息,双眼睁得大大的,竟已气绝。适才谭青出言侮辱丐帮,丐帮群豪虽是十分气恼,可是找不到认头之人,气了也只是白气,这时见乔峰一到,便将此人治死,心中均感痛快。吴长老、宋长老等直性汉子,几乎要出声喝彩,只因想到乔峰是契丹大仇,这才强行忍住,每人心底却都不免隐隐觉得:“只要他做咱们帮主,丐帮仍是无往不利,否则的话,唉,竟似步步荆棘,丐帮是无复昔日的威风了。”乔峰说道:“两位游兄,在下今日在此间遇见不少故人,此后是敌非友,心下不胜伤感,想跟你讨几碗酒喝。”众人听他仍要喝酒,都是大感惊奇。游驹心道:“且瞧他要玩弄什么伎俩。”当即吩咐庄客,取出酒来。聚贤庄今日开英雄之宴,酒菜自是备得极为丰足,片刻之间,庄客便取了酒壶、酒杯出来。乔峰道:“小杯何能尽兴?相烦取大碗装酒。”两名庄客取出几只海碗,一坛新开封的白酒,放在乔峰面前的桌上,在一只大碗中斟满了酒。乔峰道:“都斟满了!”两名庄客依言将几只大碗都斟满了。乔峰端起一碗酒来,说道:“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众人一听,都是一凛,大厅上一时鸦雀无声,各人心中均想:“我上前喝酒!莫要中了他的暗算。他这劈空神举击将出来,如何能够抵挡?”- {4 v# k& p# c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女子来,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她端起酒碗,森然说道:“先夫命丧你手,我跟你还有什么故旧之情?”将酒碗放到唇边,喝了一口,说道:“量浅不能喝尽,生死大仇,有如此酒。”说著将大半碗都泼在地下。乔峰举目向她直视,只见马夫人眉目清秀,相貌颇美,那晚杏林中天色昏暗,此刻方始看清她的容颜。没想到如此厉害的一个女子,竟是生著这么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他默然无语的举起大碗,一饮而尽,向身旁庄客挥了挥手,命他斟满。
, c8 e. X- ]7 L: _- l0 i# p9 f  马夫人退后,徐长老跟著过来,一言不发的喝了一大碗酒,乔峰跟他对饮一碗。传功长老过来喝后,跟著执法长老过来。他举起酒碗正要喝洒,乔峰道:“且慢!”执法长老道:“乔兄有何吩咐?”他对乔峰素来恭谨,此时的语气竟是不异昔日,只不过不称“帮主”而已。乔峰叹道:“咱们是多年好兄弟,想不到以后成了冤家对头。”执法长老眼中泪珠滚动,说道:“若非为了家国大仇,白世镜宁愿一死,也不敢与乔兄为敌。”乔峰点头道:“此节我所深知。待会化友为敌,不免恶斗一场。乔峰有一事奉托。”白世镜道:“但教和国家大义无涉,白某自当遵命。”乔峰微徽一笑,指著阿朱道:“丐帮众位兄弟若念乔某也曾稍有微劳,请照护这位姑娘平安周全。”众人一听,都知他这几句话乃是“托孤”之意,眼看他和众友人一一干杯,跟著便是大战一场,在天下众高手环攻之下,纵然给他杀得十个八个,最后总是难逃一死。大厅上这些英雄大都是慷慨侠烈之士,虽然恨他是胡虏鞑子,多行不义,却也不禁为他的豪气所动。
* {8 Z! @* n! T2 c3 a  白世镜武功甚高,成名已久,身为丐帮的执法长老,也是个大有担当的好汉子。他素来和乔峰交情极深,听了他这几句言语,等于是临终的遗言一般,便道:“乔兄放心,白世镜定当求恳薛神医赐予医治。这位阮姑娘若有三长两短,白世镜自刎以谢乔兄便了。”这几句话说得很是明白,薛神医是否肯医,他自是没有把握,但他必定全力以赴。武林中的成名英雄说得出做得出,何况他是在这许多的英雄之前许下诺言,决无食言之理。乔峰道:“如此兄弟多谢了。”白世镜道:“待会交手,乔兄不可手下留情,白某若然死在乔兄手底,丐帮自有旁人照料阮姑娘。”说著举起大碗,将碗中酒浆一饮而尽。乔峰也将一碗酒喝干了。其次是丐帮宋长老、奚长老等过来和他对饮。丐帮的旧人饮酒绝交已举,其余帮会门派中的英豪,一一过来和他对饮。众人越看越是骇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一大坛烈酒早已喝干,庄客们又去抬了一坛出来。但见乔峰神色自若,除了肚腹略见鼓起,此外竟无丝毫异状。众人均想:“如此喝将下去,醉也将他死了,还说什么动手过招?”5 y* O  h" z5 B9 b) g
  殊不知乔峰是增一分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气,加之他连日来多遭冤屈,心下郁闷难伸,这时将一切都抛开了,索性大斗一场。他喝到五十余碗时,鲍千灵和快刀祁六也均和他喝过了,向望天走上前来,端起酒碗,说道:“姓乔的,我来跟你喝一碗!”言语之中,颇为无礼。乔拳酒意上涌,斜眼瞧著他,说道:“凭你也配和我喝这绝交酒?你跟我有什么交情?”说到这里,更不让他答话,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已抓住他的胸口,手臂振处,将他从厅门中摔将出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向望天重重的撞在照壁之上,登时便晕了过去。
& o# O& b: P- ~0 k  这么一来,大厅上登时大乱,乔峰跃到了院子之中,大声喝道:“哪一个先来决一死战!”群雄见他神威凛凛,一时倒是无人上前。乔峰喝道:“你们不动手,我先动手了!”手掌扬处,砰砰两声,已有两人中了劈空掌倒地。他随势向前一冲,肘撞拳击、掌劈脚踢,霎时间又打倒了数人。游骥叫道:“大伙儿靠著墙壁,莫要乱斗!”须知大厅上聚集著三百余人,若是一拥而上,乔峰武功再高,也决计无法抗御,只是地小人多,大家拥在一团,真能挨到乔峰身边的,也只五六人而已,但见刀枪剑戟,四下舞动,一大半人倒要防备为自己人所伤。游骥这么一叫,厅中心登时让了许多空位出来。* F- U6 y& u% I* z! b
  乔峰叫道:“让我领教领教聚贤庄游氏双雄的手段。”左掌一起,一只大酒坛迎面向游骥飞了过去,游骥双掌一封,待要用掌力将这只酒坛拍开,不料乔峰跟著右掌一掌击出,嘭的一声响,一只大酒坛登时化为千百片碎片,碎瓦片极是锋利,在乔峰凌厉之极的掌力推送之下,便如干百把钢镖、飞刀一般,游骥脸上中了三片,满脸都是鲜血,旁人也有十余人受伤。只听得喝骂声、惊叫声、警告声闹成一圈。( G3 w" ^: @( U' G
  乔峰左足踢出,另一只酒坛又凌空飞了起来。他正待又行加上一掌,忽然间背后一记柔和的掌力,虚飘飘拍来。这一掌力道虽柔,但其中显是蕴有极浑厚的内力。乔峰知道这一掌是一位大高手所发,不敢怠慢,回掌挡架。两人内力相激,各自凝了凝神。乔峰向那人瞧去,只见他形貌猬琐,正是那个自称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无名氏“赵钱孙”,心道:“此人内力如此了得,倒是不可轻视!”吸一口气,第二掌便如排山倒海般击了过去。" Y6 f8 v2 T) H  u6 _
  赵钱孙知道一掌接他不住,双掌齐出,意欲挡他一掌。身旁一个女子喝道:“你不要命了么?”将他往斜里一拉,避了乔峰正面这一击。但乔峰的掌力还是汹涌而前的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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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19:54 | 只看该作者
 
9 O% o9 ?' g/ ?5 ]7 R 天龙八部(旧版)
# M( M2 L% l. s# M: s! A/ \第五十二章  怒发如狂
# B- K5 c3 U$ ]1 e0 G; F4 c  赵钱孙被人拉开了,他身后的三人立时首当其冲,只听得砰砰砰三响,三个人都飞了起来,重重的撞在墙壁之上,只震得墙上石灰、泥土大片大片的掉将下来。赵钱孙回头一看,见拉他的乃是谭婆,心中一喜,说道:“多谢你救我一命。”谭婆道:“我攻他左侧,你向他右侧夹击。”赵钱孙一个“好”字才出口,只见一个矮瘦的人形向乔峰跃了过去,却是谭公。莫瞧这谭公身形矮小,内力却著实浑厚,左掌拍出,右掌跟著随后而至,左掌微一缩回,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他这连环三掌,便如三个浪头一般,后浪推前浪,并力齐发,比之他单掌的掌力,却要大了三倍。乔峰叫道:“好一个‘长江三叠浪’!”左掌挥出,两股掌力相互激荡,挤得余人都向两旁退去。便在此时,赵钱孙和谭婆也已攻到,跟著丐帮徐长老、传功长老、陈长老等,纷纷加入战团。传功长老叫道:“乔兄弟,契丹和大宋势不两立,咱们公而忘私,老哥哥要得罪了。”乔峰笑道:“绝交酒也喝过了,干么还称兄道弟。看招!”一脚向他踢出。可是他话虽如此说,对丐帮群豪总不免有故旧香火之情,非但不欲伤他们性命,甚至不愿他们在外人之前出丑,这一脚踢出,忽然中途转向,快刀祁六一声怪叫,飞身而起。
1 e! U% D7 v- c/ Y  他却不是自己跃起!乃是给乔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向上飞起。他手中一柄单刀,本是运劲向乔峰头上砍去,他身子高飞,手中这一刀仍是猛力砍出,嗒的一声,砍中在大厅的横梁之上。游氏兄弟这聚贤庄造得极是讲究。大凡正厅的横梁,乃是一屋之主,起屋时“上梁”,非拣正黄道吉日不可。这聚贤庄的横梁更是采自百年老树,木质坚密。快刀祁六膂力不弱,这一刀砍将下去,深入横梁尺许,竟将他的刃锋牢牢咬住。快刀祁六这口刀是他成名的利器,今日身临大敌,哪肯放手?右手牢牢的抓住刀柄,这么一来,身子便高高吊在半空了。这情状本是极为古怪诡奇,但大厅上人人面临生死关头,有谁敢分心去多瞧他一眼?更有谁有这等闲情逸致来笑上一笑?  e( n& U# m' V( R
  乔峰艺成以来,虽然身经百战,从未一败,但同时与这许多高手对敌,却也是生平未遇之险。这时他酒意已有十分,内力放荡,酒意更是渐渐涌将上来,双掌飞舞。逼得众高手都是无法近身。薛神医医道极精,武功却算不得是第一流的人物。须知武功和医道相似,真要练到十分精湛,那便得专心致志,半点分心不得。薛神医于医道一门,有过人的天才,几乎是不学而会,他自幼好武,学武也学得极早,本来原可医道武术并臻佳妙,哪晓得与武林中人治病之后,东学一招、西学一式,武学之博,可说江湖上极为罕有。但坏也就在这“博”字上,这一博,贪多嚼不烂,就没一门功夫是真正练到了第一流的境界。往日他行道大江南北,人人都敬他三分,他向人请教武功,旁人多半是随口恭维他几句,谁也不会跟他当真。他自不免沾沾自喜,总觉得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此时一见乔峰和群雄搏斗,出手之快、著手之重,实是生平做梦也想不到有如此厉害,不由得脸如死灰,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用说上前动手了。他靠墙而立,心中的害怕越来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厅,终究是说不过来,一斜眼间,只见一位老僧站在身边,正是玄难。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惭愧,向玄难道:“大师父,适才我有一句言语,极是失礼,大师勿怪才好。”玄难全神贯注的在瞧著乔峰,对薛神医的话全没听见,待他说了第二遍,这才一怔,问道:“什么话失礼了?”薛神医道:“我先前言道:‘乔峰孤身一人,进少林、出少林,毫发不伤,这可奇了!’”8 X4 k+ s  x/ t
  玄难道:“那便如何?”薛神医歉然道:“这乔峰武功之高,实是世上罕有其匹。我此刻才知他进出少林,来去自如,原是极难拦阻。”他这几句话本意是向玄难道歉,但玄难听在耳中,却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一声,道:“薛神医想考较考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薛神医回答,缓步而前,大袖飘勃,袖底呼呼呼的拳力便向乔峰发了出去。他这门功夫乃是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叫作“袖里乾坤”,衣袖拂将起来,拳劲却在袖底发出。这衣袖似是拳劲的掩饰,使敌人无法看到拳势的来路,攻他个措手不及。殊不知衣袖之中,却也蓄有极凌厉的招数和劲力,如果敌人全神贯注的拆解他袖底所藏拳招,他便转宾为主,迳以袖力伤人。乔峰一见他攻到,两只宽大的衣袖鼓风而前,便如是两道顺风的船帆一般,威势非同小可,他大声喝道:“袖里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击出,拍向他的衣袖。玄难的袖力广被宽博,乔峰这一掌却是力聚而凝,只听得嗤嗤声响,两股力道相互激荡,突然间大厅上似有数十只灰蝶上下翻飞。6 B, @4 ]; z. ^0 R  O/ d3 N8 c4 T
  群雄都是一惊,凝神看时,原来这许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难的衣袖所化,转眼向他身上看去时,只见他光了一双膀子,露出瘦骨棱棱的两条长臂,模样甚是难看。原来两人的内劲冲激之下,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时被撕得粉碎。这么一来,玄难既无衣袖,那“袖里乾坤”的功夫自是施展不出了。他狂怒之下,脸色铁青,乔峰如此破他仗以成名的绝技,当真是比杀他还要难受,双臂直上直下,呼呼风响,猛攻而前,众人瞧出这是一路江湖上流传颇广的“太祖长拳”。
* x6 s/ b4 w* B: [. H2 b  宋太祖赵匡胤以一对拳头、一条杆棒,打下了大宋的锦绣江山。“杯酒释兵权”后,大将无统兵之权,宋朝自此积弱,但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却都仰慕宋太祖的神勇,那一套“太祖长举”和“太祖棒”,当时是武林中最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会使的,看也看得熟了。这时群雄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这一路平平无奇的拳法,谁都为之一怔。待得见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发出赞叹:“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致。同样的一招‘华山睹棋’,在他手底竟有这么强大的威力。”群雄钦佩之余,对玄难僧袍无袖的怪相,谁也不觉古怪,他每出一招,各人还是一声喝彩。7 b# X3 |2 w0 {
  本来是数十人围攻乔峰的局面,玄难这一出手,余人自觉在旁夹攻反而碍手碍脚,自然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团团围住,以防乔峰逃脱,凝神观看玄难与他决战。
' @* B9 ^" H: C) }, A& ?) u  乔峰一见旁人退开,心念一劲,呼的一拳打出,一招“冲阵斩将”,正也是“太祖长拳”中的招数。这一招姿式既是极为潇洒大方,劲力更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武林高手毕生所盼望达到的拳术完美之境,尽在这一招中表露无遗。来到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极高,但既有这等名望,见识也必丰富。那“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说无人不知。乔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一声大彩!* t9 j5 f0 d) f8 `2 E
  喝彩之后,随即有许多人觉得不妥,乔峰乃是各人欲得之而甘心的大敌,如何可以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喝彩已然喝过了。眼见乔峰第二招“河朔立威”更是精极妙极,比之他的第一招,实是难以分辨到底哪一招更为佳妙。大厅上仍是有不少人大声喝彩,只是有些恍然惊觉,自知收敛,彩声便不及第一招时那么响亮,但许多“哦,哦!”“呵,呵!”的低声赞叹,钦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声叫好。乔峰初时和各人狠打恶斗,群雄专顾御敌,但惧怕他的凶悍厉害,这时暂且置身事外,方始顿悟到他武功中的过人之处。
: m! t0 e2 d1 V# I$ d7 Q  但见乔峰和玄难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无奇,但乔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难先发。玄难一出招,乔峰跟著递招,也不知是由于他年轻力壮,还是行动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后发而先至。这“太祖长拳”本身拳招只有七十二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乔峰看准了对方的拳招,然后出一招刚好克制的拳法,玄难焉得不败?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这“后发先至”四个字,却是武术中异常深奥的功夫。玄寂见玄难左支右绌,抵敌不住,叫道:“你这契丹胡狗,这手法太也卑鄙!”乔峰笑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如何说得上‘卑鄙’二字?”群雄一听,登时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长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别种拳法击败“太祖长拳”,别人不会说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开国祖宗的武功,这夷夏之防、华胡之异,更加深了众人的敌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长拳”,除了较量武功之外,拉扯不上别的名目。玄寂眼见玄难转瞬便临生死关头,更不打话,嗤的一指,点向乔峰的“璇玑穴”,使的是少林派的点穴绝技“天竺佛指”。乔峰听他一指点出,挟著极轻微的嗤嗤声响,说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头,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来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胜了我,岂不是通番卖国,有辱本朝?”
2 N; n( N( @) H  B# g  玄寂一听,倒是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达摩老祖,而达摩老祖本来是天竺胡人。今日大家为了乔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围攻,可是少林武功传入中土已久,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干系,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与胡人的牵连。这时听乔峰一说,谁都心中一动。众家英雄之中,原有不少大有识见的人物,不由得心想:“咱们对达摩老祖敬若神明,何以对契丹人却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类的胡人啊。嗯,这两种人当然大不相同。天竺人从不残杀我中华同胞,契丹人却是暴虐狠毒。如此说来,也不是只要是胡人,就一概该杀,其中也有善恶之别。那么契丹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其时大厅上激斗正酣,许多粗鲁盲从之辈,自不会想到这中间的差异分别,而一般有识之士,脑海中虽是转到了这些念头,却也无暇细想,只是心中隐隐感到:“乔峰未必是非杀不可,咱们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气壮。”
, V4 b- g* z$ Q& q* i$ l1 }  玄难、玄寂以二敌一,兀自遮拦多而进攻少,玄难见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敌人克制,缩手缩脚,半点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来夹攻,当下拳法一变,换作了少林派的“罗汉拳”。乔峰冷笑道:“那也是来自天竺的胡人武术,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厉害,还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说话之间,“太祖长拳”呼呼呼的击出。众人听了,心中都满不是味儿。大家为了他是胡人而加围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而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传的拳法。忽听得赵钱孙大声叫道:“管他使什么拳法,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就该毙了。大伙儿上啊!”他一面叫嚷,一面就冲了上去。跟著谭公、谭婆、丐帮徐长老、陈长老、铁面判官单氏父子等数十人同时攻上。这些人都是武功甚高的好手,人数虽多,相互间并不混乱,此上彼落,宛如车轮战相似。
" p5 l# H) [4 A  乔峰挥拳拆格,口中说道:“你们称我是契丹人,那么乔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便不是我的父母了。莫说这两位老人家我生平敬爱有加,绝无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杀的,又怎能加我‘杀父、杀母’的罪名?玄苦大师是我受业恩师,少林派倘若敢认玄苦大师是我师父,乔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这等围攻一个少林弟子,所为何来?”( X- N9 l4 x4 J
  玄寂哼了一声道:“强辞夺理,居然也能自圆其说。”乔峰说道,“若能自圆其说,那就不是强辞夺理了。你们如不当我是少林弟子,那么这‘杀师’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的头上。常言道得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想杀我,光明正大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许多不能自圆其说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来,手上却是丝毫不停,拳打单叔山、脚踢赵钱孙、肘撞秦元尊、掌击鲍千灵,说话之间,竟然连续打倒了四人。他心中明知这些人都非奸恶之辈,是以手上始终稍留余地,被他击倒的已有十七八人,却不曾伤了一人性命。参与这英雄大会的豪杰人数何等众多?击倒十余人,只不过是换上十余名生力军而已。又斗片刻,乔峰暗暗心惊:“如此打将下去,我总有筋疲力尽的时刻,还是及早抽身逃走的为是。”他一面出招相斗,一面观看脱身的途径。赵钱孙倒在地下,断了一条手臂,却已瞧出乔峰意欲走路,大声叫道:“大家出力缠住他,这万恶不赦的狗杂种想要逃走!”乔峰酣斗之际,酒意上涌,怒气渐渐勃发,听得赵钱孙破口辱骂,说他是什么“万恶不赦的狗杂种”,不由得怒火不可抑制,喝道:“狗杂种第一个拿你来开杀戒!”运功于臂,一招劈空掌向他直击过去。玄难和玄寂同时叫道:“不好!”两个人双掌齐出,运起掌力,要同时接了乔峰这一掌,相救赵钱孙的性命。
1 [* p3 ~' O/ @4 N6 U  蓦地里半空中人影一闪,一个人“啊”的一声长声惨呼,前心受了玄难、玄寂二人的掌力,后背被乔峰的劈空掌所击中,三股凌厉之极的力道前后夹击,登时打得他肋骨寸断,脏腑碎裂,口中鲜血狂喷,犹如一滩软泥般委顿在地。这一来不但玄难、玄寂大为震惊,连乔峰也是颇出意料之外。原来这人却是快刀祁六。他悬身半空,时候已是不短,这么晃来晃去,嵌在横梁中的这柄刀终于松了出来。他身子下坠,说也不巧,正好跌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间,便如两块大铁板的巨力从前后挤将拢来。如何不送了他的性命?玄难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乔峰,你作了好大的孽。”乔峰大怒,道:“此人我杀他一半,你师兄弟二人合力杀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帐上?”玄难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会有今日这场打斗?”乔峰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帐上,却又如何?”激斗之下,他血液中的蛮性发作起来,陡然间令他变成了一头猛兽一般,反手一拿,抓起一个人来,正是单正的次子单仲山。乔峰夹手夺下他的单刀,右掌一起,一记拍下,单仲山天灵盖碎裂,死于非命。群雄齐声发喊,又是惊惶、又是愤怒。5 |/ X# `5 }! \  w
  乔峰杀人之后,更是怒发如狂,单刀飞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钢刀横砍直劈,威势直不可当,但见白墙上点点滴滴的溅满了鲜血,大厅中倒下了不少尸骸,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膛破肢断。这时他已顾不得对丐帮旧人留情,红了眼睛,见人便杀。传功长老和奚长老竟都死于他的刀下。来赴英雄宴的豪杰,十之八九都是亲手杀过人,须知在武林中得享大名,毕竟不能单凭交游和吹嘘,就算自己没杀过人,这杀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但如今日这般惊心劲魄的恶斗,却是生平从所未见。敌人只有一个,可是他如困兽、如鬼魅,忽东忽西的乱砍乱杀。不少高手上前接战,都被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数杀了。群雄均非服怯怕死之人,但在如此疯虎一般人物的冲击之下,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尽快离开大厅,乔峰有罪也好,无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这件事了。游氏双雄左手各执圆盾,右手一挺短枪、一持单刀,两人忽哨一声,圆盾护身,分从左右向乔峰攻了过去。& J, [$ X2 h* r, N( y! Z' D
  乔峰虽是绝无顾忌的狂打狠杀,但对敌人攻来的一招一式,却仍是凝神注视,头脑丝毫不乱,这才保持得身不受伤。他见游氏兄弟的兵刃招数都是十分怪异,当下呼呼两刀,将身旁两人砍倒,制其机先,抢著向游骥攻了过去。他一刀砍下,游骥举起盾牌一挡,当的一声响,乔峰的单刀反弹上来,他一瞥之下,但见单刀的刃口卷起,已然不能用了。原来游氏兄弟圆盾系用百炼精钢打造而成,纵是宝刀宝剑亦不能伤,何况乔峰手中所持的,只是从单仲山手中夺来的一把寻常钢刀?
$ O1 Z' h3 F/ j: T3 R) i  游骥以圆盾一挡,右手短枪犹如毒蛇出洞,电也似的从盾底穿出,刺向乔峰小腹。便在这时,乔峰只见寒光一闪,游驹手中的圆盾竟向他腰间划来。他目光敏锐,只见这圆盾的边缘极是锋锐,却是开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圆斧相似,这一下若是教他划上了,身子登时断为两截,端的是厉害无比。乔峰喝道:“好家伙!”抛去手中单刀,左手一举,当的一巨响,击在游骥圆盾的正中,右手也是一拳,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驹圆盾的正中。游氏双雄只感半身酸麻,在乔峰刚猛绝伦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飞舞,双臂酸软,手中的盾牌和刀枪再也拿捏不住,呛啷啷落地。两人右手的虎口同时震裂,满手都是鲜血。乔峰笑道:“好极,送了这两件利器给我!”双手抢起钢盾,盘旋飞舞。这两块钢盾当真是攻守俱臻佳妙的利器,只听得“啊唷”、“呵呵”几声惨呼,已有四人死在钢盾之下。游氏兄弟脸如土色,神气灰败。游骥道:“兄弟,师父言道:‘盾在人在,盾亡人亡。’”游驹道:“哥哥,今日遭此奇耻大辱,咱哥儿俩更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两人一点头,各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枪刺入自己体内,登时身亡。群雄齐叫“啊哟”,可是在乔峰圆盾的急攻之下,都是分不出手来相救。2 G% D9 m7 d  X% h, D, c" D
  乔峰也是一呆,没想到身为聚贤庄主人的游氏兄弟竟会自刎。他背上一凉,酒性退了大半,心中颇起悔意,说道:“游家兄弟,何苦如此?这两块盾牌,我还了你们就是!”持著那两块钢盾,恭恭敬敬的放到游氏双雄尸体的足边。他弯著腰尚未站直,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惊呼:“小心!”乔峰机警之极,身子向左一移,青光闪动,一柄利剑从身边疾刺而过。若不是阿朱这一声呼叫,虽然未必便能刺他得中,但手忙脚乱,处境定然大大的不利。向他偷袭的乃是谭公,一击不中,已然远避。谭婆怒道:“好啊,你这小鬼头,咱们不来杀你,你却出声帮人。”身形一晃,一掌便向阿朱头顶击落。当乔峰和群雄大战之际,阿朱缩在厅角,体内元气渐渐消失,眼见众人围攻乔峰,想起他明知凶险,仍是亲身护送自己前来求医,这番恩德,当其是粉身难报,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焦急,心想乔峰便有天下无敌的本倾,终究是好汉敌不过人多,后来见乔峰归还钢盾,谭公自后偷袭,当下出声示警。- z$ D' O! f" A5 Y9 W8 u9 `
  谭婆这一掌离阿朱头顶甫有半尺,乔峰已然纵身赶上,一把抓住谭婆的后心,将她硬生生的拉开,向旁掷了出去,喀喇一声,将一张花梨木的太师椅撞得粉碎,阿朱虽未受到谭婆掌击,却已花容失色,身子渐渐软倒。乔峰大惊,心道:“她体内真气渐尽,在这当口,我哪有余裕给她接气?”只听得薛神医冷冷的声音说道:“这姑娘真气转眼便尽,你是否以内力替她接续?若是她断了这口气,我可无法救活的了。”0 V& s9 q4 `& c1 m& @' y
  乔峰为难之极,知道薛神医所说的确是实情,但自己只要伸手助阿朱续命,环伺在旁的群雄立时白刃交加。这些人有的死了儿子、有的死了至交好友,出手哪有容情?然则是眼睁睁的瞧著她断气而死不成?
1 g4 Z! ~7 L/ j3 R! g  乔峰冒著奇险将阿朱送到聚贤庄来,若是未得薛神医出手医治,便任由她真气衰竭而死,实在是太也可惜,可是这时候以内力续她真气,那便明明是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她性命。阿朱只不过是道上邂逅相逢的一个小丫头,跟她实在算不上有什么交情,出力相救,那还是寻常的侠义之行,但要以自己大好的性命去换她一命,这可说不过去了,“她既非我的亲人,又不是有思于我,须当报答。我尽力而为到了这步田地,也可说是仁至义尽,对得她住。我立时便走,让薛神医去救她一命。”
- X- U; U5 S; k% @! P  e  他心意已决,双手圆盾使出“大鹏展翅”的招数来,两圈白光滚滚向外翻动,迳向厅门口冲出。群雄虽是人多,但一来他招数狠恶,二来这一对圆盾实在太过厉害,这一使将开来,丈许方圆之内谁都无法近身。乔峰几步冲到大厅门口,左足跨出了门槛,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惨然说道:“先杀这丫头,再报大仇!”说话的正是铁面判官单正。他大儿子单伯山应道:“是!”一刀向阿朱头上劈了下去。
% t* f4 C9 X- |! q  乔峰惊愕之下,不及细想,左手团盾脱手,盘旋飞出,去势凌厉之极。七八个人齐声叫道:“小心!”单伯山举刀格挡,但乔峰这一掷的劲力何等刚猛,圆盾的边缘又锋利无比,喀喇一声响,连人带刀,将单伯山铡为两截。那断盾余势不衰,斩入大厅的柱子之中。单伯山死得太惨,这一来动了公愤,不但单正、单季山父子等都向阿朱扑去,此外尚有六七人的兵刃都向阿朱身上招呼。乔峰骂道:“好不要脸!”呼呼呼呼连出四掌,将一干人都震退了,抢上前去,左臂将阿朱抱了起来,以圆盾护住她的身子。阿朱低声道:“乔大爷,我不成啦,你别理我,快快自己去吧!”这一番血战,激发了乔峰高傲倔强之气,大声说道:“事到如今,他们也决不容你活了,咱们死在一起便是。”右手一翻,又夺了一柄长剑,刺削斩劈,向外冲去。他手中抱了一人,不但行动不便,而且少了一只手使用,圆盾虽坚,却也无法护住阿朱全身。乔峰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长剑乱舞乱劈,只跨出两步,只觉后心一痛,已被人一刀砍中。
( ^+ ]+ T5 c* O  他一足反踢出去,将那人踢得飞出丈许之外,立时毙命,但便在此时,右眉头被玄难重重打了一拳,跟著右胸又被人刺了一剑。他大吼一声,有如平空起个霹雳,喝道:“乔峰自行了断,不死于鼠辈之手!”但这时群雄打发了性,哪肯让他从容自尽?十多人一拥而上。乔峰奋起神威,一把抓去,将玄寂胸口的“膻中穴”抓住,随即将他身子高高举起。众人发一声喊,不由自主的退开了几步。
+ u; L2 @; n; r" y8 M  玄寂“膻中穴”被抓,饶是有一身武功,却是全身酸麻,半点动弹不得,眼见自己的咽喉离那圆盾的刀口不过尺许,乔峰只要轻轻向左一送,立时便将他脑袋割了下来,不由得一声长叹,闭目就死。乔峰只觉背心、右胸、右肩三处伤口如火炙一般疼痛,说道:“我一身武功,最初出自少林,饮水思源,岂可杀戮少林高僧?乔某今日反正是死了,多杀一人,又有何益?”五指一松,将玄寂放下地来,说道:“你们动手吧!”群雄面面相觑,为他的豪迈之气所动,一时都不愿上前动手。铁面制官单正两子为他所杀,已然伤心得疯疯癫癫,大呼而前,举刀往乔峰胸口刺去。乔峰知道今日再也无法杀出重围,当即端立不劲。一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我到底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害死我父母和师父的那人是谁?我一生多行仁义,今天却如何无缘无故的伤害这许多英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身死群雄之手,岂非愚不可及,为天下英雄所笑?”眼见单正黝黑的脸面扭曲变形,两眼睁得大大的,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过来。
, r1 K6 b5 _. F0 v" b# F( I  眼见单正这一刀离乔峰的身子已不到一尺,而乔峰已无抵御之意,丐帮中吴长老、白世镜等都阖上了眼睛,不忍观看,突然之间,半空中呼的一声跃下一个人来,势道奇急,正好碰在单正的钢刀之上。单正抵不住这股大力,手臂一沉。群雄齐声惊呼声中,半空中又跃下一个人来。这一次此人乃是头下脚上,仍是势道奇急,砰的一声响,天灵盖对天灵盖,正好撞中了单正的脑袋,两人同时脑浆迸裂。; I. L& v! ~! i7 x' }7 k5 W( K
  群雄方始看清,这先后跃下的两人,乃是守在屋顶防备乔峰逃走之人,却给人擒住了,当作暗器般投了下来,一阵大乱之际,屋顶角上,一条长绳甩下,劲道极是凶猛,横扫众人的头颅,群雄纷纷举起兵刃挡格,那条长绳绳头转处,往乔峰腰间一缠,随即提起,此时乔峰三处伤口血流如注,抱著阿朱的左手已半点力气也没有了。他身子被长绳卷起,阿朱当即滚在地下。众人但见长绳彼端是一个黑衣大汉,身形魁梧,脸上却蒙著一块黑布,只露出了两只眼睛。他左手将乔峰挟在胁下,长绳甩出,已卷住了大门外聚贤庄高高的旗杆。群雄大声呼喊,霎时之间钢镖、袖箭、飞刀、铁锥、飞蝗石、甩手箭,各种各样的暗器都向乔峰和那大汉身上射去。那黑衣汉子一拉长绳,身子悠悠飞起,往旗杆的斗中一落。只听得腾腾、啪啪、嚓嚓,响声不绝,数十件暗器都打在旗斗之外。只见那条长绳从旗斗中甩出,绕向十余丈外的一株大树,那大汉挟著乔峰,从旗斗中荡出,顷刻间越过那株大树,已在离旗杆三十丈处落地。他跟著又甩长绳,再绕远处大树,如此几个起落,已然走得无影无踪。群雄骇然相顾,但听得马蹄声响起,渐驰渐远,再也追不上了。
1 c  x" y" A, o6 q+ e  乔峰受伤虽重,神智未失,这大汉以长绳救他脱险,一举一动,乔峰都是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自是感他救命之德,又想:“这甩绳的准头膂力,我也能办到,但以长绳当作兵刃,同时挥击数十人这一招‘天女散花’的软鞭功夫,我就不能使得如他这般恰到好处。”那黑衣大汉将他放上马背,两人一骑,迳向北行。便在马背之上,那大汉取出金创药来,给乔峰三处伤口都敷上了药。乔峰流血过多,虚弱之极,几次都欲晕去,但每次他都是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便是一振。那大汉纵马直向西北,道路越来越是崎岖,到后来更无道路,那马尽是在乱石堆中踬蹶而行。
$ l- D1 }, p( r; U, d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马匹是不能走了,那大汉将乔峰横抱手中,下马向一座峰上攀去,越走越高。乔峰身子甚重,但那大汉抱了他毫不费力,虽在十分陡峭之处,仍是纵跃如飞。到得后来,几处险壁间都是无路可走,那大汉便用长绳飞过山峡,缠住树枝而跃将过去。乔峰心下颇感骇异:“这般飞峡越谷,我若是空手,那也罢了,但手中抱了一个人,便无十分把握。”那人接连横越了八处险峡,跟著一路向下,深入一个上不见天的深谷之中,终于站定脚步,将乔峰放下。% L& M: a+ h- |
  乔峰勉力站定,说道:“大恩不敢言谢,只求恩公让乔峰一见庐山真面目。”那大汉一对晶光灿然的眼光在乔峰脸上转来转去,过得半晌,说道:“山洞中有半月干粮,你在此养伤。敌人无法到来。”乔峰应道:“是!”心道:“听这人声音,似乎不是年轻之人。”那大汉又向他打量了一会,忽然右手一起,啪的一声,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一下出手奇快,乔峰一来绝没想到他竟会出手殴打自己,二来对方这一掌也当真打得高明之极,是以竟然被他打中。那大汉打了一记,第二记跟著打来,两掌之间,相距只是电光般的一闪,但乔峰有了这个余裕,焉能再让他打中?只是想到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愿真的跟他动手,左手手指一立,指著他的掌心。0 \) G& A! f& G/ e6 i* o9 \" |
 
. T6 H$ \$ s% P* _7 s第五十三章  石壁遗文
9 u0 v9 D! G$ d) v" p! p: r  乔峰手指所指的,正是那大汉掌心的“劳宫穴”,他一掌拍将过来,正好是将自己手掌上最关紧要的穴道,向乔峰手指上凑去。这大汉武功奇高,变招自是极速,手掌离乔峰面颊不到一尺,立即手掌一翻,用手背向他击去。乔峰跟著也是极迅速的移动手指,看准了他手背击来的方位,将指尖对住了他手背上的“二间穴”。5 ]3 X; T8 R! T  Q+ v. _
  那大汉一声长笑,右手在离乔峰指尖不到三寸处硬生生的缩回,左手横斩而至。乔峰左手手指伸出,指尖已对准他掌缘的“后豁穴”,那大汉手臂陡然一提,来势不衰,乔峰仍能及时移指,指向他掌缘的“前谷穴”。顷刻之间,那大汉双掌飞舞,连换了十余种招式,乔峰只守不攻,总是将手指指著他手掌击来定会撞上的穴道。那大汉第一下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记巴掌,第二下便再也打他不著,两人虚发虚接,俱是当世罕见的上乘武功。那大汉使满第二十招,见乔峰虽在重伤之余,仍是变招奇快,认穴奇准,陡然间收掌后跃,说道:“你这人愚不可及,我原是不该救你。”乔峰道:“谨领恩公教言。”那人骂道:“你这臭骡子,白己练了这样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怎地去为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亲非故,无恩无义,这女娃娃才非出众、貌非绝美,天下哪有你这种大傻瓜。”乔峰叹了口气,道:“恩公教训得是。乔峰以有用之身,为此无益之事,原是不当。只是一时气愤难当,傻劲发作,遂没细思后果。”那大汉仰天长笑!乔峰听来,只觉他笑声中颇有悲凉之意,不禁愕然。蓦地里见那大汉拔身而起,跃出丈余,身形一晃,已在一块大岩之后隐没。乔峰叫道:“恩公,恩公!”只见他接连纵跃,转过山峡,竟是远远的去了。乔峰只跨出一步,便是摇摇欲倒,急忙手扶山壁。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果见石壁之后有一个山洞,他扶著山壁,慢慢走进洞中,只见地下放著不少熟肉、炒米、枣子、花生、鱼干之类的干粮,更妙的是另有一大坛酒。乔峰打开酒坛,登时闻到酒香扑鼻。他伸手入坛,掬了一手上来喝了,入口甘美,乃是上等的美酒。他心下感激:“难得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贪饮,竟在此处备得有酒。只是山道如此难行,携带这个大酒坛不是太费事么?”
, F+ p0 `% K* t9 A" w  那大汉给他敷的金创药极见灵效,过得几个时辰,血便止了。乔峰内功深厚,这等外伤虽是极重,复原起来却是甚快。他在山洞中住得六七天,三处伤口都已好了大半。这六七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两件事:“害我的那个仇人是谁?救我的那位恩公是谁?”这两人武功都是甚为了得,看来都不在他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数,屈著手指,一个个能算得出来,但想来想去,谁都不像。那仇人无法猜到,那也罢了,这位恩公却和自己拆过二十招,该当料得到他的家数门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无奇,质朴无华,就像是自己在聚贤庄中所使的“太祖长拳”一般,掌招中并不泄漏身份来历。乔峰性子豪迈,这两件虽是大事,但猜想不透,也就罢了,却也不再放在心上。那一坛酒在头二天之中,便给他喝了个坛底朝天,堪堪到得第十五天时,自觉伤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瘾大发,再也忍耐不住,料想跃峡逾谷,已然无碍,便从养伤的山洞中走了出来,翻山越岭,重涉江湖。他心下寻思:“阿朱落入他们手中,要死是早已死了,若是能活,也不用我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紧事,是要查明我到底是何等样人。爹娘师父,一日之间逝世,我的身世之谜。更是难明,须得到雁门关外去看一看那石壁上的遗文。”他盘算已定,径向西北而行,到得镇上,先喝他个二三十碗烈酒。4 f3 X7 K6 K& E* [$ P2 l
  只喝得一天酒,乔峰身边仅剩的几两碎银子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是时大宋抚有中土,分天下为十五路。以大梁为都,称东京开封府,洛阳为西京河南府,宋州为南京,大名府为北京,是为四京。乔峰身在京西路汝州,这日来到梁县,身边银两已尽,当晚便潜入县衙,在公库盗了数十两银子。一路上大吃大喝,鸡鸭鱼肉、高梁美酒,都是大宋官家给他付钱,那也不必细表。不一日来到河东路代州。7 V) }, I' ?" V: t! K/ E( N
  那雁门关是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门上。乔峰昔年行侠江湖,也曾到过。只是当时身有要事,匆匆一过,未曾留心。他到代州时已是午初,在城中饱餐一顿,喝了十来碗洒,便出城向北。他脚程迅捷,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个时辰。上得山来,但见东西山岩峭拔,中路盘旋崎岖,果然是个绝险的所在。他心道:“雁儿南游北归,难以飞越高峰,皆从两峰之间穿过,是以称为雁门。今日我从南来,倘若石壁上的字迹表明我确是契丹遗种,那么乔某出雁门关后,永为塞北之人,不再进关来了。倒不如雁儿一年一度南来北往,自由自在。”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一酸。
+ X, e- u5 |- @& j3 B( B4 Z  那雁门关是大宋北边重镇,山西四十余关,以雁门最为雄固,一出关外数十里,便是辽国之地,是以关上有重兵驻守,乔峰心想若是从关门中过,不免受守关的官兵盘查,当下从关西的高岭绕道而行,来到绝岭。放眼四顾,但见繁峙五台耸其东,宁武诸山带其西,正阳石鼓挺于南,其北则为朔州、马邑、长坡峻坡,茫然无际,塞林漠上,景象萧索。乔峰想起当年过雁门关时,曾听同伴言道,战国时赵国大将李牧、汉朝大将郅都,都曾在雁门驻守,抗御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后裔,那么千余年来侵犯中国的,都是自己祖宗了。他向北眺望地势,寻思:“那日汪帮主、赵钱孙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定要选一处最占形势的山坡,左近十余里之内,地形之佳,莫过于西北角这处山侧。十之八九,他们定会在此设伏。”当下奔行下岭,来到该处山侧。蓦地里心中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悲切难受。只见该处山侧有一块大岩,智光大师说中原群雄伏在大岩之后,向外投掷暗器,看来便是这块岩石了。山道数步之外,下临深谷,但见云雾封谷,下不见底。乔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师之言非假。那么我妈妈被他们害死之后,我爹爹从此处跃下深谷自尽。他跃进谷口之后,不忍带我同死,又将我抛了上来,摔在汪帮主的身上。他……他在石壁上写了些什么?”
/ H. i6 K) g1 q4 J2 U" l$ \  回过头来,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见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净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却尽是斧凿的印痕,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将那契丹武士所留下的字迹削去了。) j5 S- i: l& I* I
  乔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冲,只想挥刀举掌乱杀一阵,猛然间想起一事:“我离丐帮之时,曾断单正的钢刀立誓,说道我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决计不杀一个汉人。可是我在聚贤庄上,一举杀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杀人,岂不是大违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来犯我,若是束手待毙,任人宰割,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他千里奔驰,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终是毫无结果。他性子越来越是暴躁,大声叫道:“我不是汉人,我不是汉人!我是契丹胡虏,我是契丹胡虏!”提起手来,一掌掌往山壁上劈去。只听得四下山谷鸣响,一声声传来:“不是汉人,不是汉人……契丹胡虏,契丹胡虏!”山壁上石屑四溅,乔峰心中郁怒难伸,仍是一掌掌的劈去。他伤势早愈,内力浑厚,一掌比一掌更沉重,似要将这一个月来所受的种种委屈,都要向这块石壁发泄。正击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4 Q1 A! i- \' O7 n9 ?# c
  乔峰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山坡旁的一株花树之下,倚树站著一个少女,嘴边带著微笑,正是阿朱。乔峰那日出手相救阿朱,只不过激于一时气愤,对这小丫头本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自顾不暇,为人所救,于阿朱的生死存亡,更是置之脑后了。不料她忽然在此处出现,乔峰惊异之余,自也喜欢,迎将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狂怒之后,转愤为喜,脸上的笑容未免有点勉强。7 t* h/ H2 I/ m7 h2 F, b
  阿朱道:“乔大爷,你好!”她向乔峰凝视片刻,突然之间,纵身扑入他的怀中,哭道:“乔大爷,我……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是安好无恙。”她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话中充满了喜悦安慰之情,乔峰一听便知她对自已是不胜关怀,心中一动,问道:“你怎地在这里等了我五日五夜。你……你怎知道我会到这里来?”阿朱慢慢抬起头来,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个男子的怀中,脸上一红,退开两步,再想起她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是满脸飞红,突然间反身疾奔,转到了树后。乔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干什么?”阿朱不答,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过了良久,才从树后出来,脸上仍是颇有羞涩之意,一时之间,竟是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乔峰见她神色奇异,道:“阿朱,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跟我说好了,咱俩是患难之交,同生共死过来的,还能有什么顾忌?”阿朱脸上又是一红,道:“没有。”乔峰轻轻扳著她肩头,将她的脸颊转向日光,只见她容色虽是甚为憔悴,但白中泛红,已非当日身受重伤时的灰败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脉搏。阿朱的手腕碰到他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乔峰道:“怎么?还有什么不舒服么?”阿朱脸上又是一红,忙道:“不是,没……没有。”乔峰按她脉搏,但觉跳动平稳,舒畅有力,说道:“薛神医妙手回春,果真是名不虚传。”5 R+ ]0 H/ Q) k
  阿朱道:“幸亏是你的好朋友白世镜长老,用尖刀抵在薛神医胸膛上,他迫不得已才给我治伤。”乔峰道:“你伤愈之后,他们居然肯放你出来。”阿朱笑道:“他们哪有这般大方?我伤势稍稍好了一点,每天总有七八个人来盘问我:‘乔峰那恶贼是你什么人?’‘他逃到了什么地方?’‘救他的那个黑衣大汉是谁?’这些事我本来不知道,但我老实回答不知,他们便指我说谎,又说不给我饭吃啦、要用刑啦,恐吓了一大套。于是我便给他们捏造故事,那位黑衣先生的事我编得最是荒唐:今天说他是来自昆仑山的,明天又说他曾经在东海学艺,跟他们胡说八道,那最是有趣不过了。”她说到这里,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开河,作弄了不少当世成名的英雄豪杰,兀自心有余欢,脸上笑容如春花初绽。乔峰微笑道:“他们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的不信,大多数是将信将疑。我猜到他们谁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来历,无人能证明我说得不对,阿朱的故事就越编越是稀奇古怪,教他们疑神疑鬼、心惊肉跳。”乔峰道:“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历,我亦不知。只怕听了你的信口胡说,我也会将信将疑。”阿朱奇道:“你也不认得他么?那么他怎么会甘冒奇险,从龙潭虎穴中将你救了出来?嗯,救人危难的大侠,本是这样的。”乔峰叹了口气,道:“我不如该当向谁报仇,也不知向谁报恩。不知自己是汉人胡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乔峰啊乔峰,你当真是枉自为人了。”阿朱见他心中难受,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安慰他道:“乔大爷,你又何须自苦?种种事端,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只要问心无愧,行事对得住天地,那就好了。”
& t1 D1 s$ c4 Q. _  乔峰道:“我便是自己问心有愧,这才难过。那日在杏子林中,我挥刀立誓,决不杀一个汉人,可是……可是……”阿朱道:“聚贤庄上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向你围攻,若不还手,那便是听由宰割了。”乔峰道:“这话也说得是。”他本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好汉子,一时悲凉感触,过得一时,便也撇在一旁,说道:“那位智光禅师和赵钱孙都说这石壁上写得有字,却不知是给谁凿去了。”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一定会到雁门关外来看这石壁上的遗文,因此一脱险境,就到这里来等你。”1 y7 @& x" \+ [
  乔峰道:“你如何脱险,又是白长老救你的么?”阿朱微笑道:“那可不是了。你记得我曾经扮过少林寺的和尚,是不是?连他们的师兄弟也认不出来。”乔峰道:“不错,你这门顽皮的本事当真不错。”阿朱道:“那日我的伤势大好了,薛神医说道不用再加医治,只须休养七八天,便能复原。我编造那些故事,渐渐破绽越来越多,编得也有些腻了,又记挂著你,于是这天晚上,我乔装改扮了一个人。”乔峰道:“又扮人?却扮了谁?”阿朱道:“我扮作薛神医。”乔峰微微一惊,道:“你扮薛神医,那怎么扮得?”阿朱道:“他天天跟我见面,说话最多,他的模样神态,我看得最熟,而且只有他常常跟我单独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假装晕倒,他来给我搭脉,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的脉门,他动弹不得,只好由我摆布。”乔峰不禁好笑,心想:“这薛神医只顾治病,哪想到这小鬼头有诈。”阿朱道:“我点了他的穴道,除下他的衣杉鞋袜。我的点穴功夫不高明,生伯他自己冲开穴道,于是撕了被单,将他手脚都绑了起来,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了他,有人从窗外看见,只道我在蒙头大睡,谁也不会疑心,我穿上他的衣衫鞋帽,在脸上堆起皱纹,便有七分像了,只是缺一把胡子。”3 }# V& I) |! ]" U  H
  乔峰道:“缺一把胡子。那薛神医的胡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阿朱道:“假造的不像,终究是用真的好。”乔峰奇道:“用真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我从他药箱中取出一把小刀,将他的胡子都剃了下来,根根都粘在我脸上,颜色模样,没半点不对。薛神医心中定是气得要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他治我伤势,非出本心。我剃他胡子,也算不得是恩将仇报。何况他剃了胡子之后,似乎年轻了十多岁,相貌英俊得多了。”说到这里,两人相对大笑。
7 [" B( J& w+ S. t  阿朱说道:“我既扮了薛神医,大模大样的走出聚贤庄,当然谁也不敢问什么话,我叫人备了马,取了银子,这就走啦。离庄三十里,我扯去胡子,变成个年轻小伙子。那些人总得到第二天早晨,才会发觉。可是我一路上改装,他们自是寻我不著。”乔峰鼓掌道:“妙极,妙极!”突然之间,他想起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铜镜之中,曾见到自己的背形,当时心中一呆,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安,这时听阿朱说了改装骗人之事,又突然起了这不安之感,而且这种不安比以前更是强烈。他道:“阿朱,你转回身来,给我瞧瞧。”阿朱不明他的用意,依言转身。: U8 B  x# {& n
  乔峰沉吟半晌,除下外衣,给她披在身上。阿朱脸上一红,眼色温柔缠绵的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冷。”乔峰见她披上了自己外衣,登时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住了她的手腕,厉声道:“原来是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说来。”阿朱吃了一惊,道:“乔大爷,什么事啊?”乔峰道:“你曾经扮过我,冒充过我,是不是?”原来这时他恍然想起,那日赶去相救丐帮的兄弟,在道上曾见到一人的背影,当时未曾在意,直至在菩提院铜镜中见到自己背影,才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是一般无异。
1 U  s* G, Z& w  乔峰那日赶去相救丐帮群雄,到达之时,众人已先行脱险,人人都说不久之前曾和他相见。他虽矢口不认,众人却无一肯信。当时他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更无别种解释。可是要冒充自己,连日夕相见的白世镜、吴长老等都认不出来,那是谈何容易?此刻一见阿朱披了自己外衣的背影,前后一加印证,心下登时恍然。虽然此时阿朱身上未有棉花垫塞,这瘦小娇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伟的模样大不相同,但天下除她之外,更有谁有这等冒充自己的妙技?- o2 @  y; K  n; Q' l
  阿朱却是毫不惊惶,咯咯一笑,说道:“好吧,我招认了。”便将自己如何乔装他的形貌,以解药救了丐帮群豪之事说了。乔峰放开了她手腕,厉声道:“你假装我去救人,是何用意?”阿朱脸上露出十分惊奇的神色,道:“我只是开开玩笑,有什么用意?我见他们待你这样不好,心想乔装了你去解他们身上所中之毒,让他们心下惭愧,也是好的。”她叹了口气道:“哪知他们在聚贤庄上,仍是对称这般狠毒,全不记得旧日的恩义。”乔峰脸色越来越是严峻,咬牙道:“那么你为何冒充了我去杀我父母?为何混入少林寺去杀我师父?”阿朱跳了起来,叫道:“哪有此事?谁说是我杀了你父母?杀了你师父?”乔峰道:“我师父给人击伤,他一见我之后,便说是我下的毒手,难道还不是你么?”他说到这里,右掌微微抬起,脸上布满了杀气,只要阿朱对答稍有不善,这一掌落将下去,便有十个阿朱,也是登时毙了。阿朱见到他的神气,心中十分害怕,不自禁的向后退了两步。只要再退两步,那便是万丈深渊。乔峰厉声道:“站看,别动!”阿朱吓得泪水点点从颊边滚下,颤声道:“我没……杀你父母,没……没杀你师父。你师父这么大……大的本事,我怎么杀得了他?”最后这两句话极是有力,乔峰一听,心中一凛,立时知道是错怪了她。左手快如闪电般伸出,抓住她的肩头,拉著她靠近山壁,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说道:“不错,我师父不是你杀的。”要知他师父玄苦大师是玄慈、玄寂、玄难诸高僧的师兄弟,武功造诣,已达一流境界。他所以逝世,并非中毒,更非受了兵刃暗器之伤,乃是被极厉害的掌力震碎脏腑。阿朱小小年纪,怎能有这般深厚的内力?若是她内力能杀死玄苦大师,那么玄慈这一记般若金刚掌,也决不会震得她九死一生了。
* U3 ]2 |+ y. S; y: W" W/ u6 E  n  阿朱破涕为笑,拍了拍自己胸口,道:“你险些儿吓死了我,你这人说话也太没道理,要是我有本事杀你师父,在聚贤庄上还不助你大杀那些坏蛋么?”乔峰见她轻嗔薄怒,心下歉然,道:“这些日子来我神思不定,胡言乱语,姑娘莫怪。”阿朱笑道:“谁来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可就不跟你说话了。”乔峰呆呆出神,忽然问:“阿朱,你这乔装易容之术,是谁传给你的?你师父是否另有弟子?”阿朱摇头道:“没人教的。我从小喜欢学人样子玩儿,越是学得多,便越是扮得像,这哪里有什么师父?难道玩儿也要拜师父么?”乔峰叹了口气道:“这真是奇怪了,世上居然另有一人,和我相貌十分相像,以致我师父误认是我。”阿朱道:“既是有此线索,那便容易了。咱们去找这个人来,拷打逼问他便是。”乔峰道:“不错,只是茫茫人海中去找这个人,实是艰难之极。”他凝视石壁上的斧凿痕迹,想探索原来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什么字,但左看右瞧,一个字也辨认不出,说道:“阿朱姑娘,我要去找智光大师,问他这石壁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字。我不查明此事,寝食难安。”阿朱道:“只怕他不肯跟你说。”乔峰道:“他多半不肯说,但硬逼软求,总是要他说了,我才罢休。”
6 T# [# s$ t+ f" c  阿朱道:“智光大师好像很硬气,很不怕死,硬逼救逼,只怕都不管用。还是……”乔峰点头道:“不错,还是去问赵钱孙的好。嗯,这赵钱孙多半也是宁死不屈,但对付他我倒有法子。”他说到这里,向身旁的深渊瞧瞧,道:“阿朱,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吓了一跳,向那云封雾绕的谷口望了一眼,说道:“不,不!你千万别下去。下去有什么好瞧的?”乔峰道:“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这件事始终在心头盘旋不休。我要下去查个明白,看看那个契丹人的尸体。”阿朱道:“那人摔下去三十年了,早只剩下几根白骨,还能看到什么?”乔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尸骨。我想……他如果真是我亲生父亲,我便得将他尸骨拣上来,好好安葬。”阿朱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仁慈侠义,怎能是肆暴恶毒的契丹人后裔。”
+ v5 B! v8 ^3 F  乔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天一晚,明天这时候我还没上来,你便不用等了。”阿朱大急,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乔大爷,你不要下去!”乔峰心肠甚硬,丝毫不为所动,微微一笑,道:“聚贤庄这许多英雄好汉,都打我不死。难道这区区山谷,便能要了我的命么?”阿朱想不出什么话来劝阻,只得道:“下面说不定有毒蛇毒虫,或者是什么凶恶的怪物。”乔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头,道:“如果有怪物,那最好不过了,我捉了上来给你玩儿。”他向谷口四周眺望,要找一处勉强可以下足的山崖,盘旋下谷。便在这时,忽听得东北角上隐隐有马蹄之声,向南驰来,听声音总有二十余骑。乔峰当即奔跃而去,绕过山坡,向马蹄声来处望去。他身在高处,只见这二十余骑一色的黄衣黄甲,都是大宋官兵。乔峰看清楚了来人,也不以为意,只是他和阿朱所站的所在,正是从塞外进雁门关的要道,当年中原群雄所以择定此处来伏击契丹武士,便是如此。乔峰心想此处是边防险地,大宋官兵见到面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盘查诘问,还是避开了,免得麻烦。于是回到原处,拉著阿朱往大石后一躲,道:“是大宋的官兵!”过不多时,那二十余骑官兵向岭上驰来。乔峰躲在山石之后,已见到为首的一个军官,不禁颇有感触:“当年智光大师、赵钱孙等人在此埋伏袭敌,想必也是在这块大石之后,如此瞧著他们驰上岭来。今日峰岩依然,当年宋辽双方的武士,却大都化作白骨了。”正自出神,忽听得两声小孩的哭叫,乔峰大吃一惊,如入梦境:“怎么又有了小孩?”跟著又听得几个妇女的尖叫声音。他伸首外张,看清楚那些大宋官兵,每个人马上都还掳掠了一两个妇女孩童,所有妇孺都穿著契丹牧人的装束。好多大宋官兵,都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亵丑恶,不堪入目。有些女子加以抵抗,便被官兵殴击。乔峰看得大奇,不明所以。
3 f( d. u+ y2 Q8 S6 B6 d  这些人从大石旁经过,径向雁门关驰去。阿朱道:“乔大爷,他们干什么?”乔峰摇了摇头,心想:“边关的守军怎地如此荒唐?”阿朱又道:“这种官兵就像盗贼一般。”说话之间,岭道上又来了三十余官兵,驱赶著数百头牛羊和十余名契丹妇女,只听得一名军官说道:“这一次打草谷,收成不怎么好,大帅会不会发脾气?”另一名军官道:“辽狗的牛羊是抢得不多,但抢来的女子之中,有两三个相貌不差,陪大帅快活快活,他脾气就好了。”第一个军官道:“三十几个女人,大伙儿不够分的,明儿辛苦一天,再去擒些来。”一个士兵笑道:“辽狗得到风声,旱就逃得精光啦,再要打草谷,须得等两三个月。”乔峰听到这里,不由得怒气填胸,心想这些官兵的行径,比之最凶恶的盗贼更有不如。突然之间,一个契丹妇女怀中抱著的婴儿大声哭了起求。
+ _6 B3 R- [  w2 j$ k" c$ i' A7 \& m  那契丹女子伸手推开一名大宋军官的手,转头去哄啼哭的孩子。那军官大怒,抓起那个孩儿,摔在地上,跟著纵马而前,马蹄踏在孩儿身上,登时踩得他肚破肠流。那契丹女子吓得呆了,哭也哭不出声来。众官兵哈哈大笑,蜂拥而过。2 ^+ Z1 g' c- {5 C! r3 {/ z
  乔峰一生中见过不少残暴凶狠之事,但这般公然以残杀婴孩为乐,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气愤之极,只是他为人沉稳,当时并不发作,却要瞧个究竟。这一群官兵过去,又是十余名官兵呼啸而来。这些大宋官兵也都骑在马上,手中高举长矛,每个矛头上都刺著一个血肉模糊的首级,马后系著长绳,缚了五个契丹男子。乔峰瞧那些契丹人的装束,都是寻常收人,有两个年纪极老,白发苍然,另外三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一看之下,心中已是了然,这些大宋官兵出去掳掠,壮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却将妇孺老弱捉了来。只听得一个军官笑道:“斩得十四具首级,活捉鞑子辽狗五名,功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升官一级,赏银百两,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赵,这里西去五十里,有个契丹人市集,你敢不敢去打草谷?”老赵道:“有什么不敢?你欺我新来么?老子新来,正要多立边功。”说话之间,一行人已驰到大石左近。一个契丹老人看到地下的童尸,突然大叫起来。乔峰虽是不懂他的言语,却听得出他叫声中悲愤已极,料想被马踩死的这个孩子是他亲人。拉著他的小卒用力扯绳,催他快走。契丹汉子怒发如狂,猛地向他扑去。这小卒吃了一惊,挥刀向他疾砍。契丹汉子用力一扯,将他从马上扯了下来。张口往他颈中便咬,便在这时,另一名大宋军官从马上一刀砍了下来,深入其背,跟著一脚将他踢开,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这小卒气恼之极,挥刀又在那契丹老汉身上砍了几刀。那老汉摇晃了几下,竟不跌倒。众官兵或举长矛,或提马刀,团团围在他的身周。那老汉转向北方,解开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声号叫起来,声音悲凉,有若狼嗥。
6 t. M8 K9 s8 C- ^  一时之间,众军官脸上都现出惊惧之色。乔峰心下悚然,蓦地里似觉和这契丹老汉心灵相通,这几下垂死时的狼嗥之声,自己也曾想要叫过。那是在聚贤庄上,他身上接连中刀,自知将死,但想大声呼叫,只是觉得如此野兽股的狂叫,有失英雄身份,这才勉力忍住。但若不是那黑衣大汉及时来救,自己真要毙命之际,只怕这几下如狼嗥一般的呼声,还是会从自己喉头吐出。乔峰听了这几声呼号,心中油然而起亲近之意,更不多想,飞身便从大石之后跃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个个都投下崖去。这些官兵歼杀平民是手段了得,遇上乔峰,如何是他对手?顷刻之间,个个都跌入深谷。乔峰打得兴发,连他们乘坐的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谷,人号马嘶,响了一阵,便即沉寂。阿朱和那四个契丹人见他如此神威,都是看得呆了。
, f- V1 J0 S# a& N& ^. q6 v  乔峰杀尽十余名官兵,纵声长啸,声震山谷,见那身中数刀的契丹汉子兀自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个好汉,走到他的身前,只见他胸膛袒露,对正北方,却已气绝身死。乔峰向他胸口一看,“啊”的一声惊呼,向往倒退了一步,身子摇摇摆摆,似欲摔倒。
; p" E" K% Q, l  阿朱大惊,叫道:“乔大爷,你……你……你怎么了?”只听得嚓嚓几声响过,乔峰撕开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长毛茸茸的胸膛来。阿朱一看,见他胸口刺著花纹,乃是青郁郁的一个狼头,张口露牙,状貌凶恶。再看那个契丹老汉时,见他胸口也是刺著一个狼头,形状神姿,和乔峰胸口的狼头竟然一模一样,忽听得那四个契丹人齐声呼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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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19:56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
2 K' H7 l" f7 g# V! c. [第五十四章  立誓报仇
& k' d8 j; s5 M) k5 x+ e) C* G  乔峰自两三岁时初识人事,便见到自己胸口刺著这个青狼之首,他因从小见到,自是丝毫不以为异。后来年纪大了,问过父母,乔三槐夫妇都说图形美观,称赞一番,却没说来历。北宋之时,人身绣花极为寻常,甚至有全身至脚,遍体刺花的。大宋系承继后周柴氏的江山。后周开国之祖郭威,胸口便刺有一雀,因此人称“郭雀儿”。当时身上刺花,蔚为风尚,丐帮众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是以乔峰从无半点怀疑之心。但他这时见那死去的契丹老汉胸口青狼,竟和自己一模一样,自是不胜惊异,那四个契丹汉子围到他身边,叽哩咕噜的说了许多契丹话,不住的指他胸口狼头。乔峰不懂他们说话,一个汉子忽地解开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是刺著这么一个狼头。其余三人也是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头刺花。一霎时之间,乔峰终于千真万确的知道,自己确是契丹人。这胸口的狼头,定是他们部族的记号,想是从小便人人刺上。他自来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知道他们暴虐卑鄙、不守信义,知道他们惯杀汉人、无恶不作,这时候要他自认是禽兽一股的契丹人,心中实是苦恼之极。他呆呆的怔了半晌,突然间大叫一声,向山野间狂奔而去。阿朱叫道:“乔大爷,乔大爷!”随后跟去。
. o' ^+ g0 A# I. ]' _8 V, I& B2 Q/ Z  她直追出十余里,才见乔峰抱头坐在一株大树之下,脸色铁青,额头一根粗大的青筋凸了出来。阿朱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而坐。乔峰身子一缩,说道:“我是猪狗也不如的辽人胡虏,自今而后,你不用再见我了。”阿朱和所有汉人一般,本也是痛恨契丹入骨,但乔峰在她心中,乃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别说他是契丹人,便是魔鬼猛兽,她也不愿离之而去,心想:“他这时心中难受,须得对他加意温柔慰贴。”便笑道:“汉人中有好人坏人,想来契丹人中也有好人坏人。乔大爷,你别把这种事放在心上。阿朱这条性命是你救的,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也好,对阿朱全无分别。”乔峰冷冷的道:“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说什么好话。我救你性命,非出本心,只不过一时逞强好胜。此事一笔勾销,你快快去吧。”% N2 Z. g; Y3 w7 O& l. u
  阿朱心中惶急,寻思:“他既知自己确是契丹胡虏,说不定便回归漠北,从此不踏入中土一步。”一时情不自禁,说道:“乔大爷,你若是撇下我而去,我便跳入这山谷之中。阿朱说得出做得到,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汉,瞧不起我这低三下四的丫鬟贱人,我还不如自己死了的好。”乔峰听她说得十分诚恳,心下感动,他只道自己既是胡虏,世人自是个个避若蛇蝎,想不到阿朱对待自己仍是一股无异,不禁伸手位住她手掌,柔声道:“阿朱,你是慕容公子的丫鬟,又不是我的丫鬟,我……我怎会瞧不起你?”阿朱道:“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用假惺惺的说什么好话。”她学著乔峰说这几句话,语音声调,无一不像,眼光中满是顽皮的神色。乔峰哈哈大笑,他失意之际,得有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少女说笑慰解,自是烦恼大消。% h1 ^! T# @$ b! N' X' ^# N2 j
  阿朱忽然正色道:“乔大爷,我服侍慕容公子,并不是卖身给他的。只因我家中有难,有个极厉害的对头来找我爹爹寻仇。我爹爹自忖对付不了,便将我寄托给慕容公子的父亲,虽说做他丫鬟,实则是去姑苏燕子坞避难。以后我服侍你,做你的丫鬟,慕容公子决计不会见怪。”乔峰双手连摇,道:“不,不!我是个胡人蛮夷,怎能用什么丫鬟,你在江南富贵人家住得惯了,跟著我漂流吃苦,有什么好处?你瞧我这种粗野汉子,我配受你服侍么?”阿朱嫣然一笑,道:“这样吧,我算是给你掳掠来的奴仆,你高兴时向我笑笑,不开心时便打我骂我。好不好呢?”, C( Y/ s# D4 g: f5 d* G, w: Z7 @; M
  乔峰道:“我一拳打下来,只怕登时便将你打死了。”阿朱道:“当然你只是轻轻的打,不能出手太重。”乔峰哈哈一笑,道:“轻轻的打,不如不打,我也不想要什么奴仆。”阿朱道:“你是契丹英雄,掳掠几个汉人女子做你奴隶,有何不可?你瞧那些大宋官兵,不也是掳掠了许多契丹人吗?”乔峰默然不语。阿朱见他眉头深皱,眼色极尽阴郁,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惹他不快。3 Z3 f% e" ^" O* c! s
  过了不久,乔峰慢慢的说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凶恶残暴、虐害汉人,但今日亲眼得见大宋官兵残杀契丹的老弱妇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从今而后,不再以契丹为耻,也不以大宋人为荣。”阿朱听他如此说,知他心中解开了这个结,很是欢喜,道:“我早说胡人中有好有坏,汉人中也有好有坏。胡人没汉人那样狡猾,只怕坏人还更少些呢。”乔峰瞧著左首的深谷,神驰当年,道:“阿朱,我爹爹妈妈被这些汉人无辜害死,此仇是非报不可。”阿朱点了点头,心下隐隐感到害怕,乔峰轻描淡写的说“报仇”两字,阿朱知道这两个字中,将包含著无数的恶斗、鲜血和性命。4 E, I% w0 s. ?$ t* a5 k
  乔峰指著深谷道:“当年我妈妈给他们杀了,我爹爹痛不欲生,从那边的岩石之旁,跃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舍得我陪他丧生,又将我抛了上来,乔峰方有今日。阿朱,我爹爹爱我极深,是么?”阿朱眼中含泪,道:“是。”乔峰道:“这父母的血海大仇,岂可不报?我从前不知,竟尔认敌为友,已是不孝之极,今日再不去杀了害我父母的正凶,乔某何颜生于天地之间。他们所说的那‘带头大哥’,到底是谁?那封写给汪帮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和尚却将所署的名字撕下来吞入了肚里。这个“带头大哥”,显是尚在人世,否则他们就不必为他隐瞒了。”( ^- z6 D- x$ Z( T5 @+ P
  他自问自答,步步推索,明知阿朱并不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个人在身边听他说话,自然而然的减却不少烦恼。他又道:“这个带头大哥既能率领中土豪杰,自是个武功既高、声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上称汪帮主为‘剑髯老弟’,年纪至少也在六十开外,说不定已有七十多岁。这样一位人物,应当并不难找。恩,看过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丐帮的徐长老和马夫人、铁面判官单正。那个赵钱孙,自也知道是谁。智光和尚与赵钱孙,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帮凶,那当然是要杀的,这个他*的‘带头大哥’,哼,我……我要杀他全家,自老至少,鸡犬不留!”阿朱打了个寒噤,本想说道:“你杀了那老恶人一个,已经够了,饶了他全家吧。”但这几句话到得口边,却是不敢吐出唇来,只觉得乔峰神威凛凛,对之不敢稍有拂逆。
- _4 L& E7 @3 t1 a. x( z5 M* |  乔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云游、赵钱孙漂泊无定,要找这两个人甚是不易。阿朱,咱们找丐帮的徐长老去。”阿朱听到他说“咱们”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答应与她同行了,嫣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涯海角,我也和你同行。”
; h6 \% o2 [- b8 B+ N: Y* N  当下两人折而向南,从山岭间绕过雁门关,来到一个小镇上,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乔峰开口,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来。那店小二见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本就觉得稀奇,听得打“二十斤”酒,更是诧异,呆呆的瞧著他们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应。乔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惊,这才转身,口中喃喃的道:“二十斤酒,用酒来洗澡吗?”阿朱笑道:“乔大爷,咱们去找徐长老,看来再走两日,便会给人发觉。一路打将过去、杀将过去,虽是好玩,就怕徐长老望风逃走,那便找他不著了。”乔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维我,一路打将过去,敌人越来越多,咱俩终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说有什么凶险,那也不见得。只是他们一个个的都望风而逃,可就难办了。”乔峰道:“依你说有什么法子?咱们白天歇店,黑夜赶道如何?”阿朱微笑道:“要他们认不出,那是容易不过。只是名满天下的乔大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装?”说到头来,还是“易容改装”这四个字。" v: j  L# W* I7 L# E
  乔峰笑道:“我不是汉人,这汉人的衣杉,本就不想穿了。阿朱,你说我改装作什么人的好?”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是改装成一个形貌寻常、身上无丝毫特异之处的江湖豪士。这种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见几百个,那就谁也不会来向你多瞧一眼了。”乔峰拍手道:“妙极,妙极!喝完了酒,咱们便来改装吧。”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当即动手,面粉、浆糊、毛笔、墨胶,各种各样物事一凑合,乔峰脸容上许多与众不同之处一一消失。阿朱再替他加上淡淡—撇胡子,乔峰一照镜子,连自己也不认得了。阿朱跟著自己改装,扮成一个中年汉子。阿朱笑道:“你外形是全然变了,但一说话、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乔峰道:“嗯,话要少说,酒须少喝。”这一路南行,他果然是极少开口说话,每餐饮酒,也不过两三斤,稍具意思而已。这一日来到晋南三甲镇,乔峰和阿朱正在一家小面店中吃面,忽听得门外两个乞丐交谈,一个说道:“徐长老死得很惨,多半又是乔峰那恶贼下的毒手。”乔峰微微一惊,心道:“徐长老死了?”和阿朱对望了一眼,只听得另一名乞丐道:“后天在河南卫辉开吊,咱们丐帮的长老、兄弟们都去祭奠,总得商量个擒拿乔峰的法子才是。”头一个乞丐说了几句帮中的暗语,乔峰自是明白其意,他说乔峰既和中原豪侠为敌,来势定是十分厉害,不可随便说话,真要被他的手下人听去了。0 f9 e9 K0 j/ C. G
  乔峰和阿朱吃完面后离了三甲镇,到得郊外,乔峰道:“咱们总得到卫辉去瞧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端倪。”阿朱道:“是啊,卫辉是定要去的。乔大爷,去吊祭徐长老的人,大都是你的旧部,你的举止之中,可别露出马脚来。”乔峰点头道:“我理会得。”当下折而东行,往卫辉而去。第二天来到卫辉,进得城来,只见满街满巷都是丐帮子弟。有的在酒楼中据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猪屠狗,更有的随街乞讨、强索硬要。乔峰心中难受,眼见号称江湖上第一大帮的丐帮今日戒律废弛,无复当年自己主掌帮务时的森严兴旺气象,势将为世人所轻。虽说丐帮与他已经是敌非友,然昔日自己多年心血,总是不免可惜。徐长老的灵位设于城西一座废冈之中,乔峰和阿朱买了些香镯纸钱、猪头三牲,随著旁人来到废园,在徐长老灵位前磕头。他见徐长老的灵牌上涂满了鲜血,那是丐帮的规矩,意思说死者是为人所害,本帮帮众须得为他报仇雪恨。只听得灵堂中人人痛骂乔峰,却不知他便在身旁。乔峰见在灵位旁守灵的郁是帮中首脑人物,不愿多耽,生怕给人瞧出破绽,当即辞了出来,和阿朱并肩而行,寻思:“徐长老既死,这世上知道带头大哥之人又少了一个。”忽然间见小巷尽头人影一闪,乃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女子,乔峰眼快,认出正是谭婆,心道:“妙极,她定是为祭徐长老而来,我正要找她。”只见跟著又是一个人闪了过去,也是轻功极佳,却是赵钱孙。乔峰一怔:“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古怪?”他知这两人本是师兄妹,情冤牵缠,至今未解,心道:“二人都已六七十岁年纪,难道还在干什么幽会偷情之事?”他本来不喜多管闲事,但想赵钱孙和谭公、谭婆都知道“带头大哥”是谁,若是能抓到他们一些把柄,说不定便可乘机逼迫他们吐露真相,当下在阿朱耳边道:“你在客店中等我。”
3 J% l4 c" ~% L; D& h: |  阿朱点了点头,乔峰立即向赵钱孙的去路追去。但见他东边墙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一藏,行踪诡秘,出了东门。乔峰远远跟随,始终没给他发现,遥见他奔到洛河之旁,弯身钻入了一艘乌篷船中,乔峰提气疾行,几个起落,便已赶到船旁,轻轻一纵,跃上船篷,将耳朵贴在篷上倾听。只听得谭婆道:“师哥,你我都是这大把年纪了,小时候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旧事,更有何用?”赵钱孙道:“我这一生是为你毁了。我约你出来非为别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从前那几首歌儿。”谭婆道:“唉,你这人总是痴得可笑。我当家的来到卫辉又见到你,他心中已是十分不快。他为人多疑,你还是少惹我的好。”赵钱孙道:“怕什么?咱师兄妹光明磊落,说说旧事,有何不可?”谭婆叹了口气,道:“从前那些歌儿,从前那些歌儿……”' |% M& ^, O) }, J! y0 _9 p
  赵钱孙听她意动,加意央求,道:“小娟,今日咱俩相会,我不知此后何日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长,你再要唱歌给我听,我也是无福来听的了。”谭婆道:“师哥,你别这么说。你一定要听,我便轻声唱一首儿。”赵钱孙道:“妙极,妙极。”只听谭婆曼声唱道:“当年郎从桥上过,妹在桥畔洗衣衫……”只唱得两句,喀喇一声,舱门被人推开,闯进一条汉子来,正是乔峰。只是他易容之后,赵钱孙和谭婆都已认他不出。他二人一见不是谭公,当即放心,喝问:“是谁?”乔峰冷冷的瞧著他二人,说道:“一个是轻薄淫浪,勾引有夫之妇;一个是淫荡无耻,背夫私会情郎……”他话未说完,谭婆和赵钱孙已同时出手,分从左右攻了上去。乔峰身形一侧,反手便拿谭婆手腕,跟著手肘一撞,后发先至,攻向赵钱孙的左胁。赵钱孙和谭婆都是武林中成名的高手,满拟一招之间便将敌人拾掇了下来,哪知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间便即反守为攻。船舱中极是狭窄,半点施展不开手脚,乔峰却是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拿手和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见方的舱中,使得灵动之极。斗到第七回合,赵钱孙腰间中指,谭婆一惊,出手稍慢,背心上被乔峰拍了一掌,委顿在地。( R- O0 W# w2 f) H, H8 C/ G2 t
  乔峰道:“你二位在这里歇歇,卫辉城内废园中有不少英雄好汉,我去请他们来评一评这个道理。”赵钱孙和谭婆大惊,强自运气,但穴道封闭,连小指头儿也动弹不了。二人年纪已老,早无情欲之念,在此约会,不过是说说往事,叙叙旧情,原无什么越礼之事。但其时是北宋年间,礼法之防人人看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如有人犯了女色之戒,更为众所不齿。一男一女悄悄在这船中相会,却有谁肯信只不过是唱首曲子?说几句胡涂废话?众人赶来观看,以后如何做人?连谭公脸上,也是大无光采了。3 ]0 U1 C6 ?" R
  谭婆忙道:“这位英雄,咱们并无得罪阁下之处,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有补报。”乔峰道:“补报是不用了。我只问你一句话,请你回答三个字。只须你照实说了,在下立即解开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谭婆道:“只须是老身知晓,自当奉告。”乔峰道:“有人曾写信给丐帮汪帮主,说到乔峰身上之事,这个人许多人叫他‘带头大哥’,此人是谁?”赵钱孙大声道:“小娟,说不得,说不得。”乔峰瞪视著他,道:“你是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说的了!”赵钱孙道:“老子一死而已。这个带头大哥于我有恩,老子决计不肯将他出卖,说他名字出来。”乔峰道:“害得小娟身败名裂,你也是不管的了?”赵钱孙道:“谭公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我立即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谢,也就是了。”# H- [/ T& f" ?6 b7 Z5 ^
  乔峰向谭婆道:“那人于你未必有恩,你说了出来,大家平安喜乐,保全了谭公的脸面,更保全了你师哥的性命。”谭婆听他以赵钱孙的性命相胁,不禁打了个寒战,道:“好,我跟你说,那人是……”赵钱孙突然尖声叫道:“小娟,你千万不可说。我求求你,求求你,这个人多半是乔峰的手下,你一说出来,那个带头大哥的性命就危险了。”乔峰道:“我便是乔峰,你们若是不说,后患无穷。”赵钱孙吃了一惊,道:“怪不得你这般好功夫。小娟,我这一生从来没求过你什么,这是我生平唯一向你恳求之事,你说什么也得答允。”小娟想起他数十年来对自己眷恋爱护,自己负他实多,他心中所求,从来不向自己明言,这次为了掩护恩人的身份姓名,不惜一死,自己决不能败坏了他的义举,便道:“乔峰,行善在你,行恶也在你。我师兄妹俩问心无愧,天日可表。你要知道之事,恕我不能奉告。”她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言辞决绝,无论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赵钱孙喜道:“小娟,多谢你了,多谢你了。”乔峰知道再逼已然无用,哼了一声,从谭婆头上拔下一枝玉钗,跃出船舱,径回卫辉城中,打听谭公落脚的所在。他易容改装之后,无人识得。谭公、谭婆夫妇住在卫辉城内的“如归客店”,也不是隐秘之事,是以乔峰一问便知,走进客店,只见谭公双手背负身后,在房中踱来踱去,神色极是焦躁。乔峰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谭婆的那只玉钗。
: h; c0 `  M4 J  谭公自见赵钱孙如影随形的跟到卫辉,一直便郁闷不安,这会儿半日不见妻子,正自记挂,不知她到了何处,忽见妻子的玉钗,又惊又喜,问道:“阁下是谁?是拙荆请你来的么?不知有何事端?”说著伸手便去取那玉钗。乔峰由他将玉钗取去,说道:“尊夫人已为人所擒,危在顷刻。”谭公大吃一惊,道:“拙荆武功了得,怎能轻易为人所擒?”乔峰道:“是乔峰。”他只说了“是乔峰”三字,谭公已无半分疑惑。既是乔峰出手,那么妻子为他所擒就一点也不稀奇了,忙问:“乔峰,唉!是他,那就麻烦,我……我内人,她在哪里?”乔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是容易;要她死,那也容易。”谭公性子颇为沉稳,心中虽急,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问道:“倒要请教。”+ M0 R6 H/ f. ~, d
  乔峰道:“乔峰有一事请问谭公,你照直说了,即刻放归尊夫人,不敢损她一根毫发。阁下若是不说,只好将她处死,将她的尸体,和赵钱孙的尸首合葬。”谭公再也无可忍耐,一声怒喝,发掌向乔峰脸上拍去。乔峰斜身略退,谭公这一掌便落了空。谭公吃了一惊,心想我这一掌势加奔雷,实是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无事的避过了,当下右掌斜引,左掌掌力横击而出。乔峰见客店房中地位狭窄,这一掌无可闪避,当即手臂一竖。硬接了他这一掌。拍的一声,这一掌打在乔峰手臂之上。乔峰身形不晃,手臂顺势反出,压将下来,搁在谭公的肩头。霎时之间,谭公肩上犹如顶了一座数千斤重的小山一般,压得他脊骨几欲折断,似乎除了曲膝跪下,更无别法。他出力强挺,无论怎样不肯示弱,但一口气没吸进肚,双膝一软,噗的跪下。这并非他为势所屈因而求饶,那是体力不济、身不由主,膝关节处既是软的,这千斤万斤重的力道压了下来,不屈膝也是不成。乔峰是有意挫折他的锐气,压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劲力仍是不减,更压得他弯腰曲背,便要磕下头来。谭公满脸通红,苦苦撑持,使出吃奶的力气与之抗拒,用力的向上顶去。突然之间,乔峰手臂放开。谭公肩头重压遽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收势不及,他全身跳了起来,一纵丈余,砰的一声,将头顶撞在屋子的横梁之上,险些儿将横梁也撞断了。
( Z3 p2 [# q0 M" n- f  谭公从半空中落将下来,乔峰不等他双足著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的胸口。谭公身材矮小,乔峰却是手臂极长,谭公不论攀打脚踢,都是碰不到对方身子,何况他双足凌空,再有多高的武功,也使不出来。谭公一急之下,登时省悟,喝道:“你便是乔峰。”乔峰道:“自然是我!”谭公怒道:“你……你……他*的为什么要牵扯上赵钱孙这小子?”他最气恼的是,乔峰居然说将谭婆杀了之后,要将她尸首和赵钱孙合葬。
% \+ u" K  U1 E  乔峰道:“你老婆要牵扯上他,跟我有什么相干?你想不想知道谭婆此刻身在何处?想不想知道她是和谁在一起说佳话、唱情歌?”谭公听了他这几句话,自是料到妻子是和赵钱孙在一起了,忍不住急欲去看个究竟,便道:“她在哪里?请你带我去。”乔峰冷笑道:“你给我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带你去?”谭公记起他先前的说话,问道:“你说有事问我,却是何事?”乔峰道:“那日无锡城外杏子林中,徐长老携来一信,乃是写给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这信是何人所写?”' V* o: |5 x1 U7 L5 o
  谭公手足微微一抖,这时他兀自被乔峰提著,身子凌空,乔峰只须掌心内力一吐,立时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凛然不惧,说道:“此人是你的杀父大仇,我决计不能泄露他的姓名,否则你去找他报仇,岂不是我害了他性命。”乔峰道:“你若是不说,你自己性命先就送了。”谭公哈哈一笑,道:“你当谭某是何等样人,岂能贪生怕死,出卖友人?”乔峰听他顾全义气,心下倒也颇是佩服,若是换作别事,早就不再向他追问,但父母之仇,岂同寻常,便道:“你不爱惜自己性命,连妻子的性命也不爱惜?谭公谭婆声名扫地,贻羞天下,难道你也不怕?”% m# N7 ^: W0 Z
  武林中人最爱惜的便是声名,重名贱躯,乃是江湖上好汉的常情。谭公听了这两句话,说道:“谭某坐得稳、立得正,不做对不起朋友之事,怎说得上‘声名扫地,贻羞天下’八个字?”乔峰森然道:“谭婆可未必坐得稳、立得正,赵钱孙可未必不做对不起朋友之事。”霎时之间,谭公满脸胀得通红,随即又转为铁青,怒目瞪著乔峰。
; j, t6 f1 d$ N; f  n  乔峰手一松,将他放下地来,转身走了出去,谭公一言不发的跟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卫辉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汉识得谭公,恭恭敬敬的让路行礼。谭公只哼的一声,便走了过去。片刻之间,两人已到了那艘乌篷船旁。乔峰身形一晃,上了船头,向舱内一指,道:“你自己来看吧!”谭公跟著上了船头,向船舱内看去时,只见妻子和赵钱孙两人相偎相倚,挤在船舱的一角。谭公怒不可遏,一掌便向赵钱孙头上击去,蓬的一声,赵钱孙身子一动,既不还手,亦不闪避。谭公的手掌和他头顶相触,便已察觉不对,伸手忙去摸妻子的脸颊,著手冰冷,原来谭婆已死去多时。谭公全身发颤,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摸她的鼻息,却哪里还有呼吸?他呆了一呆,一摸赵钱孙的额头,也是著手冰冷。谭公悲愤不已,回过身来,狠狠的瞪视乔峰,眼光中如要喷出火来。乔峰见谭婆和赵钱孙忽然间死于非命,也是诧异之极。他离船进城之时,只不过是点了二人的穴道,怎么两个高乎,竟尔突然身死?他提起赵钱孙的尸身,粗粗一看,身上并无兵刃之伤,也无血渍。他拉著赵钱孙胸口衣衫,嗤的一声,扯了下来,只见他胸口一大块瘀黑,显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奇的是,这一下重手掌,竟像是自己的手掌。
7 k( _) T9 `7 ~& o8 T/ J  乔峰侧头沉吟,谭公抱著谭婆,背转身子,解开她衣衫看她胸口伤痕,竟是和赵钱孙所受之伤一模一样。谭公欲哭无泪,低声向乔峰道:“你人面兽心,残毒若此!”
9 p  x! R" n8 o) E3 @0 i  乔峰心下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脑海中盘过了无数念头:“是谁使这重手打死了谭婆和赵钱孙?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大非寻常,难道又是我的老对头到了?可是他怎能知道这二人是在这乌篷船中?”谭公心伤爱妻惨死,力运双臂,猛向乔峰击去,乔峰向旁一让,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巨响,谭公的掌力将船篷打塌了半边,乔峰右手穿出,搭上了谭公肩头,说道:“谭公,你妻子决不是我杀的,你相不相信?”谭公道:“不是你还有谁?”乔峰道:“你此刻命悬我手,乔某若要杀你,易如反掌,我骗你有何用处。”谭公道:“你只不过想查知杀父之仇是谁。谭某武功虽不如你,焉能受你之愚?”
# t/ a" z9 N& B7 P! Y0 e: ?( h  乔峰道:“好,你将我杀父之仇的姓名说了出来,我一力承担,替你报这杀妻大仇。”谭公惨然狂笑,连运三次劲,要想挣脱乔峰的掌握,但乔峰一只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随劲变化,谭公挣扎的力道大,对方手掌上的力道相应而大,始终无法挣扎得脱。谭公将心一横,将舌头伸到双齿之间,用力一咬,咬断舌头,满口鲜血向乔峰喷过来。乔峰急忙侧身闪避。谭公奔将过去,奋力一脚,将赵钱孙的尸身踢开,双手抱住了谭婆的尸身,头颈一软,气绝而死。# `) K1 b$ U9 j" B$ C5 j
  乔峰见到这等惨状,心下也不禁恻然,颇为抱憾,谭氏夫妇和赵钱孙虽非他亲自下手所杀,但终究是为他而死。若要毁尸灭迹,只须伸足一顿,在船板上踩出一洞,自己跃上岸去,那船自会沉入江底。但乔峰心想:“我掩藏了这三具尸体,反显得做贼心虚。”当下出得船舱,回上岸去,想在岸边寻找什么足迹线索,却是全无可寻。
! C, `" @3 @/ e  y9 ^0 x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门口张望,见他无恙归来,极是欢喜,但见他神色不正,情知追踪赵钱孙和谭婆并无什么结果,低声问道:“怎么样?”乔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惊,道:“谭婆和赵钱孙?”乔峰道:“还有谭公,三个人。”阿朱只道是他杀的,心中虽觉不安,却也不便出责备之言,道:“赵钱孙参与害你父母之仇,杀了也没有什么。”乔峰摇摇头,道:“不是我杀的。”他屈指数了数,道:“知道那元凶巨恶姓名的,世上只剩下两人了。阿朱,咱们做事得赶快,别给敌人著著争先,咱们始终落了下风。”阿朱道:“不错。那位马夫人恨你入骨,无论如是不肯讲的。何况逼问一个寡妇,也非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咱们明日便赶去山东泰安单家吧!”乔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惜之色,道:“阿朱,这几天累得你苦了。”阿朱大声叫道:“店家,店家,快结帐。”乔峰奇道:“明早结账不迟。”阿朱道:“不,今晚连夜赶路,别让敌人步步争先。”乔峰心中感激,点了点头。7 G2 T  m6 i5 ]. _
  两人在暮色苍茫中出得卫辉城来,道上已听人传得沸沸扬扬,契丹恶魔乔峰如何忽下毒手,害死了谭公夫妇和赵钱孙。只见这些人说话之时东张西望,唯恐乔峰随时会在身旁出现,害死了他的性命。殊不知乔峰当真便在身旁,若要出手伤人,这些人也真是无可躲避。乔峰和阿朱一路上更换坐骑,日夜不停的,疾向东行。赶得三日路,阿朱虽是绝口不说一个“累”字,但乔峰见她实在是支持不住了,于是弃马换车,两人在大车中睡上三四个时辰,一等睡足,又弃车乘马,绝尘奔驰,如此日夜不停的赶路。阿朱喜喜欢欢的说道:“这一次无论如何得赶在那大恶人的先头。”她和乔峰均不知对头的姓名,提起那人时,总是以“大恶人”相称。乔峰心中却隐隐担忧,总觉这“大恶人”每一步都占了先著,这一次“铁面判官”单正若再给他杀了灭口,只怕冤沉海底,自己一生一世都要做个不明不白的不孝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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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7 U& N) @" n8 p/ x6 Z, n) J9 c第五十五章  吐露机密
$ k7 N1 x5 ?7 p$ l2 T  铁面判官单正家居山东泰安大东门外,一入泰安境内,随便向途人一打听,那是人人皆知。乔峰和阿朱来到泰安时,已是傍晚,问明单家的所在,当即穿城而过,出得大东门来,行不到一里,只见浓烟冲天,什么地方失了火,跟著锣跋当当响起,远远听得人叫道:“走了火啦,快救火。”乔峰也不以为意,纵马奔驰。越奔近失火之处,只听得有人大声叫道:“快救火啊,快救火啊,是铁面单家!”
% q" \5 R; |+ c4 ~  乔峰和阿朱同时吃了一惊,一齐勒马,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想:“难道又给大恶人抢到了先著?”阿朱安慰道:“单家人丁众多,屋子烧了,未必连人也烧在内。”乔峰叹道:“早知如此,那日在聚贤庄中不该杀了单伯山和单仲山。”他自杀单氏二虎之后,和单家结仇极深,这番来到泰安,心中虽无再次杀人之意,但想单正和他的子孙兄弟决计放自己不过,原是预备了大战一场来的。不料未到庄前,对方正遭大难,渐渐驰近单家庄,只觉热气炙人,红焰乱舞,当真好一场大火。
6 x9 B- k" `7 y* W) j  这时四下里的乡民已赶来救火,提水的提水、泼沙的泼沙。幸好单家庄四周掘有极深的壕沟,附近又无人居住,火灾不致蔓延。山东民风纯朴,乡邻有难,人人出力相助,何况单家行侠仗义,对贫穷的邻家一向尽力救济,是以众邻居一听到单家失火,无不踊跃出力。乔峰和阿朱驰到灾场之旁,下马牵缰观看。只听一名汉子叹道:“单老爷这样的好人,屋子烧了不说,怎么全家三十余口,一个也没能逃出来?”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门不让人逃走。单家连三岁小孩也会武功,岂有逃不出来之理?”先一人道:“听说单大爷、单二爷在河南给一个什么乔峰的恶人害了,这次来放火的,莫非又是这个大恶人?”阿朱和乔峰说话之时,提到那个对头时,总是称之为“大恶人”,这时听那两个乡人也提到“大恶人”,不禁相互瞧了一眼。那年纪较轻的人道:“那自然是乔峰了。”他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他定是率领了大批手下闯进庄去,将单家杀得鸡犬不留。唉,老天真没眼睛。”那年纪大的人道:“这乔峰作恶多端,将来定比单老爷死得惨过百倍。”阿朱听他诅咒乔峰,心中著恼,伸手在马颈旁一拍,那马吃惊,一足弹出,正好踢在那人背上。那人“啊”的一声,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口中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那人给马蹄踢了一脚,想起“大恶人”乔峰属下人手众多,吓得一声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8 O6 E* Z* `: E$ x  乔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带著三分凄苦的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场的另一边去,听得众人纷纷谈论,说话一般无异,都说单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口,竟没一个能逃出来。乔峰在火场中闻到一阵阵焚烧尸体的臭气,知道各人所言非虚,单正全家确是尽数葬身在火窟之中了。阿朱低声道:“这大恶人当真辣手,将单正父子害死,也就罢了,何以要杀他全家?更何必连屋子也烧去了?”乔峰哼了一声,道:“这叫做斩草除根,倘若换作了我,也得烧屋。”阿朱一惊,道:“为什么?”乔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单正曾说过几句话,你想必也听到了。他说道:‘我家中藏得有这位带头大哥的几封书信,拿了这封信去一对笔迹,果是真迹。’”阿朱叹道:“是了,他就算杀了单正,怕你来到单家庄中,找到了那几封书信,还是能知道这人的姓名。一把火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那就什么书信也没有了。”眼见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势正烈,一桶桶水泼到火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却哪里遏得住火头?一阵阵热气喷将出来,只冲得各人不住后退。众人一面叹息,一面大骂乔峰。乡下人口中的污言秽语,那自是难听之极了。; H# T0 `  Y7 P
  阿朱生怕乔峰听了这些无理之极的辱骂,怒气难以抑制,竟尔大开杀戒,这些乡下人可就惨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见乔峰脸上显现的,却是一副奇怪之极的神色,似是伤心,又似懊悔,但最大的神气,还是怜悯。好像他觉得这些乡下人愚蠢之至,不值得一杀。乔峰叹了口长气,道:“天台山去吧!”
1 c' P% Q: K/ e$ p. n  他提到天台山,那确是无可奈何之事。天台山智光大师当年虽曾参与杀害他父母这一役,但近二十年来,智光大发心愿远赴异域,采集树皮,医治浙闽两广一带百姓的疟病,活人无数,自己却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后武功全失。这等济世救人的行径,江湖上无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师来,谁都称之为“万家生佛”。乔峰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肯去和他为难。两人离了泰安,取道南行。这一次乔峰却也不想拚命赶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说不定还可保得智光大师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到得天台,多半又是见到智光大师的尸体,说不定连他所居的禅寺也给烧成了白地。何况智光行脚无定,云游四方,未必一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P; u( J2 P3 u3 s# p  T9 G" @
  天台山是在浙东,两人自泰安一路向南。这一次缓缓行来,恰似游山玩水一般,乔峰和阿朱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若非心事重重,实足游目畅怀。这一日来到镇江,两人上得金山寺去,纵览江景,乔峰瞧著浩浩江水,向东而去,猛地里想起一事,说道:“那个‘带头大哥’和‘大恶人’,说不定便是一人。”阿朱击掌道:“是啊,怎地咱们一直没有想到此事?”乔峰道:“当然也或者是两个人,但这两人定然关系异常密切。否则那大恶人决不至于千方百计,要掩饰那带头大哥的身份。”阿朱道:“乔大爷,我还想到,那晚在杏子林中述说往事,只怕……只怕……”,说到这里,声音不禁有些发颤。乔峰接口道:“只怕那大恶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颤然道:“是啊。那铁面判官单正说道,他家中藏有带头大哥的书信,这番话是在杏子林中说的,他全家被烧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来,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发抖,靠在乔峰的身侧。乔峰道:“我还有一件事奇怪。”阿朱道:“什么事?”
" r0 e2 S9 `# ]3 I5 N- d  乔峰望著江中的帆船,说道:“这大恶人聪明机谋,处处在我之上,说到武功,只怕也不弱于我,他若要取我性命,实是易如反掌!他何以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的名字?”阿朱觉得他说得入情入理,拉著他的手臂,说道:“乔大爷,我想那大恶人自从害了你爹娘之后,对你心中有愧,不肯再加害于你,当然,也不愿你去报仇,以致命送你手。”乔峰点了点头,道:“多半如此。”向她微微一笑,道:“他既不愿害我,自然更加不会害你了,你不用害怕。”过了半晌,叹道:“乔某枉称英雄,却给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绝无还手之力。”" L0 I% x( Q# E' P7 y  V/ ?
  过长江后,不一日又过钱塘江,来到天台县城。乔峰和阿朱在县城的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正要向店伙打听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的帐房忽然匆匆进来说道:“乔大爷,天台山止观禅寺有一位师父前来拜见。”乔峰吃了一惊,他住宿客店之时,曾随口诳称自己姓关,便道:“你何以叫我乔大爷?”那帐房道:“止观寺的师父说了乔大爷的形貌,一点不错。”乔峰和阿朱对瞧了一眼,心下均极惊异,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装,而且与在山东泰安时又颇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给人认了出来。' `, R$ P& h  a1 M' q' N- l
  乔峰道:“好,请他进来相见。”那账房转身出去,不久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僧人进来。那僧人合什向乔峰为礼,说道:“家师上智下光,命小僧苦茶邀请乔大爷、阮姑娘赴敝寺随喜。”乔峰听他连阿朱姓阮也知道,更是诧异。& N3 o6 g( V5 |0 h! I$ Y: s
  乔峰说道:“不知师父何以得悉在下的姓氏……”苦茶和尚说道:“家师吩咐,说道天台县城‘倾盖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乔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来迎接上山。这位是乔大爷了,不知阮姑娘在何处?”原来阿朱扮作个中年男子,苦茶看不出来,还道阮姑娘不在此处。乔峰又问:“咱们昨晚方到此间,尊师何以便知?难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领么?”苦茶还未回答,那帐房先生抢著说道:“止观禅寺的智光大师是有道高僧,神通广大,屈指一算,便知乔大爷要来。别说明天后大的事算得出,便是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他老人家也是无所不知呢。”乔峰知道智光大师名气极响,一般愚民更是奉若神明,当下也不多言,说道:“阮姑娘随后便来,你领咱二人先去止观寺吧。”苦茶道:“是。”乔峰要算房饭钱,那帐房说道:“阁下既是止观寺老神僧的客人,这几钱银子的房饭钱,那是无论如何不肯收的。”乔峰道:“叨扰了。”心下暗想:“智光大师有德于民,他害死我爹爹的怨仇,我是一笔勾销,决计不报的了。只盼他能将那大恶人的身份向我透露,我便心满意足。”当下随著苦茶,出得县城,径向天台山而来。: Z! O& W5 z4 T8 X+ s% E- V
  天台山风景清幽,只是山径盘旋曲折,甚难辨认,当年刘阮误入天台而遇仙女,可见山水固极秀丽,山道却不易行走。乔峰跟在苦茶身后,见他脚力甚健,可是显然不会武功,但他素知人心险诈,并不因此而放松了戒备之意,寻思:“对方既知是我。岂有不严加防范?智光大师虽是有德高僧,旁人却未必都是和他一般的心思。”但见山道愈行愈险,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备敌人随时来袭。( p; _. r* `3 H
  岂知一路平安,太平无事的便来到了止视寺外。这止观寺在江湖上声名甚响,原来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座小庙,灰泥和油漆已大半剥落,若不是苦茶引来,如果乔峰和阿朱亲自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观禅寺了。苦茶来到寺外,也没什么通报、接见等等规矩,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嘉客远来,快去烹茶。”说著便迎了出来,合什为礼。5 U. t( C( |- F  V
  乔峰在见到智光之前,一直担心莫要给大忍人又先行了一步,赶在头里将智光杀了,直到亲见他面,这才放心,当下和阿朱两人都抹去了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乔峰深深一揖,执礼甚恭。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道么?”乔峰身子一颤,他虽然早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么,却一直未知,这时听智光第一次说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一点点的显露,当即躬身道:“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智光点了点头道:“两位请坐。”三人在木椅上坐定,苦茶送上茶来,见两人相貌改变,阿朱更是变怍了女人,大是惊诧,只是师父在座,不敢多问。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迹,自称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称你为‘峰儿’。咱们保留了你原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三槐养育,须得跟他之姓。”乔峰泪如雨下,站立起来,说道:“在下今日始知父亲姓名,大师恩德,受在下一拜。”说著便拜了下去。智光合什还礼,道:“恩德二字,如何克当?”乔峰转头向阿朱道:“从今而后,我是萧峰,不是乔峰了。”阿朱道:“是,萧大爷。”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帝所娶皇后,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后族,在辽国极有权势。有时辽主年幼,萧太后执政,外戚萧家威势更重。萧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百感交集。5 ?% ?4 d9 T% M+ K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迹,你想必已经见到了?”萧峰摇头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字迹,早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什么影子也没留下。”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了,石壁上的字能铲去,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够救活?”说著从衣袖之中,取出一张极大的黄纸来,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萧峰全身一震,将黄纸接过,展了开来,只见纸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的白字,弯弯曲曲,形如蝌蚪,却是一字不识,知道这便是契丹文字了,但见这些字迹笔划雄健,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所说,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所书,不由得眼前模糊,泪水潸潸而下,一点点都滴在纸上,说道:“还求大师译解。”
  K) m8 l5 u! t: V  智光大师道:“当年咱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文字之人解释,连问数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儿不错的了。萧施主,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光继续说道“‘……事出仓卒,爱妻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活人世。余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后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拓片收起,泣道:“这是萧某先人遗泽,求大师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原来他投崖自尽,不但是由于心伤母亲惨亡,亦因自毁誓言,杀了许多汉人,以致愧对师门。智光道:“咱们初时只道令尊率领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夺经书,待得读了这石壁遗文,方知道事出误会,大大的错了。令尊既然投崖自尽,决无写些假话来骗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夺经,又怎会携带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怀抱一个甫满周岁的婴儿?事后咱们详加查究少林夺经这消息的来源,原来是出于一个妄人之口,此人存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萧峰道:“嗯,原来是想开个玩笑,这个妄人怎样了?”智光道:“带头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恼怒之极,那妄人却逃了个不知去向,从此无影无踪。如今事隔三十年,想来也必不在人世了。”# c# y* I) E3 N/ y3 x  m0 v
  萧峰道:“多谢大师告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使萧峰得能重新为人。萧某只想再问一件事。”智光道:“萧施主要问何事?”萧峰道:“那位带头大哥,究是何人?”智光道:“老衲听说所施主为了查究此事,已将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打死,又将泰安单家庄烧成了白地,料得施主迟早要来此间。施主请稍候片刘,老衲请施主看一样物事。”说著站起身来,走向后堂。过了一会,苦茶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著他穿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屋之前。苦茶推开板门,道:“请!”萧峰走了进去,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笑了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写起字来。这小屋中的地下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万物一般,众生平等!畜生圣贤,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萧峰瞧著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连畜生饿鬼,和帝皇将相亦无差别,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足道。但我不是佛门子弟,怎能如他这般洒脱?”说道:“大师,到底那带头大哥是谁?还请见示。”连问几句,智光只是微笑不答。萧峰定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似是僵硬不动。
9 {* p2 R; r: _  m, N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却原来呼吸早停,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躬身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道:“咱们走吧!”两人悄悄走出止观寺,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本无加害智光大师之意,他……他……何苦如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红尘,大彻大悟,原已无生死之别。”萧峰道:“你猜他怎能料到咱们要到止观寺来?”阿朱道:“我想……我想,还是那个大恶人所干的好事。”萧峰道:“我也是这么推测,这大恶人先去告知智光大师,说我要找他寻仇,智光大师自忖难逃我的毒手,索性先行自尽。”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无语。, D; L8 H4 X5 _9 d. M
  阿朱忽道:“萧大爷,我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说了你可别见怪。”萧峰道:“怎地这等客气起来?我当然不会见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师那几句偈语,倒是十分有理。什么‘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化灰尘!’其实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么分别?江湖上刀头上的生涯,你也过得厌了,不如到雁门关外去打猎牧羊,中原武林中的恩怨荣辱,再也不理。”萧峰叹了口气,道:“这些刀头上挣命的生涯,我确是过得厌了,塞外大漠中驰马放鹰、纵犬逐兔,那当真是太平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阿朱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是说‘放羊’么?你打猎,我便放羊。”说到这里,将头低了下去。萧峰虽是个粗豪汉子,但阿朱这几句话中所含的用意,却也是听得明明白白,她是说要和自己终身在大漠中厮守,再也不回中原。萧峰初时救她,只不过一时意气,感于和慕容复一点英雄相惜的神交之意,待得她追到雁门关外,偕赴泰安、天台,万里奔波,日夕相亲,才处处感到了她的温柔亲切,此刻更听到她直言无隐的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荡,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的小手,道:“阿朱,你对我这么好,不以我是契丹贱种而厌弃我么?”阿朱道:“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哪有什么贵贱之分。我……我喜欢做契丹人,这是真心诚意,一点也不勉强。”说到后来,声音有如蚊叫,细不可闻。
' p3 O5 @3 ]4 n9 R  @1 I% V  萧峰大喜,突然伸掌抓住她腰,将她身子抛上半空,待她跌了下来,然后轻轻接住,放在地下,笑眯眯的向她瞧了一眼,大声道:“得一知己,足以无憾。阿朱,你以后跟著我打猎放羊,是永不后悔的了?”阿朱道:“便跟著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不后悔。跟著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萧峰道:“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就是叫我做大宋皇帝,我也不干。阿朱,这就到信阳找马夫人去,她肯说也罢,不肯说也罢,这是咱们最后要找的一个人,一句话问过,咱们便到塞外打猎放羊去也。”阿朱道:“萧大爷……”萧峰道:“从今而后,你别叫我大爷、二爷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满脸通红,道:“我怎么配?”萧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万肯,就是不敢。”萧峰笑道:“你且叫一声试试。”阿朱细声道:“大……大哥!”萧峰哈哈大笑,道:“是了,从今而后,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贱鄙视的胡虏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阿朱接口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
8 O9 m0 V% W/ l% t- f0 a2 q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鸣响,他想到阿朱说“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明知前途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悔,心中感激,不由得两行泪水,从腮边滚了下来。2 J. R7 [# t: g  L- b- t
  前任丐帮副帮主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阳乡下,萧峰偕阿朱从江南的天台山前赴信阳,千里迢迢,在途非止一日。两人自从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两情缱绻,一路上按辔徐行,看出来风光处处,尽是醉人如酒。阿朱本来不善饮酒。但为了助萧峰之兴。总是勉强陪他喝上几杯,娇脸生晕,更增温馨。萧峰本来满怀激愤,但经阿朱言笑晏晏,说不尽的妙语解颐,悲愤之意倒是减了大半。这一番从江北上中州,比之当日雁门关外疾趋山东,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这一日来到光州,到信阳已不过两日之程。阿朱说道:“大哥,你想咱们怎样去盘问马夫人才好?”那日在杏子林中,马夫人言语神态对萧峰充满敌意,萧峰当时虽是不快,但事后想来,她失了丈夫,认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极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而反常了。又想她是个身无武功的寡妇,若是恫吓威胁于她,那是大大的失了自己豪侠身份,更不用说以力逼问,听阿朱这么问,倒是踌躇难答,怔了一怔,才道:“我想咱们只好善言相求,盼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枉我杀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眼她说?好不好?你口齿伶俐,大家又都是女人,只怕她一见我之面,大起怨恨,什么事情都弄僵了。”3 e, H/ B) L( v8 L% v( d
  阿朱微笑道:“我倒是有个计较在此,就怕你觉得不好。”萧峰忙道:“什么计较?”阿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却由我来哄骗于她,如何?”萧峰喜道:“能够哄她吐露了真相,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朌能手刃这个杀父的大仇,哼,我今日陷入身败名裂之境,背负恶名,与天下英雄为仇,中原豪杰人人欲杀我而后快,都是这个大恶人害的。我若不将他砍成肉酱,怎能和你同到大漠中打猎牧羊?”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是高亢。近日来他神态虽已不如往时之郁郁,但对这大恶人的仇恨之心,决不因此而减了半分。
6 E; W7 K/ @( z) G5 Z' L  阿朱道:“你的心事我怎不知?这大恶人如此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几刀,帮你出一口恶气。咱们捉到他之后,也要设一个英雄大宴,招请普天下的英雄豪杰,当众说明你的冤屈,回复你的清白之名。”萧峰叹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贤庄上已杀了许多人,和天下英雄结怨已深,已不求人谅我。萧峰只盼了断此事,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后和你并骑在塞外驰骋,咱二人终生和虎狼犬羊为伍,再也不要见这些英雄好汉了。”阿朱道:“那真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的事。”她微微一笑,道:“大哥,我想易容改装,假扮一个人,去哄骗马夫人说了那个大恶人的姓名出来。”萧峰一拍大腿,叫道:“是啊,是啊,我怎地没想到这一节,你的易容神技用在这件事上,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你想扮什么人?”阿朱道:“那就要请问你了。马副帮主在世之日,在丐帮中与谁最是交好?我若扮了此人,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自是不会有丝毫隐瞒。”萧峰道:“嗯,丐帮中和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个是王舵主,一个是全冠清,一个是陈长老,执法长老白世镜跟他交谊也很深。”阿朱嗯了一声,侧头想像这几个人的形貌神态。萧峰又道:“马兄弟为人极是沉静拘谨,不像我这样好酒贪杯,大吵大闹。因此平时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谈笑,全冠清、白世镜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钻研武功。”阿朱道:“王舵主是谁,我不识得。那个陈长老麻袋中装满毒蛇、蝎子,我一见就怕,这门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马夫人家中耽得时候久了,慢慢套问她的口风,只怕露出马脚。我还是学白长老的好。他在聚贤庄中跟我说过好几次话,学他最是容易。”
1 J2 u, d) u: \: c# ^. O  萧峰微笑道:“你养伤期间,白长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医替你治伤。你扮了他的样子去骗人,不有点对他不起么?”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长老后,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不累及他的声名,也就是了。”当下在一间小客店中便装扮起来,阿朱将萧峰扮作一名丐帮的六袋弟子,算是白长老的随从,叫他越少说话越好,以防马夫人精细,瞧出了破绽。萧峰见阿朱装成白长老后,脸如寒霜,不怒而威,果然便是那个丐帮南北数万弟子既敬且畏的执法长老,不但形貌逼肖,而且说话举止,更活活便是一个白世镜。萧峰和白长老相交将近十年,竟然说不出阿朱的乔装之中有何不妥。, |* q) R8 I6 q: s+ M0 U
  两人将到信阳,萧峰沿途见到丐帮人众,便以帮中暗语与之交谈,查问丐帮中首脑人物的动向,再宣示白长老来到信阳,令马夫人先行得到讯息。只要她心中先入为主,阿朱的装扮中,便有什么重大破绽露出,她也不会在意了。
# ~) T! Q6 s. [" L2 h  马大元居信阳西郊,离城三十余里。萧峰向当地的丐帮弟子打听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马家。两人故意慢慢行走,挨著时刻,直至傍晚才到,须知白天诸物看得分明,阿朱的乔装容易败露,一到晚间,什么都朦朦胧胧,便易混过了。萧峰来到马家门外,只见一条小河绕著三间小小的瓦屋,屋旁两株垂扬,门前是一块平地,似是农家的晒谷场子,但四角各有一个深坑。萧峰深知马大元的武功家数,一见到这四个深坑,便知是他平时练功之用,如今幽明异路,不由得心中一酸。正要上前打门,突然间呀的一声,板门开了,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出来,正是马夫人。
: Y9 P) p; @" L8 Y/ t  马夫人向萧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礼,说道:“白长老光临寒舍,真正料想不到,请进奉茶。”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须与夫人商量,是以作了不速之客,还请恕罪。”马夫人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边带著一丝幽怨,和她满身缟素衣裳甚是相衬。这时太阳正要下山,返照在她脸上,萧峰见她眉梢眼角,隐隐起了皱纹,约摸已有三十五六岁年纪,脸容微尖,相貌却是甚美。当下两人随著马夫人走进屋去,见一间厅堂颇为窄小,中间放了一张桌子,两旁四张椅子,便甚少余地了。一个老婢送上茶来,马夫人这才问起萧峰的姓名,阿朱信口胡绉了一个。马夫人问道:“白长老大驾光降,不知有何见教?”阿朱道:“徐长老在卫辉逝世,夫人想已知闻。”马夫人突然一抬头,目光中露出讶异的神色,道:“我自然知道。”阿朱道:“咱们都疑心是乔峰下的毒手,后来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前辈又在卫辉城外被人害死,眼看山东泰安铁面判官单家被人烧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办一名七袋弟子违犯帮规之事,途中得到讯息,天台山止观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圆寂了。”马夫人身子一颤,脸上变色,道:“这……这又是乔峰干的好事?”阿朱道:“我亲到止观寺中查勘,没得到什么结果,但想乔峰下一步,定是来和夫人为难,因此急忙赶来,劝夫人到别的地方去暂住一年半载,免受乔峰这恶人的加害。”她口口声声,指责乔峰,但盼马夫人深信不疑。
: [5 P( e  e2 `" u/ _  马夫人泫然欲涕,说道:“自从马大爷不幸遭难,我活在人世本来也是多余,这姓乔的要加害于我,我正是求之不得,又何必觅地避祸?”阿朱道:“夫人说哪里话来?马兄弟大仇未报。正凶尚未擒获,夫人身上还挑著一副重担。啊,马兄弟灵位设在何处,我当去灵前一拜。”马夫人道:“不敢当。”还是领著两人,来到后堂。阿朱先拜过了,萧峰毕恭毕敬的在灵前磕下头去,心中暗暗祷祝:“马大哥,你死而有灵,今日须当感动你夫人,说出真凶姓名,好让我替你报仇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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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19:5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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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龙八部(旧版)
1 s: m1 ~+ E7 m4 K0 W. U第五十六章  一阳指功+ O5 M6 o( t( n: \+ P
  马夫人跪在灵位之旁还礼,面颊旁珠泪滚滚而下。萧峰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见孝堂中挂著好几副挽联,徐长老、白长老各人的均在其内,自己所送的挽联却未悬挂。孝堂中白布幔上微积灰尘,更增萧索气象,萧峰寻思:“马夫人无儿无女,整日与一个老婢为伍,孤苦寂寞的日子,也真难为她打发。”
, `7 B! h% ]/ z/ P  只听得阿朱出言劝慰,说什么,“夫人保重身体,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尽管跟我白世镜来说好了,我自会给你作主。”一副老气横秋的柍样。萧峰心下暗赞:“这小妮子学得倒像。丐帮正帮主被逐、副帮主逝世、徐长老被人害死、传功长老给我打死,剩下来自以白长老地位最是尊崇。她以代帮主的口吻说话,身分很是相配。”马夫人谢了一声,口气极为冷淡。萧峰暗自担心,见她百无聊赖,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无人生乐趣,只怕要自尽殉夫,这等女子性格坚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马夫人又将二人让到客堂,不久便开上晚饭,木桌上摆了四色菜肴,那是青菜、萝卜、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热气腾腾的三碗白米饭,更无酒浆。阿朱向萧峰望了一眼,心道:“今晚可没酒给你喝了。”萧峰不动声色,捧起饭碗便吃。马夫人道:“先夫去世之后,未亡人一直茹素,山居没有荤酒,极是不敬,请两位恕罪。”阿朱叹道:“足见夫人深情。”萧峰见她对马大元如此重义,心下也是好生相敬。/ L$ s$ L; e/ ?* L; A
  晚饭已罢,马夫人道:“白长老远来,小女子原该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长老还有什么吩咐么?”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在下此来是劝夫人离家避祸,不知夫人到底作何打算?”马夫人叹了口气,道:“那乔峰已害死了马大爷,他再来害我,不过是叫我从马大爷于地下。我虽是个弱质女子,不瞒白长老说,我既不怕死,那便什么都没有怕的了。”阿朱道:“如此说来,夫人是不愿出外避难的了?”马夫人道:“多谢白长老的厚意。小女子实不愿离开马大爷的故居。”( |9 W, b; `4 I; O" B: e& S3 H! t
  阿朱又叹了口气,道:“我本当在这附近住上几日,保护夫人。虽说白某决计不是萧峰那厮的对手,但多有一个帮手,缓急之际总多一个臂助,只是我在途中又听到一个重大的机密讯息。”马夫人道:“嗯,想必事关重大。”本来一般女子好奇心总是极盛,听到有什么重大贡密,虽是事不关己,也必知之而后快,就算口中不问,脸上总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岂知马夫人仍是容色漠然,似乎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无动心之事了。萧峰心道:“读书人形容孀妇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马夫人身上,最是贴切不过。”阿朱向萧峰摆了摆手,道:“你到外边去等我,我有句机密话跟夫人说。”萧峰点了点头,走出屋去,心赞阿朱聪明。须知要想别人吐露机密,你须得先说些机密与他,令他对你有信任之心,大凡人之常情,心中若是得知了什轻重要秘密,往往不吐不快,只须能设法令之确信你是可靠之人,十之八九便不隐瞒。阿朱遣开萧峰,意在取信于马夫人,表示连我的亲信心腹也不会听闻,则此事之机密可知。萧峰走出大门,黑暗中门外静寂寂地并无一人,但听厨下隐隐传出叮当微声,正是那老婢在洗涤碗筷,当即绕过墙角,矮身蹲在客堂窗外,要听马夫人是否肯说出仇人的姓名来。) M7 @0 }: _1 G& P' I' [
  萧峰日思夜想,一直在企盼查知那带头大哥究是何人,此刻马夫人是否能被阿朱套出口风,固是未知之数,但她纵然不说那人姓名。却极可能会透露若干蛛丝马迹。那便有了追查的线索,不致如眼前这般茫无头绪。何况这假白长老千里告警,示惠于前,临去时再说一件机密大事,他又是本帮的首脑,马夫人未必会对之守口如瓶。, x; G5 r/ o% X  G7 E1 r! z* k
  萧峰蹲在窗下,看不到客堂中的情景,过了良久,才听得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你又来做什么?”萧峰很是奇怪:“她这么问是什么用意?”只听阿朱答道;“我确是听到讯息,那乔峰对你有加害之意,因此千里前来报讯。”马夫人道:“嗯,多谢白长老的一番好意。”阿朱压低了声音,道:“马夫人,自从马兄弟不幸逝世,本帮好几位长老纪念他的功绩,想请你出山,到要帮去担任一位长老之职。”她说得极是郑重,萧峰却听得暗暗好笑,但也心赞此计甚高,不管马夫人是否答允,至少也暂时讨得她的欢喜。只听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担任本帮的长老?我连丐帮的弟子也不是,‘长老’的位分极高,跟我是相距十万八千里了。”阿朱道:“我和宋长老、吴长老他们都是极力推荐,看来此事要成为事实。我又得到一个重大之极的讯息,与马兄弟被害一事极有关连。”马夫人道:“是吗?”声音仍是颇为冷淡。阿朱道:“那日在卫辉城吊祭徐长老,我遇到赵钱孙,他跟我说起一件事,说他知道谁是下手害死马兄弟的正凶。”突然间呛啷啷一声响,打碎了一只茶碗,马夫人惊呼了一声,接著说道:“你……你开什么玩笑?”声音极是愤怒,却又带著几分惊惶之意。阿朱一本正经的道:“这是正经大事,我怎敢随口向夫人说笑?那赵钱孙确是亲口跟我说,他知道害死马大元兄弟的正凶。”马夫人颤声道:“他怎会知道?他怎会知道?你胡说八道。不是见鬼么?”只听得两人似乎纠缠了一下,跟著嗤的一声,扯破了衣衫,萧峰吃了一惊,只怕阿朱的衣衫被撕,露出了马脚,伸头往窗里一探,只见马夫人一手掩在胸前,原来是她的衣衫扯破了。萧峰暗叫:“阿朱这小妮子真是荒唐!怎么好端端地,会将人家寡妇的衣裳也撕破了?”$ {: M( V2 \- K2 w" l* T+ c
  阿朱道:“真的啊,马夫人,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说。那赵钱孙道:‘去年八月中秋……’”她话未说完,马夫人又是“啊”的一声惊呼,跟著便晕了过去。阿朱忙道:“马夫人,马夫人!”用力捏她鼻下唇上的人中。马夫人悠悠醒转,道:“你……你何必吓我?”阿朱道:“我不是吓你。那赵钱孙确是这么说的,只可惜他已经死了,否则我可以叫他前来对证,他说去年中秋,乔峰、谭公、谭婆,还有那个下手害死马兄弟的凶手,一起在那位‘带头大哥’的家里过节。”马夫人嘘了一口气,道:“他真是这么说的?”阿朱道:“是啊。我听了先还不信,便去问谭公。谭公气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说。谭婆却道一点也不错,便是她跟赵钱孙说的。我想怪不得谭公要生气,原来是恼他夫人什么事都去跟赵钱孙说了。”马夫人道:“嗯,那又怎样?”阿朱道:“那不是很容易查了吗?去年中秋,和乔峰、谭公、谭婆三人一起在‘带头大哥’家中的,总是有限的这几个。可惜谭公、谭婆是死了,乔峰是咱们对头,那是决计不肯说的,我只好去问带头大哥去。”马夫人道:“好啊,你原该去问问。”阿朱道:“说来却也好笑,这带头大哥到底是谁,家住哪里,我却不知。”马夫人道:“嗯,你远兜圈子的,原来是想套问这带头大哥的姓名。”
5 M5 X$ N' V: h0 W6 X8 Z1 J% I  阿朱道:“若是不便,马夫人也不用跟我说,不妨我自己去查明了,咱们再找那正凶算帐。”萧峰明知阿朱这是以退为进,故意显得漫不在乎,以免引起马夫人的疑心,但心下却不自禁的十分焦急。只听马夫人淡淡的道:“这带头大哥的姓名,对别人当然要瞒,免得萧峰知道之后,去找他报杀父杀母之仇,白长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瞒你?他便是……”说了“他便是”这三个字,底下却寂然无声了。0 q0 j. S, y3 R8 Y+ Y4 ^
  萧峰几乎连自己心跳之声也听见了,却始终没听到马夫人说那“带头大哥”的姓名,过了好久好久,才听得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位带头大哥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口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他……他最喜庇护朋友,你去问他真凶是谁,他是无论如何不肯说的。”萧峰屏住呼吸,暗暗寻思:“不管怎样,咱们已经不虚此行了。马夫人便是不肯说那人的姓名,单凭这几句‘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口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我总可推想得到。武林中具有这等身份的又有几人?”  F0 p: U: e. R
  他正在琢磨这人是谁,只听阿朱道:“武林之中,单是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的,以前有丐帮的帮主,嗯,少林弟子遍于天下,少林派的掌门方丈一句话,那也能调动数万人众……”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给你一点因头,你只须往西南方猜去。”阿朱沉吟道:“西南方?西南方有什么大来头的人物?好像没有啊。”  ~0 ?3 _! @' _
  马夫人伸出手指,啪的一声,戳破了窗纸,刺破处正在萧峰的头顶,吓得他连忙缩头,只听马夫人道:“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长老你总该知道,天下是谁最擅长这门功夫。”阿朱道:“嗯,这手指点穴的功夫么?少杯派的金刚指,河北沧州郑家的夺魄指,那都是很厉害的了。”萧峰心中却在大叫:“不对,不对!点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为第一,何况她说的是西南方。”
: \" m" n0 G2 U3 f  果然听得马夫人道:“白长老见多识广,怎地这一件事却想不起来?难道是旅途劳顿,脑筋失灵,居然连大名鼎鼎的段家的一阳指也忘记了?”她话中颇有讥嘲之意,阿朱道:“段家一阳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国称皇为帝,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来,若说那位带头大哥和他家有什么关系牵连,那定是传闻之误。”马夫人道:“段氏虽在大理称皇,可是段家并非只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这位带头大哥乃大理国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姓段名正淳,官封镇南王、保国大将军便是。”萧峰和阿朱虽均与段誉熟识,但大理国段氏乃是国姓,好比大宋姓赵的、西夏国姓李的、辽国姓耶律的,都是何止千千万万,段誉从来不提自己是大理国王子,萧峰和阿朱均没想到他是帝皇之裔。但段正明、段正淳兄弟在武林中声名极为响亮,萧峰听到马夫人说出“段正淳”三字来,不由得全身都是一震,数月来寻访的名字,终于是寻到手了。
0 z+ t$ B3 w) h$ q$ |3 \( g( I  只听阿朱道:“这位段王爷权位尊崇,怎么会与江湖上的斗殴仇杀之事?”马夫人道:“江湖上寻常的斗殴仇杀,这位带头大哥自然是不好牵连在内,但若是和大理国存亡绝续,国运盛衰相关的大事,你想他会不会过问?”阿朱道:“那当然是要插手的了。”马夫人道:“我听徐长老言道,大宋是大理国北面的屏障,契丹若是灭了大宋,第二步便非并吞大理不可。因此大宋和大理唇齿相依,大理国决计不愿大宋亡在辽幽手里。”阿朱道:“是啊,话是不错的。”马夫人道:“徐长老又道,那一年这位段王爷在丐帮总舵作客,和汪帮主喝酒论剑,忽然听到契丹武士要大举到少林寺夺经的讯息,这位带头大哥义不容辞,便率领众人到雁门关外去拦截了,他此举其实是为了大理国。听说这位段王爷武功固然高强,为人又极仁义。他在大理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使钱财有如粪土,只要有人向他开口,几千几百两银子随手便送给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来领头,却又有谁?”阿朱道:“原来带头大哥竟是大理国的镇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说出来,都是为了回护于他。”马夫人道:“白长老,这个机密,你千万不可和笫二人说,段王爷和本帮交情不浅,一泄漏出去,为祸非小。”  W$ m0 f( k" a6 X
  阿朱道:“我自是不会泄漏。虽然大理段氏威镇一方,厉害得紧,但若那乔峰蓄意报仇,期之以十年八载,段正淳也是不易对付。”马夫人道:“不错,白长老,你最好立一个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道:“好,白世镜若将段正淳便是‘带头大哥’之事说与人知,白世镜身受千万万剐的惨祸,身败名裂,为天下所笑。”她这个誓立得极重,实则很是滑头,口口声声,都是推在“白世镜”身上,身受干刀万剐的是白世镜,身败名裂的也是白世镜,跟她阿朱可并不相干。马夫人听了却似甚满意,道:“这样就好了。”阿朱道:“我遇到大理这位镇南王后,旁敲侧击,请问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有那几个人,便可查到害死马兄弟的真凶了。”9 I- s: `+ T; `# H, s& T' M% P
  马夫人泣然道:“白长老情义深重,亡夫地下有如,定然铭感。”阿朱道:“夫人多多保重,在下告辞。”当即辞了出来。马夫人道:“小女子孀居,夜晚不便远送,白长老恕罪则个。”阿朱道:“好说,好说,夫人不必客气。”到得门外,只见萧峰已站在远处等侯,两人对望一眼,一言不发的向来路而行。一钩新月,斜照在信阳古道,萧峰和阿朱并肩而行,直走出十余里,萧峰才长吁一声,道:“阿朱,多谢你啦。”阿朱淡淡一笑,不说什么。她脸上虽是满脸皱纹,化装成了白世镜的模样,但从她眼色之中,萧峰还是觉察到有担心、焦虑、疑忌等等的心事,便问:“今日大功告成,你为什么不高兴?”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势众,你孤身前去报仇,实是万分凶险。”萧峰道:“啊,你是为我担心。你放心好了,我决计不会鲁莽从事,正如马夫人所云,我在暗里,他在明里,三年五载报不了仇,那就十年八载。总有一日,我要将段正淳斩成十七八块,分喂恶狗。”说到这里,不由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都露了出来。
9 s6 g4 s" i% |9 A/ J( s  阿朱道:“大哥,你千万须得小心在意才好。”萧峰道:“这个自然,我送了性命事小,爹娘的血仇不能得报,我死了也不瞑目。”慢慢伸出手去,拉著她手,道:“我若是死在段正淳手中,谁陪你在雁门关外打猎放羊呢?”阿朱道:“唉,我总是害怕得很,觉得这件事情之中有什么不对。那个马夫人,那……那马夫人,这样冰清玉洁的模样,我见了她,心中却不自禁的觉得可怕厌憎。”萧峰笑道:“这女人很是精明能干,你恐她瞧破你的乔装改扮,自然不免害怕。”两人到得信阳城客店之中,萧峰立即要了一坛酒来,开怀畅饮。信阳是豫南大城,城中耳目众多,他绝口不提适才之事,心中却不住在盘算如何报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记起了那位新结交的金兰兄弟段誉,不由得心中一凛,呆呆的端著酒碗不饮,脸上神色大变。9 ~; U) r4 V' P
  阿朱还道他发觉了什么,四下一瞧,不见有异,低声问道:“大哥,怎么啦?”萧峰一惊,道:“没……没有什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酒到喉咙,突然气阻,竟是大咳起来,将胸口衣襟上喷得都是酒水。他量洪如海,内功深湛,竟然饮酒呛口,那是非常特异的事,阿朱暗暗担心,却也不便多问。她哪里知道,萧峰饮酒之际,突然想起一事,那日在无锡和段誉赌酒,对方以“六脉神剑”的上乘武功,将酒水都从手指中逼了出来。这等神功,萧峰自己便有所不及。段誉明明不会武功,内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对头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首脑之一,比之段誉,想必更是厉害十倍,这父母大仇,如何能报?3 r5 z* @. {& ?/ U$ J/ {' U
  他自然不知段誉巧得朱蛤神功的种种奇遇,单以内力而论,段誉比他父亲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脉神别”的功夫,当世除段誉一人而外,亦无第二人使得周全。/ Q) W  ^. K3 ^- `+ `2 ~% \% V' U
  阿朱虽不知萧峰心中所想的细微曲折之处,但也料到他总是为报仇之事发愁,便道:“大哥,报仇大事,也不忙在—朝一夕。咱们谋定而后动,就算敌众我寡,不能力胜,难道不能智取么?”萧峰心头一喜,想起阿朱机警狡猾,实是一个大大的臂助,当即倒了一满碗酒,一饮而尽,说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报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么规矩道义,多恶毒的手段也使得上。对了,不能力胜,咱们就跟他来个智取。”4 Q6 v  i0 w1 P& L4 m
  阿朱又道:“大哥,除了你亲生父母的大仇,还有你养父养母乔氏夫妇的血仇、你师父玄苦大师的血仇。”萧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是啊,仇怨重重,岂止一端?”阿朱道:“你从前跟少林寺的高僧学艺,想是年纪尚小,没学全少林汲的精湛内功,否则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便再厉害,也未必在少林派达摩老祖的‘易筋经’之上。我曾听慕容老爷谈起天下武功,说道大理段氏最厉害的功夫,还不是一阳指,而是叫作什么‘六脉神剑’。”萧峰皱眉道:“是啊,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然极有见地。我适才发愁,倒不是为了一阳指,而是为了这六脉神剑。”
( r' P9 m: E) G& ?2 |# ?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爷和公子谈论天下武功,我站立旁边斟茶,听到了几句。慕容老爷说道:‘少林派的七十二项绝技,那也平平无奇,我不但会使,也都会破,都算不上什么了不起。’”萧峰赞叹道:“前辈风范,恨不一识其人。”阿朱又道:“那时慕容公子道:‘是啊,王家的姑母和表妹就爱自夸多识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处。’慕容老爷道:‘说到这个精字,却又是谈何容易?其实少林派真正的绝学,乃是一部易筋经,只要将这部经书练通了,什么平庸之极的武功,到了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根基一好,内力一强,一切平庸招数使将出来都能发挥极大威力,这一节萧峰自是深知,那日在聚贤庄上力斗群雄,他以一套众所周知的“太祖长拳”会战天下的英雄好汉,任他一等一的高人,也是束手拜服。这时他听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语,不禁连喝了两大碗酒,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这位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则萧峰定要到他庄上,见一见这位天下奇人。”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爷在世之日,向来不见外客,但你当然又作别论。”萧峰抬起头来一笑,知她“又作别论”四字之中,颇含深意,意思是说:“你是我的知心爱侣,慕容先生自当另眼相看。”阿朱见他目光中的神色,不禁低下头去,晕生双颊,芳心窃喜。/ p; \) P' g' e3 p6 A; ~2 f
  萧峰喝了一碗酒,道:“慕容老爷年纪并不太老吧?”阿朱道:“五十来岁,也不算老。”萧峰道:“嗯,他内功深湛,五十来岁正是武功登峰造极之时,不知如何奄忽逝世?”阿朱摇头道:“老爷生什么病而死,我们都不知道了。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间,公子便大声长哭,出来告知众人,老爷死了。”萧峰道:“嗯,不知是什么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医不在左近,否则好歹也要抓了他来,救活慕容老爷一命。”他和慕容氏父子虽然素不相识,但听旁人说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不禁生出钦慕之心,当日他所以出手相救阿朱,主要也是如此。) W# u$ ~; X% N, i2 k1 u9 o! c( f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爷向公子细细谈论这部易筋经。他说道:‘达摩老祖的易筋经我虽未寓目,但以武学之道推测,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乃是由这部易筋经而来。那七十二门绝技,虽然各有各的独到之外,要说凭此而领袖群伦,为天下武学之宗,却还是谈不上。’老爷加意告诉公子,说决不可自恃祖传武功,小觑了少林子弟。寺中既有此经,说不定便有天资颖悟的僧人能读通了它。”+ d- h4 J/ Z5 b6 F; k  w+ u
  萧峰道:“慕容先生之言,确是极有见地。”阿朱道:“老爷逝世之后,公子偶尔提到老爷的遗言,说他生平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只可惜没见到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经,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经。老爷言谈之中,将这两套武功相提并论,由此推想,要对付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似乎须从少林易筋经著手。如果事先能将易筋经从少林寺菩提院中盗了出来,花上几年功夫练它一练,那六脉神剑、七脉阴刀什么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说到这里,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萧峰跳起身来,笑道:“小鬼头……你……原来……”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这部经书出来,本想送给公子,请他看过之后,在老爷墓前焚化,以完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愿。现在当然是转送给你了。”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放在萧峰手里。那晚萧峰亲眼见她扮作智清和尚,从菩提院的铜镜之后盗取经书,没想到便是少林派内功秘笈的易筋经。阿朱在聚贤庄中被群豪所拘,众英雄以她是女流之辈,并来在她身上搜查,而玄寂、玄难虽等少林高僧,更是做梦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经书,便在她的身上。
* X1 ~+ t$ y, H$ `1 \  萧峰摇了摇头,道:“你干冒奇险,九死一生的从少林寺中盗出这部经书来,既是本意要给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够据为己有?”阿朱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萧峰奇道:“怎么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这经书是我自己起意去偷来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爱送给谁,便送给谁。何况你看过之后,咱们再送给公子,也还不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报得大仇,什么阴险毒辣、卑鄙肮脏之事都是在所不辞,怎么借部书来瞧瞧也婆婆妈妈起来?”
6 `- N$ U2 }2 }' `0 n7 |: \* W/ m  一番话说得萧峰凛然心惊,向阿朱深深一揖,说道:“贤妹责备得是,为大事者岂宜拘泥小节?”阿朱抿嘴一笑,说道:“你本来便是少林子弟,以少林派的武功去替玄苦大师报仇雪恨,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有什么不对头了?”萧峰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喜欢,当下便将那油纸小包打了开来,只见薄薄一本黄纸的小册,封皮上横写著几个弯弯曲曲的奇形文字。萧峰暗叫:“不好!”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满了字,但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圆圈,又是钩子,半个字也不识得。阿朱“啊哟”一声,道:“原来是梵文所书,这就糟糕了。我在少林寺中冒充智清,和人闲谈,打听得明明白白,这易筋经的原本是藏在菩提院的一处机关之中。现下原本确是原本,早知如此,我还是偷译本好了。唉,无怪这些和尚给人盗了武功秘笈,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原来这是部谁也看不懂的天书……”说著唉声叹气,神气极是沮丧。萧峰满满的喝了一大碗酒,道:“贤妹,得失之际,那也不用太过介意……”他一言未毕,阿朱突然跳了起来,说道:“有了!有了!我猜想有一个人能识得梵文,这是个番僧,他自己本事也是极大。”于是将吐蕃国国师鸠摩智如何擒了段誉、如何到姑苏来寻慕容公子之事说了一遍。这件事萧峰是首次听到,听说这鸠摩智如此了得,心下也是暗暗讶异,只是阿朱本身武功不高,形容别人的本事,未必真合方寸,何况鸠摩智也未曾在阿朱面前和真正第一流的高手动过手,萧峰听过,也就没放在心上,心想这鸠摩智来到姑苏,既是所求不遂,想来也回到吐蕃国去了。他将那部易筋经重行包好,交给阿朱。阿朱道:“放在你身边,不是一样?难道咱们还分什么彼此?”萧峰一笑,随即将那油纸包收入了身边。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一个大汉浑身是血,手执一柄大斧,向著空中乱砍乱劈。
* W4 k/ a; o( U8 A8 @8 E  只见这大汉满腮虬髯,神态颇为威猛,但目光散乱,行若癫狂,显是个疯子。萧峰见他手中这柄大斧系以纯钢打就,甚是沉重,但他使动之时,开阖攻守不但极有法度,而且门户精严,俨然是名家风范。萧峰于中原武林人物相识甚多,这大汉却是不识,心想:“这大汉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没有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那汉子的大斧越使越决,口中大吼:“快,快,快去禀告主人,对头找上门来了。”
6 ?- v* m% i6 ^+ o# I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一柄开山大斧横砍竖砍,行人自是远远避开,有谁敢走近身去?萧峰见他神情惶忽,想必是受到了什么重大的惊恐,看他斧法一路路的使下来,渐渐力气不加,但还是奋力支持,口中叫道:“朱兄弟,你快退开,不用管我,去禀报主人要紧。”萧峰心想:“此人忠义护主,倒是一条好汉,这般耗损精力,所受内伤必重。”当下走出酒店,到了那条大汉身前,说道:“老兄,我请你喝一杯酒如何?”那大汉怒目瞪视他,突然大声叫道:“大恶人,休得伤我主人!”说著一斧便向萧峰砍来。旁观众人见情势凶险,都是“哗”的一声叫了出来。- i( \% N0 M7 W
  萧峰听到“大恶人”三字,却也是矍然而惊:“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恶人报仇,这汉子的对头原来也是大恶人。虽然他口中的大恶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说的大恶人,好歹先救他一救再说。”常下欺身直进,伸手去点他腰胁的穴道。不料这汉子神智虽然昏迷,武功仍是十分精强,斧头柄倒翻上来,直撞萧峰的小腹。萧峰若不是武功比他高出甚多,这一下险些被他击中,当即左手闪电探出,抓住斧柄,用力一夺。这一夺之中附有极浑厚的内力,那大汉本已筋疲力竭,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震,向萧峰和身扑了过来。他竟然是不顾性命,要和对头拚个同归于尽。. C7 p+ F* o* G. h# h) O5 i2 H0 U
  萧峰手臂甚长,右臂环了过来,将那汉子抱住了,微一用劲,便令他动弹不得。这时街头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闲汉,见萧峰制服了疯子,尽皆喝彩。萧峰将那大汉半抱半拖的拉到酒店之中,按著他在座头坐下,说道:“兄弟,先喝碗酒再说!”说著斟了一大碗酒,送到他的面前。那大汉双眼目不转睛的直瞪著他,瞧了良久,才问:“你……你是好人还是恶人?”
1 ~1 U/ Q4 v# o) ?$ ?  这一句话问出口来,萧峰倒是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们是朋友,咱们一同去打大恶人。”那大汉向她瞪视一会,又向萧峰一看,似乎是相信,又似不信,隔了一会,说道:“那……那大恶人呢?”阿朱道:“咱们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恶人!”那大汉猛地里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不,不!大恶人厉害得紧,快,快去禀告主人,叫他急速想法躲避。我来抵挡大恶人,你去报讯。”说著站起身来,抢过了斧头。萧峰伸手按住他的肩头,道:“兄弟,大恶人还没来,你主人是谁?他在哪里?”大汉大叫:“大恶人,来来来,老子跟你拼斗三百回合,你休得伤了我家主人!”萧峰和阿朱对望一眼,都是无计可施。
7 A: i; o& u# Y0 [! K% y- y; i1 m  阿朱忽然大声说道:“啊哟不好,咱们得快去向主人报讯。主人到了哪里?他上哪里去啦?别叫大恶人找到才好。”那大汉道:“对,对,快去报讯,主人是到小镜湖方竹林阮家去了,你快到方竹林阮家去,去啊,去啊!”说著连声催促,甚是焦急。箫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听得酒店中的酒保说道:“是到小镜湖去吧?路程可不近哪。”萧峰听得“小镜湖”确是有这么一个地名,忙问:“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那酒保道:“若问旁人,也还真未必知道,恰好问上了我,这就问得对啦。我便是小镜湖地方的人,这才叫做无巧不成话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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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小镜湖畔
$ V" V* ^4 `7 ^0 R4 \' i! u  萧峰瞧那酒保啰哩啰嗦的不涉正题,伸手在桌上一拍,道:“快说,快说!”那酒保本想讨几文酒钱再说,给萧峰这么一吓,不敢再卖关子,说道:“小镜湖在这里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见到四株大柳树一排,四株一排的四排,一共有十六株树,那你就得赶紧向北,又走出九里半,有一座青石板桥,你可千万别过桥,这一过桥便错了。说不过桥哪,却又得要过,便是不能过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桥,须得过右首那座木板的小桥。过了小桥,一忽儿向西,一忽儿向北,一忽儿又向西,总之是跟著那条石板路走,就错不了。这么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明镜也似的一片大湖水,那便是小镜湖了。从这里去,大略说说是四十里,其实是三十八里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m- N1 r+ I. U& w9 ^
  萧峰耐著性子听他说完,阿朱笑道:“你这位大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里路一文酒钱,本来想给你四十文,这一给便给错了数啦,应当是三十八文半。”她数了三十九个铜钱出来,将最后这一枚在利斧口上磨了一条印痕,双指一挟,啪的一声轻响,将这枚钱拗成两半,给了半枚给那酒保。
* a! R8 V5 R# q1 B! D  萧峰忍不住好笑,心想:“这女孩儿童心犹存,遇到什么机会总是要胡闹一下。”只见那大汉双目直视,仍是不住口的说道:“快去报讯啊,迟了便来不及,大恶人可厉害得紧。”萧峰道:“你主人是谁?”那大汉喃喃的道:“我主人……我主人……他……他去的地方,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还是别去的好。”萧峰大声道:“你姓什么?”那大汉随口答道:“我姓萧。”萧峰一怔,道:“你怎么也姓萧?”那大汉道:“我姓萧,我不姓萧。”乔峰心中起疑:“莫非此人有诈,故意让我上小镜湖去?他说他又姓萧又不姓,那不是明明在讥嘲我么?”转念又想:“倘若是对头派了他来诓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去找他。小镜湖便是龙潭虎穴,萧某何惧?”向阿朱道:“咱们上小镜湖去瞧瞧,且看有何动静,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彼处,想来总能找到。”那酒保插口道:“小镜湖四周一片荒野,没什么看头的。两位若是想游览风景,见识见识咱们这里大府人家……”萧峰挥手道:“去吧,去吧!”向那大汉道:“老兄累得很了,在这里稍息,我去代你禀报令主人,说道大恶人转眼便到。”那大汉道:“多谢,多谢!萧某感激不尽。我去拦住大恶人,不许他过来。”说著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提那斧头,岂知他力气耗尽,双臂酸麻,紧紧握住了斧柄,却已无力举起大斧。
8 z+ T8 j1 }5 \8 s! K- C9 B' Y  萧峰道:“老兄还是歇歇。”付了酒钱,和阿朱快步出了店门,便依那酒保所云,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见大道旁四株一排,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树。阿朱笑道:“那酒保虽然啰嗦,却也有啰嗦的好处,这就决计不会走错,是不是?噢,那是什么?”她伸手指著第十五株柳树,只见树下一个农夫倚树而坐,一双脚浸在田里的泥水之中。本来这是乡间寻常不过的景色,但那农夫半边脸颊上都是鲜血,肩头抗著的一柄锄头更是形状特异,刃口锋利,一看便知是一件很厉害的兵刃。
9 \8 c6 {: k) p- x' n! d  萧峰走到他的身前,只听得他喘息之声甚是粗重,显然是受了很重的内伤。萧峰开门见山的便道:“这位大哥,咱们受了一个使斧头朋友的嘱托,要到小镜湖去送一个讯,请问去小镜湖是这边走吗?”那农夫抬起头来,道:“使斧头的朋友是死是活?”萧掌道:“他损耗些气力,并无大碍。”那农夫吁了口气,道:“谢天谢地。两位请向北行,送讯之德,决不敢忘。”萧峰听他出言吐谈,绝非平常的乡间农夫,问道:“老兄尊姓?和那使斧头的是朋友么?”那农夫道:“贱姓董。阁下请快赶向小镜湖去,那大恶人已抢过了头,说来惭愧,我竟是拦他不住。”
/ t6 g9 d' n" @) \- C& \9 P! N  萧峰心想:“这人身受重伤,并非虚假,倘若真是对头设计诳我入彀,下的本钱倒也不少。”只见这姓董的汉子形貌诚朴,心生爱惜之意,说道:“董大哥,你受的伤不轻,大恶人用什么兵刃伤你的?”那汉子道:“是一根竹棒。”萧峰又是一凛:“竹棒,难道是我惯使的打狗棒么?”见鲜血源源不绝的从他胸口渗出,揭开他衣服一看,只见当胸破了一孔,虽不过指头大小,却是极深,如果真是用竹棒所戳,那么这竹棒比那打狗棒细得多了。萧峰伸指连点他伤口四周的数处大穴,助他止血减痛。阿朱取出一只小盒,揭开盒盖,挑了些油膏出来,给他涂上伤口,脸向箫峰,说道:“这是那晚谭公送给我的,说是用冰蚕和白玉蟾蜍所合,治伤灵验无比。你在……在……嗯,给人伤了后,我想用这伤药给你治伤,却找你不到,好生担心。”那姓董的汉子道:“两位大恩,董某不敢言谢,只盼两位早到小镜湖去给敝上报一个讯。”萧峰问道:“贵主人姓甚名谁,相貌如何?”那人道:“阁下到了小镜湖畔,可见到湖西有一丛竹林,竹捍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几间竹屋。阁下请到屋外高叫数声‘天下第一恶人来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请不必进屋。敝上之名,日后董某自当奉告。”( k  M0 W$ G3 M5 s$ j4 ^8 O
  萧峰心下暗奇,但知江湖上隐秘之事甚多,往往不能令外人知晓,但这么一来,却登时消除了戒备之意,心想:“若是对头有意诓我前去,自然每一句话都会说得入情入理,决计不会令我起疑。这人吞吞吐吐,不肯实说,那就绝非存有歹意。”便道:“好吧,谨遵阁下吩咐。”那大汉挣扎著爬起,脆了下来。萧峰道:“你我一见如故,董兄不必多礼。”他右手扶起那人,左手便在白己脸上一抹,除去了化装,以本来面目和他相见,说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后会有期。”也不等那汉子说话,携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阿朱道:“咱们不用改装了么?”萧峰道:“不知如何,我好生喜欢这个乡下人一般的粗笨大汉。既是有心和他结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对。”阿朱道:“好吧,我也恢复女装。”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脸上化装,脱下帽子,露出一头青丝,宽大的外袍一除下,里面穿的本来便是女子衣衫。
" ^! D# r% `$ t# x% Z6 N% O. B  两人一口气便走了九里半路,远远望见高耸的一座青石桥。走近桥边,只见桥面伏著一个书生。这人在桥上铺了一张大的白纸,纸旁有一块大砚,磨满了一砚墨汁,那书生手中提笔正在白纸上写字。萧峰和阿朱都觉得奇怪,哪有人拿了纸墨笔砚,到荒野的桥上来写字的?走将近去,才看到原来他并非写字,却是绘画。画的是四周景物,小桥、流水、古树、远山,都入图画之中。他伏在桥上,面对萧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画中景物却明明是向著二人,只见他一笔一划,都是倒画,从相反的方向画将过来。萧峰于书画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苏慕容公子家中,书画精品却是见得甚多,见那书生所绘的“倒画”,算不得是什么丹青妙笔,但如此倒画,实是难能,正想上前问他几句,萧峰轻轻一拉她的衣角,摇了摇头,便向右首那座木桥走去。
4 U! L6 L2 k5 C  那书生忽道:“两位见了我的倒画,何以毫不理睬?难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真的是有污两位法眼么?”阿朱笑道:“夫子席不正不坐,肉不洁不贪。正人君子,不看倒画。”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纸,说道:“言之有理,请过桥吧。”萧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纸铺桥,引人注目,一来是拖延时刻,二来是虚者实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桥,便道:“咱们要到小镜湖去,一上青石桥,那便错了。”那书生道:“从青石桥走,不过绕个圈,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达,两位还是上青石桥的好。”萧峰道:“好端端的,何以要多走五六十里?”
( q6 J9 a$ y4 v4 u) g  那书生笑道:“欲速则不达,难道这句话的道理也不懂么?”阿朱瞧出这书生有意阻延自己和萧峰前往小镜湖,不再跟他多缠,当即踏上木桥,萧峰跟著上去。两人走到木桥当中,突觉脚底一软,喀喇喇一声响,桥板折断,身子向河中堕去。萧峰左手伸出,拦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桥板上一点,便这么一借势,有如一头大鹰向前扑出,跃到了彼岸。跟著反手一掌,以防敌人自后偷袭。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好功夫,好功夫!两位急急赶往小镜湖,为了何事?”萧峰听得他笑中带有惊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却和大恶人一党。”也不理他,径自和阿朱去了。行不数丈,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正是那书生随后赶来。萧峰转过身来,铁青著脸问道:“阁下有何见教?”那书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镜湖去,正好和两位同行。”萧峰道:“如此最好不过。”左手搭在阿朱腰间,提一口气,带著她飘出十余丈去,当真是滑行无声,轻尘不起。那书生发足急奔,却是和萧峰二人越离越远。萧峰见他武功平平,当下也不在意,仍是提气飘行,虽是带著阿朱,仍是比那书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已将他抛得无影无踪。自过小木桥后,道路极是狭窄,往往还不到一尺阔,有时长草及腰,甚难辨认。若不是那酒保说得明白,这路途也还真的十分难找。又行了小半个时辰,便望到一片明湖,萧峰放慢脚步,走到湖前,但见碧水似玉、波平如镜,不愧那“小镜湖”三字。他正要找小方竹林子,忽听得湖左一丛花中有人咯咯两声轻笑,一粒石子飞了出来。萧峰顺著这石子的去势掠去,见湖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正在垂钓。他钓杆上刚钓起一尾青鱼,那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鱼丝之上,嗤的一声轻晌,鱼丝断为两截,那尾青鱼又落入了湖中。萧峰暗吃一惊:“这人的手劲古怪之极。鱼丝柔软,不能受力,若是以飞刀、袖箭之类将其割断,那是丝毫不奇。明明是圆圆的一枚石子,居然将鱼丝打断,这人使暗器的阴柔手法,决非中土所有。”他料到投掷这枚石子之人武功不算极高,但邪气逼人,全然是旁门左道的一派,心想:“那多小是那大恶人的弟子或是下属。听那笑声,却似是个少女。”$ h* @, l, ?9 h/ b7 x2 t
  那渔人的钓丝被人打断,也是吃了一惊,朗声道:“是谁作弄凌某,便请现身。”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少女出来,全身紫衫,只十五六岁年纪,比阿朱尚小著一两岁,一双大眼乌溜溜地,萧峰一眼瞧去,况和阿朱有三分相似。那少女一瞥眼见到阿朱,便不理渔人,跳跳蹦嘣,叮叮当当的奔到阿朱身前,伸出手来拉住了她手,笑道:“这位婶婶长得好俊,我很喜欢你呢!”她说话颇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个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一般。阿朱见她活泼天真,每只手腕脚踝上各戴金镯银镯一只,一共是八只镯子,一动身子,八只镯子互相撞击,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又是诡异,又是好玩,笑道:“你才长得俊呢,我更加喜欢你。”阿朱久在姑苏,这时说的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 n8 t5 s( H4 K: d
  那渔人本要发恐,见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满腔怒气登时消了,说道:“这位姑娘顽皮得紧。这打断鱼丝的功夫,却也了得。”那少女道:“钓鱼有什么好玩?气闷死了,你想吃鱼,用这钓杆来刺鱼不更好些么?”说著从渔人手中接回钓杆,随手往水中一刺,钓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鱼的鱼腹,提起来时,那鱼兀自翻腾扭劲,伤口中的鲜血一点点的落在碧水之上,红绿相映,鲜艳好看,但彩丽之中,却著实也显得残忍。
) ?7 g" W0 N7 B  萧峰见她随手这一刺,右手先向左偏,划了个小小弧形,再从右方向下刺出,手法颇为巧妙,手上的姿式固是美观,但用以临敌攻敌,总之是慢了一步,实在猜不出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那少女手起杆落,接连刺了六尾青鱼白鱼,在鱼杆上串成一串,随便又是一抖,将那些鱼儿都抛入湖中。那渔人见她如此刺鱼,脸有不豫之色,说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鱼,那也罢了,刺死了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何道理?”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欢无端杀生,你待怎样?”双手用力一拗,想拗断他的钓杆,不料这钩杆是以又轻又韧的金属所铸而成,那少女竟拗之不断。那渔人冷笑道:“你想拗断我的钓杆,却也没这么容易。”那少女向渔人背后一指,道:“谁来了啊?”那渔人回头一看,不见有人,知道上当,怎忙转过头来,已是迟了一步,只见他用作兵刃、寸步不离的钓杆已飞出数十丈外,嗤的一声响,插入湖心,登时无影无踪。那渔人大怒,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伸手便往她头颈抓来。2 u" ?& x# F3 c) i! A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萧峰背后。那渔人闪身来捉,身法甚是矫捷。萧峰一瞥眼间,见那少女手中多了一件物事,似是一块透明的布疋,若有若无,看不清楚。那渔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滑,扑地倒了,跟著身子便变成了一团。原来那少女子中所持的,乃是一张以细如头发的细线所结戍的渔网。这些丝线虽是极细,质地又是透明,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但坚韧异常,而且遇物即缩,那渔人一入网中,越是挣扎,渔网缠得越紫,片刻之间,就成为一只大粽子般。那渔人厉声大骂:“小丫头,你弄什么鬼,以这般妖法邪术来算计我。”萧峰暗暗惊异,知那少女并非行使什么妖法邪术,但这张渔网,确是颇有些妖气。* [- m$ K: s7 H9 ^* C
  这渔人不住口的大骂,那少女笑道:“你再骂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渔人是成名的英雄,听她这般说,倒是一怔,心想要是真的给这女娃娃打上一顿屁股,以后如何做人?便在此时,湖西有人远远说道:“凌兄弟,什么事啊?”湖畔小径之上,一人快步走来。萧峰见这人一张国字脸,形貌威武,但轻袍缓带,装束却颇潇洒,约摸四十来岁、五十岁不到年纪。这人走近身来,见到那渔人被缚,很是诧异,问道:“怎么了?那渔人道:“那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声,弯腰一抄,将那渔人一个庞大的身躯托在手中,浑如没事一般,细细看那渔网,伸手便拉。岂知这丝网质素甚是怪异,他越是拉,那渔网越是收紧,说什么也解不开来。那少女笑道:“只要他连说三声‘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他。”那中年人道:“你得罪了凌兄弟,没什么好结果的。”那少女笑著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什么好结果。结果越坏,越是好玩。”那中年人伸出丰来,搭向她的肩头。那少女陡地向后一缩,拔足想逃,不料她动作虽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著一沉,便搭上了她的肩头。
' u& ^# z% d3 d. o( e, q  那少女斜肩卸劲,但中年人这只手似乎已牢牢的黏在她的肩上,同时一股炽热难当的热气,自他掌心传入她的体内。那少女娇斥道:“快放开手!”左手挥拳欲打,但拳头只打出一尺,臂上无力,便软软的垂了下来。她从未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大骇之下,叫道:“你使什么妖法邪术?快放开我。”那中年人微笑道:“你连说三声‘我服了先生啦’,再将凌兄弟身上的渔网解开,我就放你。”那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没什么好结果的。”中年人微笑道:“结果越坏,越是好玩。”
  @9 g: z1 \+ \- {  那少女又使劲挣扎了一下,挣不脱身,笑道:“不要脸,学人家的说话。好吧,我就说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连说了三遍,她说“先生”的“先”字咬舌不正,说成“此生”,倒像是说“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并没察觉,手掌一抬,离开了她的肩膊,说道:“你快解开他身上的渔网。”那少女笑道:“这是再容易不过了。”走到那渔人身边,俯身去解缠在他身上的渔网,左手在袖底轻轻一扬,一蓬碧绿的闪光,向那中年人激射过去。阿朱“啊”的一声惊叫,知道她使的是一种极歹毒的暗器,这少女发射这些暗器的手法既极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眼看是非射中不可。萧峰却只微微一笑,他见这中年人一伸手便将那少女制得服服贴贴,显然是内力十分深厚,这些小小暗器自也难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袍抽一拂,一股内劲发将出来,将那些绿色细针都激得斜在一旁,纷纷插入湖边的泥里。他一见细针颜色,便知针上所喂的剧毒甚是厉害,见血封喉,立时送人性命,自己和这小姑娘初次见面,无怨无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恼怒,要教训教训这个娃娃,右袖跟著挥出,袖力中挟著掌力,呼的一声响,将那少女的身子带了起来,噗通一声,掉入了湖中。那中年人足尖一点,跃入柳荫下的一条小舟,操桨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处,只待她冒将上来,便抓了她头发提起。可是那少女落水时叫了声“啊哟!”一落入湖中之后,就此影踪不见。本来一个人溺水之后,定会冒将起来,再又沉下,如此数次,喝饱了水,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块大石一般,什么都没有了。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她浮起。
' o. A: `7 n" x$ S' H  那中年人越等越是焦急,他原无伤她之意,只是见她小小年纪,行事如此恶毒,这才要惩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却是于心不忍。本来那渔人水性极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披渔网缠住了无法动弹。萧峰和阿朱都不识水性,也是无法可施。只听得那中年人大声畔道:“阿星,阿星,快出来!”远远竹丛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什么事啊?我不出来!”萧峰听了这声音,心想:“这女子声音矫媚,却带有三分倔强,只怕又是个顽皮脚色,和阿朱及那个堕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你快出来救救。”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午人叫道:“别开玩笑,我淹死了怎能说话?快来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来救,淹死了别人,我爱瞧热闹!”那中年人道:“你来是不来?”频频在船头顿足,极是焦急。只听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是女子,我决计不救。”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片刻间已走到湖边。萧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见这女子穿了一身淡绿色的水靠,约摸三十五六岁年纪,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极是灵活,容颜秀丽,嘴角边似笑非笑。萧峰听了她的声音语气,只道她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哪知已是个年纪并不很轻的少妇。她身上水靠结束整齐,想是她听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际,便即更衣,一面逗他著急,却是快手快脚的将衣衫换好了。那中年人见她到来,十分欢喜,道:“阿星,快快,是我将她失手摔下湖去,哪知便不浮上来了。”那美妇人道:“我先得问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开尊口。”萧峰和阿朱都是好生奇怪,心想:“妇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搂抱纠缠,有失身份,那也是有的,怎么这妇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那中年人跌足道:“唉,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别多心。”那美妇人道:“哼,小姑娘怎么了你这人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是来者不……”3 a) n/ |1 u* _: n, U+ M- w
  她本想说“都是来者不拒”,但一瞥眼见到了萧峰和阿朱,腋上微微一红,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这个“拒”字就缩住不说了。那中年人在船头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来,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那美妇道:“当真什么都依我?”那中年人道:“是啊。唉,这小姑娘还不浮起来,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妇道:“我叫你永远住在这儿,你也依我么?”那中年人脸现尴尬之色,道:“这个……这个……”那美妇道:“你就是说了不算数,口上甜甜的骗骗我,叫我心里喜欢片刻,也是好的。你就连这个也不肯。”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了。萧峰和阿朱对望一眼,均感奇怪,这一男一女年纪都已不小,但说话行事,却如在热恋中的少年情侣一般,模样却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当著外人之面,说话仍是无所忌惮,在这旁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当中,她偏偏说这些不急之务。那中年人叹了口气,将小船划了回来,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于我,死了也是活该,咱们回去吧!”那美妇侧著头道:“为什么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吗,那好极了,怎么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纵起,一跃入湖。她水性当真了得,嗤的一声轻响,水花不起,她已钻入水底。跟著听得哗啦一响,湖面碎裂,那美妇手中托著那紫衫少女,探头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心道:“她就是爱和我闹别扭。我心急要救,她就推三阻四。等我说不用救了,她即刻便将人救了上来。”忙将小船划回去迎接。4 H" a9 i# \" G! D
  那中年人划近美妇,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见她双目紧闭,似已气绝,不禁脸有关注之色。那美妇喝道:“别碰她身子,你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说八道,我一生一世,从来没好色过。”那美妇嗤的一声笑,托著那少女跃入船中,道:“不错,不错,你从来不好色,就只喜欢无盐嫫母丑八怪,啊哟……”原来她一摸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闭,那是不用说了。只是她肚腹并不鼓起,显是没喝多少水。5 e1 _! a# \9 V* |
  这美妇熟悉水性,本来料想这一会儿功夫淹不死人,哪知这少女体质娇弱,竟然死了,心下歉然,抱著她身子一跃上岸,道:“快,快,咱们想法子救救她!”抱著那个少女,向竹林中飞奔而去。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渔人,向萧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驾临此间,不知有何贵干?”萧峰见他气度雍容,眼见那少女惨死,仍有如此镇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受了两位朋友的嘱托,到此报一个讯。”
. t# y8 I0 P# ^1 _* A  乔峰之名,江湖上无人不知,他自从知道本姓之后,便自称萧峰,往往带上“契丹人”三字,开门见山的自道来历。这中年人对萧峰之名固是甚为陌生,而听了“契丹人”三字,却也丝毫不以为异,道:“奉托萧兄的是哪两位朋友?不知报什么讯?”萧峰道:“一位是使斧头的,一位是个乡下人模样,使一柄锄头,自称姓董,两人都受了伤……”那中年人听说两人都受了伤,吃了一惊,问道:“两人伤势如何?这两人现在何处?萧兄,这两人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烦指点,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渔人道:“你带我同去。”萧峰见他二人重义,心下敬佩,道:“这两人的伤势虽重,尚无性命之忧,便在那边镇上……”那中年人深深一揖,道:“多谢,多谢!”更不打话,提看那渔人,发足往萧峰的来路奔去,便在此时,只听得竹林中传出那美妇的声音叫道:“快来,快来,你瞧……瞧这是什么?”听她语音,直是惶急异常。  M, b5 M" y8 f0 g  L+ d" ^
  那中年人停住了脚步,正犹豫间,忽见来路上一人如飞赶来,叫道:“主公,主公,有人来生事么?”萧峰一看,正是在青石桥上颠倒绘画的那个书生,心想:“我还道他是阻挡我们前来报讯,却原来和那使斧头的、使锄头的都是一路。他们口中所说的‘主人’,便是这中年汉子了。”这时那书生也已见到了萧峰和阿朱,见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来,见到那渔人受制被缚,更是又惊又怒,道:“怎……怎么了?”只听得竹林中那美妇的声音更是惶急:“你还不来,啊哟,我……我……”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著那渔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这一移动身子,立见功力非凡,轻轻跨出一步,却是疾逾奔马。萧峰一只手托在阿朱腰间,不疾不徐的和他并肩而行。那中年人向萧峰瞧了一眼,脸上露出钦佩之色,他本不想邀萧峰进入竹林屋中,待见他武功奇高,不禁起了爱惜英雄之意,虽是不明他的来意,但既起心结纳,也就不将他当作外人。萧峰和阿朱却不知等闲之人实不能轻易走进这片竹林,只是听那美妇叫得惊惶异常,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便也随著这人赶去。这竹林顷刻即至,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数丈,便见三间竹子盖的小屋,构筑得甚是精致。那美妇听得脚步声,抢了出来,叫道:“你……你快来看,那是什么?”手里拿著一个黄金锁片。萧峰知道这种锁片是女子寻常的饰物,并无特异之处,那日阿朱便曾从自己颈中除下一只差不多模样的锁片,又有一只金镯,要他去兑换银子,后来他兑了一只金钏,银子已经够用,那锁片仍是还给了阿朱,这时她就带在颈中。岂知那中年人一见了这只平平无奇的锁片,看了几眼,不由得脸色大变,颤声道:“哪……哪里来的?”那美妇道:“是从她头颈中除下的,我曾在她们手臂上划下记号,你……你自己瞧去……”说看已是泣不成声。
, m, ~1 c& ?2 r  那中年人快步抢进屋内,阿朱身子一闪,也抢了进去,比那美妇还早了一步,萧峰跟在那女子身后,直进内堂,一瞥眼间,但见那是一间女子的卧房,布置得甚是清雅,但雅洁之中,却令人感到有一股诡异的气息,萧峰也无暇细看,但见卧榻之上,横放著那个少女,僵直不动,早已死了。那中年人拉高她衣袖,察看她的手臂,他一看之后,立即将袖子拉下,萧峰站在他的背后,瞧不见那少女臂上到底有什么记号,只见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动,显是心神激荡之极。那美妇扭住了那中午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女儿,你亲手害死了她,你不抚养女儿,还害死了她……你……你这狠心的爹爹……”萧峰大奇:“怎么?这少女竟是他们的女儿。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养在别处,这金锁片和手臂上什么记号都是她的父母留下的记识。”突见阿朱泪流满面,身子一晃,斜倒卧榻。萧峰吃了一惊,忙去扶她,一弯腰间,只见那死了的少女子眼珠动了一劲。她眼睛已闭,但眼球转动,却隔看眼皮仍是可见。萧峰关心阿朱,只问:“怎么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泪,强笑道:“我见这位……这位姑娘不幸惨死,心里难过。”萧峰伸手一搭那少女的脉搏,那美妇哭道:“心跳也停了,气也绝了,救不活啦。”萧峰潜运内力,向那少女腕脉上冲去,跟看一松劲,只觉那少女体内,一股内力反激出来,显然她是在运内力防御。; B7 T5 s5 d) H6 e# E* t# Q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这般顽皮的姑娘,天下罕见。”那美妇人怒道:“你是什么人,快快给我出去,我死了女儿,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萧峰笑道:“你死了女儿,我给你医活如何?”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间穴道上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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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19:59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 F. j% A' u, j* s0 w, Z+ |4 P$ J
第五十八章  三公四隐
- L2 G0 k  y" r+ Z$ V% H  萧峰这一指点去,正点在那少女腰间的“京门穴”上。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萧峰以内力透入穴道,立时令人麻痒难当。那少女禁受不起,从床上一跃而起,咯咯娇笑,伸出左手扶向萧峰肩头。那少女死而复活,室中诸人无不大为惊奇。那美妇人破涕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儿!”张开双臂正要向她抱去,不料萧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著一伸手,抓住了她手腕,冷笑道:“小小年纪,如此歹毒!”那美妇叫道:“你怎么打我孩儿?”若不是瞧在萧峰“救活”这少女份上,登时便要动手。萧峰拉著那少女的手腕,将她手掌翻了过来,说道:“请看。”众人向那少女的手掌瞧去时,只见她手指缝中挟著一枚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细针,一望而知针上有剧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萧峰肩头,却是要将这细针插入他的身体,幸好萧峰眼明手快,才不上当。这少女给萧峰一掌打得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萧峰当然未使全力,否则便要打得她肩骨碎裂,也是轻而易举。她给萧峰扣住手腕,要想藏起毒针固已不及,左边半身更是酸麻无力,她突然小嘴一扁,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你欺侮我,你欺侮我。”那中年人道:“好,好!别哭啦!人家轻轻打你一下,有什么要紧,你动不动,便以剧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该教训教训。”那少女哭道:“我这碧磷针,又不是最厉害的。我还有很多暗器没使呢。”萧峰冷冷的道:“你怎么不用无形粉、腐骨散、极乐刺、穿心钉?”那少女止住了哭声,奇道:“你怎么知道?”萧峰道:“我知道你师父星宿海老魔,便知道你这许多歹毒暗器。”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吃一惊,“星宿海老魔”是武林中人人闻之皱眉的邪派高手,此人不分是非、无恶不作,偏生武功极高,谁也奈何他不得,总算他极少来到中原,是以没酿成什么大祸事。那中年人道:“阿紫,你怎地拜了星宿老人为师?”那少女瞪著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那中年人叹了口气,道:“咱们适才的话,难道你没有听见吗?”那少女摇摇头,微笑道:“我一装死,心停气绝,耳目闭塞,什么也瞧不见、听不见了。”萧峰放开了她手腕,道:“星宿老人的‘龟缩功’。”少女阿紫又瞪著他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 ~& L8 Y/ k# I8 D  O; |  那美妇拉著阿紫,细细打量她,眉花眼笑,说不出的喜欢。萧峰知道她二人乃是母女,阿紫却并不知道。那中年人道:“你为什么装死?吓得我们大吃一惊。”阿紫很是得意,道:“谁叫你将我摔入湖中?你这家伙不是好人。”那中年人向萧峰瞧了一眼,脸有尴尬之色,苦笑道:“顽皮,顽皮。”萧峰知他父女初会,必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言语要说,扯了扯阿朱的衣袖,退到屋外的竹林之中,只见阿朱两眼红红的,全身不住发抖,问道:“阿朱,你不舒服么?”伸手搭了搭她的脉搏,但觉她心跳加速,显是大为激幼。阿朱摇摇头,道:“没什么。”两人在竹林中欣赏了一会方竹,蓦地里听得脚步声响,有三个人急步向这边奔来,其中一人,轻功尤其好得出奇,萧峰心中一动:“莫非是大恶人到了?”当下走出竹林,远远只见三个人沿著湖畔小径奔来,其中二人背上负得有人,一个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加飞,奔行时犹似足不点地。只是他奔出一程,便立定脚步,等一等后面来的同伴。三个人行到近处,萧峰见那两个被负之人,正是途中所遇到的使斧疯子,和那个用锄头的乡下人。只听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主公,主公,大恶人赶来了,咱们速速走吧!”他叫得两声,那中年人一手携著美妇,一手拉著阿紫,从竹林中走了出来,三人脸上都有泪痕。: R3 H% N. M' |. D
  那中年人放开手中拉著的两个女子,抢步走到两个伤者身边,按了按二人的脉搏,察知并无性命之虞,登时脸有喜色,道:“二位辛苦,萧董弟兄两人均无大碍,我就放心了。”三人躬身行礼,神态极是恭谨。萧峰暗暗纳罕:“瞧这些人的武功气度,都是非凡的人物,若不是独霸一方为尊,便是一门一派的首领,但见了这中年汉子,却如此恭敬,实是令人难解。”那身材矮小的汉子说道:“启禀主公,臣下在青石桥边故布疑阵,将那大恶人阻得一阻。只怕他迅即瞧破了机关,请主公即行起驾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这等恶逆,既然在此邂逅相遇,说不得只好跟他周旋一番了。”
$ }1 z4 f: X+ B0 [  一个浓眉大眼汉子说道:“御敌除恶之事,臣子们分所当为,主公务当以社稷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悬念。”萧峰听到这里,心中一凛:“又是臣子、又是主公的,什么‘早回大理’,难道这些人是大理段家的么?”他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天网恢恢,段正淳这贼子正好落在我的手里?”他正自起疑,忽听得远处一声长吟,浩浩传来,跟著有个金属相击磨擦般的声音说道:“姓段的龟儿子,你逃不了啦,乖乖的束手待缚,老子一发善心,说不定会饶你的性命。”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饶不饶他的性命,却也还轮不到你岳老三作主,难道老大还不会发落么?”又有一个阴声阴气的声音道:“姓段的小子若是知道好歹,总比不知好歹的便宜。”这个人勉力远迸话声,但显是中气不足,例似是大病初愈,有伤未痊一般。萧峰听得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什么“姓段的”,疑心更盛,突然之间,觉得一只小手伸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萧峰斜眼向身畔的阿朱瞧了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又觉她手心中一片冰凉,都是冷汗,低声问道:“阿朱,你身子怎样?”阿朱道:“大哥,我很害怕。”萧峰微微一笑,道:“在大哥身边也害怕么?”嘴巴向那中年人一努,轻轻在她耳边说道:“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阿朱既不说是,也不说否,嘴唇微微抖动。: n2 o) a: e+ Q0 H* T# X: w
  新来三人中那中等身材之人说道:“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一时刚勇,主公若有些微闪失,咱们有何面目去见皇上,只有一齐自刎。”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国皇太弟段正淳,年轻时相貌俊雅,风流自赏,不免到处留情。古时富贵人家三妻四妾原是常事,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内宠原亦寻常,只是他段家源出中原武林,虽是大理称皇,一切起居饮食,始终遵从祖训,不敢忘本过份豪奢,兼之段正淳的元配夫人舒白凤,文武双全,出身大理当地的贵族世家,偏偏是妒念极盛,不许段正淳去娶二房,为了他不绝的拈花惹草,竟致出家做了道姑,法名瑶瑞仙子。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红棉、钟万仇之妻阿宝、阿紫的母亲阮星竹这些女子,当年各有一段情史。这一次段正淳奉皇兄之命再来中原,乘机便来探望隐居小镜湖畔的阮星竹。这些日子中双宿双飞,快活有如神仙,不想两人所生的幼女竟会突然寻上门来,骨肉团圆,正自惊喜交集,却又有对头找到。
6 n. S. u1 M! C* r  段正淳在小镜湖畔和旧情人重温鸳梦,护驾而来的三公四隐便散在四周护卫,殊不知对头甚是厉害,采薪客萧笃诚、点苍山农董思归先后受伤。笔砚生朱丹臣误认萧峰为敌,在青石桥阻拦不果。抚仙钓徒凌千里复为阿紫的柔丝网所擒,而救护萧董二人前来的,便是大理国司空巴天石、司马范骅、司徒华赫艮了。段正淳向阿紫道:“你快放开凌叔权,大敌之前,不可再顽皮了。”阿紫笑道:“爹爹,你奖赏我什么?”1 M" r1 y, I( R5 X
  段正淳皱眉道:“你不听话,我叫你妈打你手心。你冒犯凌叔波,还不快快陪罪!”阿紫道:“那么你将我抛在湖里,害得我装了半天死,你又不向我陪罪?我也叫妈打你手心!”范骅、巴天石等见镇南王忽然又多了一个女儿出来,而且骄纵顽皮,对父亲也是没半点规矩,都是暗中戒惧,心想:“这位姑娘虽然并非嫡出,总是镇南王府的郡主,倘若犯到自己身上来,又不能跟她当真,只有自认倒霉了。凌兄弟给她这般绑著,岂不是难堪之极?”段正淳心想:“敌人已到,见了凌兄弟这股模样,那是尚未交战,咱们已先折了锐气。”正寻思间,阮星竹道:“阿紫乖宝,爹爹不给奖赏,妈有好东西给你,你抉放了凌叔叔。”阿紫伸出手来,道:“你先给我,让我瞧好是不好。”萧峰站在旁边,眼见这小姑娘刁蛮无礼,好生著恼,他敬重凌千里是条好汉,心想:“你是他家的臣子,不敢发作,我可不用买这个帐。”一俯身,提起凌千里身子,说道:“凌兄,柔丝网遇水即松,我给你去浸一浸水。”阿紫大怒,道:“又要你来多事!”只是她被萧峰重重打过一个耳光,对他不免有些害怕,却也不敢动手阻拦。萧峰提起凌千里,几步奔到湖边,将他在水中一浸。果然那柔丝网过水便即松软。萧峰伸手将渔网解下。凌千里低声道:“多谢萧兄援手。”萧峰微笑道:“这顽童甚是难缠,总算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替凌兄出气。”凌千里摇了摇头,甚是沮丧。萧峰将柔丝网收起,提成一团,还不到一个拳头大小,的确是奇物。阿紫走近身来,伸手道:“还我!”萧峰手掌一挥,作势欲打,阿紫吓得退开几步,不料萧峰只是吓她一吓,顺势便将柔丝网收入了怀中。原来他料想眼前那中年人便是自己对头,阿紫既是他的女儿,这柔丝网乃是一件利器,自是不能还她。阿紫过去拉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抢了我的渔网!他抢了我的渔网!”段正淳见萧峰的行径有些特异,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惩戒阿紫一番,他既有如此武功,自不会贪图小孩子的物事。
  I1 T6 D( H3 D% O% e# d  忽听得巴天石说道:“云兄别来无恙?别人的功夫总是越练越强,云兄怎么越炼越差?下来吧!”说著挥掌向树上一击,喀嚓一声响,一根树枝随掌而落,跟著树枝同时掉下一个人来。这人身形既瘦且高,和那树枝也相差无几。却是“穷凶极恶”云中鹤。他在聚贤庄上被萧峰一掌打得重伤,几乎送了性命,好容易将养好了,功力却已大不如前。当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较量轻功,两人只在伯仲之间,但今日巴天石一听他步履之声,便知他轻功反而不如昔时了。云中鹤一瞥眼见到萧峰,吃了一惊,反身便走,迎向从湖畔小径走来的三人。那三人左边一个蓬头短服,是“凶神恶煞”南海鳄神,右边一个女子怀抱小儿,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居中一个身披青袍,撑看两根黑黑的竹杖,脸如僵尸,正是四恶之首,号称“恶贯满盈”的段延庆。这四恶少到中原,段延庆更是绝不露面,是以萧峰并不相识。但段正淳等均在大理和他会过面,知道叶二娘、岳老三等人虽然厉害,总还对付得了,这段延庆却实在非同小可。他身兼正邪两派之所长,段家的一阳指等武功固然精通,还练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相济,连黄眉僧、保定帝段正明这等高手都敌他不过。段正淳自知不是他的对手。范骅低声道:“主公,这段延庆不怀好意,主公当以社稷为重,请速去请天龙寺的众高僧到来。”
6 J+ t, u4 x8 E; }' M/ ^  原来段延庆的父亲段廉义本是大理国的皇帝,是为上德帝。上德五年,段廉义为奸臣杨义贞所杀,混乱中延庆太子不知所终,帝位辗转传到了段正明手中。不料段延庆此时复出,又来争夺大理的皇位。1 j9 ?& h* c- e$ S- N
  那日在大理万劫谷中段延庆与黄眉僧以内力比试围棋,段延庆于武功、棋力两者俱占优势,却在最后关头因段誉搅局而至失误,铩羽而去。此时来到中原,探知段正淳便在附近,段延庆登时起了杀人之意。他要夺大理国的皇位,而段正淳是皇太弟,乃是继承皇位之人,若先将段正淳除去,正是去了一大障碍,是以一路追寻至小镜湖畔而来,萧笃诚和董思归途中阻拦不果,反而身受重伤,萧笃诚是中了段延庆的摄魂大法,以致心智失常,董思归却是胸口中了一杖,给戳了一个深孔。) e6 m; \; R/ d- q2 L+ d
  司马范骅颇富计谋,眼见段延庆到来,大理君臣面临九死一生的局面,他请段正淳去天龙寺见诸高僧,天龙寺在大理,便是请他即速逃归大理的意思,同时虚张声势,令段延庆以为天龙寺众高僧便在附近,心下有所忌惮。须知段延庆是大理段氏嫡裔,自是深知天龙寺中僧众的厉害。段正淳明知今日情势极是凶险,但大理诸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若是舍众而退,更有何面目以对天下英雄?更何况情人和女儿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丢脸?他微微一笑,说道:“我大理段氏自身之事,却要到大宋境内来了断,嘿嘿,可笑啊可笑。”叶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见到你,你总是跟几个风流俊俏的娘儿们在一起。你艳福不浅哪!”南海鳄神怒道:“这龟儿子享福享够了,待老子剪他一下子!”从身畔抽出鳄嘴剪,便向段正淳冲来。0 {* C5 X' T% ^
  萧峰听叶二娘称那中年人为段正淳,而他直认不辞,果然和自己料想不错,转头向阿朱道:“当真是他!”阿朱颤声道:“你要……从旁夹攻,乘人之危吗?”萧峰心情激动,又是愤怒,又是欢喜,冷冷的道:“父母之仇,师父之仇,义父义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难道还讲究仁义道德、江湖规矩不成?”他这几句说得甚轻,却是满腔怨毒,犹如斩钉截铁一般。- `# p, p9 C2 E2 M
  范骅见南海鳄神冲来,低声道:“华大哥、朱贤弟,夹攻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断越好,先剪除羽翼,大伙儿合力对付正主。”华赫艮和朱丹臣应声而出。两人虽觉以二敌一,有失身份,而且华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鳄神之下,不必要人相助,但听范骅这么一说,各人都觉有理,段延庆实在太过厉害,单打独斗,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众人一拥而上,或者方能自保。当下华赫艮手执钢铲,朱丹臣挥劫铁笔,分从左右向南海鳄神攻了过去。范骅又道:“巴兄弟去打发你的老朋友,我和凌兄弟对付那个女的。”巴天石应声而出,扑向云中鹤,范骅和凌千里也是双双跃前,凌千里的称手兵刃本是一根钓杆,却给阿紫投入了湖中,这时他提起董思归的锄头,大呼抢出。* L9 S4 O8 t0 y* Y1 A
  范骅直取叶二娘,叶二娘嫣然一笑,一见范骅身法,知是劲敌,不敢怠慢,将手中的婴儿往地下一抛,反手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柄又阔又薄的扳刀,却不知她先前藏于何处。凌千里狂呼大叫,却向段延庆扑了过去。范骅大惊,叫道:“凌兄弟,凌兄弟,到这边来!”凌千里似乎并未听见,提起锄头,直向段延庆横扫过去。段延庆微微冷笑,竞不躲闪,左手竹杖向他面门点了过去。高手一出手,果然是大不相同,这一杖轻描淡写,然而时间部位却是拿捏不爽分毫,刚好比凌千里的锄头击到时快了片刻,后发先至,当真凌厉之极。这一杖连消带打,凌千里原是非闪避不可。段延庆只一招间,便已反客为主,哪知凌千里对段延庆这一杖点来,竟如不见,手上加劲,锄头向他腰间疾扫。段延庆吃了一惊,心道:“难道这是个疯子?”他可不肯和凌千里斗个两败俱伤,就算一杖将他当场戳死,自己腰间中锄,势必也是受伤不轻,急忙右杖点地,向上纵跃。2 w5 ]: F1 g+ r, I' y- `' A
  凌千里见段延庆上跃,一锄头便向他小腹上扒去。武林中以锄头为兵器的,原非罕见,但不是“药锄式”的以轻便小巧为主,便是“钉耙式”的由沉猛长大取胜。董思归这把锄头却得一个“拙”字,形状笨重,质朴厚实。使这种兵刃原须从稳健之中见功夫,凌千里的武功以轻灵见长,用这锄头已不顺手,偏生他又蛮打乱砸,每一招都是直取段延庆的要害,于自己生死却是全然的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拼命,万夫莫当。”段延庆武功虽强,遇上了这疯子的拼命打法,却也被迫得连连倒退。众人只见小镜湖畔的草地之上,瞬息之间溅满了点点鲜血。原来段延庆在倒退时接连还招,每一杖都戳在凌千里的身上,一杖到处,便是一洞。但凌千里却似不知疼痛一般,那锄头使得更加急了。段正淳叫道:“凌兄弟退下,我来斗这恶徒!”反手从阮星竹手中接过一柄长剑,抢上去要双斗段延庆。凌千里叫道:“主公退开。”段正淳哪里肯听,一剑便向段延庆刺去。段延庆右杖支地,左杖先格凌千里的锄头,随即乘隙指向段正淳的眉心。段正淳却不像凌千里的蛮打,斜斜的退开一步。凌千里吼声如受伤猛兽,突然间回手一锄,向段正淳打来,段正淳哪想到这个忠心耿耿的凌兄弟突会反噬,一惊之下,急忙向后跃开数步,险险额角上被他锄头碰中。范骅、华赫艮、朱丹臣等都大声叫嚷:“凌兄弟,凌大哥,快下来休息。”凌千里荷荷大叫,又转向段延庆急攻。这时范骅诸人以及叶二娘、南海鳄神等见凌千里行径古怪,各自罢斗,凝目观看段凌二人相斗的情形。朱丹臣叫道:“凌大哥,你下来!”抢上前去拉他,却被他反手一拳,打得鼻青眼肿。
& |1 V* D& T& P  遇到如此的对手,却也非段延庆之所愿,这时他和凌千里已拆了二十余招,在他身上刺了十几个深孔,但凌千里兀自大呼酣斗。段延庆和旁观众人都是心下骇然,均觉此事大异寻常。朱丹臣知道再斗下去,凌千里定然不免,眼泪滚滚而下,又要抢上前去相助,刚跨出一步,忽听得呼的一声响,凌千里将锄头向敌人力掷而出,去势甚劲。段延庆竹杖点出,正好点在锄头柄的腰间,只轻轻一挑,那锄头便向脑后飞出。这是“四两拨千斤”的神技,旁观众人,心底不自禁都喝一声彩。那锄头尚未落地,凌千里已向段延庆扑了过去。段延庆微微冷笑,当胸一杖刺到。段正淳、范骅、华赫艮、朱丹臣四人齐叫:“不好!”同时上前救助。但段延庆这一杖去得好快,噗的一声响,直插入凌千里胸口,自前胸直插后背。他右杖刺过,左杖点地,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凌千里前胸和后背的伤口中鲜血同时狂涌,他还待向段延庆追去,但跨出一步,便知再也无能为力,回转身来,向段正淳道:“主公,凌千里宁死不辱,一生对得住大理段家。”段正淳垂泪道:“凌兄弟,是我养女不淑,得罪了兄弟,正淳惭愧无地。”凌千里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你……你……”说了两个“你”字,突然停语,就此气绝而死。身子却仍是不倒。众人听到他临死时说“宁死不辱”四字,知他和段延庆如此不顾性命的蛮打,乃是受阿紫渔网缚体之辱,早萌此志。原来武林中人均知“强中还有强中手,一山尚有一山高”的道理,武功上输给旁人,原非奇耻大辱,苦练十年,将来未始没有报仇的日子。但凌千里是段氏家臣,这阿紫却是段正淳的女儿,这场耻辱终身无法洗雪,是以甘愿在战阵之中,将性命拼了。朱丹臣放声大哭,董思归和萧笃诚重伤未愈,都欲和段延庆拼命。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这人武功很差,如此白白送了性命,那不是个大傻瓜么?”' H. d+ D. A  L: T1 c; o
  说这几句话的,正是阿紫。段正淳等正在悲伤,忽听得阿紫这些凉薄之言,心下都不禁恼怒。范骅等都向她怒目而视,碍于她是主公之女,却也不好发作。段正淳气往上冲,反手一掌便向她脸上打去。阮星竹举手一格,嗔道:“十几年来弃于他人、生死不知的亲生女儿,今日重逢,你竟忍心打她?”段正淳一直自觉对不起阮星竹,有愧于心,是以向来对她千依百顺,更不愿在下人之前与之争执,这一掌将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急忙缩回,对阿紫怒道:“人家是你害死的,你知不知道?”阿紫小嘴一扁:“人家都叫你‘主公’,那么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杀死一两个奴仆,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宋朝之时,君臣分际甚严,所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凌千里等在大理朝中为臣,自对段氏一家极为敬服。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规矩,范骅、凌千里等虽是臣子,段正明、段正淳等却向来待他们犹如兄弟无异。段正淳自少年时起,即多在中原江湖上行走,凌千里跟著他出生入死,经历过不少风险,岂同寻常的奴仆?阿紫说了这几句话,范骅等听了,心下更不痛快。要知范骅等身为三公,只要不在庙堂之中,便保定帝段正明,称呼上也常带“兄弟”两字,何况段正淳尚未登基为帝,而阿紫又不过是他一个名份不正的私生女儿?
/ [% E% S3 k. |: l# Q9 d/ Z  段正淳既伤凌千里之死,又觉有女如此,愧对诸人,一挺长剑,飘身而出,指著段延庆道:“你要杀我,尽管来取我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义’治国,你多杀无辜,纵然得国,时间也不久长。”萧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说得好听,在这当口,还装伪君子。”段延庆竹杖一点,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说道:“你是要和我单打独斗,不涉旁人,是也不是?”段正淳道:“不错!你不过想杀我一人,再到大理去弑我皇兄,是否能够如愿,要看你的运气。我的部属家人,皆与你我之间的事无关。”他知道段延庆武功实在太强,自己今日多半要毕命于斯,却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阿紫,以及范骅诸人为难。段延庆道:“杀你家人,赦你部属?当年父皇一念之仁,没杀你兄弟二人,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祸。”这“祸”字一出口,一杖便向段正淳额头点到。
: x1 t$ V" X7 j4 \2 K  段正淳曾听兄长正明和黄眉僧详说过段延庆的武功,知他正派功夫全是本门家数,邪派功夫便奇诡极怪,不明来历,心想:“我段正淳堂堂而死,不落他人话柄。”他飘行向左,向凌千里的尸体一拱手,说道:“凌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并肩抗敌。”他转过身来,向范骅道:“范司马,我死之后,和凌兄弟的坟墓并列,更无君臣之分。”段延庆道:“嘿嘿,假仁假义,还在收罗人心,想要旁人给你出死力么?”
$ U! G6 K4 |9 u4 M  段正淳更不言语,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已递了出去,这一招“其利断金”,乃是“段家剑”中的起手招数,段延庆自是深知其中的变化,当下便平平正正的还了一杖。两人一搭上手,使的都是段家祖传的武功,段延庆以杖当剑,存心要以“段家剑”的功夫杀死段正淳。须知他和段正淳为敌,并非有何私怨,乃为争夺大理的皇位,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间,要是他以邪派武功杀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认为他是异端。但如用本门正宗“段家剑”克敌制胜,那便名正言顺,谁也不能有何异言。段氏兄弟争位,和群臣无涉,日后登基为君,那就方便得多了。
* j9 W1 q7 }7 q5 Y9 f1 m0 w  段正淳见他使的全是本门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一剑剑的使得极是稳妥。旁观众人都是行家,见他脚步端重,剑走轻灵,每一招攻守不失法度,无不赞叹。
  z8 x4 C" y% {  段延庆手中所持的那两根墨竹也当真特异,坚如钢铁,和段正淳的长剑相碰,全无损伤。两人使的都是本门正宗的“段家剑”,剑法大开大阖,端疑自重,纵在极轻灵飘逸的剑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气象。萧峰心想:“今日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担心段氏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了得,难得段正淳这贼子有个极强的对手找上门来,到底‘六脉神剑’的威力如何,转眼便可见分晓了。”他细看二人的剑法,只看了十余招,便知二人所使的兵刃均和“段家剑”的剑路不合。那“段家剑”招数古朴,须以六尺长剑劈削挥击而出,方能尽展所长,但段延庆的墨竹固是轻飘飘地似乎全无份量,段正淳的长剑也是太短太轻。眼见两人又斗十余招,段延庆手中的墨竹渐渐沉重起来,使劲时略比先前滞涩,但每次和段正淳的长剑相碰,长剑震回去的辐度却也越来越大。萧峰是使打狗棒的大行家,看得暗暗点头,心道:“真功夫慢慢使出来了,将这极轻飘飘的竹棒,使得犹如一根八十余斤的镔铁禅杖一般,造诣大是非凡。”须知武功高强之人,往往能做到“举重若轻”,使重兵刃犹似无物,但“举轻若重”却又是更进一步的功夫。虽然“若重”,却非“真重”,须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却具轻兵器之灵巧。眼见段延庆使竹杖如运钢杖,而且是越来越重,似无止境,萧峰也看得大是佩服。
: r: U0 `9 o) ?8 V# u6 F6 i. ]  段正淳奋力接招,但觉敌人每一招剑招之至,都如一座小丘压将过来一般,逼得池内息运行不顺。段家武功于内劲一道极是讲究,内息不畅,那便是输招落败的先兆。段正淳心下倒并不惊慌,已将一切置之度外,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将性命送在小镜湖畔,却也不枉了,何况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脉脉的瞧著,便死也做个风流鬼。原来段正淳到处留情,他对阮星竹的爱恋,其实也不是胜过对元配舒白凤和其余女子,只是他不论和哪一个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是为对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于转面后忘得干干净净,那又另作别论了。段延庆杖上内力不绝加重,拆到六十余招后,一路段家剑法堪湛拆完,凝目察看段正淳的神情,见他鼻尖上渗出几粒汗珠,呼吸之声仍是曼长均匀,心想:“听说此人好色,颇多内宠,居然内力仍是如此悠长,倒是不可小觑于他。”这时他杖上内力已是发挥到了极致,一杖击出时陪附著嗤嗤声响,段正淳招架一剑,身子便是一晃,招架第二剑,又是一晃。
$ }: F% E0 [/ l) l  他二人所使的招数都是在十二三岁时便已学得滚瓜烂熟,别说二人都是嫡系的段家子弟,便是范骅、巴天石等人,也是数十年来看得惯了,因此这场比剑,决非比试招数,纯系内力的比拼。范骅等看到这里,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个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涌而上。忽然间一个少女的声音咯咯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号称英雄豪杰,可是这等一涌而上,盼望倚多为胜,那不是变成无耻小人么?”众人都是一愕,见这几句明明是出于阿紫之口,各人均是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危难的乃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又非不知,却如何会出言讥嘲?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什么?你爹爹是大理国镇南王,和他动手的乃是段家叛逆。这些朋友都是大理国的臣子,除暴讨逆是应有之责,怎么是倚多为胜了?”她水性精熟,武功却是平平,眼见情郎迭遇凶险,如何不急,跟著叫道:“大家并肩上啊,对付凶徒叛逆,讲什么江湖规矩?”阿紫笑道:“妈妈你的话太也好笑,我爹爹若是个英雄好汉,我便认他。他倘是个无耻之徒,我认这种爹爹作甚?”这几句清清脆脆,传进了每个人的耳里。范骅和巴天石、华赫艮等面面面相觑,都觉上前相助固是不妥,不出手却也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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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3 z# O/ C% T( F, k& D) X: D第五十九章  血海深仇/ Y% `7 f: u; W& Y, K
  段正淳为人虽然风流,对于“英雄好汉”这四个字的声名却甚是爱惜。他常自己解嘲,说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就算过不了美人关,总还是个英雄,岂不见楚霸王有虞姫,汉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则天。但卑鄙怯懦之事,那是决不屑为。他于剧斗之际,听得阿紫的说话,当即大声说道:“生死胜败,又有什么了不起?不论是谁上来相助,都是和我段正淳过不去。”他开口说话,内力自是较损,但段延庆非但不乘机进逼,反而退开一步,双杖拄地,等他说好了再斗。范骅等心下暗惊,瞧这情势,段延庆固然是风流闲雅,决不乘机占人便宜,但显然也是有恃无恐,无须占此便宜。
5 Z8 B" r# @1 V) j4 u! k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进招吧!”左袖一拂,长剑借著袖风递出。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的剑法何等凌厉,他真要收抬这个僵尸,那是绰绰有余。只不过他是王爷身份,其实尽可交给部属,用不著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就怕妈妈嘴硬骨头酥,口里说得威风十足,心中却是害怕得要命。”这几句话,正是说中了她母亲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心道:“这小丫头当真是不识好歹,说话没轻没重。”只见段正淳长剑连进三招,段延庆杖上内力再盛,一一将他逼了回去。段正淳第四剑“金马腾空”横飞而出,段延庆左手竹杖一招“碧鸡报晓”,点了过去。杖剑相交,霎时间黏在一起,难以分离。段延庆内力连催,要将对手的长剑震开,哪知竟然无法如愿,他喉间咕咕作响,猛地里右杖在地卞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左手竹杖的杖头仍是黏在段正淳的剑尖之上。这一个双足站地,如渊停岳峙,纹丝不动;那一个全身临空,如柳技随风,飘荡无定。旁观众人都是“哦”的一声,知道两人已是比拼内力的要紧关头。段正淳站在地下,双足能够借力,原是占了些便宜,但段延庆居高临下,全身重量都压在对方的长剑之上。过得片刻,只见长剑渐渐弯曲,慢慢成为弧形,那本质柔软的竹杖反而仍旧其直如夭,这么一来,两人的内力显然已分高下。萧峰见段正淳手中长剑越来越弯曲,再弯得一些,只怕啪的一声,便要断为两截,心想:“到此时为止,两人都未使出最高深的‘六脉神剑’功夫来。难道段正淳自知在六脉神剑上的功夫不如对方,反而藏拙不露么?瞧他运使内力的神气,似乎潜力渐尽,并不是尚有看家本领未使的模样。”殊不知大理段氏诸高手中,段正淳只是个二流角色。他儿子段誉会使“六脉神剑”,他自己可连一脉神剑也不会,别说六脉了。
1 J  c: {; p/ {: L9 H9 `  d  段正淳眼见手中长剑弯得将成圆圈,随时都会折断,深深吸一口气,右指点了出去,正是一阳指上的造诣,颇不及乃兄段正明,指力难以及到三尺之外。他和段延庆杖剑相交,两件兵刃加起来长及八尺,这一阳指自是伤不到对手,是以这一指点出,并非指向段延庆,却是射向他的竹杖。萧峰眉头一皱,心道:“此人竟似不会六脉神剑,比之我那个姓段的义弟,犹有不如。这一指不过是极高明的点穴功夫而已,那又有什么稀奇?”但见他手指处,段延庆的竹杖一晃,段正淳的长剑便伸直了几分。他连点三指,手中长剑伸展了三次,渐有回复原状之势。那阿紫却又说起话来,她说道:“妈妈,爹爹又使手指又用长剑,不过跟人家的一根竹杖打成平手。倘若对方另外那根竹杖又攻了过来,难道爹爹能有三只手来对付吗?”阮星竹已瞧得忧心忡忡,偏偏这女儿在旁说的,尽是些不中听的言语,她还未答,只见段延庆右手竹杖一起,嗤的一声,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点了过来。8 w$ q$ c* U8 |* f/ ?
  段延庆这一杖点来,使的手法和内劲,都和一阳指一般无异,只不过以杖代指,取长及远而已。段正淳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杖力相交,登觉手臂上一阵酸麻,他缩回手指,准备调运内劲,第二指跟著点出,哪知眼前黑杖闪动,段延庆第二杖又点了过来。段正淳吃了一惊:“他调运内息如此快法,直如意到即至,这—阳指上的造诣,可比我更强得多了。”当即一指还出,只是他慢了一步,身子便晃了一晃。段延庆见和他比拼已久,深恐夜长梦多,若是他群臣部属一拥而上,终究是多费手脚,当下运杖如风,顷刻间连点九杖。段正淳奋力抵挡,到第九杖上,真气不继,噗的一声轻响,墨竹杖头插入他的左肩肩头。他身子一晃,啪的一声响,右手中的长剑跟著折断。段延庆喉间发出一声稀奇古怪的声音,右手竹杖快如闪电般直点段正淳的脑门。这一杖他是决意立取段正淳性命,手下是使了全部劲力,竹杖出去时响声大作。眼见段正淳立时要死于非命,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纵出,分攻段延庆的身侧,这大理三公都是武学高手,眼见情势凶险非常,要救段正淳已是万万不及,均是使那“围魏救赵”的法子,直攻段延庆的三处要害。殊不知段延庆早料到大理群臣定会一拥而上,左手竹杖看似呆滞不动,其实早已运足内劲,护住了周身各处要害。当范、华、巴三人的兵刃攻上之时,段延庆毫不退避,左手竹杖一横,封住了三股兵刃的来路,右手竹杖仍是直取段正淳的脑门。阮星竹“啊”的一声尖叫,疾冲过来,眼见情郎要死于非命,她也是不想活了。
5 u5 J. s+ z: I. f  段延庆这一杖离段正淳脑门“百会穴”不到三寸,蓦地里段正淳的身子向旁边飞了出去,他这一杖竟然点了个空。这时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给段延庆的竹杖逼了回来。巴天石行动敏捷,反手一拿,抓住了阮星竹的手腕,以免她平白无端的在段延庆手中送命。各人的目光齐向段正淳望去。段延庆这一杖没点中对方,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定神一看,却是一条大汉伸手抓住了段正淳的后颈,在这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硬生生将他扯了开去。这手神功真是匪夷所思,段延庆武功虽强,自忖也是难以办到。他脸上肌肉僵硬,虽然惊诧非小,仍是不动声色,只是鼻孔中哼了一声。出手相助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萧峰了。当二段激斗之际,他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观战,陡见段正淳将为对方所钉,段延庆这一杖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深仇便再也无法得报。这些日子来,他不知已许下了多少愿,立下了多少誓,不论如何都是非报此仇不可,眼见仇人便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的手里?是以纵身上前,将段正淳拉开。段延庆心思极为机敏,不等萧峰放下段正淳,双手竹杖便如狂风暴雨般递出,一杖又一杖,尽是点向段正淳的要害。他是决意除去这个挡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碍,至于如何对付萧峰,那是下一步的事了。
- ], l  k2 D/ O. @& @  萧峰提著段正淳左一闪、右一躲,在杖影的夹缝中一一避过,段延庆连使二十七杖始终没带到段正淳的一点衣角,他心下骇然,自知不是萧峰的对手,一声怪啸,陡然间飘开数丈,问道:“阁下是谁?何以前来搅局?”萧峰尚未回答,云中鹤道:“老大,他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你的好徒弟追魂杖谭青,便是死在这恶徒的手下。”云中鹤此言一出,不但段延庆心头一震,连大理群豪也耸然动容,乔峰之名响遍天下,“北乔峰、南慕容”,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他向段正淳通名时自称萧峰,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乔峰。此时云中鹤一说此话,人人均道;“原来是他,侠义武勇,当真是名不虚传。”段延庆早听云中鹅详细说过,自己的得意徒儿谭青如何在聚贤庄上害人不成,反被乔峰所杀的经过,这时听说眼前这汉子便是杀徒之人,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疑惧。伸出竹杖,在地下青石板上写著:“阁下和我有何仇怨?既杀吾徒,又来搅我大事?”这十八个字写得每一笔深入石里,但听得嗤嗤嗤响声不绝,竟如是在沙中写字一般。原来他的腹语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人心魄,乱人神智,乃是一项极厉害的邪术。只是这种邪术纯以心力克制对方,若是敌人的内力修为胜过自己,那便反受其害了。他既知谭青的死法,又见萧峰相救段正淳的身手,却也不敢贸然以腹语术和他说话。萧峰见他写完,一言不发,走上前去伸脚在地下擦了几擦,登时将石板上这十八个字都擦得干干净净。一个以竹杖在石板上写字已是极难,另一个一伸足便即擦去字迹,这足上的功夫比之杖头内力聚于一点,更是艰难得多。两人一个写、一个擦,竟将一片青石板铺成的湖畔小径,当作是沙滩一般。段延庆见他擦去这些字迹,知他一来是显一显身手,二来是表示和自己无怨无仇,过去无意酿成的过节如能放过不究,那便两家罢休。段延庆为人极是机警,自忖不是萧峰的对手,还是及早抽身,免吃眼前的亏为妙,当下右手竹杖从上而下的划了下来,跟著又是向上一挑,表示“一笔勾销”之意,左手一杖一点,身子已跃出数丈之外。$ h- y+ _; r; J1 Y- C6 |1 v
  南海鳄神圆睁怪眼,向萧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满心的不服气,骂道:“他*的,这狗杂种有什么了不起……”一言未毕,突然间身子腾空而起,飞向湖心,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落入了小镜湖中。原来萧峰最恼恨旁人骂他“杂种”,左手仍是提著段正淳,抢过去右手便将南海鳄神摔入了湖中。这一下出手迅捷无比,南海鳄神竟是半招也没抵抗。他久居南海,自称“鳄神”,水性自是极精,双足在湖底一蹬,跳出湖面,叫道:“你怎么搞的?”说了这句话,身子又落入了湖中。他再在湖底一蹬,又是全身飞出水面,叫道:“你暗算老子!”这句话说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跃上时叫道:“老子不能和你甘休!”他性子暴燥之极,竟是等不及爬上岸之后再骂萧峰,跳起来骂一句,又跌了下去。阿紫道:“你们瞧,这人在水中钻上钻下,不是做只大乌龟么?”刚好南海鳄神在这时跃出水面,骂道:“你才是一只小乌龟。”阿紫手一扬,嗤的一声响,射了他一枚飞锥,南海鳄神钻入湖底,游到岸边,湿淋淋的爬了起来,他竟是毫不畏惧,愣头愣脑的走到萧峰身前,侧了头向也瞪眼,说道:“你将我摔下湖去,用的是什么手法?老子这功夫倒是不会。”叶二娘道:“老三快走,别在这儿出丑啦。”南海鳄神怒道:“我给人家丢入湖中,连人家用什么手法都不知道,岂不是奇耻大辱?自然要问个明白。”阿紫道:“好吧,我跟你说了。他这功夫叫做‘捉龟功’。”南海鳄神叫道:“嗯,原来叫‘捉龟功’,我知道了这功夫的名字,求人教得会了,自己下苦功练练,以后便不再吃这个亏。”说著快步而去,这时叶二娘和云中鹤早已走得远了。
  t3 k3 F  A4 |* S9 V( y4 w0 }  萧峰将段正淳放在地下,阮星竹万福道谢,说道:“乔帮主,你先前救我女儿,这会儿又救了他……他……我真不知道该当如何谢你才好。”范骅、朱丹臣等也都过来相谢。萧峰森然道:“萧峰救他,全出于一片自私之心,各位不用谢我。段先生,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回答。当年你曾在雁门关外,做过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是也不是?”段正淳满脸通红,随即脸上一片惨白,低头道:“不错,段某为此事耿耿于心,甚是不安。大错铸成,难以挽回。”
7 @6 X" I, u8 f  萧峰自在信阳听马夫人说出段正淳的名字后,日夕所思,便在找到他而凌迟处死,决意教他吃足零碎苦头之后,这才取他性命。但在小镜湖畔见他待友仁义,对敌豪迈,不像是个做坏事的卑鄙小人,不由得心下起疑,寻思:“他在雁门关外杀我父母,乃是出于误会,此种错误人人能犯,但他杀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我恩师玄苦师父,那便是绝不可恕的恶行,难道这中间另有别情吗?”他是个极为精细之人,行事绝不莽撞,当下又举引雁门关外之事,问他一遍,要他亲口答复,再定了断。待见段正淳脸上深带愧色,又说大错已经铸成,难以挽回,心中耿耿不安,这才知千真万确,脸上登如罩了一层严霜,鼻中哼了一声。阮星竹忽道:“你……你怎么也知道此事?”萧峰向她瞧去,只见她满脸通红,神色极是忸怩,森然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其为。”转过头来,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在那座青石桥上相候,有事和阁下一谈。”段正淳道:“准时必到。大恩不言谢,只是远来辛苦,何不到那边竹屋中喝上几杯?”萧峰道:“阁下看来伤势如何?是否须将养几日?”他对饮酒的邀请,竟如听而不闻。段正淳微觉奇怪,道:“多谢乔兄关怀,这点轻伤也无大碍。”萧峰点头道:“这就好了。阿朱,咱们去吧。”他走出两步,回头又向段正淳道:“你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带来了。”段正淳只觉得这人行事古怪,但他于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凭尊兄吩咐。”萧峰挽了阿朱之手,头也不回的径自去了。原来他见范骅、华赫艮等人都是赤胆忠心的好汉,若是和段正淳同赴青石桥之会,势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4 @' ~& B8 c+ v" _( {! n% W6 B
  他和阿朱寻到一家农家,买些米来煮了顿饭,又买了两只鸡熬了汤,饱餐了一顿,只是有饭无酒,不免有些扫兴。萧峰见阿朱似乎满怀心事,一直不开口说话,问道:“我寻到了大仇人,你该当为我高兴才是。”阿朱微微一笑,说:“是啊,我原该高兴。”萧峰见她笑得很勉强,说道:“今晚杀了此人之后,咱们即行北上,到雁门关外放牛牧羊,再也不踏进关内一步了,唉,阿朱,我在见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杀他全家,要杀得他一家鸡犬不留。但见此人风度翩翩,不若料想中那么卑鄙无耻,心想一人作事一人当,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阿朱道:“你一念之仁,多积阴德,必有后福。”萧峰纵声长笑,道:“我这双手下不知已杀了多少人,还有什么阴德后福?”
, ~7 z' z" B$ W6 u9 r  他见阿朱秀眉双蹙,又问:“阿朱,你为什么不高兴?你不喜欢我再杀人么?”阿朱道:“不是不高兴,不知怎样,我肚痛得紧。”萧峰伸手搭了搭她的脉搏,果觉她心跳时缓时速,脉象浮燥,柔声道:“路上辛苦,只怕是受了风寒。我叫这老妈妈煎一碗姜汤给你喝。”姜汤还没煎好,阿朱身子不住发抖,道:“我冷,我冷。”萧峰甚是怜惜,除下身上外袍,披在她的身上。阿朱道:“大哥,你今晚得报大仇,了却一件心事,我本该陪你去的。只盼待会身子好些。”萧峰道:“不!不!你在这儿歇歇,睡了一觉醒来,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级来啦。”阿朱叹了口气,道:“我好为难,大哥,我是没有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著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开……你……你一个人这么寂寞孤单,我对你不起。”萧峰听她说来柔情如水,心下感动,握住她手,说道:“咱们只分开这一会儿,又打什么要紧?阿朱,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样报答才是。”阿朱道:“不是分开一会儿,我觉得很久很久。大哥,我离开了你,你会孤零零的,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带我到雁门关外。段正淳的怨仇,再过一年来报不成么?让我先陪你一年。”
! e' V( _+ E# [+ }, d# n# I  萧峰轻轻抚著她头上的柔发,说道:“好容易撞见了他,今晚报了此仇,咱们再也不到中原来了。若是过得一年再来,那便要到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你大哥一人未必能胜。非是我不听你的话,这中间实有许多为难处。”阿朱点了点头,低声道:“不错,我不该请你过一年再到大理去找他报仇。你孤身深入虎穴,万万不可。”萧峰哈哈一笑,举起饭碗来空喝一口,他惯于大碗大碗的喝酒,此刻碗中空无所有,但仍是这么怍个模样,也是好的,说道:“若是我萧峰一人,大理段家这龙潭虎穴那也闯了,生死危难浑不放在心上。但现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辈子,萧峰的性命就宝贵得很啦。”阿朱伏在他的怀里,背心微微起伏,萧峰心中一片温暖,心道:“得妻如此,这一生复有何憾?”霎时之间,不由得神驰漠北、心飞关外,想起一月之后,自己和阿朱在大草原中并骑驰马、放牧牛羊,再也不必提防敌人侵害,从此无忧无虑,何等逍遥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贤庄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之恩未曾得报,心中不免耿耿,然这等大英雄自是施恩不望报,只好欠他这番恩情了。
' z' d/ t3 |! R) i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阿朱伏在他怀中,已然沉沉睡熟,萧峰拿出三钱银子,给了那家农家,请他腾了一间空房出来,抱著阿朱,放在床上,给她盖上了被,放了帐子,自己在那农家堂上闭目养神,小睡了一个时辰,开门出来,只见新月已斜挂树顶,西北角上半天乌云渐渐聚集,看来这一晚怕会有大雷大雨。萧峰披上长袍,向青石桥走去,行出五里许,到了河边,只见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月亮旁都已聚满了黑云,偶尔黑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照得四野一片明亮。但闪电过去,反而更显得黑沉沉地。远处坟地中磷火抖动,在草间滚来滚去。萧峰越走快速,不多时已到了青石桥头。他瞧一瞧北斗方位,见时刻尚早,不过是二更时分,心下暗笑:“为了要报大仇,我竟是这么的沉不住气,居然早到了一个更次。”其实他一生中与人约会以性命相拼,也不知有过多少次,对方武功声势比之段正淳更强的,也著实不少,今晚却异乎寻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无前、决一死战的豪气。萧峰立在桥边,眼看河水在桥洞中缓缓流过,心道:“是了,以往我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今晚我心中却多了一个阿朱。嘿,这真叫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几分柔情,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著我站在这里,那可有多好。”他知道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己差得太远,今晚的拼斗胜负倒是不须挂怀,眼见约会的时到未至,便坐在桥边树下凝神吐纳,渐渐的灵台中一片空明,更无杂念。蓦地里电光一闪,轰隆隆一声大响,一个霹雳从云堆里打了下来。萧峰睁开眼来,心道:“转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便在此时,见通向小镜湖的路上一人缓步走来,宽袍缓带,正是段正淳。他走到萧峰面前,深深一揖,道:“乔帮主见召,不如有何见教?”
& K( B  G3 s- H: e( B/ u6 i  萧峰略微侧头,斜睨著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烧将上来,说道:“段先生,我约你来此的用意,难道你竟然不知么?”段正淳叹了口气,道:“你是为了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我误听奸人之言,受人挑弄,伤了令尊令堂的性命,实是大错。”萧峰道:“你何以又去害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死我恩师玄苦大师?”段正淳缓缓摇头,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岂知越陷越深,终于难以自拔。”萧峰道:“嘿,你倒是条爽直汉子。你自己了断,还是须得由我动手?”
" C' E/ v  z* s7 [- R6 D9 \! r  段正淳道:“若非乔帮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间便已命丧小镜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阁下之赐,乔帮主要取在下性命,尽管出手便是。”这时轰隆隆一声雷响,黄豆大的雨点忽喇喇的洒将下来。萧峰听段正淳说得豪迈,不由得心中一动,他素来喜爱结交英雄好汉,自从一见段正淳,见他英姿飒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寻常过节,便算是对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几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岂能就此放过。他举起一掌,说道:“为人子弟,父母师长的大仇不能不报。你杀我父亲母亲、义父义母、受业恩师,一共五人,我便击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后,是死是活,前仇一笔勾销。”段正淳苦笑道:“一条性命只换一掌,段某遭报未免太轻,深感盛情。”萧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绝,只怕萧某这降龙十八掌你一掌也经受不起。”说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声击了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亢龙有悔”。电光一闪,半空中又是轰隆隆一个霹露打了下来,雷助掌势,萧峰这一掌击出,直具天地风雷之威,砰的一声,正击在段正淳胸口,但见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啪的一声撞在青石桥栏干上,软软的垂著,一动也不动了。" E4 l. U  ]4 T; I0 j: z
  萧峰一怔:“怎地他不举掌相迎,又是如此不济?”纵身上前,抓住他的后领,提了起来,心中一惊,耳中轰隆隆雷声不绝,大雨泼在他脸上身上,竟无半点知觉,只想:“怎地他变得这么轻了?”这天午间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时,将他身手提起,为时颇久。武功高强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时察觉,但这时萧峰只觉段正淳的身重斗然间轻了数十斤,心中蓦地生出一阵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9 P+ ~; ~6 q) a& ~% D# Z" [( m  便在此时,闪电又是一亮,萧峰伸手到段正淳脸上一抓,著手是一堆散泥,一揉之下,应手而落,电光闪闪之中,萧峰看得清楚,失声叫道:“阿朱,阿朱,原来是你!”只觉自己四肢百骸再无半点力气,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抱著阿朱的双腿。他自己知道,适才这一掌“亢龙有悔”用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的英雄好汉若不出掌相迎,也是禁受不起,何况是这个娇怯怯的小阿朱?这一掌当然打得她肋骨尽断,五脏震碎,便是薛神医在旁即行施救,只怕也是难以抢回她的性命了。阿朱的身子倚在桥栏杆上,慢慢松了下来,跌在萧峰身上,她低声道:“大哥,是我对你不起,你恨我吗?”萧峰大声道:“我不恨你,我恼我自己,恨我自己。”说著举起手来,啪啪啪的连击自己脑袋。阿朱的左手动了一动,想阻止他不要自击,但提不起手臂,说道:“大哥,你答应我,永远永远,不可损伤自己。”萧峰大叫:“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阿朱低声道:“大哥,你解开我的衣服,看一著我的左肩。”萧峰和她关山万里,同行同宿,始终以礼自持,这时听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我左肩,那就明白了。”# V) T( J2 U( p1 k/ W
  萧峰眼中含泪,听阿朱说话时神智不乱,心中存了万一之念,当下以左掌抵在她的背心,略运真气,源源输入她的体内,盼能挽救大错,右手慢慢解开她的衣杉,露山她的左臂左肩。天上长长的一道闪电拉过,萧峰眼前一亮,只见她肩头肤光胜雪,却刺著一个殷红炽血的红字:“段”。箫峰又是惊奇,又是伤心,不敢多看,忙将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头,将她轻轻楼在怀里,问:“你肩上有个‘段’字,那是什么意思?”阿朱道:“我爹爹妈妈将我送给旁人之时,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他日相认。”
4 G5 P4 \. ^/ T  萧峰颤声道:“这‘段’字,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间,他们在那个阿紫姑娘的肩头发见了一个记认,就知道是他们的女儿。你……你……看到那个记认吗?”萧峰道:“我没有,我不便看。”阿朱道:“她……她肩上刺著的,正是一个红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一样。”萧峰登时大悟,道:“你……你也是他们的女儿?”' [9 W+ l+ L! f- G$ Y
  阿朱道:“本来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上的字才知。她还有一个金锁片,跟我那个锁片,也是一样的,上面也铸著十个字:‘阿诗满十岁,越来越顽皮。’阿诗,阿诗,我从前以为是我自己的名字,却原来是我妈妈的名字,我妈妈便是竹林小屋中的那个阮……阮星竹。这个锁片,是我外公在我妈妈小时候给她铸的,她生了我姊妹俩,给我们一个人一个,带在颈上。”) W3 h; o4 u* O1 ?+ k# s8 a
  萧峰道:“阿朱,我明白了十之八七啦,你受伤不轻,我抱你去躲雨,慢慢设法给你医治,这些事情,慢慢再说不迟。”阿朱道:“不!不!我得跟你说个清楚,再迟得一会,会来不及了,大哥,你得听我说完。”萧峰不忍违逆她的意思,只得道:“好,我听你说完,可是你别太费精神。”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什么事情都就著我,这么宠我,如何得了?”萧峰道:“以后我更要宠你一百倍、一千倍。”
6 J* I% R/ {/ s) o" ?- h  阿朱道:“够了,够了。我不喜欢你待我太好。我无法无天起来,就没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他们的竹屋后面,偷听爹爹、妈妈和阿紫妹妹说话。原来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我妈妈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后来我爹爹要回大理去了,我妈妈不放他走,两人大吵了一场,我妈妈还打了他—顿,爹爹没还手。后来……后来……没法子,只好分别。我外公家教很严,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杀了我妈妈的。我妈妈不敢把我姊妹带回家去,只好送了给人家,但盼望日后能够相认,在我姊妹肩头都刺了一个‘段’字。收养我的人只知道我妈妈姓阮,又因为我带的金锁片上有个‘诗”字,就叫我作‘阮诗’。其实,其实,我是姓段……”
! m, T2 X1 a( D0 G8 y  I9 }2 [$ N; d  h  萧峰心中更增怜惜,低声道:“你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阿朱道:“妈妈将我送给人家的时候,我还只一岁多一点,我当然不认得爹爹,连妈妈见了面也不认识。大哥,你也是这样。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听人家说你的身世,我心里很难过,实在因为,咱们俩都是一样的苦命孩子。”
8 x; w) e5 p! ?  L  这时电光不住闪动,霹雳一个接著一个,突然之间,河边一株大树给闪电打中,喀喇喇的侧将下来。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没注意,虽处天地巨变之际,也如浑然不觉。阿朱又道:“害死你爹爹妈妈的人是我爹爹,唉,老天爷的安排真是待咱们太苦,而且,而且……从马夫人口中套问出我爹爹名字来的,便是我自己。倘若不是乔装了白世镜去骗她,她也决不肯说了我爹爹的名字出来。人家说,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来不相信,可是,你说,能不能相信呢?”
: [' W# i2 ~7 Y8 V0 g8 E  萧峰抬起头来,只见满天黑云早将月亮遮得一丝光亮也没了,一条闪电过去,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爷忽然开了眼一般。萧峰颓然低头,心中一片茫然,问道:“你知道段正淳当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错么?”' y5 D4 M. n# @* l& k: |# J6 ?4 R
  阿朱道:“不会错的。我听到我爹爹妈妈抱住了我妹妹痛哭,述说遣弃我姊妹二人的经过。我爹娘都说,此生此世,说什么也要将我寻了回来。他们哪里猜得到,他们亲生的女儿便伏在窗外。大哥,适才我假说生病,却乔装改份了你的模样,去对我爹爹说道,今晚青石桥之约作罢,有什么过节,一笔勾销,再装成我爹爹的模样,来和你相会……好让你……好让你……”说到这里,已是气若游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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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20:03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
( ^' @$ d. T( ?* e( C( ^% r第六十章  种种疑团
! Q  A2 ?: d3 I6 A% r: F  C  萧峰掌心中加运内劲,使阿朱不致脱力,垂泪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他说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这句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心爱之人的父亲,那便该当如何。阿朱道:“我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也想陪你一辈子,可是那怎么能够?我能求你不报这五位亲人的大仇么?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能答允吗?”她声音越说越低,雷声仍是轰轰不绝,但在萧峰听来,阿朱的每一句话,都比震天响雷更是惊心动魄。萧峰揪著自己头发,说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来赴这约会!或者你爹爹是英摊好汉,不肯失约,你可以乔装了我的模样,和你爹爹另订约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一个遥远的日子里再行相会。你何必,何必这样自苦?”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个人失手害死了别人,可以全非出于本心。你当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无意之中铸成的大错。”萧峰低头看著她的眼睛,天空乌云偶尔移开,露出了几颗星星。只见她眼色中柔情无限。
4 R5 y) W" O9 p/ T' u: o1 ]) Q  萧峰心中一动,蓦地里觉察到阿朱对自己的深情无限,实出于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颤声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单单是为了救你父亲,也不只是要我知道那是无心铸成的大错,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双手抱著她身子,站起身来。一条条雨丝击打在他头上、脸上。阿朱脸上露出笑容,见萧峰终于体会到了自己的深意,却也不自禁的欢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尽头,虽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隐藏心底的用意,但他终于知道了……萧峰道:“你是为了我,阿朱,你说是不是?”阿朱低声道:“是的。”萧峰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脉神剑,你打死了他们镇南王,他们岂肯干休?大哥……”萧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热泪盈眶。泪水跟著便直洒了下来。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应么?”萧峰道:“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应你。”阿朱道:“我只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妹子,咱俩自幼儿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担心她走入了歧途。”萧峰强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找了她来跟你团聚。她的精灵古怪,只怕还及不上你,你自己管教她好了。”阿朱轻轻的道:“等我大好了……等我大好……大哥,我和你到雁门关外放牛牧羊,你说,我妹子也肯去么?”萧峰道:“她自然会去的,亲姊姊姊夫邀她,还不去吗?”
' R0 I) u" n+ w" V- X  忽然间忽喇一声响,青石桥桥洞底下的河水中钻出一个人来,叫道:“羞也不羞?什么亲姊姊、亲姊夫了?我偏不去。”这人身形娇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萧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后,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可觉察到桥底中伏得有人,但一来雷声隆隆,暴雨大作,二来他心神大乱,直到阿紫自行现身,这才发觉,不由得微微一惊,叫道:“阿紫,阿紫,你快来瞧瞧你姊姊。”" G3 V# w" h/ T) c/ U; Z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在桥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个热闹,哪知道你打的竟是我姊姊。两个人唠唠叨叨的,情话儿说个不完,我才不爱听呢。你们谈情说爱那也罢了,怎么拉扯到了我的身上?”一面说,一面走近身去。阿朱道:“好妹妹,以后,萧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阿紫咯咯一笑,说道:“这个粗鲁难看的蛮子,我才不理他呢。”萧峰正想抱了阿朱找个地方去躲雨,蓦地里觉得阿朱的身子一颤,脑袋垂了下来,一头秀发披在他的肩上,一动也不动了,萧峰大惊,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的脉搏,已是停止了跳动。) K+ z: o3 N: T6 H
  萧峰这一惊之下,一颗心几乎也停止了跳动,伸手再探她的鼻息,也已没了呼吸。他大叫:“阿朱!阿朱!”但任凭他再叫千声万声,阿朱是再也不能答应他了。
3 W# p# g' g' Q: c( Q  阿紫见阿朱气绝而死,也是大吃一惊,不再嬉皮笑脸,怒道:“你打死了我姊姊,你……你打死我姊姊!”萧峰道:“不错,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该当为你姊姊报仇,快,快杀了我吧!”他双手下垂,放低阿朱的身体,挺出胸膛,叫道:“你快杀了我。”他真盼阿紫抽出刀来,插入自己的胸膛,那就一了百了,解脱了自己无穷无尽的痛苦。阿紫见他脸上肌肉痉孪,神情可怖,不由得心中十分害怕,倒退了两步,叫道:“你……你……别杀我。”萧峰跟著走上两步,伸手至胸,嗤的一声响,撕破了胸口衣衫,露出肌肤,说道:“你有毒针、毒刺、毒锥……快快刺死了我。”阿紫在闪电一亮之际,见到他胸口所刺的那个青郁郁的狼头,张牙露齿,形貌凶恶,不由得更是害怕,突然大叫一声,转身飞奔而去。萧峰呆立在石桥之上,伤心无比,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的一声,拍在石拦干上,只击得石层纷飞。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声巨响,一片石栏杆扑通掉入了河中。萧峰自己的心似乎也随著那栏杆掉入了河里,要想号哭,却是哭不出来。一条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脸。那深情、关切之意,仍是留在她的眉梢嘴角,萧峰大叫一声:“阿朱!”抱著她的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V; O* m! M: {# P" }: h
  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萧峰一会儿奔上山峰,一会见又奔入了山谷,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脑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雷声渐止,大雨却仍是下个不停。东方现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萧峰已狂奔了两个多时辰,但他丝毫不知疲倦,只是想尽量的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远的陪著阿朱。农田中有穿了蓑农、负了锄头的农人出来,见到萧峰的神情,都是现出讶异之色。他漫无目标的乱走,不知不觉间,忽然又回到了那青石桥上。他喃喃说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杀了我,给他女儿报仇。”当下迈开大步,向小镜湖畔奔去。不多时,便到湖畔,萧峰大叫:“段正淳,我杀了你女儿,你来杀我啊,我决不还手,你快出来,来杀我。”他横抱阿朱,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无声,无人出来。萧峰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一脚踢开板门,踏步进屋,叫道:“段正淳,你来杀我!”只见屋中空荡荡地,一个人也没有。他在厢房,后院各处寻了一遍,不但没见段正淳和他的那些部属,连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屋中用具陈设一如其旧,倒似是各人匆匆离去,急促间什么东西也不及携带。萧峰心道:“是了,阿紫带来了讯息,只道我还要杀她父亲报仇。段正淳就算不肯逃走,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属,也必带他远走高飞。嘿嘿,我不是来杀你。是要你杀我,要你杀我。”又大叫了几声:“段正淳,段正淳!”声音远远的传送出去,但听到疾风动竹,簌簌声响,却无半点人声。
! q+ H: W& Q. f/ n. y3 _$ ?  小镜湖畔,方竹林中寂无一人,萧峰却似觉得天地间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自从阿朱断气之后,他从没有片刻放下她的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气内力输入她的体内,只盼天可怜见,又像上次她受了少林方丈一掌那样,重伤不死。但上一次是萧峰受了少林方丈的掌力,阿朱只不过受到一些波及震荡,这一次萧峰这一掌“亢龙有悔”,却是结结实实的打正在她的胸口,如何还能活命?再过一刻,萧峰便增一分沮丧。7 O+ L8 M* R  g6 _
  他抱著阿朱,呆呆的坐在堂前,从早晨坐到午间,从午间又坐到了傍晚。这时早已雨过天青,淡淡斜阳照在他和阿朱的身上。
2 Q' y! V* Q1 }  萧峰当在聚贤庄上受中原群雄围攻之时,虽然众叛亲离,情势险恶之极,他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气沮,这时自己亲手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越来越觉寂寞孤单,只觉活在世上,太也没有乐趣。“阿朱代她父亲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报仇。我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丐帮的大业,年青时的雄心壮志,都已不值得我的关怀。”他走到后院,见墙角边放著一柄花锄,心想:“我便永远在这里陪著阿朱吧?”他左手仍是抱著阿朱的身子,右手提起花锄,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个坑,又掘了一个坑。两个土坑并列在一起。他心想:“她父母回来,不知究竟,说不定要开坟看过端的究竟。须得在墓前竖上块牌子才是。”他伸手折断了一段方竹,剖而为二。回到厨房之中,用厨刀削平了,走到西首的厢房。这厢房的桌上放著纸墨笔砚,靠墙放著一个书架,想是阮星竹闲来起坐观书之所。萧峰研了墨,提起笔来,在一块竹片上写道:“契丹莽夫萧峰之墓。”拿起另一块竹片,待要落笔书写,心下沉吟:“我写什么?‘萧门段夫人之墓’么?她虽和我有夫妇之约,却未成婚,至死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称她为‘夫人’,不亵渎她么?”心下一时难决,抬起头来思量一会,目光所到之处,只见壁间悬著一张条幅,写得有好几行字,萧峰顺著读了下去,见那条幅上写著一阙词道:
3 ]- b% E* K8 Q& ^  漆点填眶,凤梢侵鬓,天然俊生。
/ D  W  R! }2 B; \2 n9 I' l  记隔花瞥见,疏星炯炯;倚栏疑注,止水盈盈。& ^+ z" X0 t$ ~8 B$ h5 E
  端正窥帘,梦腾并枕,睥睨檀郎长是青。6 f6 F4 D5 q+ J% I+ F: z" ^
  端相久,待嫣然一笑,密意将成。( D/ W7 p# F: ?0 J7 y% t1 S# p7 s' `
  困酣曾被莺惊,强临镜,婆娑犹未醒。% S( w3 {# u' Z$ x8 i/ l
  忆帐中亲见,似嫌罗密;奠前相顾,翻怕灯明。
$ d7 `% A4 M) Q1 k1 c! M  醉后看承,歌阑斗弄,几度孜孜频送情。
6 g; q1 V7 a9 X. [# y1 }6 O  难忘处,是鲛绡揾透,别泪双零。  i7 G& O2 ^0 N1 c# `$ I
  萧峰一个字一个半的读了下去,他读书有限,文理并不甚通,一阙词中倒有七八个字不识得,但也看得出是一首风流艳词,描写女子眼睛之美,上片说男女两人定情,下片说到分别。萧峰含含糊糊的看去,也没心情去体会词中说些什么,随口茫茫然的读完,见下面又写著两行字道:“书沁园春付竹妹补壁。星眼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复狂涂。”萧峰喃喃的道:“哼,他倒快活,星眼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大理段二,嗯,这是段正淳写给他的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爹爹妈妈的风流故事。怎地堂而皇之的挂在这里,也不怕丑,啊,是了,这竹林中罕有人至,平时便只她妈妈一个人。也说不定是段正淳重游旧地,又拣了这个条幅挂了起来。纸质黄旧,那是写于十几年前的了。”他生性向来精细,虽然死意已决,要陪伴阿朱同死,但见到什么事物,仍是一眼便见到其中的特异之处。“我在阿朱的墓牌上怎样写?怎样写?”他想不到妥当的称呼,便写了“阿朱之墓”四个字,他放下了笔,站出身来,要将竹牌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后自杀。
! P* J; n9 J: p* \0 g. K  他转过身来,抱起阿朱的身子,又向壁上的条幅瞧了一眼,蓦地里全身跳了起来,“啊哟”一声大叫,大声道:“不对,不对!这件事不对!”他走近一步,再看条幅中的那一阙词,只见字迹圆润,儒雅洒脱,大有富贵之气。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大声的说道:“那封信!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信上的字却不是这样的,完全不同!”萧峰虽只粗识文字。原是不会辨认笔迹,但这条幅上的字写得老练纯熟,那封信上的字却瘦骨棱棱,一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任谁都看得出来。萧峰双眼睁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条幅上的字,似乎要从这几行字中,寻觅出这中间隐藏著的秘密和阴谋。
, t- n2 D: q$ U5 o8 @  他脑海中盘旋的,尽是那晚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所见到的那封书信,那封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智光大师使用诡计,将信尾的署名撕下来吞入了肚中,使他无法知道写信之人是谁,但信上的字迹,却是深印入他脑海之中,清楚之极。写信之人,和写这张条幅的“大理段二”绝非一人,那是决无可疑。但是否这信是“带头大哥”托旁人代写?萧峰略一思索,便知亦无可能。段正淳能写这样儒雅的条幅,当然是拿惯笔杆之人了,要写信给汪帮主,谈论如此重大的事情,岂有叫旁人代笔之理?  f/ q+ P, |) a
  他越想疑窦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带头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这条幅不是段正淳写的?不对,不对,除了段正淳,怎能有第二个‘大理段二’写了这种风流诗词挂在此处?难道马夫人说的是假话?那也不会。他和段正淳素不相识,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有什么仇怨,会故意捏造话来骗我。”他自从知道了“带头大哥”是段正淳后,心中的种种疑团本来早已一扫而空,所思虑的只是如何报仇而已,但这时陡然间见到了这个条幅,各种各样的疑团又涌了上来:“如果那封书信不是段正淳的,那么带头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却又是谁?马夫人为什么要捏造虚言,这中间有什么阴谋诡计?我打死阿朱,本是误杀,阿朱为了我,为了爹爹而死却是心甘情愿,这么一来,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层不白之冤。我为什么不早一些见到这个条幅?”这条幅挂在厢房之中,萧峰原是不易见到,倘若是始终不见,那么他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偏偏是早不见,晚不见,在他死前片刻见到了,却又生出无穷的波折来。
1 q/ h+ v- t& b6 ?3 T  这时太阳渐淡,最后的一片阳光正要离开他的脚背,忽听得小镜湖畔有两人朝著竹林走来。这两人相距尚远,但萧峰耳音敏锐,微有声息便即知觉,凝神一听,辩出来者是两个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妈妈来了。嗯,我要问一问段夫人,这张条幅是不是段正淳写的。她一定恨我杀了阿朱,她要杀找,我……我……”他本来是要“决不还手”,但立时转念:“如果阿朱确是冤枉而死,杀我爹爹妈妈的另有其人,那么这个大恶人身上,又多负了一笔血债,又多了一条人命,我的爱妻阿朱,难道不是他害死的么?我若不报比仇,怎能轻易便死?”. f# A+ h. \; c7 j$ I  ?9 y& `
  只听得那两个女子渐行渐近,走进了竹林。又过片刻,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听见了。只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小心了,这贱人武功虽然不高,却是诡计多端。”另一个年轻的女子道:“她只孤身一人,我娘儿两个总收拾得了她。”那年纪较大的女子道:“别说话了,一上去便下辣手,不用迟疑。”那少女道:“若是给爹爹知道了……”那年长女子道:“哼,你还是护著你爹爹。”接著便没了话声,但听得两人蹑足而行,一个向著大门走来,另一个走到了屋后,显是要前后夹攻。
8 V4 J' R$ C1 o# F( p3 `. `  萧峰颇为奇怪,心想:“听这口昔,这两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两个,要来杀一个孤身的女子,嗯,多半是杀阮星竹来的,听来那少女的父亲不赞成此事。”他于外事全不萦怀,仍是怔怔的坐著出神。过得半晌,呀的一声,有人推开板门,走了过来。萧峰并不抬头,只见一双穿著黑鞋的纤脚走到他的身前,离他约有四尺,停住了步。跟著旁边的窗门被人推开,跃进一个人来,站在萧峰身旁。萧峰听了那人纵跃之声,知道那人武功也不如何高强。他早已万念惧灰,仍不抬头,自管自苦苦思索:“到底‘带头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的言语中有何古怪?徐长老有何诡计?马夫人的话中是不是有什么破绽?”当真是思涌如潮,心乱如麻。
# q  N, Q( g/ U  只听得那年轻女子说道:“噢,你是谁?姓阮的那贱人呢?”她说话声音冷冷的,语调更是十分的无礼,萧峰也不加理会,自行想自己的心思。那年长女子道:“尊驾和阮星竹那贱人有何瓜葛?这死了的女子是谁?快快说来。”萧峰仍是不理。那年轻女子大是气恼,道:“你是聋子呢还是哑巴,怎地听了咱们的话一声不响?”萧峰仍是不理,身子便如石像般呆呆坐著。那年轻女子一跺脚,手中长剑一颤,剑刃震动,呛呛作响,剑尖斜对萧峰的太阳穴,相距不过数寸,只要轻轻向前一送,立时便要了萧峰的性命。她想:“你再装傻,我便给点苦头你吃吃。”$ }, {2 _" S/ E) Y' ~$ _* D
  殊不知萧峰于身外的凶险,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思量著种种推解不开的疑难。那少女手臂向前一送,一剑往萧峰颈边刺去,她意在探问阮星竹的讯息,倒也不想真的伤了他,是以这一剑在他头颈边寸许之旁擦了过去。萧峰听明白剑尖的来路,不闪不避,浑若不知。这一来,那两个女子都是相顾惊诧。那年轻女子道:“妈,这人莫非是个白痴?”年老的女子道:“他多半是装傻。在这贱人家中,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先劈他一刀,再来拷打。”话声甫毕,左手刀便向萧峰肩头砍了下去。5 C& _2 m2 s6 m/ G% n
  萧峰如何能被她砍中?待得刀刃离他肩头尚有半尺,右手翻出,一闪而前,两根手指抓住了刀背,这一柄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来了。萧峰手指运力向前一送,刀柄正好撞在那女子肩下的要穴之中,登时令她动弹不得。萧峰顺手一抖,内力到处,啪的一声响,这柄刀断为两截,他抛在地下,始终没抬头瞧那女子。那年轻女子见他一出手便制住了母亲,大惊之下,向后反跃,嗤嗤之声连响,七枝短箭连珠价向萧峰射来。萧峰拾起断刀,一一拍落,跟著手一挥,那断刀倒飞出去,啪的一声,刀柄撞在她的腰间。那年轻女子“啊”的一声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也顿被定住。那年长女子惊道:“你受了伤吗?”那少女道:“腰里撞得很痛,没受伤,妈,我给封住了‘京门穴’。”那妇人道:“我给给点中了‘中府穴’。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哪。”那少女道:“妈,这人到底是谁。怎么他也不站起身来,便制住了咱娘儿俩,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术。”那妇人既已受制,便不敢再凶,口气放软,说道:“尊驾和咱母女无怨无仇,适才妄自出手,得罪了尊驾,是咱们二人的不对了。还请宽洪大量,高抬贵手。”那少女忙道:“不,不,咱们输了便输了,何必讨饶?你有种就将姑娘一刀杀了,我才不希罕呢。”萧峰隐隐约约的听到了她母女二人的说话,只知道母亲在求饶,女儿却是十分倔强,但到底说的是些什么话,却是一句话也没听进脑去。" ]+ _' T& p% _
  这时屋中早已黑沉沉地,又过一会,天色全黑。萧峰始终是坐在原处,一直没有移动。他平时头脑极灵,遇到什么为难之事,总是决断极快,就算一时之间无法查知事情真相,最多是搁置一旁,决不会犹豫迟疑,但今日他失手打死了阿朱,心中悲悔已达极点,痴痴呆呆,浑浑噩噩,倒似是失心疯一般。那妇人低声道:“你试行运气,再冲冲‘环跳’和‘风市’穴看,说不定牵动筋脉,冲开了被封的穴道。”那少女道:“我早冲过了,一点用处也没……”那少妇忽道:“嘘!有人来了!”只听得脚步细碎,有人推门进来,也是一个女子。那女子擦擦几声,用火石点燃纸煤,再点亮了油灯,转过身来,突然见到萧峰、阿朱以及那两个女子,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她绝未料到屋中有人,蓦地里见到四个人或坐或站,都是一动也不劲,自不免大吃一惊。她手一松,火刀火石叮叮两声,都掉在地上。先前那妇人突然厉声叫道:“阮星竹,是你!”. z9 K' s* W) a$ H/ h) m
  后来进屋来的那个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个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个全身黑衣的少女,两人相貌颇美,却是从未见过。阮星竹道:“不错,我是姓阮,两位是谁?”那中年女子身子无法动弹,但不肯将姓名说与她听,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祥,但见她体态风流,形貌俊俏,心下怒火更炽。阮星竹转头向萧峰道:“乔帮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儿,还在这里干什么?我……我……我苦命的孩儿哪!”说著放声大哭,扑到了阿朱的尸身之上。萧峰是呆呆的坐著,过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请你抽出刀来,一刀将我杀了。”阮星竹道:“便是一刀将你杀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儿。阿朱啊……我在雁门关外,将你送了给人,总盼望天可怜见……”这时萧峰的脑筋颇为迟钝,过了片刻,才心中一凛,问道:“什么在雁门关外?”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问我,阿朱……阿朱是我的私生孩儿,我不敢带回家去,在雁门关外送了给人。”萧峰颤声道:“昨天我问段正淳,是否在雁门关外做了亏心之事,他直认不讳。你却满脸通红,问我怎地知道。这雁门关外的亏心事,便是将阿朱……送与旁人吗?”阮星竹怒道:“我做了这件亏心事,难道还不够?你当我是什么恶女人,专门做亏心事?”她恨极了萧峰,但又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动手,一味的以言语责骂。萧峰出神半晌,蓦地里伸出手来,啪啪啪啪,猛打自己耳光。阮星竹倒是吃了一惊,一跃而起,倒退了两步,只见萧峰不住的出力殴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极重,片刻间双颊便高高肿起。只听得“呀”的一声轻响,又有人推门进来,叫道:“妈,拿了那幅字……”话未说完,见到屋中有人,又见萧峰不住手的击打自己,不由得惊得呆了。萧峰的脸颊由肿而破,跟著满脸满手都是鲜血,跟著鲜血不断的溅了开来,溅得墙上、桌上、椅上……都是点点鲜血,连墙上所悬著的那张条幅上,也溅上了殷红色的点点滴滴。阮星竹不忍再看这残酷的情景,双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听到那啪啪之声,她大声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阿紫尖声道:“喂,你弄脏了我爹爹写的字,我要你赔。”一跃上桌,伸手去摘墙上所悬的那张条幅。原来她母女俩去而复回,便是来取这张条幅。萧峰一怔,住手不打,问道:“这‘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么?”阮星竹道:“除了是他,还能有谁?”说到段正淳时,她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骄傲。这几句话又给萧峰心中解开了一个疑团,这条幅是段正淳写的,那封给汪帮主的信便不是段正淳写的,带头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m; H5 Z1 v5 C% u) z
  他心中立时便生出一个念头:“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间必有极大的隐情。我当先解开了这个结,总会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这么一想,当即止了自杀之念,适才这一顿自行殴击,虽打得满脸鲜血,但心中的悔恨悲伤,却也得了个发泄之所。他抱著阿朱的尸身站了起来,还未开言,阿紫已见到他所写的那两块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边掘了两个坑,我正在奇怪,原来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啧啧啧,正是多情得很哪!”萧峰道:“我误中奸人毒计,害死了阿朱,现下要去找这奸人,先为阿朱报仇,再追随她于地下。”阿紫道:“奸人是谁?”萧峰道:“此刻还没眉目,我这便去查。”说著抱了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道:“你抱了我姊姊,去找那奸人么?”萧峰一呆,心中一时没了主意。
" v" U8 K% }* ?; {* X1 i, N1 m  萧峰心想抱著阿朱的尸身千里迢迢的行动,终究不妥,但要放开了她,却实是难分难舍,怔怔的瞧著阿朱,眼泪从他血肉模糊的脸上直滚下来,泪水混和著鲜血,淡红色的水点,滴在阿朱惨白的脸上,当真是血泪斑斑。阮星竹见了他伤心的情状,憎恨他的心意霎时之间便消解了,说道:“乔帮主,大错已经踌成,那已是无可挽回,你……你……”她本想劝她节哀,但自己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儿,为什么要去送给别人。”/ W( h; D! o8 y" M8 }
  那被萧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当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夫妻,为什么你要去拆散了他们?”阮星竹抬起头来,向著那少女,问道:“姑娘何出此言?你是谁?”那少女道;“你是狐狸精,害得我妈妈好苦。害得我……害得我……”阿紫听那少女出言侮辱自己母亲,一伸手,便向她脸上掴去。那少女动弹不得,眼见这一掌难以躲开,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动粗。”她向那中年妇人又看了两眼,恍然大悟,道:“是了,你手持双刀,你……你是修罗刀秦……秦红棉……姊姊。”原来这中年妇人,正是给段正淳遗弃了的修罗刀秦红棉,那个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儿木婉清了。秦红棉的想法甚是特别,她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处留情,却怪旁的女子狐媚媚谗,夺了她的情郎,因此她等木婉清武艺学成,便遣她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舒白凤。待得知悉段正淳另有一个相好叫做阮星竹,隐居在小镜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赶来杀人。木婉清自从发觉段誉是她同父的兄长、好事难谐之后,愤而出走,在江湖上又干了一些杀人放火的勾当。秦红棉听到讯息,寻去和女儿会合,一齐到小镜湖畔来,不料先行遇到萧峰,被制得缚手缚脚,半分不能动弹。* O) V3 {, g+ V' G# v2 u' B
  秦红棉听阮星竹认出了自己,更是恼怒,喝道:“不错,我是秦红棉,谁要你这贱人叫我姊姊?”阮星竹的性子却是甚为狡猾,不似秦红棉那么急躁莽撞,她一时难以猜到秦红棉到此何事,又怕这个情敌和段正淳相见后旧情复燃,便笑道:“是啊,我说错了,你年纪比我轻得多,容貌又这样美丽,难怪段郎这么著迷。你是我妹子,不是姊姊。秦家妹子,段郎每天都想念你,牵肚挂肠的,我真羡慕你的好福份呢。”
; U$ Q+ w1 `9 F9 \2 [' b+ }  常言道得好:“干穿万穿,马屁不穿。”秦红棉一听阮星竹称赞自己年轻貌美,心中的怒气已自消了三成,待听她说段正淳每天思念自己,那怒气又消了三成,说道:“谁像你这么甜嘴蜜舌的,惯会讨人欢喜。”阮星竹道:“这位姑娘,便是令爱千金?啧啧啧,生得这样俊俏,难为你秦家妹子生得出来……”1 w+ ^- b7 `3 {9 d, @' F# v) T- o  Z
  萧峰听她两个女人叽哩咕噜的说那些风月之事,早便不耐烦多听,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一度肠为之断、心为之碎的悲伤过去之后,便思索如何处理日后的大事。他抱起阿朱的尸身,走到土坑之旁,将她放了下去,两只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的身上,但她脸上却始终不撒泥土。萧峰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瞧著阿朱,他知道,只要几把泥土一撒下去,那是从此不能再见到她了。他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她的说话之声,说要到雁门关外放牛牧羊,陪他一辈子。不到一天之前,她还在说著这些有时深情、有时俏皮、有时正经、有时胡闹的话,但从今而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 n- O4 H2 q/ U9 }/ U0 ?6 O
  萧峰脆在坑边,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仍是不肯将泥土撒到阿朱的脸上,突然之间,他站起身来,一声长啸,再也不看阿朱,双手齐推,将坑旁的泥土都堆在阿朱的身上脸上。他回转身来,走入厢房之中。& ]6 X* E5 T$ _( S: p1 b
 
4 N% b4 Z' G) k$ z( S8 [% o1 P( ]第六十一章  风流冤孽
% K7 U4 j( B7 ^7 S* c3 P4 z  萧峰回到厢房,只见阮星竹和秦红棉仍在絮絮谈论。阮星竹巧舌如簧,哄得秦红棉十分欢喜,两个女人间早就去了敌意。阮星竹道:“乔帮主,这位妹妹得罪了你,事出无心,请你解开了她二人的穴道吧。”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说的话,萧峰自当遵从几分,何况他本就想放了二人,当下走近身去,伸手在秦红棉和木婉清的肩头各拍一下。二人只觉一股热气从肩头冲向被封穴道,四肢登时便恢复了自由,母女对望一眼,对萧峰功力之深,心下好生佩服。
' u8 \- D3 Z0 {3 e8 t. `  萧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条幅,请你借给我看一看。”阿紫道:“我不要你叫妹子长、妹子短的。”话是这么说,还是将那轴卷起了的条幅交了给他。萧峰展了开来,再将段正淳所写的字细看一遍。阮星竹满脸通红,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萧峰道:“段王爷现下到了何处?”阮星竹脸色大变,道:“不……不……不……你别再去找他了。”萧峰道:“我不是去跟他为难,只是想问他几件事。”阮星竹哪里肯信,道:“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萧峰料知她是决不肯说,便不再问,将那条轴卷了起来,交还给阿紫,说道:“阿朱曾有遗言,命我照料看顾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后阿紫若是遇上了为难之事,只要萧峰能有效力之处,尽管吩咐,决不推辞。”阮星竹大喜,心道:“阿紫有了这样一个大本领的有力靠山,这一生那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说道:“如此多谢了。阿紫,快谢谢乔大哥。”她将“乔帮主”的称呼改成了“乔大哥”,好令阿紫和他的关系拉近些。阿紫却扁了扁嘴,道:“我有什么为难之事要他帮手?我有天下无敌的师父,这许多师哥,还怕谁来欺侮我。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的事还办不了,尽出乱子,还想帮我忙,那不是越帮越忙吗?”她口齿伶俐,咭咭咯咯的说来,甚是清脆爽朗。阮星竹数次用眼色制止,阿紫只是假装不见。阮星竹顿足道:“唉,这孩子,没大没小的乱说,乔帮主不要介意。”萧峰道:“在下萧峰,不是姓乔。”阿紫道:“妈,这个人连自己姓什么也弄不清楚,是个大大的浑人……”阮星竹喝道:“阿紫……”萧峰举手一揖,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他转头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这种歹毒暗器,多用无益,遇上了本领强过你的对手,你自己反受其害。”木婉清还未答话,阿紫道:“姊姊,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对方,哪还能有什么害处?”萧峰再不理会,转身出门,左足跨出门口时,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阵劲风吹到,将木婉清向他发射而被击落在地的七枝短箭同时卷了起来,向阿紫射出,这七枚箭去势快加闪电,阿紫只叫得一声“哎唷”,哪里还来得及闪避?七枝小箭从她头顶、颈边、身旁掠过,同时钉在她身后的墙上,直没至羽。阮星竹抢了上去,搂住阿紫,惊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药来。”秦红棉道:“伤在哪里?伤在哪里?”木婉清急速从怀中取出解药,去察看阿紫的伤势。
/ G3 [( `+ p$ j1 u9 n  过得片刻,阿紫惊瑰稍定,才道:“没……没射中我。”四个女子一齐瞧著墙上的七枚短箭,无不心下骇然,相顾失色。原来萧峰记得阿朱的遗言要他照顾阿紫,这时听得阿紫说‘我有天下无敌的师父,这许多师哥,还怕谁来欺负我?’知道星宿海一派歹毒暗器极多,生怕她有恃无恐,将来大吃苦头,因此用袖风拂箭,来吓她一跳,免得她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小觑了天下英雄好汉,用意也是为了她好。
4 }8 d& K$ B( R% s9 q! H$ H# a3 k  他走出竹林,来到小镜湖畔,寻到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一纵便上了树。原来萧峰要找到段正淳,问他一个明白,何以马夫人故意陷害于他,但阮星竹决意不说,只有暗中跟随。过不多时,见秦红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后,走了出来,瞧这模样是阮星竹送客出来。1 X+ Q* z0 P% D; n* I+ B
  走到湖边,秦红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见如故,前嫌尽释,了却我心头一椿恨事,现下要找的对头,只剩下姓康的那个贱婢啦。你可知她的所在?”阮星竹一怔,道:“妹子你去找她干什么?”秦红棉微微一笑,道:“我和段郎好端端地过快活日子,多是贱婢使那狐狸精勾当……”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这贱人,嗯,不知道到了何处。妹子找到了她,你帮我在她身上多刺几刀。”秦红棉道:“那还用说?只是不容易找到她的踪迹。好啦,再见了!嗯,你若是见到段郎……”阮星竹一凛,道:“怎么啦?”秦红棉道:“你替我狠狠的打他两个耳括子,一个耳光算在我的账上,一个算在咱姑娘的账上。”7 g- M% H' F% A
  阮星竹轻声一笑,道:“我怎么还会见到这个没良心的死人?妹子你几时见到他,也给我打他两个耳光,一个是代我打的,一个是代阿紫打的。生了女儿不照看,该不该打呢?”
' P8 ?& r. D0 Q, y4 T  T  萧峰躲在树上,这两个女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也算极为仁义,偏偏喜爱女色,不算英雄。只听秦红棉拉著木婉清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礼,便即去了,阮星竹携著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9 y& Q. d- {! Y& t  a8 v# e  萧峰心道:“她势必会去找段正淳,只是不肯和秦红棉同去而已,先前她说是来取这条幅,段正淳定是在前面不远之处等她,我且在这里守候。”
: g# J# u# T7 E: ]' n4 @0 v  只听得树丛中发出微声,两个黑点悄俏走来,却是秦红棉母女去而复回,听得秦红棉低声说道:“婉儿,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容易上人家的当?阮家姊姊卧室中的榻下,有一双男人鞋子,鞋帮里用黄线绣著两个字,左脚鞋上绣的是个‘山’字,右脚鞋上绣的是个‘河’字,那是你爹爹的鞋子了。这双鞋子很新,鞋底湿泥未干,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啊,原来这姓阮的女人骗了咱们!”秦红棉道:“是的,她怎肯让这负心汉子跟咱们见面?”木婉清道:“爹爹没良心,妈,你也不用见他了。”
5 `+ {7 q! L2 p  q! R* P: F; i9 U  秦红棉半晌不语,隔了一会,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见到我。隔了这许多日子,他是老了,你妈也老了。”这几句话说得很是平淡,但话中自蕴深情。
% O, z7 {' z1 i+ Y  木婉清道:“好吧!”这两个字却是十分凄苦,她与段誉分手以来,思念之情,与日俱增,但明知是必无了局的相思,在母亲面前还不敢流露半点心事,这番苦情,比之母亲可说是犹有过之了。
) Z1 o2 N+ A% I+ m  秦红棉道:“咱们只须守在这里,料想你爹爹不久就会到来。”说著便拨开长草,隐身其中,木婉清跟著躲在一株树后,淡淡的星光下,萧峰见到秦红棉苍白的脸上,泛著微红,显是甚为激动,心道:“情之累人,一至于斯。”但随即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阵酸楚。
7 @3 d# j1 {+ d# t  过不多时,来路上便听见有奔行迅捷的脚步之声传来,萧峰一听,心想:“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的部属。”果然那人奔到近处,乃是笔砚书生朱丹臣。阮星竹也已听到了脚步之声,她却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殷郎,段郎!”快步迎出。
9 h  K& c' p( p: l) X  朱丹臣一躬到地,说道:“主公命属下前来禀报,他身有急事,今日不克回来。”阮星竹一怔,问道:“什么急事?什么时候回来?”朱丹臣道:“这事与姑苏慕容家有关,好像是发现了慕容公子的行踪。主公万里北来,为的便是来找此人。主公言道:只待他大事一了,便来小镜湖畔相聚,请夫人不用挂怀。”阮星竹泪凝于眶,哽咽道:“他每次说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见人面。好容易盼得他来了,又……”% y5 F- L) j7 ?  @. D: `8 C9 C; e
  朱丹臣于阿紫气死凌千里一事,心头极是悲愤,段正淳的话既已传到,便不愿多所逗留,微一躬身掉头便行。阮星竹待他走远,低声向阿紫道:“你轻功比我好得多,快缀著他,在道上给我留下记认,我随后跟来。”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么奖赏?”阮星竹道:“妈妈有什么东西,都是你的,还要什么奖赏?”阿紫道:“好吧,我在墙角上写个‘段’字,画个箭头,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搂著她肩,道:“乖孩子!”阿紫拔起身子,追赶朱丹臣而去。, R( |3 }6 ?+ Q/ p% h: n" T# A3 Q
  阮星竹在小镜湖畔悄立半晌,这才沿著小径走去。阮星竹一走远,泰红棉母女分别现身,两人打了个手势,蹑足跟随在后。萧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记认,要找段正淳是容易不过了。”他走了几步,蓦地在月光下见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冷冷清清,甚是孤单,心中一酸,便欲回向竹林,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会,但只一沉吟间,豪气陡生,手出一掌,劲风到处,击得湖水四散飞溅,他那影子也散成了一团碎片。萧峰一声长啸,大踏步便走了。4 K, t. ]$ a' W1 U
  此后这几日中晓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饭,每到一个市镇,总在墙脚边见到阿紫留下的‘段’字记号。有时是阮星竹看过后擦去了,但痕迹仍是宛然可寻。
/ _/ u+ {4 U# [  一路向北行来,天气渐渐寒了,这日来到河南境内,天上飘飘洒洒的下起大雪来。萧峰行到午间,在一间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瘾未杀,那酒店中却没酒了,萧峰好生扫兴,迈开大步疾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大城,走到近处,心头微微一震,原来已是到了信阳。这一路上他只是追寻阿紫留下的记号,心中想著自己的心事,于周遭人物风景,全没在意,竟然重回信阳。其实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轻而易举,加快脚步疾奔得一天半日,那是非赶上不可。只是自从阿朱死后,心底老是空荡荡地,不知如何打发日子才好,心底不住的寻思:“我追上了段正淳,却又如何?找到了正凶,报了大仇,却又如何?我一个人回到雁门关外,在风沙大漠之中放牛牧羊,却又如何?”是以一直并未紧追。
9 v. _' y3 g3 h5 r4 U9 b8 B4 u  他一进信阳城后,不及沽酒,立即便找阿紫的记号,只见城墙脚下用石灰画看一个‘段’字,字旁的箭头指而向西。萧峰心头又是一阵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并驾而行,到信阳城西马夫人家中去套问讯息,今日回想,当时每走一步,便是将阿朱向阴世推了一步。只行出有六里,北风更紧,雪更下得大了。! n! L3 r, D9 S$ r, h2 `
  萧峰循著阿紫留下的记号,径向西行,那些记号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剥去了树皮而画上去的,树干刀削之处树脂兀自未干。萧峰越看越奇,这些记号指向的正是马大元的家中,寻思:“其非段正淳知道马夫人陷害于他,因而找她算帐去了?是了,阿朱临死时在青石桥上跟我说话,曾提到马夫人,都是给阿紫听了去,定是转告她爹爹了。可是我们只说马夫人,他们怎知道就是这个马夫人?”他一路上心情郁郁,颇有点神不守舍,这时逢到特异之事,霎时间精神一振,回复了昔日与劲敌交锋时的警觉。见道旁有座破庙,当即走了进去,掩下山门,放头睡了三个时辰。二更时分,这才依时醒来。他离开大道,抄著小路向马夫人家中行去,将到临近时,隐身树后,察看周遭形势,只看了一会,嘴角边便微露笑容,但见马夫人屋子的东北侧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再看一会,又见到秦红棉母女伏在屋子的东南角上。这时大雪未停,阮星竹等四个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层白雪,屋子的东厢房窗中,透出淡淡的黄光,却是寂寞无声息。萧峰折了一根树枝,投向东方,啪的一声轻响,落在地下。阮星竹等四人都向出声处望去,萧峰轻轻一跃已到了东厢房的窗下。
0 G2 m. H3 V3 }" M' B  其时天寒地凉,马家的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萧峰守在窗外,只听得片刻,便听得一阵朔风自北方呼啸而来。待那阵风将要扑到窗上,萧峰轻轻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阵风同时击向窗外的木板,喀喇一声响,木板裂开,连里面的窗纸也破了一条缝。秦红棉和阮星竹等虽在近处,只因这掌风和真风配得丝丝入扣,竟然也未察觉,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会知觉。萧峰凑眼到破缝之上,向里张去,一看之下,登时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段正淳短衣小帽,盘膝坐在炕边,手中拿著一只小小的酒杯,笑嘻嘻的瞅著炕桌边打横而坐的一个妇人。那妇人身穿缟素衣裳,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斜睨著段正淳,正是马大元的孀妇马夫人。  |" w1 R$ W' j- \: D
  萧峰若不是亲眼所见,不论是谁将这情景说与他知,他必斥之为荒谬妄言。他自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见到马夫人后,此后每次会见,总是见她冰清玉洁,凛然有不可犯之色,连她的笑容到底如何,萧峰也是从未一见,哪里料想到竟会变成这般模样。更奇的是,她以言语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那小室中的神情,真是情蜜蜜、意绵绵,酒酣香浓,斗室春暖,哪里有什么仇怨?
0 }* h) E7 P- M1 Q  只听段正淳道:“来来来,再陪我喝一杯,喝够一个成双成对。”马夫人哼了一声道:“什么成双成对?我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冷清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总是记著你这个冤家,你……你……早将人置之脑后,哪里想到来探望我一下。”说到这里,却是眼圈儿红了。萧峰心想:“听她说话,倒与秦红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的旧情人?”
& o9 g4 W* a0 |% q7 q; |" ?  只听段正淳陪笑道:“你和马副帮主成婚之后,我若是再来探你,不免惹人闲话。马副帮主是丐帮中大有身份的英雄好汉,我再来跟你这个那个,这……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么?哈哈,哈哈!”马夫人道:“谁希罕你来向我献股勤了?我只是记挂你,身子安好么?心上快活么?大事小事都顺遂么?只要你好,我就开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远在大理,我要打听你的讯息,不知可有多难。”她说话的声音越说越低,萧峰只觉她的说话腻中带涩,软洋洋地,说不尽的缠绵宛转,听在耳中,当真是荡气回肠,令人神为之夺、魂为之消。萧峰曾见过段正淳另外两个情妇,秦红棉爽郎干脆,阮星竹俏美爱娇,这位马夫人却是柔到了极处,腻到了极处,又是另一种风流。段正淳听了她这番话,心头一荡,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搂在怀里。马夫人“唔”的一声,半推半就,伸手略略撑拒。0 |; o) d$ z  \5 h. j; D
  萧峰眉头一皱,不想再看他二人的丑态,忽听得身侧有人脚下使劲踏著积雪,发出咯的一声轻响。他暗叫:“不好,这两位打翻醋罐子,可要坏了我的大事。”身形如风,飘到秦红棉等四人身后,一一点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这四人也不知是谁做的手脚,便已动弹不得,这一次萧峰点的是哑穴,令她们话也说不出来。秦红棉和阮星竹耳听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卿卿我找,自是怒火如焚、妒念似潮,倒在雪地之中,苦受熬煎。' i+ B$ V1 f) Z0 z; e) o
  萧峰再向窗缝中看去,只见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的身旁,脑袋靠在他的肩头,全身便似没了骨头,自己难以支撑,只听她道:“我当家的为人所害,你总该听到传闻,也不赶来瞧我一瞧。我当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什么嫌疑了吧?”段正淳笑道:“我这不是来了么?我一路上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的从大理赶来,生怕我迟到了一步。”马夫人道:“怕什么迟到了一步?”段正淳笑道:“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了人。我这大理段二岂不是落得一场白白的奔波?教我十年相思,又付东流。”
% i5 x, K; ^2 e* b3 Q$ l  马夫人啐了一口,道:“呸,也不说好话,编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人。你几时想过我了,说什么十年相思,不怕烂了舌根子。”段正淳双臂一收,将她抱得更加紧了,说道:“我若不想你,怎会巴巴的从大理赶来?”马夫人微笑道:“好吧,就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后你怎么安置我?”说到这里,伸出双臂,环抱在段正淳颈上,媚眼如丝,将脸颊挨在段正淳的面上,不住轻轻的揉擦。
" p: m1 L3 j1 U. Z: b/ i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后的事儿,提他干么?来,让我抱抱你,别了十年,你是轻了些呢,还是重了些?”说著将马夫人的身子抱了起来。马夫人道:“那你是不肯带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头微皱,道:“大理有什么好玩?又热又湿,你去了水土不服,会生病的。”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嗯,你是又来哄我空欢喜一场。”段正淳笑道:“怎么是空欢喜?我立时便要叫你真正的欢喜。”
+ r4 K2 j5 v% C& ^: }1 n, c  马夫人微微一挣,落下地来,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一杯。”段正淳道:“我不喝了,酒够啦!”马夫人道:“不,我不依,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段正淳道:“迷迷糊糊的,有什么好?”说著接过了两杯,一饮而尽。萧峰在窗外听著二人尽说些风言言语,心中好生不耐,眼见段正淳一杯又一杯的喝酒,忍不住的酒瘾发作,轻轻吞了口馋涎。. ?7 k9 P8 u. Y! K! @5 i! t9 V
  只见段正淳打了个呵欠,颇露倦意。马夫人道:“段郎,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萧峰精神一振,心想:“她要说故事,说不定有什么端倪可寻。”段正淳却道:“你在枕头边轻轻的说给我听。”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想穿新衣服,爹娘却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几时能像隔壁张家姊姊那样,过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开心了。”段正淳道:“你小时候一定长得挺浚,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就是穿一身破烂衣衫,那也是美得很啊。”马夫人道:“不,我就是要穿花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这身孝服,雪白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什么好看?”马夫人抿著嘴一笑,又轻又柔的说道:“我小时候啊。日思夜想,生的便是花衣服的相思病。”段正淳道:“到得十八岁上呢?”马夫人脸上泛出晕红,道:“段郎,我就为你害相思病了。”段正淳听得心摇神驰,伸手又想去搂她,只是喝酒得多了,手足酸软,抬了抬手臂,又放了下来,笑道:“你劝我喝了这许多酒,待会要是……要是……哈哈,小康,后来你到几岁上,才穿了花衣花鞋?”马夫人道:“你从小大富大贵,自不知道穷人家孩子的苦处。那时候啊,我便是头上扎—根新的红头绳,那也开心得不得了。我七岁那一年上,快过年了,爹爹赶了咱们家养的几口猪,到市集上去卖,答应我买块花布,回家来给我做套新衣服。你想想我可有多高兴,爹爹出门没一个时辰,我就在大路上老远的望,进屋来坐不到一忽儿,又出门去。好容易盼到太阳快要下山了,见到我爹爹慢慢从大路上走来,我飞奔过去接他。走到近处,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他少了一只衣袖,脸上肿起了一大瑰,肩头又不住流血,显然是给人打了一顿。我问:‘爹爹,我的花布呢?’”$ t, }( }; ^/ A6 e1 e5 k, u
  萧峰听到这里,一颗心立时沉了下去:“这女人如此凉薄,他爹爹给人殴打成伤,她不加慰问,只是记著自己的花衣,虽然当时年幼,却也不该。”% B3 O& q7 \2 G  w( [" n% B' v
  只听马夫人续道:“我爹爹摇了摇头,流下泪来。我又问:‘爹爹,我的花布买了么?’爹爹拉著我手,道:‘卖了猪的钱,给祝家的财主抢去了。我欠他钱,他说什么利上加利……’我好生失望,坐在地下,放声大哭起来,我天天喂猪,从小喂它到大,就是想穿花衣衫,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 K3 c5 a& X0 L* W% q! W' p  萧峰自幼跟著乔三槐夫妇为生,日子过得甚是艰苦,义父乔三槐给财主逼债,惨受殴打的情形也不是没有过,这时听马夫人说到她儿时的事情,不由得想起了义父义母来,心中又是一酸。只听马夫人续道:“我爹爹说道:‘小妹,爹爹赶明儿再喂口猪,这次卖了,一定给你买花衣服。’我只是大哭不依,可是不依又有什么法子呢?不到一个月便过年了,隔壁张家姊姊穿了一件黄底红花的新棉袄,一条葱禄色青花的裤子。我瞧得真是眼红,妈妈做的年糕,我也生气不吃。”段正淳笑道:“那时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给你。”
  l) M+ f! [! _# u! g! _  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三十,到了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著,我就悄悄起来,摸到隔壁张伯伯家里。大人在守岁,还没睡,蜡烛点得明晃晃地,我见张家姊姊在炕上睡著了,她的新衣新裤盖在她的身上,红艳艳的烛火照著,更加显得好看,我呆呆的瞧著,瞧了很久很久,我悄悄走进房去,将那套棉衣棉裤拿了起来。”段正淳又道:“偷新衣服?哎唷,我只道咱们小康只会偷汉子,原来还会偷衣服呢。”4 S. o# B: x5 v0 g) O' P; B+ y9 H
  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说道:“我才不是偷这些新衣新裤呢,我拿起桌子上针线篮里的一把剪刀,将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条裤子剪成了一条条的,永远缝补不起来。我剪烂了这套新衣新裤之后,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欢,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还要更加痛快。”段正淳一直脸蕴笑意,听到这里,脸上渐渐变色,颇为不快,道:“小康,别说这些旧事啦,咱们睡吧!”马夫人道:“不,难得跟你有几天相聚,从今而后,只怕咱们俩再也不得见面了,我要跟你说多些话。段郎,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多说这个故事?我是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气,从小就是这样,要是有一件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运气好得到了,那么我说什么也要毁了这件物事。小时候用的是笨法子,年纪慢慢大起来,人也聪明些,就使些巧妙点的法子。”5 e% b# H, {3 X& C& D1 V  V4 S
  段正谆连连摇头,道:“别说啦,我不爱听这些煞风景的话。”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慢慢打散了头发,长发直垂到腰间,柔丝如漆,在她背上微微颤动。她拿了一只黄杨木的梳子,慢慢梳著长发,忽然回眸一笑,媚态横生,说道:“段郎,你来抱我!”声音娇柔之极。秦红棉和阮星竹卧在窗外,虽是看不见室中情景,但听了马夫人这句话,均是妒火攻心,几欲炸裂了胸膛。段正淳哈哈一笑,撑著炕床,要站起来去抱她,却是酒喝得多了,竟然站不起来,笑道:“也只喝了这四五杯酒儿,竟有醉得这么厉害,小康,你的花容月貌,令人一见心醉,真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萧峰一听,心中吃了一惊:“只喝了四五杯酒,如何会醉。段正淳内力非同泛泛,就算没半点酒量,也决无是理,这中间大有跷蹊。”1 G3 t+ C2 E) g8 I# U0 f7 h
  只听马夫人咯咯娇笑,道:“段郎,你过来哟,我没半点力气,你……你……你快来抱我。”段正淳又试了一次,仍是站不起身,笑道:“我也是没半点力气,真是奇怪了,我一见到你,那便如耗子见了猫,全身酸软,服服贴贴。”马夫人轻笑道:“我不依你,只喝了这一点酒,便装醉哄人,你运运气,使动内力,不就得了。”
+ ]5 q" N) H& Q6 B3 _/ O  段正淳调运内息,想提一口真气,岂知肚腹中空荡荡地,便如无边无际,什么都捉摸不著。他连提三口真气,哪知道培养了数十年的深厚内力,陡然间没影没踪,不知已于何时离身而去。这一来段正淳可就慌了,知道事态严重。但他究是个久历江湖风险之人,脸上竟是丝毫不动声色,笑道:“只剩下一阳指和六脉神剑的内劲,这可醉得我只会杀人不会抱人了。”! e/ P! Y) |* s
  萧峰听他说这句话,心道:“这段正淳虽然贪花好色,却也不是个胡涂脚色,他已知道身陷危境,说什么‘只会杀人,不会抱人’。其实他一阳指是会的,六脉神剑可就不会,显然是在虚声恫吓。”只听马夫人软洋洋的道:“啊哟,我头晕得紧,段郎,莫非……莫非这酒浆之中,给谁下了手脚?”段正淳本来疑心马夫人在酒中下药,但听她自己先行说了出来,对她的疑心登时消了,向她招了招手,说道:“小康,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马夫人似要举步走到段正淳身边,但却似移动不了身子,伏在桌上面泛桃花,只是喘气,说道:“段郎,我一步也动不了啦,你……你为什么害我?”+ Y" F/ E2 o6 Y. [+ Y" c' H
  段正淳摇摇头,打个手势,用手指醮了些酒,在桌上写道:“已中敌人毒计,力图镇静。”口中说道:“现下我内力提上来啦,这几杯毒酒,却也迷不住我。”马夫人在桌上写道:“是真是假。”段正淳写道:“不可示弱。”口中却大声道:“小康,你有什么对头,却使这毒计来害我?”萧峰在窗外见到他写‘不可示弱’四字,心中暗叫不妙,心道:“饶你段正淳精明厉害,到头来还是栽在女人手里。这毒药明明是马夫人下的,她听你说‘只会杀人,不会抱人’,忌惮你武功了得,这才假装自己也中了毒,探问你的虚实,如何这么容易上了当?
- E+ i2 W7 L7 U5 g2 O( \! X3 y  只见马夫人脸现忧色,又在桌上写道:“当真内力全失,无力御敌么?”口中却道:“段郎,若有什么下三滥的奸贼想来打咱们主意,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只管坐著别理会,瞧他可有胆子动手。”段正淳写道:“只盼药性早过。敌人缓来。”说道:“是啊,我正嫌寂寞得紧,有人愿来给咱们消遣,作个乐子,那真是求之不得。小康,你要不要瞧瞧我凌空点穴的手段?”马夫人笑道:“我可从来没见过,你既是内力未失,你用一阳指在纸窗上戳一窟窿,好不好?”段正淳眉头微蹙,连使眼色,意思说:“我内力全无,哪里还能凌空点穴?我是吹给敌人听的,你怎地全不会意?”马夫人却连连催促,道:“快动手啊,你只须在纸窗上戳个小洞,便能吓退敌人,否则那可糟了,别让敌人瞧出了破绽。”段正淳心中又是一凛:“她向来聪明伶俐,何以此刻故意装傻?”
8 }) W  n1 A4 `0 A/ x% V3 e, f! c  正沉吟间,只听马夫人柔声道:“段郎,你中了‘十香迷魂散’的烈性毒药,任你武功登天,那也必内力全失。你如果还能凌空点穴,能在纸窗上用内力真气刺一个小孔,那可就奇妙得紧了。”段正淳失惊道:“我……我是中了‘十香迷魂散”的歹毒迷-药?你怎么……怎么会知道?”马夫人笑道:“我给你斟酒时,好像一个不小心,将一包毒药掉入酒壶中了。”段正淳强笑道:“嗯,原来如此,那也没有什么。”这时他心中雪亮,知道已被马夫人制住,若是狂怒喝骂,决计无补于事,脸上只好装作没事人一股,竭力镇定心神,应付危局,又想:“她对我一往情深,决不致害我性命,想来不过是要我答应永不回家,和她一辈子厮守,又或是要我带她同回大理,名正言顺的跟我做长久夫妻。那是她出于爱我的一片痴心,手段虽然过份,总也不是歹意。”
! _+ t9 s" X: V  只听马夫人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白头偕老的长久夫妻?”段正淳笑道:“你这人忒是厉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儿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我娶你为镇南王的侧妃。”秦红棉和阮星竹听了又是一阵炉火攻心,均想:“这贱人有什么好?你不答应我,却答应了她。”只听马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段郎,早一阵我曾问你,日后拿我怎么样,你说大理地方潮湿多瘴,我去了会生病,你现下是被迫答应,并非出于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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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20:21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
9 |& l- W' N& `2 _! @( m第六十二章  蛇蝎美人
2 C: n1 w( t/ {  \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小康,我跟你说,我是大理国的皇太弟、镇南王、保国大将军,我哥哥没有儿子,他千秋万岁之后,便将皇位传了给我。我在中原只不过一介武夫,回到大理,那更不能胡作非为,你说是不是呢?”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段正淳道:“我既带你去大理,自是决无反悔的了。以我身份,在大理国中岂能对谁食言而肥?”马夫人轻轻“哦”了一声,道:“话是说得有理。日后你做了皇上,你能封我为皇后娘娘么?”段正淳踌躇道:“我已有元配妻室,皇后是不成的……”马夫人道:“是啊,我是个不祥的寡妇,怎能做皇后娘娘,那不是笑歪了人的嘴巴么?”: A5 s) x: W( e) ?& h6 R! Z
  她又拿起木梳,慢慢梳理头发,笑道:“段郎,刚才我说那个故事给你听,你懂了我的意思吧?”段正淳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镇慑心神,可是数十年来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功,全不知到了何处,便如一个溺水之人,虽是乱抓乱摸,却连一根稻草也抓不到。只听马夫人问道:“段郎,你身上很热,是不是,我给你抹抹汗。”从怀中抽出一块素帕走到段正淳身前,轻轻给他抹去了额上的冷汗,柔声道:“段郎,你得保重身子才好,酒后容易受凉,要是有什么不适,那不是教我又多担心么?”窗内段正淳和窗外萧峰听了这几句话,都是感到一阵莫明的恐惧。
# \( Z; Y! w3 Q. K" H6 _- R3 v  段正淳强作微笑,说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给你抹了汗来,这块手帕,我没在身边带著。”马夫人脸现腼腆之态,道:“十多年前的旧事,亏你还好意思拿来说?你取出来给我看看。”段正淳身边倒真是带著那块旧手帕,他这人所以容易讨得女子欢心,这套本事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令得每个和他有过风流孽缘的女子,都信他真正爱的便是自己,只因种种难以抗拒的命运变故,这才无法结成美满姻缘。他想伸手将这块手巾掏出来,令她顾念情爱,以解脱眼前的大难。哪知道他只手指微微动了一动,手掌以上已是全然麻木,这“十香迷魂散”的毒性好不厉害,他竟无法去取这块手巾。/ y1 v1 @$ g; i) r( H" F
  马夫人道:“你拿给我看啊,哼,你又骗人。”段正淳苦笑道:“哈哈,醉得手也不能动了,你给我取了出来吧。”马夫人道:“我才不上当吧。你是要骗我过来,用一阳指致我死命。”段正淳微笑道:“像你这般俏丽无比的绝世美人,就算我是十恶不赦的凶徒,也舍不得在你脸上划一道指甲痕。”马夫人笑道:“当真?段郎,我可总有点不放心,我得用绳子绑住你的双手,然后……然后,再用一缕柔丝绑住你的心。”段正淳道:“你早绑住我的心了,否则我怎么会乖乖的送上门来?”马夫人嗤的一笑,道:“你原是个好人儿,也难怪我对你这般牵肚挂肠。”一面说,一而拉开炕床旁的抽屉,取出一根缠著牛筋的丝绳来。段正淳心下更惊:“原来她早就一切预备妥善,我却如蒙在鼓里。段正淳啊段正淳,今日你命送此处,可又怨得谁来?”马夫人道:“我先将你的手绑一绑,段郎,我可真是说不出的喜欢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 r5 n, Q( U! U- E  若是换作别个,不是拼了一死,破口大骂,那便苦苦哀求,动之以旧日的情谊,但段正淳深知马夫人的阴沉性子,她虽是女子,却比寻常男子的性格更为坚毅,辱骂不能使他气恼,哀恳不能使她回心,当下只好和她拖延时刻,且看有什么机会能转危为安,脱此困境,便笑道:“我一见到你水汪汪的眼睛,天大的怒气也化为乌有了,你过来,给我闻闻你头上那朵茉莉花香不香?”原来十多年前段正淳便由这一句话,和马夫人种下了一段孽缘,此刻旧事重提,马夫人身子一软,羞答答的倒在他的怀中,风情无限,娇羞不胜。
1 F) Y( K) z( B) [- G3 E- {  她伸手抚摸段正淳的脸,腻声道:“段郎、段郎,那天晚上我将身子交了给你,我跟你说,他日你若三心两意,你便如何?”段正淳只觉眼前金星乱冒,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了出来。马夫人道:“没良心的郎君,你赌过的咒,转眼便忘了吗?”段正淳苦笑道:“我说让你把我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了下来。”本来这句誓语八成乃是戏谑,是男女欢好之际的调情说话,但这时听来,却不禁令人不寒而栗。4 X* @+ ~2 y, C' f6 A
  马夫人媚笑道:“我才真不舍得咬你呢。段郎,我想绑绑你的手,你肯不肯?你肯,我就绑;你不肯,我就不绑。我向来对你千依百顺,只盼能讨你的欢心。”段正淳到了这步田地,知道她是决计不能放过自己的了,就算自己说不让她绑,她定会另行想出古怪法子来,于是苦笑道:“你要绑,那就绑吧。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在你的手里,那是再快活也没有了。”萧峰在窗外听看,不禁暗暗佩服段正淳的定力惊人。在这如此危急的当口,居然还说得出这种调笑的话来。
+ B6 q+ l9 V; o  J1 I& F0 G: R7 r  只见马夫人将他双手拉到背后,用牛筋丝绳牢牢的绑住,接连打了七八个死结,别说段正淳这时武功全先,就是内力无损,也非片刻间所能挣脱。马夫人又娇笑道:“我最恨你这双脚啦,迈步一去,那就无影无踪了。”段正淳道:“那年我和你相会,却也是这双脚带著我来的,这双脚儿罪过虽大,功劳可也不小。”马夫人道:“好吧!我也把它绑了起来。”说著拿起另一条牛筋丝绳,将他双脚又绑住了。她取过一把剪刀来,慢慢剪破了他右肩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肌肤来,段正淳已四十来岁,但以皇室亲王,养尊处优,一生过的是荣华富贵的日子,肩头肌肤仍是极为光滑。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抚摸,凑过樱桃小口,吻他的脸顿,渐渐从头颈而吻到眉上。$ n& T8 h$ a) H$ k3 F7 b* a
  突然之间,段正淳“啊”的一声大叫,声音刺破了寂静的黑夜。马夫人抬起头来,满嘴都是鲜血,竟是将段正淳肩头的一块肉咬了下来,但见鲜血不住从伤口涌出。马夫人将咬下来的那小块肉吐在地下,媚声道:“段郎,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若是变了心,让我把你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下来。”段正淳哈哈一笑,道:“是啊,小康,我说过的话,怎能不作数。我有时候想,我将来怎样死才好呢?在床上生病而死,那是太平庸;在战场上为国家而战死,当然很好,只不过英勇而不风流,未免美中不足,不似段正淳平素的为人。小康,今儿你想出来的法子可了不起,段正淳命丧当代第一美人的樱桃小口之中、珍珠贝齿之下,这可偿了我的心愿啦。”1 h5 Z; Q7 \6 p9 D( I
  秦红棉和阮星竹听到这里,均已吓得六神无主,知道段郎已是命在顷刻,但见萧峰仍是蹲在窗下观看动静,并不出手相救,心中千百遍的骂他,若不是给他点倒,早已冲了进去相救。萧峰却还捉摸不定马夫人的真意若何,不知她是真要加害段正淳,还是不过是吓他一吓,教他多受些风流罪过,然后再饶了他,好让他此后永作裙边不贰之臣。倘若她这些作为,只是情人间闹一些别扭,自己却莽莽撞撞闯进屋去救人,那可失却了探听真相的良机,是以仍然沉住了气,静以观变。0 S1 h" i# t. B3 y0 H
  只听马夫人笑道:“段郎,我本想慢慢的咬死你,要咬你千口万口,但恐怕你部属赶来相救。这样吧,我将这把小刀插在你的心口,只刺进半寸,要不了你的性份,若是有人来救,我在刀柄上一撞,你就不用吃那零碎苦头了。”一面说,一面取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割开了段正淳胸前衣服,将匕首的刀尖对准他的心口,纤纤素手轻轻一送,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胸膛,果真只刺进少许。, Q2 V# S5 v, N, J! z' [
  萧峰当马夫人用匕首刺进段正淳身子之时,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瞧著她的手,若见她用力过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那便立即一掌拍了进去,将她身子震开,待见她果是轻轻一插,当下仍是不加理会。只听得段正淳笑道:“小康,你咬死我后,我也不离开你身边。”马夫人道:“干什么?”段正淳道:“凡是妻子谋害了丈夫,死了的丈夫总是阴魂不散,缠在她身边,以防第二个男人来跟她相好。”
5 g8 ^! ]) O$ H. l" v) p  段正淳这句话,原不过是吓她一吓,想叫她出手不可太过恶毒,不料马夫人听了之后,脸色大变,不自禁的向背后瞧了一眼。段正淳道:“你背后那个人是谁?”马夫人吃了一惊,道:“我背后有什么人?胡说八道。”段正淳道:“嗯,这是个男人,咧开了嘴向你笑呢,他摸著自己的喉咙,好像喉头很痛,那是谁啊,身子高高的,眼中却在流泪……”马夫人急速转身,哪里有人,颤声道:“你骗人,你骗人!”8 o& R) R2 a, p% }
  段正淳初时随口瞎说,待见她惊恐异常,登时心下起疑。他是个十分聪明之人,一转念间,隐隐约约觉得马大元之死这事中间,恐怕有什么蹊跷。他知道马大元是死于“锁喉擒拿手”之下,当下故意说那人喉头很痛、眼中有泪,果然马夫人大是惊恐。段正淳已猜到了三分,心想今日若要免祸,看来多半要从这件事中设法,当下说道:“咦,奇怪,怎么这个男子一晃眼又不见了,他是你什么人?”马夫人心中惊惶,但片刻间便已镇定,说道:“段郎,今日到了这步田地,你也知道是非应咒不可的了,咱俩相好一场,我给你来个爽爽快快的了断吧。”说著走前一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2 }. H. x( v! {' k  {  段正淳知道已到了千钩一发的境地,再也延挨不得,双目向她背后直瞪,叫道:“马大元,马大元,快捏死她!”马夫人见到他脸上可怖异常的神色,已是吃了一惊,待听他大叫“马大元”,不由得回头瞧了一眼。段正淳抓住这一瞬即逝的良机,低头向她下颚撞了过去,砰的一声,马夫人登时被他撞晕。段正淳这一撞并非出自内力,马夫人虽是昏迷了一阵,立即便醒,款款的站了起来,抚著自己的下颚,笑道:“段郎,你便是爱这么蛮来,撞得人家这里好生疼痛。你编些说话吓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段正淳这一撞已用竭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气,心中暗暗换了口气,心道:“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一转念间,说道:“小康,你这就杀我么?那么丐帮中的人来问你谋杀亲夫的罪名时,谁来帮你?”马夫人嘻嘻一笑,道:“谁说我谋杀亲夫了?我杀了你之后,远走高飞,也不会在这里耽搁啦。”她幽幽的叹了口气,道:“段郎,我实在是非常非常的想你爱你,只因为我要不了你,只好毁了你,这是我的脾气,那也没有法子。”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你故意骗那个小姑娘,要假手乔峰杀我,就是为此。”马夫人道:“不是啊,乔峰这厮也真没用,居然杀你不了,给你逃了出来。”! l: ^7 p. H) W) x& y+ [8 G2 }2 i
  萧峰心中不住的想:“阿朱乔装白世镜,其技如神,连我也分辨不出,这夫人和白世镜又不相稔,如何会识破其中的机关?”只听得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你一口。”段正淳微笑道:“你来咬吧,我再喜欢也没有了。”萧峰心想不能再行延搁,当下伸出拳头,抵在段正淳身后的土墙之上,暗运劲力,土墙本不十分坚牢,他拳头慢慢陷了进去,终于无声无息的穿破一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便在此时,马夫人又在他肩头咬下一块肉来。段正淳纵声大叫,身子颤动,忽觉双手已得自由,原来缚住他手腕的牛筋丝绳已被萧峰用手指扯断,同时一股浑厚之极的内力,涌入他的各处经脉。6 P8 ^$ X, g  U9 k7 z6 t
  段正淳一怔之间,已知道外面来了强援,气随意转,这股内力便从背心传到手臂,又传到手指,嗤的一声轻响,一阳指神功已然发出。马夫人胁下中指,“哎哟!”一声尖叫,倒在榻上。萧峰见段正淳已将马夫人制住,当即缩手。段正淳正想开口相谢,忽见门帘掀开,走进一个人来。只听那人说道:“小康,你对他旧情未断吗?怎地费了这么大功夫,还没料理干净?”萧峰隔窗见到那人,心中一呆,但片刻之间,脑海中存著的许许多多疑团,霎时之间都解开了。马夫人那日在无锡杏子林中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扇子出来,诬陷他是赴马家偷盗书信因而失落,这柄折扇她从何处得来?如果是有人盗去的,势必是和自己极为亲近之人,然则此人是谁?自己是契丹人这件秘密,隐瞒了三十余年,何以突然又翻了出来?阿朱乔装白世镜,本是天衣无缝,马夫人如何能够识破机关?原来,走出房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丐帮中的执法长老白世镜。
! g" u( _; R8 e; d% }  马夫人惊道:“他……他……武功未失,点……点了我的穴道。”白世镜听了这句话,一跃而前,抓住段正淳双手,喀喇两响,扭断了他的腕骨。要知萧峰输入段正淳体内的真气内力只能支持得片刻,萧峰一缩手,他又成了废人。萧峰见到白世镜后,一霎时思潮如涌,没想到要再出手相助段正淳,同时也没想到白世镜竟会立时便下毒手,待得惊觉,段正淳双腕已断。他心想:“此人风流好色,今日让他多吃些苦头,也是好的,瞧在阿朱的面上,最后我总是救他性命便了。”" X* K1 j2 w/ ~/ ?. ]$ C: H
  只听得白世镜道:“姓段的,瞧你不出,倒是好本事,吃了十香迷魂散,功夫倒还剩下三成。”段正淳虽不知墙外伸掌助他真气的人是谁,但料想定是个大有本领的人物,眼前是多了个强敌,但大援在后,心中并不惊慌,听白世镜口气,显是不知自己来了帮手,便问道:“尊驾是丐帮中的长老么?在下和尊驾素不相识,何以遽下毒手。”白世镜走到马夫人身边,在她腰间推拿了几下,但段氏一阳指的点穴功夫极是神妙,白世镜武功虽然大是不弱,却是无法解开她的穴道,皱眉道:“你觉得怎样?”语气极是关切。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软,动弹不得。世镜,你出手料理了他,咱们快些走吧。这间屋子……这间屋子,我不想多耽了。”段正谆突然间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小康,你……你……怎地如此不长进,哈哈,哈哈!”马夫人微笑道:“段郎,你兴致倒好,死在临头,居然还笑得这么欢畅。”白世镜怒道:“你还叫他‘段郎’?你这贱人。”反手啪的一下,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段正淳怒喝:“住手,你干么打她?”白世镜冷笑道:“凭你也管得著么?她是我的人儿,我爱打便打,爱骂便骂。”段正淳道:“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亏你下得了手?就算是你的人儿,你也该低声下气的讨她欢心,逗她快乐才是啊。”马夫人向白世镜横了一眼,道:“你听听人家怎么对我,你又怎样对我?你也不怕羞。”白世镜骂道:“你这小淫妇,瞧我不炮制你。姓段的,我可不听你这一套,你会讨女人欢心,怎么她又来害你?请了,明年今日,是你的周年祭。”说著踏上一步,伸手便要去推插在他胸口的那柄匕首。
9 p1 E/ V( p8 {: K0 ~- ~  萧峰见情势危急,右掌又从土墙洞口中伸了进去,只要白世镜再走近半步,掌风立发。便在此时!突然房门帘子给一股疾风吹了起来,呼的一声,劲风到处,油灯熄灭,房中登时黑漆一团。马夫人啊的一声惊叫。白世镜知道来了敌人,无暇杀死段正淳,迎敌要紧,喝道:“什么人?”双掌护胸,转过身来。! D6 z0 s& R: b+ q$ ?# B
  吹熄烛火的这一阵劲风,明明是一个武功极高的人物所发,但烛火熄灭之后,并无其他动静。白世镜、段正淳、马夫人、萧峰四人一凝神间,隐隐约约见到房中已多了一人。马夫人第一个沉不住气,尖声叫了起来:“有人,有人!”只见这人当门而立,双手下垂,面目却瞧不清焚,一动不动的站著。白世镜喝问:“是谁?”向前跨了一步。那人不言不动,恍若未闻。白世镜喝道:“再不答话,在下可要不客气了。”他分不清来者是友是敌,只是从他扑灭烛火的掌力之中,知道来者武功极强,实不愿贸然跟他动手。但那人仍是不言不动,黑暗之中,尤其显得鬼气森森。屋外的段正淳和屋内的萧峰见了来人模样,心下也是起疑:“这人武功大是不弱,却想不起武林之中有这一号人物。”他二人均是久历江湖,见闻极为广博,一时却猜想不到是谁。
' a+ N& }1 }- Q, E' g' _  U! I4 e  马夫人尖声叫道:“你点了灯火。我怕,我怕!”白世镜心道:“这淫妇胡说八道,这当口我一点烟火,那不是叫敌人乘虚袭击么?”他双掌护胸,要待敌人先动,好歹也要瞧出来人的几分虚实,再作打算,不料那人始终是一动不动,两人如此相对,几乎有一盏茶时分。萧峰当然不会发出什么声息,段正淳也决计不愿开口说话,使白世镜有机会摸到对方底细,四下里万籁无声,连雪花飘下来的声音几乎也听得见了。
' t- O  w' s$ J  时间越是拖得久,白世镜越是担心,寻思:“这人当然是敌非友,但他迟迟不出手,那是什么缘故?是了,他是在等帮手,只怕一个人对付不了我,要等帮手到来,一同相救段正淳。”他一想到此节,当下不敢再行延缓,叫道:“阁下既不答话,我可要得罪了。”他停了片刻,见对方仍是一无动静,当即翻手从怀中取出一柄破甲铜锥,纵身而上,黑暗中青光闪动,那钢锥的锥尖直向那人胸口疾刺过去,这一招“光射斗牛”,正是他生平得意的绝技之一。那人斜身一闪,让了开去。白世镜只觉一阵疾风直逼过来,对方的手指抓向自己的喉头,这一招来得极快,自己的铜锥尚未收回,敌人的五根手指的指尖已碰到了咽喉,这一来当真是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向后一跃,避开了他的抓拿,颤声道:“你……你……”原来他真正害怕的倒还不是对方武功奇高,而是适才那人所出的招数,竟是“锁喉擒拿手”。须知“锁喉擒拿手”是马夫人亡夫马大元的家传绝技,武林中除了马家子弟之外,无人会使。自马大元一死之后,这门武功就真是失传了。白世镜和马大元数十年的交情,自是知道他的武功家数,这招一交,白世镜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见他身形和马大元一模一样,只是黑暗中瞧不清他的相貌。那人仍是不言不动,阴森森的一身鬼气,白世镜觉得颈中隐隐生疼,想是被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问道:“尊驾可是姓马?”那人便如是个聋子,全不理会。; n( o% ~% ~2 i
  白世镜道:“小康,你把蜡烛点亮了。”马夫人道:“我动不得,你来点吧。”白世镜实是不敢随便行动,授人以隙,心中又想:“这人的武功明明比我为高,若是要救段正淳,不用等旁人前来相帮,他为何一招之后,不再追击?”这般又是一段长时间的寂静无声,白世镜突然之间觉察到一件怪事,这房中虽是谁都不言不动,呼吸的声音却是有的,马夫人的呼吸、段正淳的呼吸、自己的呼吸,可是对面站著的那人却没有发出呼吸之声。白世镜屏住自己的呼吸,侧耳静听,以他的内力修为,应当听得到屋中任何人的透气声,可是对面那人便没有呼吸。隔了好久好久,那人仍是没有呼吸。若是生人,焉有不透气之理?白世镜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音:扑,扑,扑……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感到自己胸口在剧烈颤动,这颗心似乎要从口腔中跳出来,他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向那人扑了过去,破甲锥连连晃动,刺向那人面门。那人左手一撩,将白世镜的右臂格在外门,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的咽喉。白世镜已防到他会再施“锁喉擒拿功”,头一低,从他腋下闪了开去。那人却不追击,就此呆呆的站在门口。白世镜一锥向他腿上戳去,那人直挺挺的向上一蹬避开。
" O( z8 D3 K+ i1 I8 E: h  马夫人见这人身形僵直,上跃时膝盖不弯,不禁脱口而呼:“僵尸,僵尸!”只听得腾的一声,那人重重的落了下来。白世镜心中更是发毛:“这人若是武学高手,纵上落下的身手怎会如此笨拙?难道世间真有僵尸么?”但他究是帮中第一流的人物,岂能就此为这眼前的怪象所吓倒?微一犹豫,又是猱身而上,嗤嗤嗤三声,破甲维三招都是向那人下盘。那人的膝盖果真是不会弯曲。只是直挺挺的一跳一跳闪避,看来他连迈步也不会。白世镜刺向左,他便右跃闪开,刺向右,他就躲向左边。白世镜发觉了对手的弱点,心中惧意略去,可是越来越觉得对手不是生人。
$ X! e* @5 A0 p- ^  白世镜又刺数锥,对方看似笨拙,但自己几下变化精妙的锥法,始终没能伤到他的身子。突然之间,后颈上一阵冰凉,一只冰凉的大手摸在他的头颈之中。白世镜大吃一惊,一锥向后反刺,嗤的一声轻响,刺了个空,那人的大手却重重的压了下来。白世镜急运真力与之相抗,但自己越是使力,下压的力道越重。他先是弯下了头,跟著弯腰,头颈中便似放了一块干斤巨石一般,几乎要将他身子压得折为两截。白世镜喘气之声极重,萧峰和段正淳听了,也觉怪异。马夫人大叫:“世镜,世镜,你怎么啦?”白世镜如何还有余力答话,只觉体中的内力,正在被背上这沉重之极的压力一丝丝的挤将出来。突然之间,一只冰凉如铁的大手摸到了他的脸上,这只手当真不是人手,半分暖气也无。白世镜也忍不住叫道:“僵尸!僵尸!”声音凄厉可怖。那只大手动作缓慢,从他额头渐渐摸将下来,摸到他的眼睛,手指在他眼珠上滑来滑去。白世镜吓得几欲晕去,对方的手指只须略一使劲,自己的一对眼球立时便给他挖了出来。幸好这只冷手又向下移,摸到了他的鼻子,再摸向他的嘴巴,一寸一寸的下移,终于叉住了他的喉咙。这人的食中两根手指挟住了白世镜的喉结,慢慢的挟紧,白世镜惊怖无已,叫道:“大元兄弟,饶命,饶命!”马夫人尖声大叫:“你……你说什么?”白世镜叫道:“大元兄弟,都是她出的主意,跟我可不相干。”马夫人怒道:“是我出的主意又怎样?马大元,你活在世上是个脓包,死了又能作什么怪?老娘可不怕你。”白世镜觉得自己刚才出言推诿罪责之时,那人的手指便松了一些,这时自己一住口,那人又慢慢收紧,心中慌乱,听得马夫人叫他“马大元”,更是认定这怪物便是马大元的僵尸,叫道:“饶命!你夫人再三劝你揭露乔峰的身世秘密,你一定不肯……她……她这才起意害你……”9 x7 D$ ~# ?7 I$ |+ O
  萧峰心头一凛,他可不信世间有什么鬼神,料定来人是个武学名家,故意装神弄鬼,使得白世镜和马夫人心中慌忙,乘机逼问他二人的口供。果然白世镜心力交瘁吐露了出来,从他言语中听来,马大元乃是给二人害死,马夫人更是主谋。马夫人所以要谋杀亲夫,起因在于要揭露自己的身世之秘,而马大元不允,“她为什么这样恨我?为什么非推倒我的帮主之位不可?”只听马夫人尖叫道:“你来捏死我好了,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脓包样子!胆小鬼!”& s; w: o7 ~9 F& m# l
  只听得喀喇一声轻响,白世镜的喉头软骨已被捏碎了一块。白世镜拼命挣扎,说什么也逃不脱那人的手掌,跟著又是喀喇一声响,喉管碎裂,他大声呼了几口气,口中吸的气息再也吸不进胸中,手足一阵痉挛,便即气绝。那人一捏死白世镜,一转身,已是无影无踪。萧峰心念一动:“此人是谁?须得追他一追。”当下飘身来到前门,白雪映照之下,只见淡淡一个人影正向东北角上渐渐隐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还真没法见到。萧峰心道:“此人身法好快!”一提气,便向他追了下去,一阵疾冲之下,和他相距已不过十来丈,这时瞧得清楚,那人显然是个武功奇佳的高手,这时已不是直著腿子蹦跳,而是脚步轻松,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萧峰的轻功源出少林,又经丐帮汪帮主陶冶,纯属阳刚一派,一大步迈出,便是丈许,身子跃在空中,又是一大步迈出。以姿式而论,远不如前面那人的潇洒优雅,但长程赶路,却是更为实用。又追一程,跟那人的距离又接近了丈许。$ S$ k% Y$ z+ P- n. s
  约摸奔得一柱香时间,前面那人已然察觉有人跟踪,从萧峰脚步踏雪声中,显是得知跟随者武功极高,只见他身子行动突然加快,也不见如何急速奔跑,却如一艘吃饱了风的帆船,顺流激驶,霎时之间,和萧峰之间相距又拉长了一段。萧峰暗暗心惊:“此人当真了得,实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若非是这等人物,原也不有举手投足之际,便杀死了白世镜。”他天生异禀,实是学武的奇才,授业师父玄苦大师和汪帮主武功虽高,还算不得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萧峰却是青出于蓝,远远胜过了授他武功的师父,任何一招平平无奇的招数到了他的手中,自然而然会发出巨大无此的威力。熟识他的人都说这种武学天才实是有生俱来,非靠功夫学力所能达到。萧峰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什么招数一学即会,一会即精,临敌之际,自然而然有各种巧妙变化。但除了武功之外,什么读书、手艺,却也只是平平而已,算不得怎样特别聪明。
' f  R5 S9 o/ a0 g  他武功上既具人所难及的异才,生平便罕逢敌手,许许多多强敌内力比他深厚、招数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以一招半式之差而败了下来,而且是输得心服口服,极少有人第二次再去找他寻仇雪耻。此刻遇上了一个轻功比他高的对手,不由得雄心陡起,加快脚步,又抢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的向东北疾驰,萧峰始终无法追得和他并肩徐行,但那人却也无法抛脱萧峰。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两人已奔出八十余里,仍是这般的不即不离。又过得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渐明亮,大雪已止,眼见便要从黑夜转到白天。萧峰远远望见山坡下有个市镇,房屋鳞次栉比,人烟著实不少,只听见报晓鸡声“喔喔喔”的此起彼落。萧峰酒瘾忽起,叫道:“前面那位兄台,我请你喝二十碗酒,咱们再比赛脚力如何?”那人不答,仍是一股劲儿急奔。萧峰笑道:“你手诛白世镜这种奸徒,自是一位英雄好汉,萧峰甘拜下风,轻功不如你,咱二人去沽酒喝吧,不比了,不比了。”他一面说话,一面奔跑,脚下竟是丝毫不缓。
* B- i6 Y1 N6 q/ [5 P7 o  前面那人突然止步,说道:“北乔峰、南慕容,果然名不虚传,你口中说话,体内真气仍是运使自如,真英雄,真豪杰!”萧峰听他话声略显苍老,似乎年纪比自己大得多,说道:“前辈过奖了,晚辈高攀,想和前辈交个朋友,不知会嫌弃么?”那人叹道:“老了,不中用了!你别追来,再跑一个时辰,我便输给你啦!”说著缓缓向前行去。萧峰想追上去再跟他说话,但只追出一步,心道:“他叫我别追。”1 {% m, l2 A" u, `
 
7 T1 P/ P( e6 B' u0 Y% m第六十三章  坏了大事
& `7 k+ E8 T' c  萧峰虽是企盼和此人结交,但想起他叫自己不可再追,又想起自己为中原群豪所不齿,只怕这人也是个鄙视仇恨契丹之人,当下目送那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没入树林之径,心下却是不胜感叹:“此人轻功佳妙,内力悠长,可惜不能和他见上一面!”- d- `7 v/ i/ d
  他凝思半晌,这才进了小镇,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饮,每喝一碗,便拍桌说道:“好男儿,好汉子,唉,可惜,可惜!”他说“好男儿,好汉子”,是称赞那人武功了得,杀死白世镜一事又是处置得十分妥当;连称“可惜”,那是感叹没能交上这个朋友。要知萧峰本是个爱朋友如性命之人,这一次披逐出丐帮,更与中原群豪结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是都断了,心下自是十分郁闷,今日无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与自己并驾齐驱的英雄,偏偏又是无缘结识,只得以酒浇愁。他一连喝了二十余碗,付了酒资,扬长出门,心想:“段正淳尚未脱险,阮星竹、秦红棉她们被我点了穴道,须得回去解救。”于是迈开大步,又回马家。回去时未曾施展全力,脚程是慢得多了,回到马家,时己过午,只见屋外雪地中一人也无,阮星竹、阿紫、秦红棉、木婉清四个女人一个也不见了。萧峰微微一惊:“是谁解开了我所点的穴道,救了她们?”推门进屋,只见白世镜的尸身仍是倒在门边,段正淳人已不在,坑边伏著一个女人,满身是血,正是马夫人,她转过头来,低声道:“行行好,快,快杀了我吧!”萧峰见她脸色灰败,只一夜之间,便如老了二十年一般,变得十分丑陋,便问:“段正淳呢?”马夫人道:“救了他去啦……这……这些恶人!啊!”突然之间,她一声尖叫,声音尖锐刺耳之极。萧峰出其不意,倒给她吓了一跳,退后一步,道:“你干什么?”
4 _) N. Z- J  V3 w+ g- b+ K7 r  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乔……帮主?”萧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帮的帮主了。难道你又不知?”马夫人道:“是的,你是乔帮主,乔帮主,你行行好,快,快杀了我。”萧峰皱眉道:“我不想杀你,你谋杀亲夫,丐帮中自有人来料理你。”马夫人哀求道:“我……我实在抵不住啦,那小贱人手段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不放过她。你……你看……我身上。”她身子伏在阴暗之处,萧峰看不清楚,瞧她这么说,便推开窗子,亮光照进屋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颤,只见马夫人的肩头、手臂、胸口,大腿,到处给人用刀子划成一条条伤口,而这些伤口之中,竟是密密麻麻的爬满了蚂蚁。萧峰看了她伤处,知她四肢和腰间关节处的筋络全被人挑断了,再也动弹不得,这不同点穴,可以解开穴道、回复行动,筋脉既断,从此成了软瘫的废人。
0 r/ u* p5 g9 x* Z) I- [  O1 X  最奇怪的是,何以伤口中竟有这许多蚂蚁。只听马夫人跟著说道:“那小贱人,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割得我浑身是伤,又……又在伤口中倒了蜜糖水,蜜糖水,说要我麻痒几天几夜,受尽苦楚,说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萧峰只觉再看她的伤口一次,便要作呕。他绝不是软心肠之人,但杀人放火,素喜爽快干脆,用恶毒法子折磨敌人,实所不取。他叹了口气,转身到厨房中去舀了一盆水来,泼在她身上,令她免去蚂蚁啮体之苦。马夫人道:“谢谢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事,一刀将我杀了吧。”萧峰道:“是谁……谁割伤你的?”马夫人咬牙切齿,道:“是那个小贱人,瞧她年纪幼小,不过十五六岁,心肠手段却是这般毒辣……”萧峰失惊道:“是阿紫?”马夫人道:“不错,我听得那个贱女人这么叫她,叫她快将我杀了,可是这阿紫,这阿紫,偏要慢条慢条斯理的整治我,说要给她父亲报仇,要我受这种无穷之苦……”& H% z( A+ @! n" C- k& a8 X
  萧峰皱眉道:“段正淳昔日和你有情,虽然你要杀他,但他见到女儿如此残酷的折磨于你,难道竟不阻止?”马夫人道:“他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那是……那是十香迷魂散之故。”萧峰点头道:“这就是了。想他也是个明辨是非的好汉,岂能纵容女儿如此胡作非为。嗯,这几个女人被人点了穴道,是谁来解救的?”马夫人呻吟道:“你别问了,别问了,快杀了我吧。”萧峰哼了一声,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伤口上再倒些蜜糖水,撒手而去,任你自生自灭。”马夫人道:“你们男人……都是狠心肠恶毒的……”萧峰道:“你谋害大元兄弟的手段便不毒辣?”马夫人奇道:“你……你怎地什么都知道?是谁跟你说的?”萧峰冷冷的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说!”马夫人道:“好吧,什么都跟你说。是一个麻衣麻冠的大头汉子,先解开阿紫的穴道,我听得阿紫叫他三师哥,后来阿紫请他解开了她妈妈阮星竹这贱人的穴道,阮星竹又求他解救另外两个贱人。”
% J" F, _8 V2 @. \  萧峰心中微微一凛,他知道阿紫出于星宿海老魔的门下,所学武功,最为邪恶歹毒。中原的豪杰之士,一听到“星宿海老魔”的名字,若不掩耳疾走,那也必皱起了眉头。幸好这老魔自知他这一派武功犯了众怒,极少离开星宿海老巢,萧峰便不知他到底是否到过中原。这时听说阿紫是他三师哥救的,如此说来,星宿海老魔的门人弟子纷纷东来,一场腥风血雨、龙争虎斗,那是势难避免了。5 H$ f% X; d' d! C5 R
  萧峰又问:“那人多大年纪?携带什么兵刃?”马夫人道:“三十岁不到,比你年轻几岁,没见他携带什么兵刃。”萧峰道:“这就是了。他们到哪里去啦?”马夫人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你快杀了我。”萧峰道:“问明白了,再杀不迟。要死,还不容易么?要活就难了。你为什么要害死马兄弟?”马夫人双目中露出凶光,道:“你非问不可么?”萧峰道:“不错,非问不可。我是个硬心肠的男子,不会对你可怜的。”马夫人呸了一声,道:“你就是不说,难道我不知道?我今日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你害的。你这傲慢自大,不将旁人瞧在眼里的畜生!你这猪狗不如的契丹胡虏,你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底下,天天让恶鬼折磨你。你用蜜糖水来泼我伤口啊,为什么又不敢了!你这狗杂种,王八蛋……”她越骂越是狠毒,显然心中积蓄了满腔怨愤,非发泄不可。骂到后来,尽是市井秽语,肮脏龌龊,匪夷所思。萧峰自幼和群丐混在一起,什么粗话都听得惯了,他酒酣耳热之余,也常和大伙儿一块说粗话骂人,但马夫人一向斯文雅致,竟会骂得如此泼辣悍恶,却是大出他意料之外。而这许多污言秽语,居然有许多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他一声不响,待马夫人骂了个畅快,只见她一张惨白的脸,经过这场兴奋的毒骂,挣得满脸通红,双目中射出喜悦的神色。又骂了好一阵,她声音才渐渐低了下来,最后说道:“乔峰你这狗贼,你害得我今日到这步田地,瞧你日后有什么下场。”萧峰平心静气的道:“骂完了么?”马夫人道:“暂且不骂了,待我休息一会再骂,你这没爹没娘的狗杂种,老娘只消有一口气在,永远就不会骂完。”萧峰道:“很好,你骂就是。我首次和你会面,是在无锡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时大元兄弟已被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识,怎么说是我害得你到今日这步田地?”
, }& Y" I; H7 A$ S  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说在无锡城外这才首次和我会面,就是这句话,不错,就为了这句话。你这自高自大,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家伙,直娘贼!”# ?8 N4 ?, L  v9 O- d/ p$ l7 q9 Z0 D1 P
  她这么一连串的大骂,又是半晌不绝,萧峰由她骂个畅快,直等她声嘶力竭,才道:“骂够了么?”马夫人恨恨的道:“我永远不会够的,你……你这眼高于顶的家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萧峰道:“不错,就算是皇帝,那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从来不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刚才……刚才有个人,他的武功就比我高。”马夫人也不去理会他说的是谁,口中只是喃喃咒骂,又过一会,说道:“你说在无锡城外首次见到我,一哼,洛阳城里的百花会中,你就没见到我么?”6 \* g% b3 b2 H
  萧峰一怔,洛阳城中百花会,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与丐帮众兄弟同去赴会,猜拳喝酒,闹个畅快,可是说什么也记不起在会上见过马夫人,便道:“那一次大元兄弟是去的,他可没带你来见我啊。”马夫人又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丐帮的头儿,有什么神气了?那天百花会中,我在那盆黄芍药旁这么一站,会中的英雄好汉,哪一个不向我呆望?哪一个不是瞧著我神魂颠倒?偏生你这家伙自逞英雄好汉,不贪女色,连正眼也不向我瞧一下,伪君子,不要脸的无耻之徒。”7 U7 [, a9 p- L5 O% x& C
  萧峰渐明端倪,道:“是了,我记起来了,那日花盆旁边确是有几个女子,那时我只管顾著喝酒,没功夫去瞧什么花花草草、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辈的女流英侠,我当然会上前拜见。可是你是我的弟妇,我没瞧见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失礼?你何必记这么大的恨?”马夫人道:“你难道眼晴中没有生眼珠子么?凭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的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我。”萧峰叹了口气,道:“我从小不喜欢跟女人在一起玩,年长之后,更是没功夫去看女人,又不是单单的不看你。比你再美貌的女子,我起初也没去留意,直到后来,可是又太迟了……”马夫人尖声道:“什么?你说比我更美貌的女人?那是谁?那是谁?”萧峰道:“是段正淳的女儿,阿紫的姊姊。”马夫人吐了口唾沫,道:“呸,这种贱女人,也亏你挂在嘴上……”' }5 B& N2 \" g& B9 Z
  她一言未毕,萧峰抓住她的头发,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说道:“你敢再说半句不敬她的言语,哼,教你尝尝我的毒辣手段。”马夫人给他这么一摔,几乎昏晕过去,全身关节都是咯咯作响。她突然纵声大笑,说道:“原来……原来咱们的乔大英雄,乔大帮主是给这小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死人啦,丐帮的帮主,想做大理国公主的驸马爷,乔帮主,我只道你是什么女人都不看的。”萧峰双膝一软,坐在一张倚小,缓缓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一眼,可是……可是……再也看不到了。”马夫人冷笑道:“为什么?你想要地,凭你道身武功,难道还抢她不到?”萧峰摇头不语,过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抢她不回来了。”马夫人道:“为什么?哈哈,哈哈。”萧峰低声道:“她死了。”马夫人笑声陡止,心中微感歉意,觉得这个自大傲慢的乔帮主倒也有三分可怜。两人都不说话,静了片刻,萧峰站了起来,道:“你的伤是救不好的了,你谋杀亲夫,死有余辜,我就是能找到薛神医,也不会请他来救你,你还有什么说话?”马夫人一听到他要出手杀死自己,突然害怕起来,道:“你……你饶了我,别杀死我。”萧峰道:“好,本来不用我动手。”迈步便要出去。马夫人见他头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心中忿怒又生,大声道:“乔峰,你这狗贼,当年我恼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马大元来杀你。马大元不肯,我才叫白世镜杀了马大元。你……你今日对我,仍是丝毫也不动心。”3 Q# c- }1 L: c
  萧峰回过身来,冷冷的道:“你谋杀亲夫,就只为了我不曾瞧你一眼。撒这种漫天的大谎,有谁能信?”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更骗你作甚?你瞧我不起,我便要弄得你身败名裂,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在大元的铁箱中发现汪帮主的遗书,得知了其中过节,便要大元当众揭露,好叫天下好汉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虏,要你别说做不成丐帮的帮主,连中原也无法立足、连性命也是难保。”萧峰听她说得如此狠毒,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动弹,再也无法害人,但这样一句句恶毒的言语钻进耳来,却也是不寒而栗,哼了一声,说道:“大元兄弟不肯依你之言,你便将他杀了?”马夫人道:“是啊,他非但不听我话,反而狠狠的骂了我一顿。他向来对我千依百顺,哪里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他得罪了我,我自有苦头给他吃的。刚好第二日白世镜来作客,瞧了我一眼又一眼,哼哼,这种色鬼男人,我叫他干什么便干什么,哪里还有倔强的。”
! l# G* \# t. v# x# C& x  萧峰吁了口气,道:“白世镜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活活毁在你手中了。你……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给马兄弟吃了,然后叫白世镜捏碎他的喉骨,装作是姑苏慕容氏以‘销喉擒拿手’杀了他,是也不是?”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么不是?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不用我解说了吧?”萧峰道:“我那把扇子,是白世镜盗来的?”马夫人道:“哈哈,正是。”萧峰道:“段家站娘假扮白世镜,虽然天衣无缝,却也因此而给你瞧出破绽?”马夫人道:“这小……小妮子,也真吓了我一跳,还说什么八月十五的,那正是马大元的死忌。可是后来我低声说了两句风情言语,她答得牛头不对马嘴,那就给我瞧出了破绽,我正要杀段正淳,恰好假手于你。乔峰,你的装扮可低劣得很了,我一瞧出那小贱人是假扮的,再留神看看你,嘿嘿,什么马脚都露了出来。”7 B1 F9 g+ B6 x! F, ~  ~# S
  萧峰咬著牙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这笔账都要算在你身上。”马夫人道:“是她来骗我的,又不是我去骗她。我只不过是将计就计。倘若她不来找我,让白世镜当上了丐帮的帮主,丐帮人众自会和大理段氏结上怨家,这段正淳,嘿嘿,迟早逃不出我的手掌。”萧峰道:“你好狠毒,跟你有过情谊的男人你要杀,没心情来瞧瞧你容貌如何的男人,你也要杀。”马夫人道:“美色当前,为什么不瞧?世上哪有你这种假道学的伪君子。”她说著自己得意之事,两颊潮红,甚是兴奋,但体力终于渐渐不支,说话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萧峰道:“我最后问你一句话,那个写信给汪帮主的带头大哥到底是谁?你看过那封信,见过信上的署名。”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乔峰,最后毕竟是你求我呢,还是我求你?马大元死了、徐长老死了、赵钱孙死了、铁面判官单正死了、华山的谭公谭婆死了、天台山的智光大师死了。世上就只我和这个带头大哥自己,才知道此人是谁。”萧峰心跳加剧,道:“不错,最后是我乔峰向你求恳,请你将此人的姓名告知。”马夫人道:“我命在顷刻,你又有什么好处给我?”. f( N' |4 J7 P4 f+ d* j1 r
  萧峰道:“乔某但教力所能及,夫人有何吩咐,无有不遵。”马夫人微笑道:“我还想什么?萧峰,我恼恨你不曾细细瞧我,以致酿成这种种祸事,你要我告知那带头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难,你将我抱在怀里,好好的瞧我半天。”萧峰眉头徽蹙,心中实是老大的不愿,但世上确是只有她一人才知这个大秘密,自己的血海深仇,都著落在她口唇中吐出来的几个宇,别说此事并不十分为难,就算当真是为难尴尬之极的事,也只有勉强照办,她命系一线,随时均能断气,威逼利诱,全无用处。0 m0 c% g' U& N9 \% |
  乔毕心想:“倘若我执意不允,马夫人一口气转不过来,那么我的杀父杀母大仇人到底是谁,从此再也不会知道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抱著她瞧上几眼,又有何妨?”于是便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弯腰将她抱在怀中,双目炯炯,凝视看她的脸顿。这时马夫人满脸血污,又混著泥土灰尘,加之这一晚中她饱受折磨,容色憔悴,甚是难看,萧峰抱著她本已十分勉强,瞧著她这副神情,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马夫人怒道:“怎么?你看著我很讨厌吗?”萧峰只得道:“不是!”这两个字实是他的违心之论,平时此就算遇到天大的危难,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却实在是无可奈何了。马夫人道:“你要是不讨厌我,那就亲亲我的脸。”萧峰正色道:“万万不可。你是我大元兄弟的妻子,萧峰是个守礼君子,岂可戏侮朋友的孀妇。”马夫人道:“嘿嘿,你规矩守礼,怎么又将我抱在怀里……”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噗哧一笑,说道:“乔峰,你这人好不要脸,害死了我姊姊,又来抱住了我爹爹的外室亲嘴偷情,你害不害羞?”正是阿紫的声音。萧峰问心无愧,于这些无知小儿的言语,自亦不放在心上,对马夫人道:“你快说,说那个带头大哥是谁?”马夫人腻声道:“我叫你瞧著我的,你转开了头,干什么啊?”声音之中,竟是不减娇媚。& L5 W( M4 m  r7 Y$ S; E/ T
  这时阿紫已走进房来,笑道:“怎么你还不死?这么丑八怪的模样,有哪一个男人肯来瞧你?”马夫人道:“什么?你……你说我是丑八怪的模样?镜子,镜子,我要镜子!”声调中显得十分惊惶。萧峰道:“快说,快说啊,你说了我就给你镜子。”阿紫却顺手从桌上拿起了一面明镜,对准了她,笑道:“你自己瞧瞧,美貌不美貌?”马夫人往镜中一看,只见一张满脸是血污尘土,面上惶急、恐惧、凶狠、恶毒、怨恨,种种丑恶之情,尽集于眉目唇鼻之间,哪里还是从前那个俏生生、娇怯怯、惹人怜爱的美貌佳人?她睁大了双目,再也合不拢来。萧峰道:“阿紫,拿开镜子,别惹恼她。”阿紫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丑!”萧峰道:“你气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觉马夫人的身子已是一动也不劲了,呼吸之声,也不再听到,忙一探她的鼻息,竟然已是气绝。萧峰大惊,叫道:“啊哟,不好,她断了气啦!”这声喊叫,真如大祸临头一般。阿紫扁了扁嘴,道:“你心中当真很喜欢她,是不是?这种女人死了,也值得大惊小怪。”萧峰跌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么?我要问她一件事。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若不是你来打扰,她已经说出来了。”阿紫道:“哎哟,又是我不好啦,是我坏了你的大事,是不是?”
8 z+ G; r) L% z& B' P# W1 H; m. e  萧峰叹了口气,心起人死不能复生,阿紫这小丫头娇纵成性,连她父母也是管她不住,何况旁人,瞧在阿朱的份上,什么也不能和她计较,当下将马夫人放在榻上,说道:“咱们走吧!”四处一看,屋中无人,那老婢已不知去向,便取出火种,到柴房中去点燃了,片刻间火焰升起。两人站在屋旁,见火焰从窗子中窜了出来,料想过不了两个时辰,便连人带屋,烧成灰烬。萧峰道:“你还不回到爹爹妈妈那里去?”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妈妈那里。爹爹手下那些人见了我便吹胡子瞪眼睛,我叫爹爹将他们都杀了,爹爹真是胡闹,偏偏不答应。”萧峰心想:“你害死了凌千里,他的至交兄弟们自然恨你,段正淳又怎能为你而杀他忠心耿耿的部属?你自己胡闹,反说爹爹胡闹,真是小孩儿家胡说八道。”便道:“好吧,我要去了!”转过身子,向北而去。  [: @$ W( A1 w4 Q2 ]
  阿紫道:“喂,喂,慢著,等一下我。”萧峰立定脚步,回过身来,道:“你去哪里?是不是回到师父那里?”阿紫道:“不,现下我不回师父那里,我不敢。”萧峰奇道:“为什么不敢?又闯了什么祸啦?”阿紫道:“不是闯祸,我拿了师父的一部书,这一回去,他就抢过去啦,要等我练成之后再回去,那时给师父拿去,就不怕了。”萧峰道:“是练武功的书吧?既是你师父的,你求他赐给你瞧瞧,他总不会不答应。何况你自己练,一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由你师父在旁指点,岂不是好?”
6 c7 ~6 S. m! m5 k1 r  阿紫扁扁小嘴,道:“师父说不给,就是不给,多求他也是没有用的。”萧峰对这个骄纵惯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说道:“好吧,你爱怎么便怎样,我不来管你。”阿紫道:“你到哪里去?”萧峰瞧著马家这几间屋子烧起熊熊火焰,长叹了一声,道:“我本该前去报仇,可是不知仇人是谁。今生今世,这场大仇是再也不能报的了。”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马夫人本来知道,可惜给我气死了,从此你再也不知道仇人是谁。真好玩,真好玩。乔帮主威名赫赫,却给我整治得一点法子也没有。”萧峰斜眼瞧著她,只见她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喜悦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脸上,映得脸蛋有如苹果般鲜红可爱,哪想得到这天真烂漫的脸蛋之下,隐藏著无穷无尽的恶意。
/ w8 [% F6 {6 }2 b: p/ h  萧峰怒火上冲,顺手便想重重给她一个耳光,但随即想起,阿朱临死时求恳自己的,便是要他照料这个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妹,心想:“阿朱叫我尽力照料于她,我岂可违背阿朱的遗言?这小姑娘就算是大奸大恶,我也当尽力纠正她的过误,何况她只不过是年轻识浅,胡闹顽皮?”阿紫昂起了头,道:“怎么?你要打死我吗?怎么不打了?我姊姊已给你打死了,再打死我又有什么打紧?”
9 w+ g  M# B! r. K9 @5 L  这几句话便如尖刀般刺入萧峰心中,他胸口一酸,无言可答,掉头不顾,大踏步便往雪地中走去。阿紫笑道:“喂,慢著,你到哪里去?”萧峰道:“中原已非我可居之地,我要到塞北之地,从此再也不回来了。”阿紫侧头道:“你取道何处?”萧峰道:“我先去雁门关。”阿紫拍手道:“那好极了,我要到晋阳去,正好跟你同路。”萧峰道:“你到晋阳去干什么?千里迢迢,一个小姑娘怎么单身赶这远路。”阿紫笑道:“哈,怕什么千里迢迢?我从星宿海来到此处,那不是更加远么?我有你作伴,怎么又是单身了?”萧峰摇头道:“我不跟你作伴。”阿紫道:“为什么?”萧峰道:“我是男人,你是个年轻的姑娘,晓行夜宿,诸多不便。”阿紫道:“那真是笑话奇谈了,我不说不便,你有什么不便?你跟我姊姊,也不是晓行夜宿,长途跋涉么?”萧峰低沉著声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约,非同寻常。”阿紫拍手笑道:“哎哟,真瞧不出,我姊姊倒是挺规矩的,哪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样,我姊姊就像我妈妈一般,不结成夫妻,却早就相好成双了。”萧峰怒喝道:“你胡说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终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我对她严守礼法,好生敬重。”阿紫叹道:“你大声吓我,又有什么用,姊姊总之是给你打死了,咱们走吧。”$ b  P: c2 X0 G, v" G; @* }* a
  萧峰听到她说“姊姊总之是给你打死了”这句话,心肠软了下来,说道:“你还是回到小镜湖畔去跟你妈妈,要不然找个僻静的地方,将那本书上的功夫练成了,回到师父那里去。到晋阳去有什么好玩?”阿紫一本正经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紧的大事要办。”萧峰摇摇头道,道:“我不带你去。”说著迈开大步,向前疾奔。阿紫展开轻功,随后追来,叫道:“等等我,等等我!”2 U* B: w8 j9 r1 Y* ^
  萧峰不去理她,迈开大步,径自去了。行不多时,北风转紧,又下起鹅毛般的大雪来,萧峰冲风冒雪,快步行走,想起从此冤沉海底,大仇再也无法得报,心下自是郁郁,但无可奈何之中抛开了满怀心事,倒也是一场大解脱。行了三十余里,来到一处镇上,乃是信阳北边要冲的长台关。萧峰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先要了十斤白酒、五斤牛肉、一只肥鸡,自斟自饮,十斤酒喝完,又要了五斤,正要斟入碗中,忽听得脚步声响,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阿紫。萧峰一见到是她,心道:“这小姑娘来败我酒兴。”转过了头,假装不见。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对面的另一张桌旁坐了下来,叫道:“店家,店家,拿酒来。”酒保走将过来,笑道:“小姑娘,你也喝酒吗?”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为什么要加上一个‘小’字?我干么不喝酒?你先给打十斤白酒,另外预备五斤,给侍候著,来五斤牛肉、一只肥鸡,快,快!”那酒保伸出了舌头,半晌缩不进去,叫道:“哎唷,我的妈呀!你姑娘是当真还是说笑,吃得了这许多?”他一面说,一面斜眼向萧峰瞧去,心中道:“人家可是冲著你来啦,你喝什么,她也喝什么,你吃什么,她也吃什么。”阿紫道:“你怕我吃了没钱给是不是?”说著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掷在桌上,说道:“我吃不了,喝不了,还不会喂狗么?要你担什么心?”那酒保赔笑道:“是,是!”又向萧峰横了一眼,心道:“人家可真跟你干上了,绕著弯儿骂人哪。”- }4 B, N# E3 d3 ?: M+ t1 z0 g/ P
  一会见酒肉送了上来,那酒保端了一只大海碗,放在她的面前,笑道:“姑娘,我跟你斟酒啦。”阿紫点头道:“好啊。”那酒保给她满满斟了一大碗酒,心中说:“你若是喝干了这碗酒,不醉在地下打滚才怪。”阿紫双手端起酒碗,放在小嘴边舐了一舐,皱眉道:“好辣,好辣。这劣酒难喝得很,世界上若不是有这么几个大蠢才肯喝,你们的酒怎么卖得掉?”那酒保又向萧峰斜睨了一眼,见他始终是不加理睬,不觉暗暗好笑。& h! n% ~9 F! d
  阿紫撕了只鸡腿,咬了一口,道:“呸,臭的!”那酒保叫屈道:“这只香喷喷的肥鸡,今儿早上还在咯咯咯的叫呢,新鲜热辣,怎会是臭?”阿紫道:“嗯,说不定是你身上臭,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别的客人臭。”其时雪花飞飘,途无行旅,酒店中就只萧峰和她两个客人。那酒保笑道:“是我身上臭,当然是我身上臭咧。小姑娘,你说话留神些,可别不小心得罪了别的爷们。”阿紫道:“怎么啦,得罪了人家,还能一掌将我打死么?”她一边说,一边双筷挟了一块牛肉,咬了一口,还没咀嚼,便吐了出来,叫道:“哎啃,这牛肉酸的,这不是牛肉,是人肉,黑店呐黑店!”  p* O  R8 L5 |, ], D: f. o( m
  那酒保给她这么一嚷,慌了手脚,忙道:“哎哟,姑娘,你行行好,别尽捣乱啊。这是新鲜的黄牛肉,怎么说是人肉?人肉哪有这么粗的肌理?哪有这么红艳龅的颜色?”阿紫道:“好啊,你道人肉的肌理颜色,我问你,你们店里杀过多少人?”那酒保笑道:“这位小姐就爱开玩笑。信阳府长台关好大的市镇,咱们是四十多年的老店,哪有杀人卖人肉的道理?”阿紫道:“好吧,就算不是人肉,那也是臭东西,傻瓜才吃的。哎哟,我靴子在雪地里弄得这么脏。”说著从盘中抓起一大块煮得香喷喷的红烧牛肉,便往她左脚的小靴擦去。靴帮上本来溅满了泥浆,这么一擦,半边靴帮上泥浆去尽,牛肉的油脂涂将上去,登时光可鉴人。那酒保见她如此暴殄天物,用厨房中大师父著意烹调的牛肉来擦靴子,不由得大是心痛,在一旁不住的唉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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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20:22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
! b' }5 d/ W4 [/ ^/ L/ e第六十四章  星宿门人/ S  Q& g1 Z1 k# P" a! v: j5 B
  阿紫道:“你叹什么气?”那酒保道:“小店的红烧牛肉,原是长台镇上一绝,远近一百里内,无不知名,姑娘拿来擦皮靴,这个……这个……”阿紫瞪了他一眼,道:“这个什么?”那酒保道:“似乎太委屈了一点。”阿紫道:“你说委屈了我的靴子么?牛肉是牛身上来的,皮靴也是牛身上来的,也不算什么委屈。喂,你们店中还有什么拿手菜肴?说些出来听听。”那酒保道:“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不过价钱贵些。”阿紫从怀中又取出一绽银子,当的一声,抛在桌子上,道:“这够了么?”9 X. T  w& L5 u) k
  酒保见这绽银子足足有五两重,两整桌的酒菜也够了,忙陪笑道:“够啦,够啦,怎么不够?小店拿手的菜肴,有糖醋鲤鱼、白切羊羔、炸鸡、酱猪肉……”阿紫道:“很好,每样给煮三盆。”那酒保道:“姑娘要尝尝滋味嘛,我瞧每样有一盆也够了……”阿紫沉著脸说:“我说要三盆便是三盆,你管得著么?”那酒保道:“是,是!”拉长了声音,便叫道:“糖醋鲤鱼三盆哪,白切羊羔三盆哪……”4 g1 ?* W6 U3 v+ f" [8 }1 q) `
  萧峰在一旁冷眼旁观,知道这小姑娘明明和酒保捣蛋,实则是逗引自己插嘴,自己可偏偏给她来个不理不睬,自顾自的喝酒赏雪。过了一会,阿紫要的白切羊羔先送上来了,阿紫道:“一盆留在这里,一盆送去给那位爷台,一盆放在那张桌上。那边给放上碗筷,斟上好酒。”那酒保道:“还有客人来么?”阿紫瞪了他一眼,道:“你这么多嘴,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那酒保伸了伸舌头,笑道:“要割我舌头么,只怕姑娘没这本事。”
* j. J" X: w9 M& f  萧峰心中一动,向他瞧了一眼,心道:“你不是自己找死?胆敢向这个小魔头说这种话?”- {* ~; N. ~. z5 ~
  那酒保将白切羊羔送到萧峰桌上,萧峰也不说话,提筷就吃。又过一会,糖醋鲤鱼等菜陆续送上,仍是每样三盘,一盘给萧峰,一盘自留,一盘放在另一张桌上,萧峰来者不拒,一一照吃,阿紫却是每盘尝了一筷,便道:“臭的、烂的,只配给猪狗吃。”抓起羊羔、鲤鱼,都去擦她那双靴子,那酒保虽然心痛,却也无可奈何。- Q9 I# t( t- M
  萧峰眼望窗外,寻思:“这个小魔头极是讨厌,若是惹上了身,后患无穷。阿朱叫我照料于她,这人是个鬼精灵,她要照料自己是绰绰有余,根本就用不著我操心。我是避之则吉,眼不见为净。”9 q9 G" s$ ~( a  V1 r
  正想到此处,忽见远处一人在雪地中直挺挺的走来。这人身法极是怪异,行路膝盖不曲,两条腿便似是两根木头一般,在雪地中行走,便如滑雪一般。这人的衣服更是奇怪,隆冬腊月的天时,他却穿一身黄麻葛布的单衫,丝毫不觉寒冷。片刻间来到近处,萧峰看得清楚,这人四十来岁年纪,双耳上各垂著一只圆圆的黄金大环,狮鼻阔口,形貌颇为凶狠诡异,显然不是中土人物。
" {" b/ l, l  \  这人来到酒店之前,掀帘而入,见到阿紫,微微一怔,随即脸有喜色,要想说话,却又忍住,便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阿紫道:“有酒有肉,你如何不吃?”那人见到一张空著座位的桌上布满酒菜,说道:“是给我要的么?多谢师妹了。”说著坐在桌旁,从怀中取出一柄黄金小刀,一边割,一边用手抓起来便吃,最奇的是他吃鲤鱼不吐骨头,也不怕刺,叽叽咯咯的咀嚼一顿,将鱼骨咬烂,都吞入肚中。吃几块肉,吃一碗酒,洒量倒也不弱。& f) b7 E7 W8 v+ d9 o% p
  萧峰心道:“原来这人是阿紫的师兄,那么是星宿海老怪的徒儿了。”他本来不喜此人的形貌举止,但见他洒量颇佳,便觉此人倒也并不十分讨厌。阿紫见他喝干了一壶酒,对酒保道:“这些酒拿过去,给那位爷台。”说著双手伸到酒碗之中,搅了几下,洗去手上的油腻肉汁,然后将这一大碗酒向前一推。那酒保心想:“这洒还能喝么?”! s. O# Q: R2 g8 @3 h& ^/ x
  阿紫见那酒保神情犹豫,不肯端那洒碗。催道:“快拿过去啊,人家等著喝酒。”那酒保笑道:“姑娘你又来啦,这碗洒怎么还能喝?”阿紫扳起了脸,道:“怎么?你嫌我手脏么?这么著,你喝一口酒,我给你一锭银子。”说著从怀中取出一锭一两重的小元宝来,放在桌上。那酒保大喜,说道:“喝一口酒便是一两银子,那太好了。别说你不过洗洗手,就是洗过脚的洗脚水,我也喝。”说著端起酒碗,便呷了一口。9 z( i. M" V+ [. q0 r+ @$ V
  不料那酒水一入口,便如一块烧红的熟铁去炙烙舌头一般,剧痛难当,那酒保“哇”的一声,口一张,将酒吐了出来,只痛得他双脚乱跳,大叫:“我的娘呀,哎唷,我的娘呀!”萧峰见他这等神情倒也是一惊,只听得那酒保的叫声越来越模糊不清,显是舌头肿了起来。酒店中掌柜的、大师傅、烧火的、管酒的诸人听得叫声,都涌了出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那酒保双手扯著自己面颊,已不能说话,伸出舌头来,只见那舌头肿得比平常大了三倍,通体乌青。萧峰又是一惊:“那是中了剧毒之象,这小魔头的手指只在酒中浸了浸,这碗酒就毒得如此厉害?”
2 B9 W/ |3 H' O* i5 y5 d- ~1 Z% B8 `' v  众人见他舌头的异状,无不惊惶,七张八嘴的乱嚷:“碰到了什么毒物?”“是给蝎子螯上了么?”“哎唷,这可了不得,快,快去请大夫!”那酒保伸手指著阿紫,突然间走到她的面前,双膝下跪,咚咚咚的磕头。阿紫笑道:“哎唷,这可当不起,你求我什么事啊?”那酒保仰起头来,指指自己的舌头,又是不绝磕头。阿紫笑道:“要给你治治,是不是?”那酒保痛得满头大汗,两只手在自己身上到处乱抓乱捏,又是磕头,又是拱手。- o+ c6 t% S$ K# ?% ~* T
  阿紫伸手入怀,取出一柄黄金小刀,那小刀的模样,和那狮鼻异人所持的全然一样,她左手一探,抓住了那酒保的后颈,右手金力挥去,嗤的一声轻响,已将他的舌尖割去了短短一截。旁观众人失声大叫,只见断舌处血如泉涌。那酒保先是大吃一惊,哪知这鲜血一流出,毒性便解,舌头上的痛楚登时消了,片刻之间,肿也退了。阿紫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拔开瓶塞,用小指的指甲挑了一些黄色药末,弹在伤处。说也奇怪,药到伤口血流立止。' B: |' {1 i- k- N( J+ i
  那酒保怒也不是,谢也不是,神情极是尴尬,只是道:“你……你……”他的舌头给割去了一截,当然话也说不清楚了。
2 f- h3 r  ~6 W9 o% v  阿紫将那一小绽龈子拿在手里,笑道:“我说喝一口酒就拿一两银子,刚才这口酒你吐了出来,那可不算,你再喝啊。”那酒保双手乱摇,含含糊糊的说道:“我……我不要了,我不喝。”阿紫将银子收入怀中,笑道:“你刚才说什么来著?你好像是说,‘要割我的舌头么,只怕姑娘没这本事。’是也不是?这会,可是你磕头求我割的,姑娘有没有这本事?”
$ `' V$ F+ O0 A# M4 M1 P; `1 v  那酒保这才恍然,原来此事全因自己适才说错了一句话而起,心中恼恨到了极处,登时便想上前动手,狠狠打她一顿,可是见另外两张桌上各坐著一个魁梧雄壮的男人,显是和她一路,便又胆怯。阿紫又道:“你喝不喝啊?”那酒保怒道:“老……老子不……”只说了这几个字,想起随口骂人,只怕又要著她道儿,心中又惊又怒,发足奔向内堂,再也不出来招呼客人。" A, H/ j( z% a
  众人各归原处,换了个酒保出来招呼客人。这酒保见了适才这一场情景,只吓得胆战心惊,什么话也不敢多说一句。萧峰心中忍不住大是恼怒:“那酒保只不过说了一句玩话,你就整治得他终身残废,以后说话再也无法清楚。你小小年纪,行事可就忒也歹毒。”
/ ~' e( e, ]4 y  M  W' L& }( S  只听阿紫道:“酒保,把这碗酒送去给那位爷台喝。”说著向那狮鼻人一指,那酒保见她伸手向酒碗一指,已是全身一震,待听她说要将这酒送去给人喝,更是惊惧。阿紫笑道:“啊,是了,你不肯将酒拿去给客人喝,定是自己想喝了。那也可以,你这就自己喝吧。”那酒保吓得面无人色,忙道:“不,不,小人……小人不喝。”阿紫道:“那你快拿去啊。”那酒保道:“是,是。”双手牢牢的捧著酒碗,战战兢兢的移到那狮鼻人桌上,唯恐一个不小心溅了一滴出来。那酒碗碗底碰到桌面时,只听得嗒嗒的直响,却是他双手发抖之故。$ q! `% s/ s6 I  w" N% i
  那狮鼻人两手端起酒碗,定睛凝砚,瞧著碗中的酒水,离他嘴唇约有一尺,既不再移近,也不放回桌上。阿紫笑道:“二师哥,怎么啦?小妹请你喝酒,你不给面子吗?”萧峰心想:“这碗酒剧毒无比,这人当然不会受激,白白送了性命。内功再强之人,也未必能抵挡酒中的剧毒。”哪知狮鼻人又凝思半晌,举碗就唇,骨嘟骨嘟的直喝下肚。
5 L- n/ y2 K/ _) s9 H% M  萧峰吃了一惊,心道:“这人难道竟有深厚无比的内力,能化去这等剧毒?”正疑惧间,只见他已将一大碗酒喝干,把酒碗放回桌上,两只大拇指上酒水淋漓,他随手便在衣襟上一擦。萧峰性格豪迈,处事却很精细,微一沉思,便知其理:“是了,多半他是练就了星宿海老魔所传的‘化毒大法’,喝洒之前两只大拇指插入酒中,端著碗半晌不饮,便是使化毒大法,以内力化去酒中剧毒。就算化不干净,些许毒酒,饮入腹中也无大碍。”
5 }6 ?& t9 n! e2 N% L  阿紫见他喝干一碗毒酒,登时现出惊惶之色,强笑道:“二师哥,你功力大进,可喜可贺。”那狮鼻人并不理睬,狠吞虎咽的一顿大嚼,将桌上的茶肴吃了十之八九,拍拍肚皮,站起身来,道:“走吧。”阿紫道:“你请便吧,咱们后会有期。”狮鼻人瞪著左大右小的一对怪眼,道:“什么后会有期?你跟我一起去。”阿紫摇头道:“我不去。”她走到萧峰身边,道:“我和这位大哥有约在先,要到江南去走一遭。”狮鼻人向萧峰瞪了一眼,问道:“这家伙是谁?”阿紫道:“什么家伙不家伙的?他是我姊夫,我是他小姨,咱二人是至亲。”狮鼻人道:“你出下题来,我做了文章,你就得听我话,你敢违抗本门的门规不成。”萧峰心道:“原来阿紫叫他喝这毒酒,乃是出一个难题,却不料这人居然接下了。”阿紫道:“谁说我出过题目了?你说是喝这碗酒么?哈哈,笑死人啦,这碗酒是我给酒保喝的。想不到你堂堂星宿派的传人,却去喝一个臭酒保喝过的残酒。人家臭酒保喝了也不死,你再去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问你,这臭酒保死了没有?连这种人也喝得,我怎么会出这种题目?”她这番话委实强辞夺理,可是要驳倒她却也不是易事。% D4 O0 W  V3 G: Q% W
  那狮鼻人心有不忿,强忍怒气,道:“师父有命,要我传你回去,你违抗师命么?”阿紫笑道:“师父最疼我啦,二师哥,请你回去禀告师父,说我道上遇见了姊夫,一同到江南玩玩,给他老人家买些好玩的古董珠宝,这就回去。”狮鼻人摇头道:“不成,你拿了师父的……”说到这里,斜眼向萧毕相睨,似乎怕泄露了机密,顿了一顿,才道:“师父大发雷霆,要你快快回去。”阿紫央求道:“二师哥,你明知师父在大发雷霆,还要逼我回去,这不是有意要我吃苦头吗?下次师父责罚你起来,我可不给你求情啦。”! g/ c8 Z9 o  x* Q. o! J
  这一句话,似令狮鼻人颇为心动,想是阿紫恃著自己年纪幼小,星宿老魔对她宠爱,在师父面前很能说得上话。他沉吟道:“你既执意不肯回去,那就将这两件东西给我。我带回去缴还给师父,也好有个交代,他老人家的怒气也会平息了些。”
$ z! p5 g( g+ ]) C8 z- D8 `  阿紫道:“你说什么?两件什么东西?我可全不知道。”狮鼻人脸一沉,道:“师妹,我不动手冒犯于你,乃是念在同门之谊,你自己可得知道好歹。”阿紫笑道:“我当然知道好歹,你来陪我吃饭吃酒,那是好;你要这我回去师父那里,那便是歹。”狮鼻人道:“到底怎样?你不交出那两件物事,便得跟我回去。”阿紫道:“我不同去。也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你要我身上的事物?好吧……”她一面说,一面从头发上拔下一枚珠钗,道:“你要拿个记认,好向师父交代,就拿这珠钗去吧。”狮鼻人道:“你真是迫得我非动手不可了,是不是?”说著向阿紫走上一步。7 o& F7 C% I& N5 G) e. u( t
  阿紫知道这位二师哥已得师父所学的六七成,武功比自己高出甚多,万万不是他的敌手。何况星宿派武功极是阴毒狠辣,三十六套拳脚器械之中,没一招是留有余地的,敌人只要中了,非死也必重伤,伤后受尽荼毒,而死时也必惨酷异常,是以他们这一派同门师兄弟从来不相互拆招练拳。要知一拆招必分高下,而一分高下立时便有死伤。师父徒弟之间,也从不试演功夫。星宿老魔传授功诀之后,各人便分头修练,高下深浅,唯有各人自知,逢到对敌,这才显出强弱来。阿紫亲眼见这位二师哥在川藏边境连杀七名大盗,手法之辣实是令人惊心动魄,她虽胆大,却也心中隐隐感到寒意。本来照她门中规矩,她既以毒酒相示,等于同门较艺,已是非同小可之事,狮鼻人倘若认输,一辈子便受她之制,现下是毫不犹豫的将这碗毒酒喝下肚去,按理阿紫就不该有任何反抗之举。阿紫知道情势紧急,伸手拉著萧峰衣袖,道:“姊夫,他要杀我呢,姊夫,你救救我。”
/ ~# R7 `9 ]- h( [  萧峰给她左一声“姊夫”,右一声“姊夫”,叫得怦然心动,念起阿朱相嘱托的遗言,便想出手将双狮鼻人打发了去。但一瞥眼间,见到地下一滩鲜血,心想阿紫对付那酒保的辣手,让她吃些苦头,惩戒她一下也是好的,便眼望窗外,不加理睬。那狮鼻人不愿就此对阿紫动手,想要显一显厉害,教她心中害怕,就此乖乖的跟他回去,当下右手一伸,便已抓住了萧峰的左腕。萧峰见他右肩微动之际,便知他要向自己出手,却不理会,任由他抓住手腕,腕上肌肤和他掌心一碰到,立时便觉炙热异常,知道对方掌心蕴有剧毒。萧峰生平最恨这一类歹毒功夫,当下不动声色,将一股真气运到手腕之上,笑道:“怎么样?阁下要跟我喝一碗酒,是不是?”伸右手斟了两大碗酒,说道:“请!”/ K' _, S# j" }' l1 G9 B. H" k
  那狮鼻人连运功力,却见萧峰泰然自若,手上便如没有知觉一般,心中暗道:“你别得意,待会就要你知道厉害。”说道:“喝酒便喝酒,有什么不敢。”拿起酒碗,一大口喝了下去,不料酒到咽喉,胸口突然间一股内息的逆流莫名奇妙的涌将上来,忍不住“哇”的一声,将半碗酒都喷了出来,襟前酒水淋漓,跟著便大声咳嗽,半晌方止。这一来,不由他心下不惊,这股内息逆流,自然是对方雄浑的内力传入了自己体内所致,倘若他要取自己性命,适才已是易如反掌,一惊之下,忙放开萧峰的手腕。殊不知他手腕上竟如有一股极强黏力,手掌心胶在他手腕上,无法摆脱,狮鼻人大惊,用力一摔。萧峰一动也不动,这一摔便如是撼石柱一般。萧峰又斟了碗洒,道:“老兄适才没喝到酒,便喝干了这碗,咱们再分手如何?”意思是说,你须得干了这碗酒我才放你。狮鼻人又是用力一挣,仍旧难以摆脱,当下左掌呼的一声,往萧峰面门打来,掌力未到,萧峰已闻到一阵腐臭的腥气,犹如大堆死鱼相似,当下右手推出,轻轻一拨。那狮鼻人这一掌使足了全力,那道掌力来到中途,竟然歪了。4 t3 s: o; @" Y# x
  那狮鼻人不由自主,一掌猛力击了出去,明知掌力已披对方拨歪,还是啪的一声响,重重打在自己肩头,喀喇一声,连肩骨关节也打脱了。阿紫笑道:“二师哥,你也不用客气,怎么弄到自己打自己起来?那不是教我太不好意思么?”狮鼻人心中恼怒已极,苦于右手手掌黏在萧峰手腕之上,无法得脱,左手的第二掌也不敢再打出去了,第三次挣之不脱,当下催动内力,要将掌心中蕴积著的剧毒,透入敌人体内。岂知道这股内力,一碰到萧峰手腕,立时便给撤了回来;并不止于手掌,却不住向上倒退,狮鼻人大惊,忙运内力相抗,可是他和萧峰的功力相差太远,这股挟著剧毒的内力,便如海潮倒卷入江一般,涌过了手肘关节,跟著涌向腋下,慢慢涌向胸口。狮鼻人自是知道自己毒掌中毒性的厉害,只要一侵入心脏,立时便即毙命。此时这股内力在敌人催动下势如破竹的攻来,自己的内力绝无阻挡之方,只急得满头大汗一滴滴的流了下来。
7 m4 V& u9 |/ d3 v  阿紫又道:“二师哥,你内功真是高强。这么冷的天气,亏你还是大汗淋漓,小妹当真是佩服得紧。”狮鼻人哪有心绪去听她这种嘲笑,明知已然无幸,却也不愿就此束手待毙,能够多撑持一刻,便好一刻。
( f: A+ w% S9 q& J4 R1 U5 C  萧峰心想:“这人和我无冤无仇,虽然一上手便下毒手,大大不该,但我何必杀他?”突然间内力一收。狮鼻人陡然间觉得掌心黏力已去。快要迫近心脏那股带毒内力自行疾冲出去,惊喜之下,急忙倒退两步,再也不敢走近萧峰身边。2 e( J& ]# H# I/ k2 f2 u
  他适才死里逃生,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又再回来,那酒保却是全然不知,怕他生气,走过去给他斟酒。狮鼻人手起一掌,打在他的脸上。那酒保啊的一声,仰天便倒。狮鼻人冲出大门,向西南方疾驰而去,只听得极尖极细的哨子声远远的传了出去。萧峰著那酒保时,见他一张脸全成黑色,已然毙命,不禁大怒,说道:“这厮好生可恶,我饶了他性命,怎地他反而出手伤人?”一按桌子,便要追将出去。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坐下来,我跟你说。”阿紫若是叫他“喂”,或是“乔帮主”、“萧大哥”什么的,萧峰一定不予理睬,但这两声“姊夫”一叫,他登时便想起阿朱来,心中一酸,便问:“怎么?”! t* Z# J8 ?. W$ w
  阿紫道:“二师哥不是可恶,他一出手没伤到你,毒不能散,那是非得另杀一人不可。”萧峰也知道邪派武功中原有“散毒”这一种手法,毒聚于掌之后,若不使在敌人身上,便须击牛击马,打死一头畜生,否则毒气回归自身。说道:“要散毒,他不会去打一头牲口吗?怎地无缘无故的杀人?”( C% q7 `) q7 V- L  x# A, Q
  阿紫笑道:“这种蠢人跟牛马有什么分别,杀了这个人,还不是跟杀一头牲口一样?”她随口而出,说得便如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模样,实无半分内疚之意。萧峰心中一寒:“这小姑娘生性狠毒,和禽兽无异,何必多去理她?”见酒店中掌柜等又再涌出,不愿多惹麻烦,一闪身便出店门,径向北行。
8 F% p  a0 _- r  Z1 l0 P( `  他耳听得阿紫随后跟来,当下加快脚步,几步跨出,便已将阿紫抛得老远,令她再也追赶不上。忽听得阿紫娇声说道:“姊夫,姊夫,你等等我,我……我跟不上你啦。”她这几声一叫,萧峰当即止步,他先此一直和她相对说话,眼中见到她的神情举止,心下便生厌恶之情,听到她说话时并不觉得如何,这时她在背后相呼,竟是宛如阿朱生时娇唤一般。这两个同胞姊妹自幼分别,但同父同母,居然连说话的音调也十分相像。萧峰心头大震,回过身来,泪眼模糊之中,只见一个少女从雪地中如飞奔来,当真便如阿朱复生。他张开双臂,低声叫道:“阿朱,阿朱。”
- n; I- i, @. K- F; i  一霎时间,他迷迷糊糊的想到和阿朱从雁门关外一同回归中原,道上亲密旖旎的风光,蓦地里一个温软的身子扑进怀中,叫道:“姊夫,你怎么不等我?”萧峰一惊,从出神之中醒觉过来,伸手将阿紫轻轻推开,道:“你跟著我干什么?”阿紫道:“你替我逐退了二师哥,我自然要来谢谢你。”萧峰淡然道:“那也不用谢了。我又不是存心助你,是他向我出手,我只好自卫,免得死在他的手里。”说著转身又行。
5 }! b  b" t3 z( Z: j  阿紫伸出双手,扑上去拉他手臂,萧峰微一斜身,阿紫便抓了个空。她一个踉跄,向前一扑,以她的武功,自可站定,但她乘机撒赖,一扑之下便摔在雪地之中,叫道:“哎唷,摔死人啦。”萧峰明知她是装假,但听到她的娇呼之声,心头便涌出阿朱的模样,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温馨,当即转身,一伸手,抓住她的后领,拉了起来,却见阿紫正自娇笑。她道:“姊夫,我姊姊要你照料我,你怎么不遵照她的话?我一个小姑娘,孤苦伶仃的,这许多人要欺负我。你也不理不睬。”' P+ |! C7 J# q4 Y6 o
  她这几句话说得楚楚可怜,萧峰知她八成是假,心中却也软了,问道:“你跟著我有什么好?我心境不好,不会跟你说话的,你胡作非为,我要管你的。”阿紫道:“你心境不好,我陪著你解闷儿,你心境岂不是慢慢可以好了?你喝酒的时候,我给你斟酒,你替换下来的衣衫,我给你缝补浆洗。我行事不对,你肯管我,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从小爹娘就不要我,没人管教,什么事也不懂……”说到这里,眼眶儿竟是红了。
7 a% Z+ M$ S/ F( k/ ^! r  萧峰心想:“她姊妹二人都有做戏天才,说到骗人的本事,当真是炉火纯青、高明之至。可幸我知道她是个歹毒的姑娘,决不上她的当。她一定要跟著我,到底有何阴谋诡计?是她师父派她来向我卧底,要谋害于我吗?”他想到此处,心中一凛:“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魔有所牵连?甚至是他本人?”想到此处,登时生了个主意:“难道萧峰堂堂男子,会惧怕这个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不如将计就计,允她随行,且看她有何诡计施将出来,说不定著落在她身上,得报我的大仇,亦未可知。”便道:“既然如此,你眼我同行便了。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若无辜伤人杀人,我可不能饶你。”* i5 K" z$ R* N  y. r! P1 h
  阿紫伸了伸舌头,道:“倘若是人家先来害找呢,要是我所杀伤的是坏人呢?”萧峰心想:“道小女孩狡猾得紧,她若出手伤人,会得花言巧语,说作是人家先向她动手,对方明明是好人,她又会说看错了人。”便道:“是好是坏,你不用管。你既和我同行,人家自然伤不了你,总而言之,不许你和人家动手。”阿紫叹道:“唉,你不过是我姊夫,就管得我这么紧。我姊姊若是不死而嫁了你,还不是给你管死了。”
) |7 t9 ^! p  s4 H& R4 m! H  萧峰怒气上冲,待要大声呵斥,但跟著心中一阵难过,又见阿紫眼中闪烁看一丝狡猾的神色,寻思:“我说了那几句话,她为什么突然得意?”一时想之不透,便不理会,拔步径行,走出里许,猛地想起:“啊哟,恐怕她有什么大对头、大仇人要和她为难,是以骗得我来保驾。我说‘你既和我同行,人家自然伤不了你。’那是答允保护她了,其实不论她是对是错,我就算没说这句话,只要她在我身边,决不会让她吃亏。”
2 W( {" u. O; A  又行里许,阿紫道:“姊夫,我唱首曲儿给你听,好不好?”萧峰打定了主意:“不管她出什么主意,我总是说不好,对付这小姑娘,要给她钉子碰得越多,越对她有益。”便道:“不好。”阿紫嘟起了嘴,道:“你这人真是专横得紧。那么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好不好?”萧峰仍道:“不好。”
% p9 F' x# \3 g: \; e0 f% D0 s  阿紫道:“那么我出个谜语请你猜上一猜,好不好?”萧峰道:“不好。”阿紫道:“那么你说个笑话给我听,好不好?”萧峰道:“不好。”阿紫道:“你唱支曲儿给我听好不好?”萧峰道:“不好。”她连问十七八件事,萧峰想也不想,都是一口回绝。阿紫又道:“那么我不吹笛儿给你听,好不好?”萧峰仍道:“不好!”
& ~) l8 w% Y. p  他这“不好”两字一出口,便知是上了阿紫的当,她问的是“我不吹笛儿给你听”,自己说“不好”,那就是要她吹笛了,他话已出口,也就不加理会,心想你要吹笛,那就吹吧。阿紫叹了口气,道:“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是难以服侍,偏偏要我吹笛,也只有依你。”说著从怀中取了一枝玉笛出来。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过七寸来长,通体洁白,晶莹可爱。她放到口边,轻轻一吹,一股尖锐的声音便远远送了出去。7 U- P$ m8 h" m. v" v/ {/ A
  萧峰心中一动,适才那狮鼻人离去之时,也曾听到这般尖锐的啃声,本来笛声清扬激越,甚是动听,但这根白玉笛中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十分的凌厉,全非乐调。萧峰心念微动之际,已知其理,心下暗暗冷笑:“是了,原来你早约下同党,埋伏左近,要来袭击于我,萧某岂惧你这些狐群狗党?”只是他知星宿老魔门下弟子的武功极是阴毒,若是明刀明枪的交战,自是不怕,但若施展什么毒计,莫要一个疏神,中了他们的暗算。只听阿紫的笛子吹得高一阵、低一阵,如杀猪、如鬼叫,难听无比。这样一个天真美貌的小姑娘,拿著这样一枝晶莹美丽的玉笛,而吹出来的声音却是如此的噪耳,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2 [: A- l5 w, p5 a( u" d
  萧峰也不去理她,自行赶路,不久走上一条长长的山岭,山路狭隘,仅容一人可过,萧峰心道:“敌人若要伏击于找,定在此处。”果然上得岭来,只转过一个山坳,便见前面拦著四人,那四人都是一色的黄麻葛布,服饰打扮,和酒店中所遇的狮鼻人一模一样,四人不能并列,却是前后排成一行,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根长长的钢杖。阿紫一见到这道四人,笛声陡止,停了脚步,叫道:“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八师哥,你们都好啊。怎么这样巧,大家都在这里聚会。”萧峰也停了脚步,倚著山壁,伸了伸腰,心想:“且看一看他们如何装神弄鬼?”' I' }* T8 E4 Q1 Z
  那四个人中当先一人是个胖胖的中年汉子,先向萧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才道:“小师妹,你好啊,你怎么把二师哥给伤了?”阿紫失惊道:“二师哥受了伤吗?是谁伤他的?伤得重不重?”四人中排在最后那人大声道:“你还假惺惺什么?他说是你叫人伤了他的。”那人是个矮子,又排在最后,全身脸前面三人挡住了,萧峰就瞧不见他的模样,只是听他说话极快,显然性子甚急,这人手中所持的钢杖偏又最长最大,想来是膂力不弱,只因身子矮了,便想在别的地方出人头地。1 a  {, {5 B( |0 J
  阿紫道:“八师哥,你说什么?二师哥说是你叫人伤他的?哎哟,你怎么可以下这毒手?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一定会狠狠的责罚你,你难道不怕么?”那矮子暴跳如雷,将钢杖在山石上撞得当当乱响,大声道:“是你伤的,不是我伤的。”阿紫道:“什么?是你伤的,不是我伤的?好啊,你自己当众承认了,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你们三位都亲耳听见了,八师哥自己说是他害死二师哥的,是了,他一定是使‘三阴蜈蚣爪’害了二师哥。”那矮子怒道:“谁说二师哥已经死了?他没有死,他所受的伤也不是‘三阴蜈蚣爪’……” 阿紫抢著道:“不是‘三阴蜈蚣爪’么?那么一定是‘抽髓掌’了,这是你的拿手本事,二师哥不小心中了你的暗算,你……你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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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碧玉王鼎  i! v* a5 C# S( j/ N, i5 T- Z5 q
  那矮子道:“三师哥,快动手啊,把这小贱人拿了回去,请师父发落,她……她……她胡说八道的,不知说些什么。”他口音本已难听,这一著急,说得奇快,更是不知所云。那胖子道:“动手倒又不必,小师妹是向来好乖、好听话的,小师妹,你随了咱们去吧。”这胖子说话慢条斯理,似乎性子极是随和。阿紫笑道:“好啊,三师哥你说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向来是听你话的。”那胖子哈哈一笑,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这就走吧。”阿紫道:“好啊,你们这就请便。”
* k% k' [7 J) \5 w  后面那矮子又哇哇叫了起来:“什么你们请便?要你跟咱们一起去。”阿紫笑道:“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便来。”那矮子道:“不成,不成,你跟咱们一块儿走。”阿紫道:“好是好的,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说著向萧峰一指。萧峰心道:“来了,来了,这戏做得差不多了。”他仍是懒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双手圈在胸前,对眼前之事漠不关心。那矮子道:“谁是你姊夫,怎么我看不见?”阿紫笑道:“你生得太高,他也看不见你。”这矮子性格本已暴躁之极,旁人若是笑到他的身材,他更是非和人家拼命不可,只听得当的一声响,他钢杖在地下一撑,身子便飞了起来,连人带杖,越过三个师兄的头顶,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随咱们回去。”说著便向阿紫肩头抓去。萧峰见这人身材虽矮,却是腰粗膀阔,横著看去,倒是颇为雄伟,动作也甚敏捷。阿紫不闪,任由他抓,不料那矮手一只大手,刚要碰到她肩头,突然微一迟疑,停住不动,问道:“你已动用了么?”阿紫道:“动用什么?”那矮子道:“自然是碧玉王鼎了……”这“碧玉王鼎”四个字一出口,另外三弟子齐声喝道:“八师弟,你说什么?”声音十分严肃,那矮子脸上登时便现惶惑之色。7 h' P- q; w: x3 F- ]
  萧峰虽然一脸漫不在乎的神气,但这四个人和阿紫的一言一动,却全不能逃过他的耳目,他心下寻思:“碧玉王鼎是什么东西?瞧这四个人的神气,确是十分郑重,决非做戏。他们埋伏在这里向我袭击,怎么并不出手,尽是自己斗口,难道担心敌我不过,还在等什么外援不成?”只见那矮子伸出手来,说道:“拿来!”阿紫道:“你要什么?”那矮子道:“就是碧……碧……那个东西。”阿紫向萧峰一指,道:“我已了给我姊夫啦。”) b1 @0 M: j3 O+ i
  她此言一出,四人的目光都向萧峰射来,脸上均现怒色。萧峰心道:“这些人真是讨厌,我也懒得跟他们理会了。”他慢慢站直身子,突然间双足一点,身子随地升起,犹似一只大鸟般,猛地里从四个头顶纵跃而过。这一下行动来得既奇且快,这四人也没见他奔跑跳跃或是曲膝作势,只见眼前一花,头顶风声微动,萧峰已在四人身后。这四人大声呼叫,随后追来,但萧峰轻功奇佳,他们哪里追赶得上,一霎眼间,萧峰已在数丈之外,忽听得呼的一声巨响,一件沉重的兵刃掷向他的后心。萧峰不用转头,便知是有人以钢杖掷到,他左手反转,将钢杖接住。那四人大声怒喝,又有两根钢杖掷来,萧峰又反手接住。每根钢杖都有五十来斤,这三根钢杖捧在手中,已有一百六十余斤,萧峰脚下丝毫不缓,只听得呼的一声,又是一根钢杖掷到。这根最是沉重,声音也最响,料是那矮子掷来的。萧峰生性好武,虽非好勇斗狠之徒,但平时在丐帮之中,常与诸长老众兄弟讲习武艺,近几月来事事不如意,也少与人动手,心中闷得久了,心想:“这几个蛮子不识好歹,须得让他们知道厉害。”但听得那钢杖飞向脑后,相距不过两尺,他反手又接住了。那四人见他连接四根钢杖,将自己师兄弟四人的兵刃全都抢了去,无不又惊又怒,明知即使追到,也未必斗得过人家,还是大呼大叫的急赶。萧峰待他们追了一阵,陡地立住脚步。这四人正自发力奔跑,收足不定,险险冲到萧峰面前,急忙站住,都是不禁气喘。萧峰从他们投掷钢杖和奔跑之中,已估量到了四人的武功,除了那矮子膂力奇大之外,以武功而论,都不及适才酒店中相遇的那个狮鼻人。他微微一笑,说道:“各位追赶在下,有何见教?”$ G$ c! q) l6 t$ p8 r! t
  那矮子道:“你……你……你是谁?你……你武功很厉害啊!”萧峰笑道:“那也没什么厉害。”他一面说,一面运劲于掌,将一根钢杖无声无晌的按入了地中。那山道虽非极坚硬的花岗岩石,却也是石多于土,只见那粗钢杖渐入渐短,没到离地二尺许之处,萧峰放开了手,一脚踏去,将那粗钢杖踏得上端竟和地平,连半分也不露出地面。
- B2 F2 k' h+ S2 v  这四人见他如此神功,直如使邪法一般,有的双目圆睁,有的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萧峰一根接著一根,又将两根钢杖踏入地中,待插那第四根钢杖时,那矮子纵身上前,喝道:“别动我的兵刃!”萧峰笑道:“好,还你!”右手提起邹根钢杖,对准了山壁,用力一掷,当的一声响,那钢杖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来长的钢杖,倒有七尺插入岩中。这钢杖所插之处,乃是极坚极硬的黑岩,萧峰这么运劲一掷,居然入岩如此之深,自己也是欣然,寻思:“这几个月来倍历忧劳,功夫倒没搁下,反而更长进了。半年之前,我似乎还没能插得如此深入。”那四个人不约而同的“哦”的一声惊呼,不自禁的露出了敬畏心服之情。阿紫自后赶到,叫道:“姊夫,你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教教我。”那矮子怒道:“你说什么?你是星宿派门下的弟子,怎么去请外人教艺?”阿紫呶起了小嘴道:“他是我姊夫,怎么是外人了。”$ j5 V& `4 m$ k/ T1 W6 C
  那矮子急于收回自己的兵刃,纵身一跃,伸手去抓那钢杖。他哪知萧峰已估量出他轻身功夫的深浅,这钢杖横插在石壁之上,离地二丈,那经子纵身一跃,就是差了这么半尺,碰不到钢杖。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师哥,你要拔了你的兵刃到手,我便跟你去见师父,否则是不用想了。”那矮子适才这么一跃,已是使足平生之力,乃是他轻身功夫的极限,再要跃高一寸,也是十分不易,听阿紫这么一激,心下恼怒,又是用力一纵,中指指尖居然碰到了钢杖。阿紫笑道:“碰到不算数,要拔了出来。”那矮子怒极之下,功夫竟然此平时大进,双足一点,一个矮矮阔阔的身驱疾升而上,双手一抓,竟然抓住了钢杖,但这么一来,身子可就挂在半空,摇摇晃晃,无法下来。他使力撼动钢杖,但这根八尺来长的钢杖倒有七尺钉入了坚岩之中,如此摇撼,便是摇他三日三夜,也未必摇了下来,只是显得模样十分滑稽。% D; v, W5 h  S
  萧峰笑道:“萧某可要失陪了!”那矮子不肯放手,原来他对自己的武功深浅颇有自知之明,适才这一跃而攀上了钢杖,已是十分侥幸,若是跃下之后再要第二次跃上未必再能攀到。这钢杖是他十分爱惜的兵刃,轻重合手,再要打造,那就难了,他又用力摇了几摇,那钢杖纹丝不动。眼见萧峰转身而去,叫道:“喂,你将碧玉王鼎留下,否则的话,那可后患无穷。”萧峰道:“什么碧玉王鼎,那是什么东西?”那星宿派门下三弟子上前一步,说道:“阁下武功出神入化,咱们都是很佩服的。那座小鼎嘛,本门很是看重,外人得之却是无用,还请阁下赐还。咱们必有酬谢。”萧峰见他们的模样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袭击自己的样子,便道:“阿紫将什么碧玉王鼎拿出来,给我瞧瞧,到底是什么东西。”阿紫道:“哎唷,我交了给你啦,肯不肯交出来,可全看你了,姊夫,还是你自己留著吧。”; V' {5 K+ F0 n4 K0 \3 |$ \
  萧峰一听,已猜到阿紫是盗了她师门宝物,故意说已交在自己的手中,以便移祸,当下将计就计,哈哈一笑,说道:“你交给我的物事很多,我也弄不清哪一件叫做‘碧玉王鼎’。”那矮子身子吊在半空,一听之下,当时接口道:“那是一只五寸来高的小玉鼎,通体绿色的。”萧峰道:“嗯,这件东西么,我见是见过的,那是一件小小玩意儿,又有什么用处?”那矮子道:“你懂得什么?怎么是一件小小玩意儿?这玉鼎……”他还待听下去,那胖子喝道:“师弟别胡说八道。”转头向萧峰道:“这虽是件没用的玩意儿,但这是家师……家师……那个父亲所赐,所以不能失却,请阁下赐还。”) N1 A" Y8 x' v2 t2 K5 b8 a
  萧罪道:“我随手一丢,不知丢到哪里去啦,是不是还找得到,那也难说。倘若真是要紧物事,我就回信阳去找找,只不过路程太远,再走回头路可就太也麻烦。”那矮子抢著道:“要紧得很。怎么不要紧?咱们快……快……回去找吧。”他说到这里,纵身而下,连自己拿手的兵刃也不要了。萧峰伸手轻敲自己额角,说道:“唉,这几天没喝够洒,记性不大好,这只玉鼎嘛,也不知是放在信阳呢,还是在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晋阳……”那矮子性子最是急躁,大声叫了起来:“喂,喂,你说什么?到底是在大理,还是晋阳?天南地北,这可不是玩的。”那胖子却看出萧峰是故意为难,道:“阁下不必出言戏耍,但教此鼎完好无损交还,咱们必当重重酬谢,决不食言。”萧峰失惊道:“啊哟,不好,我想起来了。”那四人齐声惊问:“什么……”萧峰道:“那玉鼎是在马夫人家里,刚才我放了一把火,将她的家烧得片瓦无存,这只玉鼎嘛,给大火烧上一烧,不知道会不会坏?”那矮子大声道:“怎么不坏?这个……这个……三师哥,四师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师父要责怪,这可不关我的事。小师妹,你自己去跟师父说,我,我可管不了。”: h$ N& Z7 z+ E' `
  阿紫笑道:“我记得好像不在马夫人家里,众位师哥,小妹失陪了,你们跟我姊夫理论吧。”说著抖身一闪,抢在萧峰身前。萧峰转了过来,张臂拦住四人,道:“你们若是说明白那碧玉王鼎的用途来历,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们找找,否则的话,在下恕不奉陪了。”那矮子道:“三师哥,没办法,只好跟他说了。”那胖子道:“好,我便跟阁下说……”萧峰不等他说下去,突然间身形一晃,纵到那矮子身边,一伸手托在他的腋下,道:“咱们到上面去,我只听你的说话,不听他说。”他知道那胖子貌似忠厚,其实十分狡猾,没半句真话,倒是这矮子心直口快,不会说谎,他托看那矮子的身躯,突然间发足便往山壁上奔去。山壁虽非垂直,却也是陡峭之极,本来无论如何是攀援不上的,哪知萧峰提气直上,一口气便冲上二三十来丈,见有一块凸出的石头,便将那矮子放在石上,自己一足踏石,一足凌空,说道:“你跟我说吧!”2 ^3 L& f1 F. f$ f( z
  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一望,不由得头都晕了,忙道:“快……快放我下去。”萧峰笑道:“你自己跳下去吧。”那矮子道:“胡说八道,这一跳岂不跌个粉身碎骨?”萧峰见他虽是身处危境,仍是不脱直率之气,心下倒生了几分好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矮子道:“我是出尘子!”萧峰微微一笑,心道:“这名字倒风雅,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说道:“我可要失陪了,后会有期。”出尘子大声道:“不能,不能,哎唷,我……我要摔死了。”双手紧贴山壁,暗运内劲,要想抓住石头,但触手之处,全是光溜溜地,哪里依附得住。他武功虽是不弱,在这三面凌空的高处,不由得十分惊恐,只听下面三人不住叫喊。萧峰道:“快说,碧玉王鼎有什么用!你要是不说,我就下去了。”
2 ?4 d  x4 o1 G0 g  出尘子急道:“我……我非说不可么?”萧峰道:“不说也成,郧就再见了。”出尘子一把拉住他农袖,道:“我说,我说。这座碧玉王鼎是本门的三宝之一,用来修习‘化功大法’的。师父说,中原武人一听到咱们的‘化功大法’,便吓得魂飞魄散,若是见到这座碧玉鼎,非打得稀烂不可,这……这是一件稀世奇珍,非同小可……”萧峰久闻“化功大法”之名,知这是一种污秽阴毒的邪术,听得这座碧玉鼎用途如此,也懒得再问,又是伸手托住出尘子的腋下,顺著山壁直奔而下。$ X' u8 k! a/ |* `- l
  在这陡峭如墙的山壁奔将下来,比之上去时更快更险,出尘手吓得大声呼叫,但他一声呼叫未息,双脚已经著地,但见他脸如土色,双膝发颤。那胖子道:“八师弟,你说了么?”出尘子尚未答复,萧峰向著阿紫道:“拿来!”阿紫道:“拿什么来啊?”萧峰道:“碧玉王鼎!”阿紫道:“你不是说放在马夫人家里么?怎么又向我要?”萧峰向她打量,只见她身形苗条,纤腰细细,衣衫也甚单薄,身边不似藏得有一座五寸来高的王鼎,心想:这人狡猾得紧,她门户中事,本来不用我理会,只是这些邪魔外道难缠得紧,倘若阴魂不散的跟住自己,那也很是讨厌,便道:“这种东西萧某得之无用,决计不会拿你们的,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萧某可要失陪了。”说著迈开大步,几个起落,已将五人远远抛在后面。那四人震于他的神威,要追还是不追,议论未定,萧峰早已走得不知去向,无论如何追赶不上了。6 T, R! K. o4 N7 b& p2 k
  萧峰一口气奔出七十余里,这才找到饭店,饮酒吃饭。这天晚上,他在周王店歇宿,运了一会功,便即入睡,到得半夜,睡梦中忽然间听到几声尖锐的哨音。萧峰内功深厚,这几响哨声相隔甚远,只是显得怪异,声音虽然不响,他却也一惊而醒。他坐起身来,侧耳而听,过得片到,听得西南角上有几下哨声,跟著东南角上也有几下哨声相应,这哨声尖锐凄厉,正是星宿海一派门人所吹的玉笛声。萧峰在黑暗中微微一笑,心道:“这一干人赶到左近了,不去理他。”当即卧倒炕上。突然之间,两下“叽,叽”的笛声响起,相隔甚近,便发自这小客店中,跟著又有人说道:“快起身,大师哥到了,多半是已拿住了小师妹。”另一人道:“拿住了,你说这一次她能不能活命?”先前那人道:“谁知道呢?快走,快走!”这两人说话之声极轻,但萧峰听得十分清楚,跟著他听见推开窗子、纵著出房之声,萧峰心想:“又是另外两个星宿派门下的弟子,没料到这小客店中也伏得有这种人,想是他们比我先到,在客店中一声不出,是以我并未发觉。”
1 m/ e  o' J! I  b  他本不想去理别人的闲事,但想起那二人所说不知阿紫能否活命之言,寻思:“阿朱遗言叫我照料于她,这小姑娘虽然歹毒,我总不能让她死于非命,否则如何对得起阿朱?”当下也一跃出房,但听得笛声不断,此起彼伏,都是移向西南方,他循声赶去。奔得一阵,便已赶上了从客店中出来的那二人。见这二人衣饰都和日间所见的人相同,只是步履之间颇见苍老,年纪却比其余那几个星宿弟子老得多了。. s& w0 k0 H$ P! D; }4 z
  他在这二人身后二十丈处,不即不离的跟著,翻过两个山头,猛见前面山谷中生著一堆火焰。这火焰高约五尺,作纯碧之色,和寻常的火焰大异,一眼瞧去,便见鬼气森森。那二人直向火焰处奔去,跑到火焰之前,拜倒在地。萧峰隐身石后,望将出去,只见火焰旁聚集了十多人,一色的黄麻葛衫,或高或矮,绿油油的火光照在各人的脸上,人人均有凄惨之色。绿火之左站著一人,一身紫衫,正是阿紫。只见她双手已被铁铐铐住。阿紫雪白的脸给那绿火一映,看上去也是十分诡异,但她嘴角边挂著一丝微笑,仍是极为倔强。绿火边的众人默不作声,各人的目光注视著火焰,左掌按住胸膛,口中喃喃的不知说些什么。萧峰知道这些邪魔外道各有各的宗派仪式,也不去理会。他听适才那两名星宿弟子说“大哥到了,多半已拿住小师妹”,那么这星宿派的大弟子,当是这一干人的首脑人物。他向这十余人一个个瞧去,见这些人有老有少,服饰全然一样无二,动作神态,也无那一个特别显出颐指气使的模样。
0 V- k$ Z8 x! D+ ]' ^4 f' G  正揣摸间,忽听得“呜呜呜”几下柔和的笛声,从东北方吹来,众人转过身子,一齐向著笛声来处,躬身行礼。阿紫把小嘴微翘,却不转身。萧峰向著笛声来处瞧去,只见一个白衣人影飘身而来,行动快得出奇,跟著见他将一枝白色的笛子放到嘴边,向著火焰一吹,那火焰陡地熄灭,顿成黑暗世界。
% W3 F3 `# M5 r% i  片刻之间,那绿色火焰又亮了起来,蓬的一声响,腾向半空,升起有三丈来高,这缓缓落下。众人高呼:“大师兄法力神奇,令我等大开眼界。”萧峰瞧那“大师兄”时不由得微微一惊。他心目中的“大师兄”,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不料在火焰旁倨然而立的一个白衫客,竟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少年人。这人身材高瘦,脸色青中泛黄,面目却是颇为英俊,两道剑眉斜斜飞起,颇见威严。左手中拿著一枝玉笛,却有二尺来长。萧峰适才见过他吹火之按和飘行而至的轻功,知道他内力著实厉害。但这鼓气一吹而将绿火熄灭之后重又点旺,却不是内功,料想是笛子藏著什么特异的药末,心想:“这人年纪虽轻,却是个劲敌,怪不得星宿派令人闻名丧胆,确有了不起的人才,这人已是如此,星宿老魔更是厉害了。有这样的人到来,要救阿紫,倒非易事。”
3 I  z2 p7 L; p/ V1 k  m) k3 L  他心中略略自悔,该当一到便即出手,将阿紫救了出去再说。现下孤身涉险,再遇劲敌,虽然不怕,但是能否救得阿紫平安,可也难说。只听得那白衫少年向著阿紫道:“小师妹,你面子不小啊,这许多人为你兴师动众。”他声音清朋,说来甚是动听。( f- _* c3 b8 v9 v8 s* k$ I
  阿紫笑道:“连大师哥也出马,师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不过要是算上我的靠山,那么只怕还有点儿不够。”白衫少年道:“师妹还有靠山么?却不知是谁?”阿紫道:“靠山吗,自然是我的爹爹、伯父、妈妈、姊姊这些人。”白衫少年哼了一声道:“师妹从小由我爹爹抚养长大,无父无母,哪里又突然搞出这许多亲戚来?”阿紫道:“啊哟,一个人无父无母,难道是从石头崩出来的?只不过我爹爹妈妈的名字是个大秘密,不能让人随便知道而已。”白衫少年道:“那么师妹的父母亲是谁?”阿紫道:“说出来吓你一跳。你要我说么,快开了我的手铐。”
( \- N2 {5 f; I) s+ J  白衫少年却不上当,道:“要开你手铐,那也不难,你先将碧玉王鼎交了出来。”阿紫道:“这只鼎在我姊夫那里,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八师哥们不肯向我姊夫要,我又有什么法子?”白衫少年向萧峰日间所遇的四人瞧去,眼色甚是柔和,但那四人均是十分害怕。出尘子道:“大……大……大师哥,这可不关我的事。她……她姊夫本事太大,咱们追他不上。”白衣少年道:“三师弟,你来说。”那胖子道:“是,是!”便将如何遇见萧峰,他如何将四人的钢杖一一接去,如何将出尘子提上山壁迫问等情,细细说了,竟是没半点隐瞒。他本来行事说话都是慢吞吞地泰然自若,但这时对著那白杉少年,说话声音发颤,宛如大祸临头一般大失常态。那白衫少年待他说完,点了点头,向出尘子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 W( ^; ]2 M! v- m3 Y4 F  出尘子道:“我……我……”白衫少年道:“你说了些什么?跟我说好了。”出尘子道:“我说……我说……这座碧玉王鼎,是本门的三宝之一,是……是……练那个大法的。我又说,师父说道,中原武人一听到咱们的化功大法,便吓得魂飞魄散,若是见到这座碧玉王鼎,非打得稀烂不可。我说……这是一座稀世奇珍,非同小可,所以……所以请他务必归还。”白衫少年道:“很好,他说什么?”出尘子道:“他……什么也不说,就放我下来了。”白衫少年道:“你很好。你跟他说这座碧玉王鼎是练咱们的‘化功大法’之用,深恐他不如道‘化功大法’是什么东西,特别声明中原武人一听其名,便吓得魂飞魄散,妙极,妙极,他是不是中原武人?”
9 [7 K, o. D+ g. d  出尘子道:“我不知……知道。”白衫少年道:“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了”他说话声音十分柔和,可是出尘子这么一个刚强暴躁之人,竟是吓得魂不附体一般,牙齿咯咯打战,道:“我……咯咯……我……咯咯……不……不……知……咯咯……知……咯咯……知道。”这“咯咯”之声,是他上齿和下齿相击的声音,自己却是控制不来。
: m4 Z) H7 y0 H& O) X2 v% f  白衫少年道:“那么他是吓得魂飞魄散呢?还是并不惧怕。”出尘手道:“好像他……他……咯咯……没怎样害怕。”白衫少年道:“你猜他为什么不害怕?”出尘子道:“我猜不出,请大…大师哥告知。”白衫少年道:“中原武人最怕咱们的化功大法,而要练这种化功大法,非这座碧玉王鼎不可。这座玉鼎既然落入他手中,咱们的化功大法便练不成,所以他就不怕了。”出尘子道:“是,是大师哥明见万里,料敌如神,师弟……师弟是万万不及的。”萧峰日间和星宿派诸弟子相遇,觉得诸人之中,倒是这出尘子爽直坦白,心中对他较有好感,见他对那白衫少年怕得如此厉害,颇有出手相救之意,哪知越听越不成话,这出尘子吐言卑鄙,拼命的奉承献媚。萧峰想:“这人不是好汉子,是死是活,不去理他。”白衫少年转向阿紫,说道:“小师妹,你的姊夫到底是谁?”阿紫道:“他吗?说出来只恐吓你一跳。”白衫少年道:“但说不妨,若是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我摘星子特别留意在心便是了。”萧峰听他自报道号,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气,瞧他适才飘行而来的身法,轻功虽是极佳,却也不见得便胜得过大理国的巴天石、四大恶人中的云中鹤,只是看来他另有古怪功夫。”/ G' A, U+ j* }7 K" Q; b3 d
  只听阿紫道:“他吗?大师哥,中原武人以谁为首?”白衫少年摘星子道:“人人都说‘北乔峰、南慕容’,难道这二人都是你姊夫么?”9 ]% |1 Q  ~  Z
  萧峰听了他“难道这二人都是你姊夫?”这一句话,登时气往上冲,阿紫只有一个姊姊,岂能有两个姊夫?心中说道:“你这小子胡说八道,瞧我叫你知道些好歹。”阿紫咯咯一奖,道:“大师哥,你说话也真有趣,我只有一个姊姊怎么会有两个姊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道你只有一个姊姊。嗯,就算只有一个姊姊,有两个姊夫也不稀奇。”阿紫道:“我姊夫脾气大得很,下次我见到他时,将你这句语说与他知,你就有苦头吃了。我跟你说,我姊夫便是丐帮帮主,威震中原的‘北乔峰’便是。”她此言一出,星宿派中见过萧峰之人都是一惊,忍不住齐“哦”的一声,那二师兄狮鼻人道:“怪不得,怪不得。折在他的手里,我也服气了。”摘星子眉头微蹙,道:“碧玉王鼎落入了丐帮手中,却不太好办了。”出尘子虽然害怕,多口多舌的脾气却改不了,说道:“大师哥,这乔峰,早不是丐帮的帮主了,你刚从西边来,想来没听到中原武林中最近这件大事,那乔峰,那乔峰,给丐帮大伙儿逐出帮外啦!”
) A4 n: W9 T3 C- e: ~: L  摘星子轻轻吁了口气,绷紧了的险色登时十分和缓,说道:“乔峰给逐出丐帮了么?此事可真?”那胖胖的三弟子道:“江湖上都这么说。还说他不是汉人,是契丹人,和中原英雄为敌,人人要杀他而甘心呢。听说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杀朋友,卑鄙下流,无恶不作。”萧峰藏身山石之后,听著旁人述说自己这几个月来的不幸遭遇,不由得心中一酸,饶是他武功盖世,胆识过人,但江湖间声名如此,为天下英雄所不齿,那也是无味之极。只听摘星子问阿紫道:“你姊姊怎么会嫁给这种人?难道天下人都死光了?还是给他先奸后娶,强逼为妻?”阿紫轻轻一笑道:“怎么嫁他,我可不知,不她我姊姊是给他亲手一掌打死了的。”众人都是“哦”的一声。这些人个个是邪魔外道,心肠刚硬,但听说乔峰杀父、杀母、杀师父、杀朋友之余,又杀死了妻子,手段之辣,天下少有,却也不禁耸动。/ A, _6 c! z7 E, d! c
  摘星子道:“丐帮人多势众,确有点不易对付,既然这乔峰已被逐出帮,难道咱们还忌惮于他?嘿嘿!”突然之间,他冷笑两声,说道:“什么‘北乔峰、南慕容’,那是他们中原武人自相标榜的语言,我就不信这二人能抵挡得了我星宿派的奇妙功夫!”那胖子道:“正是,正是,师弟们也都这么想。大师哥的武功超凡入圣,这次初到中原,正好将‘北乔峰、南慕容’一起给宰了,挫折一下中原武人的锐气,好教他们知道我星宿派的厉害。”摘星子道:“那萧峰什么地方去了?咱们须得到何处去找他?”阿紫道:“他说是要到雁门关外,咱们一起追去,好歹要寻到他。”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师弟,这次临敌失机,你们该当何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领大师哥责罚。”摘星子道:“咱们来到中原,要办的事很多,刑罚太重,不免减弱了人手。嗯,我瞧,这样吧……”说话未毕,左手一扬,衣袖中飞出五点蓝荧荧的火花,便如五只飞萤一般,直扑五人。每朵火花都落在五人的肩头,随即发出嗤嗤声响。萧峰鼻中闻到一阵焦肉之气,心道:“好家伙,这不是烧人么?”那火光不久便熄,但那五人脸上痛苦的神色反而越来越是厉害。萧峰寻思:“这白衫少年所掷的是硫磺硝磷之类的火弹,其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熄灭之后,毒性钻入肌肉,反而令人更加痛楚难当。”只听摘星子道:“这是小号的‘练心弹’,只练七七四十九天,期满之后。痛苦自去,你们经历一番磨砺,耐力更增,下次再遇到劲敌,也不致一战便即屈服,丢了我星宿派的脸。”狮鼻人和那胖子道:“是,是,多谢大师哥教诲。”其余三人运动内力和这痛楚相抗,没法开口说话。% G0 C, i5 S. g$ Z+ b7 l8 `
  过了一炷香时分,五人体内的痛楚才渐渐消灭,这一段时间之中,旁人听著这五人咬牙切齿,强忍痛楚的声音和神情,无不惊惧。阿紫瞧得甚是害怕,但事到临头,也只有听天由命了。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转向出尘子,说道:“八师弟,你泄漏本派的重大机密,令本派重宝面临破灭之险,该受如何处罚?”出尘子呆呆出神,突然间双膝一软,跪倒于地,求道:“大师……大师哥,我……那时胡里胡涂的随口说了出来……你……你饶了我一命,以后……以后给你做牛做马,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不……不敢有半分怨心。”说著连连磕头。摘星子叹了口气,道:“八师弟,你我同门一场,若是我力之所及,原也想饶了你。只不过,唉,这次饶了你,以后还有谁肯遵守师父的戒令?你出手吧,本门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打败执法尊者,什么罪孽都能免去了。你站起来,出手接招吧!”出尘子却是哪里敢?仍是不住的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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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20:23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 z: R7 r+ y# B
第六十六章  奇异门派
: p% S: r8 j4 \3 A  I$ Z  摘星子道:“你不出手,那么接我招吧。”出尘子脸色大变,一跃而起,莫看他肥肥矮矮,身法却是颇为敏捷,一听大师兄如此说,知道已无可幸免,他一向惯用的兵刃乃是一根钢杖,却披萧峰插入了山壁之中,始终没法拔出,当即一俯身,从地上拾起两块石块,均有拳头大小,呼呼两响,便向摘星子掷了过去,口中说道:“大师哥,得罪了!”他两块石头一脱手,跟著又拾起两块,连珠般掷将过去,身子却跃向东北角上,呼呼两响,又是两块石头掷出。一个肉球股的身子已远远纵开。他自知武功与摘星子差得太远,只盼这六块石头能挡得一挡,自己便脱身逃走,此后隐姓埋名,让星宿派的门人再也找寻不到。哪知摘星子右袖挥劲,一股雄浑绝伦的掌力从袖底涌将出来,衣袖角只在石头上一带,那几块石头便反飞而出,向出尘子后心掷去。
! a1 c$ ~2 J1 ]1 b0 S8 I  O1 `  萧峰在石后见了他反激石块的内力,不禁暗暗点头:“这人借力打力的功夫,造诣大是不弱,那是真实本领,可不是什么邪法。”出尘子听到风声劲急,知道若是再向前逃,非给石头击中背心不可,要说反掌挡架,却又没这等功力,只得斜身向左一跃,说也奇怪,他身子刚向左边跃去,摘星子衣袖拂出的第二块石头,跟著又到,竟是不容他有丝毫喘息余地。出尘子左足刚在地下一点,劲风袭背,第三块石头又已赶了过来。萧峰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他师兄弟同门学艺,摘星子对这师弟的玩艺了然于胸,料到他闪避之时,将有什么行动。只是这石块一块块的飞掷过去,方位固是极准,时刻分寸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叫他累得足不停步,不住向左。显然摘星子是意存玩弄,不欲立即取他性命,眼见那第五块、第六块石头飞掷过去之时,势头故意慢了一慢,若不这么一等,出尘子已然闪避不了。( \$ \0 ]# J& N. r* ^6 @
  每一块石头掷去,都是逼得出尘子向左跳了一大步,这六大步跳过,他身子又已回到火焰之旁。只听得啪的一声猛晌,第六块石子远远落下,出尘子脸色苍白,手一翻,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便往自己胸口插入。摘星子哪容他如此轻易便死?衣袖挥处,一朵蓝色火花扑向他的手腕,嗤嗤声响,烧炙他腕上穴道。出尘子手一松,匕首掉在地下,他大声叫道:“大师哥慈悲,大师哥慈悲!”' Y: e8 l: p: F- ~: d+ R' b
  摘星子衣袖又是一挥,一股劲风扑出,射向那堆绿色火焰。这火焰突然分出一条细细的旁支,向出尘子身上射了过来,绿火著体便燃,衣服和头发首先著火。只见出尘子在地下滚来滚去,厉声惨叫,一时却又不死,焦臭四溢,情状可怖,令人见之心悸。萧峰虽多见凶恶险毒之事,但此刻见到出尘子遭遇如此之惨,心头也是不禁一凛。星宿派众门人吓得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摘星子道:“大家都不说话,嗯,你们觉得我下手太辣,出尘子死得冤枉,是不是?”他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众人立即抢著说话:“出尘子死有余辜,大师哥帮他练体归西,对他是太仁慈了。”“大师哥英明果断,处置得适当之极,既不宽纵,又不过份,咱们这可太敬佩了。”“这家伙泄露本派的机密,使师尊的练功至宝遭逢危难,本当凌迟碎割,让他吃上七日七夜的苦头这才处死。大师哥顾全同门义气,这家伙做鬼也感激大师哥的恩惠。”“咱们人人有罪,请大师哥宽恕。”这些卑鄙无耻的言语,夹杂在出尘子的呻吟呼喊之中,交织成一片刺耳之极的声音。萧峰心头只感到说不出的厌僧,实在不愿再听下去。转过身来,右足向上一弹,已悄没声的落在二丈以外,以摘星子如此功夫,竟也没有察觉。$ a7 R3 e# R" ]6 G; \
  萧峰身子一弹离去,第二步正要跨出,忽听得摘星子柔声问道:“小师妹,你偷盗师尊的宝鼎,交与旁人,该当什么处罚?”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温文,但萧峰听在耳中,却是凛然一惊,心道:“阿紫这小丫头虽然可恶,但我受阿朱重托,岂能让她死在这些邪魔外道的手中?只怕她所受的刑罚,比之于出尘子更要惨酷十倍,我若袖手不理,心中何安?”当即转过身来。悄没声的又回到了原来的隐身之处。
5 E" B( I7 G/ @  只听得阿紫说道:“我是犯了师父的规矩,那不错。大师哥,你想不想拿回这只宝鼎?”摘星子道:“这是本门的三宝之一,当然是要收回的,如何能轻易落入外人之手?”阿紫道:“我姊夫的脾气很是倔强。这宝鼎是我交给他的,如果我向他要回,他当然完整无缺的还给我。若是外人向他要,你想他给不给昵?”
+ o. Y/ p- K, j0 x, o! J( @  摘星子“嗯”了一声,心道:“这乔峰本是丐帮的帮主,在江湖上的声名也很响亮,恐怕不是轻易向人屈服的。”便道:“这件事本来很难说啊,若是宝鼎有什么损伤,你的罪孽可就更加大了。”阿紫道:“你们向他要,他是无论如何不肯交还的。大师哥武功虽高,最多也不过将他杀了,要想取回宝鼎,那又是千难万难。”摘星子沉吟道:“依你说那便如何?”阿紫道:“你们放开我,让我独自到雁门关外,去向姊夫把宝鼎要回。这叫做将功赎罪,不过你得答应,以后也不再向我用什么刑罚。”摘星子道:“这话听来倒也有理,不过小师妹啊,这么一来,做大师哥的脸皮可就给你剥得干干净净了,从此之后,我再也不能做星宿派的传人了。我一放了你,你远走高飞,跟著你姊夫逃之夭夭,我又到哪里去找你?这宝鼎嘛,咱们是志在必得,只要不泄漏风声,那姓乔的未必敢贸然毁去。小师妹,你出手吧,只要你打胜了我,你便是星宿派的传人,反过来我要听你的号令。你是大师姊,我是小师弟。”
. L0 N  i5 J7 J$ Z! G5 O  萧峰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原来他这邪派中的排行是以功夫强弱定大小,不以入门先后来分。所以他年纪轻轻,却是大师兄,许多比他年长之人,反而是师弟,如此一来,这些人同门之间,常常要争夺残杀,哪里还有什么同门之情、兄弟之义?”他却不知这个规矩,正是星宿派武功一代此一代更强的法门。大师兄权力极大,做师弟的若是不服,随时可以武力反抗,那时便以功夫定高低。倘若大师兄得胜,做师弟的自然是任杀任打,绝无反抗的余地。若是师弟得胜,他立即一跃而升为大师兄,转手将原来的大师兄处死。掌门师父眼睁睁的袖手旁观,决不干预。在这规矩之下,人人要努力进修,藉以自保,可是表面上却又要不动声色,显得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师兄的疑忌。那出尘子自恃膂力厉害,所铸的钢杖又重又粗,十分沉重,虽然排行第八,早已引起摘星子的嫉忌,这次有机可乘,便借故剪除了他。别派门人往往练到一定的造诣,便即停滞不进,但是星宿派的门人却是半天也不敢偷懒,永远是勤练不休,做大师兄的固是怕每个师弟向自己挑战,而做师弟的,也是怕大师兄找到自己头上,只要功夫练得强了,大师兄没有必胜把握,那就不会轻易启衅。
/ n8 Z: F7 X: B4 p; X% ^- c  阿紫本以为摘星子瞧在那宝鼎份上,不会便加害自己,哪知道他竟不上当,立时便要动手,这一来可吓得花容失色,但听出尘子呻吟叫唤之声,兀自未息,这命运转眼便降到自己身上,只得颤声道:“我手足都被他们铐住了,如何跟你动手过招?你要害我,却想这些鬼门道。”摘星子道:“很好,我先放你。”说著衣袖一拂,一般劲气,直射入火焰之中。那绿色火焰又分出一道细细的旁支,便如一根水线般,向阿紫双手之间的铁铐上射去。
3 o3 ]; ]5 r9 {8 N, e  萧峰看得甚准,这一条绿色火焰,确是对准了阿紫的手铐射去,不是去烧她身体,何况这摘星子自视甚高,决不愿在同门之前失了威信,他武功比阿紫高得多,自不须突施偷袭,只是不知他功力如何,是否能烧断铁铐而不损及阿紫的手腕。但听得嗤嗤轻晌,过不多时,阿紫两手往外一分,铁铐已从中烧断,但两个铁圈还是套在她的手上。那绿火倏地缩回,跟著又向前射出,这次却是指向阿紫足踝上的铁镣。也只是片刻功夫,铁镣已自烧断。
1 ?! V9 P8 F$ g( P, \  萧峰从旁观看,初看那绿火烧熔铁铐,不禁暗自惊异摘星子内力好生了得。待再看到那绿火去烧脚镣时,这次瞧得清楚,绿火所到之处,铁镣便即变色。看来,还是那火焰中颇有古怪,倒不是纯系他内力使然。阿紫手足既得自由,已是无可推诿,饶是她心智灵巧,却也想不出什么巧计来得脱眼前的大难,只听得诸同门不住的称赞:“大师哥的内功当真是超凡入圣,非同小可。”“我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今之世,除了师尊一人之外,大师哥实在是天下无敌了。”“什么‘北乔峰、南慕容’叫他们来给大师哥提鞋子也是不配。”“小师妹,现在你知道厉害了吧?只可惜懊悔已经迟了。”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那摘星子也真爱听这些谄谀之言,脸带笑容,斜眼瞧著阿紫。阿紫只盼他们说之不休,摘星子越迟出手越好,但这些人翻来覆去说了良久,终于想不出什么新话题来了,声音不免渐渐低了下去。摘星子缓缓的道:“小师妹,你出招吧!”阿紫想起适才出尘子惨死的情状,颤声道:“我不出招。”摘星子道:“你为什么不出招?我看还是出招的好。”阿紫道:“我不跟你打,明知打你不过,又何必多费气力?你要杀我,尽管杀好了。”摘星子叹道:“我并不想杀你。你这样一位美貌可爱的小姑娘,我杀了你实在可惜,不过这叫做无法可施。小师妹,你出招吧,你杀了我,你就可以做大师姊了,星宿派中,除了师父之外,谁都要听你的号令了。”4 e& W# v5 U) C) C! J4 j( w+ ?
  阿紫咬牙道:“我就是打得你过,我也不会杀你。”摘星子道:“为什么?”阿紫道:“因为……因为……我心中欢喜你。”2 s; o; Y5 U% G+ M
  她此言一出,摘星子心中一凛,萧峰也是心头一震,谁也料不到,她居然会说出这句话来。众弟子你瞧噍我,我瞧瞧你,谁都不敢有什么表示。各人随即眼望地下,不敢向摘星子多望一眼,免惹杀身之祸。过了好一会,只听摘星子笑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喜欢不喜欢?我是有妻之人,难道你不知道吗?”阿紫道:“你……你……你英俊潇洒,武功又高,有没有妻子,有什么相干?我……我就是喜欢你。”摘星子叹了口气,道:“要是你不犯这么大的罪孽,我收你做我小妾,那也不妨。现下……嗯……我是爱莫能助了。小师妹,你接招吧!”说著袖子一挥,一股劲风扑向火焰,一道绿色火线便向阿紫缓缓射来。似乎他不想一时便杀了她,是以这火焰来势甚缓,阿紫惊叫一声,向右方跃开两步。那道火焰跟著迫来。阿紫又退一步,背心已靠到萧峰藏身的大石之前。摘星子催动内力,那道火跟著逼了过来。阿紫的背脊已靠在大石之上,退无可退,正要想向旁枞跃,摘星子衣袖挥动,两股劲风分袭左右,令她无法闪避,正面这道绿火,却是越这越近了。萧峰知道这绿火只要一碰到身子,立时皮焦肉烂,眼见那绿火离她脸孔已不到两尺,近了一寸,又近一寸。便低声道:“不用怕,我来助你。”说著从大石后面伸手过去,抵住她的背心,又道:“你运掌力,向那绿火击过去。”阿紫正吓得魂飞魄散,突然听到萧峰的声音,无异是得到一个天外飞来的救星。
& Y3 E9 y" n" ?" W/ m  她想也不想,便是一掌拍出,其时萧峰的内力已注入她体内,阿紫这一掌拍将出去,劲力已是十分雄浑。那道绿色火焰倏地缩回两尺。摘星子大吃了一惊,眼看阿紫已是俎上之肉,正想施展功夫,逼得绿火在她脸旁盘旋来去,吓得她大声惊叫,在众同门前显显威风,这才取她性命,哪想到阿紫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厉害的的内力,实是大出意料之外。只是他星宿派这一门的武功,师父传授之后,各人自行修练,到底造诣如何,不等临敌相斗或是同门自残,那是谁也不知道的。阿紫这一掌拍出,竟会将绿火逼回,众人都是“哦”的一声,虽是均感惊讶,却是谁也没有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资特别聪明,暗中将功夫练得造诣极深。
' n1 k2 f( ]- }# t: P8 {  摘星子运力一逼,那绿火便又向阿紫脸上射了过去,这一次用力极猛。那绿火便又去得奇快。阿紫“嘤咛”一声,不知如何抵挡才是,忙向左一避。幸好这时摘星子拍向她左右两侧的劲力已消,她身子避开,那绿火射到石上,嗤嗤直响。萧峰低声道:“左掌拍过去,隔断火焰!”阿紫道:“这法儿挺妙!”左手一扬,一股掌力推向这道绿火的腰间,掌风到处,那绿火登时断为两截,前半截火焰无后力相继,在岩石上烧了一回,便渐渐弱了下去,摘星子心想:“若是这股火焰熄了,那便是在众同门前输了一阵,这锐气如何能折!”当即催动掌力,又将那道绿火射向岩石,要将那股断了根本的绿火接应回来。阿紫只觉按在自己背上的手掌之中,内力源源不绝的送将过来,当真如长江大河一般,若不急急拍出,说不定白己小小的身子,也要炸裂了,当下右手用力一挥,直击出去。萧峰内力浑厚无比,输到阿紫的体内,虽是威力减了几成,但若她能善于运用,对摘星子攻个出其不意,极可能便一击而胜。只是她惊恐之余,这一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一声响,这道细细的绿火应手而灭,虽是胜了一仗,却末损到摘星子的分毫。  U2 M9 H, S. X# f' X9 D/ [! j
  但这么一来,星宿派众同门已是相顾失色。那七师弟不识时务,还要给大师哥捧场,说道:“大师哥,你功力真强,小师妹这一掌拍来,最多也不过将‘神火’拍熄一些,却哪里奈何得了你?”这几句话他是好心拍拍大师兄的马屁,但在摘星子听来,却是向他讽刺一般,突然间衣袖一拂,绿火斜出,嗤的一声响,便如一枝箭般射到了七师弟险上。这绿火略一烧炙,便即缩回,但那人已双手掩面,蹲在地下,杀猪也似的叫将起来。萧峰低声道:“此人已老羞成怒,须得小心在意。”他声凝成线,送入阿紫的左耳,摘星子内力虽强,却也无法听到,其余众同门,更是谁也不知了。果然摘星子刚将七师弟整治了一下,随即左掌斜拍,一道绿火又向阿紫射来,这次的绿火却是粗得多了,声势汹汹,带著轰轰之声,照映得阿紫头脸皆碧。阿紫怕这火光太盛,将萧峰的身形照了出来,当郎斜身又闪到岩石之前,拍出一掌,抵住绿火,不令近前。那绿火遇到阿紫的掌力,无法继续向前,登时便在半空僵住了,火焰头向前进得一两寸,又向后退了两寸,闪烁不定,黑暗之中,便似一条绿色的长蛇横流空际,轻轻摆动一般,颜色又是鲜艳,又是诡异。摘星子连催三次掌力,都给阿紫挡了回去,不由得又是焦躁,又是愤怒,再催两次掌力仍是不得前进,蓦地里一股凉意从背脊上升向后颈:“她,她……她余力未尽,原来一直在作弄我。难道师父偏心,私下将本门最上乘的功夫传了她?我……我是上了她的当啦!”想到此处,心中一虚,手上掌力登时减弱,那条绿色长龙快加闪电般退向火堆,摘星子大喝道:“难道我还怕你?”
: ]* E5 Q# p3 p# z  摘星子一声断喝,掌力加盛,这道绿火突然间化作一个斗大的火球,向阿紫疾冲过来。阿紫见势道不对,一掌拍出,竟是挡不住这火球的冲势,急忙左掌又跟著推出,双掌一齐出力,才将这火球挡住了。只见一个碧绿的火球在空中骨碌碌的迅速转动,众弟子喝起彩来,都说:“大师哥功力神妙,这一次小丫头可就糟糕啦!”“小师妹,你还逞什么强?乘早服输,说不定大师哥还能给你一条生路。”
5 H# P6 A# p- Q8 x  阿紫难以镇定,不住催动掌力,但萧峰送来的掌力虽强,终究是外来之物,她运用之际,不能得心应手。摘星子和她僵持片则,已发觉了她内力弱点所在,心道:“这小丫头得师父眷顾,修练的内功当真了得,实不在我之下。只是她出掌全无回旋余地,一味向前力推,在两侧颇有空隙,幸好她提早发难,若是再等三四年,掌法也练得到家,那时我可死无葬身之地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双眉往上一耸,右手食指点了两点,火焰堆中嗤嗤两声轻响爆出几朵火花。这几朵火花犹加流星一般,分从左右袭向阿紫,来势迅速之极。阿紫叫声“啊哟!”不知如何是好。她双手的掌力,却是凝聚在那大火球之上,再也分不出手来拍开这两朵火花,无可奈何之中,只得身子一侧,想要避开。但摘星子这一招攻击,旱就算好了后著,料到她除了侧身闪避,更无别法,只要这两朵火花一烧到身上,虽然不致伤她性命,却能烧得她皮焦肉烂,功力大减,那时再送两朵火花过去,连续烧炙,瞧她还有什么能耐施展得出?是以阿紫身子一闪,那两朵火花在摘星子内力催动之下,跟著也射了过去。萧峰暗叫:“不好!”知道阿紫已无力抵抗,当下左掌微扬,一股掌力轻轻推出,只见阿紫身形闪动之际,两条腰带飘将起来,一飘一拂,两朵火花迅速无伦的向摘星子激射回去。摘星子只道阿紫的内功已练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腰带微扬,便有极强的内力发出,只吓得目瞪口呆,一怔之间,两朵火花已射到身前。他叫道:“啊哟!”身子向上一纵,一朵火花从他足底下飞了过去。人丛中两名师弟喝彩道:“好功夫,大师兄了不起!”彩声未歇,第二朵火花已奔向他小腹。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还能向上拔高?嗤的一声响处,火花已烧上他的肚腹。摘星子又是“啊”的一声大叫,落了下来。原来萧峰恼他口舌轻薄,辱及阿朱,这才施以薄惩。
# Q$ X- I8 u2 L4 r9 _+ q  摘星子一落地,那团火球也即归入火焰堆中。众弟子眼望阿紫,脸上都现出敬畏之色,各人心中均想:“看来小师妹功力不弱,大师兄未必一定能够取胜,咱们喝彩声可不要太响亮了。”摘星子伸起双手,打开发髻,长发垂了下来,直覆在脸上,跟著一咬舌尖,一口鲜血,便向火焰中喷去。" w. n% d: ]1 B* j
  那火焰忽地一暗,随即大为明亮,耀得众人眼睛也不易睁开,众弟子忍不住大声喝彩:“师哥好功夫,令我们大开眼界。”摘星子猛地里身子旋转,如陀螺般连转十多个圈,大袖拂动,整个火焰堆向上一拔,便如一座光墙般向阿紫压来。那是他将平生功力,尽数凝聚在这一击之中。: O) y7 }8 ]# B) @/ e) @9 V$ i
  萧峰见到摘星子这等阵杖声势,知道他所使的乃是一门极厉害的邪术,自己如运玄功将之破去,对方不但功力大减,自己损耗也是不小。这人虽然奸恶,但和他无冤无仇,何必和他大斗,当下反掌为抓,抓住阿紫背心,正想拉住她身子,就此远行,料想这摘星子也追赶不上,忽听得阿紫叫道:“阿朱姊姊,阿朱姊姊,你亲妹子给人家这般欺侮,你也不给我出气?”萧峰一怔,心道:“她在叫唤阿朱,我……我……就此一走了事么?”+ p* F( j' G' }! b/ J- Y
  萧峰微一迟疑,那绿火来得快极,便要扑到阿紫身上,当真是间不客发,萧峰此时便要抓了阿紫逃走,也已不及,不由得心中一惊:“这人的内功著实了得,这火焰来得如此快法,却为我始料所不及。”为了相救阿紫,只得双掌齐出,两股劲风拍向阿紫的衣袖。碧焰映照之下,阿紫两只紫色的衣袖鼓风飘起,向外一送,萧峰的劲力已推向那堵绿色的光墙。这片碧焰在空中略停一停,登时便缓缓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星子大惊,又在舌尖上一咬,一口鲜血再向火焰中喷去,火焰一盛,回了过来,但只进得两尺,又被萧峰的内力送了转去。众弟子但见阿紫的衣袖鼓足了劲风,便如是风帆一股,都道这位小师妹的内功高强之极,哪想得到她背后另外有人。: A1 T( G8 q1 X5 b0 N3 T
  摘星子此时脸色已然大变,一口口鲜血向火焰中吐去。他喷出一口鲜血,功力便减弱一分,这是骑虎难下,只得硬拼到底。但盼将阿紫烧死了,立即离去,慢慢再修练复元,否则给其他师弟瞧出破绽,说不定乘机便来拣这现成便宜,又来向他挑战。但眼前只有先料理了阿紫再说,所谓“火烧眉毛,只顾眼下”,其余的事,那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他口中鲜血不住喷去,但在萧峰雄浑的内力镇压之下,这碧焰哪里冲得过去?9 h, Q% x& _  }+ Y0 p) b- K
  萧峰从对方内劲之中,已察觉他真气越来越是衰弱,快要油尽灯枯,便凝气向阿紫道:“你叫他认输便是了,不用斗了。”阿紫道:“大师哥,你斗不过我啦,跪下求饶,我不杀你便是。你出口认输啊,你快认输啊。”摘星子心下惶急异常,知道自己命在垂危,听了阿紫的说话,忙点了点头。阿紫道:“你干么不开口?你不说话,那便是不肯认输。”摘星子又连连点头,便是不说话,原来他凝运全力与萧峰相抗,只要一开口,这丛碧焰卷将过来,立时便将他活活烧死。众同门见了这等模样,纷纷嘲骂起来,“摘星子,你打输了,何不跪下磕头?”“这等脓包货色,也出来现世,星宿派的脸也给你丢光啦!”“小师妹宽洪大量,饶你性命,你还硬撑什么面子?开口说话啊,开口说话啊!”“你平时就会向我等逞威风,小师妹一伸手,你就糟糕啦。”这一干人最会见风驶帆,幸灾乐祸,一见摘星子处于下风,什么恶毒的言语都说了出来。萧峰心想:“星宿老魔收的弟子,人品都是这样奇差,哪里练得好武功?阿紫自幼和这些人为伍,自然也是品格恶劣了。”还在片刻之前,这些人将大师兄赞得天上有、地下无,当真是并世无敌的大英雄,这时却骂得他狗血淋头,比猪狗也不如。4 r* }# o) `7 ~8 I( C" X7 o, N' G
  萧峰见摘星子狼狈之极,当下也不为已甚,内劲一收,阿紫的一双衣袖便即垂下。摘星子神情委顿,身子摇摇晃晃,突然间双膝一软,坐倒在地。阿紫道:“大师哥,你怎么啦?服了我么?”摘星子低声道:“我认输啦。你……你别……别叫我大师哥,你是咱们的大师姊!”他此言一出,众弟子齐声欢呼起来:“妙极,妙极!大师姊武功盖世,星宿派有这样一位传人,咱们星宿派便要名扬天下了。”“大师姊,你快去宰了那什么‘北乔峰、南慕容’,咱星宿派在中原唯我独尊。”另一人道:“你胡说八道:北乔峰是大师姊的姊夫,怎么杀得?”“有什么杀不得?除非他投入咱们星宿派门下,甘愿服输。”萧峰在大石之后,听著这些人胡说八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听阿紫斥道:“你们瞎说些什么?大家别作声。”她对摘星子道:“大师哥,刚才我求你饶了我,你狠心不肯,现下怎么说?”摘星子道:“我……我该死!你说过喜欢我,我回去杀了我家里的婆娘,即刻娶你为妻,永远听你的号令,不敢有违。”
+ Z" G. t7 f% f# G+ p6 F+ T1 o  众弟子一听摘星子这几句话,登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各人心中均想:“啊哟,不好!小师妹说过心中喜欢大师哥,他答应杀了妻子,娶她为正室,小师妹自然十分欢喜。他二人成婚之后,还分什么你我?谁做星宿派传人都是一样,这位大师哥可得罪不得。”那排行第七的师弟给摘星子在脸上烧了一阵之后,此刻痛楚略减,急于戴罪立功,忙大声道:“是啊,大师姊,你嫁了大师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郎才女貌,武林中谁不艳羡?若不是大师哥这等人才,原是谁也配不上你。”
$ }& v4 E: J# F; R3 Q  又一人抢著道:“大师姊,大师兄的武功比你虽是差些,但当世除你之外,他也算是第二了。他以后一定听你的话,说什么也不敢违背,这事我可以一力担保。”另一人道:“妙极,妙极!将来你二人生下孩子,自然顺理成章的做星宿派下一代传人,从此传子传孙,万代不绝,真当是武林中最大的美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拼命的迎合讨好。萧峰在岩石之后听著,心道:“阿紫喜欢这人,嫁了他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倘若不是她星宿派中的自己人,别人原也忍耐不了这些无穷无尽的下流言语。”他向阿紫瞥了一眼,只见她脸上笑嘻嘻的,显是十分欢喜,心道:“这是她自己的情愿,我对阿朱是有了交代啦。她从此有了归宿,再也不必我去理她。”
1 ^0 u4 L  {: Y+ Z. ~  他正想起身走开,只听阿紫道:“大师哥,你是真心喜欢我,还是迫于无奈,只好杀妻娶我?”摘星子道:“真心,真心,自然真心!若有半分假意,敦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众弟子齐声附和:“我瞧大师哥当然是真心,大师姊如此人才武功,谁也求之不得啊。”“大师哥要杀师嫂,若是下不了手,小弟倒可代劳。”“呸!大师哥为什么下不了手?他既对大师姊是一片真心,当然要亲手去干掉那个贱婆娘才是,要你来讨什么臭好?”阿紫道:“刚才我求你饶我性命,怎么你又不肯?”摘星子道:“这个……这个……我……我是跟你开开玩笑的……”适才和萧峰一场相拼,他内力已然耗尽,这时众弟子不论是谁向他挑战,他都是无力与抗,只有盼望阿紫绕了一命,但恢复元气之后,得找各人算帐。阿紫道:“本门规矩,更换传人之后,旧的传人该当如何处置?”摘星子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大、大……大师姊,求你……求你……”阿紫咯咯娇笑,道:“我真想饶你,只可惜本门规矩,却不能坏在我的手里。大师哥,我小时候是喜欢过你的,后来却瞧著你越看越讨厌了,你知不知道?”摘星子点头道:“是,是!”
/ B4 S$ _# N0 `3 R3 W  阿紫道:“大师哥,你出招吧,有什么本事,尽力向我施展好了。”摘星子知道自己命运己决,更不再说什么哀求的言语,凝气双掌,向那绿色的火焰堆平平推出,岂知,他内力已尽,双掌推了出去,火焰只是微微颤动了两下,更无动静。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是好玩,大师哥,你的法术怎么不灵了?”纤掌一伸,脚下跨出两步,一掌拍出,一道碧焰吐了出去,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内力平平,这道碧焰的光亮并不甚大,但摘星子此刻毫无还手余地,连施展轻功逃走的力气也无。那碧焰一射到他身上,霎时间头发衣衫著火,大声惨号声中,全身都裹入烈焰之中。众弟子颂声大起,齐赞大师姊功力出神入化,替星宿派除去了一个败类,造福不浅。% O. S! x3 r+ i8 A9 k
  萧峰虽在江湖上见过不少惨酷凶残的事,但阿紫这样秀丽清雅、天真可爱的少女,行事竟是这般毒辣,若非亲眼目睹,当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他心中说不出的厌恶,轻轻叹了口气,拔足便行。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别走,等一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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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d7 [' u* Z) c0 @' ~第六十七章  生死一线. W( _' b1 O( g6 F: [
  萧峰不去理她,自管自昂然而行。星宿派诸弟子见岩石之后突然有人现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更认得便是萧峰,都是愕然失色。阿紫又叫道:“姊夫,你等等我。”抢步走到萧峰身边。这时摘星子惨叫的声音越来越晌,他嗓音尖锐,加上山谷中的回声,更是难听。萧峰皱眉道:“你跟著我干什么?你做了星宿派传人,成了这一群人的大师姊,不是心满意足了么?”阿紫笑道:“不成!”她压低声音道:“我这大师姊是混来的,有什么稀罕?姊夫,我跟你一起到雁门关外去。”萧峰听著摘星子的呼号之声,不愿在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阿紫和他并肩而走,回过头来,叫道:“二师弟,我有事去北方。你们在这里附近等我回来,谁也不许擅自离开,听见了没有。”众弟子一齐抢上几步,恭恭敬敬的弯下腰去说道:“谨领大师姊法旨,众师弟不敢有违。”说了这两句话后,各人纷纷称颂:“恭祝大师姊一路平安。”“恭祝大师姊事事如意。”“恭祝大师姊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阿紫回手挥了几下,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萧峰在白雪映照之下,见到她圆圆的脸蛋上稚气十足,便如新得了个玩偶或是好吃的糖食一般,若不是亲眼目睹,有谁能相信她是刚杀了大师兄,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传人的位置。
9 f. ~8 `0 {) v- p( ^" v! C8 s  萧峰轻轻叹息一声,只觉尘世之间,许多事情都是索然无味。阿紫道:“姊夫,你叹什么气?说我太也顽皮么?”她竟是将取人性命之事,轻描淡写的称为“太也顽皮”。萧峰道:“这不是顽皮,是太过残忍凶恶。咱们成年男人做做,那也不要紧,你是个小姑娘,怎么也这样下手不容情?你说过从前喜欢你大师兄的,如何便烧死了他?”阿紫奇道:“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道?”说著侧过了头,瞧著萧峰,脸上尽是好奇的神色。萧峰道:“我当然是不知道才问。”阿紫道:“这就奇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这个大师姊是假的,是你给我挣来的,只不过他们都瞧不出来而已。要是我不杀他,终有一日给他瞧出破绽,那时候你又未必在我身边,那我的性命不就送在他的手里么?我要活命,那是非杀他不可。”萧峰道:“你喜欢他,过得几年,年纪长大了,嫁了给他,他怎么还会杀你?”阿紫道:“他答应我去杀他妻子,如果我做了他妻子,将来有人叫他杀我,他自然也是一样,而且,我觉得嫁了他也没什么好玩。”) ~2 a" D8 B( c+ q4 p
  萧峰心想:“这时候又来说孩子话了,和人家做夫妻,乃是终身大事,说什么好玩不好玩的?这孩子说她不懂事吧,却是十分的工于心计,说她懂事,可又莫明奇妙的尽是闯祸胡闹。”便道:“好吧,你跟我到雁门关去干什么?”阿紫道:“姊夫,我对你说老实话,好不好?你听不听?”萧峰心道:“好啊,原来你一直没跟我说老实话,这时候才说。”说道:“当然好,我就怕你不说老实话。”阿紫咯咯的笑了几声,伸手挽住他的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萧峰道:“我怕你的事多著呢,怕你闯祸、怕你随便害人、怕你做出古里古怪的事来……”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给人家欺侮,给人家杀了?”萧峰道:“我受你姊姊重托,当然要照顾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没托过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萧峰哼了一声,道:“那我何必睬你?”阿紫道:“我姊姊就那么好?你心中就半点也瞧我不起?”萧峰道:“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万倍,阿紫,你—辈子永远比不上她。”说到这里,萧峰眼眶微红,语声中极为酸楚。阿紫嘟起小嘴,道:“既然是阿朱样样比我好,你叫她来陪你吧,我可不陪你了。”. P; ~% b# g  e5 r2 I& b9 W
  阿紫说了这句语,转身便走。萧峰也不理她,自顾自迈步而行,心中却是不由得伤感:“倘若是阿朱陪我在这雪地中行走,倘若是她突然发嗔,转身而去,我当然立刻便追赶前去,好好的陪个不是。不,我起初就不会惹她生气,件件事都依著她也就是了。唉,阿朱对我柔顺体贴,怎么会向我生气?”
- v" k2 }; r1 f8 P( g  他心中不住的胡思乱想,忽听得脚步声响,阿紫又奔了过来,说道:“姊夫,你这人也忒狠心,说不等便不等,没半点仁慈心肠。”萧峰嘿的—声,笑了出来,道:“你也来说什么仁慈心肠,阿紫,你听谁说过‘仁慈’两字?”阿紫道:“听我妈妈说的,她说对人不要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萧峰道:“你妈妈的话语不错,只可惜你从小不跟你妈妈在一起,跟著师父学了一肚子的坏心眼儿。”阿紫笑道:“好吧!姊夫,以后我跟你在一起,多向你学些好心眼儿。”
8 H1 m$ a2 G7 u0 B% x  萧峰吓了一跳,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你跟著我这个粗鲁匹夫有什么好?阿紫,你快快走吧!我跟你在一起那可是心烦意乱,要静下来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阿紫道:“你要想什么事情,不如说给我听,我帮你想想。姊夫,你这人太好,容易上人家的当。”萧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一个小女孩,懂得什么?难道我想不到的事,你反而想到了?”阿紫道:“这个自然,有许多事情,你说什么也想不到的。”她停了一停,从地下抓起一把雪来,捏成一团,远远掷出去,说道:“姊夫,你到雁门关去干什么?”萧峰摇头道:“不干什么。放牛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阿紫道:“谁给你做饭吃?谁给你做衣服穿?”萧峰一怔,他可从来没想到这种事隋,随口道:“吃饭穿衣,那还不容易?咱们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到处为家,随遇而安,也就是了。”阿紫道:“你寂寞的时候,谁陪你说话?”萧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里,自会结识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们说来说去,尽是打猎、骑马、宰牛、杀羊,这些话,哪有什么趣味?”萧峰叹了口气,知道她的话不错,无言可答。阿紫道:“难道你非回契丹人那里去不可么?你不回去,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 }% r: B0 o; A5 t3 G3 \0 b
  萧学听她说“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这几句话,不由得胸口一热,豪气登生,抬起了头,长啸一声,道:“你这话是不错的,”阿紫拉了拉他的臂膀,道:“姊夫,那你别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跟著你喝酒打架。”萧峰听她说得天真,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人家没了传人,没了大师姊,那怎么成?”阿紫道:“我这个大师姊是混骗来的,一露出马脚,立时有性命之忧,虽说好玩,也不怎么了不起。我还是跟著你喝酒打架的好玩。”
" ~4 T& w. b$ X5 o7 |) B  萧峰微笑说道:“说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也不行,帮不了我的忙,反而要我帮你。”阿紫闷闷不乐,锁起了眉头,走了两步,突然间坐在地下,放声大哭。萧峰倒给她吓了一跳,忙道:“你……你……你干什么?”阿紫不理,仍是大哭,哭得十分悲哀。萧峰自从识得她以来,见她处处占人上风,便是给星宿派缚住之时,也是倔强不屈,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痛苦的大哭,倒是给她弄得手足无措,又问:“喂,喂,小阿紫,你怎么啦?”阿紫抽抽噎噎的道:“你走开,别来管我,让我在这里哭死了,你才快活。”萧峰微笑道:“好端端一个人,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偏要哭死!”: i0 A" U. P( S! W9 B( Y2 s
  萧峰笑道:“你慢慢在这里哭吧,我可不能陪你了。”说著拔步便行,只走出两步,忽听得阿紫止了啼哭,全无声息。萧峰有些奇怪,回头一看,只见她俯伏雪地之中,竟是一动也不动。萧峰心中暗笑:“小女孩儿撒娇,我若是理睬于她,那是理不胜理。”当下头也不回的径自去了。( \( z( V1 ^, C, p! B9 U
  他走出十余里,回头一望,雪地中不见有什么动静,这一带地势平旷,一眼瞧将出去,并无树木山坡阻挡,似乎阿紫仍是一动不动的躺在雪地之中。萧峰心下犹豫:“这个女孩儿古怪之极,说不定真的这么躺著,就此不再起来。”又想:“我已害了她姊姊,就算不听阿朱的话,不去照料她、保护她,终不能用言语激死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热,当即快步从原路回来。- P8 q- H3 G+ }# O2 p- ?5 F
  一奔到阿紫身边,果见她俯伏于地,仍是先前他离去之时的姿势,半分也没移动地位,萧峰走上两步,突然一怔,只见阿紫的身子嵌在数寸厚的积雪之中,积雪竟是全不融化。按常理说,她身子是热的,在雪中伏了这么久时光,身旁的雪定然融为雪水,现下积雪分亳不融,莫非她果然是死了?萧峰一惊之下,伸手去摸摸她的脸颊,著手之处,肌肤上一片冰冷,再控她鼻息,也是全无呼吸。萧峰见过她诈死欺骗自己亲生父母,知道她星宿派中有一种龟息功夫,可以闭住呼吸,倒也并不如何惊慌,于是伸出手指,在地胁下点了两点,内力自她穴道中透了进去。
4 B( _2 J/ b3 _! U3 B  阿紫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来,一见是萧峰,突然间樱口一张,一枚蓝晃晃的细针从口中急喷而出,射向萧峰眉心。
' ]3 l( q( r4 g5 }: S  萧峰和她相距不过尺许,说什么也想不到她竟会突施毒手,这根毒针来得十分劲急,萧峰武功再高,在仓卒之际,咫尺之间要想避去,那也是万万不能。他心念一闪,想到星宿派的喂毒暗器定是厉害无比,毒辣到了极点,若是中在身上,活命之望可说是微乎其微,右手一场,便是一股浑厚雄劲之极的掌风劈了出去。1 m# _% l$ `3 h7 R7 L7 E" F
  他是为救自己性命,这一掌劈出,实是生平功力之所聚。这细细的一枚钢针在尺许之内急射过来,要以无形无质的掌风将之震开,所用掌力自是大得惊人。他一掌击出,身子又尽力向右一斜,鼻尖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腥臭之气,那枚毒针已从他脸颊旁掠过,相距不过寸许,可说是凶险绝伦。便在此时,阿紫的身躯也被他这一掌雄浑的掌力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飞出,啪的一声,摔在十余丈外。她身子落下后,又在雪地上滑了数丈,这才停住。9 U' j( |: G) D/ G
  萧峰于千钧一发中逃脱危难,暗叫一声:“惭愧!”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妖女心肠好毒,竞使这歹招暗算于我。”待见阿紫给自己一掌震出十余丈,不禁又是一惊:“啊哟,这一掌她怎么经受得起?只怕已给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纵到她的身边,只见她双目紧闭,两道鲜血从嘴角边流了出来,脸如金纸,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3 m) f5 P% Y2 w! \# i
  萧峰登时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她……她临死时叫我照顾她的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这一怔只是瞬息之间的事,但萧峰心神恍惚,却如经历了极长极长的时候。他摇了摇头,忙伸掌抵住阿紫后心,将自己的真气内力拼命的送将过去。过了好一会,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萧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别死,我说什么也要救活你。”$ G$ ^4 u: J+ K
  但阿紫只动了这么一下,又不动了。萧峰甚是焦急,只是他多历风浪,情势越是危急,心神越是镇定,当即盘膝坐在雪地,将阿紫轻轻扶起,放在自己身前,双掌按住她的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她的体内。* Z6 }) W/ |8 m2 W1 X% u) u8 [
  萧峰知道阿紫受伤极重,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气,暂得不死,徐图挽救,因此以真气输入她的体内,也是缓缓而行。过得一顿饭时分,他头上冒出丝丝白气,那已是全力而为,这么连续不断的行功,又隔了半个时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劲,轻轻叫了声:“姊夫!”萧峰大喜,继续行功,却不跟她说话。只觉她身子渐渐温暖,鼻中也有了轻微呼吸。萧峰心怕功亏一篑,竟是丝毫不停,直至中午时分,阿紫气息已颇为调匀,这才将她横抱怀中,快步而行。但见她脸上仍是没半点血色。
4 T9 J+ ?5 e; U  h8 ?: W% n4 F1 h, |2 e$ j  他迈开脚步,走得又快又稳,阿紫在他怀中,竟是丝毫不觉震荡。他一面行走,左手仍是桉在阿紫背心,不绝的输以真气。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小市镇上,偏生这镇上并无客店,萧峰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里,才寻到一家简陋的客店。这客店也无店小二,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萧峰忙请店家取来一碗热汤,用匙羹舀了,慢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她只喝得三口,便尽数呕了出来,热汤之中,满是紫血。
! u' ]& J- D  Y' }* o- o' f/ N  萧峰甚是忧急,心想阿紫这一次受伤,多半是治不好了,那阎王敌薛神医不知到了何处,就算薛神医便在身边,也未必能医治他沉重掌力这么一击的内伤。当日阿朱为少林寺掌门方丈所伤,并非亲身受到他的掌力,也已惊险万状,方得治愈。但他明知不成,也决计不肯就此罢手。心下只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尽,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为了救她,只是要不负阿朱的嘱托。”其实阿紫出手暗算于他在先,萧峰处此情景之下,这一掌若不发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中。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一遇危急情势,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便会以最有效的方法解救,他被迫伤了阿紫,就算阿朱在场,也决不会有半句怪责的言语,这原是阿紫自取其祸,与旁人何干?但就是因阿朱不能知道,萧峰才觉得万分的对她不起。9 ]0 m0 A0 P9 ^  U
  这一晚萧峰始终没合眼安睡,次日仍是以真气维系阿紫的性命。当日阿朱受伤,萧峰只有在她气息渐趋微弱之时,这才出手,这时的阿紫却片刻也离不开他的手掌,只要他的手掌一离,阿紫即呼吸断绝。第二日、第二晚仍是如此。萧峰功力虽强,但两日两晚的劳顿下来,究竟也不免甚是疲累。小客店中所藏的两坛酒早给他喝得坛底向天,要店主到别处去买,偏生他身边又没带多少银两。萧峰一天不吃饭毫不要紧,一天不喝酒就难过之极,这时渐渐的心力交瘁,更须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带有金践,用了她的再说。”解开她的衣囊,果见有三只小小的金元宝。他取了一枚,将衣囊包好,放在一边,一抽之下,只见有一根紫色的丝带,一端系住衣囊,另一端系在她腰间。萧峰心想:“这小姑娘谨慎得很,生怕衣囊掉了。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系在身上,不舒服得很。”于是伸手去解开了系在腰带上的丝带扭结。这个结打得很实,著实不易解开,萧峰解了好一会,这才解开了,一抽之下,只觉丝带的另一端重甸甸地,另行系得有物。只是那物事隐藏在她裙内,半点也看不出来。
' y$ O' Z6 {0 N- t2 {  萧峰一放手,当的一声,一件物事落下地来,碧油油地,竟是一座小小的玉鼎。萧峰叹了口气,俯身抬起,放在桌上。只见这座玉鼎雕琢得十分精细,碧绿玉理之中,隐隐约约的泛出一些红丝,更增娇艳之色。萧峰自来不喜欢这些玩物,在他眼中,再珍贵的珠玉宝物,也是与瓦砾无殊,只看了两眼,也便不加理会,心想:“阿紫这姑娘真是狡狯,口口声声说这座碧玉王鼎已交了给我,哪知却是系在自己裙内,她同门一来相信确是在我身上,二来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终没有发觉。唉,今日她性命难保,要这种身外之物何用?”
5 I& _$ G; t/ ?6 i2 V0 o% {0 B  萧峰招呼店东主进来,交了这锭金子给他,命他去买酒买肉,一面继续以内力维持阿紫的性命。到第四日早上,萧峰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双手各握阿紫一只手掌,将她搂在怀里,靠在自己胸前,将真气内力从她掌心传将过去,过不多时,双眼再也睁不开来,迷迷糊糊的终于合眼睡著了。但他的心中总是挂念著阿紫的生死,睡不片刻,便又惊醒,幸好他入睡之际,真气一般的流动,只要手不与阿紫的手掌相离,她气息便不断绝。这样又过了两天,萧峰见阿紫虽得不死,但伤势没半点好转之象,如此困居于这家小客店中,却如何了局?阿紫偶尔睁开眼睛,但眼色迷糊,显然仍是人事不知,说话更是不会说的了。萧峰又喝完两大坛酒,苦思无策,心想:“我只好抱了她上路,到道上碰碰运气。在这小客店中呆耽下去,终究不是法子。”当下左手抱了阿紫,右手拿了她的衣囊,塞在怀中。见到那个碧玉王鼎仍是放在桌上,寻思:“这种害人的物事,打碎了吧!”待要一掌击出,转念又想:“阿紫千辛万苦,盗得此物。眼看她的伤是好不了的啦。临死之时,回光返照,会有片刻时分的神智清醒,定会问起此鼎,那时我取出来给她瞧上一瞧,让她安心而死,胜于抱恨而终。”
# M- A* J, Z. X$ [; i6 K  当下伸手将玉鼎取了过来,鼎一入手,便觉内中有物蠕蠕而动。萧峰好生奇怪,凝下神一看,只见鼎侧有五个小孔,再看那玉鼎齐颈之处有一道细缝,似乎分为两截。他以小指与无名指挟住鼎身,以大拇指与中指挟住上半截玉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转动。转下几转,将鼎盖旋了开来,向鼎中一眼瞧去,不由得又是惊奇,又有些恶心,原来鼎中有两只毒虫正在互相咬啮,一只是蝎子,另一只蜈蚣,翻翻滚滚,斗得著实厉害。
& f1 ?8 A6 ^9 N' B# {7 Q. g  萧峰见闻广博,情知这是星宿派收集毒虫毒物的一种古怪法门,当下将玉鼎一侧,把蜈蚣和蝎子都倒在地下,一脚踏死,然后又将鼎盖旋上,包入衣囊。他付了店账,抱著阿紫,冲风冒雪的向北行走。
% \5 F9 [* k9 P0 A$ n- R  他自知得罪中原的豪杰已深,自己又不愿改装易容,这一路向北,越行越近大宋的京城汴梁,非与中土出名的英雄相遇不可,一来他不愿再结冤杀人,二来这般抱著阿紫与人动手著实不便,是以避了大路,尽拣荒辟的山野行走,这样奔行数百里,居然平安无事。这一日来到一个大市镇,见一家药材店外挂著“世传儒医王通治赠诊”的木牌,心道:“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名医,但也不妨去请教一下。”于是抱了阿紫,入内求医。+ L+ B& Q" R, H# B  k
  那儒医搭搭阿紫的脉息,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的脉息,再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的脉息,又瞧瞧萧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来搭萧峰的腕脉。萧峰怒道:“先生,是请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医。”王通治摇了摇头道:“我瞧你有病,神智不清,心神颠倒错乱,要好好治一治。”萧峰道:“我有什么神智不清?”王通治道:“这位姑娘脉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过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著她来看什么医生?不是心神错乱么?老兄,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可太过伤心,还是抱著令妹的尸体,急速埋葬,这叫做入土为安。”萧峰哭笑不得,但想这医生的话也不是没理,阿紫其实早已死了,全仗自己的真气维系著她的一线生机,寻常医生如何懂得?/ {! ]$ p, S0 R/ J
  他站起身来,转身出门,只见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忽然奔进药材店来,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参,我家老太爷忽然中风,要断气了,要人参吊一吊性命。”药店中的掌柜忙道:“是,是,有上好的老山人参。”萧峰听了,触动心事:“老山人参,吊一吊性命。”一个人病重将要断气之时,如果喂他几口浓浓的参汤,便可吊住他的气息,令他多活片刻,说几句临终时的遗言,这情形萧峰本也知道,只是没想到可以用在阿紫身上,这时听得那管家和药店掌柜说起此事,又见那掌柜取出一只红木匣子,珍而重之的推开匣盖,现出三枝手指粗细的人参来。萧峰从前听人说过,人参越粗大越好,表皮上皱纹愈多愈深,便愈是名贵,如果形如人体,头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极品了。这三条人参看来也只是寻常之物,并没有什么特别了不得之处。那管家拣了一枝,匆匆走了。萧峰取出一锭金子,将余下的两枝都买了,药店中原有代客煎药之具,当即熬成参汤,慢慢喂给阿紫喝了几口,她这一次居然并不吐出,又喂她再喝几口之后,萧峰察觉到她脉博轻轻跳动,呼吸也不再是气若游丝,不由得心中一喜。那儒医王通治在一旁瞧著,却是连连摇头,说道:“老兄,人参得来不易,糟蹋了甚是可惜。人参又不是灵芝仙草,如果连死人也救得活,有钱之人就永远不死了。”
, O# z) F. a# B0 d2 z- ]  萧峰这几日来片记得也不能离开阿紫,心中郁闷已久。听得这王通治在旁边啰哩啰嗦、冷言冷语,不由得怒从心起,反手便想一掌击出,但手臂微动之际,立即克制:“萧峰啊箫峰,你乱打不会武功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当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药店。隐隐听到王通治还在冷笑而言:“这汉子真是胡涂,抱著个死人奔来奔去,看来他自己是命不久矣!”他却不知自己适才已到鬼门关去转了一遭,萧峰这一掌若是一怒击出,便是十个王通治,也都一命呜呼了。( ~2 V- A" s; b3 ~2 r
  萧峰出了药店,寻思:“素闻老山人参,多产于长白山一带苦寒之地,不如改趋东北,试一试这人参的功用,是否能培养她的元气。看来要救活她是千难万难,但能使她在人间多留一日,则我对阿朱抱憾之心便可稍减一分。”当下偏而向右,取道往东北方而去。他一路上回到药店,便进去购买人参,后来金银用完了,老实不客气的闯进去伸手便取,几名药店伙计,又如何阻得他住?阿紫服食大量人参之后,伤势居然颇有进境,偶尔能睁开眼来,轻轻叫声:“姊夫!”晚间入睡之时,若有几个时辰不给她接续真气,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如此渐行渐寒,萧峰终于负著阿紫,来到长白山下。虽说长白山下多产人参,但若不是熟知地势的老年参客,便是寻他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寻到一技。萧峰越是向北,一路上越是难得遇上行人,到得后来,满眼是森林长草,高坡堆雪,竟是连行数日,也不能见到一人。他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积雪,却如何挖参?我还是退将回去,到人参的集散之地,有钱便买,无钱便抢。”于是负著阿紫,又走了回来。其时天寒地冻,地下积雪数尺,难行之极,若不是他武功卓绝,这般背著一人行走,就算不冻死,也早陷在雪中,脱身不得了。
7 L$ X2 r& ?& }% C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十分阴沉,看来大风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将出去,前后左右都是皑皑白雪,雪地中别说望不见行人足印,连野兽的足迹也无。萧峰茫然四顾,便如孤身处于大海中一般无异,风声甚是尖锐,在耳边呼啸来去。萧峰知道早已迷失了道路,数次跃上树观看,但见四下里尽是白雪覆盖的森林,哪里分得出东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冻,只好解开自己长袍,将她裹在怀里。他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但这时茫茫宇宙之间,似乎便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心中也不禁颇有惧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罢了,雪海虽是无边无际,终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怀中还抱著个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2 [" M" w* J# V- z5 d$ y& l  g( ^0 ]
  萧峰接连三天没有吃饭,在这茫茫雪海之中,想要打一只松鸡野兔,却也瞧不见半点影子,寻思:“东南西北的乱闯,终究是闯不出去的,且在林中养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辨别方向。”于是在林中找了个背风之处,拣些枯柴,生起火来。这火堆越烧越大,身上颇有暖意。萧峰只饿得腹中咕咕直响,见树根处生著些草菌,颜色灰白,看来无毒,在火堆旁烤了一些,聊以充饥。吃了十几只草菌,精神略振,挟著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正要闭眼入睡,猛听得“呜哗”一声大叫,却是虎啸之声,从东北角传来,萧峰大喜:“有大虫送上门来,可有虎肉吃了。”侧耳一听,只听得共有两头老虎,从雪地中奔驰而来,随即又听到吆喝之声,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萧峰听到人声,更是喜欢,耳听得两头大虫向西急奔,当即展开轻功,从斜路上迎了过去。这时雪下得正大,北风又劲,卷得漫天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萧峰只奔出十余丈,便见眼前是一大片平野,两头斑烂猛虎咆哮而来,后面一条大汉身穿皮衣,手中持著一柄长大钢叉,追逐两头猛虎。萧峰见这两头猛虎身形高大,著实厉害,这猎户孤身一人居然大胆追虎,这份胆气可说罕见。两头猛虎奔跑一阵,其中一头便回头咆哮,向那猎人扑将过去,那汉子虎叉一竖,对准猛虎的咽喉刺去。这猛虎行动便捷,只一掉头,便避开了虎叉,那二头猛虎又向那人扑了过去。
# ]' H; l8 S& ]9 g0 e5 u' b  那猎人身子快极,钢叉倒转,啪的一声响,叉柄在猛虎的腰间重重打了一下。那猛虎吃痛,大吼一声,挟著尾巴掉头便走,另一个老虎也不再恋战,跟著走了。萧峰见这猎人身子矫腱,膂力雄强,但不似会什么武功,只是熟知野兽的习性,那老虎身子尚未扑出,他钢叉已候在虎头必到之处,正所谓料敌机先,但要刺死那两头猛虎,却也不易。7 f% E4 O2 D4 G" o' D+ f5 e
  萧峰叫道:“老兄,我来帮称打虎。”斜刺里冲了过去,拦住了两头猛虎的去路。那猎人见萧峰突然冲出,大吃一惊,哇哇哇的叫了起来。萧峰听他说话声音叽哩咕噜,不是汉人语言,不知他说些什么,当下也不加理会,提起手来,对准一头老虎额骨,便是一掌。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头猛虎翻身摔了个跟斗,怒发如狂,又向萧峰扑了上来。萧峰适才这一掌使了七成力,纵然是武功高强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脑浆迸裂不可,但猛虎头坚骨粗,萧峰这一记裂石开碑的掌力打在头上,居然只不过摔了个跟斗,又扑了上来。萧峰赞道:“好家伙,真有你的!”身形一侧,避开它的一扑,左手自上向下斜掠,擦的一声响,斩在猛虎腰间。这一斩也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冲出几步,脚步蹒跚,知道不妙,没命价向前奔逃。萧峰哪容它走脱,抢上两步,右手一挽已抓住虎尾,大喝一声,左手也抓到了虎尾之上,振起神勇,双手用力一拉,那猛虎正在发力前奔,被他这么一扯,两股劲力一迸,虎身直飞向半空。/ \7 {3 s* d: m8 H/ C2 ~
  那猎人提著钢叉,正在和另一头猛虎厮斗,突见萧峰竟将猛虎摔入空中,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只见那虎在半空中张开大口,伸出虎爪,对准萧峰落下,萧峰又是一声断喝,双掌齐出,啪的一声闷响,双掌掌力同时凿在那猛虎的肚腹之上。虎腹是柔软之处,这一招“排云双掌”,正是萧峰的得意功夫,那大虫登时五脏碎裂,在地下翻滚一会,倒在雪中死了。那猎人见萧峰空手毙虎,心下好生敬佩,寻思:“我手有钢叉,倘若连这头老虎也杀不了,岂不叫人小觑了?”当下左刺一叉、右刺一叉,奋起平生神力,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猛虎身中数叉,激发了凶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直向那人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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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20:23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  `/ R) x; @9 V) O2 d' }: q3 e' A
第六十八章  契丹贵人" o; W# E" k: D; ^9 H: p
  那猎人侧身避开猛虎的一扑,钢叉横刺里戳将出去,噗的一声,刺入猛虎的头颈。他双手往上一抬,那猛虎惨号声中,翻倒在地,那人双臂使力,将猛虎牢牢的钉在雪地之中。但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他身上所穿的一件兽皮衣服背上裂开一条大缝,露出光秃秃的背脊,肌肉虬结,甚是雄伟,萧峰看了,又是暗赞一声:“好汉子!”
: X& X7 f0 [; `6 y# I  只见那头猛虎肚腹向天,四只爪子凌空乱搔乱爬,过了一会,终于不动了。那猎人提起钢叉,哈哈大笑,转过身来,向萧峰双手大拇指一翘,说了几句话,萧峰虽不懂他的言语,但瞧这神情,知道他是称赞自己英雄了得,于是学著他样,也是双手大拇指一翘,说道:“英雄,好汉!”那人大喜,指指自己鼻尖,说道:“完颜阿骨打!”萧峰料想这是他的姓名,便也指指自己的鼻尖,道:“萧峰!”那人道:“萧峰?契丹?”萧峰点点头,道:“契丹!你?”伸手指著他询问,那人道:“完颜阿骨打,女真!”
. j- s. t, Z% Q2 E# X/ K: `& q6 K; D  萧峰素闻辽国之东、高丽之北有个部族,名曰女真,族人勇悍善战,原来这完颜阿骨打便是女真人。虽然言语不通,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个同伴,终是欢喜,当下双手比划,告诉他自己还有一个同伴。阿骨打点点头,伸手提起死虎,萧峰也提了死虎,向阿紫躺卧之处走去,阿骨打跟随其后。
8 L$ J/ j$ P& b* b* [  猛虎新死血未凝结,萧峰倒提阿骨打杀死的那头猛虎,将虎血灌入阿紫口中。阿紫睁不开眼睛,却能吞咽虎血,喝了十余口才罢。萧峰甚喜,撕下两条虎腿,便在火堆烤了起来。阿骨打见他空手撕烂虎身,如撕熟鸡,这等手劲,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呆呆的瞧著他的一双手,看了半晌,伸出手掌去轻轻抚摸他的手腕小臂,满脸敬仰之色。虎肉烤热后,萧峰和阿骨打吃了个饱。阿骨打做手势问起来意,萧峰打手势说是挖掘人参替阿紫医病,以致迷路。阿骨打哈哈大笑,一阵比划,说道要人参容易得紧,随我去,要多少有多少。萧峰大喜,站起身来,左手抱起了阿紫,右手便提起了一头死虎。阿骨打又是拇指一翘,赞他:“好大的气力!”
" l6 F4 h9 N# e) b' Q  阿骨打对这一带地势甚熟,虽在风雪之中,也是不会迷路。两人走到天黑,便在森林中住宿,天明又行。如此一路向西,走了两天,到第三天午间,萧峰见雪地中脚印甚多,阿骨打又连打手势,说道离族人已近。果然转过两个山坳,只见东南方山坡上黑压压的扎了数百座兽皮营帐。阿骨打撮唇作哨,营帐中便有人迎了出来。萧峰随著阿骨打走近,只见每一座营帐前都生了火堆,火堆旁围满女人,在缝补兽皮,腌腊兽肉。阿骨打带著萧峰向中间一座最大的营帐,拂帐而入。萧峰跟了进去,只见帐中十余人围坐,正自饮酒。众人一见阿骨打,大声欢呼起来。阿骨打指著萧峰,连比带说,萧峰瞧著他的模样,知道他是在叙述自己空手毙虎的情形,众人纷纷围到萧峰身边,伸手翘起大拇指,连声称赞。正热闹间,走了一个买卖人打扮的汉人进来,向萧峰道:“这位爷台,会说汉话么?”萧峰喜道:“会说,会说。”问起情由,原来此间便是女真人族长的帐幕。居中那黑须老者便是族长和哩布。他共有十一个儿子,个个英雄了得。阿骨打是他次子。这汉人名叫许卓诚,每年冬天,便到这里来收购人参毛皮,直到开春方去。许卓诚会说女真话,当下便做了萧峰的通译。女真人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汉,那完颜阿骨打精明干练,极得父亲喜爱,族人对他也都极是爱戴,他既没口子的赞誉萧峰,人人自都待以上宾之礼,十分恭敬。+ o; C8 `$ A; t" \% o1 X% y9 K
  阿骨打让出自己的帐幕来给萧峰和阿紫居住。阿骨打是女真族中大有权势之人,他的帐幕宽大舒适,自亦胜于常人。萧峰推谢了几句,阿骨打执意不肯,萧峰生性豁达,见对方意诚,也就住了进去。当晚女真族大摆筵席,欢迎萧峰,那两头猛虎之肉,自也作了席上之珍。萧峰半月来酒不沾唇,这时女真族人一皮袋一皮袋的烈酒取将出来,萧峰喝了一袋又是一袋,意兴酣畅。女真人酿的酒虽不甚佳,但地处塞外,酒性极烈,常人喝得小半袋,也就醉了,可是萧峰连尽十余袋,仍是面不改色,女真人以酒量宏大为真好汉,他如何空手杀虎,众人并不亲见,但这般的喝酒,便十个女真大汉加起来也比他不过,自是人人敬畏。这一晚酒一喝过,萧峰在女真族中便住得甚是欢畅。这些人大都胸无城府,性子直率,与萧峰意气甚是相投。许卓诚见女真人对他敬重,便也十分的奉承于他,萧峰闲居无事,日间便和阿骨打同去打猎,天黑便跟著许卓诚学说女真话,学得六七成后,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却不会说契丹话,未免说不过去,于是又跟他学契丹话。这许卓诚多在各地行走,不论契丹话、西夏话或女真话,都是说得十分流利。萧峰学话的本事可颇不聪明,但时日既久,终于也能说得辞可达意,不必再要通译了。匆匆数月,冬尽春来,阿紫每日以人参为粮,伤势颇有起色。须知女真人在荒山野岭中挖得的人参,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真是比黄金也还贵重。萧峰出猎一次,定能打得不少野兽,换了人参来给阿紫当饭吃,当世除了皇帝的公主,只怕再也无人吃得起。萧峰每日仍须以内力助她运气,只是每天一两次已足,不必像从前那般掌不离身。阿紫有时勉强也可说几句话,但四肢乏力,无法动弹,一切起居饮食,全由萧峰照料。他每一念及阿朱的深情,便甘任其劳,全无怒意,反觉多服侍阿紫一次,就是多报答了阿朱一分。& I4 i  R5 Q) k3 `
  这一日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要到西北山岭去打大熊,来邀萧峰同去。这大熊毛皮既厚,油脂又多,熊掌更是天下美味。萧峰已休息了数日,见阿紫精神甚好,便欣然就道。一行人天没亮便出发了,直趋向北。
! f) T4 P+ N8 [5 m  其时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泞,极是难行,但这些女真人脚力轻健,仍是走得极快,到得午间,正担心走得太远,忽然一名老猎人叫了起来:“熊,熊!”各人顺著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只见烂泥地中一个大大的掌印,隔不多远,又是一个,正是大熊的脚印。众人兴高采烈,跟著那脚印追去。; [8 G0 i3 s, p, v+ e- s" p$ ]
  大熊的脚掌踏在烂泥之中,深及数寸,便小孩子也会跟踪,一行人大声吆喝,快步而前。只见这脚印一路向西,后来离了泥泞的沼地,来到草原之上,众人奔得更加快了。正奔驰间,忽听得马蹄声大起,前面尘头飞扬,一大队人马疾驰而来。这一带都是平坦的草原,但见一头大黑熊转身奔来,后面七八十人各乘高头大马,吆喝追逐,这些人有的手执长矛,有的拿著弓箭,个个神情骠悍。阿骨打叫道:“契丹人,他们人多,快走,快走!”萧峰听说是自己族人,心中起了亲近之意,见阿骨打等转身奔跑,他却并不便行,站著看过明白。那些契丹人却叫了起来:“女真蛮子,放箭,放箭!”只听得飕飕之声不绝,狠牙羽箭纷纷射了过来。萧峰心下著恼:“怎地没来由的一见面便放箭,也不问个清楚。”几枝箭射到他的身前,都给他伸手拨落,却听得“啊”的一声惨呼,那女真老猎人背上中箭,伏地而死。阿骨打领著众人奔到一个土坡之后,伏在地下,弯弓搭箭,也射倒了两名契丹人。萧峰处身其间,不知帮哪一边才好。
5 _: J( w6 \$ f! P& w# m( T  那些契丹人的长箭,不住向萧峰身上射来,萧峰接住一枝箭,随手挥舞,便将这些来箭一一拍落。他大声叫道:“干什么啊?为什么话也没说,便动手杀人!”阿骨打在土坡后叫道:“萧峰,萧峰,快来,他们不知你是契丹人!”便在此时,两名契丹人挺著长矛,纵马向萧峰直冲过来,双矛一起,分从左右刺向萧峰两胁。
" Q/ T* {& G6 [  A0 t  萧峰不愿伤害自己族人性命,伸出双手,抓住矛杆,轻轻一抖,两名契丹人都倒撞下马。萧峰便用矛杆挑起二人身子,呼呼两响,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飞了回来,啪啪两声,直挺挺的摔在地下,半响爬不起来。阿骨打等女真人大声叫好,只见契丹人中一个红袍中年汉子大声吆喝,如施号令。数十名契丹人展开两翼,包抄了过来,去抄阿骨打等人的后路。阿骨打见势头不妙,若是一落入包围圈中,非尽数歼灭不可,一声呼啸,转身便逃。契丹人箭如雨发,又射倒了几名女真人。萧峰见这些契丹人蛮不讲理,虽说是自己族人,却也顾不得了,拾过一张硬弓,飕飕飕飕,连发四箭,每一枝箭都射在一名契丹人的肩头或是大腿,四个人都摔下马来,却没送命。岂知这红袍人一声吆喝,那些契丹人竟是没半点退缩,仍是纵马追来,极是勇悍。
6 u9 J; W0 V! w$ e* p  萧峰一看情势,同来的伙伴之中,只有阿骨打和三名青年汉子,还在一面奔逃、一面放箭,其余的都已被契丹人射死了。这一片草原上无处隐蔽,看来再斗下去,连阿骨打都要被杀,自己这些时候来,蒙女真人待若上宾,连好朋友遇到困难也不能保护,还算什么英雄好汉?倘若将这些契丹人尽数杀却,究竟是本族族人,于心不忍,只有擒住这个为首的红袍人,逼他下令退却,方能使两下罢斗。
9 K" s6 H4 M) p! e3 Z  他心念已定,大声叫道:“喂,你们快退回去,再不退兵,我可要不客气了。”呼呼呼三声响处,三技长矛向他掷了过来。萧峰心道:“你这些人真是不知好歹!”身形一矮,向那红袍人疾冲过去。阿骨打见他涉险,叫道:“使不得,萧大哥快回来!”萧峰不理,一股劲的向前急奔。那些契丹人纷纷呼喝,长矛羽箭都向他身上招呼。萧峰右掌起处,啪的一声,将一枝长矛折为两截,拿了半截矛身,便如是一把长剑一般,将射来的兵刃一一拨开,脚下步履如飞,直抢到那红袍人马前。
3 i3 j' ?$ L0 [6 h/ Z/ G: n  那红袍人满腮虬髯,神情甚是威武,见萧峰攻到,竟是毫不惊慌,从左右护卫的手中接过三枝标枪,飕的一枪向萧峰掷来。萧峰一伸手,便接住了标枪,待第二枝枪到,又已接住。他双臂一振,两枝标枪激射而出,将红袍人的左右护卫刺下马来。红袍人喝道:“好本事!”第三枪迎面又已掷到,萧峰左掌上伸,使招“借力打力”的手法,那标枪转过头来“呼”的一声,插入红袍人坐骑的胸口。
8 d9 f* C: S% j7 F* s  那红饱人叫声“啊哟”,不等身子落地,便已跃离马背。萧峰揉身而上,左臂伸出,已抓住他的右肩。只听得背后金刃刺风,有人突施暗算,他足下一使劲,身子向前弹出丈余,只听得托托两声响,两枝长矛都插入地下。萧峰抱著那红袍人,向左跃起,落在一名契丹骑士身后,将他一掌打落马背,便纵马驰开。& s5 V/ P  t% \* @" Z
  红袍人使拳殴击萧峰面门,萧峰左腋只一挟,那人便动弹不得。萧峰喝道:“你叫他们退去,否则当场便挟死了你。”红袍人无奈,只得叫道:“大家退开,不用斗了。”契丹人纷纷抢到萧峰身前,想要伺机救援。萧峰以断矛的矛头对准了红袍人的顶门,喝道:“要不要刺死了你。”
+ \6 ^5 }! B8 h) x9 h6 p9 @1 }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放开咱们首领,否则立时把你五马分尸。”萧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凌空劈了过去。
& E4 t  W) ^1 I2 g& }  萧峰这一掌劈将出去,原是要借此立威,吓倒众人,以免多有杀伤,是以手上的劲力用得十足,但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契丹老汉为掌力所激,从马背上直飞了出去,摔出数丈之外,口中狂喷鲜血,眼见是不活了。一众契丹人从未见过这等劈空掌的神技,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退后,脸上都现出惊恐的神色,只怕萧峰向自己一掌击了过来,众人均觉这掌力无影无踪,便如妖法一般难以抵挡。
+ _% j3 {8 N  M) |$ ]  萧峰说道:“你们若不退出,我先将他一掌打死!”说著举起手掌,作势要向那红袍人头颈击落。红袍人叫道:“你们退开,大家后退!”众人勒马向后退了几步,但仍是不肯就此离去。萧峰心想:“这一带都是平原旷野,若是放了他们的首领,这些契丹人骑马追来,终究是不能逃脱。”便向红袍人道:“你叫他们送四匹马过来。”红袍人依言吩咐,契丹骑士牵了四匹马过来,交给阿骨打。阿骨打恼恨这些契丹人杀他同伴,砰的一拳,将一名牵马的契丹骑士打了一个跟斗。契丹虽是人众,竟是不敢还手。萧峰又道:“你再下号令,叫各人将坐骑都宰了,一匹也不能留存。”那红袍人倒也爽快,竟不与萧峰争辩,大声传令:“人人下马,将坐骑宰了。”众骑士毫不思索的一跃下马,或用佩刀、或用长矛,将自己跨下的马匹都杀死了。) s7 d5 i$ @' x( P0 P
  萧峰没料到众武士竟是如此驯从,心下暗生赞佩之意,又想:“这红袍人看来位望实是不低,怎么随口一句话,众武士竟是半分违拗的意思也无。契丹人军令严明,无怪和宋人打仗,宋人总是败多胜少了。”他说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许追来。有一个人追来,我斩去你一只手,有两个人追来,我斩你双手,四个人追来,斩你四肢!”红袍人气得须髯戟张,但在他挟持之下,实是无可奈何,只得传令道:“各人回去,调动人马,直捣女真人的巢穴!”众武士齐声道:“遵命!”一齐躬身,萧峰掉转马头,等阿骨打的人都上了马,一行人向东来的原路急驰回去。待得驰出数里,萧峰见契丹人果然没有追来,便跃到另一匹坐骑的鞍上,让那红袍人自乘一马。% o$ N% T% S  W, s: M
  六个人马不停蹄的回到大营,阿骨打向父亲和哩布禀告如何遇敌、如何得蒙萧峰相救、如何擒得契丹的首领。和哩布甚喜,道:“好,将那契丹狗子押上来。”那红袍人进入屋内,仍是神态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知他是契丹的贵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辽国官居何职?”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来的,你怎配问我?”原来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有一个惯例,凡是俘虏了敌人,那便是等于俘获者私人所有的奴隶,抢到女子财帛,也是一般。若不是俘获人甘愿相送,则旁人均不得觊觎劫夺。其实不论东西南北,野蛮部族中都有这般规矩,所有的奴隶,都是俘虏来的敌人。
. i7 B5 X7 |0 V4 j  和哩布哈哈一笑,道:“也说得是!”那红袍人走到萧峰身前,右膝一曲,跪倒在地,右手加额,说道:“主人,你英雄了得,我受你俘获,绝无怨言。你若放我回去,我以黄金三车、银子三十车、骏马三百匹奉献。”阿骨打的叔父颇拉淑道:“你是契丹大贵人,这些赎金大大不够,萧兄弟,你叫他送黄金三十车、白银三百车、骏马三干匹来赎取。”这颇拉淑精明能干,将赎金加了十倍,原是漫天讨价的意思。本来黄金三车、白银三十车、骏马三百匹,已是罕有的巨款,女真人和契丹人交战数十年,从未听见过如此巨额的赎款,如果这红袍贵人不肯再加,那么照他应许的数额接纳,也是一笔大横财了。不料那红袍人竟不踌躇,一口答应:“好,就是这么办!”
1 P; Q4 ^2 z, x# m( N% j  那身穿红袍的契丹人一口答应,说:“好,就是这么办。”帐中一干女真人都是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契丹、女真两族族人虽然文化低落,知识不开,但相互交往之际却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无说过了的话后来不作数之事,何况这时谈论的是赎金数额,倘若契丹人缴纳不足,或是意欲反悔,那么这红袍人便不能归回本国,所以空言许诺根本无用。颇拉淑还怕他被俘后惊慌过度,神智不清,说道:“喂,你听清楚了没有?我说的是黄金三十车、白银三百车、骏马三千匹。”& L9 K8 n9 G0 K& L
  红袍人神态极是傲慢,道:“黄金三十车、白银三百车、骏马三干匹何足道哉,日后我大辽国富有天下,也不会将这区区之数放在眼内。”他转身对著萧峰,神色登时转为恭谨,道:“主人,我只听你一人吩咐,别人的话,我不再理了。”颇拉淑道:“萧兄弟,你问问他,他到底是辽国的什么贵人大官?”萧峰眼光转向那红袍人,还未出口,那人道:“主人,你若定要问我出身来历,我只有胡乱捏造,欺骗于你,谅你也难知真假,但你是英雄好汉,我也是英雄好汉。我不愿骗你,所以你不用问了。”
- Z$ }1 f( K3 j& _0 Y5 [8 {  萧峰左手一翻,从腰间拔出一柄佩刀,右指在刀刃上一弹,铮的一声,一柄精钢铸成的好刀登时断为两截,他厉声喝道:“你胆敢不说?我手指在你脑袋上弹上一弹,那便如何?”红袍人却不惊惶,右手大拇指一竖,道:“好本领,好功夫!今日得见当世第一的大英雄,真算不枉了。萧英雄,你以力威逼,要我违心屈从,那可办不到。你要杀便杀。契丹人虽然斗你不过,这骨气却跟你是一般的硬朗。”( j) c+ Q/ c& {
  萧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这里杀你。若是我一刀将你杀了,你未必心服,咱们走得远远的,再去恶斗一场。”和哩布和颇拉淑齐道:“萧兄弟,这人杀了可惜,不如留著收取赎金的好。你若是生气,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顿。”萧峰道:“不!他要充好汉,我偏不给他充。”向旁边的女真人借了两枝长矛,两副弓箭,拉著红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帐,自己翻身上马,道:“上马吧!”红袍人视死如归,明知与萧峰相斗是必死无疑,他说要再斗一场,直如猫儿捉住了耗子,要戏弄一番再杀而已,却也是凛然不惧,一跃上马,径向北去。! z7 t2 |; W4 _6 @/ J% v
  萧峰纵马跟随其后,两人驰出数里,萧峰道:“向西去!”红袍人道:“此地风景甚佳,我就死在这里好了。”萧峰道:“接住!”将长矛、弓箭掷了过去。那人一一接住,大声道:“萧英雄,我明知不是对手,但契丹人宁死不屈!我要出手了!”萧峰道:“且慢,接住!”又将自己手中的长矛和弓箭掷了过去,双手空手,按辔微笑。红袍人大怒,道:“嘿,你要空手和我相斗,未免辱人太甚!”萧峰摇头道:“不是,萧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爱惜的是好汉。你武力虽不如我,却是大大的英雄好汉,萧某交了你这个朋友,你回自族去吧。”5 b3 q- E5 |, ~+ o; M6 t) F
  红袍人大吃一惊,道:“什……什么?”萧峰微笑道:“我说萧某当你是好朋友,送你平安回家!”红袍人从鬼门关中转了过来,自是喜不自胜,道:“你真的放我回去?……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后将赎金再加十倍,送来给你。”萧峰怫然道:“我当你是朋友,你如何不当我是朋友?萧某是堂堂汉子,岂贪身外的财物?”红袍人道:“是,是!”掷下兵刃,翻身下马,跪倒在地,说道:“多谢恩公饶命之恩。”萧峰跪下还礼,说道:“萧某不杀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若是奴隶之辈,萧某受得他的跪拜,也就不肯饶他性命。”红袍人更是喜欢,站起身来,说道:“萧英雄,你口口声声当我是朋友,在下高攀,与你结义为兄弟如何?”! c) q( M/ r$ u" m' Q& f9 t
  萧峰艺成以后,便即入了丐帮。帮中辈份分得甚严,自帮主、副帮主以下,有传功、执法长老,四大护法长老,以及各舵香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等等,是以他只有积功递升,却没和人拜把子结兄弟,只有在无锡与段誉一场赌酒,相互倾慕,这才结为金兰之交,这时听那红袍人提起此事,想起自己当年在中原交遍天下英豪,今日落得蛮邦,也可说是落魄之极,居然有人提起此事,不禁感慨,便道:“甚好,甚好,在下萧峰,今年三十三岁,尊兄贵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却比恩公大了一十一岁。”萧峰道:“兄长如何还称小弟为恩公?你是大哥,受我一拜。”说著便拜了下去。耶律基急忙还礼。两人当下将三枝长箭插在地下,点燃箭尾羽毛,作为香烛,向天拜了八拜,结为兄弟。耶律基心下大喜,说道:“兄弟,你姓萧,倒似是我契丹人一般。”萧峰道:“不瞒兄长说,小弟原是契丹人。”说著解开衣衫,露出胸口刺著的那个青色狼头。耶律基一见大喜,道:“果然不错,你是我契丹的后族族人。兄弟,女真之地甚是寒苦,不如随我同赴上京,共享富贵。”萧峰笑道:“多谢哥哥的好意,小弟素来贫贱,富贵生活是过不来的。小弟在女真人那里居住,打猎吃酒,倒也逍遥快活。日后若是思念哥哥,自当来辽国寻访。”他和阿紫分别已久,记挂她的伤势,道:“哥哥,你早些回去吧,以免家人和部属牵挂。”耶律基点头道:“甚好,今日仓卒之际不及多谈,咱们既是结成了兄弟,以后要多多亲近才是。”当即上马,向西驰去。萧峰掉转马头回来,只见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部属,前来迎接。原来阿骨打见萧峰久去不归,深恐中了那红袍人的诡计,放心不下,前来接应。萧峰说起已释放他回辽。阿骨打也是个大有见识的英雄,对萧峰的宽洪大度,甚为赞叹。& X- ^/ S$ z7 u$ J1 p0 g. o
  一日,萧峰和阿骨打闲谈,说起阿紫所以受伤,乃系误中自己掌力所致,虽用人参支持性命,但日久不愈,总是烦恼。阿骨打沉思半晌,道:“萧大哥,原来令妹之病乃是外伤,咱们女真人医治跌打伤损,向来用虎筋虎骨和熊胆三味药物,颇有效验,你何不一试?”萧峰大喜,道:“别的没有,这虎筋、虎骨,这里再多不过。至于熊胆么,我出力去杀熊便是。”当下问明用法,将虎筋虎骨熬成了膏,喂阿紫服下。次日一早,萧峰独自一人,往深山大泽中去猎熊。; f9 o* ~' q* E: X) a$ b* F5 z, F+ j
  他孤身出猎,得以尽量施展轻功,比之随众打猎是方便得多,第一日没寻到黑熊踪迹,第二日便猎到了一头。他剖出熊胆奔回营地,缓缓喂著阿紫服了。这虎骨、熊胆与老山远年人参,都是珍贵之极的治伤药物,尤其是新鲜熊胆,更是难觅。那薛神医虽说医道如神,但终究是非药物不可,要像萧峰那样,隔不了几天便去弄一两副熊胆来给阿紫服下,薛神医却也是决计难以办到。( _- P4 z* [3 c! Y- V5 q$ T9 P* k' J
  也是阿紫命不该绝,那长白山边正是多产人参、虎骨、熊胆之地,而萧峰又有这等身手,源源的给她寻来。如此过了两月有余,阿紫已吃了二十余副熊胆,伤势竟是大愈,胸口被打断的肋骨已一一接上,偶尔也可连续说上七八句话。萧峰心下大慰,看来阿紫的性命已经挽回,只须在长白山下再住得几年,痊愈也是有望。' d( C2 o, x. v# r9 z
  这日下午,萧峰正在帐前熬虎筋虎骨膏药,见一名女真人忽忽过来,说道:“萧大哥,有十几个契丹人给你送礼物来啦。”萧峰“哦”的一声,心知是义兄耶律基遣来,只听得马蹄声响,一列马队缓缓过来,马背上都驮满了物品。
3 H" s7 E" b$ d; V2 h  为首的那契丹队长听耶律基说过萧峰的相貌,一见到他,老远便跳下马来,快步枪前,拜伏在地,说道:“主人自和萧大爷别后,想念得紧,特命小人送上薄礼,并请萧大爷赴上京盘桓。”说著磕了几个头,双手呈上礼单,执礼恭谨无比。萧峰接了礼单,笑道:“费心了,你请起吧!”打开礼单一看,只见礼单上写著: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锦缎一千匹、上等麦子一千石、肥牛一千头、肥羊五千头、骏马三干匹,其他服饰器用,应有尽有,比之颇拉淑当日所要的赎金,更要多了十倍。
+ P" {( E. {, G8 i, F  萧峰看了那张礼单,不禁吓了一跳,他初时见到十余匹马驮著物品,已觉礼物太多,若是照这礼单所书,那不知道要多少马匹车子,才装得下。那队长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损失,所以牛羊马匹,均比礼单上所写的多备了一成,托赖萧大爷和主人的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没遇到什么风雪野兽,所以牲口损失很小。”萧峰叹了口气,道:“耶律哥哥想得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负了他的好意,但若照单收受,却又如何过意得去。”那队长道:“主人再三嘱咐,萧大爷要是客气不受,小人回去必受重罚。”忽听得号角声呜呜吹起,各处营帐中的女真人都执了刀枪弓箭奔将出来,有人大呼:“敌人来袭,预备迎敌。”萧峰向号角声传来之处望去,只见尘头大起,似有无数军马向这边行进。那契丹人大叫叫道:“各位勿惊,这是萧大爷的牛羊马匹。”他用女真话连叫数声,但一干女真人并不相信,和哩布、颇拉淑、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在营帐之西列成队伍。萧峰第一次见到女真人布阵打仗,见各首领号令严明,人人勇悍争先,心想:“女真族人数不多,却是精锐之极。耶律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骑士虽然亦甚凶猛,尚不及这些女其人的骠悍,至于雁门关的大宋官兵,那是更加不如了。”/ m0 f2 N% m3 }( Y' f& i
  那契丹队长道:“我去招呼部属暂缓前进,以免误会。”他转身上马,待要驰去,阿骨打手一挥,四名女真猎人上了马跟随其后。五个人纵马缓缓向前,驰到近处,但见漫山遍野都是牛羊马匹,一百余名契丹牧人手执长杆吆喝驱打,并无兵士。四名女真人一笑转身,向和哩布禀告。过不多时,牲口队来到近处,只听得牛鸣马嘶,吵成一片。连说话的声音也淹没了。
7 L2 P6 W+ v; J: Y: J( U* \8 `  当晚萧峰请女真族人杀羊宰牛,款待远客,次日从礼物中取出金银锦缎,赏了送礼的一行人众。待契丹人告别后,他将金银锦缎、牛羊马匹,尽数转送了阿骨打,请他分给族人。女真人聚族而居,各家并无私产,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是以萧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为奇,但平白无端的得了这许多财物,自是皆大欢喜,全族大宴数日,人人都感激萧峰。  z* O9 r. o- V# y; P  g$ X8 |
  夏去秋来,阿紫的病又好了几分。她神智一清,每日躺在营帐中养伤便觉厌烦,常要萧峰骑了马带她出外游玩散心。萧峰对她千依百顺,此后数月之中,除了大风大雪,两人总是在外漫游。后来近处玩得厌了,索性带了帐蓬。在外宿营,数日不归。萧峰乘机猎虎杀熊、挖掘人参,医治阿紫之伤。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针,长白山边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霉,不知道有多少熊虎丧生在萧峰的掌底。6 K2 `( J% W  Z4 F
  萧峰为了便于挖参,每次都是向东向北,这一日阿紫说东边北边的风景都看过了,要往西走走。萧峰道:“西边是一片大草原,没什么山水可看的。”阿紫道:“大草原也很好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没见过真正的大海。咱们的星宿海虽说是海,终究有边有岸。”萧峰听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凛,这一年来和女真人共居,竟是将武林中的种种情事都淡忘了,阿紫不能自由行动,要做坏事也无从做起,只是顾著给她治伤救命,竟没想到她伤愈之后,恶性又再发作,却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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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南院大王
7 I- o1 j5 X2 H0 r  他回过头来,向阿紫瞧去,只见她一张雪白的脸蛋仍是没半点血色,面颊微微凹入,一双大大的眼珠,也陷了进去,容色极是憔悴。萧峰不禁内疚:“她本来是何等活泼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却给我打得半死不活,一个人就如是个骷髅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著她的坏处?”便即笑道:“你既喜欢往西,咱们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到高丽国边境,去瞧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无际,这气象才了不起呢。”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其实不用等我病好,咱们就可去了。”萧峰“咦”的一声,又惊又喜,道:“阿紫,你双手能自由活动了。”阿紫笑道:“四五天前,我的两只手便能动了,今天更加灵活啦。”萧峰喜道:“好极了,你这顽皮姑娘,怎么一直瞒著我?”阿紫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神色,微笑道:“我宁可永远动弹不得,你天天陪著我。等我伤好了,你又要赶我走了。”萧峰听她说得真诚,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个粗鲁汉子,这次一不小心,便将你打成这生模样,你天天陪著我,又有什么好?”阿紫不答,过了好一会,低声道:“姊夫,你那一天为什么这么大力的出掌打我?”萧峰不愿重提旧事,摇头道:“这件事早就过去了,再提干吗,阿紫,我将你伤成这般,好生过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姊夫,你想:我为什么恨你?我本来是要你陪著我,现下你不是陪著我了么?我开心得很呢。”萧峰听她这么说,虽觉这小姑娘的念头很是古怪,但近来她为人确实很好,想是自己尽心服侍,替她杀虎猎熊,将她的戾气已化去了不少,当下预备了马匹、帐幕等等器具,和阿紫向西行去。行出数里后,阿紫忽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萧峰道:“猜到了什么?”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针伤你,你知道是什么缘故?”萧峰摇了摇头,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没,我怎么能料到?”阿紫叹了口气,道:“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姊夫,你看这许多大雁,为什么排成了队向南飞去?”萧峰一抬头,只见天边两队大雁,排成“人”字形,正向南疾飞,便道:“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去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们为什么又飞回来?每年一来一去,岂不辛苦得很?它们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来了。”. D: L/ l  r* h. U; W( X
  萧峰自来潜心武学,对这些禽兽虫蚁的习性,从不加以思考,给阿紫这么一问,倒是答不出来,便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不怕辛苦,想来这些雁儿生于北方,留恋故乡之故。”阿紫点头道:“一定是这样了,你瞧这头雁儿,身子不大,却也向南飞去。将来他的爹爹、妈妈、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著回来。”萧峰听她说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劲,侧头向她瞧去,但见她抬头呆望著天边雁群,显然适才这句话是无心而发,心道:“她随口一句话,便将我和她的亲生爹娘连在一起,可见在她心中,已是将我当作了最亲的亲人。我可不能再随便离开了她,待她病好之后,最好是将她送到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上的担子方算是交卸了。”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阿紫一倦,萧峰便从马背上将她抱了下来,放入后面车中,让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树林中宿营。如此走了数日,已是大草原的边缘。阿紫见到一眼望将出去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十分高兴,道:“姊夫,咱们向西望是瞧不到边,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须得东南西北望将出去都见不到边才成。”萧峰知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的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挥,便将马匹向草原中驱了进去。
. J9 u, D0 a6 W( t  萧峰和阿紫在大草原中连续行了几日。其时秋高气爽,闻著长草的青气,精神甚是畅快。草丛间虎豹豺狠种种野兽甚多,萧峰随猎随食,当真是无忧无虑。又行了数日,这日午间,远远望见前面黑压压地竖立著无数营帐,似是兵营,又似是什么部落聚族而居一般。萧峰道:“前面人多,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咱们回去吧,不要多惹麻烦了。”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姊夫,我双脚不会动,怎能给你多惹麻烦?”萧峰一笑道:“麻烦之来,不一定是你自己惹来的,有时候人家惹将过来,你要避也避不脱。”阿紫笑道:“既是如此,咱们过去瞧瞧,那也不妨。”萧峰知她小孩心性,爱瞧热闹,便纵马向这堆营帐缓缓行去。草原上地势平坦,那些营帐虽然老远便已望见,但走将过去,路程也著实不近。走了七八里路,猛听得呜呜号角之声大起,跟著尘头飞扬,两列马队散了开来,一队往北,一队往南的疾驰。6 @9 ]9 i7 y% u
  萧峰微微一惊,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骑兵!”阿紫道:“是你自己人啊,真是好得很,有什么不好?”萧峰道:“我又不识得他们,咱们还是回去吧。”勒转马头,便从原路回转,没走出几步,便听得鼓声蓬蓬,又是几队契丹骑兵冲了上来,萧峰寻思:“四下里又不见有敌,这些人是在操练呢,还是打猎?”只听得喊声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面,都是一片射鹿之声。萧峰道:“他们是在围猎,这等声势,可真不小。”当下将阿紫抱上马背,勒定了马,站在东首眺望。. z. B% j+ `) B* k& l
  那些契丹骑兵都是身披锦袍,内衬铁甲,装束和上阵一般无异。锦袍各色,一队红、一队绿、一队黄、一队紫,旗帜和锦袍一色,来回驰骋,兵强马健,实是壮观。萧峰和阿紫看得暗暗喝彩。那些契丹骑兵各依军令纵横进退,挺著长矛,驱赶麋鹿,见到萧峰和呵紫二人,也只是略加一瞥,不再理会。那些骑兵从三面逼了过来,将数十头大鹿围在中间。偶然有一头鹿从行列的空隙中钻了过去,便有一小队分将出来追赶,兜个圈子,又将鹿儿逼了回去。
: P% @2 h& l& c% U6 i# ]  萧峰正看之间,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边是萧大爷吧?”萧峰心想:“谁认得我了?”侧头一看,只见青袍中驰出一骑,直奔而来,正是几个月前耶律基派来送礼的那个队长。他驰到萧峰之前十余丈处,便翻身下马,抢上前来,一膝下跪,说道:“我家主人便在前面不远。主人常常说起萧大爷,想念得紧。今日什么好风吹得萧大爷来?快请去和主人相会。”萧峰听说耶律基便在近处,也是欢喜,说:“我只是随意漫游,没想到我义兄便在左近,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好,请你领路,我去和他相会。”那队长撮唇作哨,两名骑兵乘马奔来,那队长道:“快去禀报,说长白山的萧大爷来啦!”两名骑兵躬身接令,飞驰而去。余人继续射鹿,那队长却率领了一队青袍骑兵,拥卫在萧峰和阿紫身后,径向西行。萧峰心想:“我那义兄多半是辽国的什么将军还是大官,否则也不会有这等声势。”1 m& q& m6 P5 S" F" ^
  草原中游骑来去,络续不绝,个个都是衣甲鲜明。只听那队长道:“萧大爷今日来得真巧,明日一早,咱们这里有一场热闹看。”萧峰向阿紫瞧了一眼,见她脸有喜色,便问:“什么热闹?”那队长道:“明日是演武日,永昌、太和两宫卫军统领出缺,咱们契丹官兵各显武艺,且看哪一个运气好,夺得统领。”
1 M( s8 |& T+ w+ ]  萧峰一听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飞色舞,神采昂扬,笑道:“那真是来得巧了,我倒要见识见识契丹人的武艺。”阿紫笑道:“队长,你明儿大显身手,恭喜你夺个统领做做。”那队长一伸舌头,道:“小人哪有这大胆子?”& C9 o# R0 d3 N' a& }9 ]) T$ K
  阿紫笑道:“夺个统领,又有什么了不起啦?队长,你叫什么名字?”那队长道:“小人叫做室里。”阿紫道:“只要我姊夫肯教你三两手功夫,只怕你便能夺得了统领。”室里喜道:“萧大爷肯指点小人,那真是求之不得。至于统领什么的,小人没这—个福份,却也不想。”一行人谈谈说说,行了一里,只见前面一队骑兵,快步奔来。室里道:“是大帐皮室军的飞熊队到了。”0 R) T. F7 k, _5 @
  只见那队官兵都穿熊皮衣帽,黑熊皮的外袍、白熊皮的高帽,形状十分威武。这队兵行到近处,一声吆喝,一齐下马,分立两旁,说道:“恭迎萧大爷!”萧峰道:“不敢!不敢!”举手行礼,纵马行前,那队飞熊军便跟随其后。行了数里,又是一队身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飞虎兵前来迎接。萧峰心道:“这位耶律哥哥不知做的是什么大官,却有这等排场。”只是室里不说,而上次相遇之时,耶律基又坚决不肯吐露身份,萧峰也就不问。行到傍晚,来到一处大帐,一队身穿豹皮农帽的飞豹队迎接萧峰和阿紫进了中央大帐。萧峰只道一进帐中,便可与耶律基相见,岂知帐中陈设得甚是华丽,矮几上放满了菜肴果物,帐中却是无人。那飞豹队的队长说道:“主人请萧大爷在此安宿一宵,来日相见。”萧峰既然来了,也不多问,坐到几边,端起酒碗便喝,四名僮仆斟酒割肉,服侍得极是周到。8 Z0 E, \* {2 P4 K* N" n
  次晨起身又行,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余里,傍晚又在一处大帐中歇宿,到得第三日中午,室里道:“过了那个山坡,咱们便到了。”萧峰见这座大山气象宏伟,一条大河哗哗水响,从山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转过山坡,眼前只见旌旗招展,东南西北,密密层层的到处都是营帐,成千成万骑兵步卒,围住了中间一大片空地。护卫萧峰的飞熊、飞虎、飞豹各队官兵取出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 Q+ q* f6 d7 C) z9 J1 F- t8 ]  突然间鼓声响起,莲蓬蓬号炮山响,塞地上众官兵向左右分开,一匹高大神骏的黄马冲了出来。马背上一条虬髯大汉,正是耶律基。他乘马驰向萧峰,大叫:“萧兄弟,想煞哥哥了!”萧峰纵马迎将上去,两人同时跃下马背,四手交握,心下都是不胜之喜。只听得四周众军士齐声呐喊:“万岁!万岁!万岁!”' r* ]7 h5 [' n2 _9 i8 d
  萧峰大吃一惊:“怎地众军士竞呼万岁!”游目四顾,但见军官士卒个个躬身,抽刀拄地,耶律基携著他手站在中间,东西顾盼,神情甚是得意。萧峰愕然道:“哥哥,你……你是……”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辽国当今皇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结义为兄弟了。萧兄弟,我真名字乃耶律洪基,你活命之恩,我永志不忘。”萧峰虽是豁达豪迈,但生平从未见过皇帝,今日见了这等排场,不禁有些窘迫,说道:“小人不知陛下,多有冒犯,罪该万死!”说著便要跪下。他是契丹子民,见了本族的皇帝,原该跪拜。耶律洪基忙伸手扶住,笑道:“不知者不罪,兄弟,你我是金兰兄弟,今日只叙义气,明日再行君臣之礼不迟。”他左手一挥,队伍中奏起鼓乐,欢迎嘉宾。耶律洪基携著萧峰之手,同入大帐。辽国皇帝所居的营帐,乃数层牛皮所制,飞彩绘金,极见辉煌,称为皮室大帐。耶律洪基居中坐了,命萧峰坐在横首,不多时随驾文武百宫一一进来参见,北院大王、北院枢密使、于越、南院和枢密使事、太师、太傅、太保、皮室大将军、小将军、马军指挥使、步军指挥使等等,萧峰一时之间也记不清这许多。当晚帐中大开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大帐中与宴。酒如池、肉如山,不必细表。酒到酣处,十余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为戏,各人赤裸了上身,擒打摔扑,斗得甚是激烈。
, t. Q9 c+ k3 T" Q$ f5 ^  萧峰见这些契丹武士身手矫踺,臂力雄强,举手投足之间,另有一套武功,变化的巧妙虽是不及中原武林之士,但直进直击,临敌时往往见效。辽国的文武官员一个个上来向萧峰敬酒,萧峰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喝到后来,已然喝了三百余杯,仍是神色自如,众人无不骇然。耶律洪基向来自负勇力,这次为萧峰所擒,通国皆知,他有意要萧峰显示超人之能,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没想到萧峰的酒量竟也是这般厉害,他本想在次日的比武大会之上,要萧峰大显身手,但此刻一露酒量,已是压倒群雄,使人人为之敬服。耶律洪基心中大喜,说道:“兄弟,你是我大辽国的第一位英雄好汉!”忽然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不,他是第二!”众人向说话声音来处看去,见说话的却是阿紫。耶律洪基笑道:“小姑娘,他怎么是第二?那么第一位英雄是谁?”阿紫道:“第一位英雄好汉,自然是你陛下了。我姊夫本事虽大,却要顺从于你,不敢违背,你不是第一吗?”耶律洪基呵呵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萧兄弟,我要封你一个大大的爵位,让我来想一想,封什么才好?”这时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手指在额上弹了几弹。萧峰忙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难享富贵,向来闲云野鹤般的来去不定,确是不愿为官。”耶律洪基道:“行啊,我封你一个只须喝酒,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话没说完,忽听得远处呜呜呜的,发出一阵极尖锐的号角之声。
9 X0 q2 K5 N7 L0 R0 i  一众辽人本都席地而坐,各自饮酒吃肉,一听到这号角声,蓦然间轰的一声,一齐站了起来,脸上均有惊惶之色。但听那号角声来得好快,初听到时还在十余里外,第二次响时已近了数里,第三次响又近了数里。萧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马,第一等的轻身功夫,也决计不能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辽人预先布置了传递军情急讯的传信站,一听到号角之声,便传到下一站来。”只听那号角声越传越近,一传到皮室大帐之外,便倏然而止。数百座营帐中本来欢呼纵饮,乱成一团,这时突然间鸦雀无声。
8 j. c4 `+ o9 Q/ |$ m; k  耶律洪基脸上笑容不敛,慢慢举起金杯,喝干了杯中烈酒,说道:“上京有叛徒作乱,咱们这就回去。拔营!”他“拔营”二字一出口,行军大将军当即转身出营发令,但听得一句号令变成十句,十句变成百句,百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是宏大,却是严整有序,毫无惊慌杂乱。萧峰寻思:“我大辽立国垂二百年,国威震于天下,虽有内乱,却无纷扰,可见历世辽主统军有方。”但听得马蹄声响,前锋斥候兵首先驰了出去,跟著左右先锋队启行,前军、左军、右军,一队队开拔出去。耶律洪基携著萧峰的手,道:“咱们瞧瞧去。”二人走出帐来,但见黑夜之中,每一面军旗上,都点著一盏灯笼,红、黄、蓝、白各色闪烁照耀,十余万大军向东南开拔,但闻马嘶蹄声,竟是听不到一句人声。萧峰大为叹服,心道:“治军如此,自可百战百胜了。那日皇上孤身边地出猎,致为我所擒,倘若大军继来,女真人虽然勇悍,终究是寡不敌众。”5 @' c. }: r: `) ^4 B
  他二人一离大帐,众护卫立即拔营,片刻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行李辎重都装上了驼马大车。中军元帅一发号令,中军便即启行。北院大王于越、太师、太傅等随侍在耶律洪基前后,谁都不敢作声。原来京中乱讯虽已传出,但到底乱首是谁,乱况如何,一时却也不易明白。大队人马向东南行了三日,晚上扎管之后,第一名报子驰马奔到,向耶律洪基禀报:“南院大王作乱,自立为帝,占据皇宫,自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家属,均已被捕。”耶律洪基一惊,不禁脸上变色。
! c: @/ p$ Z. ]  原来辽国军事政事,分为南北两院。此番北院大王随侍皇帝出猎,南院大王留守上京。那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爵封楚王,本人倒也罢了,他父亲耶律重元,乃是当今皇太叔,官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实是非同小可。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绪,辽史上称为圣宗。圣宗的长子名叫宗真,次子重元。宗真性格慈和宽厚,重元则极为勇悍,颇有兵略。圣宗逝世后,传位于长子宗真,但圣宗的皇后却喜欢次子,阴谋立重元为帝。辽国向例,皇太后权力极重,因此宗真的皇位固将不保,性命也是危殆,但重元将母亲的计划去告诉了兄长,使皇太后的密谋无法得逞。宗真对这个兄弟自是十分感激,立他为皇太弟,意思说等自己逝世之径,便传位于他,以酬恩德。
* Y1 F8 V7 _" J  耶律宗真辽史上称为兴宗,他逝世后皇位并不传给皇太弟重元,仍是传给自己的亲生子洪基。耶律洪基接位后,心中过意不去,将重元封为皇太叔,表示他仍是大辽国皇位的第一位承继人,又加封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上朝免拜不名,赐金券誓书、四顶帽、二色袍,尊宠之隆,当朝第一,又封他儿子涅鲁古为楚王,执掌南院军政要务,称为南院大王。当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但让给了兄长,可见此人本性既重义气,又甚恬退,耶律洪基出外围猎,将京中军国重务都交给了皇太叔,丝毫不加疑心,这时讯息传来,谋反的居然是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耶律洪基自是又惊又忧。要知涅鲁古性子阴狠,处事极为辣手,他既举事谋反,他父亲决无袖手之理。% e  K! @3 Z( y* O# K8 `* W5 i7 B' j
  北院大王上前奏道:“陛下且慢忧急,想皇太叔见事明白,必不容他逆儿造反犯上,说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乱。”耶律洪基道:“但愿如此。”众人食过晚饭,第二批报子赶到禀报:“南院大王立皇太叔为帝,已诏告天下。”以下的话他不敢明言,将新皇帝的诏书双手奉上。洪基接过一看,只见诏书上直斥耶律洪基为篡位伪君,说先帝立耶律重元为皇太弟二十四年之中,天下皆知,一旦驾崩,耶律洪基篡登大宝,中外共愤,现皇太弟正位为君,并督率天下军马,伸讨逆伪云云。这诏书说得振振有词,辽国军民看后,恐不免人心浮动。
( V' Y8 X' J2 F# d2 \+ t% J. \5 C  耶律洪基大怒之下,将诏书掷入火中,烧成了灰烬。心下甚是忧急,寻思:“皇太叔职居天下兵马大元帅,可调兵马八十余万,何况尚有他儿子楚王所调的南院所辖兵马。我这里随驾的军马只不过十余万人,众寡不敌,如何是好?”这一晚翻来覆去,无法安寝。萧峰听说辽帝要封他为官,本想带了阿紫,黑夜不辞而别,但此刻见义兄面临危难,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也要替他出番力气,不枉了结义一场。当晚他在营外闲步,只听得众官兵悄悄议论,均以父母妻子俱在上京,这一来都给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的人思及家人,突然号哭。这哭声颇能感染,有人放声一哭,军中其余官兵也均哭了起来,不多时,旷野上哭声震天。统兵的将官虽然极力喝阻,斩了几名哭得特别响亮的为敬,却也无法阻止得住。洪基听得这般哭声,知是军心涣散之兆,心下更是烦恼。次日一早,又有探子来报,皇太叔与楚王率领兵马三十余万,前来犯驾。洪基寻思:“今日之事,有进无退,纵然兵败,也只好决一死战。”当即召集百官商议,群臣对洪基都是极为忠心,愿决死战,但均以军心为忧。洪基传下号令:“众官兵出力平逆讨贼,靖难之复,升官以外,再加重赏。”于是披起黄金甲胄,亲率三军,向皇太叔的军马迎去。众官兵见皇上亲临前敌,也均是勇气大振,三呼万岁,誓死效忠。萧峰挽弓提矛,随在洪基身后,作了他的亲身卫护。十余万兵马,浩浩荡荡的向东南方挺进。
- A& H- S3 C( s8 k  室里带领一队飞熊兵保护阿紫,居于后军。萧峰跟在耶律洪基马后,见他提著马缰的手微微发抖,知他对这场战事实在也无把握。草原之上,除了马蹄之声,更无其他声响,行到中午,忽听得前面号角声嘟嘟吹起,知与敌军已将接近。中军将军发令:“下马!”各骑兵都跳下马背,手牵马缰而行,只有耶律洪基和各大臣仍是骑在马上。萧峰不知众骑兵何以下马,脸有惶惑之色。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你久在中原,不懂契丹人行军打仗的方法吧?”萧峰道:“正要请陛下指点。”洪基笑道:“嘿嘿,我这个陛下,不知还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阳下山。你我兄弟相称,何必叫我陛下?”萧峰听他笑声中颇有苦涩之意,便道:“好,请大哥开导。”洪基道:“平原之上交锋,最要紧的是马力,人力尚在其次。”萧峰登时省悟,道:“啊,是了!骑兵下马是为了免得坐骑疲劳。”洪基点了点头,道:“养足马力,临敌时冲锋陷阵,便可一往无前。契丹人东征西讨,百战百胜,这是一个很要紧的秘诀。”* \7 c3 E5 s/ [1 q) \% `1 U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了下去,只见前面远处尘头大起,人马未见,尘头已扬起十余丈高。洪基马鞭一指,道:“皇太叔和楚王都是久经战阵,是我辽国的骁将,何以驱兵急来,不养马力?那是他有恃无恐,自信已操必胜之算。”话犹未毕,只听得左军和右军同时响起了号角。萧峰极目遥望,见敌方东面另有两支军马,西面亦另有两支军马,那是以五敌一之势。
5 Z6 S4 v4 @* S  @6 Z5 F  耶律洪基脸上变色,向中军将军道:“结阵立寨!”中军将军应道:“是!”纵马出去,传下号令,登时前军和左军、右军都转了回来,一众军士将主帐幕的大木用大铁锤钉入地下,四周树起鹿角,片刻之间,便在草原上结成了一个极大的木城,前后左右,各有骑兵驻守,数万名弓箭手隐身大木之后,将弓弦都绞紧了,只待发箭。萧峰皱起了眉头,心道:“这一场大战,不论谁胜谁败,我契丹同族都非横尸遍野不可。最好是义兄得胜,若是不幸大败,我当设法将义兄和阿紫救到安全之地。他这皇帝呢,做不做也就罢了。”辽帝的营寨结好不久,叛军的前锋已到。这些前锋并不上前挑战,遥遥站在强弓硬弩的射程之外,但听得鼓角之声不绝,一队队辽兵围了上来,四面八方,阵势排得井然有序。萧峰一眼望将出去,寻思:“这一场仗打下来,只怕义兄非败不可,白天不易突围逃走,只须支持到黑夜,我便能设法救他。”但见营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日当空,正是过午不久。
( c5 m& e# M) R- }2 v- E/ t  只听得呀呀呀数声,又是一队大雁列队飞过天空。耶律洪基向雁群凝视半晌,苦笑道:“这当儿若不是化身为雁,那也是插翼难飞了。”北院大王和中军将军相顾变色,知道皇帝见了敌军军容,心中已怯。突然间对面阵中鼓声擂起,数百面皮鼓蓬蓬大响。中军将军大声叫道:“击鼓!”御营中数百面皮鼓也是蓬蓬响起。蓦地里对面军中鼓声一止,数万名骑兵喊声震动天地,挺矛直冲过来。敌军前锋一进入射程,中军将军令旗向下一挥,御管中鼓声立止,数万枚羽箭便射了出去,敌军前锋纷纷倒地。但敌军前仆后继,蜂涌而上,前面跌倒的军马,便成为后军的挡箭垛子。敌军弓箭手以盾牌护身,抢上前来,向御营放箭。耶律洪基初时颇有怯意,一到接战,却是勇气培增,右手持著一柄长刀,发令指挥,御营将士见皇上亲临前敌,大呼:“万岁,万岁,万岁!”敌军听到这“万岁”之声,抬头见到耶律洪基黄袍金甲,站在营寨之后,在他积威之下,不由得踟蹰不前。洪基见到良机,大呼:“左军骑兵包抄,冲啊!”
/ F! P! [( L6 {  左军由北院枢密使率领,一听皇上号令,三万骑兵便从右侧包抄了过去。叛军见到耶律洪基后,军心本已动摇,不提防御营精兵突然一鼓作气的冲了出来。那北院枢密使更是辽国有名的勇将。两军交战,胜败全在一个“气”字,叛军一犹豫间,御营军马已然冲到,叛军登时阵脚大乱,纷纷后退,御营中鼓声雷雷,叛军接战片时,便即败退。御营军马向前追杀,勇不可当。萧峰大喜,叫道:“大哥,这一回咱们大胜了!”耶律洪基下得寨来,跨上战马领军应援,忽听得号角响起,叛军主力军开到,霎时间羽箭长矛在天空中飞舞来去,斗得激烈异常。萧峰只看得暗暗心惊:“这般恶斗,我生平从未见过。一个人任你武功天下无敌,到了这千军万马之中,那是全无用处,最多不过是自保性命而已。这大军交战,较之武林中的比武或是群殴,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 ?/ }2 K. g& W  忽听得叛军阵后锣声大响,鸣金收兵,叛军骑兵退了下去,箭如雨发,射住了阵脚。中军将军和北院枢密使率军连冲三次,都冲不乱对方阵势,反而被射死了数千军士。耶律洪基道:“士卒死伤太多,暂且收兵。”当下御营中也鸣金收兵。叛军派出两队骑兵冲来袭击,中军早已有备,佯作败退,两翼一合围,将两队叛军的三千名官兵全数围歼当地,余下数百人下马投降。洪基左手一挥,御营军士长矛挥去,将这三百人都戳死了。双方这一场恶斗,历时不过一个多时辰,却是杀得惨烈异常,两边主力各自退到强弓的射程之外,中间实地上铺满了尸首,伤者呻吟哀号,惨不忍闻。只见两边阵中各出一队三百人的黑衣兵士,前往中间地带检视伤者。萧峰只道这些人是将伤者抬回救治,哪知这些黑衣官兵拔出长刀,将对方的伤兵一一砍死,伤者都砍死后,六百人齐声呐喊,相互斗了起来。% w* [, N& u9 `* _  t% p: q
  萧峰见这六百黑衣军士人数虽少,个个武功不弱,长刀闪烁,斗得极是剧烈,过不多时便有二百余人被砍倒在地。御营的黑衣兵武功较强,被砍死的只有数十人,当即成了两三人合斗一人的局面,这一来,胜负之数更是分明。又斗片刻,变成三四人合斗一人。说也奇怪,双方官兵只呐喊助威,叛军数十万人袖手旁观,却不增兵出来救援。终于叛军三百名黑衣兵一一就歼,御营黑衣军却有一百三十余名回来。萧峰心道:“想来辽人规矩如此。”这一番清理战场的恶斗,规模虽是大不如前,其惊心动魄之处,可犹有过之。洪基举著长刀,大声说道:“叛军虽众,却是士无斗志。再接一仗,他们便要败逃了!”御营中官兵齐呼:“万岁,万岁,万岁!”呼声方毕,忽听得叛军阵中吹起号角,三骑马缓缓出来,居中一人双手捧著一张羊皮,朗声念了起来。他念的正是皇太叔颁布的诏书,说道:“耶律洪基篡位,乃是伪君,现下皇太叔正位,凡我辽国忠诚官兵,须当即日回京归服,一律官升三级。”御营中十余名箭手放箭,飕飕声响,向那人射去。那人身旁两人举起盾牌,护在那人身前。那人继续念诵,突然间,三匹马均被射例,三人躲在盾牌之后,终于念完皇太叔的“诏书”,慢慢退了回去。北院大王见属下官兵听到伪“诏书”后,意有所动,便道:“出去回骂!”三十名官兵站到营寨前。二十名士兵手举盾牌保护,此外十余名乃是“骂手”,声大嗓粗,口齿便利。第一名“骂手”骂了起来,什么“叛国奸贼,死无葬身之地”等等,跟著第二名“骂手”又骂,骂到后来,各种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萧峰对契丹语言所知有限,这些“骂手”的言辞他大都不懂,只见耶律洪基连连点头,意甚嘉许,想来这些“骂手”骂得极是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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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20:25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 b& z5 @0 l, v" U3 ?
第七十章  射杀楚王* |$ ]8 n  j" C2 _
  萧峰向敌阵中望去,只见远处黄盖大纛掩映之下,有两个人各乘骏马,以手中马鞭指指点点。一个人全身黄袍,头戴冲天冠,颏下灰白长须;另外一个身披黄金衣甲,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面容瘦削,神情却是甚为精悍。萧峰寻思:“瞧这模样,这两个人便是皇太叔和楚王父子了。”
* L: w% O) C* g% O9 F: N8 D  忽然间十名“骂手”低声商议了一会,一齐放大喉咙,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阴事。那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无甚可骂之处,十个人所骂的,主要都针对于楚王,说他奸淫父亲的妃子,仗著父亲的权势为非作歹。这些话显是在挑拨他父子间的感情,十个人齐声而喊,叫骂的言语字字相同,声传数里,数十万军士只怕倒有半数都听得清楚。那楚王鞭子一挥,叛军齐声大噪,大都是啊啊乱叫,喧哗呼喊,登时便将十个人的骂声淹没了。乱了一阵,只见敌军分开,推出数十辆车子,来到御营之前,车子一停,随车的军士从车中拉出数十个女子来,有的白发婆娑,有的方当妙龄,衣饰都是十分华贵。这些女子一走出车子,双方骂声一齐止歇。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儿子捉住叛徒,碎尸万段,替你老人家出气。”原来那白发老妇便是当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亲萧太后,其余的便是他的皇后萧后、众殡妃和众公主。皇太叔和楚王乘洪基出外围猎时作乱,围住禁宫,将皇太后等一古脑儿都擒了来。皇太后朗声道:“陛下勿以老妇和妻儿为念,奋力杀贼!”数十名军士倏地拔出长刀,架在众后妃颈中,年轻的嫔妃惊惶哭喊。洪基大怒,喝道:“将哭喊的女人都杀死了!”只听得飕飕声响,十余枝羽箭射了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纷纷都立时中箭而死。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得好,祖宗的基业,决计不能堕在奸贼手中。”3 ~# D! l7 ?7 T  u, f5 r/ Y
  楚王见皇太后和皇后都是如此倔强,非但不能胁迫洪基,反而动摇了自己军心,便发令道:“押了这些女人上车,退下。”众军士将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车中。推入阵后。楚王下令:“押敌军家属上阵!”猛听得呼呼呼的竹哨吹起。声音极是苍凉,军马向两旁分开,铁链声呛啷不绝,一排排男女老幼从阵后牵了出来,霎时间哭声震地。原来这些人都是御营官兵的家属。御营官兵是辽帝亲军,耶律洪基对他们特别优遇,准许他们的家属都在上京居住,一来是使亲军感激,有事时可出死力,二来也是监视之意,使这一枝精锐之师不敢稍起反心,哪知道这次出猎,变起肘腋之间,竟是最亲信的皇太叔作乱造反。这些御管官兵的家属无虑二十余万人,其中有许多是胡乱捉来而捉错了的,一时也分辨不出,但见拖儿带女,乱成一团,解到阵前的也不过一二万人,其余的正络绎从上京而来。楚王令麾下一名将军纵马出阵,高声叫道:“御营军官兵听著,尔等家小,都已被收,投降的升官发财,若不投降,新皇有命,所有家属一齐杀死了。”+ F# H4 N. K! d' b8 M; E: R
  契丹人向来残忍好杀,说是“一齐杀了”,那决非恐吓之词,当真是要一齐杀了的。御营中有些官兵已认出了自己亲人,登时“爹爹、妈妈、孩子、夫君、妻啊”呼唤之声,响成一片。只听得叛军中鼓声响起,二千名刀斧手步行而出,手中大刀擦得精光闪亮。鼓声一停,二千柄大刀便举了起来,对准众家属的头颈。
( ?6 f" {; h4 i0 y  那将军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赏,若不投降,亲家属一齐杀了!”他左手一挥,鼓声又起。御营众将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挥,鼓声停止,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砍了下去。这些亲军对洪基向来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赏”相招,那是难以引诱,但这时眼见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颈待戮,心中如何不惊?0 i- w- @+ O) `" p
  鼓声隆隆不绝,御营亲军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间,御营中有人叫道:“妈妈,妈妈,不能杀了我妈妈!”投下长矛,向敌阵前的一个老妇奔了过去。跟著飕的一箭从御营中射出,正中他的后心。这人一时未死,兀自向他母亲爬去。只听得“爹娘、孩儿”叫声不绝,御营中数百人同时奔了出去。耶律洪基的亲信大臣拔剑乱斩,却哪里止得住?这数百人一奔出,跟著便是数千,数千人之后,哗啦啦一阵大乱,十五万亲军之中,倒奔去了八九万人。) n) `% J. K* Y7 `% m9 F2 T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乘著亲军和其家属抱头相认,乱成一团,将皇叔的叛军从中隔开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苍茫山退军。”中军将军悄悄传下号令,余下未降的尚有五六万人,后军转作前军,向西北驰了出去。楚王急命骑兵追赶,但战场上塞满了老弱妇孺,骑兵不能奔驰,待得推开众人,洪基已率领著御营亲军去得远了。这五万多名亲军赶到苍茫山脚下,已是黄昏,众军士又饥又累,还是在山坡上赶造营寨,居高临下,以作守御之计,刚安营已定,还未造饭,楚王已亲率精锐赶到山下,立即向山坡冲锋,一阵仰攻。御营军士箭石如雨齐施,将叛军击退,却又损折了三千余人。楚军见仰攻不利,当即收兵,在山下安营。
7 X! g$ A) i6 ?  这日晚间,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一眼望将出去,但见叛军营中营火有如繁星,远处有三条火龙婉蜒而至,却是叛军的后续部队前来参与围攻。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帐安寝,突然北院枢密使前来奏告:“臣属下的一万五千兵马,冲下山去投了叛逆。臣治军无方,罪该万死。”耶律洪基挥了挥手,道:“这也怪你不得,下去休息吧!”他转过身来,见萧峰望著远处出神,道:“一到天明,叛军就会大举来攻,我辈尽成俘虏矣。我是国君,不能受辱于叛徒,当自刎以报社稷,兄弟,你带了你妹妹,乘夜冲了出去吧。你武艺高强,叛军须拦你不住。”他说到这里,神色凄然,又道:“我本想大大赐你一场富贵,岂知做哥哥的自身难保,反而累了你啦。”, j# \3 Q5 q( V, }& z: K  S
  萧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战阵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旧部,徐图再举。”洪基摇头道:“我连老母妻子都不能保,哪里还说得上大丈夫?契丹人眼中,胜者英雄,败者叛逆。我一败涂地,岂能再兴?你自己去吧!”萧峰知他所说的乃是实情,慨然道:“既然如此,我便陪著哥哥,明日与敌人决一死战。你我义结金兰,你是帝皇也好,是百姓也好,萧某都当你是义兄。兄长有难,做兄弟的和你同生共死,岂有自行逃走之理?”耶律洪基热泪盈眶,握住他的双手道:“好兄弟,多谢你了。”
; \  C( n1 C  _' h: n$ Q2 ]0 X# f1 C  萧峰回到自己帐中,见阿紫卧在帐幕一角,睁著一双圆圆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说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萧峰奇道:“怪你什么?”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来游玩,也不会累得你困在这里。姊夫,咱们要死在这里了,是不是?”帐外火把的红光映在阿紫的脸上,苍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晕红,更是显得娇小稚弱。萧峰心中大起怜意,道:“我怎会怪你?若不是我打伤了你,咱们就不会到这种地方来。”阿紫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向你发射毒针,你就不会打伤我。”萧峰伸出大手,抚摸她的头发。阿紫重伤之余,头发脱落了大半,又黄又稀。萧峰轻叹一声,道:“你年纪轻轻,却跟著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来不明白,姊姊为什么这样喜欢你,后来,我才懂了。”萧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无限。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其实,阿朱为什么会爱上我这粗鲁汉子,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 ?$ d' Q, l( {' M6 r3 k
  阿紫侧过头来,脸上露出奇怪神色,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为什么那天我向你发射毒针?我不是要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动弹不得,让我来服侍你。”萧峰道:“那有什么好?”阿紫微笑道:“你动弹不得,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了。否则的话,你心中瞧我不起,随时就抛开我,不理睬我。”萧峰听她说的虽是小孩子话,却也不禁暗暗心惊,知道不是随口胡说,寻思:“反正明天大家都死,安慰她几句也就是了。”说道:“你这真是孩子的想法,你真的喜欢跟著我,尽管跟我说就是,我也不会不答应。”阿紫眼中突然发出明亮的光来,喜道:“姊夫,我伤好了之后,仍是要跟著你,永远不回到星宿派师父那里去了。你可别抛开我不理。”萧峰知她在星宿派所闯的祸实在不小,料想她确是不敢回去。看来明晨皇太叔大军攻山,势必是玉石俱焚,逃出去的机会极渺,便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传人,你不回去,群龙无首,那便如何是好?”阿紫咯咯一笑,道:“让他们去乱成一片好了。我才不理呢。”7 \( e. y6 t/ X( I& Z! F5 ]
  萧峰拉上毛毡,盖在她的颈下,自己展开毛毡,在营帐的另一角睡下。帐外火光时明时灭,闪烁不定,但听得哭声隐隐,知道御营官兵思念家人,大家均知明晨这一仗性命难保,只是各人忠于皇上,不肯背叛而已。
/ e$ p8 y4 |) N0 N) A% m  次晨萧峰一早便醒了,嘱咐室里队长备好马匹,照料阿紫,自己结束停当,吃了两斤羊肉,喝了一斤酒,便走到山边。其时四下里尚一片黑暗,过不多时,东方曙光初现,敌营小号角声呜呜吹起,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军营中一队队兵马开出,赴各处冲要之处守御。萧峰居高临下的一眼望将出去,只见东南方三面,人头涌涌,尽是敌军,一阵白露罩著远处,军阵不见尽头。
! g% g6 z: D- H$ A! L7 m  霎时间太阳于草原边上露出一弧,金光万道,射入白雾之中,浓露渐消,显出雾中也都是军马。蓦地里鼓声大起,敌阵中两队黄旗军驰了出来,跟著皇太叔和楚王乘马驰到山下,向山上指指点点,极是得意。' F4 x/ J: N  K0 _6 y
  耶律洪基领著侍卫站在山边,见到这等情景,怒从心起,从侍卫手中接过弓箭,弯弓搭箭,一箭向楚王射了过去。但山上望将下去,似乎相隔不远,其实相距还有三箭之地,这一箭没到半途,便力尽跌落。楚王哈哈大笑,说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做了这许多时候的伪君,也该让位了。你快快投诚,我爹爹便饶你一死,还假仁义的封你为皇太侄如何?哈哈哈!”他这几句话,显然是讽刺洪基封耶律重元为皇太叔乃是一片假仁假义。洪基大怒,骂道:“无耻叛贼还在逞这口舌之利。”北院枢密使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正是我等报主之时。”率领了三千名亲兵,齐声发喊,从山上冲了下去。这三千人都是契丹军中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之心,无不以一当十,大喊冲杀,登时将敌军冲退里许。但楚王令旗挥处,数万军马围了上来,刀矛齐施,只听得喊声震动了天地,血肉横飞。三千人越战越少,斗到后来,尽数死节。那北院报密使刀杀数人,自刎而死。洪基和萧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却是无力相救,心感北院枢密使的忠义,无不垂泪。  ?9 g$ c3 Y( u" R* y+ h  ^0 a
  楚王又驰到山边,笑道:“洪基,到底投降不投降?你这一点儿军马,还济得甚事?你手下这些人都是大辽勇土,何必要他们陪你送命?是男儿汉大丈夫,爽爽快快,降就降,战就战,倘若自知气数已尽,不如自刎以谢天下,也免得多伤士卒。”耶律洪基长叹一声,虎目含泪,擎刀在手,说道:“这锦绣江山,便让了你父子吧。咱们叔侄兄弟,骨肉相残,何必多伤契丹勇士的性命。”说著举起刀来,便往颈上勒去。: q, V; h2 `; i8 p
  萧峰猿臂伸出,施展擒拿手法,将耶律洪基手中的刀子夺了下来,说道:“大哥,是英雄好汉,便当死于战阵,如何能自尽而死?”洪基叹道:“兄弟,这许多将士跟随我日久,我反正是死,不忍他们尽都跟著我丢了性命。”只听得楚王大声叫道:“洪基,你还不自刎,更待何时?”手中马鞭指指点点,嚣张已极。5 l5 O" _* @2 m9 _& N
  萧峰见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动,低声道:“大哥,你跟他信口敷衍,我悄悄掩近身去,射他一箭。”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将他射死,我死也瞑目。”当即提高嗓子,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你父亲要做皇帝,也无不可,何必杀伤本国这许多军士百姓,害得我辽国大伤元气?”萧峰执了一张强弓,十枝狼牙长箭,牵过一匹骏马,慢慢拉到山边,一矮身,转到马腹之下,身藏马下,双足钩住马背,足尖一踢,那马便冲了下去。山下叛军见一匹空马奔将下来,马背上并无骑者,只这是军马断缰奔逸,这是十分寻常之事,谁也没加留神。但不久便有人见到马腹之下有人,登时大呼起来。萧峰以足尖踢马,纵马向楚王直冲过去,眼见离他约有二百步之遥,在马腹之下拉开强弓,飕的一箭,向楚王射了过去。楚王身旁的卫士十分机警,举起盾牌,将这一箭挡过了。萧峰连珠箭发,一箭将那卫士射倒,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楚王眼明手快,马鞭挥出,往箭上击来。这以鞭击箭之术,原是楚王的拿手本领,他却不知射这一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强,而且箭上附有内劲,马鞭虽是击到了箭杆,却只将羽箭拨得准头稍歪,噗的一声,插入他的左肩。楚王叫声“啊哟!”痛得伏在鞍上。
/ b  g  t  P$ f6 q( e7 {# G6 i  萧峰羽箭又到,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从他后心穿进,透胸而过,楚王身子一晃,从马背上溜了下来。萧峰一举成功,心想:“我何不乘机更去射死了皇太叔!”楚王一死,跌下马来,敌军阵中人人大呼,几百枝羽箭都向萧峰所藏身的马匹射到,霎时之间,那马身上中了二百多枝长箭,变成了一只刺猬马。萧峰在地下几个打滚,溜到了一名军官的坐骑之下。驻在这一边的敌军官兵个个都乘马,萧峰展开小巧绵软功夫,从这匹马腹底下钻到那一匹马之下,一个打滚,又钻到另一匹马底下。众官兵投鼠忌器,无法放箭,纷纷以长矛来刺。但萧峰东一钻、西一滚,尽是在马肚子底下做功夫。敌军官兵乱成一团,数千人马你推我挤,自相践踏,却哪里刺得到萧峰?6 A# J2 Y$ P  I# B
  原来萧峰所使的,只不过是中原武林中平平无奇的地堂功夫。不论是地堂拳、地堂刀、地堂剑,都是在地下翻滚腾挪,俟机攻敌下盘。只是他眼明手快,躲得过千万只马蹄的践踏。他看准皇太叔的所在,直滚过去,飕飕飕三箭,向皇太叔射去。皇太叔的卫士见楚王被他射死,已然有备,三十余人各举盾牌,密密层层的挡在皇太叔身前,只听得铮铮铮三响,三技箭都在盾牌上撞了下来。萧峰手中的十枝箭射出了七技,只剩下三枝,眼见敌方三十几面盾牌相互掩护,这三枝箭便是要射死三名卫士也难,不用说射皇太叔了。这时他已深入敌阵,身后数干军马挺矛追来,面前更是千军万马,可说已陷入绝境之中。当日他独斗中原群雄,对方只不过数百人,已是凶险之极,也是有人相救,方能脱身,今日困于数十万人的重围之中,却如何逃命?当真是困兽犹斗,蓦地里一声大吼,纵身而起,呼的一声,从那三十几面盾牌之上一跃而过,落在皇太叔的马前。皇太叔大吃一惊,举起马鞭往他脸上击下。萧峰斜身一跃,身子上了皇太叔的马鞍,左手抓住他的后心,将他身子高高举起,叫道:“你要死还是要活?快叫众人放下兵刃!”皇太叔吓得呆了,对他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见。3 v0 o5 i6 ?! q' E4 ^  m
  这时叛军中的扰攘之声更是震耳欲聋,成千成万的官兵弯弓搭箭,对准了萧峰,但皇太叔被他擒在手中,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萧峰气运丹田,朗声说道:“皇太叔有令,众三军放下兵刃,听宣圣旨。皇帝赦免众军无罪,谁都不加追究。”虽不过说几句话,但这几句话盖过了数十万人的喧哗纷扰,声闻数里,令得山前山后数十万人至少有半教人听得清清楚楚,功力之深,实是非同小可。一众叛军本来气势汹汹,都想抢先擒住耶律洪基,立一场大功,忽然间楚王阵前丧命,人人已是大为气沮,军心摇动,待见皇太叔被擒,更是乱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1 L& ~4 ~5 }, N/ P5 A! X0 {! a
  萧峰有过丐帮帮众背叛自己的经验,懂得众人心思,一处逆境之后,最要紧的是企图免罪,只须保证不念旧恶,决不追究,叛军自然斗志消失。此刻叛军势大,耶律洪基身边不过二万余人马,若讲战斗,决不是叛军的敌手,因此他不等洪基下旨,便说了这几句话,好让叛军安心。这几句话朗朗传出,众叛军的喧哗声登时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心中均是惶惑无主。萧峰情如此刻局势极是危险,只须有人登高一呼,数十万没头苍蝇般的叛军立时就会酿成巨变。当真片刻也延缓不得,又大声叫道:“皇帝有旨,众叛军中官兵不论大小,一概无罪,皇帝开恩,决不追究,众官士兵各就原职,大家快快放下兵刃!”只听得呛啷啷、呛啷啷,有人掷下了手中长矛。这掷下兵刃的声音能够相互感染,霎时之间,呛啷啷之声大作,倒有一半人掷下兵刃,余下的兀自踌躇不决。萧峰举起皇太叔身子,纵马缓缓上山,众叛军谁也不敢拦阻,他马头到处,前面便让出一条路来。萧峰骑马来到山腰,御营中两队兵马下来,接了上去,山峰上奏起鼓乐,一片喜悦之气。萧峰道:“皇太叔,你快快下令,叫部属放下兵刃投降,便可饶你性命。”皇太叔道:“你担保饶我性命?”萧峰向山下望去,只见无数叛军手中还是执著弓箭长矛,军心未定,危险未过,寻思:“眼下是安定军心为第一要务。皇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须派人严加监守,谅他以后再也不能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下是惟一的良机。陛下知道都是你儿子不好,当可赦你的性命。”皇太叔原无争夺帝位的念头,都是因他儿子楚王野心勃勃而起祸,这时他身落人手,但求免于一死,便道:“好,我依你之言便了!”3 {6 N0 e0 G7 |7 r, v$ {6 L9 Y- E
  萧峰将他身子安放在马鞍之上,朗声说道:“众三军听者,皇太叔有言吩咐。”皇太叔大声道:“楚王挑动祸乱,现已伏法,皇上宽洪大量,饶了大家的罪孽,各人快快放下兵刃,向皇上请罪。”皇太叔是这么说,众叛军群龙无首,虽有凶恶倔强之徒,也已不敢再行违抗,但听得呛啷啷响成一片,众叛军都投下了兵刃。
" i# e% h5 Z+ a1 f& R  _  萧峰押著皇太叔上得苍茫山来,耶律洪基喜不自胜,如在梦中,抢到萧峰身边,握著他的双手,说道:“兄弟,兄弟,哥哥这江山,以后和你共享之。”说到这里,不由得流下泪来。皇太叔跪伏在地,说道:“乱臣向陛下请罪,求陛下哀怜。”耶律洪基此时心境好,向萧峰道:“兄弟,你说该当如何?”萧峰道:“叛军人多势众,须当安定军心,求陛下赦免皇太叔死罪,以安反侧。”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他转头向北院大王道:“你传下圣旨,封萧峰爵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军,回归上京。”萧峰吃了一惊,他杀楚王,擒皇太叔,全是为了要救义兄之命,决无贫图爵禄之意,耶律洪基封他这样的大官,倒令他手足无措,一时说不出话来。北院大王向萧峰说道:“恭喜,恭喜,楚王的爵位向来不封外姓,萧兄快向皇上谢恩。”萧峰向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仗你洪福齐天,众官兵对你输心归诚,叛乱方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过出一点蛮力,实在算不得什么功劳。何况兄弟不会做官,也不愿做官,请哥哥收回成命。”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出右手,揽著萧峰的肩头,说道:“这楚王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辽国已是最高的爵禄,兄弟倘若还嫌不够,一定不肯臣服于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让,更无别法了。”$ @, V7 @) G( X, {# r  F) ^
  萧峰吃了一惊,心想:“哥哥大喜之余,说话有些忘形,眼下乱成一团,不能犹豫以防更起祸变。”只得屈膝跪下,说道:“臣萧峰领旨,多谢万岁恩典。”耶律洪基笑著双手扶起。萧峰道:“臣不敢违旨,领受官爵,只是草野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尚请原宥。”耶律洪基伸手在地肩头拍了几下,说道:“决无干系!”他转头向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道:“耶律莫哥,我命你为南院枢密使,佐辅萧大王,处理国事军事。”耶律莫哥大喜,忙跪下谢恩,又向萧雄参拜,道:“参见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禀受大王号令,督率叛军回归上京,咱们去向皇太后请安去。”当下山峰上奏起鼓乐,耶律洪基等一行人向山下走去。叛军的领兵将军已将皇太后、皇后等请出,恭恭敬敬的在营中安置。耶律洪基进得帐去,母子夫妻相见,死里逃生,恍如隔世,自是人人称赞萧峰的大功,那也不必细表。
7 i9 N5 L! n  _  c  耶律莫哥先行,引导萧峰去和南院诸部属相见。适才萧峰在千军万马中一进一出,勇不可当,众人均是亲见。南院诸属官虽然均是楚王的旧部,但一来萧峰神威凛凛,各人心中害怕,不敢不服,二来人人敬他英雄了得,三来楚王平素脾气暴躁,寡恩于人,是以萧峰一到军中,众叛军肃然敬服,齐听号令。0 C+ M; g% n6 T
  萧峰说道:“皇上已赦免各人从逆谋叛之罪,此后大伙儿应该痛改前非,再也不可稍起贰心。”一名白须将军上前说道:“禀告大王,皇太叔和世子扣押我等家属,胁迫我等附逆,我等若有不从,世子便将我等家属斩首,事出无奈,还祈大王奏明万岁。”萧峰点头道:“既是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说了。”转头向耶律莫哥道:“众军就地休息,饱餐之后,拔营回京。”当下南院中部属一个个依著官职大小,上来参见。萧峰虽然从来没做过官,但他久为丐帮的帮主,统率群豪,自有一番威严。统领丐帮的豪杰和契丹大豪,其间也无甚差别,只是辽国军中另有一套规矩,萧峰一面小心在意,一面由耶律莫哥分派处理,一切均是井井有条。
+ c! ^& p8 A" K; O/ @* u+ B  萧峰带领大军出发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别派了使者,到军中赐给袍带金钗。萧峰谢恩甫毕,室里护著阿紫到了。她身披锦衣,骑著骏马,说道均是皇太后所赐,萧峰见阿紫小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锦袍之中,一张小脸倒被衣领遮去了一半,不禁好笑。阿紫没亲眼见到萧峰射杀楚王、生擒皇太叔,只是从室里等人口中转述而知,但大凡述说故事,总不免加油添酱,将萧峰的功绩,更是说得神乎其神,加了三分。阿紫一见到他,便埋怨道:“姊夫,你怎么立了这样的大功,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却将我瞒在鼓里?”萧峰说道:“这是侥幸立下的功劳,事先我怎么知道?你一见面便来说孩子话。”阿紫道:“姊夫,你过来。”萧峰走近他的身边,见她苍白的小脸上发著兴奋的红光,经她身上所披的锦绣衣裳一衬,倒像是个玩偶娃娃一般,又是滑稽,又是可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阿紫脸有愠色,道:“我跟你说正经话,你却哈哈大笑,有什么好笑?”
: k5 R* _5 n. \( r  t4 [; X  萧峰笑道:“我见你穿著这样的衣服,像是个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阿紫嗔道:“你老是当我小孩子,却来取笑于我。”萧峰笑道:“不是,不是!阿紫,这一次我只道咱二人都要死于非命了,哪知居然能够死里逃生,我自然欢喜。什么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不放在心上,能够活著不死,那就好得很了。”阿紫道:“姊夫,你很怕死么?”萧峰怔了一怔,点头道:“是,遇到危险之时,我自然怕死。”阿紫道:“我只道你是英雄好汉,不怕死的。你既然怕死,众叛军千千万万,你怎么胆敢冲将过去?”萧峰道:“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倘若不冲,那就非死不可,那也说不上什么勇敢不勇敢,只不过是困兽犹斗而已。咱们围住了一只大熊、一只老虎,它逃不出去,自然会拼命的乱咬乱扑。”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将自己比作畜生了。”5 D! [# r! {0 W; H' D% |. b& M' @" r5 W
  这时两人乘在马上,并肩而行,一眼望将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长长的队伍行列,一直伸展到天际,望不到尽头,前后左右,尽是护士部属。阿紫很是喜欢,道:“那日我使计夺得了星宿派传人之位,心想星宿派中二代弟子、三代弟子数百人之众,除了师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里十分得意。可是比之你统率千军万马,那是全比不上了。姊夫,听说丐帮不要你做帮主,哼,小小一个丐帮,有什么希罕,你带领人马,都将他们杀了。”萧峰连连摇头,道:“孩子话,我是契丹人,丐帮不要我做帮主,道理也是对的。丐帮中人都是我的旧部朋友,怎么能将他们杀了?”阿紫道:“他们逐你出帮,对你不好,自然要将他们杀了。姊夫,难道他们还是你的朋友么?”% h8 Z8 ~% u* y3 @) O+ I8 i5 H
  萧峰一时难以回答,只摇了摇头,想起在聚贤庄上和众旧友断义绝交,豪气登消。阿紫又问:“如果他们听说你做了辽国的南院大王,忽然懊悔起来,又接你去做丐帮帮主,你到底去也不去?”萧峰微微一笑,道:“天下焉有是理?大宋的英雄好汉,都当契丹人是万恶不赦的奸徒,我在辽国官越做得大,他们越是惧我。”阿紫道:“呸,有什么希罕?他们恨你,咱们也恨他们。”
( Z  n3 K& a, R$ r2 d( W5 j  萧峰极目南望,但见天地相接之处,远山重叠,心想:“过了这些山岭,那便是中原了。”他虽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长大,内心实是爱大宋极深而爱辽国极浅,如果丐帮让他做一名无职份、无名份的光袋弟子(比一袋弟子更低,背上无麻袋的低级帮众),只怕比之在辽国做什么南院大王更是心安理得。+ J/ F$ i4 \8 [4 Y0 w6 O
  阿紫又道:“姊夫,我说皇上真聪明,封你做南院大王。以后辽国跟人家打仗,你带兵出征,那当然百战百胜。你只要冲进敌阵,将对方的元帅一打死,敌军大家跪下投降,这仗不就胜了么?”萧峰微笑道:“皇太叔的部下都是辽国官兵,向来听皇上号令的,所以楚王一死、皇太叔一擒,大家便投降。如果是两国交兵,那便大大不同,杀了元帅,有副元帅,杀了大将军,有偏将军,人人死战到底,我单枪匹马是全然的无能为力了。”阿紫点头道:“嗯,原来如此!姊夫,你说冲进敌阵去杀楚王不算勇敢,那么你一生真正最勇敢的事,是什么,说给我听,好不?”
! ^* ]% }5 q+ L* N* O& O& i  萧峰向来不喜述说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迹,从前在丐帮之时,出马诛杀大奸大恶,不论如何激战憨斗,回到本帮后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已将某某人杀了。”至在种种惊险艰巨的经过,不论旁人如何探询,他是决计不说的,这时听阿紫问起,心想这一生身经百战,临敌时从不退缩,说到勇敢之事,当真是说不胜说,便道:“我和人相斗,大都是被迫而为,既是不得不斗,也就说不上什么勇敢。”阿紫道:“我却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贤庄一场恶斗。”! ^/ u5 O% n5 ?# O2 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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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萧峰封王
& g" o& h: z* ^  萧峰又是一怔,道:“你怎么知道?”阿紫道:“那日在小镜湖畔,你走了之后,爹爹,妈妈,还有爹爹手下的那些人,大家都谈论你来,对你的武功都是佩服得了不得,但说你单身赴聚贤庄英雄大会,独斗群雄,只不过为了医治一个少女之伤。这个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爹爹妈妈那时不知道阿朱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却说你对义父义母和受业恩师十分狠毒,对女人偏偏情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是个不近人情的坏蛋。”她说到这里,咯咯的笑了起来。萧峰喃喃的道:“忘恩负义,残忍好色!唉,中原的英雄好汉,自是切齿痛恨萧峰了。”* R  v$ ?) I+ v3 D8 k8 S
  大军行了数日,来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得到讯息,远远迎接出来。萧峰帅字旗到处,众百姓烧香跪拜,称颂不已,要知他一举平了这场祸变,使无数辽国军士得全性命,上京的百姓大都是御营亲军的家属,自是对他感激无尽。萧峰按辔徐行,众百姓都是大叫:“多谢南院大王救命!”“老天爷保佑南院大王长命百岁,大富大贵!”萧峰听著这一片称颂之声,见众百姓大都眼中含泪,感激之情确是出于至诚,寻思:“一人身居高位,一举一动便关连万千百姓的祸福,我去射杀楚王时,只是逞一时刚勇,既救义兄,复救自己,想不到对众百姓却有这大的好处。唉,在中原时我一意求好,偏偏怨谤丛集,成为江湖上第一大奸徒,到北国来,无意之间却成为众百姓的救星。是非善恶,也实在难说得很。”
' B0 V% R( r" Z6 s. L8 G  n  上京是辽国的京都,其时辽国是天下第一大国,国力比大宋强盛得多,但契丹人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上京城中的宫殿屋宇粗鄙简陋,比之中原是大大不如了。大军一队队自归军营,南院的属官将萧峰迎入南院大王的王府。这王府本为楚王所居,此人穷奢极欲,府第自是十分宏大,屋内陈设也是异常的富丽堂皇。萧峰一生贫困,哪里住过这等府第?进去走了一遭,便觉十分不惯,命部属在军营中竖立两个营帐,他与阿紫分居一个,起居简朴,一如往昔。
* m5 q6 u2 [+ t/ @( r) B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嫔妃、公主等回驾上京,萧峰率领百官接驾,朝中接连忙乱了数日。先是庆贺平难,论功行赏抚恤北院枢密使等死难官兵的家属。那皇太叔自知无颜,已在途中自尽而死。洪基倒也信守诺言,对附逆的官兵一概不加追究。皇宫中大开筵席,犒劳出力的将士,接连大宴三日,萧峰自是成了席上的第一位英雄。耶律洪基、皇太后、皇后、众嫔妃、公主的赏赐,以及文武百官的馈赠,当真是堆积如山。犒赏已毕,萧峰到南院视事。辽国数十个部族的族长一一前来参见,什么乌隗部、伯德部、北克部、南克部、室韦部、梅古悉部、五国部、岛古拉部,一时也记之不尽。跟著是皇帝所部大帐皮室军军官、皇后所部属珊军军官、各宫卫队宁宫、长宁宫、永兴官、积庆宫、延昌官等宫骑军的军官纷纷前来参见。辽国的属国共有五十九国,计有吐谷浑、突厥、党项、沙陀、波斯、大食、新界、回鹘、吐蕃、高昌、高丽、西夏、于阗、敦煌等等,各国有使臣在上京的,知道萧峰用事,掌握军国重权,都来赠送珍异器玩,讨好结纳。萧峰每日会客,接见部属,眼中所见,尽是金银珍宝,耳中所闻,无非谄谀称颂,不由得甚是厌烦。如此忙了一月有余,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见,说道:“兄弟,你的职份是南院大王,须当坐镇南京,俟机进讨中原。做哥哥虽不愿你分离,但为了建立千秋万世的奇功,你还是早日发兵南下吧!”萧峰听得皇上命他领兵南征,心中一惊,道:“陛下,南征乃是大事,非同小可。萧峰一勇之夫,军略实非所长。”. I7 c) u" P/ Y: C
  耶律洪基笑道:“我国新经祸变,须当休养士卒。大宋现下太后当朝,重用司马光,朝政修明,无隙可乘,咱们原不是要在这时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时时刻刻将吞并南朝这件事放在心头。咱们须得待衅而动,看到南朝有什么内变,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内部好好地,辽国派兵攻打,这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萧峰应道:“是,原该如此。”洪基道:“可是咱们怎知南朝是否内政修明,百姓是否人心归附?”萧峰道:“要请陛下指点。”洪基哈哈大笑,道:“自古以来,都是一般,多用金银财帛去收买奸细间谍啊。南人贪财,卑鄙无耻之徒甚多,你命南部枢密使不惜财宝,多多收买便是。”萧峰答应了,辞将出来,心下颇是烦恼。他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自来所结交的都是英雄豪杰,尽管江湖上暗中陷害、埋伏下毒等等诡计也见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杀人放火的勾当,从未用过金银去收买旁人。何况他虽是辽人,自幼在南朝长大,洪基要他以吞灭宋朝为务,心下极不愿意,寻思:“哥哥封我为南院大王,总算是一片好意,我倘若此刻便即辞官,未免辜负他一番盛情,有伤兄弟间的义气。待我到得南京,做他一年半载,再行请辞便了。那时他若不准,我挂冠封印,一溜了之,谅他也奈何我不得。”常下率领部属,携同阿紫来到南京。
: x* _- }3 H6 C. \  辽时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当时称为燕京,又称幽都,为幽州之都。原来晋朝石敬塘为帝,辽国一力扶持,石敬塘便割燕云十六州以为酬谢。这燕云十六州有幽州、顺州、檀州、琢州、易州、蓟州、平州、烁州、营州等地,均是冀北要地,自从割予辽国之后,晋朝、周朝、宋朝三朝虽历年与之争夺,始终无法收回。这燕云十六州占据形胜,辽国驻以重兵,每次向南用兵,长驱而下,一片平阳之上,大宋无险可守。宋辽交兵百余年,宋朝难得一胜,固然兵甲不如是主要原因,而辽国居高临下以控制战场,亦是占到最大的便宜。萧峰进得城来,见南京城街道宽阔,来来往往的都是南朝百姓,耳中所听的也尽是中原言语,恍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而市肆繁华,更是远过上京。萧峰和阿紫都根是喜欢,次日轻车简从,在市街各处行游。
' G$ p3 ]+ {4 q( F  那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门。东面是安东门、迎春门;南面是开阳门、丹风门;西面是显西门、清晋门;北面是通天门、拱辰门。这两道北门所以稀为通天、拱辰,意思是说臣服于北,听从来自北面的皇帝圣旨。南院大王的王府是在城之西南。萧峰和阿紫游得半日,但见坊市、民舍、寺观,密密层层,一时也观之不尽。
+ M) s( ~" ~* H4 O) q  这时萧峰既为南院大王,不但燕云十六州为他管辖,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带、中京道大定府一带,也听他号令。威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营帐中居住,只得搬进了王府。他视事数日,便觉头昏脑胀,深以为苦。见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精明强干,熟练政务,便将一应事务都交了给他。但做大官究竟也有好处,王府上贵重的补品药物不计其数,虎骨熊胆阿紫直可拿来常饭吃,如此调补,阿紫的内伤终于日痊一日,到得初冬,已自可以行走了。阿紫既能自由行动,先是在燕京城内游了多遍,跟著又由室内随侍,城外十里之内也都游遍了。这一日大雪初睛,阿紫穿了一身貂袭,来到萧峰昕居的宣教殿中,说道:“姊夫,我在这城里闷死啦,你陪我打猎去。”萧峰久居宫殿,也自烦闷,听阿紫这么说,心下甚喜,当即命下属备马出猎。他不喜大举围猎,只是带了数名随从以服侍阿紫,又恐百姓大惊小怪,当下换了普通军士所穿的羊皮袍子,带一张弓、一袋箭,跨了匹骏马,便和阿紫出拱辰门向北驰去。3 c/ R# n" f* K) b2 L
  一行人出得拱辰门十余里,只打到几只小兔子。萧峰道:“咱们到南边试试。”当下勒转马头,向西折而向南,又行出二十余,只见一只獐子斜刺里奔了出来。阿紫从随从手里接过弓箭,一拉弓弦,岂知臂上全无力气,这强弓竟是拉之不开。萧峰左手从她身后环了过去,抓住弓身,右手将弓弦拉开了,一放手,飕的一声,羽箭射将出去,那獐子应声倒地。众随从欢呼起来。
- `: [6 g: B8 B- m' Z$ k( o* r3 n  萧峰放开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视,只见她眼中泪水盈盈,奇道:“怎么啦?不喜欢我帮你射野兽么?”阿紫经他一问,泪水从面颊上流下,说道:“我……我成了个废人啦,连这样一张轻弓也拉不开。”萧峰安慰道:“你别这么性急,慢慢的自会回复力气。要是将来真的不好,我传你修习内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气。”阿紫破涕为笑,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一定要教我内功。”萧峰道:“好,好,一定教你。”说话之间,忽听得南边马蹄声响,有一大队人马从雪地中驰来。萧峰向蹄声来处遥望,见这队人不打旗帜,却都是辽国的官兵,只听得众官兵喧哗歌号,甚是欢欣,又见官兵的马后缚著许多俘虏,倒似是打了胜仗回来一般。萧峰寻思:“咱们并没有跟人打仗啊,这些人从哪里交了锋来?”见一行官兵是偏东行向南京城去,便向随从道:“你去问问,是哪一队人,干什么来了?”那随从说道:“是!”跟著又道:“是咱们兄弟打草谷回来啦。”纵马向这队官兵奔了过去。" T6 U" Q' P4 M
  他驰到近处,说了几句话,众官兵听说南院大王在此,大声欢呼,一齐跃下马来,牵缰在手,快步走到萧峰身前,躬身行礼,大声说道:“大王千岁!”萧峰举手还礼,道:“罢了!”见这队官兵约有八百余人,马背上放满了衣帛器物,牵著的俘虏也有八百来人,大都是年轻女子,也有些少年青年男子,穿的都是宋人装束,个个哭哭啼啼,神情极是凄凉。那队长道:“今日轮到咱那黑拉笃队出来打草谷,托大王的幅,收成著实不错。”他回头喝道:“大伙儿把最美貌的少年女子、最好的金银财宝,都献了出来,请大王千岁拣用。”众官兵齐声应道:“是!”各人将二十多个少女推到萧峰马前,又有许多金银饰物之属,堆在一张毛毡之上。契丹官兵崇敬英雄,萧峰若是肯收用他们的女子玉帛,那是求之不得的大荣誉了。5 E. Y* n( {9 y
  当日萧峰在雁门关外,曾亲眼见到大宋官兵俘虏契丹子民,这次又见到契丹官兵俘掳大宋子民,被俘者的惨凄神情,实是一般无异。他在辽国多时,已大略知道辽国的军情。辽国对军队不供粮秣,也无饷银,官兵一应所需,都是向敌人抢夺而来,每日派出部队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丽各邻国的百姓抢劫,名之为“打草谷”,其实与强盗无异。宋朝官兵便也向辽人“打草谷”,以资报复。是以边界百姓,生活困苦异常,每日均是提心吊胆,朝不保夕。萧峰一直觉得这种法子极是残忍无道,只是自己并没有打算长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阵,便要辞官隐居,因此于任何军国大事,均没提出什么主张,这时亲眼见到众俘虏的惨状,心下不禁恻然,向那队长问道:“在哪里来打的……打来的草谷?”: w2 N" `6 s) \8 m5 E" p7 Y, u
  那队长恭恭敬敬的道:“禀告大王,是涿州境外大宋地界打的草谷,自从大王来后,属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粮草。”萧峰心道:“听他的话,从前他们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马前的一个少女用汉语问道:“你是哪里人?”那少女双膝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张家村人氏,求大王开恩,放小女子回家,与父母团聚。”萧峰抬头向旁人瞧去,数百名俘虏都跪了下来,人丛中却有一个少年昂然直立。
) y$ X4 [. I4 Y1 n8 p2 L  数百名男女俘虏一齐跪在地下,却有一人昂然而立,更显得特异。萧峰见这少年约摸十六七岁年纪,脸型长长的,双目闪闪有光,毫无畏惧之色,便道:“兀那少年,你家住在哪里?”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禀于你。”萧峰道:“好,你过来说。”那少年双手被粗绳缚著,道:“请你远离部属,此事不能让旁人听见。”萧峰好奇心起,寻思:“这样一个少年,会有什么机密大事?他从南边来,或许有什么大宋的军情可禀告。”但想他是大宋人,向契丹禀告机密,那便是无耻汉奸,心中瞧他不起,不过他既说有重大机密,听上一听,也是无妨。于是纵马行出数十丈,招手道:“你过来!”那少年跟了过去,举起双手,道:“请你割断我手上绳索,我怀中有物呈上。”萧峰拔出腰刀,直劈了下去,这一刀劈下去的势道,直是要将他身子劈为两半,但部位奇准,只是将缚住他双手的绳子割断了。那少年吃了一惊,向萧峰凝视半晌。萧峰微微一笑,还刀入鞘,问道:“什么东西?”8 y5 o5 S  c# n. |- A
  那少年探手入怀,摸了一物在手道:“你一看便知。”说著走向萧峰马前。萧峰伸手去接,一瞥眼间,见他手中之物似乎是一件会动的活物,奇道:“你伸掌给我瞧瞧!”却不便接。那少年知道阴谋败露,脸色大变,突将手中之物往萧峰脸上掷来。萧峰马鞭一挥,将那物击落,一眼瞧去,原来是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萧峰眉头微皱,也不以为意,寻思:“这少年顽皮得紧,却拿这些物事来消遣我。”只见那小蛇一落地,随即跃起,一口往他左腿咬来。萧峰没想到这样一条小小蛇儿竟会飞身而起,倒是吃了一惊,腿一缩,那条小舵一口咬在他坐骑的前腿之上。4 r% }  ~1 \+ q9 u
  那匹马披蛇一咬,身子一软,便即倒了下来,萧峰跃下马背,见坐骑一声不响,略一痉挛,登时毙命。那少年抢上前去,从马身上拾起小蛇,又向萧峰掷来。萧峰见这条小蛇毒性如此厉害,在半空昂首吐舌,向自己扑到,当下不敢怠慢,运劲于鞭,啪的一声,重重击了出去。那蛇被鞭子击中,居然不死,直飞出数十丈外,落在雪地之中,略一扭曲,一钻便不见了。( a6 k0 d- z! A7 U: L  D
  萧峰虽是多历凶险,适才之事想来也不禁悚然。牛马体大,若是有病,兽医加以医疗之时,所用药物往往是一斤半斤,非同医人之药以两、钱计算,由此推想,若是要将牛马毒毙,那也须以极重份量的毒药,方能见功。这尾小蛇一口便将这样一头健马咬死了,毒性之烈,实是罕见。而这少年却能藏在掌中又能随手拾起向自己掷来,可见是十分精于克治毒物。萧峰曾任丐帮帮主,帮中能治毒物的兄弟何止千万,他司空见惯,自是不以为奇,只是这小黑蛇毒性凶得异乎寻常,而治蛇的丐帮兄弟都是中年或老年汉子,须得积累多年经验,方成熟手,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居然有这么精良的本事,可谓难得,自己若不见机得快,只要伸手过去一接,哪里还有命在?' {2 l% g9 c$ k' n, ]8 f
  契丹的众官兵见萧大王的坐骑倒毙,纷纷奔来,萧峰左手一挥,道:“大家不用过来!”众官兵便即止步。萧峰一瞥之下,只见自己所乘的这匹白马倒在雪地之中,全身转黑,竟尔变成了一匹黑马,心下更是骇然,皱头道:“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向我下此毒手?”那少年嘴唇紧紧闭住,并不答话。萧峰道:“你好好说来,我可饶你性命。”那少年道:“我为父母报仇不成,更有什么话说。”萧峰道:“你父母是谁?难道是我害死的么?”那少年走上两步,伸指指著萧峰的鼻尖,满脸悲愤之色,大声道:“乔峰!你害死我伯父,害死我爹爹妈妈,我……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将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 D& @' l; u) z2 X$ O7 W1 l6 x# t5 u  萧峰听他叫的是自己昔日的名字“乔峰”,又说害死了他伯父和父母,那么多半是从前在中原所结下的仇怨,问道:“你伯父是谁?父亲是谁?”那少年道:“反正我是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贤庄游家的男儿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Z; m  @; Q( l$ g- y6 Q6 ^
  萧峰听他说到“聚贤庄游家”五字,“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是游氏双雄的子侄,这么说来,令尊是游驹游二爷了。”他顿了一顿,道:“当日我在贵庄受到中原群雄的围攻,被迫应战,事出无奈。令尊和令伯父均是自刎而死。”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唉,自刎还是被杀,原无分别。当日我夺了你伯父和爹爹的兵刃,以至逼得他们自刎。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年挺了挺身子,道:“我叫游坦之。我不用你来杀,我会学伯父和爹爹的好榜样!”说著右手伸入裤筒,拔出一柄短刀,一刀便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萧峰马鞭倏地挥出,卷住短刀,便将他的短刀拉了过来。游坦之大怒,道:“我要自刎也不许么?你这该死的辽狗,忒也狠毒!”这时阿紫已纵马来到萧峰的身边,喝道:“你这小鬼年纪轻轻怎地出口伤人?你想死么?嘿嘿,未必就这么容易!”游坦之突然见到这样清秀美丽的一个小姑娘,一呆之下,说不出话来。阿紫道:“姊夫,这小子歹毒得紧,他想用毒蛇害你,咱们也用些毒虫来给他些苦头吃吃。”她是星宿派的弟子,说到折磨人的法门,当世更无哪一门、哪一派能及得上她这一派的家数了。萧峰向领兵的队长道:“今日打草谷得来的宋人,都给了我成不成?”那队长不胜之喜,道:“大王赏面,多谢大王的恩典。”萧峰道:“凡是献了俘虏给我的官兵,回头都到王府去领赏。”众官兵更是欢喜,都道:“咱们诚心献给大王,不用领赏了。”萧峰道:“你们将俘虏留下,先回城去吧,各人记著前来领赏。”众官兵躬身道谢。那队长道:“这儿野兽不多,大王拿这些来猪当活靶么?从前楚王就喜欢这一套。只可惜咱们今日抓的多是娘们,逃不快。下次给大王多抓些精壮的宋猪来。”说著行了一礼,领兵去了。“拿了这些宋猪当活靶”这几句话钻入萧峰的耳中,他心中不禁一震,眼前似乎见到了楚王当年拿宋人来当活靶的残酷举动,几百个宋人像野猪一般在雪地上号叫奔逃,契丹贵人哈哈大笑,弯弓搭箭,一个个的将他们射死。有些宋人逃得远了,契丹人骑马呼啸,自后赶去,就像是射鹿射狐一般,终于还是将他们射死。这种惨事,看来不止是一次了,契丹人习以为常,随口说来,竟是丝毫不以为异。放眼再向那群俘虏瞧去,只见一个个都是脸无人色,在寒风中颤抖,这些边民有的懂得契丹话,早就听过“射活靶”的事,这时更吓得厉害。
) |( Z/ A1 @3 e& p+ o  萧峰悠悠一声长叹,向南边重重叠叠的云山望去,心中忽想:“若不是有人揭露我的身世之谜,我直至今日还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这些人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什么契丹、大宋,什么女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来打草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你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一时之间,思潮如涌。阿紫不住的打量游坦之,心下盘算要怎样的折磨于他:“可不能一下子就弄死了他!这几天我正闷得慌,难得有这么一个家伙送上门来,那不是此射鹿杀獐好玩得多么。嗯,试试我这座碧玉王鼎的威力,也是好的,先捉几条毒虫来,在他右手上咬一口,等毒气上行将要入心时,便斩了他的右臂,再在他左手上咬一口。这样依次整去,够我消遣四五天的了。”
; I* t( {2 x% Z  萧峰见辽国众官兵去得不见了人影,向众难民道:“今日放了尔等回去,大家快快走吧!”这些俘虏还道萧峰要令他们逃走,然后加以射杀,迟迟疑疑的不动。萧峰又道:“尔等回去之后,最好远离边界,免得又被人打草谷捉来。我救得你们一次,救不得第二次。”众难民这才相信是实,欢声雷动,一齐跪下磕头,说道:“大王恩德如山,小民回家去供奉你的长生禄位。”要知宋民被辽人打草谷俘去之后,除非是富豪人家,才能以金帛赎回,否则是个个死于辽地,尸骨不得还乡。宋辽连年交锋,有钱人家早就迁到了内地,这些被俘的边民皆是穷人,哪有什么金帛前来取赎?早知自己命运是牛马不如了,居然萧峰肯放他们回家,当真是喜出望外。萧峰见众难民满脸喜色,相互扶持著南行,寻思:“我契丹人将他们捉了来,再放他们回去,使他们一路上担惊受怕,又吃了许多苦头,于他们又有什么恩德?”眼见众难民渐行渐远,那游坦之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便道:“你怎么不走啊?你回归中原,有盘缠没有?”说著伸手入怀,想取些金银绘他,但他身边没带什么钱财,一摸之下,随手取了一个油纸小包出来。萧峰心中一酸,这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易筋经,当日阿朱从少林寺中盗了出来,强要自己收著,如今人亡经在,如何不悲?他当即将那小包又放入怀中,歉然道:“我今日出来打猎,没带钱财,你若是无钱使用,可跟我到城里去取。”
: ~# B& ]( c6 X( ~  游坦之双眼中如欲喷出火来,大声道:“姓乔的,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用这些诡计来戏辱于我?姓游的就是穷死,也岂能使你的一文钱?”萧峰一想不错,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这种不共戴天的深仇无可化解,多说也是无用,便道:“我不杀你,你要报仇,随时来找我便了。”阿萦忙道:“姊夫,放他不得!这小子极是歹毒,他报仇不用正当功夫,下毒放蛊,什么下流的手段都用得出,叫人防不胜防。斩草除根,免留后患。”萧峰摇头道:“江湖上处处荆棘,步步凶险,我也这么走著过来了。谅这少年也伤不了我。我当日激得他伯父与父亲自刎,乃是出于无心,但这笔血债总是我欠的,何必又害游氏双雄的子侄?”游坦之听萧峰肯放自己走,而那个小姑娘却劝他杀了自己,虽是一心想走,免得萧峰心思改变,但自己一逃,便折了父亲的威名,强提胆气,冷冷的瞧著他二人。, {# Y$ S* l# x/ ]# Q
  萧峰道:“阿紫,咱们回去吧,今天没什么猎可打。”阿紫嘟起小嘴,道:“我心中安排得好好的,你偏放走他,我回去城里,又有什么玩的?”但她终于不敢违拗萧峰的话,掉转马头,和萧峰并辔回去,行出数丈,回头说道:“小子,你去练六十年功夫,再来找我姊夫报仇!”说看嫣然一笑,扬鞭疾驰而去。) G5 V, q; P% L" _& f
  游坦之见萧峰等一行人直向西去,始终不再回转,才知自己是不会死了,心想:“这奸贼为什么不杀我?哼,他根本瞧我不起,觉得杀了我污手。他……他在辽国做了什么大王,今后报仇,是更加难了。但总算找到了他的所在。小黑儿,小黑儿!”他俯身在雪地中寻找那条小黑蛇,想要捉了回来,找寻之间,忽见左首草丛中有一个油纸小包,正是萧峰从怀中摸出来又放回去的,当即拾起,打开油纸,见里面包著的是一本书,随手一翻,只见每一页上都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或圈或点,没一个识得。原来萧峰睹物思人,将这本易筋经放回怀中之时,心下怔仲不定,没放入袋内,乘在马上略一颠动,那油纸包便摔入草丛之中,竟是没有发觉,却给游坦之拾了去。他从头至尾翻阅一遍,一个字也不识得,心想:“这多半是契丹文字,这本书于那奸贼定是大有用处,我偏不还他,叫他为难一下,也是好的。”
' A# D7 ~! T# A  游坦之想到拿了这本书册之后可使乔罐为难,心中隐隐感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意,当然,父母的血海深仇,决不会因这一件小事而抵消,但只要使乔峰遭到一些麻烦不幸,也是好的。他将这本书重新包入了油纸之中,径向南行。他自幼便跟父亲学武,苦于性子不近,身体又很瘦弱,膂力不强,因此伯父和父亲虽都是中原武林中成名的英雄,他学了三年武功,竟是进展极微,浑不似名家的子弟。他学到十二岁上,游驹灰了心,和哥哥游骥一商量,两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这般三脚猫的把式,岂不是给人笑歪了嘴巴?何况别人一听他是聚贤庄游氏双雄子侄,出手便用全力,这么一来,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命。还是要他乖乖的学文,以保性命为是。”因此游坦之到十二岁以上,从此不再学武,跟著塾师读书,但他读书却又其心不专,老是胡思乱想,不断发问。老师说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他便道:“那也要看学什么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学而时习之,也不快活。”老师怒道:“孔夫子说的是圣贤学问,经世大业,哪里是什么打拳弄棒之事?”游坦之便道:“好,你是说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棒不好,我告诉爹爹。”总之将老师气走了为止。如此不断将老师气走,游驹也不知打了他几十顿,但这人越打越是执拗头皮。游驹见儿子不肯,顽劣难改,无可如何,长叹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七岁,虽然出自名门,却是文既不识,武又不会,只跟庄上一个庄客学到了些捉蛇的法门,每日在山野中乱钻。待得伯父和父亲自刎身亡、母亲撞柱殉父,他孤苦伶仃,到处游荡,心中所想的,便是要找乔峰报仇。; C/ |. w" R1 Y5 L1 ~
  那日聚贤庄大战,他躲在照壁后观战,乔峰的相貌形状是瞧得清清楚楚,听说他是契丹人,便浑浑噩噩的向北而来,心中打的是复仇主意,但到底如何替父母报仇,却是全无腹稿,在边界上乱闯乱走,终于给契丹骑兵出来打草谷时捉了去,居然遇到萧峰,那也可说是凑巧之极了。
% }  ]# t/ j/ ^6 N  他心想:“眼下最要紧的是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再捉一条毒蛇,去偷偷放在他的床上,他睡进被窝,便一口咬死了他。那个小姑娘……那个姑娘,唉,她……她这样好看!”他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的一热。他在这世上一十七年,直到今日,才突然有这么一种古里古怪的感觉,只觉得想到这脸色苍白、清秀美丽的小姑娘之时,心中是说不出的舒服。他低了头只是大步而行,不多时便越过了一群难民。他和这些边民都不相识,有人好心叫他结伴同行,他也不加理睬,只是自顾自的行走。这样走了十余里路,肚中饿得咕咕直叫,东张西望的想找些什么吃的,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么都没有,他想:“要是我是一头牛,或是一头羊,那就好了,津津有味的吃草喝雪,一定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头小羊,人家将我的爹爹妈妈这两头老羊牵去宰来吃了,我报仇不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要报啊,可是怎样报法?用角去撞宰我父母的人么?人家养了牛羊,本来就是宰来吃的,说得上什么报不报仇?”
# W: O6 X7 p" Y. g  V  他正在胡思乱想,脑中的思路越扯越远,忽听得马蹄声响,雪地中三名契丹骑兵纵马驰来,一见到他,便欢声大叫。一名契丹兵挥出一个绳圈,唰的一声,套在他的颈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紧。游坦之登时觉得呼吸不畅,忙伸手去拉,不料那契丹兵一声呼啸,猛地里纵马奔跑,游坦之立足不定,一跤跌倒,被那兵拉拖了出去。游坦之大叫几声,随即喉头绳索收紧,再也叫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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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20:25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
/ W8 n8 H' \& _第七十二章  放人鸢子4 Q5 p0 q' e. Y) J7 g% `6 k0 i" ^- a
  那契丹兵怕勒死了他,当即拉定马缰。游坦之从地下挣扎著爬起,略略拉松喉头的绳圈。那契丹兵又是用力一拉,游坦之一个踉跄,向前冲出两步,险险摔倒。三个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契丹兵大声向游坦之说了几句话,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语,摇了摇头。那契丹兵手一挥,纵马便行,但这一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咙,透不过气来,忙快步跟随。三名契丹骑兵向西行去,马匹虽非快跑,但一步跨将出去,幅度自比人步大得多,游坦之为了不给拖倒,只有走两步、跑三步的跟随。
6 U) G4 _7 Z1 v% X& v' e# f  他见这三名契丹骑兵正是向萧峰所行的方向行去,不由得十分害怕:“乔峰这厮原来口中说得好听,说是放了我,一转头却又命部属捉了我去,这给他一抓去,哪里还有命在?”他离家北行之时,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报仇,可说浑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间见到萧峰,父母惨死时的情状涌上心头,登时一鼓作气,想用毒蛇咬死了他。但一击不中,锐气尽失,只想逃得性命,殊不知又给契丹兵捉拿了去。# y5 U" V/ u8 f3 Z& a
  初时契丹兵出来打草谷而俘了他,将他堆在众妇女中,女人行走不快,他的脚步尽跟得上,也没吃到多少苦头,只是被俘时背上挨了一刀背,一直隐隐作痛。此刻却不大相同了,跌跌撞撞的连奔带走,气喘吁吁,呼吸越来越是困难,雪地又是十分滑溜,走不上几十步便摔上一跤,每一跤跌将下去,绳索定在后颈中擦上一条血痕。那契丹骑兵竟是绝不停留,丝毫不顾他的死活,将他拖入南京城中。进城之时,游坦之已是全身是血,不成人形,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这许多苦楚。
2 {; [' R" E' o% V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几里地,将他拉入了一座宫殿。游坦之见地下铺的都是青石板,柱粗门高,也不知是什么宫殿。停不到一盏茶时分,拉著他的契丹兵又骑马来到一个大院子中,突然口中一声呼啸,双腿一挟,那马发蹄便奔。游坦之哪料到他到了院子之中突然会纵马快奔,跨得三步,登时俯身跌倒。
7 x  v# l/ ?6 W, i7 y( f' W0 N6 V  那契丹兵连连呼啸,拖著游坦之在院中地下转了三个圈子,蹄声紧密,那是越驰越快,旁观的数十名官兵大声吆喝助威。游坦之心道:“原来他是要将我在地下拖死!”额角、四肢、身体和院子地下的青石相撞,没一处地方不痛。众契丹兵粗声哄笑之中,突然夹著一声清脆的女子笑声。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隐隐听得那女子笑道:“哈哈,这人鸢子只怕放不起来!”游坦之心道:“什么是人鸢子?”便在此时,自己的处境登时给了他答案,只觉后颈中一紧下身子腾空而起,原来这契丹兵纵马疾驰,竟是将他拉得飞了起来,当作纸鸢般玩耍。
  ^2 S# q0 j5 G+ r2 r+ Y; c6 X6 z2 p3 l  他身子一飞起,后颈中痛得失去了知觉,口鼻被风灌满,难以呼吸,但听那女子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果真放起了人鸢子!”游坦之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拍手欢笑的,正是那个身穿紫农的美貌少女。游坦之乍见到她,也不知是喜是悲,身子在空中飞行,实在也无法思想。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见萧峰放了游坦之,心中不喜,骑马行出一程,便故意落后,嘱咐随从捕了游坦之回来,但不可令萧大王知晓。那些随从知道萧大王对她十分宠爱,事事依从,当然不敢违逆,便在萧峰不留意时停在山坡之后,等一行人走远,再转头来捉游坦之。阿紫回归后,便到远离萧峰居处的佑圣宫来等候。待得游坦之一捉到,她询问契丹人有何新鲜有趣的拷打折磨罪人之法。有人说起“放人鸢”,这法儿正是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施行,居然将游坦之“放”了起来。阿紫看得有趣,连连叫好,说道:“让我来放!”她轻轻一纵,跃到那兵所乘的鞍上,接过绳索,道:“你下去!”' K2 K; s" W: A: u
  那契丹兵一蹬下马,任由阿紫放那“人鸢”。阿紫拉著绳索,纵马走得一圈,大声欢笑,连叫“有趣,有趣!”但她重伤初愈,又没好得透,手上终究乏力,手腕一软,绳索下垂,砰的一声,游坦之重重摔将下来,跌在青石板上,额角刚好撞正阶石的尖角,登时破了一洞,血如泉涌。
+ q, p$ G3 R$ _) g5 F' B  阿紫甚是扫兴,恼道:“这笨小子重得要命!”游坦之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听她还在怪自己身体太重,要想反唇相讥,终究是说不出话来。一名契丹兵走将上来,解开他颈中的绳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的衣襟,替他胡乱裹了伤口,但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渗出,却哪里止得住?阿紫道:“行啦,行啦!咱们再玩,再放他上去,放到屋顶上,瞧行不行?”游坦之不懂她说的契丹语,只是见她指手划脚,指著屋顶,料知不是好事。果然有一契丹兵提起绳索,从他腋下穿了过去,在他身上绕了一周,免得勒住了脖子,喝一声:“起!”催马急驰,将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几圈,又将他“放”了起来。那契丹兵手中绳索渐放渐长,游坦之的身体也渐渐飘高,那契丹兵陡然间松手,呼的一声,游坦之的身子猛地如离弦之箭,向上飞出。阿紫和众官兵大声喝彩。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飞去,心中只道:“这番死了也!”待得上升之力耗尽,他头下脚上的直冲下来,眼见脑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名契丹官兵各自挥出绳圈,套住了他腰,向著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时便晕了过去,但四股力道这么一定,将他身子僵在半空,脑袋离地约有三尺。这一下实是险到了极处,四个人中只要有一个人的绳圈出手稍迟,力道不匀,游坦之非撞得脑浆迸裂不可。一众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戏耍,这些遭难的俘虏十个中倒有八九个是撞死了的,就是在草原的软地上,这么高的摔下来,纵使不撞破脑袋,那也是折断了颈项,一样的送了性命。
+ j4 F6 @* D0 K% Y" D  喝彩声中,四名契丹兵将游坦之放了下来,阿紫取出银两,一干官兵每人赏了十两。众兵大声道谢,问道:“姑娘还想玩什么玩意儿?”阿紫见游坦之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死是活,适才放“人鸢”之时,用力过度,胸口隐隐作痛,无力再玩,便道:“玩得够了。这小子若是没死,明天带来见我,我再想法儿消遣他。这人想暗算萧大王,可不能让他死得太过容易。”众官兵齐声答应。! t+ M" K( x' Q  e" e
  游坦之醒来之时,鼻中先闻到一阵霉臭之气,睁开眼来,什么也瞧不见,他第一个念头是:“不知我死了没有?”随即觉得全身无处不痛,喉头干燥难当,须知一人流血过多之后,定必口渴异常。他嘶哑著声音叫道:“水,水!”却又有谁理会?他又叫了几声,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忽然见到伯父、父亲和乔峰大战,杀得血流遍地,又见母亲慈爱地将自己搂在怀里,尽力安慰,叫自己别怕。跟著眼前出现了阿紫那张秀丽的脸庞,明亮的双眼中现出异样的光采。这张脸忽然缩小,变成了一个三角形的蛇颈,一条花纹斑烂的毒蛇向他咬来。游坦之想要逃,但连手指也无法动弹半分,他拼命的挣扎,偏就动弹不得,那条蛇在一口口的咬他的肉,手上、腿上、腰里、颈中,无处不咬,额角上,尤其咬得厉害。他看见自己的肉在被一块块的咬了下来,他只想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
8 K. h* s% s* g9 c* Y3 l1 {' _  他是在发高烧,神智迷糊了,如此翻腾了一夜,醒著的时候受折磨,在睡梦之中,一股的痛苦。: e' O; H9 h% g* g
  次日他在两名契丹兵押著去见阿紫之时,身上的烧兀自未退,只跨出一步,身子便向前跌了下去。两名契丹兵忙在左右挽住了他,一面斥骂,一面拖著他走进一间大石室中。游坦之心想:“他们把我拉到哪里?是拖出去杀头么?”头脑昏昏沉沉的,也难以思索,只是觉得经过了两处长廊,来到一处厅堂之外。两名契丹兵在门外禀告了几句,里面一个女子应了一声,厅门推开,契丹兵便将他拥了进去。游坦之抬起头来,向前瞧去,只见厅上铺著一张花纹斑烂的极大地毯,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著一个美丽少女,正是阿紫。只见她赤著双脚,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眼见到她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猛烈的跳了起来,双眼牢牢的钉住她一对脚,见到她脚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了一般,隐隐映出几条青筋来,他真想伸手去她脚背上轻轻抚摸一下。那两个契丹兵放开了他,让他独自站著。游坦之身子摇晃了一下,终于勉强站定了。他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阿紫的脚,他见她十个脚趾的趾甲都是淡红色的,像十片小小的花瓣。阿紫眼中瞧出来,眼前却是满身都是血污的丑陋少年,他脸上肌肉曲扭,下颚向前伸出,眼光中却喷射出贪婪的火焰。阿紫想起了一头受伤的饿狠,那次和萧峰去打猎,她一箭射中了一头饿狼,力道不足,没能将狼射死。那狼受了重伤,便是用游坦之这般眼光瞧著自己,只想扑上来咬死自己,可是伤口中血如泉涌,无能为力。阿紫喜欢看这种野性的眼色,爱听那狼凶暴而无可奈何的嗥叫,只是游坦之太软弱了,一点也不反抗,实在不够刺激。昨天他用蛇去咬萧峰,不肯向萧峰跪拜,说话倔强得很,不肯要萧峰的钱,阿紫很是欢喜,心想这是一头凶猛的厉害的野兽。她要折磨他,刺得他遍体鳞伤,要他身上每受一处伤,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一口,当然,这一口不能让他给咬中了。但将他擒起来放“人鸢”,这头野兽却没有反抗,那可太不好玩……
3 O: i  x2 W( O6 P4 N, I  阿紫微微皱著眉头,寻思:“想个什么新鲜法儿来折腾他才好玩?”突然之间,游坦之喉头发出“荷荷”两声,也不知他从那里来的一股力道,如一头豹子般向阿紫扑了过去,抱著她的小腿,低头便吻她双足的脚背。阿紫大吃一惊,尖声叫了起来。两名契丹兵和在阿紫身旁服侍的四个婢女都是大声呼斥,上前用力拉开他。; W( h! y4 B3 u" H6 ]. s
  但他双手牢牢抱著,死也不肯脱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将阿紫也从锦塾上扯了下来,一跤坐在地毡上。两名契丹兵又惊又怒,不敢再拉,一个用力打他背心,另一个打他右脸。但游坦之伤口发炎,高烧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疯人一般,对眼前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用力抱著阿紫的腿,只是吻著她的脚。
8 h0 u, a! T, N) X$ L. [  S, [# H  阿紫但觉他炎热而干燥的嘴唇在吻著自己的脚,心中害怕,却也有些麻麻痒痒的奇异感觉,突然间又是尖叫了一声:“啊哟,他咬住了我的脚趾头。”忙对两个契丹兵道:“你们快走开,这人发了疯,啊哟!别让他咬断了我的脚趾。”游坦之轻轻咬著她的脚趾,阿紫虽然不痛,却怕他突然使劲咬了下去。惶急之下,知道不能用强,生怕契丹兵再要使力殴打,他便不顾性命的乱咬了。: t+ Y2 |, g% H2 E$ V
  两名契丹兵也无法可施,只得放开了手。阿紫道:“你快松开,我饶你不死,放了你便是。”游坦之这时心神早已狂乱,哪去理会她说些什么?一名契丹兵按住腰刀刀柄,只想突然间拔刀出鞘,一刀从他后颈劈下,将他的脑袋割下,只是他抱著阿紫的脚,这一刀劈下,只怕伤著了阿紫,是以迟疑不发。阿紫又道:“喂,你又不是野兽,咬人干什么?快松开嘴,我叫人给你治伤,放你回中原。”游坦之仍是不理,但牙齿并不用力,也没咬痛了她,一双手在她脚背上轻轻爱抚。他心中飘飘荡荡地,好似又放了人鸢,升到了云端之中。1 o* L: M) R6 J1 `  J$ A
  一名契丹兵灵机一动,伸出双手,突然扳住了游坦之的咽喉。他喉头被扼,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口。阿紫急忙缩腿,将脚趾从他口中退了出来,站起了身,生怕他发狂再咬,将双脚缩到了锦凳之后。两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殴击。打到十来拳时,他哇哇两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将一条鲜艳的地毡也沾污了。
' l, U/ p9 _2 q2 m  阿紫道:“住手,不要打啦!”经过了适才这一场惊险。她觉得这小子倒也不枯燥乏味,不想一时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盘膝坐在凳上,将一双赤足坐在臀下,心中盘算:“想些什么法子来折磨他才好?”一抬头,见游坦之的目光不转瞬地瞧著自己,便问:“你瞧著我干什么?”游坦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生得好看,我就多看看你!”阿紫脸上一红,心道:“这小子这么大胆,居然敢对我说这种轻薄言语。”可是她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一个年青男子当面赞她好看。在星宿派中学艺之时,众师兄都当她是个顽皮古怪的小女孩,跟看萧峰在一起时,他不是怕她捣蛋,便是担心她突然死去,从来没有留神她生得美貌,还是难看。游坦之这么赞她,她心中自不免暗暗喜欢,寻思道:“我留他在身边,空闲无事之时拿他来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说过放了他,若是知道我又抓了他来,必定生气。瞒得过他今日,晡不过明日。要姊夫始终不知,有什么法子?不许旁人跟他说,那是办得到的,但若姊夫忽然进来,瞧见了他,那便如何?”她沉吟片刻,蓦地想到:“阿朱最会装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认她不出。我将这小子改头换面,姊夫也就认不得了。可是他若非自愿,我给他化装之后,他又立即洗去化装,回复本来面目,岂不是无用?”+ M/ k: D5 J+ A. s' k  K
  她一双弯弯的眉毛皆向眉心皱聚,心中登时有了主意,拍手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是这么办!”用契丹语向那两个兵士说了一阵,两个兵士有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请示。阿紫详加解释,命侍女取出三十两银子,交了给他们。两名契丹兵接过后,躬身行礼,架了游坦之退出厅去。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这个狠心的美丽的小姑娘。”契丹兵和一众侍女不懂汉语,也不知他叫喊些什么,阿紫笑眯眯的瞧著他的背影,想到自己的聪明主意,越想越是得意。
$ D1 g+ _4 n5 v$ ^' \  T0 q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之中,抛在干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了一碗羊肉,几块面拼来。游坦之高烧不退,口中胡言乱语,送羊肉面饼的人一放下食物,吓得立时退开。游坦之连饥饿也不知道,始终没去碰那食物。
3 h1 H$ x1 p5 w1 Q* j0 w: q3 v  这天晚上,忽然走了三名契丹人进来。游坦之虽是神智迷糊,但隐隐约约的仍旧知道不是好事,挣扎著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两个契丹人将他按住,翻过他的身子,使他脸孔朝上。游坦之喉头咕咕乱骂:“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爷将你们千刀万剐。”突然之间,第三名契丹人双手捧著白白的一团东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的脸上。游坦之只觉得脸上又湿又凉,脑子清醒了一阵,可是气却透不过来了,心道:“原来他们封住我的七窍,要闷死我!”
, }  f' o" W1 h. t" \+ L  但这猜想跟著便知不对,口鼻上给人戳了几下,便可呼吸,只是眼睛却睁不开来,只觉脸上湿腻腻的,有人在他脸上到处按捏,便如是贴了一层湿面,或是黏了一片软泥。游坦之这两日中给人侮辱折磨,罪也受得够了,心中迷迷糊糊的只想:“这些恶贼不知要用什么古怪法儿害死我?”过了一会,只觉得脸上那层软泥被人轻轻揭去,游坦之睁开眼来,见一个湿面粉印成的脸孔模型,正在离开自己的脸。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双手捧著,惟恐弄坏了这片湿面。游坦之又骂:“臭辽狗,叫你个个死无葬身之地。”6 Z+ {  K5 D0 n9 d9 @
  那三个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些湿面径自去了。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们是在我脸上涂了毒药,过不多久,我便满脸溃烂,脱去皮肉,变成个鬼怪……”他越想越是害怕,寻思:“与其是受他们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当即将头在墙上擂去,砰砰砰的撞了三下,外面看守的狱卒听见声响,冲了进来,缚住了他的手脚。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由他们摆布。
( v5 M7 o# o; x+ \& H  过得数日,他脸上却并不疼痛,更无溃烂,但他死意已决,肚中虽饿,却不去动狱卒送来的食物。到得第四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进地牢,将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凄苦之中却存了一些希望,心想若是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体上虽多受苦楚,却可再见到她秀丽的容颜,脸上不禁带了一丝苦涩的笑容。3 ^- z; X! {4 G
  但那三个契丹人带著他走过几条小巷,进了一间黑沉沉的房子之中,走下一条数十级长的石级,只见熊熊炭火,照耀著石屋的半边,一个肌肉虬结的铁匠赤裸著上身,站在一个大铁砧旁,手中拿著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在仔细观看。三名契丹人将游坦之推到那铁匠的身前,两人分执他的双手,另一人揪住他的后心,那铁匠侧面瞧瞧他的脸,又瞧瞧手中的物事,似在互相此较。
  z- f( k6 R6 ~- v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只见是个镔铁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双眼四个窟窿。他正自寻思:“这铁面具有什么用?”那铁匠拿起面具,往他脸上罩来,游坦之自然而然的将头往往一仰,但身后被人推住了,无法逃避,那铁面具终于罩到了他的脸上。游坦之只感脸上一阵冰凉,肌肤和铁相贴。说也奇怪,这个面具和他眼口口鼻的形状处处吻合,便像是定制的一般。游坦之并非笨人,只奇怪得片刻,立时知道了其中的究竟,蓦地里背上一阵凉气直透下来:“啊哟,这面具正是给我定制的。那日他们用湿面贴在我的险上,便是做这面具的模型了。他们仔细做这铁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
4 Q" Z  K$ q3 I- v7 [, f# J  他心中已猜到了这些契丹人恶毒的用意,只是到底为了什么,却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拼命挣扎,向后退缩。
5 z! I) X! q$ T/ o  那铁匠将面具从他脸上取了下来,满意地点了点头,取过一把大铁钳,钳住面具,放入熔炉中烧得红了,右手提起铁维,铮铮铮的打了起来,他将面具打了一阵,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颧骨和后脑,修正面具上的不吻合之虑。游坦之大叫:“天杀的辽狗,你们要干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你们这么凶残恶辣,老天爷降下祸患,叫你们个个不得好死!叫你们的牛马倒毙,婴儿夭亡!”他破口大骂,那些契丹人一字也不懂,那铁匠突然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瞧著他,举起烧得通红的铁钳,向他双眼戳将过来。游坦之吓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仰头闪避也办不到了。那铁匠只是吓他一吓,哈哈大笑,缩回铁钳,又取过一块弧形的铁块,往游坦之后脑上试去。待得修得合式,那铁匠将面具和那半圆铁罩都在炉中烧得通红,高声说了几句话,三个契丹人便将游坦之抬著横搁在一张桌上,让他的脑袋伸在桌缘之外。又有两个契丹人过来帮手,用力拉看他的头发,使他的脑袋不能摇动,五个人按手按脚,游坦之哪里还能动得半分?
7 Y( B7 |6 Z2 U4 |8 P7 x  w, Z  那铁匠钳起烧红的面具,停了一阵,待其稍凉,大喝一声,便罩到游坦之脸上,白烟冒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声,便晕死了过去。那铁匠钳起另一半铁罩,安上他的后脑,两个半圆形的铁罩镶成了一个圆形,罩在他的头上。面罩极热,一碰到肌肤,便烧得血肉模糊。那铁匠是燕京城中的第一铁工巧手,这铁罩的两半合在一起,镶得丝丝入扣。
2 U/ T8 T5 w7 {' S  _6 q  如身入地狱,经历万丈烈焰的烧炙,游坦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但觉得脸上与后脑都是疼痛难当,终于忍耐不住,又晕了过去。须知一个人所以神智迷乱而晕去,乃是天生用来护人心智,否则如此剧痛之下,他若不晕去,必至痛死而后已。如此的三次晕去、三次醒转,他大声叫唤,耳中却听不到自己的半点声音。他初时还道自己的耳朵聋了,但大叫了一会,这才发觉,根本是发不出声息。他躺著一动也不动,亦不思想,只是咬著牙齿,强忍颜面和脑袋周遭的痛楚。这么过得两个多时辰,他勉强抬起手来,往脸上一摸,触手冰冷坚硬,证明他所猜想的一点不错,那张铁面具已套在头上,他愤激之下用力撕扳,但那面具早已牢牢的镶好,却如何能板得它动?游坦之愤怒绝望之余,忍不住大哭起来,但泪如泉涌,哭泣的声音却是嘶哑之极。好在他年纪甚轻,虽是身体上受此大苦,居然挨得过来,并不便死,而且过得几天,居然慢慢的伤口愈合,痛楚渐减,也知道了饥饿。闻到羊肉和面饼的香味,抵不住引诱,拿来便吃。食物一落肚,好得更加快了。这时他已用手将头上的铁罩摸得清楚,知道这只镔铁的罩子将自己的脑袋密密封住,决计无法脱出,那几日是怒发如狂,但过得三天,终于平静了下来,心下琢磨:“这些辽狗在我脸上套一只罩子,究竟有何用意?”
4 x) C4 j& T6 `8 G# V* p' L  他只道这一切全是出于萧峰的命令,自然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罩住他的险,正是要瞒过萧峰。这一切功夫,都是室里队长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阿紫每日向室里查问游坦之戴上铁面具后的动静,初时很担心他因此死了,那未免兴味索然,后来得知他一天天的壮健复元,心下甚喜。近日得知萧峰要往南郊阅兵,便命室里将游坦之召来,瞧瞧他戴上铁面之后,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她仍在“端福宫”的侧殿中等著,直到室里部下的三名契丹兵将游坦之带到她的跟前。
- X, X2 u: @2 E) g7 U- e  阿紫一见到游坦之的模样,忍不住一股欢喜之情从心底冒了上来,心中只想:“我这法儿管用。这小子带上了这么一个面具,姊夫便是和他相对而立,也决计认他不出。”游坦之再向前走得几步,阿紫拍手叫好,说道:“室里,这面具做得很好,你再拿五十两银子去赏给铁匠!”室里道:“是!多谢郡主!”原来耶律洪基为了使萧峰喜欢,特降旨意,已封阿紫为“端福郡主”,这座端福宫,也是特别赐给她居住的。游坦之的双眼从面具的两个洞孔望了出来,见到阿紫喜容满险,娇憨无限,心中不禁一动,听到她清脆的话声,却也是悦耳之极,不禁目不转睛,呆呆的瞧著她。阿紫见他脸上戴了面具,神情诡异,但目不转睛瞧著自己的情状,仍旧看得出来,便问:“傻小子,你看著我干什么?”游坦之道:“我……我……不知道。”阿紫道:“你戴了这面具,舒不舒服?”游坦之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咯咯一笑,道:“我想不出。”见他面具上开的嘴只是窄窄的一条缝,勉强能够喝汤吃饭,若要吃肉,须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脚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这面具,永远不能再咬我。”游坦之心中一喜,道:“姑娘是叫我……我……常常在你身边服侍么?”阿紫道:“呸!你这个小子是个大坏蛋。在我身边,你时时想法子害我,如何容得?”游坦之道:“我……我……我……我决计不会相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乔峰。”阿紫道:“你想害我姊夫?那不是跟害我一样,那有什么分别?”游坦之听他这么说,不知如何,胸口竟是一酸,无言可答。阿紫笑道:“你想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难于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游坦之道:“我自然不想死。不过现在头上套了这个劳什子,给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没多大分别。”阿紫道:“你如果宁可死了,那也好,我便遂了你的心愿,不过我不会让你干干脆脆的死了。”他转头向站在身边伺候的室里道:“室里,你拉他出去,先将他左手砍了下来!”室里应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游坦之大惊,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别砍我的手。”阿紫淡淡的一笑,道:“我说过了的话,很难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头。”游坦之微一迟疑间,室里已拉著他退了两步。游坦之不敢再延,双膝一软,便即跪倒,一头磕了下去。当的一声响,那铁罩撞在青砖之上。阿紫咯咯娇笑,说道:“我从来没听过磕头的声音有这么好听,你再多磕几个听听。”游坦之是聚贤庄的小庄主,虽然学文不就、学武不成,庄上人人都知他是个没出息的少午,但游骥有子早丧,游驹也只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少庄主一呼百诺,从小养尊处优,几时受过这种折辱?他初见萧峰时,尚有一股宁死不屈的傲气,但这几日来心灵和肉体上都受到极厉害的打击,满腔少年人的豪气,不禁消散得无影无踪,一听说阿紫要砍他手臂,要他跪倒便跪倒、要他磕头便磕头。阿紫说他磕头好听,他便连连磕头,只磕得当当的直响。
7 d2 a( O. }9 s. t0 S& Y/ H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后你听我话,没半点违拗,那也罢了,否则我便随时砍下你的手臂,记不记得?”游坦之道:“是,是!”阿紫道:“我给你戴上这个铁罩,你可懂得是什么缘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道:“你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还不知道谢我。萧大王要将你砍成肉酱,你也不知道?”游坦之道:“他是我杀父仇人,自是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意放你,又叫人捉你回来,命人将你砍成肉酱,我见你这小子不算太坏,杀了可惜,所以瞒著他将你藏了起来,可是萧大王如果再凑巧撞到了你,你还有命么,连我也担代了好大的干系。”* N; U' F$ P' k9 I  e
  游坦之恍然大悟,道:“啊,原来姑娘铸了这个铁面给我戴,乃是为我好,是救了我的性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阿紫作弄了他,更骗得他感激于己,心中十分得意,微笑道:“所以啊,下次你要是见到萧大王,千万不可说话,以免给他听出声音。他倘若认出是你,哼哼,这么一拉,将你的左臂拉了下来,再这么一扯,将你的右臂撕了下来。室里,你去给他换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将他身上洗上一洗,满身血腥气的,难闻死了。”室里答应,带著他出去。2 o: J" Y/ O& D
  过不多时,室里又带著游坦之进来。阿紫见他已换上了契丹人的衣衫,室里为了讨阿紫欢喜,故意将他打扮得花花绿绿,像个小丑模样。阿紫抿嘴笑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叫做……叫做铁丑。以后我叫铁丑,你便得答应。铁丑!”游坦之忙应道:“是!”阿紫很是欢喜,突然想起了一事,道:“室里!西域大食国送了一头狮子,是不是?”你叫驯狮人来,再召十几个卫士来。”室里答应出去传令。十六名手执长矛的卫士走进殿来,躬身向阿紫行礼,随即回身,十六柄长矛的矛头指而向外,保卫著她。不多时听得殿外一声狮吼,八个壮汉抬著一个大铁笼走进来。笼中一只雄狮盘旋走动,黄毛长鬃,爪牙锐利,神情极是威武。驯狮人手执皮鞭,领先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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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折磨铁丑
% `3 w$ _/ b  w4 X% W3 |  阿紫见这头雄狮甚是凶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铁丑,我要你试一件事,瞧你听不听我的话。”游坦之应道:“是!”他一见到那头雄狮,便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听她这么说,更是心中怦怦乱跳。阿紫道:“我不知道你头上的铁套子坚不坚固,你把头伸到铁笼中,让那狮子咬几口,瞧它能不能将铁套子咬烂了。”游坦之大吃一惊,道:“这个……这个是不能试的。倘若咬烂了,我的脑袋……”阿紫道:“你这人有什么用?这样一点小事也害怕,男子汉大丈夫,应当视死如归才是。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烂的。”游坦之道:“姑娘,这件事可不是玩的,就算咬不烂,万一畜生把铁罩咬扁了,我的头……”阿紫咯咯一笑,道:“最多你的头也不过是扁了。你这小子具是麻烦,你本来的长相也没什么俊美,头扁了,套在罩子之内,人家也瞧你不见,还管他好看不好看。”游坦之急道:“我不是贪图好看……”阿紫脸一沉,道:“你不听话,好,室里,将他整个人都塞进笼中,喂狮子吃了吧!”室里应道:“是!”又来拉游坦之的手臂。  G  Y$ W7 m0 c. t# b" l3 ?: F' ?
  游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狮笼,哪里还有命在,还不如听姑娘的话,将铁脑袋去试试运气吧!”便叫道:“别拉,别拉!姑娘,我听话啦!”阿紫笑道:“这才乖呢,我跟你说,下次我叫你做什么,立刻便做,推三推四的,惹姑娘生气。室里,你抽他三十鞭。”室里应道:“是!”从驯狮人手中接过皮鞭,唰的一声,便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之吃痛,“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阿紫说道:“铁丑,我跟你说,我叫人打你,是看得起你。你这么大叫,是不是不喜欢我打你?”游坦之道:“我喜欢,多谢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吧!”室里唰唰唰连抽十鞭,游坦之咬紧牙关,半声不哼,总算他头上戴了铁罩,鞭子避开了他的脑袋,胸背吃到皮鞭,总还可以忍耐。阿紫听他无声抵受,又觉无味了,道:“铁丑,你说喜欢我叫人打你,是不是?”游坦之道:“是!”阿紫道:“你这话是真是假?是不是信口胡诌的骗我?”游坦之道:“是真的,不敢欺骗姑娘。”阿紫道:“你既是喜欢,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说打得痛快。”游坦之给她折磨得胆战心惊,连愤怒也都忘记了,她说什么,只有顺从什么,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很是痛快。”阿紫道:“这才像话,咱们试试!”啪的一下,室里一鞭抽了下去,游坦之哈哈大笑,道:“很痛快,多谢姑娘恩典!”啪的一声又是一鞭,游坦之又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这一鞭打得很好!”转瞬间抽了二十余鞭,与先前的鞭打加起来,早超过三十鞭。阿紫挥了挥手,道:“今天就这么算了。你将头探到笼子里去。”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蹒跚著走到笼边,一咬牙,便将脑袋从笼栅间探了进去。那狮子乍见他如此上来挑衅,倒是吓了一跳,向后退开,朝著他的铁头端相了半晌,又退后一步,口中荷荷荷的发威!
. S3 {4 z, W7 L5 w# B' f3 a  阿紫叫道:“叫狮子咬啊,它怎么不咬?”那驯狮人叱喝了几声,狮子得到号令,一扑上前,张开大口,一口便咬在游坦之头上,但听得滋滋声晌,狮牙磨擦铁罩。游坦之早闭上了双眼,只觉得一股热气从铁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传进来,知道自己的脑袋已在狮口之中,跟著后脑和前额一阵剧痛。原来套上铁罩之时,他头脸到处给烧红了的铁罩烧炙损伤,过得几日后慢慢结疤愈合,狮子这么一咬,所有的创口一齐破裂。狮子用力咬子几下,咬不进去,牙齿反而撞得甚痛,发起威来,一爪伸出,抓到了游坦之的肩上。游坦之只觉肩后被狮爪所伤,痛入骨髓,“啊”的一声大叫起来。那狮子突觉口中有物发出巨响,倒是吃了一惊,张口放开了他的脑袋,退向笼边。须知狮虎虽为猛兽,却也不是一味的莽撞,遇到异变之时,往往先行退缩,等看个明白,再定行止。何况这狮子被捕之后,锐气已然大减,游坦之这一声叫,居然将它吓退了。
% C3 O7 S# o: k$ _; j  那驯狮人觉得失了面子,又是大声叱喝,叫狮子再向游坦之咬去。游坦之大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驯狮人的头颈,用力一推,将他的脑袋也塞入了铁笼之中。驯狮人高声大叫,阿紫拍手嘻笑,道:“很好,很好!谁也不要理会,且看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契丹兵本要上来拉开游坦之的手,听阿紫这么说,便都站定不动。驯狮人用力挣扎了几下,这时游坦之体内的野性发作,说什么也不放开他。驯狮人只有求助于雄狮,大叫:“咬,用力咬他!”狮子听到他的催促之声,一声大吼,扑了上来。这畜生只知道主人叫它用力去咬,却不知咬什么,两排白森森的利齿合了拢来,喀喇一声,将驯狮人的脑袋咬去了半边,满地都是脑浆鲜血。
5 U4 U" M0 A8 f; u% N  阿紫笑道:“铁丑赢了!”他挥手命契丹兵将驯狮人的尸首和狮笼抬了出去,对游坦之道:“这就对了!你能逗我喜欢,我要赏你。赏些什么好呢?”她以手支颐,侧头思索。游坦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赏赐,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么?”游坦之道:“求你许我陪在你身边,做你的奴仆。”阿紫道:“做我奴仆,为什么,有什么好?嗯,我知道啦,你是想乘著萧大王来看我之时,乘机下手,相害于他,为你父母报仇。”游坦之道:“不,不,决计不是。”阿紫道:“难道你不想报仇?”游坦之道:“不是不想。只是一来报不了,二来不能将姑娘牵连在内。”9 j" q( ?+ f. C- t# B3 K7 E* |
  阿紫道:“那么你为什么喜欢做我奴仆?”游坦之道:“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见到你。”以他此时处境,说这种话实是大胆之极,也是无礼之极,倘若阿紫是个寻常少女,觉得这人说话轻薄,很容易便命人将他杀了,但阿紫偏偏喜欢听人赞他美貌。其实她此时年纪尚幼,容貌虽然秀美,身形却未成长完成,更兼重伤之余,憔悴黄瘦,说到“天下第一美人”六字,那真是差之远矣,然而听到世上居然有人对自己的容貌如此倾倒,却也不免开心。她正要答允游坦之的请求,忽听得宫卫报道:“大王驾到!”阿紫向游坦之横了一眼,低声道:“你怕不怕?”游坦之颤声道:“不怕!”实则他听说萧峰到来,已怕得要命,倘若真的不怕,话声如何会这般颤抖?只见殿门大开,萧峰轻裘缓带,走了进来。萧峰一进殿门,便见到地上的一滩鲜血,又见游坦之头戴铁罩,模样十分奇特,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气色很好啊,又在玩什么新花样了?这人头上搞了些什么古怪?”阿紫笑道:“这是西域高昌国进贡来的铁头人,名叫铁丑,连狮子也咬不破他的头盖,你瞧,这是狮子的牙齿印。”萧峰看那铁罩,果见猛兽的牙印宛然。阿紫又道:“姊夫,你有没有本事将他的铁套除了下来?”8 m3 I, v, `* S
  游坦之一听,只吓得魂飞魄散。他曾亲眼见到萧峰力斗中原群雄时的神勇,双拳打将出去,将伯父和父亲手中的铁盾也震得脱手,要除下自己面上铁罩,可说轻而易举。当铁罩镶到他头上之时,他懊丧欲绝,这时却又盼望铁罩永远留在自己头上,不让萧峰见到自己的真面目。萧峰伸出手指,在他铁罩上轻轻弹了几下,发出铮铮之声,笑道:“这铁罩实在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细,毁了岂不可惜?”  {5 ]2 }6 B" S4 u3 H
  阿紫道:“高昌国的使者说道,这个铁面人生来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见到他的人无不惊避,所以他父母打造了一个铁面给他戴著,免他惊吓旁人。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本来面目,到底是怎样的可怕。”游坦之吓得垂身发颤,牙齿相击,咯咯有声。萧峰看出他恐惧异常,道:“这人怕得厉害,何必去揭开他的铁面?这人既是自小戴惯了铁面,若是将之强行除去,只怕令他日后难以过活。”阿紫拍手道:“那才好啊。我见到乌龟,总是爱捉了来,将它们的硬壳剥去,瞧它们没了壳还活不活。”萧峰不禁一皱眉,想没壳乌龟的模样,觉得十分残忍,说道:“阿紫,你是个好好的女孩子,为什么喜欢这种害得人不死不活的事?”阿紫“哼”了一声道:“你又不喜欢我啦!我当然没阿朱那么好,要是我像阿朱一样,你怎么接连几天不来睬我。”萧峰道:“做了这劳什子的什么南院大王,日日忙得不可开交。但我不是每天总来陪你一阵么?”阿紫道:“陪我一阵,陪我一阵,我就是不喜欢这么‘陪我一阵’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你一定老是陪在我的身旁不走开,不会什么‘一阵’、‘半阵’的!”萧峰听她又提到阿朱,所说的话,确也是实情,无言可答,只得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没兴致陪你孩子玩,你找些年轻女伴来陪你说笑解闷吧!”阿紫道:“孩子,孩子……我才不是孩子了呢。你没兴致陪我玩,却又干什么来了?”萧峰道:“我来瞧瞧你身子好些没有?今天吃了熊胆么?”阿紫提起锦凳上的垫子,狠狠地往地下一摔,说道:“我心里不快活,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胆,身子也是好不了。”萧峰常见她使小性儿发脾气,若是阿朱,自是心甘情愿的会设法哄她转嗔为喜,但对这个刁钻恶毒的姑娘,心中忍不住有一股厌恶之情,只道:“你休息一会儿!”站起身来,径自走了。
& J2 F1 C" \5 t2 k% s  阿紫瞧著他的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见到游坦之,满腔怒火,忍不住要发泄在他身上,叫道:“室里,再抽他三十鞭!”室里应道:“是!”拿起了鞭子。游坦之大声道:“姑娘,我又犯了什么错啦?”阿紫不答,挥手道:“快打!”室里唰的一鞭,又是唰的一鞭,斜背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什么错,让我知道,免得下次再犯。”唰的一鞭,唰的又是一鞭。阿紫道:“我要打便打,你就不该问什么罪名,难道打错了你?你问自己犯了什么错,正因为你问,所以要打!”
# r) Z7 W- P3 j3 n& @! {* k1 z* b  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问的。我还没问,你就叫人打我了。”唰的一鞭,唰唰唰又是三鞭。阿紫笑道:“我料到你会问,所以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问,那不是我料事如神么?这证明你对我不够死心蹋地,姑娘忽然想到要打人,你若是忠心,须得自告奋勇,自动献身就打才是,啰哩啰嗦的,心中不服。好吧,你不喜欢给我打,不打你就是了。”游坦之听到“不打你就是了”这六个字,心中一凛,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知道阿紫若不打他,必定会想出另一种比鞭打惨酷十倍的刑罚来处置他,倒不如乖乖的挨三十鞭,反而平安大吉,忙道:“是小人错了,是小人错了!姑娘打我是大恩大德,对小人身子有益,请姑娘多多鞭打,越打得多越好。”阿紫嫣然一笑,道:“总算是你聪明。我可不给人取巧,你说越打得多越好,以为我一高兴,便饶了你么?”游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紫道:“你说越打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愿的了?”游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愿。”阿紫道:“既是如此,我就成全你。室里,打足一百鞭,他喜欢多挨鞭子。”
$ ?8 c' N: i' E% {$ q& M) Y+ @( p$ |1 J  游坦之吓了一跳,心想:“这一百鞭打了下来,还有命么?”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坚说不愿,人家要打便打,抗辩有何用处,只得默不作声。阿紫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心中不服么?我叫人打你,你觉得不公平么?”游坦之道:“小人心悦诚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全出自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那么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游坦之无言可答,怔了一怔,道:“这个……这个……小人心想姑娘待我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中感激,难以言宣,只想将来不知如何报答姑娘才是。”
& I6 ^, L% {  G2 c" G' Z4 \( N  阿紫道:“好啊,你说如何报答于我。我一鞭鞭打你,你将这一鞭鞭的仇恨,都记在心中。”游坦之连连摇手,道:“不,不!不是。我说的报答,是真正的报答。小人一心想要为姑娘粉身碎骨,赴汤蹈火。”阿紫道:“好,既是如此,那就打罢!”室里应道:“是!”啪的一声,皮鞭抽了下去。打到五十余鞭时,游坦之痛得头脑也麻木了,双膝发软,慢慢跪了下去。阿紫笑吟吟的看著,只等他出声求饶。只要他求一句饶,她便又找到了口实,可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道游坦之这时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声呻吟,竟然并不求饶。打到七十余鞭时,他已昏晕过去。室里毫不容情,还是整整将这一百鞭打完,这才罢手。阿紫见他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扫兴,道:“抬了下去吧!这个人不好玩,室里,还有什么别的新鲜玩意儿没有?”4 p6 C+ T+ H% o8 M. ]  X: ]
  这一场鞭打,游坦之足足养了一个月伤,这才痊愈。契丹人见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来折磨,便将他编入一众宋人的俘虏里,做各种粗重下贱的功夫,掏粪坑、洗羊栅、拾牛粪、硝羊皮,什么活儿都干。游坦之头上戴了那个铁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连汉人同胞也当他是怪物一般。游坦之逆来顺受,便如变成了哑巴,旁人打他骂他,他也从不抗拒,只是见到有人乘马驰过,便抬头来瞧上一眼。他心中记挂著的只是一件事:“什么时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一顿?”他盼望见到阿紫,便是挨鞭笞之苦,也是心所甘愿。
* ?+ d# Z% t1 Z$ s  e& H& `  如此又过了两个多月,天气渐暖,游坦之随著众人,在南京城外搬土运砖,加厚南京南门旁的城墙。忽听得蹄声得得,几乘马从南门中出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啊哟,这铁丑还没死啊!我还道他早死了呢!铁丑,你过来!”正是阿紫的声音。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这一刻辰光,听得阿紫叫他,一双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竟是不能移动,只觉一颗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阿紫又叫遗:“铁丑,该死的,我叫你过来,你没听见么?”游坦之才应道:“是,姑娘!”转身走到她的马前,忍不住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阿紫脸色红润,更增俏丽,游坦之心中怦的一跳,脚下一绊,合扑摔了一跤,众人哄笑声中,急忙爬起,不敢再去看她,慌慌张张的走到她身前。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铁丑,你怎么没死?”游坦之道:“我说要……要报答姑娘的思典,还没报答,还不能便死。”阿紫更是喜欢,咯咯娇笑两声,道:“我正要找一个忠心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脚的误事,你还没死,那好得很。你跟我来!”游坦之应道:“是!”跟在他的马后。阿紫挥手命室里和另外三名契丹卫士回去,不必跟随。室里知她说了什么,旁人决无劝谏余地,好在这铁面人猥琐懦弱,随著她决无害处,便道:“请姑娘早回!”四个人跃下马来,在城门边等候。阿紫纵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里地,越走越是荒凉,转入了一处阴森森的山谷之中。游坦之一脚脚踏下去,只觉地下都是陈年腐草败叶烂成的软泥。- ^* X+ i- @0 l) W$ A4 F! _0 s
  再行里许,山路崎岖,阿紫不能乘马了,便从马背上跃了下来,牵著缰绳,又走了一程。眼见四下里阴沉沉地,寒风从一条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了进来,吹得二人肌肤上隐隐生疼。阿紫道:“好了,便在这里!”将缰绳系在树上,说道:“你今天瞧见的事,不许向旁人泄漏半点,以后也不许向我提起,记得么?”游坦之道:“是,是!”他这时心中喜悦若狂,阿紫居然要他一人随从,来到如此隐僻的地方,就算是叫他来狠狠鞭打一顿,那也是甘之如饴了。阿紫伸手入怀,取了一只通体碧绿的玉鼎出来,放在地下,说道:“待会有什么古怪虫豸出现,你不许大惊小怪,千万不能出声。”游坦之又应道:“是!”阿紫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几块黄色、黑色、紫色、红色的香料。她从每一块香料上捏了少许,放入鼎中,用火刀打著了火,烧了起来,然后合上鼎盖,道:“咱们到那边树下守著。”阿紫在树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在她的身边,隔著丈许,坐在她下风处的一块石头上。寒风刮来,风中带著她衣衫上的淡淡香气,游坦之不由得意乱情迷,只觉一生中竟有如此一刻,这些日子中所受的种种苦楚荼毒,也都是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远永远在这大树下坐著,他自己能远远的陪著她。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忽听得草丛中瑟瑟声响,一条蛇虫爬了过来。游坦之别无他是,弄蛇捉虫的伎俩却是有的,一听到这声音,便知是异物。果然绿草中红艳艳地一物晃动,却是一条蜈蚣,全身发著闪光,尤其头上肥红如血,与寻常蜈蚣大不相同。
6 u: s$ n) y2 G4 K! O: B( p5 N' W8 }& t  那蜈蚣闻到玉鼎中发出的香气,径自游向玉鼎,从鼎下的孔中钻了进去,便不再出来。游坦之正想说:“这蜈蚣的毒性很是厉害。”身后发出吱吱之声,一只黄褐色的蝎子在草上迅速异常的爬来。游坦之提脚便想踏了下去,将那蝎子踏死。阿紫喝道:“喂,不许踏,你这胡涂混蛋!”游坦之右脚虽是提起,便不踏下,只见那蝎子也爬向玉鼎,钻了进去,霎时之间,吱吱叽叽之声大作,那蜈蚣与蝎子斗了起来。游坦之最喜欢看的便是虫豸相斗,自小爱养蟋蟀,就是爱看这秋虫相搏。这时真想揭开鼎盖,看一看蜈蚣与蝎子斗得谁胜谁败,只是慑于阿紫之威,如何敢轻举妄动。
# R; ^, D2 z  p9 Z# y/ ~* ~  蜈蚣与蝎子相斗未毕,西北角上又过来了一条壁虎,跟著西南方来了一只不知名的怪虫,身如圆球,全身花纹斑烂。两只虫豸都钻进玉鼎之中,登时异声大作,乱成一团。游坦之向阿紫噍去,只见她喜形于色,一双白玉般的小手不住的搓著,轻声道:“一下来了四样,果然很是灵验。”说话未毕,又有一条虫豸钻入玉鼎,乃是一只毒蜘蛛。游坦之这时方才明白:“姑娘到这里来,原来为了此地阴暗潮湿,多有毒虫。只不知她引了这些毒虫来有什么用,若是要瞧它们打架,她又不揭鼎盖。”
3 h  K! X6 d, r  只听得嗒的一声,那蝎子的身体从鼎中跌了出来,一劫不动,已然死了。过不多时,蜘蛛、壁虎,和那不知名圆虫的尸体也都跌出鼎来。阿紫拍手笑道:“还是红头蜈蚣最厉害。”游坦之道:“姑娘,你烧的是些什么香料,怎能引得到这许多毒虫?”阿紫脸一沉,道:“我不许你多问,忘记了么?下次再多口,教你再吃一百鞭子!”游坦之低头道:“是!小人一时高兴,说话不知轻重,说姑娘原谅。”
3 M& R4 \: D5 U; [* U* I  阿紫不去理他,从怀中又取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一块厚厚的锦缎。这块锦缎上闪动著各样的彩色,便似流动不定一般,锦缎在她手中一动,缎上的彩色便生变幻。阿紫走上前去,将锦缎罩在玉鼎之上,随即将玉鼎包起。游坦之向地下的蝎子、蜘蛛等毒虫瞧去,只见四只毒虫都是身子干瘪,全身汁液都被吸干。
0 z* E" I  r) p" {8 q  阿紫将那块锦缎把玉鼎裹得紧紧地,似乎生怕这条蜈蚣钻了出来,然后放入系在马颈旁的革囊之中,笑道:“走吧!”纵马便行。游坦之跟在她的身后,寻思:“她这口玉鼎可古怪得紧,但最古怪的,多半还是那些香料,只因烧起了香料,才引得一众毒虫到来。”阿紫回到端福殿中,吩咐侍卫在殿旁小房之中,给游坦之安排一个住处。游坦之大喜,知道从此可以常与阿紫相见。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将游坦之传去,领他来到偏殿之中,亲自锁上了殿门,殿中便只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只瓦瓮,揭开瓮盖,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壮?”游坦之向瓮边一看,只见昨日捕来的那条蜈蚣正在极迅速的游动。阿紫道:“咱们再去捉一只毒物来。”游坦之满怀疑窦,心想这样清秀美丽的一位小姑娘,什么东西不好玩,却去玩这种既污秽又危险的毒虫。但不敢开口多问,只应了声:“是!”阿紫带著他到了另外一个山谷之中,在玉鼎中点起香料,又引来五般毒虫,一番争斗之后,这次剩下的是一只黑蜘蛛。阿紫带了回来,养在偏殿的另一只瓦瓮中,她叫游坦之将被褥搬入偏殿,当晚便睡在殿中,看守这两般毒物。游坦之看过这些爬虫昆虫,知道他们极会钻洞,往往会在无路可通之处,钻缝逃走,自己睡在近旁,不论是那条蜈蚣或是那只蜘蛛爬了出来,自己首当其冲,第一个遭殃。何况阿紫花了这经多精神去捉了来,若是走失一条,说不定她一怒便将自己杀了。因此晚上战战兢兢的看著这口瓦瓮,睡得片刻,便起身用火照照。
6 S# |$ g. |( [, B$ d7 H  次日下午,阿紫又用这法子去捉了一只癞蛤蟆来。第四日又去捉时,引来的毒虫都是狸琐细小,显然毒性不强,阿紫看看不满意,更行出十余里,这才捉到一只垂身碧绿的蝎子。第五日整日捉不到好的毒物,第六日仍是捉不到,第七日傍晚,却捉到了一条小青蛇。阿紫很是喜欢,命游坦之每日杀一只雄鸡,用鸡血喂养这些毒虫。足足养了十余天,这日正午,阿紫又来到偏殿,看看五件毒物,说道:“行了!”取出玉鼎,点起香料,说道:“你去把五只瓦瓮的盖子都开了!”游坦之遵命将五只瓦瓷的盖子一一打开,随即远远退开,只听得瑟瑟有声,那五般毒物闻到香气,都是争先恐栈的游入玉鼎之中,跟著便吱吱叽叽的斗了起来。
- [2 J1 F  |4 ~" R  P( U7 o: m  这五件毒物都吃过四件毒虫,本身已是十分狠戾,再经雄鸡血喂养多日,阳气极旺,一碰上异类,立时厮毅。那癞蛤蟆首先不敌,跟著小青蛇也披咬死,斗了一会,蜘蛛与蝎子都跳出玉鼎,原来还是第一次捉来的蜈蚣最是厉害。只见那蜈蚣爬出玉鼎,去吮吸每件毒物的汁液,但见他身子渐渐庞大,一个红头竟由红转紫,由紫转碧,变成了绿色。阿紫呼吸粗重,掩不住满脸的喜悦之情,低声道:“成啦,成啦!这一门功夫可练得成功了!”游坦之心道:“原来你捉了这些毒物,要用来练一门功夫。”那蜈蚣吸饱了汁液,便爬回王鼎。阿紫道:“铁丑,我待你怎样?”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阿紫道:“你说过要为我粉身碎骨,赴汤蹈火,那是真的,还是假话?”游坦之道:“小人不敢欺骗姑娘。姑娘但有所命,小人决不推辞。”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你说,我要练一种功夫,须得有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练功?倘若练成了,我定然重重有赏。”游坦之道:“小人当然听姑娘吩咐,也不用有什么赏赐。”阿紫道:“那好得很,咱们这就练了。”! _9 S5 u" Y8 v1 h) J  N, j) s
  她盘膝坐好,双手互构,闭目提气,过了一会,道:“你伸手去捉那蜈蚣出来,这蜈蚣必定咬你,你千万不可动弹,要让它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b1 n6 d. }+ X* B  e
  游坦之自幼玩惯了蛇虫,知道这种毒虫形体虽小,毒性却是厉害之极,不小心给咬中了,往往便肿起一大块,数日不得平复。这条蜈蚣模样怪异,青蛇、毒蛛等物都非它的敌手,听阿紫说叫他让蜈蚣吮吸血液,那是比鞭打他一百下更是难忍,不由得脸上大有为难之色。阿紫脸色一沉,道:“怎样啦?你不愿意么?”游坦之道:“不是不愿,只不过……只不过……”阿紫道:“怎么?只不过蜈蚣毒性厉害,你怕死是不是?”游坦之无言可答,心想自己说过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但真的遇上了危险,立时便又退缩了。他抬起头来,向阿紫瞧去,只见她红红的樱唇微向下垂,颇有轻蔑之意,他登时意乱情迷,就如著了魔一般,说道:“好,遵从姑娘吩咐便是。”他咬著牙齿,闭了眼睛,左手揭开玉鼎之盖,右手便伸入鼎中。他手指一伸入鼎中,中指指尖上便如针刺般剧痛。他忍不住将手缩了一缩。阿紫叫道:“别动,别动!”游坦之强自忍住,睁开眼来,只见那条蜈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果然便在吸血。游坦之全身发毛,只想提起来往地下一甩,一脚踏了下去。但他虽不和阿紫相对,却感觉到她锐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土,如同两把利剑作势刺下,怎敢稍有动弹?
2 P/ a( t2 ^0 C2 m2 h3 Y5 Z  好在蜈蚣吸血,并不甚痛,但见那蜈蚣渐渐肿大起来,但自己的中措,却也隐隐的罩上了一层淡紫之色。这紫色由淡而深,更慢慢的的转成了深黑,再过一会,这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手掌沿著手臂上升。游坦之这时已将性命甩了出去,反而处之坦然,嘴角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套在铁罩之下,阿紫看他不到而已。那蜈蚣自从食了多般毒物之后,红色的头已转成碧绿,这时却又由绿转红。游坦之喃喃的道:“你的毒都到了我身上,很好,很好,我本来是铁丑,现在变成毒丑啦!”
1 v; v9 O, f. G0 `  阿紫咯咯一笑,道:“你倒还会说笑话。”她口中说话,双目却凝视在蜈蚣身上,全神贯注,毫不怠忽。突然那蜈蚣放开了游坦之的手指,伏在玉鼎之中,又过得片刻,玉鼎的孔中一滴滴的血液淌了下来。阿紫脸现喜色,忙伸掌将血液接住,盘膝运功,将血液都吸入掌内。游坦之心道:“这是我的血液,都到了她的身体之中。看来她是在练一种五毒掌之类的毒掌功夫。”他孤陋寡闻,不知这座玉鼎是星宿派的至宝碧玉王鼎,而阿紫所练的,乃是学武之士闻名丧胆的“化功大法”。) m6 E) w$ W2 a: \
  待得蜈蚣的毒血流尽,那蜈蚣也已僵毙。阿紫双掌一搓,瞧瞧自己的掌心,但见两只手掌如白玉无瑕,更无半点血污,知道从师父那里偷听来的练功之法确是半点不错,心下甚喜,抱起了玉鼎,将那条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走出殿去,一眼也没向游坦之噍去,似乎此人便如那条蜈蚣的尸体一般,再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K* y2 Q7 f+ w5 T; B4 i2 W* G- x
  游坦之怅望著阿紫的背影,解开衣衫看时,只见黑气已蔓延到腋窝,同时一条手臂便麻痒起来,这麻痒之感来得好快,霎时之间,便如千千万万只蚂蚁在同时咬啮一般。游坦之跳起身来,伸手去搔,不搔那也罢了,一搔之下,更是痒得厉害,好像骨髓中、心肺中都有虫子爬了进去,蠕蠕而动。痛可忍而痒不可忍,游坦之跳上跳下,高声大叫,将铁头在墙上用力碰撞,当当声响,他只盼自己即时晕了过去,失却知觉,免受这种难熬难当的千古奇痒。又撞得几撞,啪的一声,怀中掉出一件物事,一个油纸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黄皮书来,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的经书。他剧痒之下,也顾不得去拾,只是无意中一瞥,但见那书向天翻开,左边页上绘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僧人。这僧人的姿式极是奇特,将头从跨下穿过,伸了出来,两只手又抓著自己的两只脚。( n" d" ?: _. c" e/ k;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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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20:33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9 A5 i2 d3 N. Z* f! o& w! }
第七十四章  玉鼎奇毒
/ o2 ~9 i7 I0 K9 u3 k# n  游坦之正自全身奇痒难当,也没心绪去留神书上的古怪姿势,只是不停的窜上跳下,又过得一会,痒得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了,扑在地下,乱撕身上衣衫,将上衣和裤子撕成片片粉碎,把肌肤往地面上擦。擦得稍时,皮肤中便渗出血来,游坦之乱滚乱擦,不知如何,脑袋一不小心竟从双腿之间穿了过去。他头上套了铁罩,脑袋亦甚大,急切间缩不回来,伸手想去相助,却是自然而然的抓住了双脚。
7 l  i9 q  x3 T  这时他已累得筋疲力尽,一时无法动弹,只得暂时住手,喘过一口气来,无意之中,只见那本书摊在眼前,书中所绘的那个枯瘦僧人,姿势竟热便与自己目前相似,心下又是惊异,又觉有些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这个姿式后,身上麻痒之感虽是一般无二,透气却是顺畅得多,当下也不急于要将脑袋从胯下钻出来,便是这么的伏在地下。
1 z3 @1 W! C0 J( V* f  如此伏著,双眼与那书更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去时,突然见他身上隐隐的绘著一些细线,只是那书陈旧已极,纸质黄中带黑,若不是如此接近,绝难辨得出来。游坦之此时右臂奇痒,眼光自然而然的去看那图中僧人的右臂,只见他手臂上那条细线通向喉头,转向胸腹,绕了几个弯,转经双肩而至头顶。他看著那些细线,心中意会自然而然的随之存想,只觉右臂上的奇痒似乎化作一线暖气,循著那条细线的路径,自喉头而胸腹,自双肩而头顶,慢慢的消失。5 L! V! f3 T5 D0 O1 Z- x' Z
  他接连的这么想了几次,每次都是有一条暖气通入脑中,而臂上的奇痒便稍有减轻。游坦之惊奇之下,也不暇去细想其中原由,只是这般的照做,做到三十余次时,臂上已只余微痒,再做得十余次,手指、手掌、手臂各处已全无异感。他将脑袋从胯下钻了出来,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气竟已全部退尽,他欣喜之下,突然叫道:“啊哟,不好!蜈蚣的剧毒都给我搬运入脑了!”但这时奇痒既止,就算有什么后患,也顾不得许多,心中又想:“天下事竟有这样巧法,我无意之间,居然会做出和这和尚一般的姿式来?那不是天意么?”
# U7 l: D: H6 z( S  其实这书上所绘姿式,乃是练功时化解外来魔头的一门妙法,游坦之在极度困厄之中做出这个姿式来,倒并非偶然巧合,须知食噎则咳、饱极则呕,原是人身的天性。他在奇痒难当之时,以头抵地,那也是一种自然的习惯,不足为异。只是这书跌下时刚巧翻在这一页上,那倒确是巧合,至于天意是祸是福,却难说得很了。他呆了一阵,疲累已极,便即睡倒。第二日早上起身,刚钻出被窝,阿紫匆匆走进殿来,一见到他赤身露体的古怪模样,“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怎么你还没死?”游坦之一惊,钻入了被窝,道:“小人没死!”以下暗暗神伤:“原来她早拟我已经死了。”阿紫道:“你没死那也好!快穿好了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虫。”游坦之道:“是!”等阿紫出殿,他去向契丹兵另讨一身衣服。那些契丹兵见他每日跟阿紫出去,知道郡主对他青眼有加,便拣了一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上。  k( a+ S+ l) v' m) F
  游坦之跟随阿紫出外,仍与以前数日一般,以玉鼎诱捕毒虫,最后拣出最毒的一条虫来,以鸡血养过,再吮吸他身上血液,然后阿紫用以练功。游坦之亦是照著书上的图形,化解虫毒。第二次吸血的是一只青色蜘蛛,第三次则是一只大蝎子。阿紫每次都料他必死无疑,但见他居然不死,心下不禁暗暗称异。如此捕捉,三个月下来,南京城外周围十余里中毒蛇毒虫越来越少,被香气引来的毒虫大都孱弱,不中阿紫之意。两人出去捕虫时,便离城渐远。这一日来到城西三十余里之外,玉鼎中烧起香料,直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得草丛中瑟瑟声响,有异物过来。阿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来,只听得响声大作,颇异寻常。4 ?) f3 D3 ~5 P  e, R9 {6 l  f! ?
  这异声之中,夹杂著一股中人欲呕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动,只见长草分开,一条白身黑章的大蟒蛇,从西而东的蜿蜓游至。这蟒头作三角形,头顶上高高生了一个凹凹凸凸的肉瘤。北方蛇虫本少,这蟒蛇如此异状,更是游坦之从所未见。那蟒蛇游到玉鼎之旁,绕著玉鼎团团转动,但这蟒身长二丈,粗逾手臂,如何能钻得进玉鼎之中?但它闻到香气,又为玉鼎的碧玉之毒所吸引,不住将一颗巨头用力去撞那鼎。/ r1 f) I; r- G- B
  阿紫没想到竟会招惹来这样一件庞然大物,心下甚是骇异,一时没了主意。她悄悄爬到游坦之身边,低声道:“那怎么办?要是这蟒蛇将玉鼎撞坏了,岂不糟极?”游坦之乍听到阿紫如此软语商量的口吻,那是生平从所未有,当真是受宠若惊,说道:“不要紧,我去将蛇赶开!”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听到声息,立时盘成蛇阵,昂起了头,伸出红红的舌头,嘶嘶作声,只待扑出。游坦之见了这等威势,倒也不敢贸然上前,正想拾一块岩石向蟒蛇砸去,却又生怕打破了玉鼎。
3 ~" E+ I! @7 v2 _& J  正没奈何处,忽觉得眼上一阵寒风吹袭,他微微一惊,低头看时,只见西北角上一条火线烧了过来,顷到便烧到了面前。一到近处便看得清楚,原来不是火线,只是草丛中有什么东西,爬了过来,青草遇之,立即枯焦,同时脚上的寒气越来越盛。他退后了几步,只见草丛枯焦了的那条黄线移向玉鼎,原来是一条蚕虫。) U5 p0 q/ Z3 C  G; u% Q
  这蚕虫纯白如玉,微带青色,与普通蚕一样,但它一来比普通蚕大了一倍有余,便似—条蚯蚓,二来身子透明直如水晶一般,那蟒蛇本来气势汹汹的抬起头,这时却吓得什么似的,拼命要将一颗三角大头缩到身体下面,躲藏起来。那水晶蚕儿迅速异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便是一片炽热的炭火一股,一路向上爬行,蟒蛇的脊梁上便烧成了一条焦线,爬到蛇头之时,那蟒从中裂而为二,便如以利刃剖开一般。那蚕儿钻入蟒蛇头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顷刻而尽,身子更胀大了一倍,远远瞧去,就像是一个水晶的瓶中装满了青色的汁液。阿紫又惊又喜,低声道:“这条蚕虫如此厉害,看来是毒物中的大王了。”游坦之心下却是暗自忧急:“如此剧毒的蚕虫来吸我的血,这一来当真要性命难保。”见那蚕儿绕著玉鼎游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经之处,玉鼎上也刻下了一条焦痕。这蚕儿竟似通灵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知若是钻入鼎中便即有死无生,竟不似其余毒物一头钻入鼎中。又从鼎上爬了下来,向西北而去。
8 ?6 o/ F% E* M9 T% u  阿紫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锦缎罩在鼎上,抱起玉鼎,便向蚕儿追了下去。游坦之跟随其后,大踏步沿著焦痕追赶。这蚕儿虽是一条小虫,行动却极迅捷,好在它所过之处有即痕留下,不致无迹可寻。
1 C  K% z$ |$ _  两人这一追,竟是追出了三四里地,忽听得前面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溪旁。那焦痕到了溪边,便即消失,再看对岸,也无蚕虫爬行过的痕迹,显然这蚕儿是掉入溪水之中,给冲下去了。阿紫顿足埋怨道:“你也不追得快些,这时候却又到哪里找去?我不管,你非给我捉回来不可!”游坦之心下惶恐,东找西寻,却哪里寻得著?两人寻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暗了下来,阿紫没耐心了,怒道:“说什么也得给我捉了来,否则不用再来见我。”说著翻身上了马背,纵马回城。游坦之极是焦急,只得沿著水向下游寻了下去了,直寻出七八里地,暮色苍茫之中,突然在对岸草丛中又见到了那条焦痕。游坦之大喜,冲口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去远。游坦之涉水而过,循著那条焦痕追去,只见这线沿著山径,通向前面的山坳。游坦之鼓气疾奔,一抬头,山道尽头,赫然是一座构筑极为宏伟的大庙。$ S# e& a; \! d2 \7 y# X7 t, m
  游坦之抬头一看,见庙前匾额上写著“敕建悯忠寺”五个大字。他不暇细看庙宇,只是顺著那条焦线走去。只见那焦线绕过庙旁,曲曲折折的通向庙后,但听得庙中钟磬木鱼以及诵经之声此起彼伏,群僧正做功课,听这声音,庙中僧众著实不少。游坦之自从头上戴了这铁罩后,自惭形秽,不敢在人前出现,深恐寺僧见到自己,当下沿著墙脚悄悄而行,见焦线经过了一大片泥地,来到一座菜园之中。0 f5 A$ m" u" u9 ~4 d
  他心下甚喜,料想菜园中不会有什么人,只盼这条蚕儿在菜园中吃菜,便可将之捉了来,当下大步走向菜园。刚走到菜园的篱笆之外,听得园中有人在大声叱骂,游坦之立即停了脚步。$ i5 p, _% j  X; Q/ t: D- ?+ ?
  只听得那人骂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规矩,一个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担心了半天,生怕你从此不回来了。老子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将你带了来,你太也不知好歹,不懂得老子对待你的一片苦心。这样下去,你这人还有什么出息,将来自毁前途,谁也不会来可怜你。”那人的语音中虽甚恼怒,却是颇有期望怜惜之意,倒似是父母教诲顽劣的子女一般。游坦之寻思:“他说什么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将他带来,多半是师父或是什么长辈,不是父亲。”一面想,一面掩到篱笆之旁,只见说话之人却是个和尚。这和尚极矮而极胖,他似是个圆球,和尚本来头发剃得极光,他却长发不剃,脸上、手上,茸茸的都长满了长毛,一身衣服却又洗得十分清洁,当真是一尘不染。只见这和尚手指地下,满脸愤怒之色,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地下一看,登时又惊又喜,原来那矮和尚申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条透明的大蚕。这矮和尚的长相已是极奇。而他竟然用这种口吻去向那条蚕儿说话,更是匪夷所思。但见那蚕儿在地下急速游动,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无形的墙壁,便即转头。游坦之凝神看去,见地下隐隐的画著一个黄色圆圈,那蚕儿左冲右突,始终无法越出这个圃子。游坦之当即省悟:“这圆圈当是用什么药物所绘,而这种药物刚好是那蚕儿的克星。”: O, i( B8 L6 t( _' R% ~3 @
  那矮和尚骂了一阵,从怀中掏出一物,大啃起来,却是一个煮熟了的羊头。他吃得津津有味,从柱上摘下一个残破的葫芦,拔开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噜噜的喝个不休。游坦之闻到酒香,知道葫芦中装的乃是美酒,心想:“这人原来是酒肉和尚。看来这条蚕儿是他所养,而且他极为宝爱,却怎么去盗了来?”正寻思间,忽听得菜园彼端有人叫道:“三净,三净!”那矮和尚一听,吃了一惊,忙将那羊头和酒葫芦在稻草堆中一塞,只听那人又叫:“三净,三净,你不去做晚课,躲到哪里去啦?”那矮和尚拾起脚边的一柄锄头,手忙脚乱的在菜畦里锄菜,应道:“我在锄菜哪,方丈吩咐我著力种菜,没功夫去做晚课。”只见那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和尚,脸如严霜,冷冰冰的道:“晨课晚课,人人要做,什么时候不好锄菜,却在晚课时分锄起菜来?快去快去!做完晚课,再来锄菜好了。”那名叫三净的矮和尚应道:“是!”放下锄头,跟了他去了,不敢回头瞧那蚕儿,似乎生怕给那中年和尚知觉。3 ?( G2 Z. B+ W6 l
  游坦之等二人走远,一听四下里静情悄地,寻恩:“寺中和尚个个在做晚课,此时不偷,更待何时?”从篱笆中钻了进去,只见那蚕儿兀自游动不休,心想:“却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一个法子,从草堆中摸了那个葫芦出来,摇了一摇,还有半葫芦酒,他喝了几口,将残酒倒入菜畦之中,将葫芦口慢慢移向黄线绘成的圆圈。葫芦口一伸入圈内,那蚕儿嗤的一声,便钻入了葫芦之中。游坦之大喜,忙将木塞塞住葫芦口子,双手捧了葫芦,钻出篱笆,三脚两步的自原路逃回。# e8 _5 ~- W1 M4 J
  他离开悯忠寺只不过数十丈,便觉手中的葫芦冷得出奇,直是比一块冰块更冷,他将葫芦从右手交到左手,又从左手交到右手,当真是奇寒彻骨,实在是拿捏不住。他无法可施,将葫芦顶在头上,这一来可更加不得了,冷传到铁罩之上,只冻得地脑袋疼痛难当,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结成了冰。游坦之情急智生,解下腰带,结住葫芦腰,提在手中,那腰带不会传冷,这才能提著行走。但冷气仍是从葫芦身上冒出来,片刻之间,葫芦外面便结了一层白霜。
+ v, u/ |4 l7 A, s$ M5 m  他快步而行,直到天黑,方始回到南京,这时城门已闭,只得在外宿了一宵,次日一早,便即到端福殿去向阿紫禀报,说已将那条冰蚕捉到。阿紫一听大喜,忙命他将蚕儿养在瓦瓮之中。其时正当五月初夏,天气本来颇为暖和,哪知道,这冰蚕一养入偏殿,殿中却越来越冷,过不多时,连殿中茶壶,茶碗内的茶水也都结成了冰,这一晚游坦之在被窝中瑟瑟发抖,冻得无法入睡,心下只想:“这条蚕儿之怪,直是天下少有。倘若姑娘要它来吮我的血,就算不毒死,也冻死了我。”
" u3 R2 I7 X/ m  N/ ^" ?3 I" d" q  阿紫得悉殿中奇寒的怪事之后,知道这条冰蚕实是非同小可,接连捉了好几条毒蛇、毒虫来和之相斗,都是给冰蚕在身旁绕了一个圈子,尽都凉毙僵死,给冰蚕吸干了汁液。如此过了十余日,再也没什么毒虫能与之抵挡。这日阿紫来到偏殿,说道:“铁丑,今日咱们要杀这冰蚕了,你伸手到瓦瓮中,让蚕儿吸血吧!”游坦之这些日子中白天担忧、晚间发梦,所怕的便是这一刻辰光,但这位姑娘毫不容情,终于是要他作这冰蚕的牺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不言不语。阿紫盘膝而坐,潜心运功,心中只想:“我无意中得到这件异宝,所练成的化功大法,只怕比师父还要厉害。”说道:“你伸手入瓮吧!”游坦之泪水涔涔而下,跪下向阿紫磕头,说道:“姑娘,你练成毒掌神功之后,别忘了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叫坦之,可不是什么铜丑、铁丑。”阿紫微微一笑,道:“好,你叫做游坦之,我记著就是,你对我根忠心,很好,是一个挺忠心的奴才!”7 E) ~% Y# J1 }* H% g' F5 |' z: W' c% j
  游坦之听她称赞自己,在临死前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又磕了两个头,说道:“多谢姑娘!”但贪生怕死之心人人都有,游坦之不愿就此束手待毙,想起那日给毒蜈蚣咬后,以枯僧运功之法救回了性命,今日之事,只好又来试他一试,当下双足一挺,倒转了身子,将脑袋从胯下钻出,右手伸入瓮中,心中便想著枯僧身上绘著的那条黄线。
( y4 D+ ?, K; K) F  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痒,一股寒气直钻入自己心中,游坦之早有预备,心念只是记著那条黄线,只觉得那条寒气果真有脉络可循,顺著心中所想的黄线,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头顶。这一条线固是奇寒彻骨,但只是极细极细的一线,倒也不是无法忍耐。阿紫先见他做了这个古怪姿势,大是可笑,但过了良久,见他仍是这般头下脚上的倒立,不禁诧异起来,走近身去一看,只见那条冰蚕咬住了游坦之的食指。冰蚕身子透明如水晶,看得见一条血线从冰蚕之口流入,经过它身子左侧,兜了一个圈子,又从它右侧注向口中,仍旧流入了游坦之的食指。/ u( c: }7 z+ y% y, Z( w0 l5 z/ _
  又过一阵,见游坦之的额头上、衣服上、手脚上,都布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这奴才是死了。活人身上有热气,怎能结霜?”只是见冰蚕体内仍有血液流转,显是吮血未毕,要等它自行跌落,然后将之压死,取其血而练功。她全神贯注的凝视变化,突然之间,冰蚕身上忽有丝丝热气冒出。2 Y2 L$ D9 H. t4 L1 y8 ~
  阿紫正惊奇间,嗒的一声轻响,那冰蚕从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来。阿紫手中早拿著一根木棍,用力捣了下去。那冰蚕本甚灵异,这一棍未必捣得它死,哪知它跌入瓮中之后,肚腹朗天,呆呆蠢蠢的一时翻不转身,阿紫一棍舂了下去,登时将它捣得稀烂。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瓮,将冰蚕的浆液血水涂在双掌之上,闭目行功,将浆血都吸入了掌内。她知道冰蚕难得,一次又一次的涂浆运功,直将瓮底的浆血吸得干干净净,再无半点剩余,这才罢休。她累了半天,一个欠伸,站起身来,只见游坦之仍是倒立的竖著,全身都是雪白的结满了冰霜。阿紫甚是骇异,伸手去摸他身子,触手奇寒,只觉他衣衫也都冰得僵硬。阿紫不明白其中道理,怔怔的向他瞧了一会,这才出去。
4 A+ z' f: |) I, ]( @  次日阿紫再到偏殿中来看时,见游坦之仍是这么倒立,身上的冰结得更加厚了。阿紫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传进室里,命他将游坦之的尸身拖出去葬了。室里带了几名契丹兵,将游坦之的尸身放入马车,拖到城外。契丹人当汉人是如同牛马一股,阿紫既吩咐好好安葬,室里也就懒得费心挖坑埋葬,看见道旁有条小溪,将游坦之的尸体丢入小溪中,便即回城。室里这么一偷懒,却是救了游坦之的一命。原来他手指一被冰蚕咬住,当即以“易筋经”中运功之法,化解毒气。殊不知那“易筋经”乃达摩老祖亲笔昕书,经中所传,实是最高无上的内功门径,他这一循法而为,血液被吸入冰蚕体内之后,又回入他手指的血管,竟是将冰蚕这天下第一毒物的精华,吸进了他的体中。倘若他已练会易筋经上的全部行功法诀,自能将冰蚕的毒质逐步消解,但他只学会了一项行功法门,入而不出,将冰蚕的奇毒都蕴积在体内。这冰蚕奇毒乃是第一阴寒的质素,再加游坦之体内已积了蜈蚣、蜘蛛、青蛇等物的毒质,毒上加毒,登时便将他冻得僵了。- u/ a  }, s2 J0 {3 C" A! i
  倘若室里将他埋入土中,即使数百年后,也未必融化,势必成为一具僵尸。这时他身子入了溪水,沿著溪水缓缓流了下去,这一流,便是流了二十余里地,后来流到溪水转弯而变狭窄之处,给溪旁的芦苇拦住了。过不多时,他身旁的溪水都结成了冰,成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断冲激洗刷,将他体内的寒气一点一滴的刷了下去,终于他身外的冰块慢慢融化。幸好他头戴著一只铁罩,铁质热得快,也冷得快,是以铁罩内外的水最先融化,游坦之给溪水冲得咳嗽了一阵,脑子清醒,便即从溪中爬了上来,全身叮叮当当的兀自留存著不少冰块。他宛如做了一场大梦。身子初化为冰之时,并非全无知觉,只是结在冰中,无法动弹而已。他坐在溪边,想起自己对阿紫忠心耿耿,甘愿以身去喂毒虫,助她练功,但自己身死之后,阿紫竟是叹息也无一声。他从冰中望出来,亲眼见到她笑逐颜开的取出冰蚕浆血,涂在掌上练功,见到她好奇地侧头瞧著自己,但觉自己死得有趣,绝无半分惋惜之情。他又想:“冰蚕具此剧毒,抵得过千百种毒虫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后,她毒掌当然是练成了。我若回去见她……我若回去见她……”突然之间,他身子一颤,打了个寒噤,心道:“她一见到我,一定是拿我来试她的毒掌。俯若毒掌练成,自然一掌便将我打死了。若是还没有练成,又是叫我去捉毒蛇毒虫,直到她毒掌练成,能将我一掌打死为止。左右是个死,我又回去做什么?”他站起身来,跳跃几下,抖去身上的冰块,寻思:“我却到哪里去好?”/ c2 j/ f  Q+ o! }
  正踌躇间,忽听得咯咯咯几声娇笑,清脆如银铃,从风中飘了过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姊夫,你好久没陪我出来玩啦,这次非多玩一会儿不可!”这话声清脆之中带著三分自然的娇媚,却不是阿紫是谁?游坦之大吃一惊:“怎么她又追了来啦?听她说话,似乎和萧大王在一起。”跟著听得蹄声得得,两骑马远远驰来。游坦之见四下里无处可以躲避,只得缩在树后的草丛之中。他只这么一动,萧峰眼快,远远便见到草中有异,说道:“阿紫,那边树后草丛中有一只野兽,不是豺狼便是獐子。”阿紫笑道:“你眼光这么好?这样远便瞧见了。”说著纵马驰近,生怕草丛中的野物逃走,飕的一箭射了过来。游坦之不敢动弹,只有听天由命,幸好萧峰和阿紫都没见到他的身影,这一箭从他头罩旁擦过,钉在树上,若是射中铁罩,虽然不致受伤,但当的一下声响,游坦之的形迹非露了出来不可,也是凑巧之极,草丛中伏得有两只野兔,阿紫这一箭射去,惊得那两只野兔窜了出来,向前飞奔。阿紫笑道:“阿哟!你这次可走了眼啦!只是两只小兔子,什么豺狼、獐子的!”催马而前,飕飕两箭,将两只野兔都射倒了。5 E1 [% {( v5 ]6 V! v; S% p6 T
  阿紫从马上俯身去拾,忽然小溪对岸一个人说道:“小姑娘,你看到我的寒玉虫没有?”阿紫抬起头来,只见说话的是个奇形怪状的和尚。这和尚极矮极胖,便像个极大的皮球。游坦之在草丛中看得分明,说话的便是悯忠寺菜园中的三净和尚,那冰蚕是他所养,他说这叫做“寒玉虫”,想必是那冰蚕的正式名字。他想:“这冰蚕是给姑娘所杀,这一找,可找到正主儿啦!”只见阿紫呆了一呆,便即咯咯娇笑,弯著腰伏在马鞍上,抬不起身来。三净怒道:“我有一条白玉蚕儿,所过之处,草木为焦,你看到没有?你看到就说看到,没看到就说没看到,有什么好笑?”
/ W6 f# m. o# S. Z- S5 z  阿紫笑著向萧峰道:“姊夫,你瞧这胖皮球古不古怪?”萧峰正色道:“小孩子说话不分轻重,别得罪了大师父。”他见三净生就异相,说话时声音洪亮,显是个身负武功之人,又听他在找寻什么“寒玉虫”,料想不是寻常的物事。阿紫笑道:“大和尚,那条虫儿是你养的么?”三净急道:“是啊,是啊,我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带了来,姑娘既然看见,便请指示一条明路。”阿紫道:“这条蚕儿游过的地方,便有一条焦线,是不是?它身子旁边冷得不得了,什么东西都会结冰,是不是?”她问一句,三净便道:“是啊!是啊,半点儿也不错。”阿紫笑道:“我昨天看见这条冰蚕和一条蜈蚣打架,给那蜈蚣咬死了。”三净怒道:“放屁,放屁,放你的狗臭屁,我这条寒玉虫是天下毒物之王,任何毒虫见了,都是吓得不敢动弹,岂有被什么乌龟儿子的蜈蚣咬死之理?”阿紫听他口出粗言,更要激他一激,道:“你不相信,也就罢了!昨天我看见地下有一条透明得像水晶般的大蚕,透著古怪,一脚便踏死了。”三净跳起身来,一跃丈余,当真便如一个大皮球弹在空中一般,大声道:“放你祖宗十八代的臭屁,我这寒玉虫灵活如风,你若无克制它的药物,如何克制它得住?你若是踏它一脚,它先就将你咬死了。”阿紫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包,打了开来,里面赫然便是那冰蚕的尸体。这冰蚕身子已被木棍捣扁,汁液挤出,变成瘪瘪的一片。原来阿紫知道这冰蚕十分灵异,料想它的尸体也会有什么用处,因此放在身边。三净见到冰蚕果真已死,霎时间脸色惨自,更无半点血色,身子摇了几摇,突然伏在地下,放声大哭,猛地里一伸手,将死冰蚕抢了过去,抱在怀中,哭道:“我的乖心肝,好儿子!我千辛万苦的从昆仑山将你带下来,你就是不肯听话,自己要偷出去玩耍,却给这死丫头一脚踏死了。”只听他越哭越是伤心,哭到后来,噎得声音也发不出来了。阿紫拍手大笑,连称:“有趣!”
1 W; O) T  ?' {6 v6 b  萧峰见多识广,知道那矮僧决计不肯干休,一提马缰,要挡在阿紫身前,先护住了她,然后出言向那矮僧致歉,哪知三净和尚哭声未停,突然身子又如一个大皮球般跃了起来,猛向阿紫身上撞去。这一下发难来得好快,萧峰的坐骑还没走到阿紫身前,三净已然撞到。萧峰听得风声劲急,叫道:“休得伤人。”左手急探,抓住阿紫后心,将她提了过来,搂在身前。只听得波的一声巨响,三净大皮球般的身子撞在阿紫的坐骑之上,那马弹了出去,横摔倒地,登时毙命。阿紫吓得脸色苍白,没想到这状貌滑稽的矮和尚一撞之威,竟是如此厉害。三净一撞撞死了阿紫的坐骑,身子跟著弹起,又向阿紫撞了过来。萧峰双腿一挟,要待纵马而避,但三净来得极快,马匹起步已迟。萧峰见势头不好,这矮和尚撞来的势头如此猛烈,若要抵挡,非出掌不可。但明明是阿紫弄死了他所饲养的冰蚕子己方理亏,不能再逞凶伤人,当下左手环抱著阿紫,飞身离鞍,飘出二丈以外。波的一声巨响,三净又将萧峰的坐骑撞了出去。这一次势道更是猛烈,那马弹了出去,碰在一株树上,树枝穿入它的肚中,脏腑鲜血激迸而出。三净毫不理会,一弹之下,又向萧峰和阿紫冲了过来。萧峰颇感诧异:“这股以自己的身子去撞别人的武功,倒是从来没见过。倘若对方持有兵器,如此以血肉之躯撞去,岂不是自膏白刃?”眼见那和尚纠缠不休,这一次却不再避,说道:“大和尚,勿得苦苦相逼,我向你陪个不是,也就是了。”三净的身子距他本已不足三尺,听了他这几句话,突然间骨溜溜的向天上翻去,这一个空心跟斗,连打了三个圈子。萧峰抱著阿紫又退了两步。三净轻轻落下地来,落下时肩头著地,立即滚身而进,冲向萧峰脚边,大叫:“还我的蚕儿来,还我的蚕儿来!”这一路身法,和武林中常见的地堂拳大不相同,只见他双手双脚缩拢,成为一个大球,滴溜溜的直滚过来。
4 o/ o* b# V( L( l  萧峰心想这和尚也真惫懒,与人打架哪有这样打法的,向旁踏开两步,一瞥眼间,只见地下撒著一大片黄色粉末。他见机奇快,虽不知这些粉末有何古怪,但显然不是地下原来所有,是这矮和尚滚动时做下了的手脚。萧峰一声清啸,右足踢出,腾身而起,抱著阿紫,要避过脚下的这片黄粉。这些黄色粉末当真便是三净所撒的毒粉,萧峰只要一脚踏了上去,毒粉飞扬,他与阿紫非吸入鼻中不可,那时周身酸软,只好听由敌人宰割了。三净见萧峰十分机灵,眼看他便要上钩,却在危急万分之际跃身避开。三净身子一弹,又向萧峰撞了上去,心想他就算武功再强,但手中抱了一个人,一撞之后,终究不能再跃,只要三个人同时摔了下来,自己口鼻中敷有解药,对方却是定然中毒。/ |1 ^+ ~% J' U: b+ {# Q! t" d
  萧峰见他再度跃起,其势不能再避,当下左足在这大肉球上轻轻一撑,借势便飘了开去。三净这一撞用足了生平之力,势道没用出,便给萧峰迫了回来,全身全力回归时走岔了道,身子便如一根木头般从空中摔了下来,本来身子的任何部位著地都能立即弹起,这时却不由自主的双腿伸得笔直,脚板落地,砰的一声,犹如打桩一般,膝盖无法弯曲,全身重量都吃了一双小腿之上,喀喇一声响,两条小腿立时断了。萧峰在他身上一撑,本意是避开地下的毒粉,决计料不到这矮和尚所练的内功竟是如此怪异,内力行错经脉,身子在半空中便不听使唤。他见三净双腿断折,心下老大过意不去。说道:“大师,你躺著别动,我去叫人来送你回归本寺。你是哪一座寺院中的?”/ J7 Y- f/ x0 `/ _& }9 m# [0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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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u) z) m* C% F& T' F* c5 U第七十五章  好心受制
* G- p/ t# H2 q0 `/ w2 e9 |1 u  三净强忍疼痛,半声也不哼,说道:“你爷爷天下为家,你管我是哪一座寺院中的和尚?我断了腿自己会治,谁要你假惺惺的来讨好?”萧峰道:“你自己会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在下姓萧名峰,你要报仇,到南京城找我便了。阿紫,咱们走。”阿紫向三净伸伸舌头,用手刮了刮脸,说道:“在下姓段名紫,你要报仇,到南京城来找我便了。”说著携了萧峰的手,扬长而去。
4 Q  O0 x, m. X  游坦之躲在草丛之中,见到适才这一幕,心下十分惊骇,见阿紫虽去,虽感宽慰,但不知怎地,竟是忽忽如有所失,尤其是她与萧峰携著手的亲密神情,更是胸头郁闷,只听得三净叫道:“水,水,我要喝水!”游坦之心想:“那冰蚕是我偷了去给姑娘的。累得这和尚如此伤心,腿又折断,好生过意不去!”听他苦求饮水,便从草丛中走了出来,说道:“大师少待,我拿水给你。”
* o* s; b( m9 [2 Y9 x& Y0 D5 d  三净转过头来,见到他奇形怪状的铁头,吓了一跳,道:“你……你……是什么东西?”游坦之苦笑不答,道:“我去取水。”走到溪边,双手掬了两掌水,快步走到他身前,慢慢灌入他口内。三净道:“不够,还要!”游坦之道:“好!”又去掬了一把水来给他饮了,说道:“大师,你行走不得,这里离悯忠寺不远,我负了你去吧!”三净睁著一双铜铃般的怪眼,骨溜溜的向著他转动,只是游坦之的脸蛋藏在铁罩之内,脸上神情无法见到,大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悯忠寺的和尚?”
7 \; I  Z3 K5 p  游坦之一窒,心道:“糟糕!别要露出马脚来!”说道:“这里附近只有悯忠寺一座大庙,想来大师自是那庙里的僧人了。”三净道:“嗯,你倒很是聪明,我也不用你背负,我在悯忠寺的菜园中有个葫芦,葫芦中有上好的治伤药酒,烦你给我去取了来。”游坦之奇道:“菜园中还有一个葫芦,那葫芦……”这“那葫芦”三字一出口,立即知道不妙,登时缩口,不知再说什么好。
, S' u, b! K, {  三净道:“啊,我胡涂啦,那葫芦不见了。只好请你背负我去。”游坦之道:“很好!”从这溪畔望得见悯忠寺的屋角,背著他过去,也不过里许之地,于是蹲下身来,让三净伏在背上,拔步便行。  C, Z6 _+ x. d# r3 y! d+ a" B
  只走出七八步,突觉三净十根手指如钢抓般扼住了自己头颈,越收越紧,几乎扼得他气也透不过来。游坦之大惊,用力想将他摔下地来,哪知三净的两个膝盖紧紧扣在他腰间。他用力一挣,腰间便是一阵剧烈的酸痛,只听三净道:“好啊,我那葫芦酒是你这小子偷去的,是不是?小贼,你偷了我酒喝,连我的葫芦也偷去了!”游坦之在他掌握之中,只得抵赖:“没有,我没有偷你的葫芦。”三净道:“你听说我菜园中,还有个葫芦,便觉奇怪,那么我这葫芦不是你偷的,又会是谁?”游坦之听他没提冰蚕,心想:“偷个葫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这时已然无法再赖,便道:“好吧,就算是我偷的,我去拿来还你便是了。”三净哈哈大笑,突然间却又哭了起来,抽抽噎噎的说道:“小贼,你偷我葫芦之时,有没有看见我那宝贝孩子寒玉虫?”游坦之道:“没有啊,我只见地下有个圆圈,没见到什么虫儿。”三净道:“唉,他就不守本份,终于给人家打死了。小贼,向东走。”游坦之道:“向东去哪里?”三净双手使劲,在他喉头重重的一扼,道:“我叫你向东,便向东,多问什么?”游坦之给他扼得好生疼痛,只得负了他向东行走。+ z- Y' {/ \. L. `
  这和尚虽矮,但十分肥胖,份量著实不轻,游坦之走出数里后,已是气喘嘘嘘,十分辛苦,道:“我走不动了,得坐下来歇歇!”三净怒道:“我又没叫你歇!快走快走!”一面说,一面双膝运劲,用力夹他腰间,竟如催逼坐骑一股。
& u& s" {& z& Z. ~& h! @& d. g  游坦之在他催逼之下,无可奈何,只得勉力拖著脚步,一步步的向前挨去。又行了五六里,实在是再也走不劲了,身子向前一扑,口吐白沫,只是喘气。三净连叫:“快走!快走!”握拳打他背脊。游坦之道:“你便是打死我,也走不动了。”三净道:“你不走,我便杀了你!”一言甫毕,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三净,好大胆子,逃到了这里,方丈传下法旨,命我等擒你回去。”: d- M* l5 r% j
  游坦之侧头一看,只见身后大路上两个灰袍僧人如飞的赶来,当先一人正是那日在菜园中见过的中年和尚。三净求道:“师兄,我双腿给敌人打断了,这时难以行动,待我续上双腿之后,自当来寺向方丈请罪。”那中年僧人喝道:“有人负著你逃到了这里,自有人负你回寺,咦!这……这……这人好生古怪。”他见到游坦之的铁头,不禁大是诧异。另一个青年僧人道:“这等邪魔外道,古里古怪,一起擒回寺中去吧!”三净道:“两位师兄既是非要我回去不可,只得从命。”向游坦之喝道:“小贼,跟著这两位师兄前去。”游坦之道:“我……我走不动啦,须得歇一会。”三净道:“不成!咱们得在天黑前赶回悯忠寺。”那中年僧人道:“是啊,快走,还歇些什么?”说著顺手在道旁拾了一根树枝,一棍便向游坦之肩头打来。游坦之吃痛,心想:“出家人也是这般暴躁,不可理喻。”只得挣扎著站了起来,负著三净一跌一撞的向原路回去。两个僧人在游坦之身后监视,见三净一双小腿的腿骨果已折断,两只脚飘飘荡荡的凌空悬挂,便不加提防。哪知四个人行到一处旁临深谷的山岭上,三净突然左手在游坦之背上一揿,身子飞起向那中年僧人撞了过去。那僧人骂道:“你作死吗?”不及抽出戒刀,一掌便向他拍去。三净右掌对准他掌心击出,双掌相交,啪的一声响,三净身子飞了起来,借势向那青年侩人撞去。那青年僧人退了一步,双掌并拢,向三净胸口打到。三净左掌在他掌上一借力,身子向上一提,右掌一记打中他的天灵盖,跟著一个倒翻跟斗,又回到游坦之的背上。2 M# J5 K: c5 l
  游坦之当他飞身而出迎敌之际,背上本是一轻,还没来得及决定乘机逃走还是留在原地不动,三净又已飞快的跃回,左手扣住了也的咽喉。只见那中年和那青年的两个僧人双膝软倒,身子慢慢坐了下去,蜷成一困,不住的抽搐。游坦之又惊又奇,心想:“这三净和尚用的是什么厉害功夫,只是轻轻一掌,便打得他们重伤如此?”只听得两个和尚口中荷荷而呼,抽搐得几下,便即死了。
( s# p, o0 @3 X+ s- G' k. W  三净伸出右掌,拿到游坦之眼前,得意洋洋的道:“你瞧清楚了!”游坦之向他掌心一看,只见他右手中指戴著一枚精铜戒指,戒指上突出了一枚极细的金针,针上有一点点的鲜血滴下来。游坦之一想,便即恍然:“原来他掌心中暗藏毒针,看来针上还涂有剧毒的药物,是以两掌之间,便击毙了两人。”三净将那金针向他铁罩的眼孔一下下的虚刺,喝道:“你若不听话,我便给你一针。”说著左手逐一提起那两个尸身,抛入了山谷之中,说道:“向东,向东!”) i$ ?& ~' w2 X( c( K
  游坦之不敢违拗,想到他杀死二僧的手段之毒,不由得心胆俱寒。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双腿虽是吓得发颤,却是移动极快,大步向东方行去。6 ~  k8 A( `* g" H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游坦之心想:“你双腿断了,一时未能接续,等你睡著了,我总有脱身逃走的机会。”哪知道天黑之后,三净命游坦之走进草丛,叫他躺了下来,自己缩成一个肉球,坐在游坦之的铁罩之上,不多时便即鼾声大鸣,竟然睡熟了。游坦之气苦之极,知道自己只须一动,立即便会将他惊醒,势必挨一顿饱打……0 J, x- N$ N5 X& L  j
  游坦之给这团肉球压在头上,真是苦不堪言,这铁罩乘热时戴在他的头上,已与他头皮脸面黏在一起,无法分开。三净坐在铁罩之上,只要一动,便扯得游坦之头脸剧痛。好容易挨到次日清晨,三净虽将自己断折的小腿接续上了,但看来若非经过五六十天,难以行走如常。游坦之想想也觉心惊:“难道这五六十日之中,时时刻刻要我背负著这个二百来斤的大肉球?”这日中午,两人行到一处市集,歇下来在一家面店中打尖。游坦之见有一个骡马贩子率著几匹骡马走过,便道:“师父,你雇一匹骡马乘坐,岂不是比我背负你行走快得多了?”三净喝道:“少胡说八道!乘坐骡马,哪有叫人背负方便?马儿能负看我入屋上床么?能负我到厕所出恭么?”游坦之一想不错,叹了口气,只好不言语了。三净为了让他行走时迅速有力,倒让他将面条馒头吃得饱饱的,下午折而向南,一路上三净忽然向他大谈佛理,说道天生万物,贵贱祸福,原是前生注定的,一个人前世作了孽,今生变牛变马,供人乘坐。像游坦之这样,虽然不变牛马,但作人奴隶,那也是前生孽重,只有今世好好的服侍旁人,多积阴德,来世才能享福。游坦之听得将信将疑,寻思:“你出手便连杀两个僧人,如此残忍,已往杀过的人一定不少,却还说什么积德修行?”只是在他钳制之下,不敢将心中言语说了出来。如此向东南方连行数日,天气渐暖,游坦之听得三净一路向人打听走向海滨的路径。他心下暗暗欢喜:“到海中去倒好,有船可乘,我便不须给他做牛做马了。”又行了数日,这日下午,二人坐在一座凉棚下喝茶。游坦之流了满身大汗,连尽数碗凉茶,兀自口渴未消,突然间呛啷一声,三净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下,跌得粉碎,低声叫道:“快走,快走!”声音极是惶急。游坦之还没放下茶碗,三净左手五指犹如钢钩,已抵入他的左肩,一借力处,一个大肉球已伏在他的背,喝道:“向西北角上走,越快越好!”游坦之站起身来,跃出凉棚,只听得“阿弥陀俤,阿弥陀佛!”四处都是口宣佛号之声。游坦之咽喉中被三净扼得紧紧地,顾不得理会旁人,发足便往西北角冲去。只见两名黄衣僧人手执禅杖,拦在身前。游坦之一斜身,欲往左侧冲出,又被两名黄衣僧人拦住。跟著右侧和身后各有两名僧人逼上,八个和尚手中各挺兵刃,指住了三净。) `4 f0 T7 C( B7 b( o
  三净说道:“罢了,罢了!众位师弟、师侄,算你们本事大,终于找上我啦,咱们这就去吧!小贼,你跟著大伙见一起走。”游坦之心想:“原来是悯忠寺中大批和尚追下来,这一次,三净可不见得能将这八个僧人都杀了。”果然一路上三净绝无动静,那八名僧人也不跟他说一句话,但游坦之灾难不脱,每日仍是负了三挣行走,只是一路向南,却不回到悯忠寺去。
' a6 q' C: m8 A+ o% z! [  一行人朝行夜宿,长途跋涉,在道上一月有余,游坦之走得惯了,渐渐的不以为苦,初时还常常想著:“这一路向南,却到哪里去?”到得后来,浑浑噩噩的行走,当真便如一头骡马相似。自己将来命运如何,一行人要到哪里去,再也不关心半点。后来越走便越是山道崎岖,每天都在上山。这一日下午,终于到了一座大庙之前,游坦之抬头一看庙额,见匾上写著“敕建少林寺”五个大字。他从前当然曾听伯父、父亲说过,少林寺乃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人人仰望之所,但他这一年中连受折磨,对身外之事已是丝毫不感兴趣,只求每天少走几里路,三净少打自己几下,那便心满意足。其实,就是多行路程,三净举拳毒打,他也是默不作声的忍受,多走少走,多打少打,到得后来,似乎也没什么分别了。  p% d7 b0 ~9 [: ]# v
  这时突然之间来到了少林寺,他心中不免一震,但随即便处之淡然,他如此大受折磨之余,即便进入皇宫内梡,只怕也引不起什么兴趣之情。; f! q1 G5 T& I  T. H; Z
  一行人进入一座大殿,殿内一名僧人说道:“送戒律院!”那八名僧人答应了,引著游坦之从侧门出去,沿著一条小径一路上山,来到一座阴森森的院落之中。院里出来一名老僧,声音干枯的说道:“奉戒律院首座法谕:三净未得许可,擅自下山,先打三百法棍,分十天责打。再行严查下山后之劣迹,按情治罪。”两名僧人抓住三净,将他提了起来,伏在地上。游坦之背上陡然间一松,大感畅决。
& N) p+ h- w, Y5 B  w% m$ b4 u: ?  只见一名擒拿三净前来的僧人走到老僧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向游坦之指了一指。那老僧点了点头,说道:“游姓小贼相助三净逃走作恶,败坏佛法,先打一百法棍,再按情治罪。”一名僧人在游坦之背上一推,说道:“低头伏罪!”游坦之毫不抗拒,便即伏下,心想:“你们要我怎样,便怎样好了,你们说我有罪,我总是有罪的。”那老僧说了这几句话后,转身入内,戒律院中走出四名僧人来,将三净和游坦之横拖倒曳,搭入了一间大厅之中。几名僧人按住三净,大棍便打了下来,打满三十棍后,按住游坦之又打。游坦之觉得击打自己这三十棍,比之打三净的要重得多了,想是他们同门相护,下手之际大有轻重的分别。3 l9 u! i9 W5 r( ~1 {
  这三十棍打得他皮开肉绽,下半身尽是鲜血。过得七日,棒疮尚未痊可,又被拖来第二次再打,直打了一百棍才罢。一名僧人向他宣示戒律院首座法谕:“游姓小贼著罚入菜园挑粪,痛自忏悔过往罪愆。”游坦之茫茫然的跟著那僧人来到菜园之中,向管理菜园的僧人叩见。管菜园的僧人法名叫做缘根,身形瘦小,容貌枯槁,落了两只门牙,说话关不住风。他见了游坦之头戴铁罩的怪状,大感兴趣,坐在长凳上架起一双二郎腿,盘问他的来历。游坦之心想伯父和父亲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自己今日折堕至此,说出来岂不是辱没了游氏双雄和聚贤庄的威名?当下只说自己是个寻常的乡民,不幸被契丹官兵打草谷时掳去,以至苦受折磨。那缘根极爱说话,什么细节都要问得清清楚楚,决不许游坦之含糊过去,但游坦之决意不吐露自己身世遭际,除了说自己是个农家少年之外,什么也不提及。这一场盘问,直到天黑方罢,足足问了三个多时辰。缘根反来覆去的问了一次又一次,想要在游坦之的言语中找到什么破绽。游坦之并非十分聪明之人,若是说谎,早就给缘根捉到了岔子,但他只是将身世缩到了极度的简单平淡。“你父亲呢?”“死了!”“怎么死的?”“生病!”“生什么病?”“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帮助三净?”“他捉到我的。”“你为什么不逃?”“他捉住了我,逃不脱。”到了晚饭时分,缘根捧著一大碗饭,一边吃,一边盘问,直到实在榨不出什么了,才道:“你去挑二十桶粪浇菜。咱们这里不能偷懒,刚才跟你说了半天话,功夫都耽搁了。”游坦之应道:“是!”他已然不会抗辩,说道:“是你叫我说话,又不是我想说话。”他肚子饿、棒疮痛,但还是去挑粪浇菜。
0 u! K; e! f0 R+ ^  少林寺这菜园地面甚是广阔,几近二百亩地,在菜园中做工的僧人和长工、短工共有三四十人。游坦之既是新来,头上这铁罩又令他显得古怪诡异,人人都将他来欺骗取笑,最肮脏粗笨的功夫都推给他做。游坦之越来越是不会思想,是非之心固是日渐淡泊,连喜欢悲伤之别也是模模糊糊,逆来顺受,浑浑噩噩的打发著日子,只有在睡梦之中,才偶尔想起了阿紫。
( d$ Z4 E: o( c6 h5 p1 I! ^5 X% M  这日黄昏,他浇罢了粪,已累得全身筋骨酸痛,耳听得饭钟声响,当即站起身来,到小饭堂中去吃饭,忽听得缘根叫道:“阿游,这碗饭你送到那边竹林小屋中去,给一位师父吃,他生了病,起不了身。”游坦之应道:“是!”接过那碗白米饭,沿著小径走向竹林之中。那竹林极大,走了好一会仍未出林,只见绿荫深处有一座小小的石屋,游坦之走到屋前,叫道:“师父,师父,给你送饭来啦。”屋里有个低沉的声音应了一声。游坦之伸手推门,那板门应手而开。他捧著这大碗饭走了进去,见屋里地下的席上一人向里而卧,屋中无床、无桌、无凳,只一张草席,席边放著一只瓦钵,钵中有半钵清水。游坦之又道:“师父给你送饭来啦!”那人道:“我不饿,不吃饭,你拿回去吧。”说话的口音含混不清,始终不转过身来。游坦之听他说不饿,不要吃饭,便将这碗饭捧回小饭厅中,回报了缘根。次日午间,缘根又叫他送饭去,那人仍是不吃。一连四日,游坦之每日送两次饭去,那人一直不转过身来,也始终不吃饭。游坦之已无好奇之心,此事虽然颇不寻常,他却也漠不关心。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要吃饭?一直不吃饭岂不饿死?他全不放在心上。缘根叫他送饭,他便送去,那人不吃,他就拿了回来。到得第五日中午,他又送了一碗饭去。那人仍是说道:“我不饿,不吃饭,你拿回去吧。”游坦之平平淡淡的道:“好!”转身便走。那人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游坦之的手臂,骂道:“你这人全无心肝……”刚说得这几个字不禁“啊”的一声惊呼,见到他头上的铁罩,大感诧异。游坦之见这僧人又瘦又黑,凹眼高鼻,模样不是中土的和尚,脸上一条条的皱纹,也不知他已有多大年纪。
  j0 S. \' q* F& m5 w1 Q5 E9 r! r$ j  那僧人问道:“你头上罩的是什么东西?”游坦之道:“铁罩。”那僧人问道:“谁给你罩的?”游坦之道:“契丹人。”那僧人又问:“干么不除下来?”游坦之道:“除不下。”那僧人道:“我接连四天不吃饭,你置之不理,也不叫寺里的知客来看我一次,不叫人整药医治,是何道理?”他虽是西域胡僧,华语却说得甚是流利。游坦之道:“你死也好,活也好,关我什么事?”那胡僧大怒,手一伸,抓住了他的肩头。游坦之只觉肩头剧痛,有如刀剜,但他忍痛忍惯了,既不挣扎,也不呻吟,处之泰然。那胡僧奇道:“你痛不痛?”游坦之淡淡然道:“痛也好,不痛也好,有什么相干?”那胡僧更是奇了,道:“怎叫作‘有什么相干?’难道这肩头不是你的,我再使些力气,将你的肩头捏碎了!”他一面说,一面手上运劲。游坦之只觉痛彻心肺,这肩头真是便要给他捏得粉碎,但他身上虽痛,心情却已麻木,既不抗辩,更不讨饶,心想:“我若是命中注定肩头要给人捏碎,那也是无法可想之事。”那胡僧见他耐力如此之强,倒也十分佩服,说道:“很好,少林寺中,连一个小小的火工也有这般修为。你去吧!”游坦之捧了那碗饭出来,没走出竹林,忽然撞到缘根守在路旁。缘根阴恻恻的走到他身前,冷笑道:“阿游,辽国悯忠寺的事发了,到戒律院去吧。”游坦之听到“悯忠寺的事发了”几个字,心想:“想必是三净查到我偷了他的冰蚕,这种事终究赖不掉,那就听天由命吧。”当下跟著缘根来到戒律院中。/ `# i& d4 m6 S% C; j/ @7 U4 G8 Y
  他第一日来到戒律院遇过到的那个老僧,这时他仍是站在院前,淡淡的道:“游坦之,三净说道,辽国悯忠寺的那些罪大恶极之事,是你干的,是也不是?”游坦之应道:“是,是我干的。”
( z) f9 q5 }4 s. r5 r- u% N  那老僧听他一口认罪,倒是颇感诧异,说道:“你既自己认罪,我也不来难为你,那五百记杀威棍,便给你免了。你到忏悔房,自己好好的思量,再来跟我说话。”缘根带著游坦之,来到戒律院之后,一块空地上。只见四根方形石柱,并排竖立。缘根在一根石柱上一拉,开了一道门,原来是一间小小的石室,推开室门,命他入内,便关上了门。这忏悔房说是一间房间,其实倒似是个竖起的石头棺材。游坦之一走了进去,别说坐下,便转身也是十分为难。石室项上镂有两个小孔,作透气之用,四面石壁紧紧迫著他的身子。游坦之心道:“我有什么事好思量?有什么东西可忏悔的?”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个人杀猪也似的大声叫喊,那声音从石室顶上的小孔传了进来,正是三净的口音。只听得叫道:“不行,不行,我这身体,怎么进得忏悔室?”戒律院的老僧道:“本寺千年的规矩,僧徒犯了大罪,须得入忏悔室反省,你进去吧。”三净急道:“我这样胖,说什么也挤不进去。”
- H5 N' b& Z. @' X$ p# w  游坦之虽在难中,听了这句话后,想起三净那大皮球一般的身子,却也忍不住好笑。只听那老僧冷冷的道:“将他推进去,把石门关上了!”隐隐约约听到有好几个人撑持之声,三净大声呼喊,但那老僧毫不宽容,非执行寺规不可。三净叫道:“我去禀告方丈,你虐待同门,你拘泥不化,怎么将我这胖和尚硬塞进这……这间……哎唷……不得了……不成……不成!”那老僧道:“大家再加一把劲,用力,用力!”另一名僧人道:“好臭,他的屎尿也挤出来了!”老僧道:“嗯,塞进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用力推啊!”搞了半天,终于将三净一个肥大如球的身子,硬塞进了这座窄小的石室。三净早已没了抗辩的力气,呜呜咽咽、抽抽噎噎的哭泣。游坦之心想:“这样狭窄的一间石室,连我也转身不灵,居然能将这个大肉球塞了进去,倒也是稀奇之极。”突然之间,三净叫道:“放我出来,放我出来,我什么都说了,不敢抵赖。”那老僧道:“你先说了,再放你!”三净道:“我……我在辽国悯忠寺中,偷了三十三两银子,去买酒喝,杀了三条狗,又杀了七个和尚,四个俗家人……我……我在辽国有个女子相好……又去赌场赌钱。”那老僧道:“你说这些事都是那个铁头人干的?”三净道:“是,是,都是他干的。我忘记了。”老僧道:“你还没想得清楚,在这里想上一天一夜,多半便可想清楚了。”三净大叫:“再过一个时辰,就把我挤死了。我一切招认,都是我干的。”那老僧道:“那么那个铁头人干了什么坏事?”三净道:“他……他偷我的葫芦,偷我的酒喝。”那老僧道:“还有呢?”三净道:“我……我不知道。快……快放我出来。”那老僧冷言道:“你倒会冤枉人,去把那铁头人放出来。”执事僧人应了,打开石室的石门,将游坦之拉了出来,游坦之见旁边那座石室的门缝中,三净的肥肉迸了出来,倘若这不是石室而是木室,那势非胀裂不可。9 [% r* }$ N4 R* u- L! k) m
  那老僧向游坦之道:“悯忠寺的事,三净自己已招认了,怎么你不言明真相?”游坦之道:“我不知道。”那老僧道:“到底你有没有做过错事?”游坦之道:“我这生多灾多难,想必是前世造的孽很重,前世一定做了许多坏事。”那老僧听他这么说,很是喜欢,适才冤枉了他,也觉有些过意不去,向缘根道:“这铁头人本性倒很纯良,那胡僧波罗星有病,你叫铁头人专门服侍他,这几天不用在菜园中做工了。”缘根道,“是。”
. G6 b9 J9 ?* m' q4 X9 e! ^# M  三净叫道:“我不成啦,快放我出来!”只听得咯咯之声不绝,犹似爆豆一般,原来三净全身骨骼受到挤迫,相互摩擦发声。3 I+ b6 D* Y5 J& y
  游坦之心想:“看来三净身上的肋骨已断了许多根。”只听三净又叫:“我一切都已招认了,怎么还不放我出来?这……这不是骗人么?”绿根向游坦之道:“快拜谢执法大师的慈悲,委派了你一件轻巧的功夫。”游坦之自从在辽国大吃苦头之后,对任何外国人都无好感,不以为服侍那胡僧波罗星有什么好处,但缘根既这么说,他也就跪地拜谢。绿根带著他来到竹林中波罗星的屋中,波罗星向墙而卧,对二人毫不理睬。到得用膳时分,游坦之送饭去给他,波罗星道:“不吃饭!”再也不去睬他。如此两日,波罗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是衰弱,寺中知客得到讯息,前来探望。哪知客探病之后,十余位老僧络绎前来慰问。游坦之站在一旁,听到那知客向波罗星传报各老僧的身份,都是什么罗汉堂首座、达摩院副座、戒律院首座等等职司甚高之人。他心想:“这胡僧似是颇有来头的人物,一生病,竟有这许多人来探望。”0 [7 c3 ~. Z1 a2 f3 D
  波罗星病了数日,始终不痊,偶而也吃些稀粥,但仍是不能起身,每日里终是面壁而卧。幸好这人性子温和,并没如何支使折磨游坦之,倒令他日子过得甚是清静。又过了两日,波罗星突然半夜里大声呻吟,大叫:“头痛啊!头痛啊!”在地下滚来浚去,难以忍耐。游坦之点起灯烛,只见他满脸通红,伸手在他额头一摸,著手滚烫。波罗星跳上跃下,叫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快叫人来给我医治。”游坦之道:“是,是!”不知去跟谁说好,只得奔到茶园中去叫醒了缘根,由缘根到清健院中去请了治病的当人来给他诊治,钋炙服药,忙碌了半夜,直到天明,这才安静了下来。4 Y1 d* s  g- y) w6 L, u) ?* v
  如此发作了数次,连清健院中的医僧也不住摇头,出得门来,便道:“这胡僧得的是夭竺怪病,非中土所有,看来难以治好。”波罗显越来越是衰弱,有一日起床便溺,脚下一绊,摔了一跤,额头跌破了一个大洞,流了不少鲜血。众老僧知道了,又都来慰问看视。如此缠绵了一月有余,波罗星的病越来越重,这一晚合当有事,游坦之白天受了凉,半夜里肚痛起来,忙到竹林中去出恭,正在结束裤子,月光下突然见到丈余之外的地中钻上一个人头。游坦之大吃一惊,正要失声而呼:“妖怪!”只见一个黑影上半身钻了出来,跟著全身现出,赫然便是波罗星。日间所见到的波罗星气若游丝,要坐起身来喝一口温水也是十分艰难,但这时竟然变得犹如生龙活虎一般,从地底一钻上来,瑟的一声轻响,便窜上了竹树,敏捷有如狸猫。游坦之大奇:“原来他这些日子中都是装病,他怎么会从地底下钻出来?这时候却又到哪里去?”但见竹树轻摇,波罗星已从一株竹树跃到了三丈外的另一株竹树上。竹杆弹性极强,一弹之下,身子便已过去。若不是游坦之亲眼见到他窜上竹子,定不知树上有人,只道是清风动竹,月下摇曳而已。眼见得摇动的竹子一路指向西北,去得极快。游坦之虽对世事漠不关心,但终究年纪甚轻,好奇之心未曾全失,走到波罗星钻出来的地方一看,只见地下有一个圆洞,一块木板放在一旁,木板上堆满了泥土竹叶。显然当波罗星钻入洞中之后,便将这块木板掩上洞口,竹林中本来少有人至,就算有人,一脚踏在木板之上,也不会觉得有何异状。游坦之心道:“这地道通到何处,倒要去瞧瞧。”伸足踏入地洞,便钻了下去。不料这地道甚短,爬行不到数丈,便向上升。游坦之钻了上来,忍不住哑然失笑,原来便是在波罗星的睡卧之地,出口处给那张草席盖住了,平日波罗星就睡在其上,谁也不会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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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20:34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4 b/ z2 M0 p1 U# w: |+ b7 g
第七十六章  天竺梵文
: ?- b6 ^, y$ {! L  游坦之寻思:“这个波罗星忒也古怪,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好奇心不可抑制,又走到竹林之中,顺著波罗星的去路走去。他隐约觉得,这胡僧搞这鬼鬼祟祟的勾当,其中必有重大图谋,自己去窥探他的隐私,若是教他知觉,必有性命之忧。他远远望见波罗星缩在一株竹子之上,便伏在草丛中慢慢爬行。爬到离那竹子十丈左右,不敢再向前行。过得良久,西面一大块浮云飘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四下里登时黑了下来,只听得飕的一声轻响,那棵竹子一沉,随即弹起,波罗星借势飞出,跃入了前面的树丛之中,游坦之见他轻功如此高强,伸了伸舌头,说什么也不敢跟去察看究竟,忙回到自己房中睡倒。隔不到一盏茶时分,听得波罗星房中发出轻声,知他已经回来,心想:“好险,好险,幸亏我没多耽搁,否则定然给他知觉。”
+ }1 E  }! u$ |& u  B# j8 M  次晨,游坦之起来,见波罗星仍是面壁而卧,装得病势十分沉重,他也不说什么,拿了一把锄头,到竹林中夫挖笋,一直走到昨晚波罗星跃入的树丛之中。行出数丈,忽然树后转出一名僧人来,厉声道:“你到藏经楼来干什么?”游坦之道:“我……我挖竹笋。”那僧人挥手道:“快去,快去!你又没有方丈法牒,怎能走近藏经楼来。”游坦之道:“是,是!”退回竹林中去挖笋,心想:“原来那树丛中是藏经楼的所在,非奉方丈法牒,不得近前。昨晚波罗星私入藏经楼,难道去偷经看书?做和尚便要念经,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些经有什么念头?”
0 S. G- j4 W- G5 r% M6 n  他查到波罗星装假病、挖地道,只不过为了私入藏经楼,就无心再加理会,挖了一大堆竹笋,抱到菜园中,交给了缘根。缘根赞道:“好小子,做事倒也勤恳,不枉了我提拔你一场。你送到厨房去吧!”游坦之答应了,将这堆竹笋送入厨房。厨房中热腾腾的正煮开了一大锅菜汤,火工僧舀了一碗给他喝了,又舀一碗命他送给波罗星。游坦之端了菜汤,来到波罗星房中。波罗星仍道:“不喝!”但这碗汤系以香菰、金针、白菜、竹笋所煮,香味甚浓,波罗星禁不住香气引诱,道:“好,给我喝两口也好!”反手接过,装作无法起身,仍是脸向墙壁,横卧著喝汤。游坦之一瞥之间,只见那碗汤中映出了半本书来,书上弯弯曲曲的写满了奇异文字。他登时心念一动:“这些外国文字,似乎和我那本书上的文字一模一样。原来这波罗星每天面壁而卧,却是在偷看这些古怪文字。嗯,他半夜三更偷偷的到藏书楼去,就是为了取这种外国书来读。”
1 a5 Q5 Y6 I* B  当他从前大受折磨之时,于身外的任何事物全不关心,这些日子来,在少林寺中不再受人无理虐待,这才对波罗星的诡异行径起了好奇之心,但这时见他只不过躲著诵读外国经书,心想:“做和尚当然要念经,做外国和尚当然念外国经,一点也不稀奇。想来外国人喜欢偷偷摸摸。”从此对波罗星不再留意。
" k$ K0 }6 W& |, X# w  如此又过月余,一晚半夜之中,游坦之睡得正沉,突觉亮光刺眼,他睁开眼睛,见那亮光发自隔壁波罗星房中,从板壁缝中透了过来。这亮光耀人眼目,比之波罗星平时所点的蜡烛强了十倍也尚不止。游坦之大感奇怪,侧身从壁缝中张眼望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房中盘膝坐著五个老僧,都是身披大红袈裟,闭目入定。那五个老僧中有三个曾来探望波罗星病况,游坦之曾经见过,知道均是本寺辈份甚尊、职司甚重的高僧。这五位高僧围著草席而坐,草席掀开,露出了地下的洞孔,波罗星却已不在。游坦之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波罗星又去偷书啦,这一次可给当场捉住了。”
; i! @0 [( i* H/ {+ _  游坦之再留神看那五位老僧时,见每个人都是右手当胸,拿著一串念珠,但念珠却并不移动,每人掌心翻面向外,正对准了波罗星的那个洞口。游坦之对这胡僧并无情谊,不过自从被派服侍他之后,不再受什么艰难折磨,只盼长久的服侍下去,这时见到如此阵仗,不由得暗暗为他著急,但隐隐又有一番瞧热闹的心情。
4 f  Y8 ?& o; l" i2 m: p/ x+ Y4 _3 p  突然之间,五位老僧左手袍袖同时一拂,室中烛火被风逼住,登时暗了下来,但火焰随即一吐,更显光明,游坦之眼睛一花,只见室中已多了一人,正是波罗星从地洞中钻了上来。他手中捧著三本书,一见到五个老僧守在洞侧,自是大吃了一惊。五僧齐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右掌缓缓伸了出去,但见五件袈裟的袍袖都胀了起来,犹如五张红色的小小风帆。波罗星一个跟斗,倒转身子,头上脚下的倒立起来,双脚在空中不住绞动,越绞越快,便如一个葫芦,蓦地里五僧齐声喝道:“咄!”五掌一齐向他击了出去,砰的一声巨响,气息鼓荡,只震得游坦之透不过气来,登时便晕了过去。过了好一阵,他迷迷糊糊之中,只听得一阵阵念佛之声,传入耳中。他慢慢睁开眼来,定了定神,再向板壁缝中张去,只见波罗星盘膝而坐,形貌甚是庄严,五僧坐在他的周围,六个人齐声念经。这些诵经之声稀奇古怪,游坦之一句不懂,却似双方已经和解一般。六僧诵经良久,那五个老僧站起身来,双手合什,其中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僧说道:“波罗星师兄,从今而后,你可任意出入藏经楼,要读什么经书,尽可取舍,不必再私自偷窥。”波罗星抬起头来,脸上堆满疑云,呆了一阵,问道:“到何时为止?”那瘦小老僧道:“永无期限,直到师兄圆寂。”波罗星问道:“你们要逼我即时自焚,是也不是?”那瘦僧道:“阿弥陀佛,师兄何出此言?师兄来自天竺上国,驾临中土下院,吾等全心敬崇尚自不及,岂敢无礼?”% G" o* b  J9 V  X- _
  波罗星道:“吾辈均是佛门弟子,无事不可明言。宝刹藏经之中,有不少得自敝国,数百年来,敝国多经战乱,藏经散失甚众,是以反来贵国访求。佛门广大,贵寺何苦量窄如此?”那瘦僧道:“阿弥陀佛,不敢不敢。师兄所求者若是渡人救世的佛家宝典,敝寺决计不敢自秘,取于上国,还归上国,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可是师兄所取阅,却是本寺武学秘本,虽然这些武技渊源出于上国,但数百年来,颇由敝寺历代高僧推演增饰,按情按理,师兄是不该取阅的了。”波罗星道:“你适才却说自今而后,任由我出入藏经楼,任意取阅经书,那么这是讥黥于我了?”
* |6 I2 B* K% u) z& V8 W( H  那瘦小老僧弯腰说道:“不敢,此是敝寺本意。”波罗星道:“你们不用绕著圈子说话,要我如何,尽可直言。”那瘦僧道:“敝寺上下敬仰师兄佛法高深,意欲请师兄驻于中华,在敝寺宏宣佛义,普济众生。”波罗星身子一颤,脸如死灰,道:“你……你是说……要留我在此,永远不许我回归故乡?”
+ M% a$ i& {1 _  那瘦僧道:“敝寺对上国大德,岂敢如此无礼?只是恳切挽留,请师兄俯允所请。”说著又是俯首合什,行了一礼,走出屋去。共余四僧一一行礼,鱼贯而出。波罗星神情沮丧已极,情知那几人既如此说了,便是决意将他终身监禁在少林寺中,任由他取阅各经书,只是不许他回归天竺故国,那么即使他将少林寺藏经楼中全部秘笈尽皆背诵如流,又有何用?他喃喃说道:“虚伪,虚伪!明明将我监禁于此,却说恳切挽留,要我俯允所请。我不答允,又成么?”他越想越是难受,不由得伸拳猛打自己的头壳。波罗星所以要装病,乃是使得一众少林僧对他不加提防,然后偷入藏经楼取阅经书。他生来记忆力远过常人,这才奉了师父之命,到少林寺来阅经。师命是要他记诵之后,回到天竺背将出来,倒不是要他偷盗经书,落了痕迹,这些日子之中,他每日面壁读经,苦苦记诵,已背出了三十余部经书,哪知道功亏一篑,终于被少林僧发觉。这些少林僧却也不加为难,察知了他的用意之后,只是禁他回国。波罗星一来思念故国,二来有辱师命,心中懊丧之极,这一晚直到天光,只是唉声叹气,自怨自艾,吵得游坦之也不能安睡。如此过了数日,波罗星倒真的生起病来,常常眼发直,怔怔的向西凝视,令游坦之见之生惧。这日游坦之送饭给他,波罗星伸手抓了一个饭团,正要送入口中,突然脸上掠过一抹喜色,低声道:“有了,有了!”匆匆吃罢了饭,拉著游坦之的手,说道:“我教你一段话,你去背了出来,不过千万不能让庙里的和尚们知道,你做得到么?”游坦之不明他的用意,茫茫的道:“一段什么话?”波罗星道:“你须得先答应我,决不许跟别人说起。”游坦之自从在辽国大受一番折磨之后,旁人说什么,他就听从什么,从来也不敢违逆,波罗星既这么说,他也就点头答应,道:“师父如此吩咐,我就不跟旁人说起便是。”波罗星沉吟了一会,道:“还有,我每天要打你一顿,打得皮开肉绽,那是苦肉计,做给旁人瞧的,你可不得向旁人诉冤。”游坦之踌躇道:“我又没做什么错事,你为什么打我?”
! ^6 j2 n  u$ _, T! m3 J1 K8 A  波罗星目露凶光,道:“你不听话,也由得你!”伸掌在地下一拍。砰的一声响,砖屑四溅,青砖的地上竟被他拍出了一个深深的手印,说道:“伸头过来,我要在你头上打他三掌。”游坦之大惊,道:“头上这三掌可经受不起,你……你要打我,打旁的地方吧。”波罗星一笑声道:“你记住了:希罗哈萨特,瓦斯诺特朗波去神,印地,坦立秃西频斯昂类谱森,马尼非森摩尼山夫儿……”他读了长长一段,道:“好吧,你背给我听听。”游坦之听了这些莫明奇妙的一段外国话,半句也记不到,张大了口,道:“希……希……希……希……”只说了个“希”字,再也“希”不下去了。波罗星大怒,当胸一举,砰的一声,游坦之仰天一跤摔了出去,撞在墙壁之上,痛得他险险晕了过去。波罗星骂道:“小贼,我教了你半天,你听进去了没有?”游坦之抚著背脊,道:“我……我不知师父说些什么,叽哩咕噜,希里花拉的,我一点也不懂。”波罗星一想,道:“嗯,那也有些道理。你不懂我讲什么,自然记不得,我来教你。”捧了一堆干泥过来,砸得粉碎,铺在地下,用手指在泥粉上弯弯曲曲的写了三个字,说道:“阿贝尔,你跟著念,阿贝尔,阿贝尔。”游坦之跟著念道:“阿贝尔。”波罗星甚喜,又教了他三个字,游坦之又念了,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波罗星道:“那是字母,没意思的。你再念。”又教了他三个字母,可是回头问他“阿贝尔”时,游坦之却又忘了。波罗星大怒,将他倒提起来,乱摇一阵,几乎将他吃下的饭都抖了出来,怒道:“遇到你这大蠢材,也算是我倒霉!你如此笨法,要你背得出那三十六部经书,却又到何年何月?”砰的一声,将他抛出了门外。3 N* R* V9 g1 A4 p
  游坦之躺在地下,索性不起来了。波罗星以为摔死了他,惊慌起来,将他扶进屋内,好言安慰一番,又教他认字。游坦之怕他殴打,只得用心苦记。只是那些天竺梵文既如蝌蚪,又似蚯蚓,总而言之不像文字,游坦之识得了上面,忘记了下面,记熟了结尾,偏又忘却了开端,一教一学,尽是叫苦连天。
8 L& ?0 r+ H1 P: p% [! W  波罗星狂怒之下,出手便打,可是这认字读书之事,有关天赋性情,最是勉强不来。波罗星虽将游坦之狠狠打了一顿,但所教的梵文字母,他昏乱之下,反而更难记住。如此搞了半月有余,游坦之终于将梵文的字母记熟了。波罗星跟著便教他阅读字句。梵文乃天下最难学的文字之一,西方文字大多分为单数和复数,梵文除单复外,更有双数。单此一节,可概其余,种种曲折变化,即是聪明才智之士,也非一年半载之内可以通晓。游坦之资质本就不高,再加波罗星欲求速成,正所谓欲速则不达,教者不会教,学者不会学,弄得一塌糊涂。; H# N$ t( o3 _/ f
  游坦之日困愁城,肉体上苦痛之外,再加上精神折磨,每一念及背诵梵文经书之苦,半夜中也会吓醒过来。回想在辽国之时,不过受人鞭打,肉体上挨受苦刑,脑子却是自由自在,何况一见到阿紫的一嗔一笑,天大的苦恼也置之度外。眼前脑子中给波罗星塞满了什么“摩诃钵罗若”、什么“般若波揭谛”,比之身体上的苦刑,更有过之。+ c! I( X+ a& E& T4 ?+ s" h/ W3 p
  他几次想要向缘根吐露,但话还没说,缘根一见到他满身伤痕,嗫嗫嚅嚅意欲诉苦的神情,不加细问就大加申斥:“贼小子,怕挨打么?上面派你做什么,再大的苦恼也得忍受,佛祖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老人家连入地狱也干,你给人家打一顿,又有什么大不了?从前佛祖舍身喂鹰、舍身喂虎,这种大仁大义的精神,你怎么不学学?”游坦之每次要想诉苦,换来的都是一顿痛骂,以后也不敢多说,只有认命的去学梵文。也是时来运到,一晚解衣就寝之际,摸到怀中油纸包中的那本书册,猛地想起:“这书所写的,似乎便是师父所教的文字。”忙翻出书来一看,一眼便识得两个字,一是“一”字,一是“三”宇。这一来,兴致登时大好:“这书上到底写的是什么东西,我是一点也不懂,若是学了梵文,便都可以读了。这本书是我的救命恩物,那日在辽国南京城中,阿紫姑娘逼我以血去喂毒虫,全仗这本书中的法子解灾化难。看来这些法子大大的有用。”他一发现此事,学习梵文之时不再当是一桩苦事,用力记诵,只盼早日能读怀中的这本册子。他隐约觉得,这本册子上所记的法子非同小可,不能让波罗星知道,只有在临睡之时,才躲在被窝之中,翻出来读上片刻。审阅文字之时顺便看到字旁的人体图形,自然而然的便照著图形中的黄线,存念意想,做起功夫来。他哪知这本经书乃是少林寺开山之祖达摩老祖所书的“易筋经”,可说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宝典。他无意中依经修习,更有一个大大的好处。原来少林寺中过去数百年来,修习易筋经的高僧著实不少,但穷年累月的用功,却往往不见什么大用,于是众憎以为此经并无灵效,当日被阿朱偷盗了去,寺中众高僧虽然恚怒,却也不当是一件大事。岂知众高僧所以修习无效,全在于勘不破“著意”二字,越是想功力大进,功力越是积累不起来。正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凡是修习此经之人,哪一个不想从修习之中得到好处,要舍却“著意”二字,实是千难万难。& E3 ]- P9 C: s/ o. Y1 P! q) n0 j
  僧侣中,有一百多年前,少林寺出过一位神僧。此人自幼出家,为人疯疯癫癫。他师父苦习“易筋经”不成,怒而坐化,这疯僧在师父法体旁无意中拾起经害,嘻嘻哈哈的练了起来,居然成为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强,直到他圆寂归西,仍是始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旁人也均不知乃是“易筋经”之功。, @3 \& w4 A" q7 C) w$ P
  这时游坦之无心习功,却不知不觉的功力日进,正是走上当年这位疯僧的老路。) c5 f4 C6 T% Q  a6 Y; t
  梵文难学,变化繁复无比。这日波罗星教他读“那罗伐大谛”,说道有个女子,名叫“那拉”,“伐大谛”是她正在说话之意,因为是她在说话,所以“那拉”要变成“那罗”。游坦之记熟了。过得片刻,波罗星教他再记“那拉赫巴加说”,说是这个那拉正在煮饭,因为煮饭的“巴加谛”头上是“巴”的声音,所以“那拉”要变成“那拉赫”;接著又教“那拉斯蒂斯特哈谛”,说是那个那拉站在那里,这个“站”字,就是“蒂斯特哈谛”,因为这个字的头上有“蒂”的声音,所以那拉要变成“那拉斯”。; T7 q' i/ g5 f, Y, o- [7 B
  游坦之睁大了眼睛,只听得心惊肉跳,中国人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的一个“站”宇,这些西域胡人却说成什么“蒂斯特哈谛”。好好一个女人叫做那拉,说话之时名字改成了“那罗”,煮饭之时名字改为“那拉赫”,站著的时候变成了“那拉斯”,但不知吃饭、睡觉、走路、骂人,她的名字又变成什么?
: Y  f4 V' B* M4 ~/ ]3 I  也亏得梵文难学,游坦之才无法读懂“易筋经”上的文字!只是一到晚间,便依著图形中人体上的黄线用功。他初时好玩,但练了半个多月之后,便觉得有一条冰冷的凉线,依循著图中的黄线,在自己四肢百骸行走,凉线所到之处,说不出的舒泰爽快。他也不去理会这凉线周游全身有什么好处害处,只是觉得舒服,一有空闲,便这样练了起来。到得后来,那凉线行走的路径已熟,不用看书,自然而然的行走无误,即使是在吃饭、走路、做工、读书之时,内息也是运行不休。
% Z% C& w) J1 m  倘若游坦之读书能如段誉、王玉燕等人的一般聪明,这易筋经上的高深内功,便练不成了。盖识得梵文的意义,知道这是修习上乘武功的心法,处处留神,力求精进,免不得犯了“著意”二字的大忌,虽然亦可强身健体,袪病延年,但于上乘武学,却是绝无补益。这本书是萧峰失落而由他拾得,但即使萧峰并不失落,又学识了梵文,依法修习,尽管萧峰豁达开朗,这欲求功力精进之心却总是难以避兑,那么他终究也是白费心血而已。可见穷通祸福往往决于机缘,并非每事均可以强求而得。
, e1 N. f- V- p$ K  有时他身上凉线不能如图运行,便搁在一旁,置之度外。说也奇怪,过了十天半月,自然而然的会贯通无阻。武学中任何功夫,都是练习一次,有一次的进步,再勤奋之人,每日也难以练到六个时辰之上。只有这门“易筋经”的内功,一到不经思想、任其所之而运行不休的地步,即使是在睡眠之中,功力也绵绵增进。$ g# U( r* ?! Z
  冬尽春至,夏去秋来,如此过了一年有余,游坦之初时还想学会梵文,一读书中的意义,但越学越难,看来要想能够读通书中文字,终身已经无望,也就舍弃了这个念头。波罗星教得心灰意懒,往往接连数日只是殴打,并不教字。游坦之默默挨打,只觉打到身上来的拳脚,越来越无感觉,往往只不过微微麻痒,全无疼痛。他还道波罗星手下留情,并非真打,却不知自己的功力日进,不知不觉中已起保护之功。
/ L5 G2 a0 X3 w  这一日傍晚,波罗星教了一会经书,游坦之却如何理会得?波罗星大怒之下,拳脚交加,将他狠狠打了一顿,待游坦之走开后,不禁黯然自伤。他自己既被少林群僧监禁,不得回归故乡,便想教会游坦之学会梵文、背诵经书,将他遣回天竺传言,那么自己虽然为殉师命而埋骨中土,却已有功本门,终于使失落的经书重归故土。但这铁头人蠢如牛马,教了他一年有余,连最简单的经文也背不出十页八页,要他全部背出那三十几部天竺遗经,却不知要到何年何月,看来直到自己寿终,仍是难以成功。
7 C6 U% G4 ~. o  m1 k  他悲从中来,只想大哭一场,突然间远处一缕笛声,隐隐送入耳中。
6 h3 K, {2 C8 n, L! h  其时游坦之内功到了这个境界,已是耳目聪明,那隐隐笛声也早就听到了。少林寺屋舍广大,僧侣清修,屏绝丝竹,周围数里之内,从来不闻音乐之声,却哪里来的笛声?游坦之虽然不懂乐律,但他听得出这笛声忽断忽续,忽尖忽沉,声音甚是诡异。他正微感奇怪,忽听得隔壁波罗星的房中,也传出了三下尖锐的笛声。他凑眼到板壁缝中一张,只见波罗星手中拿了一枝短笛,凑在唇边,正自吹奏。但他只吹了这三下,便将笛子放入怀中,满脸喜容,放头睡倒。
% z3 @+ n& [; z* O& Q6 H  游坦之自从回到波罗星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开心,心道:“这几下笛声,定是含有重大意义,莫非是他天竺国的同伴,前来接应于他?”这几下笛声波罗星和游坦之固然听到,少林寺中的众高僧也听到了。方丈传下法谕,各处加紧守备,以防敌人闯入少林寺,有何异动。同时看守波罗星,防他逃逸。4 U) i0 W9 A* l! y7 s7 a
  岂知过了半月有余,竟无丝毫动静,少林寺中的防备也便渐渐松懈下来。一晚深夜之中,游坦之睡得正沉,梦中忽听到嘶嘶几下极轻的声响。一来游坦之此时内功精进,二来他自幼喜欢玩弄蛇虫,听得出是毒蛇发怒之声,立时惊觉,坐起身来,只听得又是嘶嘶数声,发自邻室。游坦之便欲出声警告波罗星:“小心,有毒蛇。”话未出口,便听到呜呜几下短笛,正与半个多月前听到波罗星所吹的一模一样。他好奇心起,凑眼到壁缝中去瞧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全身发毛,波罗星这间屋中,满屋子都是各式各样的毒蛇,不下数千百条。每条蛇都是昂起了头,对著波罗星,作势扑了上来。游坦之心道:“糟糕,糟糕!却如何救他一救才好?”
1 C0 v5 C8 }# U0 y% D- F. |  再定神看时,见那些毒蛇都是盘在波罗星身周的三尺之外,尽管相互重叠拥挤,却都不进入他身周的圈子,游坦之见过三净用药画圈以围冰蚕的情形,料想波罗星也是使用了克制毒蛇的药物,心下稍定,只是不能明白:“怎么有这许多毒蛇蜂涌而来?”只见波罗星将短笛就到唇边,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甚是优雅动听,数千条毒蛇之中,有两条黄色毒蛇摇头摆脑,蛇首随著笛声摆动劲。其余千百条或青、或黑、或间条、或花彩的蛇儿都是端视不劲,这两条黄蛇如此随乐摇晃,更是显著。2 G, M6 V) N' @
  波罗星的笛声渐吹渐响,有几条蛇儿婉蜒避出室去,跟著又有十几条毒蛇避了出去。只听得门外有人失声惊叫:“是毒蛇,是毒蛇!”又有人道:“那天竺胡僧只怕已给毒蛇咬死了,怎么有这许多蛇?”又一人道:“且莫乱动,瞧一瞧分明再说。”游坦之知道是寺中派来监视波罗星的僧侣。
+ q  {) r  _, b' o  波罗星的笛声越是高昂,出屋的毒蛇越来越多,似乎这些蛇儿抵受不住笛声的激动,纷纷趋避,只有那两条黄蛇却是十分兴奋,大半个身子都昂在半空,但用一条尾巴支撑身体,不住的舞动。再过了一会,波罗星吹得似乎气也喘不过来了。屋中毒蛇争先恐后的向外逃出,门外的四名僧人也是大呼小叫:“古怪之至,我一生从来没有见过这许多毒蛇。”“那天竺和尚难道是蛇精转世?”“快,快去禀报玄难师伯!”: b9 \, W* Q/ B5 J& G2 a
  那两条毒蛇急速盘旋,看得游坦之眼睛都有些花了,突然间啪的一声,一条黄蛇支持不住,倒了下来,蠕蠕而劲,跟著另一条也卧倒在地。波星罗伸手出去,抓起一条黄蛇,将手边的一块厚布包住了蛇头,翻过蛇腹摸了摸,取出一柄短刀,一刀在蛇腹上划了条半寸来长的口子,再在蛇腹上推了几推,取出一根三寸来长的管子,似乎是截短短的麦杆。波罗星身子微微发颤,剥开麦管,里面藏得有物,他将那物展了开来,原来是一张极薄的薄纸,上面写著密密麻麻的许多文字。* a( k$ [( J& N1 R4 b, [, [5 t
  游坦之很是奇怪:“蛇腹之中,如何生有文字?”他凝神一看,见那纸上写的都是弯弯曲曲的天竺梵文,登时省悟:“是了,这条蛇是他的同伴用来传递讯息给他的。”只见波罗星以同样的手法剖开了另一条蛇的肚子,又取出麦管中所藏的纸片来看。游坦之一眼瞥去,那张纸上的文字,似乎与第一张一模一样,波罗星眼光一掠便将那张纸放在一边。游坦之寻思:“对方设想周到,怕有一条蛇途中遭到意外,是以用了两条蛇,两条蛇腹中的书信都是一样的。”只见波罗星从草席底下取出两张薄纸,用一段短炭在纸上草草写了几行文字,分别塞入麦管,藏入蛇腹。他再在衣襟撕下两条布片,缠在两条黄色毒蛇的伤口之处,然后推开窗子,将一条黄蛇放入草丛。他正要放第二条,突然间板门砰的一声给人以掌风劈开,烛火摇晃之中,室内已多了四名老年僧人。左首一齐以手掌虚砍,呼呼呼几声,都是砍在波罗星的右臂之上。
9 W, j' O, S* k* C9 t0 F  波罗星右臂一酸,手中拿著的那条黄蛇掉在地下。右首那僧人伸指连弹,嗒嗒嗒响声不绝,每弹一下,那条蛇便跳了一跳。弹了七八下之后,那蛇的脑袋肿了起来,跟著便血肉模糊,死于当地。游坦之大惊:“这位老和尚的神功竟如此了得,凌空伸手,便能将一条活生生的毒蛇治死。”: s) K  t$ ?" i/ Q
  只听那伸掌虚斩的僧人冷冷的道:“敝寺瞧在佛祖的份上,对师兄私入藏经阁的大过犯不予追究,只是留师兄在敝寺清修,师兄如何去招惹毒蛇虫蚁,来到这佛门清静之地?岂不是太也不识抬举么?”波罗星闭目合什,不予理睬。另一位老僧道:“这条蛇儿说不定有什么古怪,心聪,你过来,拾了这条蛇儿出去,好好查一查,为什么在蛇身上缠上一条布片。”波罗星听得这么说,情知所谋败露,身子动了一劲,一掌向死蛇击了过去。  g5 I+ v- c. [& s1 d( c
  站在门口的一位老僧袍袖一拂,一股劲风送将过来,呼的一声晌,挡住了波罗星的掌风,室中烛火立时熄灭,屋梁上的灰泥簌簌乱落。门外一个中年僧人,走了进来,便是心聪,俯身拾起死蛇,又退了出去。四位老僧齐声说道:“善哉,善哉!”右手袍袖同拂,呼呼风声急响,门边的板门脱却门臼,向外直飞了出去,越飞越远,好半天也不落下。四僧身形晃处,不分先后的同时出门。以那门框的宽狭而论,两位老僧要并肩而过也是有所不能,但四僧身子一侧,叠成一片的飞了出去。
% ]) _) _. Y, e8 J  游坦之在邻室只看得惊心劲魄,心想:“世间竟有这等高强的武功,我那大仇人乔峰自以为当世无敌,与这几位高僧相比,只怕也是大大的不如了。”其实这四位老僧内功虽是深湛,较之萧峰的天纵神式,相差尚远,甚至游坦之自己这时的内功,都已在这四僧之上,只是他自己不知而已。& A  P5 X" G" q
  波罗星见四僧出门,门板既脱,阵阵秋风从竹林中吹进室来,更增萧瑟之意,他想这黄蛇既是落入了对方手中,少林寺中当然有人识得梵文,秘密势必揭穿,回归天竺故乡的种种想望,终于又成了一场泡影。他越想越是悲伤,忍不住伏地号啕大哭。游坦之听他哭得悲伤,忍不住安慰他道:“师父,你一条蛇见给他们打死,另有一条蛇儿逃得性命,已能给你传递讯息,又何必如此难过?”波罗星听他这么说,登时止了哭声,道:“你……你过来。”游坦之站起身来,走到他的屋中,道:“我去给你找回门板,装好了它!”波罗星道:“且慢,你怎知道我另有一条蛇儿逃得性命?”游坦之道:“我看见的,见到你将一张纸片藏入了蛇腹。”波罗星道:“哼,不是我心狠手辣,你既发现我的秘密,那……那可容你不得。”突然间纵身而起,扑到游坦之的背上,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o4 F7 p; E9 m. N(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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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蛇困老怪
" M9 x! h0 U5 H9 Z- V2 A( N  游坦之给他扼住了喉咙,要想呼喊,却哪里叫得出声?只觉得他四根手指有如四根铁棍,越来越紧的陷入他喉咙间肉里。游坦之给人欺负惯了,全没有想到要出手抵御,心中只是哀求:“师父,师父,你放松手,那条黄蛇的事,我决计不说便是。”但他说不出声音,波罗星自是没有听到,其实就算听到了,也决计不会饶他,游坦之惊惶之下,双膝跪倒,可是波罗星的双手只有收得更加紧了。% ^* ?7 d+ A+ s
  他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心想:“这一次我再也活不成了。”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咳嗽说道:“波罗星师兄,你又在作什么?”波罗星见两名少林僧走了进来,只得放开了手,悻悻的道:“你们来干什么?”一个少林僧退后一步,躲到另一人身后,展开一张纸来,叽哩咕噜的读了几句,说道:“你信中说,月圆之夜,到寺中来接你出去,嘿嘿,可惜啊可惜。”波罗星道:“可惜什么?”那僧人道:“可惜事机不密,这封信给咱们截了下来。”波罗星怒道:“你们中土的和尚,都是忘恩负义之徒,到我天竺来取了经去,从此便据为已有。我只不过借观一下天竺的故物,你们便诸多留难。饮水思源,你们也得想一想,这些经书是从何而来。”
4 ^# y7 P/ t- w9 z2 z  那僧人道:“师兄倘若看的只是天竺故经,咱们决计不予阻挠,别说阅读,便是要抄写数份,少林寺也可相助,完成故经还归天竺的大功德。但师兄所偷看的,却是少林历代武学高僧的心得,那就大大的不同了。”波罗星怒道:“我读的都是天竺梵文,你们中土僧人,哪有用梵文来书写之理?”那僧人道:“事情就奇在这里……”游坦之听著他二人争辩,也没心思去分辨是非,寻思:“寺中对这天竺僧不为已甚,只是不许他出寺而已,一到夜深人静,他非杀我不可,此刻不逃,性命难保了。”当下快步走出竹林,绕过菜园,一看四下无人,发足便往后山奔去。他越走越快,转眼间便过了两道山岭,只觉脚下十分轻松,很大的一块岩石,一跨步便跃了过去,很阔的一条溪涧,也是提足即过。他奔了一程,回头望时,只见少林寺隐在山腰的树林之中,相去已是甚远。他站定脚步,心中说不出的诧异:“怎么跑了这许多路,一点也不疲倦?脚步轻得如此厉害,莫非……莫非……今天见了鬼啦?”他不知自己修习“易筋经”,这几个月来功力大进,早已迥非往日的游坦之,只是从没走出寺外,虽然功力每日在体内积累,自己却是一点也不知道。* y0 O0 P1 {1 d, _$ T0 ?
  停足观望间,只见寺后炊烟向空际袅袅生起,游坦之心中一惊:“啊呀,寺里就要煮好饭了。波罗星找我拿饭,不见了人,声张起来,他们就追我来啦。”想到若被捉拿回寺,势必死于非命,当即发足狂奔。这时慌不择路,只是向山荒林密之处奔去,总之是离少林寺越远越好,一口气奔了两个多时辰,回首向少林寺望去时,重重叠叠的都是山峰,心下稍慰,但兀自不能放心,钻在草丛之中,听听四下里是否有什么动静。空谷中鸟鸣嘤嘤、虫声唧唧,寂静之中,西北角上忽然传来一阵笛声。游坦之这一惊当处非同小可,这笛声和波罗星所吹的一模一样,便是呼召毒蛇的乐音,他想站起身来逃走,但不知如何,一双足便如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他心中惶惑无已:“有鬼,有鬼!”其实是他吓得太过厉害,两条腿都软了。1 K% k( o/ Y9 D: L; n' F1 Q
  但听得笛声越来越近,游坦之从草丛中张眼瞧去,只见西北方山坡上走了十来个胡僧,身披黄衣,左臂袒露在外。每个人都是面目黝黑,显然是波罗星的族人。这群胡僧走到山坡左首,各自盘膝坐下,四个一排,一共是一十六人。
& J3 ?; J1 }8 }, l" F# u  游坦之暗暗奇怪:“此间荒野之地,四处无人,这十六个胡僧在这里捣什么鬼?难道是冲著我来么?”虽然这情形不像,但他是惊弓之鸟,躲在草丛中不敢有丝毫动弹。只见十六个胡僧坐定后,口中念念有辞,初时甚轻,细如蚊鸣,但渐渐的越念越响。游坦之听他们口中所念,都是些什么“哞尼诃摩哄”之类的梵咒,这些梵文语言,他一向听到了便头痛,可是这些胡僧偏偏念得声音极响。十六个人所念的声音一模一样,忽徐忽疾,忽长忽短,难得的是十六个人念得整齐无比,便如出于一个人之口。梵咒声大作之中,东北角上传来细细的“滋滋”几声,犹如午夜鬼叫,声音虽轻,听在耳中却是毛骨悚然。这声音一到,十六个胡僧的梵咒立时乱了一乱,但随即又变成整齐,那鬼叫般的声音又“滋滋”响了两下,胡僧的梵咒声又重叠混乱。/ p  Z5 n6 j- b6 z0 t
  游坦之向众胡憎瞧去,只见有的脸现愤怒,有的却显惶急之色,各僧念声一变,分成两组,听得出八个胡僧念的是一种咒语,另外八个念的是另外一种。那鬼叫般“呜呜,滋滋”也变了两种声音。众胡僧声音又乱,随即分成四组,分别念诵四种梵咒。游坦之自料已猜到了七八分:“瞧这情形,这些胡僧是在与人比拼法力。和他们作对的是谁?当然是少林寺中的和尚了,想必是他们要来接波罗星回去,少林寺的僧众却一定不放。”他正寻思间,随即知道这种猜想大错而特错,只见东北角上缓步走来一群人,中间一位身材魁梧的老翁,比之旁人高出了一个半头。这老翁尖著口唇轻吹口哨,每一吹动,便发出滋滋、呜呜的鬼叫之声。
0 U+ |" F; |# D) O4 W' n  这群人都穿著黄麻葛布的单衫,大都拿著一柄又长又粗的钢杖。那老翁手中却摇看一柄鹅毛扇,脸色红润,又娇又嫩,满头白发,颏下三尺银髯,童颜鹤发,当真便如图画中的神仙人物一般。这群人走到离众胡僧数丈之处,便站定了不动。那老翁嘬唇力吹,发出几下尖锐之极的声音。众胡僧抵受不住,功力较差的三人登时摔倒。那老翁羽扇轻摇,又吹了几下,羽扇一拨,将这口哨之声送了出去,对面胡僧又摔倒了四人。这么一来,众僧所念的梵咒已是乱成一团。2 x' _. ?4 R) D1 W9 w8 ^
  余下九僧勉力支持,突然间同时头下脚上,倒转身来,滴溜溜的转动。游坦之见过波罗星曾用这法子和少林四僧相抗,知道是他们一种威力甚大的功夫。那老翁脸露微笑,看准了对方一有破绽,便是“滋”的一声叫了出去,有的胡僧应声而倒,有的斜身闪避,晃了几晃,又转了起来。那老翁的口哨之声,倒似是一种无形有质的厉害暗器。2 v( |9 f% H6 A8 W  l3 a& z4 c& ^
  不到一炷香时分,九名胡僧中又倒了四名。只听得老翁身旁的众人颂声大作:“师父功力,震烁古今!这些胡僧和咱们作对,那真叫做萤火虫与日月争光!”“螳臂挡车,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师父你老人家谈笑之间,便将一干妖魔小丑置之死地,如此摧枯拉朽般大获全胜,徒儿不但见所未见,直是闻所未闻。”“这是未有的丰功伟绩,若不是师父老人家露了这一手,这些天竺胡僧便道东土无人,任由他们横行无忌了。”“只可惜中原武林人士未曾亲眼目睹,就是说给他们听,那些孤陋寡闻之众只怕也未必相信。”一片歌功颁德的声音,洋洋盈耳,但那老翁只要嘴唇一尖,口啃声便如利箭般射了出去,丝毫不受歌颂之声的打扰。
% K9 n+ k# T* i% ]& w: Z2 z  眼见他再吹几下,便要将十六名胡僧一齐制服,忽听得嘘溜溜一声响,胡僧之中发出几下笛声。游坦之凝目瞧去,见五名倒立的胡僧中有一人以笛就口,奋力吹奏,其余四僧在他身前排成一列,急速旋转,如一个肉屏风般挡著他,抵御那老翁口哨的侵袭。游坦之心道:“他吹笛干什么?”只听见身边草丛中簌簌有声,一条五彩斑烂的大蛇游了过来。游坦之识得此蛇极毒,又知人虽怕蛇,其实任何蛇虫禽兽,只有怕人怕得更加厉害,只须不加招惹激怒,一般毒蛇都不会自行向人攻击,当下缩身在草丛之中,一动也不敢动。只见这条毒蛇笔直的向那老翁游去。这蛇尚未游出草丛,老翁身旁一群弟子已惊叫起来:“有蛇,有蛇!”“啊哟,不好,来了这许多毒蛇!”“师父,这些毒蛇似是冲著咱们而来。”游坦之向呼叫声处望去,见十余条大大小小的蛇儿从四面八方冲向那老翁和群弟子。人丛中更是七张八嘴的乱叫乱嚷:“可惜咱们的克蛇至宝碧玉王鼎不在这里!”“阿紫这贼丫头,捉到了她定须碎尸万段!”“多说什么,快打,快打!”“若不是阿紫将玉鼎偷盗了去,啊哟,不得了!”游坦之听他们提到“阿紫”,初时还道是另外一人,后来听一人将“阿紫”和“玉鼎”并提,又说那玉鼎是克制毒蛇的至宝,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他们说的便是姑娘,这……这口玉鼎,难道是姑娘从他们那里盗去的?”众弟子提起钢杖,向蜿蜒而来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仍是撮唇作哨,向敌进攻。对面的胡僧笛声不歇,其余四名胡僧也是越转越急。游坦之心想:“在这旷野之地,这几条毒蛇转眼就给他们用钢杖打死了,有什么用?”但毒蛇越来越多,片刻之间,这一干人身旁聚集了数百条之多,而且其中有三四条竟是大蟒蛇。这几条蟒蛇游将近去,转过尾巴,登时卷住了两人,跟著又有两人被卷。这些人若要拔足奔逃,蛇群自是追赶不上,但师尊正在迎敌,群弟子一步也不敢离开,只是舞动兵刃,乱砸乱斩,被他们打死的毒蛇少说已有八九十条,但被毒蛇咬伤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蟒蛇更是厉害,皮粗肉厚,被铜杖砸中了行若无事,身子一卷到人,却是越收越紧,再也不放,尖锐的笛声之中,巨蟒浙增,只一顿饭时分,已有十七八条巨蟒到来。那老翁见情势不对,想要退开,不料两条小蛇猛地跃起,向他脸上咬去。他怒斥一声:“好大胆!”羽扇一挥,一股劲风推出,将两条小蛇击落,突觉一件软物扑向足踝。他知道不妙,飞身而起。只听得嘘溜溜一响笛声,四条蟒蛇同时挥起长尾,向他卷了过来。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击出两掌,将前面和左边的两条蟒蛇击开,身形一晃,已落在两丈之外。便在此时,第三条、第四条巨蟒的长尾同时攻到。他情急之下,运劲又是一掌击出,掌风到处,登时将一条巨蟒的脑袋打得稀烂。! ~' }- s) a% V
  他这一运劲和巨蟒相斗,顾不得再吹口啃。四名胡僧缓得了手,一齐取出短笛,吹了起来。五笛齐吹之下,蛇群加潮涌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条巨蟒,但腰间和腿上却已披两条巨蟒缠住。他奋起平生之力,大喝一声,将缠在腰间的巨蟒扯为两截,溅得他满身都是鲜血。岂知蛇性命最长,此蛇虽断,一时却不便死,吃痛之下,猛力缠紧,只箍得那老翁腰骨几欲折断。他用力挣了两挣,又有两条巨蟒将身子甩了上来,在他身上绕了数匝,连他手臂也绕在其中,令他再也没法抗拒。游坦之在草丛中见到这般惊心动魄的情景,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他明明见那老翁凭著本身功夫,毫不费力的便可将十六名胡僧一一打倒,岂知这些胡僧练就一门以笛驱蛇的邪门功夫,竟尔反败为胜。只是这种凭邪术取胜的门道,未免令人输得难以心服。2 \& a) X" u1 u. ~# Z
  那些胡僧见一众敌人个个被巨蟒缠住,除了呻吟怒骂,再无反抗的能为,便不再吹笛,头上一使劲,倒转身子,顺著站立。第一个吹笛的胡僧满脸虬髯,显是这些胡僧的首领。他走前几步,尖声道:“星宿老怪,你我来到中原,河水不犯井水,为什么你好端端地捉了我养大的蛇儿来开膛破肚?”
6 ^( f# ]8 c' D5 ?  原来这个童颜鹤发,飘飘欲仙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对之深恶痛绝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为了星宿派三宝之一的碧玉王鼎给女弟子阿紫偷盗而去,遂连派数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连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信息传来,均是十分不利。最后听说阿紫倚丐帮帮主乔峰为靠山,将摘星子等人伤得半死不活,星宿老怪丁春秋又惊又怒,知道丐帮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帮,实非易与,于是亲自东来。
" u  E& h) N$ V% ?4 c& g  他志在夺回碧玉王鼎,至于寻乔峰的晦气、擒回阿紫惨酷处罚,都还是次要之事,因此一路上安份守己,倒不去招惹旁人。他所练的那门“化功大法”,经常要将毒蛇毒虫的毒质涂在手掌之上。吸入体内,若是七日不涂,不但功力减退,而且体内蕴积了数十年的毒质没有新毒加以克制,不免渐渐的发作起来,为祸之烈,实是难以形容。他当年亲眼见到本门的一位长辈,在练成化功大法之后,被他师父制住,并不加以戕害,只是将他困禁在一间石屋之中,令他无法捕捉虫豸加毒,结果体内毒素发作,难熬难当,自己忍不住将全身肌肉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号,四十余日方死。星宿老怪虽是狠毒无比,但想起这件惨事,兀自心有余悸。
7 Z9 _6 P) W$ h; J2 \" a  那碧玉王鼎天生有一股特异的气息,再在鼎中燃烧香料,片刻间便能诱引毒虫到来,方圆十里之内,什么毒虫也抵不住这香气的吸引。丁春秋有这王鼎在手,捕捉毒虫不费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是越练越深,越炼越精。练这门功夫犹如酒徒饮酒一般,一上了瘾,每日里越饮越多,不能自休。这功夫只有向敌人使用,自己体内的毒质才宣泄一部份在敌人身上。但他僻处星宿海旁,周围数百里之内,任何武人都不敢走近,有哪个敌人给他泄愤?这么每七日加一次毒,只增不减,日积月累,体内所蕴积的毒质,自是多得惊人了。阿紫十分的工于心计,在师父刚补完一次毒虫那天,辞师东行,待得星宿老怪发觉王鼎被盗,已在七天之后,阿紫早已去得远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众师兄武功虽比她为高,智计却是远远不及,给她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的连使几个诡计,一一都躲了开去。
/ |# Y* a7 a5 Y, X9 [" b  c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阴暗潮湿的深谷,毒蛇毒虫繁殖甚富,王鼎虽失,要捉些毒虫来加毒,倒也不是难事,但平常毒虫易捉,要像从前这般,每次捕到的都是稀奇古怪、珍异厉害的剧毒虫豸,却就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担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识破了王鼎的来历,谁都会立即将之毁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他自己极不愿意再到中原,但一个个弟子都不能夺回王鼎,权衡轻重,只得冒险一行。
+ E! Q4 Z: z6 T" o6 s/ ?  他在陕西境内和一众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武功全失,己被众弟子一路上殴打侮辱,虐待得不像人,二弟子狮鼻人潜吼子接领了大师兄的职位。众弟子见到师父亲自出马,又惊又怕,均想师命不能完成,这场责罚定是难当之极,幸好星宿老怪正用人之际,将责罚暂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众人一路上打探丐帮的消息,一来各人生具异相,言话行动无不令人厌憎,谁也不愿以消息相告,二来萧峰到了辽国,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还少有人知,是以竟然打听不到半点确讯,连丐帮的总舵移到何处也查究不到。丁春秋焦躁之下,心想少林寺负中原武林重望,中原武人的一举一动,少林寺的众高僧无有不知之理,虽然他实不愿公然与少林为敌,但想自己和少林派倒还没什么梁子,以礼相见,问一个消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总能给这个面子,于是率领群弟子,赶向河南少室山来。道路之上,体内毒质隐隐发动,他便捕捉毒蛇,吸取毒液加毒。星宿老怪丁春秋率领众弟子进入河南境内后,一天突然在道上见到大批毒蛇,心喜之下,立命众弟子大量捕捉,取毒涂掌,以补益他的“化功大法”,他虽觉毒蛇如此之多,情形颇不寻常,但他艺高人胆大,在星宿海时做惯了皇帝一般的掌门,对任何人部是生杀予夺,任意而为,自也不将这种事放在心上,哪知道这些毒蛇其实是有主儿的。原来天竺一派的胡僧派了波罗星到少林寺来盗取经书,久无音讯,便又有十六名胡僧赶来接应。这些天竺僧武功并不甚强,却有一门独到秘技,能以笛声驱使群蛇,他们自天竺一路上翻山越岭而来,沿路吹笛引蛇。从天竺来到中土,路途何等长远,就算每十里中有一条毒蛇跟来,数量也难以计算,当然有些毒蛇不耐长途跋涉,抵不住炎热寒冷,在路上死了大半,但来到河南境内的数量仍属惊人。尤其数十条长达数丈的巨蟒系自天竺边境大森林中带来,更是中土罕见之物。这些胡僧自知若凭人数武功,决非少林僧的敌手,何况少林寺领袖中土武林,缓急之际,中土各门各派的豪杰都会出手相助,若要明争,那是必败无疑。但如突然间驱使这成千成万条毒蛇涌入少林,攻一个措手不及,虽不能打垮少林,但要援救波罗星、劫夺一些经书出来,谅来也不是难事。这些胡僧昼伏夜行,以免蛇群惊吓了沿途居民,进入河南不久,便发觉有许多毒蛇为人听杀,一查之下,下手的竟是星宿老怪。这星宿海距天竺已不甚远,星宿老怪行事恶毒狠辣的威名,天竺武林人原也颇事有所闻,众胡僧本来不想和他计较,哪知他越来越狠,专将蛇群中毒性最烈的蛇儿捕去杀却,使蛇群的威力大为减弱。一众胡僧忍无可忍,双方终于火并起来,爆发了一场激斗,仗著群蟒异乎寻常的体力,居然一战而胜,连声势赫赫的星宿名怪丁春秋也为巨蟒所缠,动弹不得。
7 a+ @) G) d; {  丁春秋听那胡僧问他何故杀蛇,便道:“此事当真好笑。虫豸都是天生之物,毒蛇专害人畜,不论是谁见到,都要加以诛杀,我怎知道这些毒蛇是你们养的?”那胡僧道:“我曾向阁下发讯,要你不可再杀这些家蛇,你却全不理睬,又是何故?”丁春秋嘿嘿冷笑,说道:“姓丁的自幼至长,一生之中,只有我叫人如何如何,从来没人能要我怎样怎样。连我自己的师父,当年向我说了几句责骂的言语,也给我下手杀了。凭你这几个外国来的臭和尚,也配向我发号施令吗?”! y, h( Z: O! W8 c) h
  那胡僧见他身子被巨蟒缠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但说话仍是这般傲慢,知道这番怨仇已结得甚深,若是饶了他的性命,那是后患无穷,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闻,哪知道不过是徒负虚名,连这几条小小的蛇儿,也对付不了。今日对不起,咱们可要为天下除一大害了。”丁春秋微微一笑,道:“老夫不慎,折在你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归西方极乐,也是命该如此……”
* C( u" d# A2 Q# |  他话未说完,忽然一个也被巨蟒缠住了的星宿弟子叫道:“大师父,你放了我出来,会有大大的好处,我师父诡计甚多,你防不胜防。你一个不小心,便著了他的道儿。”那胡僧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么好处?”那人道:“我星宿派共有三件宝物,叫做星宿三宝。你饶了我性命,待我杀了这星宿老怪之后,我自然取出献上。倘若你将我连同星宿派众人一起杀了,这星宿三宝你就永远得不到了。”) w; ?! m* Y# E8 |: P6 {7 F
  游坦之从草丛中望将出去,见说话的人是个身形高大的汉子,虽被巨蟒缠住,仍是精神勃勃,气宇轩昂,想不到这人竟是如此卑鄙,为了贪生怕死,竟尔当面卖师。另一名星宿弟子大叫:“大师父,大师父,你莫上他的当,星宿三宝之中,有一宝早给人盗去了。你还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对你忠心,决不骗你。”
, t3 W' e/ N" I) J  霎时之间,星宿派群弟子纷纷叫嚷起来:“大师父,你饶我性命最好,他们都不会对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为你效劳。”“大师父,星宿派本门功夫,我所知最多,我一定一古脑儿说了出来,不会有半点藏私。”“本派人众来到中原,实有重大图谋,说起来跟你天竺也是关系不少,众位大师父,你们想不想知道?”“星宿海旁边咱们藏得有无数金银财宝,我知道每一处宝藏的所在。”这些人为了幸免一死,各种献媚和效忠的话都说了出来,有的动之以利,有的企图引起对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谎,说得荒诞不经。有些弟子被毒蛇咬伤或已给巨蟒缠得奄奄一息的,唯恐落后,也是断断续续的争相求饶。天竺群僧没想到星宿派一众弟子如此的没有骨气,既是鄙视,又感好奇,一起走近身来倾听。那为首的胡僧冷冷的道:“你们对自己师父也不忠心,又怎能对素无渊源的外人忠心?说来岂不可笑?”# \* `, R- S! I6 b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武功低微,我跟了他有什么出息?对他忠心有何好处?大师父武功固是威震天下,道德文章更是众所素仰,岂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拟?”“是啊,大师父收容了星宿派的众弟子,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动,谁不佩服天竺高僧?”“什么高僧,‘高僧’二字,不足以称众位大师父,须得称‘圣僧’、‘神僧’、‘活佛’才是!”“倘若由我这种能说善道之人去周游列国,为大师父宣扬德威,天竺圣僧的名望就天下无不知闻了。”“呸,天竺圣僧的名头早已天下皆知,何必要你去多说?”“大师父,大师父,圣僧、活佛的称号,是小人第一个说出来的。他们拾我牙慧,毫无功劳。”
% x& S) G; ?7 c, w# J  那为首的胡僧皱眉道:“你们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厌。星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没出息,尽收些无耻之徒做弟子?这种人品格如此低劣,岂能有什么成就?我先送了你的终,再叫这些人一个个追随于你,老衲今日要大开杀戒了!”说著袍袖一拂,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击了过来。4 E9 B0 C; `3 C# R9 |) A4 e
  眼看丁春秋给巨蟒缠身,手足动弹不得,更无抗拒之力,那胡僧这一掌势挟疾风,劲道甚是刚猛,丁春秋中在身上,不死也必重伤。哪知他一掌击出,丁春秋不动声色,浑若无事,那胡僧却双膝一软,倒在地下,蜷成一团,微微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众胡僧大惊,齐叫:“师兄,师兄!”便有两名胡僧伸手去拉他起身。这两人一碰到他的身子便是头脑中一阵晕眩,站立不定,倒了下去。旁边三名胡僧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只要一碰到这二人的僧袍,那三人便也跌倒,顷刻之间,倒了六名胡僧。其余胡僧见情势不好,无不惊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一名胡僧怒喝:“星宿老怪行使什么邪法,吃佛爷一掌!”一掌发出。丁春秋嘻嘻一笑,那掌力似乎从他身上反弹出去,那胡僧张大了口,又即摔倒。% S  d8 D- P1 E
  余下九僧之中,都是曾给丁春秋以口哨之声震倒过的,相互叽哩咕噜的天竺言语商量了一阵,齐声大喝,袍袖拂处,九柄飞刀同时发出,青光闪闪,一齐向丁春秋射来。丁春秋也是一声大喝,脑袋转了三转,头上的满头白发甩了出去,竟似一条短短的软鞭,叮叮叮几声响,将九秉飞刀都击落在地,那九名胡僧半声不出,一个个瘫痪而死。游坦之伏在草丛之中,鼻中闻到一阵强烈的腥臭之气,刺得双目剧痛,眼泪水不由自主的源源流下。四下来一片寂静,十六名胡僧个个都缩成一个圆球,便如是一只只遇到了敌人的刺猬,显然均已毙命。他惊疑无已,再也猜想不透丁春秋用什么功夫一举而尽毙敌人。那些巨蟒和毒蛇将星宿派诸人缠倒之后,不经天竺胡僧再以笛声相催,不会伤害众人性命。十六名胡僧倒地毙命,这些蟒蛇并不懂得为主人复仇,只是紧紧缠住了丁春秋师徒,静待候命。一时之间,旷野间更无声息。但这些蛇儿究竟是蠢笨之物,时间稍久,难保不向众人攻击。各人在蛇群缠困之下,谁都不敢稍有动弹,惟恐激起蛇儿的凶性,随口这么咬将下来,那便性命难保了。这么静了片刻,眼看天竺群僧确已死绝,更无声息,便有人首先说道:“师父,你老人家神功独步天下。谈笑之间,随手便将这一十六名万恶不赦的胡僧尽数杀灭……”他话未说完,另一名弟子抢著道:“师父,你莫听他放屁,刚才说那些胡僧是‘圣僧’、‘神僧’、‘活佛’的,就是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们追随师父这许多年,岂不知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刚才跟那些胡僧胡说八道,全是骗骗他们的。”忽然有人放声大哭,说道:“师父,师父,弟子该死,弟子胡涂,为了贪生怕死,竟向敌人投降,此时悔之莫及,宁愿死于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师父求饶了。”这人说了这几句话,群弟子登时省悟:星宿老怪最不喜欢旁人文过饰非,只有痛斥自己胡涂该死,将各种各样的罪名乱加在自己头上,师父才有饶恕的可能。
; z2 Y2 H% L- Q1 v" V  一霎时间,人人竞说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在该万死,直将草丛中的游坦之听得头昏脑胀,不知所云。众弟子说了半天,丁春秋始终不加理睬,他暗运了二次劲力,想要将缠在身上的巨蟒崩断。但缠在他身上的一共有三条巨蟒,这些蟒蛇出自天竺炎热的丛林,身子极富弹性,丁春秋运力向外崩动,蟒蛇只是略加延伸,并不会断,要想脱出困厄,实是为难之极。丁春秋经数十年内功修炼,体内积储了无数毒素,当那为首的胡僧一掌向他击来之际,他已将毒素催到肌肤之上。那胡僧一掌打到,他便运出“借力打力”的神功,将奇毒无比的毒素借著掌力而反弹出去。一众胡僧所以倒地毙命,并不是由于丁春秋什么魔法邪术,只是中了剧毒而已。但这些蟒蛇的蛇皮坚厚韧滑,丁春秋身上的毒素竟是难以侵入,实是无法可施。1 B) p  p1 Z& `$ S2 \1 e
  只听得众弟子还在唠唠叨叨的说个不停,丁春秋道:“咱们给毒蛇所困,有谁想得出驱蛇之法,我就饶了谁的性命。难道你们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有谁对我有用,我便不加诛杀。你们这些花言巧语,胡说八道,更有何用?”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有人说道:“只要有人拿个火把,向这些蟒蛇身上烧去,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骂道:“放你娘的臭屁,这里旷野之地,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有谁经过?就算有乡民路过,他见到这许多毒蛇,吓得逃走也来不及,哪里还肯拿火把来烧?”跟著别的弟子又乱出主意,但每一个主意都是难以施行的,各人所以不停说话,只不过向师父拼命讨好,表示自己确是听从师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这样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过去,有一名弟子给一条长蟒缠得实在喘不过气来了。昏乱之余一口向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吃痛,一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惨呼一声,登时毙命。丁春秋心下越来越是焦急,倘若被敌人所困,这几个时辰之中,他定能行使狡狯,骗过敌人,想出了脱身之计。偏偏这些蛇儿无知无识,再巧妙计策也使不到它们身上。怕只怕这些毒蟒渐渐肚饿,一口将自己吞了下去。他担心的果真便即出现,一条巨蟒久久不闻笛声,肚中却已饿得厉害,张开大口,咬住了它所缠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师父救我,师父救我!”两条腿已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他身子不由自主,一步步的吸入蟒蛇腹中,嘴中兀自叫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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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20:34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
$ i# d9 q& v0 U6 z: C第七十八章  初显身手
* n0 q' F( ]) m( {  蟒蛇的牙齿乃是倒钩之形,咬中了任何动物之后,那动物只有逐步的被推入蛇腹,决不可能逃脱。那星宿派弟子腿脚先入蛇口,慢慢的给吞至腰间,又吞至胸口,他一时未死,高声惨呼,震动旷野,众人均知自己转眼间便要步上他的后尘,无不魂飞魄散。有人见星宿老怪也是束手无策,不禁恼恨起来,开口痛骂师父,说都是受他牵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为生,却被他花言巧语,骗入星宿派门下,今日惨死于毒蛇之口,到了阴间,定要向阎罗王狠狠告他一状。6 Q4 z5 [( \  n
  一个人开端一骂,其余众弟子不甘后人,也纷纷骂起来。各人平素受尽星宿老怪的荼毒虐待,早是人人敢怒而不敢言,今日反正是同归于尽,无不痛骂一番,也好稍泄胸中的怒气。一人大骂之际,身子动得厉害,激怒了缠住了他的巨蟒,一口咬住了他的肩头,那人大叫:“啊哟,啊哟!救命,救命!”
, [9 R# }3 L( ]  游坦之听到了他的“救命”之声,再也忍耐不住,从草丛中站起身来,说道:“我来放火烧蛇,相救你们。”当下拾起一些枯草堆成了一圈。星宿派众人斗然间见到他头戴铁帽的奇形怪状,都是一惊,但听得他愿意放火烧蛇,那是鬼门关口的一线生机,一齐称谢。这些人骂人的本领固是一等,而谄谀称颂之才,更是久经历练。游坦之一生之中,哪曾听人叫过自己为“大英雄”、“大侠士”、“仁人义士”、“当世无双的好汉”等等,大凡戴高帽的言语,人人爱听,游坦之听得这些人将自己捧上了天去,登时便有飘飘然之感,觉得为这些人干冒奇险,也是心甘情愿。( O$ W4 W- e1 W. n  d3 N
  他从身边摸出火折,点燃了枯草,但见到这许许多多形相凶恶的蟒蛇,究竟十分害怕,心想莫要惹恼了这些毒蛇,连自己也缠在其内,寻思片刻,先拣拾枯枝,烧起了一堆熊熊大火,挡在自己身前,然后拾起一根著了火的枯枝,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条毒蛇投去。他躲在火堆之后,转身蓄势,若是这毒蛇向自己窜来,那便立时飞奔逃命,什么“大英雄”、“大侠士”,那也只好不做了。不料这些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见火焰烧向身旁,立即松开缠著的星宿派弟子,游向草丛之中。游坦之见火攻有效,在星宿派诸人欢呼声中,一根根著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群蛇登时纷纷逃窜,连长达数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攻逼,松开身子,蜿蜒游走。片刻之间,数百条巨蟒毒蛇逃得干干净净。只听得星宿派诸弟子大声颂扬:“师父明见万里,神机妙算,果然是火攻的方法最是灵验。”“师父洪福齐天,逢凶化吉!”“全仗师父指挥若定,命人放火,救了我等的蚁命!”一片颂扬之声,全是归功星宿老怪,对于游坦之放火驱蛇的功劳,已是只字不提。游坦之怔怔的站在当地,颇感奇怪,寻思:“片刻之前你们还在大骂师父,这时却又大赞起师父来,那是什么缘故?”他不知众人脱困之后,性命又悬于星宿老怪之手,若不是拼命的讨好献媚,丁春秋举手之间便欲杀人,对于游坦之救命的功劳,自然可以一笔抹煞,反脸若不相识了。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铁头小子,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游坦之受人欺辱惯了,见对方无礼,也不以为忤,道:“我叫游坦之。”说著便向前走了几步。丁春秋道:“这些胡僧死了没有?你摸摸他们的鼻息,是否还有呼吸。”游坦之应道:“是。”俯身伸手去探一名胡僧的鼻息,只觉著手冰凉,那人早已死去多时。他又试另一名胡僧,也是呼吸早停。他说道:“都死啦,没了气息。”一面说,一面伸直了腰,只见眼前众人脸上都是一片幸灾乐祸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句:“都死啦,没了气息。”
6 Z+ Y5 m' s: s( {  只见众人脸上戏侮的神色浙渐隐去,慢慢变成了诧异,更逐渐变为精讶。丁春秋道:“你每个和尚都去试探一下,且看是否尚有哪一个能加挽救。”游坦之应道:“是。”逐一试去,终于将一十六胡僧都试过了,摇头道:“个个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实在厉害。”丁春秋冷笑道:“你抗御毒素的功夫,却也厉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我……什么……抗御毒素?”丁春秋仰天大笑,道:“好,好!很好!我看你身上肌肤,听你说话的口音,你年纪还很轻,居然有这等本事,当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游坦之大惑不解,不知他说些什么,更没想到适才他每去探一个胡僧的鼻息,便是到鬼门关中去走了一遭,一十六名胡僧试将下来,已是经历了一十六次的生死大险。原来星宿老怪虽蒙游坦之救得性命,但自己以一代宗师的身份,被巨蟒缠身,无法得脱,全仗这年轻小子相救,江湖上传了出去,不免面目无光,因此巨蟒脱身离去之后,他立时便起意杀游坦之灭口。那些天竺胡僧都是中了他身上放出来的毒质而转瞬毙命,丁春秋要游坦之去探各胡僧的鼻息,便是要他伸手去沾染毒素。岂知游坦之阴错阳差之间,以易筋经上所载的上乘内功吸入天下第一奇毒无比的冰蚕血浆,经过这几个月来的修习不辍,那冰蚕的奇毒已与他体质融合无间,浑如一物。他身上所蕴的毒素,已是天下任何毒物所不及,丁春秋发出来的毒质,也是害他不得。当时他其实不用点火驱蛇,只须大摇大摆的走入蛇群之中,不论任何恶毒的蟒蛇都是难以加害,若是有毒蛇咬他,那条毒蛇沾染到他的血液,反而中毒毙命。只是这种情形他自己固然不知,星宿老怪丁春秋更是万万意想不到。
8 X9 h" c7 P' O* }& `7 P) A  丁春秋和众弟子见他探了第一个胡僧的鼻息之后,便待他也如众胡僧一般缩成一团,倒地身亡,哪知他摸过一十六名胡僧的身子,竟是行若无事。这么一来,星宿门师徒上下,不由得群情耸动。丁春秋寻思:“谅他年纪轻轻,不会有什么真实本顿,多半是身上藏得有专克毒物的雄黄珠、辟邪璧之类的宝物,又或是预先服了灵验的解药,这才不受我奇毒之侵。”便道:“游兄弟,你过来,我有话说。”游坦之瞧见他说得诚恳,但亲眼看到他连杀一十六名胡僧的残忍狠辣,又听到他师徒间一会儿谄谀,一会儿辱骂,觉得这种人极难对付,还是敬而远之为妙,便道:“小人身有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说著抱拳唱喏,向著东北方的那条山路走去。他只走出两步,突觉身旁一阵微风掠过,两双手腕上一紧,已被人抓住。这人来得好快,游坦之不及抗御,已落入他的掌握之中。游坦之抬头一看,见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一名大汉。他不知对方有何用意,只是见他满脸狞笑,显非好事,心下一惊,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挣。只听得头顶呼的一声风响,一个庞大的人影从身后跃过他头顶,砰的一声,重重掼在对面山壁之上,只撞得他头骨粉碎,一个头颅变成了泥浆相似。游坦之见这人一撞的力道竟是这般猛烈,实是难以相信。他一愕之下,才看清楚这个在山壁上撞死的大汉,便是抓住自己的那个星宿弟子,更是奇怪:“这人好端端的抓住了我,怎么突然撞山自尽?”他决计料想不到这大汉并非撞山自尽,乃是他一挣之下,一股劲力将那大汉从他头顶飞了过去,撞在山上,以至毙命。
( B% j0 f9 S6 `1 y3 E  要知游坦之修习易筋经后,内力在不知不觉间日增夜长,他却从未与人动手,不知自己的功力已是非同小可。昨晚波罗星扼得他几乎气绝而死,他是吓得呆了,全未抗拒,其实只要出力挣扎,波罗星无论如何缠他不住。星宿派群弟子见他一举手便杀了一个同门,都是“啊”的一声,骇然变色。: W, F) Y* F8 r
  星宿老怪阅历甚富,见他摔死自己弟子这一下手法毛手毛脚,并非上乘功夫,只是膂力异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赋神力,武功却是平平,当下身形一晃,一掌按在他的铁头之上。游坦之猝不及防,被这股重力压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头上便如顶了一座万斤石山一般,再也动不得,当即哀求:“老先生饶命!”丁春秋听他出言求饶,更是放心,说道:“你师父是谁?好大胆子,怎地杀死了我的弟子?”游坦之道:“我……我没有师父。我不敢杀死老先生的弟子。”丁春秋心想既已制住了他,还是将之一举击毙灭口为是,当下手一松,待游坦之站起身来,一掌向他胸门拍去。游坦之大惊,急忙伸手推开来掌。丁春秋这一掌来势甚缓,游坦之一掌格出时,正好和他掌心相对。丁春秋正是要他如此,掌中积蓄著的毒质,随著一股雄浑的内劲,直送了过去,这正是他成名救十年的“化功大法”,生平除了一次挫败之外,那是杀人无数的绝技。本来对付游坦之这种后生小子,用不著运此大法,要知这种武功每运一次,便损耗一次元气,减弱了积贮的毒质力道,只是他连触十六名胡僧居然并不中毒,这才施展出看家本领来。
" [  Q; t. Y8 V6 w; D7 ~9 ?/ N; @  两人双掌相交,游坦之身子一晃,腾腾腾接连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桩站定,终于还是一跤坐倒。他坐倒之后,要想就此坐定,但对方这一推余力未尽,游坦之臀部一著地,背脊又即著地,铁头又即著地,连翻了三个跟斗,这才止住。但丁春秋和他手掌相交,只感胸口一凉,掌心中有一股内力迅速异常的离体外泄,急忙用力凝固,但这内力还是不由自主的要向外奔溢,他忙倒转身子,头下脚上的连转数转,运起本门中的固基运劲之法,这才止住。他反身一跃,须发戟张,脸色惨白,神情极是可怖,张开一对蒲扇般的大手,便要向游坦之扑去。游坦之连连磕头,叫道:“老先生饶命,老先生饶命。”丁春秋和他交了这掌,只觉他所使的,竟然便是本门的化功大法,但自己修积数十年,内力虽较他稍强,以毒质之厉害论,竟然较他远逊,以至两人比拼之下,竟是自己输了一筹。星宿派中师兄弟同门之间,向来是只分强弱高下,绝无情谊,愈是同门,自相残杀时愈是厉害。盖输给别派武人,对方往往肯加宽宥,星宿派中却是向来不肯相饶,这一下比拼,游坦之明明是赢了,怎么反而大叫饶命?难道是故意调侃自己不成?这人的“化功大法”,又从何处学来?他又是惊疑,又是羞惭,但他一向诡计多端,脸上从来不动声色,左足一点,飘身到了游坦之身前,问道:“你要我饶命,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游坦之连连磕头,说道:“小人出自一片诚心,但求老先生饶了小人的蚁命。”丁春秋道:“你……你……你……”连说了三个“你”字,心念一动,怒道:“你偷了我的碧玉王鼎,藏到哪里去了?”他想凡是要练这化功大法,非碧玉王鼎不可,查问此鼎去向,或许可以推究到眼前此人的来历。; [7 d& B3 C; y  W8 L6 G
  游坦之道:“小……小人没偷老先生的玉鼎。姑娘每次用过之后,自行收好,从来不许小人沾手。”丁春秋只一句话便问到了碧玉王鼎的去向,当真是喜出望外,说道:“你还要抵赖?姑娘明明说是你偷去了的。”游坦之道:“冤枉啊冤枉!自从姑娘炼化了冰蚕之后,小人从未曾见过那座玉鼎,怎说是小人偷盗的?老先生不信,尽可去找姑娘来对质。”丁春秋道:“好,既是如此,你和我去见姑娘,你们两个对质一番。”游坦之道:“去……去见姑娘?”丁春秋道:“是啊!咱们即刻去找了她来,问个明白。你是死是活,今日便见分晓。”游坦之道:“姑娘、姑娘远在辽国南京,非十天半月可到,今天怎能对质?不过……不过……”丁春秋无意间探听到了阿紫的所在,心中甚喜,问道:“不过什么?”游坦之道:“老先生若是愿意去南京走一遭,小人自当奉陪。”丁春秋为人厉害之极,虽然不能见到游坦之脸上的神情,但单是听他说话的声音,便知他企盼与阿紫相见。大凡知好色便慕少艾,原是人之常情。阿紫俊雅美丽,多半这铁头人对之十分爱慕。他假意试探,说道:“千里迢迢的到辽国南京去干什么?我派几个得力弟子,去将这小丫头杀了,把玉鼎取回来便是。”游坦之听他说要杀阿紫,心中急了,忙道:“不,不!使不得,不行……”丁春秋心下更是了然,道:“什么使不得?”游坦之胀红了脸,嗫嚅道:“这个……这个……”丁春秋哈哈大笑,遗:“你想娶阿紫这小丫头做媳妇,是不是?”“想娶阿紫做媳妇”这个念头,只是暗暗藏在游坦之内心深处,连夜里做梦也不敢做到此事,白天更是不敢想像。他只是敬仰阿紫、崇拜阿紫,只盼能给她做牛做马做奴隶,偶然能见她一面,得她称赞几句那便心满意足,哪里敢存过这种亵渎的念头?这时听丁春秋如此说,他呆呆的站著,头脑中一阵晕眩,站立不定,身子晃了几昆,说道:“不,不,不是……”
8 l# Q+ o6 R" X1 u' r% y. J2 j  丁春秋见了他这般模样,已是确定无疑,登时有了个计较:“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遇到了什么机缘,体内积蓄的毒质,竞是比我还多。我须收罗此人,探听他练功的法门,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质,然后将之处死。若是轻轻易易的把他杀了,岂不可惜?”在星宿老怪眼中,一个人的性命和其他毒蛇毒虫并无分别,游坦之身上既然积有奇毒,那便是天地间的一件至宝,务须取为己用,再加杀死。只是擒捕毒蛇毒虫,须用碧玉王鼎,收罗游坦之这个“毒人”,却须使用另外一件诱物,最好的诱物,那自是他为之神魂颠倒的阿紫了,获取“毒人”、到南京去取回玉鼎、处决阿紫,一举三得,实是大妙。0 B) J- O, a7 o" S
  他又问:“我问你:若是我将阿紫嫁给你做媳妇,你要是不要?”游坦之道:“这……这怎么成?小人是姑娘的奴才,只配给她打骂驱使。姑娘是……是神仙般的人物,小人万万不敢妄想。老先生千万别这么说,要是给姑娘知道了,那……那……我就大大的糟糕。”丁春秋道:“有什么糟糕?阿紫是我的徒儿。徒儿当然要听师父的吩咐。我叫她嫁你,她不敢不从。她盗我碧玉王鼎,我不杀她,已是天大的恩惠了,她敢不听我的话?”游坦之道:“姑娘……姑娘是老先生的门徒?”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不相信么?”游坦之先时藏在草丛之中,已听到他师徒的对答,知道阿紫确是他的门徒,只是想阿紫雍容华贵、端丽雅致,居然是这群猥琐肮脏之徒的同门,实在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丁春秋指著二弟子狮鼻人道:“你说,小师妹是怎生一副模样?”狮鼻人道:“阿紫今年十六岁,生的是瓜子脸儿,下巴略尖,右唇下有颗小小的黑痣。她身材苗条,皮肤极白,上唇微微上翘,眼珠转动很快。她最喜欢穿紫色衣衫,腰间系一条鹅黄带子。”游坦之听他所说,正是阿紫的模样,那狮鼻人每说一句,他心中便是怦然一动,狮鼻子说到后来,游坦之更无半分怀疑,低声道:“不错,姑娘正是这等模样。”丁春秋道:“你若想娶阿紫为妻,那是容易得紧。只不过我门下有一条规矩,女弟子不能嫁给外人,必须嫁给本门弟子。这个嘛……你这人虽然古里古怪,瞧在你今日的份上,若是拜我为师,我也可以答允。”8 W6 Y3 N2 N$ h( S) A6 \
  说到“娶阿紫为妻”,游坦之仍是不敢妄想,但想:“若是拜了这位老先生为师,我便是姑娘的同门了……”丁春秋见他迟迟疑疑,不即有所表示,便道:“阿紫这小姑娘,相貌也算是很不错的了,本门中的男弟子,有很多人都想娶她为妻。不过你若是拜我为师,瞧在你今日的功劳份上,我对你另眼相看,那也不妨。”游坦之听他如此说,不由得心热如火,心想:“我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那是终身遗恨。我是决计不敢娶姑娘为妻,可是……可是……我决不能让她嫁给这些猪狗一般的卑鄙畜生。”一霎时间热血涌向胸口,双膝跪倒,说道:“师父,弟子游坦之愿归入师父门下,请师父收容。”丁春秋道:“你愿拜我为师,也无不可。本门规矩甚多,你都能遵守么?为师的如有所命,你诚心诚意的服从,决不违抗么?”游坦之道:“弟子愿遵守规矩,服从师命。”丁春秋道:“为师的便是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么?”游坦之道:“这个……这个……”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说不甘心。”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当然是不甘心的。当然如此,那时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话,就算不甘心,也是无法可施。”便道:“师父对弟子恩义深重,弟子甘心为师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罚一个毒咒,倘若日后不遵此言,那便如何?”游坦之心念一动,道:“弟子游坦之若是不遵此言,日后死于师父的惨酷刑罚之下,千刀万剐,尸骨不得周全。”丁春秋一怔,随即笑道:“你这铁头家伙,倒也狡猾。你不遵师命,自然会给我处死,这个毒誓等如不说。好吧,你自己记住这句誓言也就是了。来,来,来,你将一生经历,细细说给我听。”
4 k) E& S# A+ r  游坦之无奈,只得将自己这些日子中各种苦难,简略的说了,只是不愿折辱伯父和父亲的威名,不提聚贤庄游家,但说自己是个农家子弟,被辽人打草时掳去,见到阿紫,和她同去捕捉毒虫毒蛇。当他说到捕捉冰蚕之时,丁春秋全神贯注的倾听,细细盘问他冰蚕的模样和情状,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艳羡之色。游坦之暗自寻思:“这师父不是好人,我若跟他说起拾到那本梵文经书,他定会抢了去不还。”是以丁春秋一再问他练过什么古怪功夫,他始终没有吐露。
8 A+ w: B( \2 Y/ B! s6 Z" L2 l& l  丁春秋原不知道易筋经的功夫,听他如此说,只道那是冰蚕的神效,肚中不住的咒骂:“这样的神物被这小子鬼使神差的吸入了体内,真是可惜。”待游坦之说到如何给三净带到少林寺,丁春秋一拍大腿,说道:“这三净和尚说道这条寒玉虫得自昆仑山之巅,很好,那边既出过一条,当然也有两条三条。只是昆仑山方圆数千里,若无熟识路途之人指引,这寒玉虫倒也不易捕捉。”他亲身体验到了寒玉虫的灵效,觉得比之碧玉王鼎,更是宝贵得多,夺玉鼎、杀阿紫那些事,都是尽可搁置,问道:“这三净和尚,尚在少林寺中,是不是?妙极,妙极!咱们叫他带路,到昆仑山巅捉冰蚕去。”游坦之摇头道:“不成,不成,这三净凶恶得紧,未必肯去。再说,他犯了寺规,给寺中的大和尚们关于一间石室之中,不能随便出来。”丁春秋笑道:“他凶恶?他不肯去?那就奇了。咱们到少林寺去瞧瞧,设法将他带了出来。”游坦之心想:“少林寺中武功高强的大和尚极多,你要去捉人,恐怕不大容易。”丁春秋见他不语,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游坦之道:“就怕少林寺的大和尚们不肯放人。”/ G; T& k1 r7 @6 P) m
  丁春秋虽然凶横,但对少林寺的威名,却也不敢小觑了,只是捕捉冰蚕之心热切异常,寻思:“我也不用正面和少林寺的秃驴们动手,只须将三净那厮悄悄的捉了出来,也就是了。他们在明,我在暗里,难道星宿老怪要捉拿一个胖和尚也办不到?”便道:“你带路,咱们到少林寺去。”游坦之仍感畏缩。丁春秋道:“有师父在,你怕什么?”游坦之道:“少林寺里还有一个西域胡僧,他……他要杀害弟子。”丁春秋道:“西域胡僧?那人的武功如何?是否比这十六人更高?”游坦之道:“弟子不知,不过他给少林寺僧众禁住了不得出来,想武功也不很高。”丁春秋哈哈大笑,道:“我甩手之间便将十六名胡僧一起杀了,再多一名,又有何惧?来来来,你今日拜师,师父给你一件见面礼,俯耳过来。”
8 x3 q: J# ?$ E/ H: O2 A1 E  游坦之慢慢走到他身前,心下颇为惧怕。丁春秋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见到那个胡僧,心中暗叫:‘星宿老仙,星宿老仙,护佑弟子,克敌制胜,一三五七九!’跟著便在他左肩之后这个部位,用掌心拍上一记。不论师父离你多远,都会心灵感应,遥施法力助你。他从此便见你十分敬畏,再也不敢害你。这是师父教你的第一件法术,你可要记好了。”游坦之反手摸著自己左肩之后,道:“这里么?”丁春秋道:“不错。你可不能跟旁人说,这是本门十分神奇的法术。这口诀你记住了么?”游坦之依言低诵,丁春秋点点头,遗:“很好,你记心不错。去少林寺吧!”% Z8 ^# c8 N* c
  游坦之不敢违抗师命,只得引著众人向少林寺走去,到得黄昏时分,已遥遥望见少林寺连绵的屋宇。丁春秋向众弟子道:“你们这些不中用的家伙,人多了反而碍手碍脚,都给我躲在树林之中,我只和阿游一人去少林寺便了。”众弟子连声称是,那狮鼻人道:“师父杀光少林寺的一群秃驴之后,发个讯号,咱们来给师父道喜称贺。”丁春秋瞪了他一眼,道:“少林寺的和尚向来不敢惹星宿派一根毫毛,好端端的杀他们干什么?”狮鼻人碰了个钉子,躬身道:“是,是!”游坦之随著师父,走向少林寺来,他跟在丁春秋之后,见他大袖飘飘,步履轻便,便如图画中的神仙一般,心底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拜了这样了不起的一位师父,当真是前生修来的福份,阿紫姑娘什么的且不去说他,有师父给我撑腰,至少我可不再受旁人的欺压。”, B6 g% q( _6 v' x
  两人走上了上山的大路,将到寺门外的凉亭,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骑马飞快的奔来。游坦之给人欺侮惯了的,一见有马,便道;“师父,马来啦!”当即让在道旁。丁春秋却如不闻,仍是自顾自的在大路之中不疾不徐的行走。两匹马一黑一黄,奔到丁春秋身后数丈时,便即往两旁一分,从他左右掠过去。马上乘客回过头来,向丁游二人望了一眼。黑马上的乘客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神色间极为精悍;黄马上乘客穿著黄色长袍,脸孔也是甚瘦,但身材却高,眉毛斜斜下挂,大有戾色,年纪比那黑衣人为大。两人看到游坦之的铁头,都有惊异之色,但随即转头,到了凉亭之中,便即下马,将马匹系在亭柱之上。黄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拜盒,捧在手中,高声说道:“拜山!”少林寺隐为中原武人的首脑,江湖豪客前来拜山的终年不断,凉亭之后有座小小房舍,内有知客僧人,专事接侍。那僧人听得有人拜山,便即出来,合什说道:“客官远来辛苦,小僧虚风,拜见客官。”那黄衣人抱拳还礼,道:“不敢,大师有礼。”那黑衣人也是拱了拱手。便在这时,丁春秋和游坦之也到了凉亭之中。知客僧虚风又道:“请问客官高姓大名?”那黄衣人道:“江南慕容复拜山。”“南慕容、北乔峰”这六个字,武林中谁人不知?丁春秋听到“江南慕容复拜山”这七个字,心下一震,斜眼向那黄衣人瞧去,贝见他瘦骨棱棱,满脸病容,倒如是个痨病鬼模样,和那名满天下的“江南慕容”四字,实是颇不相称,不由得心下暗自嘀咕。虚风也是大吃一惊,道:“阁下……阁下便是慕容公子么?”
- ^' Y( e  R& S3 h# |  那黄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姓包,名叫包不同。”指著那黑衣人道:“这位是在下的把弟一阵风……”他话末说完,哪知客僧虚风道:“久仰,久仰,风波恶风四爷。”风波恶爽朗地一笑,说道:“贵寺慧秋师父可好?”虚风道:“慧秋师叔甚好,他老人家常自称道风四爷是位肝胆血性的汉子,武功高强,我师叔想念得紧。”风波恶哈哈一笑,说道:“我这里给他老人家打了一拳,足足痛了三个月才好。”说著抚摸自己左肩,又道:“我在他老人家腰眼里踢的那一脚,似乎力道也还不轻。”三人一齐哈哈大笑。原来这风波恶好勇斗狠,最爱和人家呕气打架,数年前便平白无端的和少林寺的慧秋禅师恶斗了一场,结果平分秋色,两人惺惺相惜,反而结成了好友。虚风眼望丁春秋,说道:“这位老先生高姓?”丁春秋道:“在下姓丁。”便在此时,又有两乘马从山道驰上来,虚风听得蹄声,向马匹来处瞧去,见一匹马是枣红色,马上骑著个身材十分魁梧的大汉,也穿著枣红色的长袍。另一匹马是铁青色,乘客也穿铁青长袍。驰到近处,两人一齐下马,只见那穿枣红色长袍的乘客方面大耳,五十来岁年纪,宛然是个大官的气派,穿铁青长袍的则是个五十来岁的秀才,眯著一双眼睛,便似读书过多,损坏了目力一般。风波恶说道:“大哥,二哥,这位是少林寺的知客大师虚风师父。”他转面向虚风道:“这位是我邓大哥,邓百川。”又伸手向看那个秀才,道:“这位是我二哥公冶干。”虚风合什为礼,道:“久仰邓大爷、公冶二爷的威名,今日大驾光临,敝寺实感光宠。”邓百川和公冶干同声道:“不敢,师父好说。”他二人只说了这六个宇,旁人耳中部是轰的一震,原来那邓百川说话声音洪亮之极,他随口一句话,丝毫没有气力,却已使旁人耳鼓震动。公冶乾道:“公子转眼便到,相烦师父通报。”虚风道:“是!几位请在亭中小候,小僧入寺通报,请师伯、师叔们出来迎接。”邓百川道:“不敢。”他向丁春秋和游坦之瞧了一眼,不知他二人是何来头。; z" I5 M7 z$ ?0 P
  虚风转过身子,匆匆入寺。他知道前一阵时,中原群豪曾聚会少林寺,会商对付这位天下武功无所不精的慕容公子,但聚谈不久,便发生了乔峰夜闯少林、聚贤庄会斗群雄等等大事,中原英雄的目光集中于“北乔峰”身上,自然而然的将这位“南慕容”淡忘了。而江湖上的许多罪行本来都归之于“姑苏慕容”的,这时候乔峰众恶所归,竟替慕容氏承担了大半罪衍。不料竟在此时,这位慕容公子翩然而至。寺中玄慈方丈得报,也是颇出意外,好命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率领寺中十五位高僧,下山迎接。各人询间虚风,得知慕容公子所遣来先行的四位下属彬彬有礼,看来似乎并无恶意,慧秋禅师更力称风波恶是个好朋友。当下众僧手上均不带兵刃,料想慕容复名满天下,就算有意到少林寺来寻衅,也不会一上来就动手。* Q- B, ?5 l4 @1 m% e. ]! P7 Y, C
  这虚风一转身,风波恶一双骨溜溜的眼睛便在游坦之的铁头面具上转过不停,他越看越有兴味,绕著游坦之转了几个圈子,见那面具造得甚是密合,焊好了除不下来,很想伸手去敲敲。邓伯川等知道他惹事生非的性子,若是劝阻,只有将事情闹得更大,当下也不理会。风波恶看了一会,说道:“喂,朋友,你好!”游坦之道:“我……我好,你也好!”他见到风波恶精力弥漫、磨拳擦掌的模样,心下十分害怕。风波恶道:“朋友,你这个面具,到底是怎么搞的?姓风的走遍天下,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脸面。”游坦之甚是羞惭,低下头去,说道:“是,我……我是身不由主……没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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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连伤三人* r3 d4 L5 g/ {6 f+ H2 ~
  风波恶生具一副侠义心肠,听游坦之说得可怜,便问:“哪一个如此恶作剧?姓风的倒要去会会他。”他一面说,一面斜眼向丁春秋睨去,只道是这老者所做的好事。丁春秋脸露微笑,和他目光相对。游坦之道:“不……不是我师父。”风波恶道:“好端端一个人,套在这样一只生铁面具之中,有什么意思,我来给你除去了。”说著唰的一声,从靴桶里抽出一柄匕首来,青光闪闪,显然是把锋锐之极的利刃,便要替他将那面具除去。游坦之却知这面具已和他面孔及后脑血肉相关,硬要除下,大有性命之虞,忙道:“不,不,使不得!”风波恶道:“你不用害怕,我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我给你削去铁套,决计伤不到皮肉。”游坦之道:“不,不成的。”风波恶道:“你是怕那个给你戴帽子的人,是不是?下次见到他,就说是我一阵风硬给你除的,你身不由主,叫这恶人来找我好了。”说著抓住了他的左腕。游坦之见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凛然,心下大骇,叫道:“师父,师父!”回头向丁春秋求助,只见丁春秋背负著双手,走到亭边观赏风景,对他的呼叫之声却是充耳不闻。游坦之惶急之下,记起师父所授御敌之法,心下暗诵:“星宿老仙,星宿老仙,护佑弟子,克敌制胜,一三五七九!”伸出右掌,在风波恶左肩微拍了一下。哪知道落掌之处,正是风波恶背心的要穴“天宗穴”。风波恶全神贯注的要给他削去铁帽,生怕落手稍有不准,割破了他的头脸,哪防到他居然会突施暗袭,而且这一掌来势劲力大得异乎寻常,落掌之处又是人身的要害。风波恶一声闷哼,便向前跌了下去。总算他身手矫捷,吃了这一下勉强还支持得住,左手在地下一撑,一挺便跳了起来,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 P' k$ y" J8 l- V0 {% g$ J8 F  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三人见游坦之陡施毒手,把弟吃了个大亏,都是大吃一惊,见风波恶险色惨白,三人更是担心。公冶干一搭他的腕脉,只觉脉博跳动急躁频疾,隐隐有中毒之象,他心念一动,指著游坦之骂道:“好小子,原来你是星宿老怪门下,一出手便以歹毒手段伤人。”右手急速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瓶,拔开瓶塞,倒出一颗解毒药塞入风波恶的口中。邓百川和包不同两人身形晃处,拦在丁春秋和游坦之的身前。包不同脾气之暴躁,实不在风波恶之下,只是更加的阴沉,更加的执拗,左手暗运潜力,五指成爪,便要向游坦之胸口抓去。邓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势不发,转眼瞧著大哥。邓百川道:“此处是少林寺山门之外,是非曲直,自有本寺方丈和高僧主持公道,咱们擅自动武,显得不尊重少林了。”包不同一想不错,在少林寺寺外出手打人,正所谓“鲁班门前弄大斧,孔夫子门前读孝经”,未免有小觑少林之嫌。少林寺对“姑苏慕容”本有成见,自己不可再生枝节,谅来星宿派的妖孽弟子也无多大气候,不怕他逃了。再见丁春秋童颜鹤发,气度雍容,显是一位得道高人,虽听游坦之叫他“师父”,但看他正气盎然,想来决计不是星宿派中的人物。公子这次来到少林,乃是大有图谋,不可以一时之忿,坏了大事,当下将手掌缓缓放了下来。" p( j" @4 M  E3 |
  适时公冶干已扶著风波恶坐在地下,只见他全身发颤,牙关相击,咯咯直响,便似身入冰窖一般。风波恶素来好强,身经数百战,不知受过多少伤,以往再厉害的伤也是强颜支持,毫不示弱,这一次竟是管不了自己,过得片刻,嘴唇也紫了,脸色渐渐由白而青。公冶干的解毒丸本来极是灵效,但风波恶服了下去,便如石沉大海,直是无影无踪。公冶干惶急之下,伸手一探他的呼吸,突然间手掌心一股冷风吹来,透骨生寒。+ Y/ M: O, t4 M# E0 X
  公冶干急忙缩手,叫道:“不好,怎么冷得如此厉害?”心想风波恶口中喷出来的一口气都是如此寒冷,那么他身上所中的寒毒更是非同小可了,情势如此危急,来不及等候少林僧众到来,再行理喻,转身向丁春秋道:“阁下是不是这铁头人的师尊?我把弟中了毒手,请赐解药。”风波恶所中之毒,乃是游坦之以易筋经内功逼出来的冰蚕剧毒,别说丁春秋无此解药,就是能解,他也如何肯给?他见少林寺寺门大开,数十名和尚列队出来,远远望去,当先七八人都是身披袈裟,显是寺中辈份甚高的老僧出来迎接慕容公子,心想待这些僧众一到,脱身便不容易,眼下这许多人离寺而出,正好直捣其后院之虚,去掳劫三净和尚,当下袍袖一拂,卷起一股疾风。; G+ l% I0 h, c
  邓百川等多人都觉这股疾风刺眼难当,眼中泪水滚滚而下,睁不开眼睛,暗叫:“不好!”知道他袍袖中藏有毒粉,这么衣袖一拂,便以内功散了出来。三个人是一般的心思,不顾伤敌,不约而同的挡在风波恶身前,只怕对方更下毒手。只觉身边微风飒然,邓百川闭目推出一掌,哗喇喇一声响,屋瓦泥沙倾泻了下来,原来他一掌正好击在凉亭的柱上,将那根径粗七寸的柱子打断,半边凉亭便即倾塌。待得睁眼看丁春秋和游坦之时,却已不知去向。出寺迎接的少林僧望见邓百川击坍凉亭,都道他是到少林寺来逞凶寻衅,均各恚怒,快步来到凉亭。包不同和邓百川已飞身分自左右追了下去,亭中只剩下公冶乾和风波恶二人。达摩院首座玄难一见到二人的情状,料知另有变故,问道:“二位施主,起了何事?”公冶乾道:“一个头上戴铁套的小子打了我把弟一掌,毒性好不厉害。我大哥和三弟追下去了。”玄难一怔,道:“头戴铁帽的小子?这人不会什么武功啊,他,他是在菜园中干什么的,是不是?”旁边一名和尚道:“是。”以玄难身份之高,若不是游坦之身具异相,原不会知道院中多了这么一个杂役。正混乱间,山道上蹄声得得,又奔来了一乘马,公冶干脸上露出喜色,道:“是公子么?”但一望见马匹是淡青之色,脸色不由得沉了下去。少林寺僧听了他“是公子么”这四个字,都道是慕容公子到了,群相注目,只见那马驰到近处,马背上乘著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少女。那少女身形苗条,风姿绰约,一见到众人,便即下马,迫不及待的叫道:“三哥,阿朱姊姊在不在?”原来是慕容复的侍婢、琴韵小筑的主人阿碧。
7 R6 C/ h( x+ m  那日阿朱乔装改扮,到少林寺盗经,久久不归,阿碧担心之极,日日催请慕容复前来探询。但慕容复身有要务,不愿为了一个侍婢而兴师动众到少林寺来查究,一直迁延到此刻,这时一来他自己确也挂念阿朱的安危,二来被阿碧缠得再难以交代,只得率同部属前来拜山。公冶干不答阿碧之事,叫道:“公子呢?公子呢?”声音中甚是惊惶。阿碧牵著坐骑,快步走到凉亭之前,道:“公子在途中见到有个和尚追赶欺侮一位姑娘,他要打抱不平救人,命我先来,他马上便到……咦,四哥,四哥,你怎么了?”她放下手中缰绳,抢到风波恶身前。只见他头发上结了薄薄一层白霜,本来一头乌发,突然变成了白头。她伸手要去拉风波恶的手腕,公冶干将她手臂一扯,道:“四弟中了剧毒,别碰他身子。”慕容复手下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阿朱、阿碧六人平素以兄弟姊妹相称,情逾骨肉,阿碧听说四哥中了剧毒,惊怒交集,横目向一干少林僧众怒视,道:“是这些大和尚害他的么?大和尚,快快拿解药出来,救我四哥。”公冶干摇头道:“不是他们。”忽听得少林寺嘡嘡嘡钟声大鸣,群僧脸色陡变。
/ B; {& h' b0 @  这钟声响得甚是迫促,公冶干与阿碧虽然不知其中含意,但也猜得到是寺中发生了紧急要事。只见少林寺侧门中奔出两名灰衣僧侣,快步驰向凉亭。这两名和尚轻功甚是了得,转瞬间便到了亭前,当先的那僧向玄难躬身说道:“启禀师伯,后山到了敌人,玄痛师伯身受重伤。”玄难点了点头,问道:“有多少敌人?是何等样人?”他神色间极是镇定,但听说玄痛师弟身受重伤,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须知玄痛的拳掌功夫已臻出神入化之境,是少林寺玄字辈的高手之一,敌人武功再强,总也得长期拼搏,方能伤他,怎地自己甫出寺门,玄痛便已受伤?0 Z& o& P4 v3 {" @$ D5 d6 s; D7 p* T
  那报讯的僧人道:“不知有多少敌人,也不知是何等样人。”玄难眉头微微一皱,向公冶干横扫一眼,他心中认定是姑苏慕容氏遣人前来袭击,一出手便伤玄痛,多半是慕容复亲自动的手,冷冷的道:“好一个声东击西之计。”公冶干全神贯注的瞧看风波恶,没去听玄难的讥讽之言。少林寺中许多高僧列队出来迎接慕容复,不见他到来,心下已自起疑,待得听到寺中示警的钟声,又知玄痛大师受了重伤,各人缓缓移动脚步,将公冶干等三人围住在亭心。少林寺中高僧如云,也不必急于赶回应援。只听得示警钟声蓦地止歇,又有一僧奔来禀告:“寺后发现二人,一人自称是姑苏慕容手下姓邓的,另一个受伤倒地,敌人已退,不知去向。”公冶干吃了一惊,忙问:“受伤的是谁?可是那个身穿黄衣的瘦削汉子么?”那僧人不答他的闲话,眼光中露出戒备警惕的敌意,但从他脸上神情看来,显然受伤的正是包不同。公冶干甚是焦急,但想四弟受伤,自己不能离开,三弟有大哥照料,一时当可无碍。, f3 T% A$ w$ {5 e1 }' Y' h0 k* z
  玄难见公冶干并无抗拒之意,阿碧只是个细弱秀美的少女,泪水盈盈,更是不足为害,缓缓的道:“慕容公子是否便到?咱们恭候大驾。”阿碧敛衽为礼,道:“公子途遇恶僧欺辱弱女,出手相救,不敢劳众位多候……”玄难脸上更现不悦之色,道:“本寺僧众素守清规,岂有欺辱女子之事?姑娘说话胡闹,老衲当你童言无忌,不来计较于你。”阿碧急道:“是真的啊,这和尚……这和尚……也未必一定是少林寺的。”玄难怫然道:“少室山方圆数十里内,个个僧侣都和本寺有关,就算不是本寺剃度,也是来本寺挂单的。咳,姑娘……你……你……”他性子刚硬,便想出言教训,但见到阿碧楚楚可怜的神情,登时心有不忍,说了两个“你”字,下面的话便咽住了。他微一沉吟,料定慕容复不怀好意,不必在此多候,说道:“请三位同到敝寺休息,慢慢等候慕容公子驾到。”他说这句话,乃是要扣住公冶干三人之意,倘若公冶干不从,说不得只好用强,至于阿碧这小姑娘,少林寺不便强留,且由她自去便是。哪知公冶干一口答应,道:“正要打扰。”俯身将风波恶抱在怀里,大踏步便向寺门走去。阿碧一面走,一面问那第三个报讯的僧人道:“大师父,我那三哥受伤重不重?便是那个身穿黄友的瘦汉子。他……他……受了什么伤,是你们庙里的和尚打伤他的么?”一众僧众快步回寺,那僧人见玄难在旁,原是不敢多说,只是阿碧说话娇柔婉转,教人硬不起心肠来不加理睬,轻声道:“那……那位施主……”他本想说“那汉子”,但看在阿碧的份上的称他一声“施主”。“跟这位施主,”说著向风波恶一指,续道:“受的伤一模一样,不是咱们打的。”他顿了一顿,又道:“似乎受了邪派妖人的毒手。”他转头向玄难道:“玄痛师怕受的伤也是这样。”玄难一怔,问道:“玄痛师弟也是这般著寒发抖?”那僧人道:“正是。”玄难大奇,沉吟道:“三个人受的伤一模一样。”  {6 |2 b9 J( O
  那僧人道:“玄痛师伯肌肤冰冷,方丈以金刚掌力助他阳气,尚未痊愈。”玄难听他说到“尚未痉愈”这四字时,口气颇不肯定,显是在外人之前不愿示弱,其实应当说“毫无效验”。玄难见到风波恶苦受折磨的情状,关心师弟,突然足下一点,身子化作一缕红影,抢入了山门。公冶干微微一怔,暗赞:“好功夫!”
7 x$ H. K2 n$ J+ L  一行人来到大雄宝殿之侧的迎宾堂中,一干僧众认定公冶干等乃是敌人,神色间便无礼敬之意,只是维持名门大派的风度,仍是让座献茶。公冶干连问:“我那受伤的把弟在哪里?”忽听堂后有一个洪亮之极的声音说道:“二弟,我在这里,三弟也中了人家毒手。”只见邓百川抱著包不同走了进来,满脸忧色,将包不同放在椅上。公冶干倒了三颗解毒药丸,塞入包不同口中。包不同道:“这……这铁头小子……邪……邪门得紧……我……我……我……”他连说了三个“我”字,牙关不住打战,再也接不下去。阿碧取出身边丝帕,给两位义兄抹去额头的冷汗,却见这些冷汗转瞬间便凝结成霜。她正惶急间,后堂走出四位老僧,当先一僧向邓百川道:“邓施主,敝寺玄痛师兄也为那铁头人所伤,此人邪术厉害,方丈言道,请两位受伤的施主先服本寺的‘正气六阳丹’,再由老衲等以‘纯阳罗汉功’助两位一臂之力。”邓百川一听大喜,他知道‘正气六阳丹’是少林寺天下驰名的灵丹之一,治疗恶毒,其效如神,而‘纯阳罗汉功’更是少林寺的绝技,修习者必须是童子之身,若非四十年以上的苦练,难达上乘之境。倘若不是出家清修的高僧,绝少有四五十年中不近女色,到老仍是童身之人。他和公冶干一齐抱拳道谢。$ r5 x6 T- A+ u* Z7 w, N) A) b3 ^
  那老僧取出两只龙眼大小、鲜红如血的丸药来,喂入包不同和风波恶的口中。四位老僧分成两组,两个人服侍一个,各以手掌分别抵住包风二人胸腹,将纯阳的内力送入伤者体内。过得一顿饭时分,包风二人寒战止歇,脸上铁青之色渐退,包不同是脸如金纸,风波恶却脸色惨白。四位老僧收回手掌,为首的老僧道:“两位施主是无碍了。”邓百川道:“多谢大师相救,慕容公子及在下义兄弟同感大德。”那老僧谦道:“些许微劳,何足挂齿?”包不同愠道:“谢什么?有什么好谢?咱们是给他寺中杂役打伤的,找他方丈老和尚算帐去。”邓百川深知这义弟的脾气,不论别人说什么,他都要力持异议,反对一番,何况适才听几名少林僧都道,那铁头人乃是寺中杂役,如此说来,包不同之言也非无理,只是人家疗治了你的重伤,道谢一句总也是应该的。他陪笑道:“大师请勿见怪,我这位兄弟最爱和人顶撞……”他话未说完,知客僧虚风走进堂来,说道:“方丈有请。”邓百川等五人随著他向后走去,一路向西,出了本寺,走向西首的一间偏屋,邓百川和公冶干对望了一眼,料想是为了阿碧之故。少林本寺向来不许女流进入,方丈为了迁就阿碧,自到西偏屋相见,可说对来人十分重视了。虚风引著五人走进屋中,只见堂上坐著五位老僧,居中一人垂著长长的白眉,面目慈祥,站起身来。邓百川等知道那便是名震天下的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上前参见,只有包不同虽然相偕行礼,口中却不住的唠唠叨叨,说什么:“少林寺名门正派,寺中居然有人会使左道旁门的阴毒邪术,传将出去,岂不被天下英雄寒心?”
+ A4 [2 l4 X" D, t  玄难坐在方丈的下首,听得包不同的说话,脸色一沉,指著一个身形魁梧,纯情委顿的老僧道:“我玄痛师弟同遭奸人暗算。这奸人乃是妖邪派到寺中来卧底的,与本寺何干?”他向虚风道:“快带三净来,须得细细盘问这铁头人的来历,如何给他混入本寺。”虚风道:“启禀师叔祖,那三净和尚给人救了去啦。妖人此次偷入本寺,似乎便是为这三净而来。”玄难勃然变色,沉吟未语。虚风又道:“三净原在戒律院禅房中面壁思过,妖人破门而入,玄痛师叔祖加以拦阻,这才失手受伤。”玄难眼望玄痛,道:“师弟……”玄痛道:“我经过戒律院院门,见一个白发红脸的老人背负了三净出来。我见情形有异,上前查问,那老者突然虚飘飘的一掌向我拍到。我忙运掌还击,岂知那老者掌力极是诡异,掌心中竟有黏力,将我掌中内力拉扯而出……”玄难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道:“星宿派的化功邪术?”
! x% `3 x; X' D0 f, R  玄痛道:“当时我也是这般想,急运功力与之相抗,那老者喝道:‘快快下手!’我只听得背后有重浊的脚步之声,也没觉到什么凌厉的掌风,左肩后背已吃了一掌。这……这一掌寒气透骨,好生难当,我回头一看,原来下手的竟是咱们寺中那个铁头人……我想,这个铁头人……啊哟,不好。”他身子晃了两晃,牙关便又咯咯的响了起来。就在这时候,包不同和风波恶也感体内寒毒重行发作,难以忍受,膝头一弯,登时坐在地下,用起功来。这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向来极是顾全体面,若不是迫不得已,决不会在少林众高僧的面前如此出丑。众人相顾失色之际,玄痛也已坐倒在地。这一来,连方丈玄慈也是大为讶异,少林寺的“正气六阳丹”疗治寒毒,应验如神,再加上几位童身老僧的“纯阳罗汉功’相助,就算寒毒一时不能驱尽,总也得三年五载之后方能发作,岂有过不到一个时辰便即再起之理?那几位老僧既是惊诧,又感脸上无光,当即伸掌再助三人运功,直过了一炷香时份,三人才免了寒毒侵体之厄。阿碧忽然说道:“老方丈,我阿朱姊姊冒犯了贵寺,你们关了她这么久啦,求求你,请你们放了她吧。”说著盈盈拜倒,磕下头去。玄慈忙离座还礼,道:“姑娘不必多礼,你说咱们关了谁?”阿碧站起身来,道:“我的阿朱姊姊啊,她年纪小,很爱胡闹,请各位大和尚别跟她一般见识。我早求公子爷修书来向方丈求情。公子说阿朱得罪贵寺,应当受各位责罚,须得让她多吃些苦头,然后公子爷亲自来贵寺谢罪。”她这番话咭咭咯咯的说来,语言清脆动听之极,但众僧面面相觑,全不知她其意何指。3 u- W) {8 M. o* ~& Y3 X+ M- S1 F
  原来阿朱初时听说慕容公子要到少林寺,便来寺相会,不料慕容公子固然未到,守门寺僧更以数百年规矩所定,不许女子进入本寺。阿朱一怒之下,乔装为少林寺僧智清,混入寺中,一不做二不休,为要拿到证据,他日也好在寺僧之前夸耀,便将寺中一部梵文秘本的易筋经盗了出来,便在此时,中了玄慈方丈的“大般若金刚掌”,以至身受重伤。但玄慈出手之际,不知她是女子,更不知她是什么阿朱。后来萧峰携同阿朱赴聚贤庄求治,阿朱谎称是为一个青年公子所伤,少林高僧玄寂、玄难虽然亲眼见到了她,却万万想不到她便是那个在本寺盗去古经的“和尚”。是以阿碧求方丈放人,寺中人人摸不著头脑,其实,在这世上知道其中原委的,也只剩下萧峰一人了。玄慈温言说道:“这位姑娘说什么敝寺扣人不放,必是传闻之误。少林寺乃出家清修之地,戒律素严,决不敢有谁为非作歹。”阿碧急道:“我不是说你们为非作歹呵。我那阿朱姊姊顽皮得很,一定冒犯了你们,得罪了你们,所以公子爷今日是要陪不是、说好话来著。求求你们,放了阿朱姊姊吧,我再给你们磕头。”她见玄慈方丈面目慈祥,玄难大师却是一脸威重之色,心想多半是另外的老和尚作梗,当即跪下来又向玄难、玄寂、玄痛诸僧行礼。玄难袍袖一拂,一个柔和而雄浑的大力推了上来,挡住阿碧的身子,她便跪不下去。玄难大师这“袖里乾坤”的功夫,乃少林寺绝艺之一。阿碧见凭空一股力道将自己身子阻住,竟尔拜不下去,心下暗自骇异。玄难说道:“少杯寺数百年来规矩,不接待女施主,姑娘这位姊姊别说咱们决计不敢相留,便是她自己要来,少林寺也必挡驾。此处已非本寺范围,方丈为了姑娘,才至此相会。”阿碧泫然欲涕,道:“你们不骗我么?那么我这个阿朱姊姊,却到哪里去了?她那天明明跟我说,是到少林寺来的。”阿碧相貌秀美,言语举止,温柔到了极处,既不似阿朱之伶俐活泼,更不似阿紫之刁钻古怪,少林众高僧修为数十年,个个均已忘了儿女之情,但这时见她说得如此哀切动人,心底深处,不自禁的将她当作了女儿或是孙女,脸上均显出慈爱的神色。玄寂大师说道:“虚风,你叫‘善缘堂’的慧月师伯设法查查,这位姑娘的姊姊下落如何,查到之后,立即通知姑苏慕容公子家里。”邓百川、阿碧等人均知“善缘堂”是少林寺内专司与江湖英豪联络的部门,这位玄寂大师既如此吩咐了下去,显见阿朱确是未曾来寺,只不过少林寺已负责查察,他们与江湖上的广通声气,想来不久便可知道讯息,当下一齐联谢。再问起包不同受伤的经过,包不同瞪眼向天,说道:“在下的遭遇,和玄痛大师一模一样。姑苏慕容家的人固然倒了霉,少林寺的高僧也没什么光采。大家是难兄难弟,大哥别说二哥,总之是流年不利,该有这场灾难。”风波恶咬牙切齿的道:“这一架也没有打成,便受了伤,真是没趣之至,倘若恶斗三百回合之后再给铁头人打倒,那倒心甘情愿。”各人纷纷推测游坦之的来历,均觉他内功家数纯正,掌中寒毒却是邪恶无比,邪中有正,不见得便是星宿派的弟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这一掌的掌力,和贵派的‘达摩神掌’倒有些差不多。”' K" y. C7 p* @5 Y
  玄痛和玄慈、玄寂、玄难三位师兄交换了个眼色,默然不语。他们心中早已想到了这件事,那铁头人所使掌力非但与“达摩神掌”相似,简直便是“达摩神掌”,只是在外人面前,不便言明。这时包不同指了出来,诸高僧不便加以否认,心中均想:“此事内情牵连甚多,并非单是星宿派妖人前来袭击本寺而已。”玄难不欲包不同追问此事,向邓百川道:“邓施主,慕容公子是否便到?贵我双方同仇敌忾,须得联手应付。公子一到,定有高见以解我等疑团。”邓百川眼望阿碧。阿碧道:“我说过公子爷去救一位姑娘了。那姑娘脸上遮著一张黑色面幕,身形婀娜,武功也是不弱,只是追赶他的那个和尚武功更强,我见那个和尚的背影,依稀是吐蕃国护国法王,叫什么大轮明王鸠摩智的模样……”玄寂、玄难齐声惊道:“吐蕃国的大轮明王到了中原?”阿碧道:“他自己这么说,也不知是也不是。刚才那和尚身形太快,一晃便过去了,我也没能看清楚。公子跟我说了一声:‘你到少林寺等我’便追了下去。”玄寂等又和玄慈方丈交换了个眼色,均想:“倘若是吐蕃国大轮明王鸠摩智来到中原,武林中的风波可更加多了。难道这铁头人和那鸠摩智有什么瓜葛么?吐蕃佛家武功也是源出天竺,他们会这‘达摩神掌’倒不出奇。”这些僧侣的猜测虽则全然不对,却颇能自圆其说,暂且给他们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团。玄慈道:“众位远来辛苦,玄寂师弟,请你代我款客,等慕容公子到来,从长计议。”说著站起身来。少林众高僧心中,最最忌惮的其实还是那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公子。去年邀集天下英雄,商议对付姑苏慕容之术,又给萧峰在聚贤庄一场大战,那少林寺的英雄大会竟没能开成。这时见了邓百川,敌意虽然稍减,总是未能释然。, }8 W$ ^; f9 g* L
  要知少林寺的高僧玄悲大师身死嵩山脚下,身上所受的是“金刚杵”之伤,那正是玄悲的平生绝艺,寺中诸高僧料想除了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氏之外,无人更能以玄悲的绝技致他死命。这次听说慕容复率众拜山,各人原已抱了一决死战,以与玄悲报仇之意,哪知道波澜横生,慕容公子始终没有现身,他手下的两个得力部属,却和少林寺的玄痛同时为邪派武功所伤。玄慈见邓百川雍容威重、公冶干儒雅清奇,阿碧更是温柔清丽,都是极为正派,虽然包不同乖戾暴躁、风波恶好勇斗狠,看来也不是奸邪之徒,常言道物似类聚,人以群分,部属如此,他们的主人亦不应大奸大恶,到底真相如何,只有亲眼见到慕容公子,再定下一步的方策了。邓百川听玄慈说要款待己等,抱拳道:“如此叨扰了。”玄慈合什还礼,正要走出室去,突然间咕咚一声,风波恶一跤跌倒。公冶干忙伸手扶起,那边玄痛、包不同也倒了下来,原来三人所中的寒毒又已发作。少林寺中伤药虽多,但那“正气六阳丸”乃是驱治寒毒无上妙药,此药不灵,而“纯阳罗汉功”又复无效,那是更无他药可治了。玄痛等三人每过一个多时辰便发作一次,救治之后,苦楚便过,但挨了一个多时辰,又即发作。( w! q% x; w; Z$ J! T
  众人折腾了一夜,竟是束手无策。等到次日天明,慕容公子仍未到来,玄痛等三人身上的阴毒虽不恶化,却显是半点也没驱除,每个人均已服了三颗“正气六阳丸”,若要再服,一来未必有效,二来此药性子猛烈,多服颇有凶险。这般又挨了一日,三人接连不断的大受折磨,旁人均已看了出来,如此挨将下去,终将抵受不住。邓百川向玄难告辞,说道:“在下这两位把弟受伤不轻,诸位大师已是尽心竭力,寒毒始终难除。在下之意,想去请教薛神医治一治。”玄难心中也已存此意,道:“甚好,甚好。薛神医曾与老衲有数面之缘,若去相求,谅来不会拒却。他家住洛阳之西的柳宗镇,此去也不甚远,咱们即刻动身。”邓百川大喜,道:“凭著大师金面,我这两位把弟有救了。”当下讨过纸笔,匆匆书就一信,留交慕容公子。寺中备了三辆大车,玄难亲率六名慧字辈的弟子,随行护送。那六名慧字辈弟子年纪均已甚老,都是修练“纯阳罗汉功”的好手,以便途中随时照料服侍。阿碧本想在寺旁房舍中等候慕容公子到来,但见到包不同和风波恶憔悴狼狈的模样,放心不下,终于随众同行。1 U7 U5 H* ]( v
  从少林寺到柳宗镇相距只数百里,虽然山道崎岖,第三日午间便到了。“阎王敌”薛神医家居柳宗镇北三十余里的深山之中,幸好他当日在聚贤庄中曾对玄难详细说过路径。一行人没费多大力气,便到了薛家门前。玄难一乘马行走在前,见小河边耸立著白墙黑瓦的数间大屋,门前好大一片药园,便知是薛神医的居处。他纵马近前,只见屋门前挂著两盏极大的白色纸灯笼,玄难吃了一惊:“薛家也有自己治不好的病人么?”再向前驰了数丈,见门榍上钉著几条麻布,门旁挂著一面招魂的纸幡,果真是家有丧事。这时他已看清楚了纸灯笼上扁扁的两行字:“薛公慕华之丧,享年六十五岁。”玄难心下更是嘀咕,他不知这薛慕华是不是薛神医,但年岁甚近,如果薛神医不能自医,竟尔逝世,那可糟糕之极了。他驻马沉吟之际,邓百川和公冶干也已策马到来。三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猛听得门内哭声响起,乃是妇人之声:“老爷啊,你医术如神,哪想得到突然会患了急症,撇下咱们去了。老爷啊,你虽然号称‘阎王敌’,可是到头来终于敌不过该死的阎罗王,只怕你到了阴世,还要大吃苦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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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4 20:36 | 只看该作者
天龙八部(旧版)
* \& q8 Y5 r. X- ]! }* F第八十章  函谷八友
+ U! u$ l0 J: @$ m& A  这时三辆大车和阿碧、慧字辈六僧均已到达。阿碧听得有人哭吊薛神医之声,花容失色,道:“大哥,咱们当真恁地运气不好。”邓百川不语,跳下马来,朗声说道:“少林寺玄难大师率同友辈,有事特来相求薛神医。”他随口说话已是响若洪钟,这一略提嗓门,更是远远的传了出去。门内哭声登止,过了一会,走出一男一女的两个老人来,都是作佣仆打扮,脸上眼泪纵横,兀自抽抽噎噎的哭得十分伤心。那老仆捶胸说道:“老爷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们……你们见他不到了。”玄难合什问道:“薛先生患什么疾病逝世?”那老仆道:“也不知是什么病,突然之间便咽了气。老爷身子素来清健,年纪又不老,真正料想不到,真正料想不到。”玄难又道:“薛先生家中还有些什么人?”那老仆道:“没有了,什么人都没有了。”公冶乾和邓百川对望了一眼,他们同时察觉,那老仆说这两句话时,语气有点儿言不由衷。玄难叹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咱们在老友灵前一拜。”那老仆道:“这个……这个……真是,是。”引著众人,走进大门。公冶干落后一步,低声向邓百川道:“大哥,我瞧这中间别有蹊跷,这老仆很有点儿鬼鬼祟祟。”邓百川点了点头,随著那老仆来到灵堂之上。只见这灵堂陈设得极是简陋,诸物均不齐备,显是仓卒间安排起来的,灵牌上写著“薛公慕华之灵位”,几个字却是挺拔有力,出自饱学之士的手迹,决非那老仆所能写得出。公冶干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各人逐次在灵位前行过了礼。公冶干一转头,见天井中两根竹竿上晒著十几件衣衫,有妇人的衫子,更有几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医明明还有家眷,怎么那老仆说什么人都没有了?”当下也不说破。玄难道:“咱们从嵩山少林寺赶来,求薛先生治病,没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天色向晚,咱们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仆脸上大有难色,道:“这个……这个……嗯,嗯,好吧!诸位请在厅上坐一坐,待小人去安排做饭。”玄难道:“管家不必太过费心,粗饭素菜,这就是了。”那老仆道:“是,是!诸位请坐一坐,请坐一坐。”引著众人来到外边厅上,转身入内。0 t& x: F. k2 d3 u1 X
  过了良久,那老仆也不来献茶。玄难心道:“这老仆新遭主丧,自不免神魂颠倒。唉,玄痛师弟身中寒毒,却不知如何才好?”众人等了几乎有半个时辰,那老仆和女仆始终影踪不见。包不同早已焦躁起来,说道:“我去找口水喝。”阿碧道:“不!三哥,你坐著休息。我去帮那老人家烧水。”起身走向内堂,公冶干生怕她受人暗算,道:“我陪你去。”两人一直向后面走去。薛家房子著实不小,前后共有五进,但里里外外,竟是一个人影也无。两人找到了厨房之中,连那老仆和女仆也都不知去向。公冶干知道有异,快步回到厅上,说道:“这屋中情形不对,那薛神医,只怕是假死。”玄难站起身来,奇道:“怎么?”公冶乾道:“大师,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身形一晃,随到了灵堂,伸手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劲,缩回双手,从天井中竹杆上取下一件长衣,垫在手上。阿碧道:“你怕棺上有毒?”公冶乾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运劲一提棺木,只觉那口棺木十分沉重,里面装的决计不是死人,说道:“薛神医果然是假死。”风波恶唰的一声,拔出单刀,道:“撬开棺盖来瞧瞧。”公冶乾道:“此人号称神医,定然擅用毒药,四弟,可要小心了。”风波恶道:“我理会得。”将单刀刀尖插入棺盖缝中,向上扳动,只听得轧轧声响,棺盖慢慢掀起,风波恶闭住呼吸,生怕棺中飘出毒粉。
0 [$ O# K5 ~  D1 I  诸少林僧中有一个法名叫作慧谛的,见风波恶如此凝神戒备,对著一个死人尚自这般害怕,心下觉得滑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包不同道:“有什么好笑?”身子一晃,纵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树下啄食虫豸的两只母鸡,一扬手,将两只母鸡掷出,横掠棺材而过。两只母鸡咯咯大叫,落在灵座之前,又向天井奔出,只走得几步,突然间翻过身子,双脚伸了几下,便即不动而毙。这时廊下一阵寒风吹过,两只死鸡身上的羽毛纷纷飞落,随风而舞。众人一见这般情景,无不骇然。须知少林寺中这些慧宇辈的僧侣数十年来潜心修行,极少出寺,内功虽然深厚,但见闻阅历,与包不同、风波恶这些江湖上的大行家却是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来,便连慧谛也知棺中藏有剧毒,只是无色无臭,杀人于无形。那两只母鸡刚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脱落,可见毒性之烈,一时谁也不敢走近棺旁。
3 L# [; t% ^: Y; m# y  玄难道:“邓兄,那是什么缘故?薛神医真是诈死不成?”他一面说,一面纵身而起,左手攀在横梁之上,向棺中遥望,只见棺中装满了石块,石块中放著一只大碗,碗中盛满了清水。这碗清水,当然便是毒药了。玄难摇了摇头,飘身而下,说道:“薛兄就算不肯给咱们医治,也用不看布置下这等毒辣的机关,来陷害咱们。少林寺和他无怨无仇,这等作为,不太无理么?难道……难道……”他连说了两次“难道”,住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难道他和姑苏慕容氏有什么深仇大怨不成?”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乱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医从来不识,并无怨仇。倘若有什么梁子,咱们身上所受的痛楚便再强十倍,也决不会低声下气,来向仇人求治,你当姓包的是这等脓包货色么?”玄难道:“那也说的是,老僧胡猜的不对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过,虽然口里并未说出,却也自承其非。邓百川道:“此处毒气甚盛,不宜多耽,咱们到前厅坐地。”当下众人来到前厅,各抒己见,总是猜想不透薛神医装死而布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这薛神医如此可恶,咱们一把火将他的鬼窝烧了。”邓百川道:“使不得,说什么薛先生总是少林寺的好朋友,瞧著玄难大师的金面,可不能胡来。”这时天色已然全黑,厅上也不掌灯,各人又饥又渴,却均不敢劲用宅子中的一茶一水。玄难道:“咱们还是出去,到左近农家去讨茶做饭。”邓百川道:“是,不过三十里地之内,最好别饮水吃东西。这位薛先生极有心计。决不会只布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众位大师若是受了牵累,咱们可万分过意不去了。”他和公冶干等虽不知真正原委,但料想慕容家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太大,江湖上结下了许多莫明奇妙的冤家,多半是薛神医有什么亲友被害,将这笔账记在姑苏慕容氏的头上。
' P2 \3 p, [' n# t- l+ e  众人站起身来,向大门走去,突然之间,西北角天上一亮,跟著一条红色火焰散了开来,随即变成了绿色,犹如满天花雨,纷纷堕下,瑰丽变幻,好看之极。阿碧拍手道:“好看,好看,是谁在放烟花。”这时是初秋时节,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会有人放烟花?过不多时,又有一个橙黄色的烟花升入天空,便如千百个流星,相互撞击。放烟花是太平时节的赏心乐事,各人身处险地,带著三个中毒难治的病人,哪里有什么赏玩烟花的心境?阿碧虽是年幼,终也是关心三哥、四哥之情,胜过了看烟花的童心。她道:“不看了,咱们走吧!”公冶乾道:“这不是烟花,是敌人大举来袭的讯号。”风波恶道:“妙极,妙极,打他个痛快!”返身奔入厅中。7 y5 ^6 E. ]8 H, `9 M) F/ ^1 g
  风波恶一返身奔入厅中,邓百川便道:“三弟、六妹,你们都在厅里,我挡前,三弟挡后。玄难大师,此事与少林寺显然并不相干,请众位作壁上观,只须两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大德。”说话之间,公冶干、包不同、阿碧三人已遵照邓百川的分派,退而向后。慕容家这里虽只三人,其中两人身受重伤,一个是稚龄少女,瞧著敌人高烧烟花,大举来攻的声势,实是非同小可,但邓百川毫不畏惧,并不向少林派求助。玄难道:“邓兄说哪里话来。来袭的敌人若是与诸位另有仇怨,这中间的是非曲直,咱们也得秉公论断,不能让他们乘人之危,倚多取胜。倘若是薛神医一伙,这些人暗布陷阱,横加毒害,你我敌忾同仇,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众位师侄,预备迎敌!”慧字辈的六僧齐声答应。玄痛说道:“邓兄,我和令弟同病相怜,自当携手抗敌。”说话之间,又有两个烟花冲天而起,这次却是更加近了。再隔一会,又出现了两个烟花,前后共放了六个烟花,每个烟花的颜色形状,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枚横扫千军的大笔,有的四四方方,像是一只棋盘,有的似是一柄斧头,有的却似是一朵极大的牡丹。六个烟花放了之后,天空一片漆黑,再无什么讯号。, Y% y+ e! X0 i5 H, z, T" H" i
  玄难发下号令,将少林弟子部署在屋子四周,等候敌人来攻,但过了良久,听不到有敌人的动静。各人屏息凝神,又过了一顿饭时分,只听得东边有个女子的声音,唱著一首诗道:“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以珍珠慰寂寥?”歌声柔媚婉转,幽婉凄切。玄难和邓百川对望了一眼,心下好生诧异。那声音唱完一曲,立时转作男声,说道:“啊哟卿家,孤王久未见你,甚是思念,这才赐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吧。”那人说完,又转女声道:“陛下有杨妃为伴,连早朝也废了,几时又将我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说到这里,竟是哭了起来。慧字辈六僧不通世故,不知那人忽男忽女,在捣什么鬼,却也听得心下不胜凄楚,邓百川等都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那人忽而串梅妃,忽而串演唐明皇,声音口吻,维妙维肖。只是在这“万木无声待雨来”的紧张当口,忽然来了这样一个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此人是何用意。9 |# i) v& H2 C3 Q! L: m
  只听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摆设酒宴,妃子吹笛,孤王为你亲唱一曲,以解妃子烦恼。”那人跟著转作女声,说道:“贱妾日夕以眼泪洗面,只盼再见君王一面,今日得见,贱妾死也瞑目了,喂呀……呃,呃……”包不同大声道:“孤王安禄山是也,兀那唐王李隆基,你这胡涂皇帝,快快把杨玉环交了出来!”邓百川要待出声制止,已是不及。外面那人哭声立止,似乎大吃了一惊,顷刻之间,四下里又是万籁无声。过了一会,各人鼻中突然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玄难叫道:“敌人放毒,闭气,快闻解药。”外面那人说道:“七姊,是你到了么?五哥屋中有个怪人,居然自称是安禄山。”众人听了他说话的声音,才知他其实是个男人,一面调匀呼吸,不觉有异,反觉头脑清爽,似乎那花香中并无毒质。又听得一个妇女声音道:“只有大哥还没到。二哥、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一齐现身吧!”一句话甫毕,邓百川等眼前突然间大放光明,照耀得各人一时眼都睁不开来,只见大门外一团奇异的亮光,裹著五男一女。一个身穿短衣的黑须老者大声道:“老五,你还不给我滚出来。”他右手拿著方方的一块板,似是一只棋盘,那女子是个中年美妇,其余四人中两个是儒生打扮,一个似是个木匠,手中拿著一柄短斧,另一个却是青面獠牙,红发绿须,形状可怕之极,简直是个妖怪。* B, @, [& @* x+ f) B& o
  玄难一凝神间,已看出这人原来是脸上用油彩绘了脸谱,并不是真的生有异相,他扮得便如戏台上唱戏的伶人一般,适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他了。邓百川说道:“诸位尊姓大名,在下邓百川要请教了。”对方还没有开言回答,大厅中一团黑影扑出,刀光闪闪,已有人向那戏子连砍了七刀,正是一阵风风波恶。他来势凶悍之极,那戏子猝不及防,东躲西避,情势甚是狼狈。却听他口中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只是风波恶攻势太急,他唱到第三句时,便唱不下去了。身旁的黑须老者骂道:“你这汉子忒也无理,一上来便狂砍乱斩,吃我一招‘大铁网’!”将手中那块方板一晃,便向风波恶头顶砸到。风波恶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数百战,倒没见过用这样一块方板做兵刃的。”单刀一举,便向那板上斩去。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一刀斩在板缘之上,那板纹丝不劲,原来这块方板形似木板,却是钢铁,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纹而已。风波恶斫了这一刀,立时收刀,又待再发,不料手臂一缩,那单刀竟尔收不回来,却是给那钢板牢牢的吸住了。风波恶大惊,运劲一夺,这才使单刀与钢板分离,喝道:“邪门之至!你这块铁板是吸铁石做的吗?”那人笑道:“不敢,不敢!这是老夫的吃饭家伙。”风波恶一瞥之下,见那板上纵一道,横一道的画著许多直线,显然便是一块下围棋用的棋盘,说道:“稀奇古怪,我跟你斗斗!”进刀如风,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却不敢再和对方的吸铁石棋盘相碰。那戏子喘了口气,又唱道:“雕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转作女子声音,说道:“大王不必烦恼,今日垓下之战,虽然不利,妾跟著大王,杀出重围去便了。”包不同喝道:“直娘贼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韩信是也。”人随身至,双掌展开“擒龙手”功夫,向那戏子肩头抓去。那戏子沉肩躲过,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啊唷,我汉高祖杀了你韩信。”左手在腰间一掏抖出一条软鞭,唰的一声,向包不同抽了过去。
  W2 o8 I8 [1 L6 ?; V  玄难见这几个人斗得儿戏,但双方武功均甚了得,又不知对方更有多少人要来,眉头微皱,喝道:“诸位暂且罢手,把话说明白了,再打不迟。”但要风波恶罢手不斗,却如何能够?他知道自己身受寒毒之后,体力远不如平时,而且寒毒随时会发,甚是危险,因此一柄单刀使得犹如泼风相似,要及早胜过了对方。四个人酣战中,大厅中又出来一人,呛啷啷一声响,两柄戒刀相碰,威风凛凛,却是玄痛,他大声说道:“称们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开杀戒了。”他连日苦受寒毒的折磨,气无可出,好容易来了敌人,更不多问,双刀便向那两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砍了过去。一个儒生探手入怀,摸出一枝判官笔模样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便和玄痛斗了起来。另一个儒生摇头晃脑说道:“奇哉怪也!出家人也有这么大的火气,却不知出于何典?”伸手到怀中一摸,道:“咦,哪里去了?”只见他左边袋中摸摸、右边袋里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说什么也找不到。阿碧好奇心起,问道:“先生,你找什么?”那儒生道:“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我兄弟斗他不过,我要找兵刃来帮忙,来个以二敌一之势,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却放到哪里去了?”他敲敲自己额头,用心思索。阿碧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上阵要打架,却忘记兵器放在哪里,这种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人呆头呆脑,似乎不是故意装假。”又问:“先生,你用的是什么兵刃?”; E: w6 S; b( U% |
  那儒生道:“君子先礼后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书。”阿碧道:“什么书,武功秘诀么?”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论语,我要以圣人之言来感化对方。”阿碧抿嘴笑道:“你是读书人,连论语也背不出,那还读什么书?”那儒生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到论语、孟子、春秋、诗书,我自然是读得滚瓜烂熟,但对方未必读过,我背了出来,他若是不知,岂不是无用?一定要翻出原书来给他看了,他无可抵赖,无可强辩,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这叫做‘有书为证’。”他一面说,一面仍是在全身各处东掏西摸。那工匠模样的人见玄痛的一对戒刀上下翻飞,招数凌厉之极,再拆数招,只怕那使判官笔的书生便有性命之忧,当即挥斧而前,待要助战。公冶干呼的一掌,向他拍了过去。莫看公冶干模样斯文,他掌力却著实雄浑,当日他在江南酒楼与萧峰比酒比掌力虽然输了,萧峰对他却也是好生敬重,可见内力造诣大是不凡。那工匠侧身避过,横斧斫来。那儒生仍是没找到他那部“论语”,却见同伴的一枝判官笔招法散乱,抵挡不住玄痛的双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无终贪之闲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你出手想杀了我的四弟,那便不仁了。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夫子又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乱挥双刀,狠霸霸的只想杀人,这种行为,毫不‘克己’,那是‘非礼’之至了。”阿碧低声向邓百川道:“大哥,这人是真的书呆子,还是装傻?”邓百川道:“小心了,江湖上人心诡诈,什么鬼花样都干得出来。”只听那书呆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你勇则勇矣,却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家若是将你杀了,你当然是很不愿意的了。你自己既不愿死,却怎么去杀人呢?”他这般庄言谆谆的向玄痛劝告,奇怪的是,此人武功显然不弱,玄痛和那书生跳荡前后,挥刀急斗,这书呆子随著他忽东忽西,时左时右,始终不离他身子三尺之外。
! l: ^4 D3 \5 A- r4 r8 j  玄痛心下暗自警惕:‘这家伙如此胡言乱语,显是要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绽,立时便乘虚而入。此人武功之强,显然尚在这使判官笔的敌人之上,倒是不可不防。”这么一来,他倒以六分的精神去防备这书生,只以四分功夫攻击使判官笔的书生。那书生受攻较轻,情势登时好转。又拆十余招,玄痛焦躁起来,喝道:“你再不走开,我可对你不起了!”倒转戒刀,一刀柄向那书呆胸口撞去。6 |9 ]" z1 ^8 j' H
  那书呆闪身让开,说道:“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我见大师武功高强,我和四弟二人以二敌一,也未必斗你得过,是以良言相劝于你,还是两下罢战的为是。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们做人,这个‘恕道”,总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横蛮。”玄痛大怒,唰的一刀横砍过去,骂道:“什么忠恕之道?仁义道德?你们怎么在棺材里放毒药害人?咱们若是一个不小心,这时早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还亏你说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那书呆子退开两步,道:“奇哉!谁在棺材放毒药了?棺材者,盛死尸之物也。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棺材中放毒药,岂不是连死尸也毒死了,啊哟不对,死人是早就死了的。”阿碧听他说得有趣,笑道:“棺材中的死尸,自然是早已死了。只不过你们诡计多端,棺材里不放死尸而放毒药,只是想毒死咱们这些活人。”那书呆子摇头晃脑的道:“非也,非也!‘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你既是女流,年纪又小,难怪说话颠三倒四。”阿碧指著对面那中年美妇道:“她也是女人,你说她是好人呢还是坏人?”那书呆一怔,道:“王顾左右而言他。你这句话,我是置之不理,不加答复了。”
! a$ }! _  z; b  这书呆与阿碧一加对答,玄痛少了顾碍,双刀又使得紧了,那使判官笔的书生登时大见吃紧。那书呆晃身欺近玄痛身边,说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大和尚是人而不仁,真是差劲之至了。”玄痛怒道:“我是释家,儒家讲什么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动我心。”那书呆伸起手指,连连敲击自己额头,说道:“是极,是极。我这个人,可说是读书而呆矣,真正是书呆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门子弟,我跟你说孔孟的仁义道德,当然是格格不入了。”风波恶久斗那使钢制棋盘之人,难以获胜,时间稍久,小腹中隐隐感到寒毒侵袭。包不同和那戏子相斗,察觉对方武功也不甚高,只是招数变化极繁,一时他扮演西施,不但吐言莺声呖呖,而且蹙眉捧心,莲步珊珊,宛然是个绝代佳人的神态;顷刻之间,却又扮演起诗酒风流的李太白起来,醉态可掬,脚步东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一套武功与之配合,手中软鞭或作美人之长袖,或为文士之彩笔,倒令包不同啼笑皆非,一时也奈何他不得。那书呆自然支了一阵,突然长歌吟道:“既已舍染药,心得善摄不?若得不酏散,深入实相不?”& p* L% [/ P6 @5 \5 A$ ?. D5 @
  玄难与玄痛听得他高吟了这四句诗,都是一惊,心道:“这书呆子当真渊博,连东晋高僧鸠摩罗什的佛偈也背得出。”只听他继续吟道:“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若悦禅智慧,是法性无照。虚诳等无实,亦非停心处。大和尚,下面两句是什么?我倒忘记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愿示其要。”那书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师,岂不也说‘仁者’?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我劝你还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吧!”玄痛心中一惊,陡然间大彻大悟,说道:“善哉!善哉!”呛啷啷两声响,将手中两柄戒刀掷在地下,盘膝而坐,脸露微笑,闭目不语。那书生和他斗得甚酣,突然间见到他这等模样,倒是吃了一惊,手中判官笔并不攻上。慧字辈的二僧叫道:“师叔,寒毒又发了吗?”伸手待要扶他,玄难喝道:“别动!”一探玄痛的鼻息,果觉呼吸已停,竟尔圆寂了。玄痛双手合什,念起“往生咒”来。慧字辈见师叔圆寂,一齐大哭,抄起禅杖戒刀,要和两个书生拼命。玄难说道:“住手!你师叔参悟真如,往生极乐,乃是成了正果,尔辈须得欢喜才是。”$ C1 F+ R9 A8 R  ~) R! V" h& m
  激斗的人突然见此变故,一齐罢手跃开。那书呆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来,有人给我一言激死了,快出来救命!你这他*的薛神医再不出来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邓百川道:“薛神医不在家中,这位先生……”那书呆甚是紧迫,仍是放开了嗓门大叫:“薛慕华,薛老五,阎王敌,薛神医,快快滚出来救人哪!你三哥激死了人,人家可要跟咱们过不去啦。”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还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呼的一掌,向他拍了过去,左手跟著从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龙探珠”,径自抓他的胡子。风波恶、公冶干等斗得性起,不愿便此停手,又各找到对手,打了起来。邓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一探,一把抓住那戏子的后心。邓百川在姑苏燕子坞参合庄慕容氏属下居首座,武功精熟,内力雄浑,江湖上虽无赫赫威名,但凡是识得他的,无不敬重。他出手将那戏子抓住,顺手便往地下一掷。那戏子身手十分矫捷,左肩一著地,身子便转了半个圆圈,右腿横扫,向邓百川腿上踢了过来。这一下来势奇快,邓百川身形肥壮,转动殊不便捷,眼见这一腿难以闪避,当即气沉下盘,硬生生受了他这一腿。只听得喀喇一声,两腿中已有一条腿骨折断。那戏子接连几个打滚,滚出数了之外,喝道:“我骂你毛延寿这奸贼,戕害忠良,啊哟哟,我的腿啊!”原来腿上两股劲力相交,那戏子抵敌不过,腿骨折断。# q: V* P0 [% D
  那身穿淡红衫手的中年美妇一直文文静静的站在一旁,既不说话,也无任何行动,这时见那戏子断腿,其余几个同伴也被攻这得险象环生,说道:“你们这些人是何道理,霸占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来不问情由,便出手伤人?”她说话的语气虽是向对方质问,但吐属仍是温柔斯文。那戏子躺在地下,仰天见到悬在大门口的两盏灯笼,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什么?什么?薛慕华之丧,我五哥呜呼哀哉了么?”那使棋盘的两个书生、使斧头的工匠、中年美妇一齐顺著他手指瞧去,都见了灯笼。那两盏灯笼中烛火早熄,黑沉沉的悬著,众人一上来便即大斗,谁也没去留意,直到那戏子摔倒在地,这才抬头瞧见。0 i7 K8 G: \4 j! m
  那戏子放声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园结义、古城相会,你过五关、斩六将,何等威风……”起初唱的是“哭关羽”戏文,到后来真情激动,唱得不成腔调。其余五人纷纷叫嚷:“是谁杀害了五弟?”“五哥啊,五哥啊,哪一个天杀的凶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可。”玄难和邓百川对瞧了一眼,心中均想:“眼前这六个人除了那女子之外。听他们的说话,似乎都是薛神医的结义兄弟。”邓百川道:“咱们有同伴受伤,前来请薛神医救治,哪知……”那妇人道:“哪知他不肯医治,你们便将他杀了,是不是?”邓百川道:“不……”下面那个“是”字还没出口,只见那中年美妇抽袍一拂,蓦地里鼻中闻到一阵浓香,登时头脑晕眩,足下便似腾云驾雾,站立不定。那美妇叫道:“倒也,倒也!”邓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妇!”运力于掌,呼的一掌拍出了去。那美妇使的“百花迷仙香”力道大得惊人,任凭对方功力如何深厚,都是中之立倒,眼见邓百川身子摇摇晃晃,已是著了道儿,不料他竞然尚能一掌拍出,待要斜身闪避,已自不及,但觉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过来,气息登时窒住,身不由主的向外直摔出去。喀喇喇几声响,胸口已断了几根肋骨,身子尚未著地,已自晕死了过去。邓百川只觉眼前漆黑一团,也已摔倒。- k3 @. W7 K, n$ P4 C5 R, g  r
  双方各自倒了一人,余下的一齐出手。玄难寻思:“这件事中间必有重大蹊跷,只有先将对方尽数擒住,才免得双方更有伤亡。”说道:“取禅杖来!”一名慧字辈的弟子转身端起倚在门边的禅杖,递向玄难。那使判官笔的书生飞身扑到,一笔点向那少林僧胸口。玄难左手一掌拍出,手掌末到,掌力已及他的后心,那书生应掌而倒。玄难一声长笑,禅杖在手,横跨两步,一枚便向那使棋盘的人砸去。
( M# x& g& \9 Y4 X  那人见来势威猛,禅杖未到,杖风已将自己周身罩住,当下运劲于臂,双手挺起棋盘往上一挡,嘡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那人只觉手臂酸麻,双手虎口迸裂。玄难禅杖一举,连那棋盘一起提了起来。原来那棋盘磁性极强,往昔专吸敌人兵刃,今日敌强我弱,反而给玄难的禅杖吸了去。: O! [9 @% F  |6 c7 z* Q  [+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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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 z2 b  h$ N第八十一章  大祸临头8 d* m* D# _! p1 u
  玄难以禅杖吸起了棋盘,跟著便向那人头顶砸了下去,那人叫道:“这一下‘镇神头’又垂‘倚盖’,我可抵挡不了啦!”向前疾窜。玄难倒曳禅杖,喝道:“书呆子,给我躺下了!”一杖扫将过去,其势威不可当。那书呆子道:“夫子,圣之时者也!风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不可?”他这几句话尚未说完,人早已伏倒在地。六名慧字辈的僧人跳将上去,将他七手八脚的擒住了,少林寺达摩院首座的武功果然是惊世骇俗,不同凡响,只一出手,便将对方三名高手打倒,这一来大获全胜,只是阿碧等关怀邓百川的伤势,一众少林僧心伤玄痛圆寂,虽然获胜,却并不欢喜。那使斧头的双斗包不同和风波恶,左支右绌,堪堪要败,那使棋盘的人道:“罢了,罢了!六弟,咱们认输,不打了。大和尚,我只问你,咱五弟到底犯了你们什么,你们要将他害死?怎么又偷了他的烟花放起,邀约咱们来此?”玄难道:“焉有此事?……”话未说完,忽听得铮铮两声琴响,远远的传了过来。这两下声音一传入耳鼓,众人登时一颗心剧烈的跳了两下。玄难一愕之际,只听得那琴声又铮铮的响了两下。这时琴声更近,各人心跳更是厉害。风波恶只觉心中一阵烦恶,右手一松,当的一声,单刀掉在地下。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护,敌人一斧砍来,已劈中他的肩头。那书呆子叫道:“大哥快来,大哥快来!一群奸贼杀了五弟,又将咱们拿住啦,七妹也给他们打死了,乖乖不得了!”树林中铮铮铮铮铮琴声连响五下,各人心烦意恶,一颗心随著琴声连跳五下。玄难大是惊异:“这是什么邪门武功,我以少林上乘心法镇慑心神,这颗心还是随著琴声跳动,那真是厉害得紧了。”只听得那琴声渐响渐快,各人的心也是跟著频繁急促的跳荡。玄难、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等诸人一齐坐地,各以深厚内力与之相抗。只有玄难和公冶干两人,勉强还能控制心跳,那慧字辈六僧已是大呼小叫,痛苦难当。六僧伸手塞住耳朵,想阻琴声传入耳中,但奇怪的是,不论双手如何用力塞耳,总是有一丝丝极轻微的声音听到,而心脏便不由自主的与声音相感应。到得后来,弹琴之人用起轮指来,弹丸跳掷,直如爆豆,各人的心脏竟也随著急跳,转眼间人人都要送命。. F6 x: I' m: M% F% C
  玄难知道不能只守不攻,任由他如此施虐,提起禅杖,往琴声来处冲了过去,但那琴声宛似从地底发出,玄难在树林中打了个转,哪见有人?他刚一回头,琴声叮叮咚咚的连响起来。风波恶大叫一声,双手乱撕胸口衣服,衣服撕破后,更是力抓自己胸口,叫道:“把心挖出来,按住它,不许它跳,不许它跳!”片刻之间,便将自己胸口抓得鲜血淋漓。公冶干张开双臂,将他抱住,叫道:“四弟不可烦躁,你努力将这鬼琴声当作是听而不闻。”但他一分心照顾风波恶,自己心神难以宁定,这颗心更加急速的跳了起来。那书呆子、使棋盘的、使斧头的、使判官笔的和那戏子,听了这琴声却全无痛苦之色,显是另有简易法子加以抗御,绝不受琴声的感应。包不同道:“六妹,你还好么?坐到我身边来。”只见少林寺六名慧字辈的僧侣都是双手揪住了自己胸膛,在地下滚来滚去,大声号叫,包不同心想阿碧年纪轻,功力浅,定是受苦最深,心下怜惜,叫她过来,要助以一臂之力,哪知道一抬头,但见阿碧盘膝端坐,脸带微笑,宛如没事人一般。包不同这一惊更甚,心道:“啊哟,难道六妹竟是给这鬼琴声整死了?她自来喜爱音乐,弹琴唱歌,极尽佳妙。越是精通音韵之人,对这种琴声感应越强。”6 z# z' |$ o& m# c6 s! R
  包不同忍著自己心口的剧烈跳动,抢到阿碧身畔,正要去摸她鼻息,只见她右手缓缓动了起来。包不同大吃一惊:“怎么她人死了又会动?”但见她右手伸入怀中,取了一件物事出来,黑暗中也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包不同一愕之下,哑然失笑,又惊又喜:“六妹何尝死了?她好端端地,自然会动。”却听得叮叮两声,从阿碧身前发出。这两下响声音色柔和,显是发于一件小小的乐器,两下响声一过,树林中传出来的密如联珠的琴声渐渐缓慢。阿碧怀中的乐器又响了两下,对面的琴声更加慢了。自玄难以下,各人无不大喜,均想:“看不出阿碧这小姑娘居然还有这个本事,能用乐音对付乐音,以轻克响,将对方的琴音压制了下去。”但听得林中琴音忽高忽低的响了几下,阿碧弹奏相答,也是这么忽高忽低的响了几下。慧字六僧和风波恶一一从困境中解脱,分别站起身来。风波恶喘了口气,大叫:“这恶贼害得咱们好苦,大伙儿杀啊!”提刀向树林中冲了进去。公冶干抱起邓百川,只觉他呼吸缓慢,气息未停,中了那美妇发出的毒气后,性命一时无碍,生怕敌人太强,风波恶身负寒毒重伤,著了对方道儿,当即将邓百川放好,和包不同一起追了下去。慧字六僧想起适才受琴音煎熬时的苦楚,也各提刀持杖,奔入林中。但说也奇怪,林中空荡荡地一个人影也无,那琴音却忽东忽西,时前时后,令人难以捉摸,倒如是七八个随身魔鬼,躲在树上轮流弹奏一般。只是这时候琴音悠扬缓慢,悦耳动听,再不令人闻之心跳,反而使人胸襟为之一畅。风波恶戟指乱跳乱骂一会,众人一齐又退了出来。但听得阿碧和对方双音齐奏,配得极是和谐。玄难、公冶干等均知武林中原有一些内功深厚之士,能以声音夺人心魄,取人性命。如果敌对的双方皆擅此技,相遇时双音齐奏,那便是此拼内力,其争斗的激烈凶险之处,实不亚于白刃相加、拳脚相交,只要任谁稍有失闪,或是功力不及,不是心智迷失,任由胜者驱使,便是立即毙命当场。但瞧阿碧险上神色,听著两人所奏琴音,又显然不像是剧烈相斗的模样,只是江湖上诡秘古怪之事极多,各人均是不敢大意。包不同和风波恶站在阿碧之前,以防敌人来袭。玄难站在她的身后,掌上暗运神功,只待一见情景不对,便以浑厚内力传入她的背心,助她功力,合抗强敌。
: P) \. L4 R4 [  过得片时,只听林中琴声越来越快,阿碧初时勉力跟随,但顷刻间便追赶不上。那书呆子哈哈笑道:“小姑娘,你想跟我琴仙大哥斗琴,那真是班门弄斧,自讨苦吃了。快快抛琴投降,我大哥瞧你年幼,或许会饶你一命。”公冶干等也早听出阿碧所弹的琴音既不如对方快速,更不如对方清晰明亮,越快越是节奏分明,看来这场比拼胜负已分,那是无可挽回了。各人面面相觑,黯然失色。玄难听得出阿碧之输乃是技不如人,并不是内力有所不足,即使自己以真力相助,那也是无济于事,说不定反而弄巧成拙。她一怔之下,琴音更加散乱也未可知。又过得一会,阿碧是无论如何跟随不上了,她突然间五指一划,叮咚两声,戛然而止,笑道:“师父,我再也跟不上啦!”林中琴声也即停歇,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声震林木,说道:“小妮子学到这般,也不容易了。”众人惊喜交集,听他二人的对答,似乎林中弹琴之人竟然是阿碧的师父。不但玄难、公冶干等大感惊讶,对方书呆子等人也是十分诧异,颇出意料之外。只见林中,一个老者大袖飘飘,缓步走了出来,高额凸颧,容貌奇古,笑眯眯的脸色极为和蔼。1 g+ A' \% A1 \' z0 l( Q5 o
  这形貌清奇之人一现,阿碧便欢然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好。”那书呆子等一伙人也是同声齐叫:“大哥!”阿碧向他快步奔了过去。那人伸出双手,抓住了阿碧的手掌,笑道:“阿碧,阿碧,你可是越来越好看啦!”阿碧脸上微微一红,尚未回答。那人已向玄难抱拳道:“是哪一位少林高僧在此?小老儿多有得罪。”玄难合什道:“老衲玄难。”那人道:“呵呵,是玄难师兄。玄苦大师,是大师父的师兄弟吧?小老儿曾与他有数面之缘,相谈极是投机,他近来身子想必清健。”( Z" l3 Q: _" B, F  m
  玄难黯然道:“玄苦师兄不幸遭逆徒暗算,已圆寂归西。”那人木然半晌,突然间向上一跃,高达丈余,身子尚未落地,只听得半空中他大放悲声,哭了起来。玄难和公冶干等都是吃了一惊,没想到此人这么一大把年纪,哭泣起来的情状却如小孩子一般。他双足一看地,立即坐倒,用力将自己胡子一把把的抓了下来,两只脚犹如擂鼓般不住击打地面,哭道:“玄苦,你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就此死了?这不是岂有此理么?我这一曲‘梵音普奏’,许多人听过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却说道此曲中大含禅意,能使你功力精进,听了一遍又是一遍。你这个玄难师弟,未必有你这般悟性,只怕我是要对牛弹琴,牛不入耳了!唉!唉!我好命苦啊!”玄难初时听他痛哭,心想他是个至性之人,悲伤师兄之死,忍不住放声大号,但越听越是不对,原来他是哀悼世上少了个知音人,哭到后来,竟说对自己弹琴乃是“对牛弹琴”。他是个有德高僧,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心道:“他这群人个个都是疯疯癫癫,不可理喻。这人内力虽强,性子脾气,与他的一批把弟,也还是一丘之貉,这才叫做物以类聚了。”
/ u4 o/ W' ~' r% H1 g  c  只听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为了报答知己,苦心孤诣的又替你创了一首新曲,叫做‘一苇吟’,颂扬你们少林寺始祖达摩老祖一苇渡江的伟绩。你怎么也不听了?”他忽然转头向玄难道:“玄苦师兄的坟墓葬在哪里?你快快带我去,快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坟上弹奏这首新曲,说不定能令他听得心旷神怡,活了转来。”玄难道:“施主不可胡言乱语,我师兄圆寂之后,早就火化成灰了。”那人呆了一呆,忽地一跃而起,说道:“很好,你将他的骨灰给我,我用牛皮胶把他骨灰调开了,都粘在我瑶琴之下,从此每弹一曲,他都能听见。你说妙是不妙?哈哈,哈哈,我这主意可好?”他越说越是高兴,不由得拍手大笑,蓦地里见那美妇人倒在一旁,惊道:“咦,六妹,怎么了?是谁伤了你?”阿碧道:“师父,这中间有点误会,是你老人家到了,那是再好不过。”那人道:“什么误会?是谁误会了?总而言之,伤害六妹的就不是好人。啊哟,八弟也受了伤,伤害八弟的也不是好人。哪几个不是好人?自己报名,自报公议,这可没得说的。阿碧,你到那边树上去将我的琴儿取下来。”
* t7 w/ o+ R; T* X7 S- u  阿碧应了声:“是!”不再听师父唠叨,便纵身奔向树林,众人远远望见一缕淡绿色的人影跃向树间,取了什么物事,跳下地来,奔到另一株树下,又跃了上去。玄难和公干冶等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在高树上放置了好几张琴,再以深厚内力遥加拨弄,因此琴音忽东忽西,难以捉摸。各人在树林中追寻数次,始终没能发见弹琴之人,便是此故。只不过眼见阿碧从东边奔到西边,相距有十余丈之遥,难道这老者内功之深,竟能远及十余丈外?而且拨弄琴弦,弹奏成曲,如此神乎其技,前直是匪夷所思了。只见阿碧抱了七八张瑶琴,从林中奔了出来,走到半途,忽然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 p# I5 m/ r4 _5 I! T- K4 q& f
  阿碧这一摔倒,那弹琴的老者与公冶干等一干人都是吃了一惊。公冶干急忙向她奔了过去,只觉得左侧一阵微风掠过,那老者已将阿碧托在双臂之中。公冶乾心想:“这位老先生的轻身功夫好高。”三个起落,到了他二人身前,向阿碧脸上一瞧,心中一块大石登时落下,只见她脸如朝霞,红扑扑的极是精神,嘴角边兀自微笑,便笑道:“六妹,你向师父撒娇么?这可吓坏我啦。”阿碧并不回答,突然之间,几滴水珠落到了阿碧桃花般的脸上,公冶干一怔,双目平视,见到那老者脸如土色,眼泪簌然而下。公冶干大是奇怪,心道:“这老儿又发什么疯了?”那老者向公冶干瞪了一眼,低声道:“别作声。”抱著阿碧,急速回到众人之前。风波恶道:“六妹,你怎么……”一句话没说完,那老者道:“大祸临头,大祸临头!”他东张西望,脸上神色极是惊惧,说道:“来不及逃走啦!快,快,大家都进屋去。”包不同生平最喜与人作对,听那老者吓得说话声音也发抖了,便大声道:“什么大祸临头?天坍下来么?” 那老者道:“快,快进去!”包不同道:“你老先生尽管请便,我包不同可不进去。六妹……”那老者左手仍是抱著阿碧,右手突然向前一伸,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他这一下出手实在太快,包不同猝不及防之下,已然被制,只觉身子被对方向上一提,双足离地,不由自主的被那老者提著奔进了大门。玄难和公冶干都是大为诧异,正要开口说话,那使棋盘的中年人低声道:“大师父,大家快快进屋,有一个厉害之极的大魔头转眼便到。”玄难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有对手,怕什么大魔头、小魔头?问道:“哪一个大魔头?乔峰么?”那人摇头道:“不是,不是,比乔峰可厉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玄难微微一哂,道:“是星宿老怪,那是再好不过,老衲正要找他。”那中年人道:“你武功高强,自然不怕他。不过这里人人都给他整死,只你一个人活著,倒也慈悲得紧。”他这几句是讥讽之言,可是却真灵验,玄难一怔,心想此言不错,便道:“好,大家进去!”便在这时,阿碧的师父已放下包不同与阿碧,又从门内奔了出来,连声催促:“快,快!还等什么?”他一眼之下,便见到这些人中以风波恶最是桀傲不驯,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颊便横扫了过去。风波恶虽是好勇斗狠,可真没料到六妹这个师父说打便打,此时他肠内寒毒已开始发作,正自难当,一见那老者手掌打来,急忙低头让过。不料这老者左手一掌没使老了,突然间换力向下一沉,已抓住了风波恶的后颈,说道:“快,快,快进去!”像提小鸡一般,将风波恶提了进去。
# D( I) a5 @" J  公冶乾心中满不是滋味,两个把弟都是一招之间,便给这老者制住,虽然他是阿碧的师父,不能说是外人,但姑苏慕容氏何等威风,多大的声名,慕容公子的手下人却如此不济,在少林派众僧之前,终究是大大的丢脸。玄难见他脸色有异,猜到了他的心情,又见这老者接连制服包不同、风波恶,手法之快,招数之高,实不在己之下,但他对星宿老怪居然怕得如此厉害,可见那魔头实是不可小觑,说道:“公冶施主,大家还是进去,从长计议的便是。”当下慧字六僧抬起玄痛的尸身,公冶干抱了邓百川,快步进门。阿碧的师父第二度又出来催促,见众人已然入内,急忙关上大门,正要取过门闩来闩,那使棋盘的中年人道:“大哥,这大门还是大开的为是。这叫做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虚虚实实,叫他不敢贸然便闯了进来。”那老者道:“是么?好,这便听你的。”声音中却是全无自信之意。玄难和公冶干对望一眼,心下均想:“这老儿武功如此高强,何以临事慌张失措若斯?这样一扇大门,连寻常盗贼也抵挡不住,何况是星宿老怪这种大魔头,关与不关,又有什么分别?看来这人在星宿老怪手中曾受过大大的挫折,变成了惊弓之鸟,一知他在附近,便即魂飞魄散了。”只听那老者连声道:“六弟,你想个主意,快想个主意。”玄难虽是有道高僧,颇有涵养,但见这老者如此惶惶,也不禁心头火起,说道:“老丈,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这星宿老怪就算再厉害狠毒,咱们大伙儿联手御敌,也未必便输于他了,又何必这等……这等……嘿……这等小心谨慎。”须知江湖之上,如说旁人“胆小害怕”,最是犯忌,因此话到嘴边,改成了“小心谨慎”。这时厅上已点了烛火,他一瞥之下,但见不但那老者脸有惶恐之色,甚至那使棋盘的、那书呆子、那使判官笔的诸人,也都有栗栗之意。玄难亲眼见过这些人出手,武功著实不弱,更兼这一群人个个疯疯癫癫,事事漫不在乎,似乎均是游戏人间的潇洒之士,突然之间却变成了心惊胆战、猥琐无用的懦夫,实是不可思议。只见那使短斧工匠一般的人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把曲尺来,在厅角中量了量,便摇摇头,拿起烛台,走向后厅,众人都跟了进去,但见他四下一打量,猛地里耸身而起,在横梁上量了一下,又摇摇头,再向后面走去,到了薛神医的假棺木前,他瞧了几眼,摇头道:“可惜,可惜!”弹琴的老者道:“没……没用了么?”使短斧的道:“不成,师叔一定看得出来。”弹琴老者怒道:“你……你还叫他师叔?”短斧客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又向后走去,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摇头,倒似什么事也不会干。”这短斧客量量墙角,踏踏步数,宛然便是一个建造房屋的匠人,一路走到了后园之中。他拿著烛台,凝思半晌,向廊下一排五只石臼走去,又想了一会,将烛台放在地下,走到左边第二只大石臼旁,捧了几把干糠和泥土放在石臼之中,提起石臼之旁一个有柄的大石杵,便向臼中捣了起来,砰的一下,砰的又是一下,石杵颇为沉重,落下时甚是有力。公冶干轻叹一声,心道:“这次当真是倒足了霉,遇上了一群疯子。在这当中,他居然有心情去舂米。如果舂的是米,那也罢了,石臼中放的明明是谷糠和泥土,唉!”幸好邓百川中毒之后,脉博调匀,只如喝醉了酒一般昏昏大睡,绝无险象。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声连续不绝,耳听得舂了数十下时,突然间花园中东南角七八丈外发出了轧轧之声。这轧轧声甚是细微,但玄难、公冶干等人的耳力何等厉害,一闻异声,眼光便扫了过去。只见这声音来处,并排种著四株桂树。砰的一下,砰的一下,那短斧客不停手的舂米,说也奇怪,靠东的第二株桂花树竟似缓缓的向外移劲。又过片到,众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舂一下米,桂树便向外移动一寸半寸。弹琴老者一声欢呼,向那桂树奔了过去,低声道:“不错,不错!”众人跟著他奔去,只见桂树移开之处,露出一块大石板来,石板上生著一个铁环挽手。公冶干又是惊佩,又是惭愧,心道:“这个地下机关,安排得巧妙之极,当真是匪夷所思。这位短斧客在顷刻之间便发现了机括的所在,聪明才智,实不在建造机关者之下。”短斧客再击了十余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弹琴老者握住铁环,向上一拉,却是纹丝不动,待要运力再拉,短斧客叫道:“大哥,住手!”一纵身,跃入了旁边一只石臼之中,拉开裤子,撒起尿水,叫道:“大家快来,一齐撤尿!”弹琴老者一愕之下,忙放下铁环,霎时之间,使棋盘的、书呆子、使判官笔的、再加上弹琴老者和短斧客,一齐向石臼中撒尿。
: A( o, w& W! t& u7 v  倘是换了一种处境,公冶干等见到这五人发疯撒尿,定是笑不可忍,但顷刻之间,各人鼻中便闻到了一阵火药气味。那短斧客道:“好了,没危险啦!”偏是那弹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长,撒之不休,口中却喃喃自语:“该死,该死,又给我坏了一个机关。六弟,若不是你见机得快,咱们都已炸成肉浆了。”公冶干等心下不禁凛然,闻到这一阵火药气息,人人均知在这片刻之间,各人已渡过了一个大难,显然这铁环下连有火石、药线,一拉之下,点燃药线,预藏的火药便即爆炸,这是对付敌人的极厉害手段,幸好那短斧客极是机警,大伙撤尿,浸湿引线,大祸这才避过。只见那短斧客走到右首第一只石臼旁,运力将石臼向右转了三圈,抬头向天,口中低念口诀,默算半晌,将那石臼再向左转了六个半圈子,只听得一阵轻微的轧轧之声过去,那大石板在地中缩了进去,露出一个洞孔来。这一次弹琴老者再也不敢鲁莽,向短斧客挥了挥手,要他领路。短斧客跪下地来,向左首第一只石臼察看。忽然之间地底下发出一个声音,有人骂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这贼八王!很好,很好!你终于找上我啦,算是你厉害!你如此为非作歹,终须有日得到报应,来啊,来啊,进来杀我啊!”玄难听得这正是薛神医的声音,心下一喜,只听那弹琴老者道:“五弟,是咱们全到了。”那声音停了一停,道:“真的是大哥么?”弹琴老者道:“倘若不是六弟,怎能打开你的龟壳子!”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那洞孔中钻出一个人来,正是阎王敌薛神医。他没料到除了弹琴老者等义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禁一怔。弹琴老者道:“这时没空多说,你快钻进去,你把七妹和我徒儿都带进去医治。这里面容得下么?”说著伸手向那洞孔指了指。薛神医向玄难道:“大师,你也来了!这几位都是朋友么?”玄难微一迟疑,道:“是,都是朋友。”本来少林寺认定玄悲大师是死于姑苏慕容氏之手,将慕容氏当作了大对头。但这次与邓百川等同来求医,道上邓百川、公冶干力陈玄悲大师决非慕容公子所杀,玄难已是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同遭危难,同舟共济,认定这一伙人是朋友了。公冶干听他如此说,向他点了点头,心照不宣。! _/ K% A, E# ?9 Z  a" F
  薛神医道:“再多的人也容得下,大家一起下去,玄难大师先请。”话虽如此,他抢先走了下去。须知道这种黑沉沉的地窖,显是十分凶险之地,江湖上人心诡秘难测,谁也信不过谁,自己先入,才是肃客之道。薛神医走进后,玄难也不客气,跟著走了下去,众人随后而入,连玄痛的尸身也抬了进去。薛神医扳动机括,大石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动机括,移开的桂树又回到了石板之上。里面是一条石砌的地道,各人须得弯腰而行。走了片刻,地道渐高,原来已到了一条天然生成的隧道之中。走了二十余丈,来到一个宽广的石洞,只见石洞一角的火炬坐著二十来人,男女老幼都有。这些人听得脚步声,一齐回过头来。薛神医道:“这些是我家人,危难之际,也没空来拜见了。大哥二哥,你们怎么来的?”他是医生本色,不等弹琴老者回答,便即察视各人伤势,第一个看的是玄痛,薛神医道:“这位大师悟道圆寂,可喜可贺。”看了看邓百川,微笑道:“我七妹的香粉只将人醉倒,再过片刻便醒,没毒的。”那中年美妇和那戏子受的都是外伤,伤势虽重,在薛神医看来,自是小事一件。待他看到阿碧,突然失声道:“星宿……星宿老怪果然到了。他这……这毒,我是治不了的。”公冶干“啊”的一声,道:“无论如何,要请神医救上一救。”只听得“哇”的一声,弹琴老者哭出了声来。" X' [2 S% ~8 l- F/ F* A  R( G- y* ]  G
  那书呆子道:“大哥,庄子有言:‘古之真人,不知愧生,不知忍死。’你的徒儿中了咱们那混蛋师叔之毒,倘若是真的难以治愈,也就算了,又何必苦苦啼哭?”那弹琴老者怒道:“我这乖徒儿和我分手了八年,今日才得重会,她若就此死了,我如何不悲?唉,唉,阿碧,你可不能死,千千万万死不得。”公冶乾和包不同等看阿碧时,只见她脸色更加红了,虽是娇艳可爱,但皮肤中便如有鲜血要渗出来一般。公冶乾道:“薛神医,我这个义妹中的是什么毒?”
' ^2 }6 E4 N  v  那书呆子抢著道:“这个小姑娘是我大哥的徒儿,我便是她师权,你是她的把兄,论起交来,你便矮了咱们一辈。子日:‘必也,正名乎!’你该当称我为师叔才是,你也不能薛神医长、薛神医短的乱叫,须得尊一声薛师叔。”这时薛神医已把过了包不同和风波恶的脉,看过了二人的舌苔,闭目抬头,苦苦思索。旁人不敢扰乱他的思路,谁也不去理会那弹琴老者的哭泣和那书呆的迂语。过了半晌,薛神医摇头道:“奇怪,奇怪!打伤这两位兄台的却是何人?”公冶乾道:“乃是一个头戴铁罩的少年。”薛神医摇头道:“少年?决计不是少年。此人武功兼正邪两家之所长,内功深厚,少说也已有三十年的修为,怎么还是个少年?”玄难道:“此人曾来少林寺卧底,老衲等毫未察觉,实是惭愧。”薛神医道:“惭愧,惭愧。这两位兄台的寒毒,老夫也是无能为力。‘神医’两字,今后是不敢称的了。”7 p! L. E! B; f9 a
  忽然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薛先生,既是如此,咱们便当告辞。”说话的正是邓百川,他被香粉昏倒,但内力甚厚,此刻已然醒转。包不同道:“是啊,是啊!躲在这地下干什么?大丈夫生死有命,岂能学那乌龟田鼠,藏在地洞穴之中?”薛神医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气儿!你知外边是谁到了?”风波恶道:“你们怕星宿老怪,我可不怕。枉为你们武功高强,一听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然如此丧魂落魄。”那弹琴者轻轻抚著阿碧的肩膀,笑道:“阿碧啊阿碧!害死你的,乃是你太师叔,你师父可没本事为你报仇了。”2 y  r3 E" F% c% p4 Q' s* _
  公冶干听这几个人都叫星宿老怪为师叔,心下暗感诧异,寻思:“离去之前,须得将这一干人的底细摸清楚了,设法救治六妹之时,也好有个谱儿。”便道:“诸位口口声声称那星宿老怪为师叔,然则诸位究是何人?”原来阿碧在慕容氏府中已有多年,公冶干虽和她结义为金兰兄妹,但于她的师承来历,因她向来不说,一直不知。( M4 Z% S2 n# A4 T' A; F/ a7 _
  玄难也道:“老衲今日所见所闻,种种不明之处甚多,正要请教。”薛神医道:“咱们师兄弟八人,号称‘函谷八友’。”他指著那弹琴老者道:“这位是咱们大师哥,我是老五。其余的事情,一则说来话长,一则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他正说到这里,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叫道:“薛慕华,你怎么不出来见我?康广陵,你为什么不弹琴?”& z- R. a: `* Y* ?/ I
  这声音细若游丝,似乎只能隐约相闻,但洞中诸人,个个听得十分清楚,这声音便像一条金制细线,穿过十余丈厚的地面,或者是顺著那曲曲折折的地道进入各人的耳鼓。那弹琴老者“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是星宿老怪!”风波恶一跃站起,大声道:“大哥,二哥,三哥,咱们出去决一死战。”弹琴老者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这一去,枉自送死,那也罢了,可是泄漏了这地下密室的所在,这里数十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这一勇之夫的手下了。”包不同道:“他的说话声能传到地底,岂不知咱们便在此处?你龟缩相避,他自然能够找出来,要躲也是躲不过的。”弹琴老者道:“一时三刻之间,他未必便能进来,还是大家想个善法的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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